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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16-07-31
Completed:
2016-08-01
Words:
9,192
Chapters:
3/3
Kudos:
19
Hits:
808

天涯

Chapter Text

时光荏苒,距元邪皇之乱结束后,竟不知不觉度过了五个春秋。

也许是先前的一连串战役太过激烈,自元邪皇死后,各界再没爆发过大规模的动荡,九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中原、苗疆自是元气大伤,各自休养生息;魔世局势大变,修罗国度的残部与暗盟结为联盟,把守住了通往人世的两个通道,与凶岳疆朝勉强战成五五开之势;佛国在战乱结束后深感修行之路漫长,重新回到了出世静修的状态;海境皇室之争也在俏如来与狷螭狂的操控下迅速弥平,现已基本恢复到旧日的繁荣。雁王和凰后则在俏如来离开海境前往羽国之时带领墨家门人一同返回故土,想来俏如来的羽国之行势必经历了一番殊死搏斗——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墨家内部的一些烦恼。

总之,这是一个好时代。

唯一令俏如来焦虑的,就是五年前消失在伏羲深渊的小弟雪山银燕,现今仍未找到。这并不是因为雪山银燕已经被人遗忘了——中、苗、鳞、佛,自从听说雪山银燕消失的消息后每天都在马不停蹄地找寻他的踪迹,几乎将地皮翻了个遍,银燕落在这四界的可能性早已微乎其微,是以俏如来见雁王、凰后在羽国的势力难以撼动后也未久缠,匆匆忙忙前往道域,在飞渊以及正在道域疗养的独眼龙的帮助下,一面巡视,一面四下打听银燕的下落。

先前的战乱不曾波及道域,但道域内部也并不太平。自十余年前修真元惨案到现在,四宗的势力仍不平衡,以紫薇星宗最为庞大,阴阳学宗次之,仙舞剑宗再次,神啸刀宗则略显衰微,数年未出英才了。紫薇星宗辅师似有吞并刀宗之意,俏如来匆忙前往刀宗与宗主商议对策,等出来时已黄昏,看看天色,走官路是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回仙舞剑宗的了。俏如来一路抄小路行走,行至一处山脚,遇到一个小客栈,便决定暂宿一宿再赶路。

客栈虽然简陋,倒是非常干净。里面空荡荡地一个客人都没有,店家也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种事情,经历无数阴谋算计的俏如来只消扫一眼便已了然了。大概这个地方确实太偏僻了,难得见到人,客栈老板热情洋溢地招待了他,炒了几碟小菜、沏了一壶茶端上来。俏如来道了谢,每样尝了几口,菜虽清炒,却是十分鲜香,必是今天刚采的山间野味。道域素来清静冷淡,见到朴素的家常菜,俏如来心中忽然涌现出淡淡的暖意,无来由地想起了离开几年的正气山庄,以及过年时候热气扑面的火锅。

其实史家人向来聚少离多,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只得把这稀少的团聚时间拿出来反复咀嚼,大概想得多了,相聚的时间也会显得长一些。

老板对眼前这位身上挂着硕大佛珠的年轻人也十分好奇,给自己温了一壶酒,在俏如来对面坐下,主动攀谈了起来:“这位客官,看您这身打扮不似道域中人,可是从外地而来?”

俏如来放下碗筷,客客气气地回答:“是,在下自中原而来。”

“来此游历山川么?倒是稀奇。”老板喝了一口酒,笑道,“可惜这山中风景虽好,却无道观,您若有时间,一定要去四大宗派感受一下。我是无福得见了。”

“实不相瞒,道域风景虽好,在下却是为寻亲人而来。”顿了顿,俏如来询问道,“不知店家对这山中环境熟悉么?”

