Chapter Text
1
11月28日结束的那个瞬间,周深才真正陷入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迷惘之中:
他和王晰之间这样的——暧昧关系——是何时开始的?
这并不意味着从前的他是真的无知无觉、不辨菽麦。若是一个人的眼神在身上停留得久了,就算移开之后就了无痕迹,也还是会灼热地在身上烫出一个圆形的眼瞳似的看不见的疤,有时候令周深觉得刺痛,可一转头又把这样的小事抛却在记忆深处的角落,像一阵来去自如的风。
所以,究竟是什么时候?
周深这么想的时候还仍然在睁着眼睛流泪,眼皮子执拗地不与下眼睑相碰。不断有泪从眼角滚下来,那种温度和王晰的怀抱一样烫。
他哭得没有声音,可是太过剧烈,以致于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海岸线接受凌迟——他躺在滩涂和大海的交界处,每一个巨浪生生打下来的时候都是横膈膜收缩的瞬间。抹布蒙着口鼻似的窒息感不断地涌上来,而只有轻柔拍着他后背的那只手是他唯一的、仅有的依靠和倚仗。
可悲吗?可怜啊。
王晰把他拥得更紧了,像是明白他心中的自我唾弃、羞耻和放逐。他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刻意压低了他那一把对全世界都深情的声音,大抵是觉得这种展现给世人的深情廉价得不配出现在这种场合里。齿轮轻触一下,咔哒,即便没有任何声音信息的传递,周深也明白了。
是周深的共情能力太强了。
强到那一瞬间,他隔着那么厚的彼此身上的两层羽绒服,也感受到了那么蓬勃的从对方心里迸发出的爱意。那么丰沛,几乎让他的眼泪再也不会断流。可同时,它带来的安全感又是那么致命的,以致于让周深觉得,只要这样拥抱着,他就再也不会流眼泪了。他矛盾得像是有人在他心里打着架。
然后他抬起头,他看着王晰的眼睛,他伸手哆哆嗦嗦地去搂着对方的腰——
王晰拉过来他的手臂,接着,宣判领地似的,彻底地,把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2
在与周深熟识的过程中,王晰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呈现出一种不同往常的、奇异的、甚至称得上是一点儿都不自然的避讳和畏手畏脚。
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还觉得有几分好笑,暗地里自嘲说是入伍久了两年没参加这种台面上的综艺节目,竟清心寡欲得连社交往来都忘了怎么操作。可奇怪的,尤其奇怪的是,他每次一把自己劝开了说通了,真正操作起来还是活像个套中人。
王晰一开始是这么以为的。
十月初的时候还是前几期的录制,与大伙儿相处时间还算不上多,脸都认不全更称不上是有多熟。他年纪算是大的,勉勉强强把所有人的脸和名字对上了号之后,又凭空冒出一个小巧的周深,提着行李跑到他门前递给他一包东西。
“那个,王晰老师,这几天我去录其他节目了,给你们造成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在当地买了点土特产,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周深挺着肩膀和胸脯,头上歪歪地戴着个帽子,整个人都被风衣遮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微笑有点紧绷,看出来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怯生,但王晰一眼就把他的局促都收在眼里了。他也没跟这小孩儿客气——毕竟是人家一番好意——道了声谢就收下来。小孩儿眼神乱飘,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我走啦,王晰趁着他还没完全转过身,忙探了半个身子到门框外头叫住了他。
“深深!”
