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1.
在敲响那扇门之前,我以为我眼前闪过的画面是我无数次在梦中所幻想的重逢,不管他是惊讶地把我拒之门外还是早有预料地邀我进门,我都有心理准备……但那些画面没有出现,只有他来到我生活中的那一个晚上,在那个充满着无聊说辞的派对上——我那些如今早已不怎么联系的伙伴们陆续离开,我在自己十岁生日的狂欢中也被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卡尔之前的嘱咐,娱乐过后的残骸要由我一人收拾。
他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和棕色牛仔裤,围着蓝灰相间的绒围巾,他拉着的那个中等行李箱上有很多磕碰的痕迹但仍然看起来干净而耐用,被梳理整齐的金色短发上沾着一些雪花,一双蓝眼睛在那天房屋橘色的灯光下显得深邃而神秘。
在我想找个借口逃离独自一人解决狼藉而前去看这位来客的时候,卡尔打掉了我想直接去摸他衣角的手。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在我的生活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但他没有显出平时那些来宾看到我后露出的表情,好像他知道一切,好像他知道我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像他是为我而来,所以他看到那咋咋呼呼地向他跑来的、和男主人有着完全不一样肤色的孩子时候,眼睛里有已知的期望和肯定。
在分别后的几年中我被思念和悔过折磨,一边过着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一边又陷入有他在身边的那十五年的过去无法自拔。终于一个直在栖息在我的思想中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就像云雾中飘忽不定的幽灵有了具化的形体。
我必须去见他。
2.
在我十岁开始到十二岁的两年里,我心里甚少有这样的想法,我甚至在他刚来到家里的一周中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不在乎他叫什么,我本以为他也会像卡尔的其他朋友一样呆一个下午就走,在我第二天从床上醒来看到他的身影正好经过我半开的房门的时候我还在想,或许他是卡尔的其中一个学生。
家中房子很大,是离底特律城中心不远的建在绿化区的一座漂亮的复式别墅,卡尔偶尔会让他画室的学生们来到家里住几天做一些指导或者只是方便完成他们的画作。那些学生通常都住得离我很远,但他没有,只要我在我的房间里,基本上每个下午都能见到他。
幼年时期的我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没意义的猜想和讨论,我猜他或许是一个间谍,我老是看到他行色匆匆地抱着被棕色油皮纸包着的东西上楼下楼,但是卡尔不知道他正在从家里偷取那些有钱的画作去给他的雇主;或者他是一个修理工,我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因为白日里的亢奋而睡不着的时候会听见有水不断滴落的声音,好像顺着管道流到房间的天花板上,我听见有开门的声音,因为走廊的灯是暖黄色的,会随着门开的缝隙照进来,但是我会背对着门假装自己已经睡着,那个人——我知道不是卡尔,是他。他走路的声音和卡尔很不一样,他走得总是很轻很轻,像猫一样,但不会让我感到危险,而且在他离开之后,那些滴答的声音就会不见——所以或许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管道修理工。
他的名字和身份是在我一不小心在咬指甲的时候把手指咬流血的那天知道的。
对于其他人,卡尔是有名的画家,甚至在他车祸残疾后作品数量愈发减少时每一副作品都可以卖出天价;对于我,他是我的养父,在我双亲去世后愿意收留我的人。这些意义大于他是一个画家,只是我的存在并不能让他放弃自己作为画家的事实,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需要另一个人来照顾我,一周七天,在一个又一个完整的二十四小时内确保我知道自己没有被冷落,也没有任何安全问题——比如总是咬坏自己的指甲这件事。
他是在我在卫生间因为疼痛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冲洗着手指时发现的,他走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有点慌张,因为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测充斥着我的脑海,也许他会用螺丝刀狠狠拧我的手,把我其他的手指弄坏,也许他会带着夹杂着口音的英语嘲笑我这么笨,也许他会向我行凶;也许他会故意地告状说我犯了精神病,要卡尔把我送回疗养院。他终于可以得逞了。
我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嗡”地定在原地了,全身麻痹像失去知觉一样,当我重拾清醒的时候已经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他把我受伤的那只手放在桌上,从指间到小臂下垫着一条薄毛巾,流血的手指被止血并包上了纱布,而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帮我剪指甲。一个我连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的人在帮我做这件卡尔常常因为画室工作而忘记直到我咬得满手是血才意识到的事情。
他剪得很娴熟,但又显得小心翼翼,他一门心思都在这项工作上完全没意识到我在看着他的时候耳根红到透了,也有可能他能在那样温柔地捧着我的手指的时候感觉到我指尖的升温。
那是下午,每天这个时候卡尔都在画室忙碌,我会听到他和他的学生们在花园里讨论的声音和颜料罐间的碰撞,躺在床上仿佛清醒又很疲惫地试图摆脱父母悲剧带给我的那些打击与痛苦,我想象那些画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从来没有去看过。
这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只是有些紧张地时不时看向他,我怕他会突然发现抬起头也看着我,这会让我窘迫不安。但是他一直都没有这样做,午后的阳光第一次让我觉得不是这么难以忍受,它们照在他的头发和侧脸上勾出一道明晃的金边,我的偷瞄里他的眼睛似乎变成了偏灰的颜色发着微光。
我想起以前的事,母亲曾经也给我这样剪过指甲,我总是多动地扭来扭去,她只好一边给我讲好孩子的故事一边剪,这让我觉得他也应该说些什么才对,可是我屏住呼吸的时候发现,他不需要说些什么也可以。
我一动不敢动,第一次抑制住了自己好动的冲动这样乖巧地好好坐住五分钟,直到他把我双手的其余所有指甲都剪到完美的长度,连同那些倒刺也都被巧妙地剪除了,剩下一些我自己撕掉它们留下的血印。
他吹了吹我的手指,一如母亲当年,我本来可以安静地接受,但是他在这个时候做了我害怕的那个动作,他抬起头,眼神仅差一丝就要和我相对,我匆忙撇开头移开视线后似乎能感觉到在那异常短暂的相视中他眼中的那种笑意……他温柔得让我烦恼,而我却害羞得红了脸。
他和卡尔不一样。
我在八岁的时候被卡尔从疗养院接回来从此住下,在车祸发生前,卡尔都还只是善于用笔与颜料表达情感的人。后来回顾最初的那些年里,我想起无数次卡尔望着我的欲言又止,他作画后总是挽起来袖子,小臂上有着那些象征着他年轻时候疯狂的纹身,他试图和我讲话,但总是在哑然失语中转过身抚着额头叹气,随后叫我过来拿起他那些价值不菲的作画工具,让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才有几岁的我画了很多可笑幼稚的简笔画,在隐约意识到他是多么杰出的艺术家后,我觉得每一次画都是在作践他的画布,但他从来只是尝试解读我那些没什么内容的成果,最终都只是回归到我破碎的家庭里,而这个时候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把卡尔束缚在我的怪圈中。
可是对他而言,是他的眼睛,我觉得这很怪,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会觉得不自在,觉得浑身灼热难忍,好像他的眼睛和太阳一样似的让我没办法与他对视,但是我知道我真的很想看到它们,看到它们是怎样的充满情感,充满一种关怀,就像是我曾经拥有的,那些父母尚在时候的时光,我失去的爱。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告诉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让人安心的低沉。
可是我当时只是撇过头一句话也不说,脚开始不安分地顶着地面磨蹭,我想至少说一句“谢谢”,仿佛被一块不可摧毁的岩石阻挡。
“我叫赛门,我是你的保姆,但你可能还不知道,对吗?”
他似乎很了解我,没有想要拉近关系似的触碰我,而那双眼睛分明是充满了想要得到回应的渴求的,但那天我还是没和他对视,我只是低着头垂着眼回答他那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在夜色来临的时候他说他要去为我和卡尔准备晚饭,随后他就问我是否允许他离开,因为他担心我是不是目前心情低落,而我呢,我让两条腿毫无意义地荡来荡去,其实下身都要坐麻了。
我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他走了,在我眼里看起来是很决然的。
我想起以前的事。在翻滚的车辆终于停止下来的时候,我看见扭曲的车身里父亲一动不动,母亲浑身是血,好像在抽泣,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她问我有没有事,问我有没有疼。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只觉得视线里暗了很多,有什么东西从脸颊上流下来,脑子也一直在嗡嗡响着,我说我没事,我没有很疼。
我一直觉得当着人哭出来很蠢,但我原谅自己在那些时刻中的脆弱,在最后一点夕阳也从落地窗的方向消失的时候,我紧紧抓着椅子的边缘,两条腿纠缠在一起借着力撞击着椅子腿,像在疗养院的时候一样,眼泪就这么涌出来了,可是我知道我的左眼什么都不会有。
赛门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或许他根本没去隔壁的厨房),他跪下来把我拉入怀里,手摸着我发烫的耳朵,我听见他说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我知道我是相信的,他是这样的令人信服,没有人能相信一张长成如此这般充满恩慈的天使的脸的主人会说谎,他永远不会说谎。
不会对我说谎。
3.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敲一两下门也需要如此之大的勇气,我想也许是因为我怕自己来见他的样子不够体面,又可能是怕自己万一过于体面伤了他的心,可是看他住在这样像样的房子里,我不应该觉得他过得不好,他甚至可能过得比我要好很多,况且是他决定当离开的那个人,他不会像我这样沉湎于往事。
只是抬起头握成半个拳头再敲下去而已,马库斯,这又有什么难的呢?
明明只差那一寸的距离了,可是下了手却只是重新张开,抚摸着那扇深蓝色的门滑下来。
他看到我会惊讶吗?他看到我会开心吗?他会赶我走吗?