周深的脚步僵了一下。他慢慢吞吞地转过来面对着他,眼神又垂下去了,跟地板黏上了似的像是铁了心地避着他视线。王晰顿时觉得自己失礼,说:“我可以这么叫你吗?琦琦他们都是这么叫的,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改。”
“没事!我都可以,大家都这么叫我的。”周深接着他的话茬答得很快,王晰看着他笑得露出了白牙。这孩子语速好快,人也真是小悠悠的,像只小百灵,也像小夜莺。只为他一个人唱歌的小夜莺,多乖巧啊。唱歌的时候甚至不用扯着嗓子就能唱出仙乐,不必高歌就是圆舞曲,他是他自成一体的华尔兹。王晰眼瞅着他,有丝线从左耳穿到右耳,把天上滚落到凡间的这声音串到一起,一时间竟让他错觉站在他面前的人就是音乐本身。
有根绷紧了的弦一直都在他思维里头,这时候“嘣”的一下响了,像是被不请自来的风拨动。他含混地,口齿不清地,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也别叫我老师了——嗨,那个,叫得多生分,叫我晰哥就行。在东北那儿咱都这么叫。”
周深也学他的样子笑得露出了两排白牙:“行!谢谢晰哥!那我先去送东西了——”他举起手里的一大个包裹,里面大概还剩了近十个塑料袋。王晰探头看了一眼,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吓得他摇摇头连声拒绝说他自己绝对可以,王晰也就不逼他了。
送走周深之后的王晰心情很好。
好得无缘无故地扯了嘴角笑起来,像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孩。
他破天荒地,这一天里没再抽烟。
3
王晰爱玩,是骨子里的爱玩,整天逮着机会就寻摸着出去,这一点上一点不像个三十四岁的人。
但这所谓的机会倒不是时间维度上的。以他的性子,要走就走,爱留不留,节目组根本管不着,即使他也从不滥用职权地请假出去和他那些刚结识的一些狐朋狗友在外头吃串儿。那不好,王晰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对待什么都不是。
周深从上海回来了,一夜的飞机。
他们之前有聊过几句,很官方的,工作上的事情,客套得跟经理和客户谈生意似的,但王晰还是了解到周深挤得满满当当的行程。他替这小孩儿打抱不平着呢,这次当即就在酒店大堂等着人了。周深果真是风尘仆仆,眼镜片下的眼睛都疲了,看上去才刚刚睡过一觉。王晰邀他去坐坐,他倒是眼睛一亮,笑着说真好。
王晰帮周深把行李暂时放在自己房里。周深双手捧着个暖水壶,话还是很多,可还是拘谨,好半天那层壳才露出一点柔软的里子,有点苦恼似的歪头说,晰哥我真的好忙,还很累,行程太多啦。说完他自己又笑,说工作哪有不累的呢?像是打个圆场,王晰却知道这大抵是他许久都无人倾诉的心里话。
王晰冲他一勾手,周深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愣了好一会儿,直挺挺地把双手兼那个暖水壶都递过去。真傻呀。王晰接近忍俊不禁地捏着暖水壶的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转过身给他去满上了,温度匀得刚刚好——他照顾女儿照顾出来的经验,这门手艺他早就做得娴熟了。
“看你快喝完了,给你满上。”
“……啊是这样,谢谢晰哥。”
周深的一头短毛被迎面吹来的暖风吹得有点乱。王晰看着他立在空中的小发梢儿,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一起去看电影吗?”
王晰装模作样地请了廖佳琳一起。
落座的时候周深和廖佳琳两个小个子在前面聊得火热,于是也顺势坐在了一起。王晰有心想去和他喜欢的这小朋友坐得更近些,却也真的没找到什么理由。在电影开始之前他们仨拍了合照,王晰第一时间就把那照片要了过来。
周深穿了件黄色的卫衣,外面的永远都是墨绿的那件长外套。这配色,年轻得是真像小孩子,王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自己是学不来了。家里衣柜里的常服永远都是深色系的,只有专为上台表演准备的那些才能明艳些。他凑过去隔着廖佳琳和周深说了,周深挑眉:
“晰哥你可别瞎说!……三十四岁怎么能算老呢!你穿我的也绝对适合得很!”
王晰叹气。“不是我觉得自己不适合穿,是我自己不想穿了。”
话题不知偏到哪一个地方去了。周深看着他,光线很暗,但他眼睛还是显得很亮,会说话似的,沉默地看穿了他的心事。电影正巧就那么开场了,灯唰的一下瞬间灭下来。周深小声说,开场啦,晰哥。于是王晰也正了身子坐回去。
在金色的国标出现之前,王晰还听见廖佳琳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句:
“你俩隔着我说话,何必呢。”
电影散场之后,廖佳琳先急着去上厕所了。王晰一向喜欢把电影整个儿等到黑屏再走,于是顺势就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周深还在小口小口咂着芬达,一时间没人说话。
王晰不得不点开微博。最新一期的节目差不多已经放完了,片段视频也早发布在平台上头。王晰盯着屏幕想了会儿,费力地编辑了文案发出去。
“晰哥在干什么呀?”
王晰几乎是立即——有点儿丢盔弃甲似的灭了手机屏。他答:“没什么,微博营业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周深点了下头,又转过去盯着荧屏。这话明明没在骗他,可王晰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心虚,像是说出那句话之后就给他心挖空了似的。字幕快放完的时候,王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瞟了一眼,看见周深低着头,手机屏幕亮着。
音乐停了,周深站起来,手机已经回到他衣兜里去了。他招呼:“走吧晰哥,琳琳该等急了。”
5
十二月三日那天恰好没有录制任务,周深一觉睡到中午,摸起手机来一看,已经十二点了。他躺在床上,手肘卷着被子边,百无聊赖地举着手机玩了一会儿。大概过了那么一会儿,他的特关叮咚一声响了。
周深第一时间点开来。
他看了那微博一会儿,没几行字,他倒是觉得看得费力。看了一会儿,手臂酸了似的放下来。
真是奇怪。他刚刚抻着手臂在空中比划那么久了,酸麻感这时候才一股脑儿涌上他的神经末梢,像是小虫子,密密地咬着他指尖。他颤颤巍巍掸了掸手指,那种致命的染了毒瘾似的麻痹感才勉强消退一点。但周深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会与他双宿双生,如影随形。
一天吊儿郎当的,很快就过去了。李琦提议去太平街找找乐子,周深原本不想去的,被鞠红川廖佳琳几个一撺掇,倒也觉得这主意实在不错。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戴了帽子和口罩就出了门,被众人笑说把自己裹得活活胖了一圈。周深说你们懂什么,我不好看,到时候让你们丢面子。这的确像是周深会说出来的话,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
晚上的太平街人满为患,风却很冷,于是周深浑身都是凉下来的空气,全无一点热闹,令他总觉得身旁空荡荡地缺了点什么。就算他们逛了几圈之后就踏进了酒吧,那种暧昧交错的气氛也没有让他好过半分。酒吧里温度倒是很高,他把风衣脱下来,却还留着帽子和口罩。另三人都点了鸡尾酒或黑啤,只有他格格不入地要了一杯果汁。
周深抿了一口,觉得液体太甜,腻到心里去,放下来又觉得可惜,逼着自己喝了好几口。直到嗓子被齁得有点粘连,他才开始生出一点儿后悔。他的三个好友很懂得察言观色,没来打搅他那近似于于孤芳自赏的情绪,兀自聊得火热;周深翻出手机又不合时宜地看到他中午没来得及——不,没想好怎样回复的微博。他盯了一会儿,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才发觉自己已经目不转睛太久了。
他拇指在屏幕上划动着开始打字。
嫂子生日快乐!
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他犹豫了很短的一下,另加了五个感叹号上去。
6
他们走过了花样年华,来到山楂树下,又放飞了心尖上的和平鸽。
那日凌晨王晰就回复他了,但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让他们对此事都缄默不言。不仅是此事,也许还包括了一部分其他的别的什么东西。周深曾经看到有人笑说他们的节目是冬日乌托邦,让他觉得正确的同时又觉得心里发堵,灌了泥沙似的沉下去。
可那人依然像是对他们之间上演的戏码毫无察觉,即使他唤着的甜蜜的叠字比任何人都要亲昵,即使他的关心过于直白和明显,即使他总是太自然地把自己放置在周深身边的那个位置上,于是从此周深的肩膀上只剩下一个人安稳栖息着的臂弯。
有点像是两人三足。被“看不见的手”绑在一起——当然这回不是亚当史密斯了,周深觉得应该是丘比特或是维纳斯——因此他们的步伐同步、心率同步、情绪心情通通同步。像是周深看过的那部电影:“爱你所爱,行你所行。”
可是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句话所期望的那种自由呢?