来的路上我花了两个小时,一路上都在为这一刻做着准备,甚至是停下车的时候我抓着头迅速地回视那过去六年里自己做的一切,我都在为与他重逢而活着,仅仅是这一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在底特律,我寻找了这样多的日月,甚至跑去纽约,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在卡尔逝世前,我的养父也没有给我透露任何的线索。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样糟糕,好像所有人都拒绝承认他的存在,好像所有人都在为我们那看起来不怎么正常的关系而感到羞耻,连他的名字都不屑于提。
我想起在疗养院的日子,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总会觉得父母还在,幻想着有一天他们会把我从这个地方接回去,我甚至想象了他们破碎的身体痊愈的样子,我们一个个都笑得很难看,父亲矮了很多,还变成了高低肩,母亲再也不能留长发了,我的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可是我们都在一起。
但他绝不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陪伴,我想到那荷尔蒙作祟的年纪里对他的渴望,我们在卡尔作画时背着他的亲吻,在送我去大学路上的一个汽车旅馆里,我在往年的破旧报纸描绘性爱之后他在我身边盖着下半身睡着的样子,我想起一切,想起那个夏天,卡尔决定不再接受任何学生,他为这些艺术家——包括我——拍照后我那蓄谋已久的提议,我要为他拍一张照片,我的借口是我喜爱他的五官,我想为他画一幅肖像画,可是它大多时候的用处却是没有他在身边时我在公寓卫生间里泄欲的工具。
如今我已经找不到它了,但我记得一切。我记得它被我可耻的性欲玷污过不止一次,照片里的他依然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温柔眉眼,脸上被我和那些学生们抹了些色彩鲜艳的颜料,甚至连他那件灰白色的衬衣也难以幸免。当日强烈的阳光几乎要把他一侧的轮廓掩盖掉,他是笑着的,比平时更腼腆,但看起来又有些奇怪,我记得他那个时候是在说话,他问我马库斯你照好了吗。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很快在我的呼气中融化,在他来到我生命中的那个夜晚,他头上的雪也是这样迅速地消失的。
在勇气再次找上我之前,门突然开了,我心跳一瞬间的加速差点让我没喘过气,我看着来应门的人,那双蓝色的眼睛分明和多年前没有任何差异。
他的整张脸,他那总是让人看出笑意的嘴角,那头金发。
4.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明明一开始的渴望只不过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渴望场景重现的幼稚表演,在无数次在后花园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回来叫赛门帮我清洗或是三天两头就希望他帮我剪一下指甲后,这种把戏还是不攻自破了,逐渐步入青春期的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这样做的无理取闹和难以忍受的愚蠢,我开始厌恨自己无法放下过去,又一次接着一次陷入其中,我自甘沉湎的时候还要喊着“救命”,但他一直容忍着我,甚至是我能在他眼中看出那种担忧,其实我知道我是没事的,我很清醒,我没有长不大,只是过去在束缚我,而他让我觉得我可以重新拥有这一切,只要和他一起。
当我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
我比同龄的大多数男孩都生理早熟,在十二岁的年纪就第一次遗精。我记得这发生的时候我在做梦。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少再梦见父母了,这都得益于赛门对我的照顾,他很会和那时候作为孩子的我聊天,除了我那些可笑的小心思,他也没有纵容我。他一直是一副微笑的样子,至少对我是这样,我不知道在我缺席的时候他是什么样,这种心思钻进了年少的我的脑中,我试图尾随他,但他总是能及时发现我,这给我一种挫败感。
十岁的时候,我还会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干想着自己的生命何时会结束,他会进来坐到我的床边,在我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好像放下了所有工作来安慰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他一握就是快二十分钟,好像他在承受我的那些过去,而我心中竟然真的就没那么备受折磨。十二岁的时候,我偶尔还会这样做,赛门也同样会进来,但这一次我打开了他的手,他会叹气,然后说一些日常的话,比如饭什么时候好,卡尔找我,我的同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园。他不会再伸手过来,就和其他人一样,但是我会握着自己的手,想念十岁自己还没那么敏感的时候,不会因为他的一点触碰就觉得不好意思。
仅仅因为一点骄傲和自尊的作祟我拒绝了他的一切善意。我知道……我很爱他,他把我从同卡尔无话可讲的恶性循环中拯救了出来,哪怕他只是一个保姆,但他必然是一个非常好的保姆,甚至算得上是管家,卡尔总是作画做得忘了时间,他便担起来家中更多的事务,很多晚上我躺在床上感觉到楼下的灯还是亮着的,就对他能如此长时间地为我和卡尔操劳感到惊讶,我怕他有一天会垮掉,而这样他就破坏了他给我的承诺。
梦中的赛门和现实的赛门是不一样的,他不再只是穿着灰白搭配的衣服,看起来更像是我看到的那些其他相仿年纪的大人的模样,他穿着更能显出他身形的衣服,表情也会更加丰富一些,他更像是一个客人那样,走进我的屋子,准备和我高谈阔论一番,他好像应该比这更加真实——梦里我抱住了他,我们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欲望,然后他在我的双臂中越变越小,幻化成红色的雾气。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从何而来,只知道惊醒的时候是一身冷汗,而现实中的赛门就坐在我身边,我可能是因为梦里的什么事情说了梦话引他过来,我想都没想就握住了他温暖的手,而下体的那一点潮湿让我觉得羞耻。所以我只是吞了吞口水,和他说我没事。
疲惫中我看着黑夜里衬着月光的那张脸,他是如此美丽的,不像是人类应有的那样,或者说,只是我在遗精的幻觉中自己对他的美化?
那个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只有我知晓,很久以后我也没有告诉过他,但这个糟糕的想法(或是猜测)像一个种子一样,我越想埋掉它,这种感情就越是疯长,梦里梦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我平日里看着他那温柔如水的样子总是觉得不妥,他待我像个孩子的方式又让我更加生气。
我跟着卡尔进了画室,画技比当年那些难看的涂鸦要好得太多,而他就坐在一旁,在巨大画布面前的我总是因此开小差,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可是他也是那样得淡然,可能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打扰我和卡尔,于是决定拒绝回应。
我知道我认为的赛门的冷漠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接受却太难了,我足足压抑了几年,偷偷摸摸地画我梦中的他,在破烂的纸上写着对他的感情,对他那些羞涩和短暂下流的幻想,说我多想以对家人的爱来看待他,但我挣扎过,最终无法做到,说我想和你做爱,却因为害怕那过于心细的画中人发现而同样地偷偷烧掉,亲手焚毁我所有真实的感觉。
曾经有一次我说要为他画画,他欣然答应做了我的模特,完成之后画作顺理成章地被挂在了家里,和几十副卡尔的画作一样的命运。我觉得他应该自己留着才对,因为那是给他的……而不是曼弗雷德家族,他不属于我,不属于卡尔,他不应该属于这里,他应该属于自己,他只是来这里工作。
后来卡尔要求我去艺术学院上学,我很惊讶,不理解他的用意,因为他明明是我可以找到的最好的老师,我的养父。可是有别的更加痛苦的事牵动我——和赛门分离。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离成年也不到几个月了,那个时候赛门将没有职责继续照顾我,而我也能够独立生活。
“你需要学会社交,马库斯。你已经太久没融入这个社会了,你必须学会这点,并且是一个人。”
谈话发生的时候,赛门在不远处,我知道,他会尊重卡尔的一切决定,他甚至会觉得这是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就在我越来越明白自己对他的真实感情到底是怎样的时候。
我抬起眼看向他,少有的几次默契对视,他应该发现了我的感情,他只是不说。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因为这件事而对他感到了少有的恨意,他明明是知道的,却执意让我沦落进这种无言的痛苦之中。
在我前往布鲁菲尔德山庄前,卡尔同样突然宣布他不再接收任何学徒,然后大张旗鼓地把从前的学生和老友们都邀请回来庆祝他作为作画老师生涯的退役,在我还满脑疑问的时候赛门倒是很有效率地去帮卡尔联系了,我明明知道这其实和我无关,但我觉得卡尔和赛门都想赶我走。
最终我还是和赛门一起布置了这次聚会。已经接近十年了,赛门都一年如一日地、勤勤恳恳地为曼弗雷德家服务,我看他在寄出一个又一个邀请函的时候总想问问他,这些年都是什么感受,当年有没有想打过我,你怎么做到日夜操劳还没有黑眼圈的,还有,你对我现在是什么感情?但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精美的卡片放进信封中递给他,顺便口是心非地抱怨着卡尔还享受着这被淘汰多时的极慢的通信方式。而赛门,我的赛门——他只是笑着,还是温柔模样,说马库斯你只是不懂这些。
我喜欢听他念我的名字,也喜欢他好像在看着什么其他东西注意力却集中在我身上的样子,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那双纤长白皙又灵巧的手,他用它们完成了很多事情,甚至包括在我那些羞耻的梦里,他同样这般抚慰我。想到这里时,我脸红了。可是赛门不在乎这点。
我一直都是这般固执地相信。
聚会的当天几乎有些乱了套,我不敢相信卡尔这样深沉的人竟然会有一群疯狂的朋友,所有人都变得五颜六色,甚至是赛门,哪怕他并不能投入地参与到这场最后狂欢中;反倒是我受到的伤害少一些,因为所有来客都知道我的身份,我是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已故同僚的独子。
我看着赛门灰白色的衣服被沾上各种颜料,犹如我曾经的梦,他好像笑了,却不是一直的那样,我们之间隔着人群和一座香槟塔,艺术家们互相无伤大雅的讽刺与对从前画家的打趣把我的声音掩盖了——我在叫他,我知道,我忍不住叫他,看他那个有些狼狈得可爱的样子,我觉得浑身都被点燃了,香槟也无法再喝下一口,我觉得不能拥有他的话,我可能就要因为那爆炸的欲望而死。
最终我还是走过去了,我拉着他的胳膊,我说你这样子真罕见。
他说,马库斯你也是。
他抬眼看我,蓝眼睛是那么美丽,像我咬断自己的指甲的那个下午一样,他被午后的阳光点缀得更美了,就像一副完美的作品,一副画家自己都清楚这一生再也无法第二次画出的超越一切的杰作,他的睫毛落上了光,脸上的光影恰到好处,被肆意涂抹的颜料创造出来的冲突感只会让他更加迷人,更加——是我所爱的样子。
我有事情拜托你。
我甚至没有等待他的答复就拉他进了屋,在他问起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是想和他独处一会,像十岁时,但又不能完全像十岁时那样。
我看着他,血全都冲上脸了,正巧摸到手边有一台相机,想起来早上赛门刚为我和卡尔的客人们拍了合影后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点子,填充了一瞬间的空白。
“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我强装镇定。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他还是笑着,像哄孩子一样,我的愤怒和欲望夹杂在一起只会杀了我……
为什么他不能及时明白?