周深明白,必要的时候,他可以。
可是,大概,也许,王晰他——
周深勒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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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圣诞节时的机场到处都是和耶稣和上帝有关的饰品。圣诞老人的一身袄子红得像团火,旁边枝桠乱长乱戳的圣诞树的深绿色却沉静得让人心定。本应该觉得艳俗的,这么浓烈的对比色——可在这样的情景下看了竟觉得心里灼着似了的暖烘烘的。
小孩儿来送他。整个人还裹在那件衣摆很长很长的羽绒服里头,黑色的,鸭绒的,他的。口罩没戴,他说服的他这么做的,换上了柔得像羊羔毛又有点儿毛躁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还拉上来一点儿遮了下半脸,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子尖儿。
对于王晰说的话,什么周深都听,让他换个暖和点的围巾就卸了口罩,王晰对此不知道是应该感到生气还是好笑。这小孩儿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就算他只离开那么两三天,也还是放不下心。他低下头把周深的领子往上提了提,又颇是小孩子气地、标记似的去地把围巾的巾尾给他卷起来,塞进羽绒服和毛衣的夹层里,惹得小孩儿发痒地咯咯直笑。
“晰哥!”周深笑得气喘吁吁,躲他大手,又被他一把拽回来认认真真掖围巾,“——晰哥你干嘛呀!我又不是你女儿呢,我不冷,真不冷!你给我的这羽绒服够厚了!按理说北京比这冷呢——”
“不行。长沙也冷,没看天气预报?过几天要下大雪呢,降温紧着就来了。你这小身板,可不能着凉,不然多受罪呢。”
王晰最后把他拉链往上提。指节处被金属卡扣硌得有点疼了,他搓了搓手指,微弱的痛感不知怎么猛然提醒他日渐增长的占有欲。他看着周深,突然就凭空生出一种抱一抱他的冲动:把浑身都瘦弱的那把骨头都拥在怀里,皮肤擦着皮肤地抱,直到血与血、肉与肉间的温度被意料之外的冲动烧得滚烫。
他的心却在一寸一寸沉下去。
上一次意识到这样陡然野火燎原似的欲望也和羽绒服有关,十二月八日,他记得很清楚。周深是早上出发的,提前就和他们几个说好了要请假去长春商演。王晰那时候和周深算是混得挺熟了,他一个作息时间紊乱到生物钟几乎倒转的人,大早上骨碌就爬起来去周深房间敲门。周深打开门,收拾完毕的样子,见是他还有几分惊讶。他看了看表,问王晰:“晰哥,怎么这么早?不去再睡会儿?”
王晰上下打量一下周深:外套是一件墨绿色的风衣,里面穿着打底衫和毛衣,看着就单薄得要命,他匆匆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这可不行,于是他不由分说把手里挂着的大氅给人塞到怀里去:“就知道你没带什么厚衣服,给,拿着哥的,长春那边可冷了,你们南方人没去过东北的不知道那边风多凉,嗖嗖的,把你骨头都刮下来啊。”
周深被他一嘴的东北味儿逗笑了,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把嘴角扬起来了。“嗨,就这事儿啊,没事晰哥,我这衣服可以的,挺保暖的呢。我穿了你的,你怎么办啊?”
“都说了哥去过东北,知道那儿什么地方,比长沙这种城市冷多了。”王晰说,干脆直接把衣服一展披到他身上,“听哥的绝对没错!你就穿着好了,我这儿衣服多着呢,甭操心我。”
“那行!我听晰哥的!”
那时候周深的笑容和现在的几乎如出一辙。也许有点什么微小的变化,那大概是因为他的脸现在被冻得更红了,像个小萝卜头。王晰最后一次压制住拥抱的渴望——那是近乎于病症般的渴望了——只伸出手去捋了一把他的手臂,在他指尖停留的时间长了那么大概一两秒。说是接触,其实只是触碰。滑下去,蜻蜓点水似的碰一下,离开。
“马上登机了。”
王晰说,他对小孩儿微笑。
“快回去吧,机场冷。”
他两个半小时之后落了地。东西不多,他就拎着一个小巧的登机箱下的飞机。
首都机场却冷清得很,王晰是半夜到的,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人。风是穿堂风,把他露出来一截脖子吹得冻成冰锥子。当他还在琢磨为什么没有任何圣诞装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闪过一个小广告牌,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春节”。其他的字体太小,他都一忘皆空了。
哦,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北京在抵制洋节啊。这日子,过得一点儿气氛都没了。
首都机场三十几年来第一次让他觉得烦躁,于是就把手指往手心拢了拢,像是要抓住那一点流失的安全感。可就算机场里开足了暖气,手指还是觉得冷。掌心是暖的,但却意外地触到了冰冰凉凉的圆环——有闪电劈下来,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王晰飞快地松开了手。
7
在北京的生活三点一线,一如紫禁城方方正正的样子,规矩得很。人被分为三六九等,生活也是。
但若硬要王晰做出个抉择,即使按照他的资产来算压根算不上是拮据,他依旧会把自己分在最下层的那种生活里。
生活不都是只有钱,房子,车。
他半夜到的北京,一路颠簸地回到小区。路上没人,楼里的灯也没亮几家,周旁安静得像是一切的迹象都昭示着提醒着他:瞧瞧,天很晚了。王晰却把行李箱撂在楼底下,摸了根烟,打了火,点上。
火红的那一点儿在他指尖明明灭灭的。它烧了很久——几乎半根都要燃下去,王晰才凑上去吸了很深的一口。没有滤嘴儿,烟草直直冲进肺里去,和他以前细水长流的抽法很不一样,他毫无意外地被呛得咳嗽。缓过来,只剩小半根了,同样地,他着了魔似的又叼着烟抽了一大口。这次他已经适应点儿这么浓烈的烟草味儿了,即使还显得刺鼻,好歹算是没被逼得咳出声音。尼古丁在他肺里回流,从他的唇缝里慢慢吐出来,像一层厚霾。
王晰没再抽了,放下手任它烧着。没过多久,那火苗就烧到烟屁股,烫他手指,挺疼。王晰两指一松,干脆地把烟头彻底踩灭。
他头也不回地提着行李箱上了楼。
此回他要在北京待两天,录制完晚会还要急着紧着去和妻子戏团的朋友吃饭,行程很赶。他镜子里看自己眼底的青色陡然可见,但好歹他一向场面话说得好,囫囵几句话都把猜测的疑虑的目光都推出去,再上几杯酒,话题总算是被舵手驾驶到平静无波的海上。
平安夜大家讨论的话题不过就是事业、成功、家庭、儿女情长。王晰问问他们戏团的发展,最近是否有什么新戏,而对方也从善如流地询问他出山接综艺的感觉如何。他们是经常来往的,对彼此的家庭背景都很熟悉,因此后两个才鲜少提及。
王晰却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感激过。
饭局结束之后他回家第一件事是点开歌友会的微博,果然心思玲珑剔透地替他营过了业。只是自己若是没有什么表示,也实在说不过去,又落下了人面子。编辑,转发,也不过就是一分钟不到的事儿。琢磨转发词琢磨到一半,他想了想,退出去,在微信给周深发了条消息。
深深,我到家了。
晰哥好好休息!
秒回。王晰看了看这时间点,估摸着这人还在和大家伙一起吃晚饭,大概是在手机前等着他消息呢。怕不是上一秒还在乖乖地用筷子扒着饭,手机屏幕亮起来之后就立马扔了筷子双手捧着手机——王晰脸上的笑容变得明显起来了,毕竟想到他的小孩儿他就会心情很好。他又把刚刚的斟酌的转发词都删了——懒得想,于是就只写了简明扼要的三个字,权作是完成了任务。
8
王晰第二天就千里迢迢回了长沙,行李箱重新又变得沉甸甸的,是带给大家伙儿的北京一些独有的特产,别的地儿压根见不到。可他没料到一风尘仆仆地回到梅溪湖旁边的酒店,他才去敲了李琦一个人的门,对方的表情就欲言又止地令他有些心慌——他垂下手,问李琦怎么了。
“你先进来吧。”
李琦帮他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王晰陡然想起那日他邀请周深进屋的情景,顺口问道:
“深深怎么样了?你们最近练歌累不累?”