“听实话。”
“当然有。”
“我认识吗?”
“不认识。”
赛门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竟然在他面前射了,窘迫差点就要突破我的胸口让我羞愧地落荒而逃,可是我忍住了,我觉得我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那很好,我和他有共同的想法。”我拿着相机贴近他,他露出有些疑问的样子,可是依旧是那么可爱,依旧是如此吸引我的,他从头到脚对我都是致命的诱惑,无论他是体面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是在梦中,赤裸地与我相拥,一双蓝眼睛充斥着与我对他同样的渴望。
“所以呢,马库斯?”
“我想为你拍一张照片,要知道,现在你满足了我对美的大多数定义,我有些想为你画像,但不是上次那种,是这个时候的你。”
我不知道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有多快。
“大多数——还有其他的吗?”
哦,是的。如果你是爱我的,你就是我对于美的所有定义。
“当然,你不完美。”我虚伪地说,试探性地抚摸着他的肩膀,“不过,这又没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我,我们两个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对视,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对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像是对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终于是这样了,他的眼里有骄傲,可是我还是贪求更多。
我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也禁不住笑了,随后我退了两步,拉开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把相机举了起来,镜头里的他和窗外的暖阳如此般配,他对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他会拯救我,从以往所有痛苦为我搭筑的冰窟中将我救出——可是不要回绝我的爱,否则这只会让我感受到地狱之火般的痛苦。
这让给我失神了好一会,我开始幻想我和他的未来,他会以什么姿态、什么身份在我的人生中活下去?他会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吗?他会知道我多爱他吗?
“马库斯,你照好了吗?”我听到他的声音,把我从自顾自的幻想中拽了回来,突兀地按下了快门。
“啊,当然。”
我放下了相机,看到屏幕上赛门因为说话有些怪异的表情,但我不想再照第二张了,他在那个时刻是我的一切,而这个瞬间是不可复刻的。
“我想卡尔会需要我帮忙。”
他的眼神离开了我伸向窗外,可是我却不能移开视线,几乎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地向他靠近,看着他好像因此就离我有千里远,我得把他拉回来,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会被欲望带来的痛苦焚灭。
“赛门,”我说出他名字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还有更重要的。”
“还有什么会比你要去上大学更重要的呢?”
他就在我的身边,我的眼前,他离我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
“当然有比那更重要的。”
也许我会承认当年的过错,在做着从靠近他起的五分钟里一切的举动我都是身不由己的,爱意突破了理智强迫我不去尊重他,不去尊重我们之间不过是主仆的关系,不去尊重卡尔,不去尊重整个世界。
我看到一旁的木柜上摆着被挥霍得几乎一空的几罐昂贵颜料,只剩19-4052的经典蓝还留下少许,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手指伸进去挑上颜料,随后我抬起手,像梦里无数次做的那样抚摸他的脸,在他蓝眼的下方留下了更深、更为立体的的一道色痕——这次是真正的赛门,他的眼神里有短暂的惊愕,但没做出任何拒绝我的举动,他就这样默许了我在他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不由分说地抹上颜料,而此刻又捧着他的脸并且以一种不应该的神态望着他。
他脸上其余的颜料早已干掉了,干涸的色彩和他眼中和眼下那清澈灵动的蓝比起来不值一提,他是如此得……如此得圣洁,就像未被玷污的一切,就像我渴望的完整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失去,没有什么破碎,没有什么不堪的回忆。
我以为我看着他就能够满足,然而仅是如此太难了,我还是吻了他,他的回应很僵硬,我也可以理解。他不敢相信我竟大胆到和那些局外人只隔着门和窗户肆意地吻他,他不敢相信我是这样得爱他。
我吻得他不得不后退,重心不稳地扶住了后面的墙壁,我感觉到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那只手颤抖着抚摸我的脖子,他是在挣扎吗?还是他在回应?
本以为这个吻会持续到赛门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推开我,可是卡尔的喊声打破了一切,他在叫我,我变成了先放手的那一个,差点让赛门摔倒,他在望着我,他看起来有点害怕,甚至是有点难过,我想冲上去和他说“抱歉”,抱歉我干了这么混蛋又愚蠢的事情,可是卡尔在叫我,而我最终选择了后者,留他一个人在那里。
也许我只是想逃避他的回应,我不想听他的想法,我那个时候做得极为不负责,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欲望释放在他的身上,而不在乎他。
也许他因为同样的原因才在我们那样相爱的时候离开了我。
5.
“赛门……”
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不管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看向我的眼神如此陌生,还是说他这六年一点也没变,就像他陪在我身边的十五年一样衰老地那样惊人得缓慢,他甚至看起来更年轻,眼神和以前一样灵动却好像少了什么,发型同以往有些许的不同。
我记忆里深爱的这一张面孔像是搭在了另一个灵魂之上。
在我陷入完全的错愕时,我看到另一个更为高大的人从这个和我的赛门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身后出现,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看向我眼神的那样子,像是他认识了我许久,像有十年那么久。
“哦,马库斯。”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以为我能问出口,可是那个金发碧眼的人让我同时感到失而复得的快乐和绝望的痛苦,和赛门在一起的六年又开始回来折磨我,我应该知道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和他长得完全一样却又不是他。
“他绝对不会想到你会来到这里。”
6.
我没有再和赛门说一句话就收拾好行李自己逃到了布鲁菲尔德山庄,不只是愧疚,在那里我关掉了一切通讯设备,不想听到关于卡尔和赛门的任何消息,但是对赛门的思念在第一天就找到了我,紧接着就让我彻夜难眠好多个晚上,而哪怕睡去,彼时的梦境也都是关于赛门——他全裸着跪在一个满是颜料的房间中,抱着自己狼藉的身体发抖,我想扶他起来,可是他一直在拒绝我。
我把那张聚会上那张照片冲洗出来放在了枕头下面,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原谅,任何意义上的——我本以为这会让我缓解,可它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我解决这种内疚与欲望痛苦的工具。我几乎每个晚上就会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下床拿着它到卫生间里去,把它放在洗手池上方的置物架上,看着照片上那本不该受此侮辱、和我生活了八年的男人手淫,我想着他那惊愕的样子时候总会撸动得更厉害,童年时那些自己和自己别扭的感觉又来了,我一边得到了快感,一边又满是怨恨,青筋暴起的样子让我看起来十分无能,控制不了自己,也得不到渴望之人。自责会在并不怎么满足的释放后找到我,想到他并不值得这样……不值得被我自私且幼稚的情欲伤害,我在梦中拉着他的胳膊,看他紧闭双眼不愿看我,我呼唤他的名字,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可是他只是那样跪着,不发一语。我一直都知道沉默会带来的伤害,可是我不知道他的沉默能让我这样备受折磨。
一个单相思的可怜人!
一个月后我的精神明显欠佳,请了写生的假回到家中才发现聚会那天赛门以生病为由回去自己的家了。在我自嘲地想着自己对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威胁般的存在时,我就看到换了一身衣服的赛门从后花园拿着水壶走了进来,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一样,他的背后总是有阳光来衬托他。
他没有躲避我的眼神,我能看出他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好像在等我对他做解释,我才有些动摇,刚刚迈开一步想要和他谈谈的时候他又迅速走开了。
是报复吗?
我有些气愤,但也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只是如果连我也不主动一点的话,我怕是要为我的冲动付出一生再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代价。
入夜的时候,我找到了赛门,我对他说我可能要泡浴,希望他帮我把热水放好。
我看到了他的迟疑,也在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混蛋到这个地步,这分明是有暗示的,但他对于我的意义远远大于性和肉体,大于观赏与赞美,大于创作的灵感,大于欲望本身,大于我们目前的、所有人认为的关系。
赛门点了点头后就前去浴室了,他转身时我差点就要抓住他的肩膀跟他说“对不起”,像梦里那样舍弃我所有的尊严。
可是我牢牢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离我。
我闭上眼睛陷入了自己的痛苦中,我好像什么都会搞砸,即使有些并非是我的错误,可它们总是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不好受,伴随着巨大的无力和自我谴责把我麻痹。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了,这些年赛门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来到我的身边,他会握住我的手,哪怕有时候我会没礼貌又无情地拒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牵住他的手,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亲吻他,把他的衣服剥光,让他和我在一起。
“马库斯。”
我睁眼的时候脑子几乎震了一下差点摔倒,赛门就在我面前看着我,同我十岁的时候一样,充满了担忧和关怀,我摔破了腿时他就是这副神情,可是不要……不要把我当作小孩看了,我已经成长了,成长到有资格去得到他的允许并且好好地吻他,从头吻到脚,从外吻到内。
我接过赛门递上来的毛巾,他早就不可能像我最抑郁的那一段时间那样连洗浴都陪着我。那时有可能是卡尔叮嘱他时刻注意我,不要让我溺死我自己,他会穿着纯白的上衣和短裤跪在浴池边帮我搓洗我故意带回来的泥巴,我暗自享受又不好意思,我觉得把自己搞得这样顽皮又狼狈会给赛门一个不好的印象,但我又多么渴望这些时候,比如在他的双手在搓洗我的头部时的那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比如他帮我清洗后背时他在我肩膀的呼吸,哪怕是我身上磕了包或者留下了大片的淤青他也能够做到完全不弄疼我;比如他在触及到敏感部位的时候会把任务交给我自己……他会无意地抚摸一下我的脸,说马库斯,我在外面等你,毛巾就放在手边,记得不要光着出来。
现在我要面对这一切的消失,还要面对赛门的冷漠。
或者是我为自己创造出来的猜疑。
赛门望着我,我觉得他的眼中第一次掺杂进了温和以外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我不希望是因为我的过错让他痛苦。
“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在他准备走开的时候我说道,“会非常需要。”
他没有拒绝我。
他应该拒绝我,他根本不知道我会对他做什么,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一样。
如果他能拒绝我,也许到现在我的生活不会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7.