李琦停下来了,犹豫着摇摇头,又点点头。王晰一颗心像胸闷气短的病人那样一下子被投进水里沉了底。他慢慢地皱了眉。李琦向他招手,示意他凑过去看。
“他们昨晚上在川子房间里聚餐喝酒着呢,余笛他们都在。”李琦说,“我当时也在练歌着呢,就没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深深就过去了。我今天一大早才知道这事儿,还是我要去找深深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嘎子告诉我的,说深深昨晚好像喝酒喝多了,还床上躺着呢。”
王晰手指冷了。“他从来都不怎么喝酒。”他心不在焉地捏着指关节,“他一直都避免喝酒。”
“所以我怀疑他昨晚上有什么事——”
李琦说到这里顿了顿,用难以言喻的一种表情看了一眼王晰。他踌躇一会儿,还是叹口气:“得了,先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一会儿去看看他吧。余笛昨晚上给他们拍了一段,你可以看一下他状态。”他把手机屏幕斜过去让王晰能看得见。
王晰点了播放键。
他们那小桌上林林总总七八个啤酒罐。啤酒这东西,酒精浓度不高,可再怎么寡淡那也是酿出来的酒,对于一个从没喝过酒的人来说足以让人醉得摇摇晃晃。而周深,周深也的确是摇摇晃晃了。他手上端着个易拉罐,身旁东倒西歪地碰了几个,有没喝完的一点点澄黄的酒液流出来。他的声音一向孤独得很有特点,在这一群男中音面前更是出类拔萃地冒出来,像根竹笋的芽尖。饶是这样,在半梦半醒中他喊出的那句话也模糊不清,有如是遥远的空谷里的一声响,被那群微醺的男人嘻嘻哈哈地一打闹,也就这么骨碌过去了。
这时候李琦把视频停了,往外抽了抽手机,硬是从王晰僵硬的指关节里夺回去。王晰眼睛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抬头的时候都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李琦说:
“我一开始没打算给你看。可是他们都不了解深深,我了解,你也了解。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我甚至从来没见他喝醉得这么放肆过。”他又低头去瞅了一眼被暂停的视频画面,周深眯起眼双手交握坐在那里的样子被定格,那么小小的一个,竟然显得有一点被世界孤立似的可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喝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叫你的名字,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深深。王晰茫然地想。他的深深。
一阵疯了似的电流穿过他脊髓,迟来了那么多日,直到此时此刻才猛地释放出那种惊人的麻痹感。不仅仅是麻痹感,也许还有疼痛,把心脏生生揪起来,攥在手里往外喷涌不知道是血液还是眼泪。在长沙的日子抽丝剥茧似的被剥离,又被一根线串起来,原来很早很早就密密麻麻地缠了他一身。
偏爱、关怀、怜惜。如果没有这一刻的顿悟,王晰会永远把那些归作是纯粹的艺术上的共鸣。学音乐的人共情能力是很强的,若是设身处地地去代入,太长时间他都脱不了身;这大概是他错觉这段感情是纯粹的原因。他忽略了每一次拥抱时肋骨下的震颤,忽略了长时间盯着小孩子发旋儿时候脑子里身体里烧起来的火,忽略了自己克制的手、回避的一举一动。
或者说他只是有意回避,又无意忘记。
他没想到他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他自己。
源于内心的驱动感推着他往楼上走,直到重锤给了他一击,他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来到周深门口。门板比绝望的颜色还深,让王晰一瞬间生出微弱的退却的念头。下一秒他脑子里响起神经崩断的声音,让他像是每一个求而不得在深夜徘徊的痴人那样敲响他情郎的门。
门里传来很远很远的清嗓子的声音,把王晰的心一刹那高高吊起。
脚步声。停驻。门里的小孩儿哑着嗓子问:
“谁呀?我才刚刚醒啊不好意思——”
“深深。”
王晰额头抵着门,门板是凉的,他额头也跟着凉了。他沉着声音。
“是我。”
门里声音猛地没了。寂静是一种善于操控人心的气氛,王晰心跳如鼓擂,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某种灼热的火烧成一小把灰。纵火犯大概是他的小孩儿。他有点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引火上身了——
然后想想,谁说纵火犯本人没有先在他自己身上浇上一大桶油呢。
Chapter Text
一会儿之后门被毫无预兆地打开了,就在王晰一颗心在风里七零八落摇摆不定犹豫要走还是留的时候,他的小男孩把那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他发茬长长了之后的一头乱毛。他眼窝比以往更深,卧蚕显得青了,颧骨上浓浓地堆了一团酡红。他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王晰一眼——王晰更倾向于相信他还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宿醉之中:
“晰哥?”