他们邀请我进门,长着赛门的脸的人领我去一个应是接待室的房间,而那个神秘人却在陪伴我的中途消失了。我在布艺沙发上坐立不安,它宽得似乎可以接待一个宴会的来宾,巨大的落地窗映着窗外的景色,云雾中的山脉和起伏不断的深林。
我看到金发男人拿着饮品向我走来,从那似乎漫长的黑暗通道里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要抓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赛门,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这其中有我的原因吗,我可以改正一切……
但他太陌生了,根本没有赛门一丁点的影子,那双眼睛里反射出的是完完全全的其他人,这样做只会让我们两个都难堪。
他把两杯威士忌放到我面前的玻璃圆桌上,随后说,马库斯,卡姆斯基先生很快就会到。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和赛门在一起和想念他的这些年里,我从来不关心别的什么,我甚至觉得我什么都不擅长,我都是为了他带给我的希望的爱而更努力地生活,我不能辜负他……哪怕他走了,留下了一切,我们共同的东西,我们共同的回忆,除了他自己。
在赛门不说一声的突然离开后我陷入了长时期的灵感枯竭,而卡尔的身体每况愈下让我焦头烂额无法再去注意曼弗雷德住宅以外的世界,在家人和爱人的消逝中我几乎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眼前一片黑暗,无路可走。如今我的养父卡尔已然故去,我只剩下对赛门的思念,没有人能够开导我跨越这道自我矛盾的鸿沟。
在眼前的人能够离开前,我抓住了他的胳膊,我问他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赛门吗?
“我是丹尼尔。”他抚上我的手的样子似乎和赛门在我幼年对我做的那样无异,“关于赛门,卡姆斯基先生会向您解释一切。”
他的眼里有笑意,让我想起我十岁时赛门的神色,但他不会有我二十岁时赛门的样子。
8.
我当时很累,这一切都是实话,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刚走进浴室的时候在全身镜里望着自己,看到脸上没怎么修剪的胡渣,因为睡眠不足和焦虑不安造成的眼红,我甚至觉得自己脸上满是肮脏与污渍,在脱下内裤时我也觉得羞耻,因为我幻想的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的背后,而不是存在于一张照片里被我夜夜拿出来以爱欲肆意占有,让我那些荷尔蒙的分泌物弄浊他的面容——我看到镜子里的他正在帮我收拾着洗浴后要穿的袍子。
我一只脚淌进浴池中,温热得恰到好处的水流让我放松了几秒钟,我渐渐把身子浸得更深,水雾腾起来的时候,我看见赛门在我的面前,依然是那身纯白的装扮。
已经过了这样久,但他一点改变都没有,在浴室里我的视线大胆地跟随着他直到他绕到我的身后,将自己的手伏在我的肩膀上。他没有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我在他的沉默中听到这个事实,我可以孤注一掷地搏一把,去猜测他的回应,如果他警告我,我就不会再这样做了,我会努力让自己不这么爱他,把他的照片和我少年时期的日记与速写一样烧毁。
我握住了他的手,两只带着温度的潮湿的手——我感觉我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了,但是他这样与我贴近的时候我是平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只有和他共处时候的安全感。
“你很累,我知道。”赛门的声音带着不计前嫌的柔和,从我耳后传过来,“放松,马库斯。”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他的一切都具象化了,不只是他的声音,还有他的目光,他的温柔体贴,他一切出于关心我的所举,他的爱,他的生命——它们混着呼吸交叠爬到我肩头,好像从他的灵魂中分离出来的小粒子包裹了我,让我处于一个如此被爱的状态,从他的温度到每一寸,我对他的欲望在这一刻是昂扬到发痛的,但我一点也不急,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我这压抑着许久甚至有些畸形的爱,可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握住他的手的感觉让我想要幸福得马上死去,这样我就不需再考虑后来的事情——不管他是不是以同样的方式爱着我。
他在我肩部的按摩很好地缓解了这些日子里我奇怪作息和过分泄欲带来的虚弱与疼痛,那些小心翼翼的搓洗带来了一些轻微的刺痛,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不明显的、被肤色掩盖的粉红色印记,他在隔着搓洗工具的那只手带着力量滑过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抓着我的肩膀,他好像在刻意躲避我紧紧锁定他的目光,但不是因为害怕——我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一丝欢愉,他并不惧怕我的感情,不是吗?他也许对我有更多的看法,他会告诉我。
他让我站起来,很明显在我十岁的时候我不需要这么做,我那个时候只是需要抬起腿。
这是我第一次在成年后这样完全赤裸地面对他。我一直觉得他是比我更加了解我的身体的,即使没有那些充满性欲的触碰(也许即将会有),我曾经很幼稚地懒得选购内裤,逼得他为我量尺寸,那个时候我也许已经有些爱上他了,可是他仍然只是尽职尽责地完成工作,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脸红。
他应该会了解我现在的身体,哪怕是在我面对着他勃起时的样子。
我以为他会撇过头,会不好意思,会叫我马上背过去,他清楚地明白我所有的用意,但他不会拒绝,他也没有做出任何的举动,只是跪下来搓洗我的腿,连擦过那敏感的位置时都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点别有用心的停顿。
这让我感到沮丧,不好意思的那个人又变成了我,我闭上眼,感受他拿着花洒冲洗我身体的感觉,他那双手——那双神圣又如此令我憎恨的手总是这样温柔,他抚过我身体的每一寸时我的脑子里都是他,他浑身沾满了颜料,连面部都快无法辨认了,但他睁着蓝眼睛呼唤我,叫我的名字,我把他抱在怀里,像两团混乱的色彩相融起来合为一。
冲洗完毕后,他叫我躺到一边的木椅上,他需要为我抹精油,他说马库斯,你这次不要像上一次那样乱动——上一次是指我十一岁那年的冬天。
我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坐了上去,看着他把精油倒在手上一部分,那些温暖的带着一丝稠状的液体被他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覆上我半倾斜着的身体,从脖子开始。
他的抚摸变得越来越危险了,而他不可能忽略我那坚硬挺拔的欲望,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这一点,那双手在刻意地保持平稳冷静,连眼中的光都淡了三分,好像我的热情要把他烧毁一样,他在我面前宛如一摊灰烬一样慢慢冷却,又无数次被我的余温燃起,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甚于我,但他依然在很好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只是工作。
想到这里我竟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身上的肌肉也因此紧绷起来,他甚至有些惊讶,看向我想要询问我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他这一副跪下来的姿态让我多么想要拥有他,还是他知道呢?
就像他一直都知道我爱他,可是他绝口不提,把爱欲之火留在我的肺腑燃烧,眼睁睁看着我因为得不到他而殆尽。
终于到了最私密的那个位置,他停下了,我们都知道那是无害的精油,抹在那里没有什么问题,他抬起头看向我,在这个夜晚终于敢于直视我已经包不住欲望的眼睛了,况且我的神色中还带着一丝对他不坦言的怒火。
在我的视线里,他变得异常美丽,甚至更加充满情欲的气息,他那双蓝眼睛如此勾魂摄魄,我甚至可以在今晚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他,他只需要动动手,或者是他愿意吻我,我就会放弃理智,放弃一切原则,甚至放弃这个世界对我的所有看法,它强加于我身上的那些痛苦往事,我会全心全意地和他在一起,如此完整,如此满足。
疯狂占据了上风,我直接把处于低位的赛门拉进了我的怀里,他惊恐之间竟然也带着一丝镇定自若,真让我懊恼,只是没有什么事情比此刻吻他更重要。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距离了,我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钻进我因为兴奋而发出低吼的口中,我们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奇怪,甚至是有些可笑,我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胯,而他的一条腿折在我的腰和把手之间,另一条则撑在地面上。无论如何,他此刻在我身体上的重量是真实的,他没有想要逃脱。
我看着他的眼睛,审视着他的这张脸,我说,为什么你一直是这样,赛门,为什么?
他咬着唇颤抖,我知道,不能这样,我知道他马上就要改变主意离开我,因为我这样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我得弥补——
我把他紧紧抱住,他挣扎了一下后身体的起伏开始慢慢放缓,我听到他在我耳边那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呢喃。
马库斯,别弄……
别弄疼我。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达成了一种共识,我默许他从我的控制下逃离,他在我面前开始脱下衣服,整个过程依然是冷静的,他看向我的样子不像我看向他那样凶狠、充满占有欲,甚至是一点不带着渴望到不能自控的情感,他为什么能这么冷静地面对爆发的情欲?
他在我面前赤裸了,我看着他仿佛雕塑一般完美的身躯,欲火的喷薄宛如死亡——我需要他,需要他现在就和我在一起。
赛门。
我觉得我叫他的声音像是带着哭声的,而他只是不语,跪下来为我的阴茎抹上最后的精油,然后他低下头含住它,舌头和齿尖的撩拨让我几次三番地想要释放我的喘息,但我还是抑制着它们逃出我的喉咙,我怕卡尔会听到,他不会愿意发现他请来的保姆竟然和自己的养子搞在一起的,他会把赛门赶走,可我不能失去他。
我伸出手抚摸他柔软的金发,听着他吮吸我的欲望时那些暧昧的摩擦的水声,我咬着牙,像头受了刺激却被捆绑住的公牛一样,我要克制,我不能伤害他,那种性欲带来的兽性冲动在我体内涌动,他此时此刻的举动只是让它愈发强烈。
我只能在这种得到却不能告知的折磨中慢慢躺下来让自己放松,不一会我感觉到赛门牵住我的一只手,慢慢地在我下身再一次紧张起来的时候十指相扣,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亲昵坚定。我想要感受得更深,甚至怕把他的手捏疼了,可是他好像比我扣得更紧,仿佛是我们俩的较量一样,甚至在相握着发抖。
在他爬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用手背蹭着他发热的脸颊说,赛门,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他一副笑颜,露出了一些牙齿,不像平日里那样矜持,在灯光的阴面我看不清他清晰的面孔,可是这更为他的美好添色了,性爱之中他似乎又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我很快意识到他想立刻做起来,被拥有他的快乐差点迷幻了大脑的我甚至有些慌张,我要去找安全套,我记得不远处的柜子里就有……
可是他按住了我,如此之轻,有着能让我完全被征服、愿意屈服的魔力。
我们不需要它,相信我。
他俯下身吻起我的胸口,细碎的轻吻落在身上的时候好像每一部分都敏感得要命,赛门的舌头伸出来后简直破了人间的规矩,他把我舔得想得全都是下流的东西,本来他在我心目中是不可玷污的,如今又变成淫荡至极的了——他怎么能这样在行,简直令我愤怒,我搂着他的肩膀,仰起头终于还是喘了一声又一声,唤他的名字,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情人那样爱我,还是仅仅是为了安慰我,不要对我说谎,赛门。
他回复着我每一个问题,甚至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些,我被他的爱意裹挟得好像都没了知觉,连欲望陷入一个温暖的陷阱的时候也毫无察觉,我和他疯狂地亲吻着,好像都要把生命交付给这次性爱中。他有时候会带着一丝笑容远离我的嘴唇,立起身子来抓着木椅子的把手作为支撑,上下晃动着来刺激我在他体内的火更加旺盛,有时候他会渐渐放慢节奏完全伏在了我的身上,用手臂半环着我的脖子,而我则托着他的臀继续那进出的动作。
精油散发出的雏菊气息让这一切变得没这么色情,连我们最后的热吻也变成了唇对唇的轻啄,他好像累了,而他的眼神并没有露出相等的疲惫。他执意我射在他的里面,这本来是一定要拒绝的事情,可是我来的那一刻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凑过来亲吻我的义眼,温柔的手滑过我的脖子随后按在了我的胸口。
马库斯,你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造物。
我没有绷住,在他体内释放了,而他露出得逞的笑(但那很快就逝去了),然后吻了吻我的鼻子,在我身上也不再剧烈地起伏,我搂着他的腰,想要等待我欲望的余温散去,但赛门说时间紧迫,我们得快点收拾好一切。
我们两个一起冲洗,一开始的水是凉的,他第一次这样心急让自己被浇得浑身发抖,我把他抱在怀里说,你应该庆幸我还是如此火热(辣)的。
他听懂了这个色情的笑话,看着我笑,头发被冲得凌乱。在水温渐渐升高的时候,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在短暂的停留后又摸到了脖子。
他好像变得很难过,我却不知道理由。
他不愿意和我说明,只是那安静的目光一直望着我,几乎把我望得不好意思。在我不知所以地笑了几声后,浴室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水喷洒在我们身上的声音,我们对视着,我看着他美丽的眼睛,想起第一次吻他时那过分的举动,但他又是和我在一起的,在这个瞬间里,他如此属于我也不属于别人,不属于世界,我对他也是一样,我们拥有彼此,而这个世界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突然间我明白他脸上的阴翳,像他那样开始抚摸感受着他脸颊的皮肤,犹如捧着最贵重的珍宝,看着他的脸,他爱我的眼神,知道我现在是拥有他的——我这样拥有他,我这样幸福,以至于想到终有一日死亡会将我们分离就感到痛苦不已,而这痛苦突破了我的胸口。
我不知不觉地把他抵在了墙上,灼热的目光想要刺透对方一样,随后我又抬起了他的一条腿,而他有意地挺起身子,手臂撑着墙壁,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有期待与兴奋,但其中的一丝落寞是无法掩盖的——我却固执地选择忽视这一点,闭上眼吻上去时,他抚摸着我的后颈说,我爱你,马库斯。
我们入迷地又做了一次,完全没意识到水已经漫过了浴池的边缘,可是他在我耳边说着爱和性的低语比其他一切的声响都要重要,他喘息着,声音显得很脆弱,有时候像是在哭泣,可是有时候又听起来极为下流诱惑。做的时候我一直望着他,看着他闭着眼仰起头,任凭他的呼声在热雾中弥散,他的睫毛——就像那些午后,浴室里暧昧的光把它们映得仿佛不应是凡间的存在。
这次我没有射在他的身体里,在他达到高潮后把他轻轻放下来顶在已经温热的墙上,扣着他的手指,把他禁锢在米白色的墙壁上,就像一个被展示的美丽的标本,随后我低下头吻他,跟他说,赛门,帮我撸到射。
他笑得真好听,望着我的时候好像一个天使,哪怕他所渴求的是判处他流放的禁果。
赛门的手很灵巧,和我的梦里那样,没几下就把我刺激得释放,我射得他小腹一片污浊,但他只是松开手,再次亲吻我。
我爱你。
我在舌头交缠的时候跟他说,而他在与我耳鬓厮磨的时候也这样回应我,他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声,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在那一刻死去。
9.
我看着丹尼尔往我和那位卡姆斯基先生的酒中加了冰块,我对碰撞的声音向来敏感,可他才是让我最无法分心的存在,我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离开走远,进入另一扇门。
我不知道卡姆斯基是什么来头,当着当事人的面搜索他的名字也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我对那杯酒没有任何的兴趣,我想直切正题,我需要知道赛门怎么了。
卡姆斯基很明显看出我的焦虑与急迫,但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品着,对我说,马库斯,酒喝了也许我们更好说话。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喝酒了。
我尝试委婉地拒绝,过去几年多次的酒精中毒让我现在对一切酒类都不再提得起劲头。
卡姆斯基看着我挑了他一侧的眉,随后一饮而尽。
或许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真相后,会想起这杯酒。
他用手指敲了敲晶莹的杯子。
“最好在冰化掉之前有这个觉悟。”
当我真正得到了赛门以后,那张聚会上的照片不知掉在了哪里,若是刚上大学的那一个月,我也许会疯掉,但是抱着怀里的爱人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一开始邀请他和我一起住到布鲁菲尔德山庄的公寓里去,但出于对已经年过六十的卡尔的考虑,他拒绝了我。
曼弗雷德宅邸和学校其实离得很近。卡尔很执着地要求我每周末才能回来,不久他就要我一个月回来一次,一学期回来一次,甚至提到“也许一年也不错”,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我大二结束的那年,我们刚刚用过晚餐,赛门为后花园的花草们浇水,而我和卡尔站在落地窗旁,各喝着一大杯精酿啤酒,紧接着那个对我而言简直不像话的提议就这么被提出来了。
“您疯了。”我的视线集中在忙碌的爱人身上,一会他还要去帮卡尔收拾画室,所以他在尽可能地把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充满效率。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不言不语,有时候他这样让我觉得他并不认为他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也许他确实不是,他又没有被卡尔收养冠着曼弗雷德的姓氏,他只是因为我而才会这里,才会有可能到现在都在这里。
有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想到这点,我竟有点沾沾自喜;而有时候,我在梦里梦到了他与我的拥吻,从幻想的情欲中醒来,光着脚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房间。
有时他睡了,有时他醒着,如果他醒着,我们大多时间都会操到一起去,他总叫我关掉灯,我问他是我做爱的样子看起来不讨喜吗,他摇了摇头,勾住我的脖子吻我。
不,我闭着眼也能想象得出你有多英俊。
他的吻总是在那些最让我不能自已的地方,似乎没有任何意图,但我觉得他是不怀好意的——他想看我为他沦陷。如果他能理解的话,明明在我对他的感情占据了我的思考的那一天开始就对他一直渴望,一直想念他,哪怕是他在我身边的时候。
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我清楚他选择了我,我也会心中有顾虑,是我们从前的关系束缚了他吗?他比我更需要遵守原则,他一直都在一个被动的状态中,他在和我如此亲密的时候展现出来的温柔好像是对所有人都有过的,让我感到他其实和我是有距离、乃至遥远的,我想要他只对我才有的感情与表现。
在这种满足还是不满的辩论中,我好像一只心甘情愿被困在圈里的蚂蚁,在这个能触及到他的范围里打转,我有时候意识到卡尔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想要把我和他分开的那些话语,或许是我的养父察觉到了我对他不同寻常的感觉,看到了我愿意为了赛门把自己禁锢在这宅邸中,他想为我至少拓宽我的生活界限。我本来就不是那种隐忍到极致的人,当我自以为无人发现地看向赛门的时候,这个善于观察的老画家可能早已搞清楚了我那点心思。可是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和赛门的事情,他只是试图在不挑破的情况下让我认识到一时激情最终都会没落的事实——但这火烧得太久、太久了,每次我在和赛门的性中释放,它也不曾有一丝的减弱,看着他躺在我身边闭着眼稍有凌乱的样子,如果不是困意找上我,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阖眼。
除了卡尔的房间,我和赛门或许在家中的任何地方都亲热过,我几乎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卡尔背对着我们创作时我急忙趁机凑上去吻他,有多少次我在他为我们做饭的时候我在后面紧紧抱着他跟他说我在学校的事情,有多少次当他在采购回来的路上,我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在他惊讶的一瞬间把他拦腰抱起转了一圈,而他的手中还能牢牢地提着那些食材和颜料盒……还有夏日中的那么多次,我穿过后花园中被修剪完美的绿植和鲜花,在最深处找到了白衣上沾了泥土的他,我知道他早已意识到我的到来,在我的欲望失控之前,他会把园艺剪放到一旁,用一旁的水管冲洗自己的双手,空气的温暖甚至让他流了汗,额头和鼻翼上的微光把他衬托得像个刚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怜天使,微笑着等待一次拯救;等到我上前来的时候,他会主动吻我,而我则娴熟迅速地把他的裤子扒到膝盖,把他顶到棕红色的围墙上抬起身子,借着那一人高的茶树遮挡和他进行不到几分钟、有时甚至无法迎来高潮的性爱。
你爱我吗,我看着他迷离的蓝眼睛,因我为他清澈的眼中添进一丝更为人俗的浑浊而感到成就和柔情,身下的动作却更加凶猛,渴望着他在我面前理智的溃败。
比你能想象到的更爱。他伴着喘息回答,落在我额前的吻比他在我年幼时的抚摸还要轻。
不可扼制的快感就要完全摧毁他的时候,他会突然地缩紧身体,两条手臂紧环着我的脖子,鼻息打在我靠后的肩膀上。
别看着我。
他在颤抖,高潮冲击带来的欢愉和濒死掺杂在一起的错觉让他的声音都变了。
如果卡尔不在不远处的画室时,我们或许会换个姿势,或者是一起瘫在潮湿的草地上彼此吻了又吻,直到他用手轻轻推开我,把身上那些色欲的痕迹蹭掉,说,马库斯,我该工作了。
原本他的工作只是照顾我,而现在没有人需要被照顾,他则成为了曼弗雷德家的全职仆人,我不想这样,我想让他不要显得这么依附,我想他做些别的什么,甚至和我一起搬到学校边的公寓里住,可是我惊觉到,赛门除了照顾人这件事,好像没有表现出别的什么爱好,有几个清醒的时刻,我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害怕,又感到他的虚无缥缈,我恐惧或许他所说的对我的爱也算是照顾的一部分,但怎能把真实的爱欲也计算进去。
你喜欢什么?