他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才显出一点柔软的茫然神色来,眼球上下、左右动一下。初生的婴儿那样不知所措地不明白该看哪一个地方好,于是眼神兜兜转转,还是回到王晰身上,像是那人是他唯一的木板。
“你从北京回来了?”
“嗯,对,刚刚才到酒店。”
王晰开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劲。他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周深你怎么醉了,你为什么要喝酒,你为什么要在喝醉之后喊这个名字?他不能,不能,不能。可他看着周深,看着一整个被满腹心事折磨的周深,只剩下要心疼地把他揽在怀里的念头。
周深扒在门上的五根手指不自然地发白。指节涌动,像波浪。他的不自在已经几乎白纸黑字地印在他的两颊上。他问:
“晰哥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你不太舒服,喝醉了,就来看看。”
周深还是让他进去了。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外头的自然光打进来,还是稍显得暗,也不知道是主人的不在乎还是顾不及。也有可能是正巧喜欢。空气里飘着一股酒味,发酸,带着浓郁得难以派遣的忧郁愁绪,快要把这股情绪都密封到酒罐子里贮藏起来。周深给他打开门就待在玄关了,捣鼓半天之后给王晰一声不吭地倒了杯水。
“你喝吧。喝多了之后需要补充一点水分。”
周深也没和他客气,退后两步跌到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水,他喉头一耸一耸,让人觉得他在喝什么天上人间的琼浆玉露。周深偏偏就是有把一切平凡都变美好的特质。可是他不说话,视线回避,身体线条绷得死紧,动作语言分明是在抗拒这次他预料之外的谈话。王晰凝视着他,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搅乱了他早已计划好的思路,就这么没头没脑直接来了一句:
“昨天为什么喝酒了?”
周深没抬头:“很久没喝了,想喝。”
“你才和我说过酒精害嗓子。”
周深脸上的表情有点挂不住:“那又怎么了?人都会变。人上一秒说过的事,下一秒就可能会后悔,更别说是这种根本没准谱的事情。”
王晰向他走近了几步,颇有些相逼的意味:“那为什么在喝醉之后喊我的名字?”
他发誓他本意没想这么逼问周深。可周深就是一个厚厚的硬壳,里面满满地装着很沉很沉的他的满腹心事和秘密。王晰是离那层硬壳最近的人,他甚至一点一点地把壳子磨得只剩薄薄的一层,让人甚至不敢触碰,怕那种汹涌会抹灭他抹灭得太狠。王晰有那个耐心多等等,可如今周深又重新把那最坚不可摧的一层面对他,让他几乎心疼心焦心绞痛到错乱了神经。
所以他慌不择路,话不择口。这情景就有点儿开始像是围猎了——王晰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猎手,他猎猎生风的袍摆能够延伸到猎场的每一个地方,可他瞄上的那只梅花鹿反倒把他引去深不见底的山涧,让他心甘情愿地纵身跃下去。
周深放下水杯。他没刻意地像他平时习惯的那样放缓动作,于是玻璃杯磕碰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几乎令王晰错觉它会从里到外地四分五裂。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水光,好似在软绵绵地控诉什么。可他语气又尖利得过分,荆棘遍布得快要不像那个以往的圆滑的周深:
“为什么要这么纠结这个?——晰哥,你有妻有子,家庭圆满,又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钟表的指针像是被这一番话硬生生定在原地,周深推开椅子一下子站起来,像是这么做就能多堆叠一些勇气在他身上。突如其来的坦白也许令他自己都猝不及防,他面色如纸,被狂风似的现实吹落得摇摇欲坠,硬是错开王晰半空中投过去的、灼热得要烧起来的视线。
酸楚感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王晰喘不过气,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塞满了棉花般的胡思乱想,当周深快步逃兵似的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唯一一个想法就是不要让他走。身体先他一步留住了他的小孩儿,五根手指一路从肩肘滑到细细的腕子,环住他凸出来的圆润的那一块骨头。
他们彼此的手都很冷,于是王晰什么都明白了。话说出口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哀求:
“深深,别走。”
周深果真停住了,可他没有回头。试探地、对待全天下他最易碎的玻璃工艺品似的,王晰轻柔地把这个迟了他七年出生的小孩儿揽在怀里,用手掌拢着他长着粗硬头发茬的后脑勺,横了只手臂把他压在胸膛,像是要他仔仔细细听听他高速奔疾的心跳声。砰砰,砰砰,比子弹出膛还要震耳发聩。
很久,周深才哑着嗓子说:“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个人渣?”