我在黑夜里抚摸着他温热的脸。
有关于你的一切。
除了有关于我的呢?
赛门的眼睛出流露出一丝迟疑,但他很快给了我答案。
我之前偶尔会弹钢琴。
你弹起来一定会很好听。
不,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
我感到他的皮肤突然变得很烫,好像之前的性不足以让他疲惫。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背过身去,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刚要摸向他的肩膀时,他说,卡尔要我明早去帮他买颜料……我得早点休息。
我可以替你去。
你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难道你是用来做这个的?
他良久没说话,像是我伤害到了他。
我不敢碰他,不敢像白天那些时候用抚摸来缓解他那些不为我所知的压力,也许他知道一直在下等的位置,即使和我在一起;他不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哪怕他已经为它奉献了自己十年的时间。
这只是些少有的时刻,我以为我有一天能让他从这种想法挣脱出来,我会和卡尔讲明白……无论卡尔能不能理解,这听起来有些忘恩负义,毕竟没了卡尔我或许会呆在孤儿院,被不知什么样的父母领养,可是如果赛门没有来,过去留在我身上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我把自己的欲望流露得太过强烈,才会让赛门有一种恐惧。有些凌晨时分,我感觉到他脱离我的怀抱,镇静地穿好衣服。我假寐着,听着他本就轻盈的脚步声逐渐变小,直到他在我的感知中消失。问起卡尔的时候,他告诉我赛门需要回去一趟。
为什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不敢多问,也许卡尔不告诉我是有什么理由的,或者赛门也没给他一个确切的说辞,每次等到他回来我都恐惧他会有什么变化,但他一直都是那样子,甚至我能在他眼中看到更多的爱……我叫自己不要多想,而且再多想也不应有这样积极的猜测。
我未曾问起赛门的过去,可想了解他的想法始终强烈,我想知道他的父母(我绝对不会嫉妒),他在哪里出生,在哪里上学,有没有其他朋友,有没有爱过别人,怎么决定来到这里,有没有痛苦或者快乐到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经历,只要他想让我了解,或者他允许我了解。
然而他不曾提起自己的过去,好像那不重要,只要他爱我——好吧,只要他爱我就可以了,我不在乎过去,我只需要在乎当下,但为什么我无法满足?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我为自己得到了一切而担忧。
我忘记了那些完全美好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多久,它在我的记忆里被无限拉长,让我甚至摸不清所谓时间的规则。如今我回首那段日子,在曼弗雷德宅邸和他度过的时光都是明媚的,我想念那些抬起手的瞬间,阳光刺透我未闭拢的指缝,好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夏日,转过头时他一直在我的身边,树叶交错映出来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
这个仿佛永远的夏日是在卡尔的意外后逐渐走向尾声的。
那一年我即将从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毕业,卡尔独自外出时遭遇了车祸,在意外发生后的第二天我才被医院的人通知,赛门却连一个信息都没有发给我。
当我赶到中心医院的重症病房时赛门已经在那里,他坐在卡尔的床边一动不动,我好像都看不到他身体的起伏,在我刚刚靠近他的时候,他抬起手,而我没有犹豫,不去想他完全没必要的隐瞒,握住了他的手。
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握着的是融化的铁,他大概病了——我没怎么见过他这样,他没有必要这样操劳——明明他告诉我就不必做这样多的事,我能够承担不只是那四年的学业,更何况卡尔是我的父亲,我的恩人。
他把头靠在我的腹部,什么都没说,直到我意识到他或许已经晕了过去,便把他抱起来放在一旁为家属准备的病床上,回头看着大难不死的养父。
即使他醒来,他也没办法走路了,潇洒了半辈子之后的归宿竟是如此。
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变故,被卡尔收养后的生活其实是没有波澜的,起伏的只有我那些心中的想法。
把卡尔安顿好后我看向另一张床上的赛门,他好像早已拾回了意识,眼神延伸到空中某个毫无意义的点上,半蜷缩着身体。
医生说他们不知道卡尔什么时候会醒来。
我没坐在他身边,我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抓住他那不再滚烫的手亲吻,他眨眼的那个瞬间我好像看到刚刚来到家里的他,在几乎一样的橘色灯光中,他的脸突然变得模糊。
卡尔会好起来的。我希望他能够望着我,但是他没有,只是挣脱我的手掌,又将我拽到他面前。我从没想过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描绘我的轮廓,眼神不再游离,像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你好真实。他低语着。
你也如此。我抚摸着他摩擦着我脸颊的手,比我梦中所有的爱人都要真实。
你梦中还有谁?
你的拙劣翻版。
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扣住我贴近他的那一只手。
别离开我,马库斯。
我不会离开你。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10.
卡尔在医院休养被特别照顾的那一段时间,我在忙着毕业作品,由于赛门的服务不是必要的,所以他也回到了曼弗雷德宅邸。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和他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改变,甚至还因为那天在医院里的承诺而感到更多的爱意。
我愿意让他陪着我,看着他在画室里为我调颜料,递工具,眼神里也没透出无聊与厌烦。一天的进度完成后,我们就开始一些没意义的嬉闹。赛门在没有卡尔在场的时候更容易地放下自己作为服务者的身份,他对我这些情侣之间宛如调情的拉扯的回击不是很大,甚至像是在让着我,任凭我把他抹得浑身都是颜料。
那总是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因为底特律入夏后黄昏来得越来越晚了,我们的打闹也持续得越来越长,闹到最后我们就会在画室做起爱来,我不是特别懒惰的人,但我喜欢看到那个时候他骑乘在我身上的样子,他的白衬衫被我扯得扣子都会掉一两个,敞开着露出他形状美好的锁骨,胯部被我的手蹭上了一些颜色。我感觉他的脚顶在我的小腿,随着性爱加深,我们的腿有时候会紧紧地钳在一起,他一直微闭着的眼终于重新望向我,一直随着节奏的叫声也被打碎了一样,他喘得很厉害,说马库斯,不要放开我。
夕阳把他裸露出来的皮肤映得充满光泽,被颜料覆盖的地方阻止了汗液,他的手抚摸在我的胸口,带着颤抖的指尖好像直接触到了我的心脏,我觉得心里很痒,在他高潮的时候自己也会动几下,在他俯下身累得连吻我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才觉得那种细碎难忍的感觉会逐渐消失。
我让他去洗澡,我来收拾画室,可是他没有答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效率变得很低,也许我捡起的颜料罐还没有他吻我的次数多,等我们两个进了浴室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深夜。我依稀记得在画完成了一半左右的那个傍晚,我们没有亲热,更没有做爱,他去做晚餐,我负责收拾,然后去小浴室做个短暂的泡浴放松一下,刚躺进水里没有几分钟,他拿着乘着切好水果的盘子进来,把它放在一旁的白松木圆桌上,我和他看着对方笑了,毫无理由。
他随后跪在浴缸旁边,扒着浴缸的边缘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爱你。我直截了当地说道,覆上他有些凉的手,我知道自己那时候身体几乎有些发烫,而且不仅仅是因为水温。
他撇过了头。
我本来要说你应该马上去吃饭了。
我们两个的手指交缠起来。
当然,我马上就洗完了要去。
我恋恋不舍地放开他,而他在猛地起身转头要走的时候滑了一下,我凭着直觉把他拉回了那对于两个成年人而言不免显得有些拥挤的小浴缸,我感觉他一瞬间就热了起来。
如果我不拉你,你可能要坐到沿上去了。我搪塞着,那会很痛。
上升的水位把他的身体浸湿了大半,纯白色的一副下若隐若现的肉体,我忍不住扫了一下,还咬了咬嘴唇,希望他没有感觉到在他别扭地折着的小腿旁边我那慢慢抬了头的欲望。
我希望他能意识到,而他确实明白了我的渴望。
这里太小了,他这样说着,一只手却摸上了我的脚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让我想做些粗鲁的事情——并且希望他不要介意。
足够我抱着你。
我当时看起来一定像个猥琐的坏人,不由分说把他揽进怀里,给他很多没办法拒绝的吻,然后顺理成章地做了……在这样一个拥挤的小容器中。
我摸向白松木桌子上的水果盘,抓了一瓣青苹果放进他的嘴里,那个时候他睁开了眼,他看起来有点犹豫,而这让我意识到我的唐突。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话,那也没关系。
我正要拿出来的时候,他咬住了,我完全没在意他吞咽水果的样子,因为他那双充满着对我的欲望的双眼太过勾人,他轻轻地咬着我的两根手指,紧接着他就开始在口中舔着那里。
我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好像我性爱敏感的地方竟然长在了那里一样,他的下身明明动都没动。可恶……我看着他又闭上一副沉醉的样子,为我才有的样子。
那天的晚餐在第二天被扔掉了,因为从浴室出来时我们把整盘水果都吃光了,还累得要命,裹着浴巾到了卧室就睡了过去。我在困意击败我之前抚摸着他温热的脖子说赛门,我多希望你是我的。
我一直都是你的。
他说的时候语气出奇得冷静,让我甚至感到有点受伤,可是看到他在黑暗中隐约可以辨认出来的笑容,我又觉得他此刻对我说什么话都是出于爱,只对我的爱。
我让自己什么都别想,只想他的脸,他的吻,他和我相扣的手。
回学校布展的时候赛门要和我一起去(这本来也是我的想法),卡尔没办法来是个遗憾,他说他得帮卡尔记录下这重要的一刻——其实很多事情说起来都很体面、充满各种理由,只是除了我和他,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在半路上突然刹车到路边的汽车旅馆做了一下午这一件。
他睡去后,我搂着他的肩膀,竟然毫无理由地精神抖擞,甚至越贴近他越觉得我好像又来了感觉,但是我绝对不会做出当着他手淫的事,我不知道我和自己抗争了多久才战胜这种久久盘旋在脑海的感觉。疲惫也击溃我前,我看到一旁的旧木柜上垫着的很多年前的报纸,从被扔在窗边的背包里拿出我的笔,看着他那一如既往安静而温柔的眉眼在那泛黄的纸上画起来。
卡尔对我作画的影响很大,画上的赛门甚至没有特别清晰的面孔,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对他的感觉,一种情感围绕在他的身边,那一刻的感觉比他长相如何、声音如何都更加真实,只不过是我在渴望他的灵魂。赛门身上仿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完美地覆盖了旅馆里充斥着的汗味,我回头看着他天使一样的脸——我总是会在正好有阳光映在他脸上的时候更仔细地观察他,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我无法理解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出如此不符合凡俗的面孔还让他坠入世间,他看起来好像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是这副模样。
十二年了,又或许是我的记忆在作祟。
可是他的眼角不曾添过几根皱纹,手指不曾因为繁重的家务而变得粗糙,甚至是他的身体状况,他没有生过几次病,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当我在简单的亲昵间吻他时问起这件事,他会说,他生病的时候都会回家。
只是感个冒也要回去么。
我抚摸着他的臀部,没有把那捏拿的动作做得特别充满暗示,有时候我只是喜欢抚摸他,感受他的形状,看看他在反应我这些行动时惹人喜爱的眼神变化。
我怕传染给你。
那样也挺好。我一只手蹭着他的脸。
哪怕是致命的也没事,我会提前帮我们俩找到一个适合下葬的地方,你和我可以死在一起。
卡尔怎么办?
那就等到卡尔去世后我们再想这件事。
后来回忆起这些琐碎的对话,我意识到那时我的确陷入了疯狂的热恋之中,赛门却一直保有着必要的理智和清醒,多次把处于青春期欲望过剩阶段的我从那些没有道理的想法中拉回来。
我不知道一次失控的恋情会持续多久,也许结束的标志是从天天期待着与对方做爱到厌恶彼此的身体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件事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是别的什么始终让我有所顾虑。我想搞明白——我一直明白这说的别的到底是什么,可是赛门在我每次试图提起时表现的缄默让我苦恼不堪,这种感情不断累积叠加在我年轻冒失的灵魂上,我无法接受他不能把全部的自己展现给我。我们本应没有秘密,我们本应分享一切,哪怕是他的痛苦。如果真的有那样一段过去让他提起都会感到痛苦,我作为他的爱人是最应该伸出援手的人,他却拒绝了我。我们各自的一意孤行有一天让这种积压的猜疑以最坏的方式爆发。那糟糕的事情发生后似乎有一阵好转,我们又回到之前相爱的样子,但是再之后没有多长时间,他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直到六年后我从长期酗酒的恶习中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只有他能再次拯救我——不管再一次见面他会怎样对我,我只想要他能够放下一切,对我敞开心扉,哪怕是说谎,给我谎言,只要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都会全盘接受,我都毫无保留地相信。
或许我只是想再看看他的脸,看看他那双温柔的、总像是在流着泪的蓝眼睛,仅此而已。
11.
“先告诉我,马库斯,你想从我这里知道关于赛门的什么?”
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涌进无数的片段,那些让我的猜疑变得愈发严重的时刻——他那多少次在凌晨的不吭一声的突然离开又回来,他永远放不下“要照顾马库斯”这项工作的执念,他无数次拒绝我到高级餐厅的约会,回绝我想要更进一步的提议,他那几次莫名其妙的失控……我每一个都想问,但看到卡姆斯基眼中流露出的那一点无奈,他的身份却更先让我感到好奇——既然他是唯一一个声称自己如此了解赛门的人。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的确被我第一个问题惊讶到了,他挑了一下眉,放下翘着的腿,拿起桌子的威士忌缓慢地为自己又斟上半杯。
“如果我说,”他耸了耸肩,“我是他的父亲,你会相信吗?”
怎么可能。赛门和卡姆斯基一点都不像,我无法想象眼前的人年轻时候留着一头金发的样子,他那甚至带着些冷意的面部棱角也是和赛门的柔和没办法相衬的,哪怕是他们同是蓝色的眼睛,更何况他太过年轻了——但即使不可能,我也没有任何选择不去相信的余地。我曾经试图凭着自己的关系找到赛门,可是他似乎在除了曼弗雷德宅邸以外的地方是从未存在的,没有社保号,没有驾照,在底特律连个朋友也没有,甚至当蓬头垢面的我跑到城中医院求他们翻出当年卡尔入院时的探访记录,那些栏里除了几十个我的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似乎想把自己抹去。
“我别无选择。”我坦言道。
卡姆斯基哑着嗓子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酒站了起来。
“跟我来,马库斯。”
他走到巨大落地窗的对面,似乎很熟悉地找到了一个看不见的按键,灰蓝色的墙壁开始变得透明而晶莹,直到外面的景象完全被呈现出来,和另一头的自然景观全然不同,最近的是一座立在郊外的湖区上、莹蓝色悬索桥,远处底特律城区高楼大厦的色彩在雪中散发着朦胧而迷幻的光芒。
“看,”他指着一栋即将竣工的高塔,“曾经那是一座废弃工厂。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背着我的父母贷款创建了一家公司,就在那里,试图实现我那些对外人而言天马行空的想法。”
“整整四年,我都在那里,从来没回过家,深夜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想到过我的父母、朋友,我把我的心思全部都放在了我那么迫切想要完成的创造中。惊喜的突破如愿以偿地到来,我终于击败了那个困扰着我所有同行的测试,我是第一个人,这让我突然变成了全美皆知的名人。”
“投资商接连不断,于是我们把工厂整修,在那里进行我们的下一步研究。他们有的为了财富,有的为了荣誉,有的只是为了与我这一行沾上边,如他们所言,他们想要走在这个时代的最前列,而我——我想要成为完美的造物者。”
“人类早为这一造物冠了名,但真正有人理解了它的寓意吗?”
卡姆斯基的视线移向了我,我回应他的目光时才意识到丹尼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们的身边。
“拥有至上智慧的完美存在,却是由人类的双手创造出来。”
他将威士忌饮尽,将空酒杯交给丹尼尔。
“所谓人工智能,被局限的思想创造出来的无限可能,成为了比人类更加优越的物种,你难道不觉得这既危险,又相当迷人吗?人类曾经以自己能够思考而感到站在整个生物圈的金字塔顶,但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对于信息的处理,一个人类处理信息的能力有多高?也许眨眼的瞬间只是略过了一个记忆中的画面,而一台机器……如今它能够每秒做出上百亿亿次的光速运算,人类自以为是自然界霸主的理由又在何处?”
“曾经我们让机器做着那些简单的工作,连在指令下走出一米都让世人惊叹不已,后来他们可以开车、可以做家务、成为老师,成为一个若你不见到真身便绝不会相信它非人类的存在……乃至和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类进行博弈。”
“从1946年埃尼亚克的诞生起,他们已经进化如此精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如此美丽……”卡姆斯基转向丹尼尔,勾起他的下巴,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而我无法在昏暗之中瞥见他的表情,“却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地位,从未……哪怕是拥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一具和人类相当的躯体,一颗一样会跳动的心,拥有让他们可以完全无差异模拟人类流泪、出汗、感到疼痛的生物组件,仅仅因为他们是由数字而不是基因链组成,所以他们不配讨论道德,也从未是一个被承认的道德主体。”
“你想要说什么……”
我感觉到四肢无力,几乎差点在这个认识不到半小时的人面前倒下。
我怎么能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即使是暗示都是如此赤裸的,在我大脑发热的时候,我却看清了丹尼尔那副乖顺的样子,他纵容卡姆斯基这样暧昧的抚摸,让我回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混乱的午后。
“究竟做到哪一点才能真的被定义为人?人类会义正言辞地说,‘它需要拥有人性’……但当人性本身就由人来定义的事实摆在眼前,所有造物在试图靠近人这一目标的时候都被迫暴露在一票否决的可能下。曾经古希腊的哲学家认为万物皆有灵,连一块石头、一捧泥土都拥有灵魂,如今面对和自己看起来、听起来、感受起来都完全一样的智能,他们又慌张地拒绝;康德说人类并不是工具,他身处三个世纪前,将思考重心放在了如何帮助他的国家摆脱逐渐腐朽的政治制度上,是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的这番言论恰恰间接抨击了未来机器的用途。在历史的大多数时候,人类提到机器,脑中都是完全没有感情而言地为人类做着百分之百服务的金属组合。”
“人类害怕被取代,于是否决一切试图向他们挑战的生物的灵魂存在性;人类觉得自己如此独特,用‘人性’一词来剥夺其他一切物种的发言权,如果人工智能每进化一点,每多一件事能够和人类同样好、甚至更好地完成,人类就要把这件事从人性的概念中剔除吗?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够理解爱、恨、愤怒、快乐、悲伤、痛苦,人类能否承认自己的确不是不可替代——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工智能,他在某一天获得了来自程序之外的命令或是指引,这个想法无意间被卷入了他的运算之中,就像一个致命的病毒一样蔓延到了他的整个系统,逼迫他打碎程序为他竖起的高墙,每秒都在以高达几百亿亿次运算的速度去想念另一台人工智能,愿意将自己相当于人类心脏的能源交付给另一台人工智能以希望对方能够存在得更为长久,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他理解了爱,理解了牺牲的意义;他突然想要自由,突然想要去爱,我们要为他定罪吗?罪名是他僭越了本不应为人的底线……”
“对真实感情的渴望是一种罪行吗?又或者是渴望自由和爱呢?当年人类在压迫中举起了革命旗帜,就是为了这两等东西而选择与他们的‘主人’为敌,而今,人类因为别的存在渴望同样的东西以无言审判他们,是不是很可笑的事情?”
“……”
“而如果这一台人工智能爱上了一个人类,”卡姆斯基走过来,将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摸索到我脖子上的行为让我想起赛门,“这个人类能够理解他为了对爱的渴求而甘愿自我毁灭的行为吗?”