王晰道:“那也得是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周深很不老实,在他怀里不自在地扭。王晰以为他想走,就把双手松开了,哪想他一头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撞上去,险些撞得王晰往后跌。好歹身子没那么虚,脚跟往后挪挪,也就把自己和小孩都定在原地。周深暖乎乎的额头压迫着他胸口那块儿,让他泵血泵得很不舒畅,可心跳声却越来越厚重。那种久违的、令人上瘾的酒液似的暖流从他脊椎骨那儿灌入他身体里的每一处空洞,擦出每一缕微小的花火都像是要把他的灵魂生生点燃。
王晰却觉得自己被烧成灰也是愿意的。为了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愿意做。未免卑微,可此时此刻值得他的一切去偿。
胸口那一块儿很暖,周深稍稍移动他额头的位置的时候空气捎过又觉得冷飕飕,王晰便知道是他在流泪。知道他的委屈需要发泄,王晰叹着气,像摸只小奶猫那样用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他柔软后颈,驱散他的酸楚和眼泪。
半晌之后周深闷闷的声音透过他的毛衣直接传到王晰心脏里去:
“晰哥,你的戒指真的很硌。”
“我会取下来。”
“……你回去这次没看女儿?”
“女儿呀,女儿在东北呢,没见着。”
提到女儿他的语气总是不可避免地软和下来,周深察觉到了,生闷气似的想退一步就走,被王晰重新压在怀里。他又叹气,说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回:
“深深,我不是说一定要你现在答应。”
“我知道我没这个立场觉得难过,可难道你觉得我们有时间,还是根本觉得这天经地义?”
“给我三个月,也给你自己三个月。有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长沙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哥没文化,想不起来,但哥知道这里会给我们足够多的时间。”王晰说,有点心痒痒地看着周深脑后翘起来的一绺头发,“这不是天经地义,这当然不是。可哥向来不做亏心事。深深,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两三句话根本说不清楚。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希望是你说的话是关于好的方面,就是,什么都是好的。”
“也许吧,”王晰隐晦地说,“可是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我只能说,你担心的事情在以后不会再变成你的负担了。”
周深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他。这个角度恰好可以落下一个吻,事实上他们的气息交叠,也可以近似算得上是一个暧昧的轻飘飘的吻。但王晰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他只是伸出了双手去环住周深骨头线条明显的下颌——周深脸太小了,小得令他错觉几乎一只手就能盖住——然后用大拇指磨蹭他抹了胭脂色的眼眶,帮他拭去泪痕。
爱吧。周深,他的小孩儿,必须要能够自由地爱他所爱。那些往事,那些经历,那些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的伤疤就由他一人藏在那里吧,总归不是应该周深接触到的那种惨痛。
王晰真的很想去吻一下周深。所以这个想法怕是太过直白太过赤裸地印在他眼睛里了,周深看着他半天,忽地对他笑了一下,扒住他肩膀就啄了一下他脸颊。然后挣开他手,噔噔瞪跑进里间去了。
王晰站在那儿,愣了好半天。用手背蹭了一下他刚刚被亲吻的地方,他确信自己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