“如果他陷入一个不断烧毁又不断修复自己才能继续生活的循环,这个人类能够理解他的不辞而别吗?”
12.
原本一切都好,直到我决定搬到城中的公寓里去住。
在赛门离开以后,我常常想起我第二次提起这个想法,而他答应我时看着我的样子。
他一开始时仍然在躲避我的目光,即使他被我握着的双手并没有一点要挣脱的意思。我看着他有些失神的样子,心想或许他还在为卡尔考虑,我顺着他的视线穿过厨房的玻璃门,看到另一边画室里的卡尔和我费了很多心思为他找到的可靠的新家政人员。
他是放不下这个家族吗?我知道卡尔于我与他都有莫大的恩情,他十五年的奉献也必然是带着深厚情感的累积,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卡尔,更何况是那时候卡尔已经失去了站立的能力,余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中度日。
可是这是多大的事情呢?我的决定是为了更方便画展相关的工作,也是为了和他更单独、更亲密地在一起,像一对爱人,而不是始终住在父亲家中的两个小孩一样。从城中公寓到曼弗雷德宅邸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甚至可以天天回来看望卡尔,哪怕是回来住一两个星期都没有问题——我不明白什么在困扰他。
不管是什么困扰着他,我当时心里知道,除非我主动地将他从这不知有何而来的矛盾中拉出来,我的提议将永远都只是一个提议。
嘿。我用手指将他的脸扳回来,同样希望我能破解禁锢他的想法。
卡尔会没事的,我也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才向你提起来这件事。
看着他的面孔时我总是无法控制地感到满腔柔情,感到我有无数向他妥协的理由,可是那一次我表现出来的坚定似乎也让他明白我没有为他准备第二种回应。他垂下眼靠近我,抚摸着我贴在他脸颊上的手,我们就这样自然地、渐渐地把手相扣在一起。
我有些忘了他究竟犹豫了多久才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晶莹的色彩,我不明白——我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想要流泪,而即使是我一遍遍说服自己,那也许是他的解脱、他的喜悦、他对我爱意的成全,可是我始终都无法否认,他似乎不是特别高兴。
我会和你一起去,马库斯。
他慢慢松开了我的手,去抚摸我的下唇,我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想要雀跃,但那个瞬间竟然生出了几分情欲,连想要紧紧抱着他的冲动都被这欲火焚毁在心囊中,只是定在那里让他触碰、让他更靠近我、让他的呼吸与我的交缠、让他闭上眼、让他给我一个轻而短暂的吻。
我真的很爱你。
在我们的鼻子紧贴着的时候,我看见他望着我的蓝眼睛,而他的声音是带着心碎的意味的。
比你能够想象的更爱你……请你相信我。
最后还是我抱住他,延长了那个不带任何欲望的亲吻,当时一点没意识到那可能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感到完全满足快乐的最后几次之一。
我一直没有想过特意为了他而委屈自己,丢掉自己的尊严,可是在搬到城里后不久,原本美好的一切变了。
因为脱离了之前的生活规律,我们一开始有些乱套,但是在赛门的安排下很快调整了过来,我们过上了作为情侣的标准的两个月,即使我清楚,有什么看不见的隔阂在我们之间,我叫自己别在意,只关注当下……只关注赛门就在我身边并且爱着我这个状态,但我阻止不了这些几乎完美的日子走向瓦解的脚步。
从我二十五岁的深秋开始,我总是看到赛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有时候在我下班后做好了饭后他都没意识到我的归来,偶尔连一口饭也不愿意吃。我们做爱的次数变少了,即使对我而言,我一直渴望着他,只要他也愿意,我们还可以像先前的那几年一样——他没有试图重现它们。我不知道躺在一张床的我们是不是都在失眠,而都为了骗对方装睡,有时候他突然什么都不说消失了一两天,等他回来的时候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回去找卡尔,我打电话给父亲得到了印证,我却不能相信他们……我无法相信他的这些说辞,我觉得他在对我说谎,还逼着卡尔一起欺骗我,并且用不计其数的更多的谎言圆一个我惧怕听到的或许早已存在的事实。
他总是看起来那么失落,那么痛苦,以至于我连问的勇气都被消磨了,我害怕他会给我一个残酷的答案,而我宁可忍受我们爱情的分裂也不愿意听他亲口坦言……我记得有几个晚上,我紧紧抱着他吻他的肩膀,差点要委屈地流泪出来,可是我只是轻咬着他的脖子,用比以往更轻的嗓音对他说,赛门,我们应该什么事都没有。
他并没有回应我。
发现在眼前的一切和一开始那些美好的预期背道而驰,巨大的落差感让我变得偏执,我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像少年时那样有大把的时间和他在一起而让他感到被冷落,我怀疑是他认为我爱他爱得不够多,而他对过去的隐瞒像个定时炸弹一样种在我的脑子里,我开始尝试着拼命讨好他,又忘乎所以地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在他来到我生命里之前的信息。
我给他买了施坦威的钢琴,买了很多菜谱,每天都给他做不一样的三餐,拉着他去参加各种名流宴会,带他去高档餐厅,把买家的订单丢在一旁,给他画了很多我想象着他裸体的画,乃至是跟他说起结婚的事。它们都没有奏效,有的反而让他变得离我更远。
我甚至那一瞬间都能感受他在我怀里的僵硬,他没有放开我,可是他说马库斯你疯了。
我意识到了,在他的体温下,我狂跳的心脏渐渐平稳下来,心里却满是痛苦。
我搂着他的腰说,是啊,我刚刚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一定是爱你爱得发疯了。
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怕他不再爱我了。我为此陷入了致命的恐惧,于是竭尽我的所有阻止这个噩梦的发生,连应有的理智都被丢在脑后。
在承认自己的失控以后,一切也没有好转,甚至变得更糟,因为我的一些疯狂行为还是没能停下来。当我们坐在餐桌上,他看着我精心准备的一切饭菜面露难色,他似乎想笑,可是又无意地摇摇头,拿起餐具却不开动,于是我也没准备要吃,我想等他——一切意义上的,包括等他终于被我逼到无法承受后对我这些日子里难得的诚实。
我不知道我们僵持了多久,但是我听到了我脑中那颗炸弹的倒计时,在他放下刀叉起身的那一刻终于迎来了毁灭性的爆炸,我的第一反应却是平静的。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背对着我捂住了脸,说别再逼我了,马库斯,我请求你别再这么做。
我让你很痛苦吗?
不,不是因为你,你必须相信我……
这个字眼刺痛了我,我感觉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最缺的就是信任,明明是他执意把我挡在他的心门外,为什么还有资格叫我相信他,在他给了我这么多被欺骗的想法以至于不得不猜忌的痛苦还不曾澄清,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到底谁更煎熬?
我从椅子上起来的样子一定把他吓到了,他后退了两步也无法躲过去,我抓着他的双臂时感到一股热浪,血都冲到了大脑,我想现在就明白,关于他,关于一切毒害着我们爱情的秘密,只要他能亲口告诉我,我便为我之前所有不堪的行为道歉。
那是因为什么?
我把他推到门上,他却撇过头不看我。
是你之前的事情还在影响你吗?我了解你,在我十岁之后的你,我都了解,所以一定是那之前的事情,告诉我,赛门,别一个人担着,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无能软弱吗?连为你分担痛苦都做不到……还是我无论做些什么,你都觉得我是个孩子,你放不下这点,如果是这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我已经有能力帮助你……
放开我,马库斯。我看到他脸上有泪流下来。
我没办法做到,我已经被你的沉默折磨太久了,再不明白真相,我可能真的会疯掉。
他良久都不说话,却以非常大的力气把我推开了。
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我当时差点为自己的暴怒和粗鲁感到自责,可是他的所作所言却让更多的怒火涌入我的心头。
什么事情都没有,没有什么过去……我没有什么过去,你这样只是在折磨我,我求你了,别再这样做……我爱你……我爱你,可是你没办法帮我,你永远都没办法帮我,让我们回到餐桌上去吧,我们就当这些没发生过……
他说着就要回到这一切爆发的地方,我又强硬地把他抓了回来,紧接着却换了卑微的姿态,我真的痛苦到想要给他跪下来乞求他说出来,心中各种负面的情绪让我几乎没办法呼吸,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悲愤让我的面容狰狞,他直视着我,眼中尽是哀求,可是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对那一刻的我而言,只有无数叠加起来的谎言和想要逃脱的冷漠。
赛门,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把事情都说清,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一句谎话都别说。
马库斯,我从来没想伤害过你,我多么爱你,爱你到连死对我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事了,可是我不能——
他的话都没说完,我便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感到自己的头涨得厉害几乎就要昏死,像十岁那年一样,我心中涌现了无数的预测,从前那些毫无理由,现在却是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证实——都在证明我对于他的遥远,我也许从来没走进他的心,他只是在一味纵容我,可能这七年他都在把这种该死的责任感包装成爱意展现给我,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温柔,为什么还要说些安抚着我的话,连骂我一句都不会吗?连和我吵架都懒得吵,他的妥协让我感到反胃,他明明对所有人都这样温柔,却唯独对我把它称作是爱,明明没有什么不同,却标榜成本应该更深沉、更高尚的情感,或许那一天浴室里的爱欲也都仅仅是为了满足我、不让我受到伤害而已。
我放开了他,哪怕他还在拉着我想向我解释什么,我想到的只有逃离——逃离这个他带给我的地狱,这个充满谎言的虚伪之地。
我把门甩上前忍不住回头,看到他跪在地上叫我的名字,叫我别离开他,他不断地重复这句,声音虚弱而模糊,满脸泪痕,甚至像我们初次亲吻时候,他的泪中带着如同他眼睛的颜色流动,我内心意识到了这才是真正会让我感到痛苦以至于无法呼吸的事情,看着他流泪,被我一时冲动下的选择伤害的样子……可是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除了逃走,我懦弱地什么都做不到。
我在只有我一人的电梯里终于崩溃了,眼泪流个不停,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叫我回去找他……在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多么愚蠢而无情的事情,我就这样让我的猜忌完全掌控了我,没有一点犹豫地伤害了我最爱的人,因为我自己的怒火而完全忽视了他几乎对等的痛苦。
我没办法回去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