老板呵呵一笑,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应道:“这您可就问对人了,我每天都要到山中走一遭,您说说您要找的人是什么形貌,我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

“啊,多谢了。”俏如来略略欠身行礼,“在下约莫五年前在战乱中与吾弟失散,吾弟名唤雪山银燕,身着银色战甲,惯使长枪,发色红、黑、白相间,梳高马尾……独臂。”

这番话,他已经在过去的几年中无数次对无数人说过了。

老板立刻摇头:“没见过,这人这么有特点,我要是见过,一定会记得。”

是了,这个回答,他也在过去的几年中无数次听无数人说过了,并不意外,也没有太多失落了。

“仍是多谢。”

“……不过……”

俏如来听到“不过”这两个字,微微抬了抬头。

“……我这两天倒是见到了两个外来人,其中一人就是客官您说的红、黑、白相间的头发,很是特别。不知道跟您小弟有没有关系?“

捏着佛珠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俏如来摆正了桌上的筷子——尽管这个动作毫无意义——问道:“敢问店家,您见到的那个人是什么形貌?”

“哎呀……这个不太好说。”老板挠了挠头,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我当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们马上就不见人影了。”

“他们?有几个人?”

“就两个啦。”老板仔细回忆了一下,接着道,“有三色头发的那个人,倒是白衣服,不过不是什么战甲,只是个普通长衫。头发是散着的,两条手臂也长得好好地。”

俏如来听得疑惑,追问道:“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也蛮特别的,红色头发,像火焰一样,头上生角……哎?客官?”

老板一脸茫然地看着俏如来猛地起身,扔下一句“多谢”便急急冲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此时天已近黑了,俏如来一边小心辨认脚下的道路,一边匆匆进了山。

事实上他再清楚不过,那个老板所描述的形貌与印象中的银燕相差甚远,而另一个人是元邪皇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毕竟,他是眼睁睁看着元邪皇自毁魔元了,就算他是元邪皇,真有可能自爆以后还能重生么?就算天降奇迹,那人当真是银燕,他们很可能也已经不在这里了。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们还在这里,天这样黑,俏如来又不熟悉地形,在这偌大的山里找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是一个他凭借理智绝对不会选择去做的事情。

但苦苦寻找了五年,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点渺茫的期望,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放弃!

俏如来迅速地冷静下来,收敛心神——如果元邪皇在此,那么他身上的魔气,作为墨家钜子断不可能错漏;如神蛊温皇所言,银燕身体里也被锁住了元邪皇的魔气,如果银燕在这五年间未能将这股魔气拔除,那么自己或许也可以察觉得出。只要聚精会神,不要遗漏这股魔气——

尽管想见小弟的心情灼烧着内心,他并未出声呼唤银燕名字。很明显,如果银燕在五年间都未选择公然现身,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被人发现。

为什么不想被人发现?依照俏如来对他这个小弟的了解,银燕的心思其实很单纯,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回到中原与父亲、大哥团聚的。或者,店家所见之人确实不是银燕,银燕也许还不能自由行动,也许早在五年前便在时空的狭缝中粉身碎骨;又或者,他是想……

俏如来一路思索,脚步不停,已行至深处。此时天已几乎全然黑了,日落月升,浩瀚的星空渐次铺满了绸缎般的幽暗天空。但月光虽好,却难穿透茂密的山林,视线所及,依旧只是一片模糊的黑影。

这时,俏如来蓦然察觉到一缕微弱魔气,似有若无,仿佛稍不留神就会在风中飘散。他心中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寻找这缕魔气的来处。然而四下兜转,有时候俏如来甚至感觉到了掩盖在风声中的轻微脚步声,那缕魔气却始终飘忽不定。

他已经离对面之人很近了,然而对方却刻意收敛了气息。他在躲避俏如来。

为什么要躲避自己?

俏如来索性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对方也沉默了下来,夜色深沉,一时之间,周围仿佛凝固一般,无声无影,只有风穿过林海,沙沙作响。

霎时,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尖锐的破风声响,竟是连一点试探之意也无,毫不留情,直取俏如来后心!

俏如来早有防备,急急转身,挥动手中佛珠欲挡,不想却挥了个空,兵器破风之声也戛然而止。

面前,点点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渗透下来,隐约照出了一只灰白的手,稳稳地自半空截住一杆银色枪体。随即,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却无来由地在耳边隆隆作响,是俏如来一生也忘不掉的,充满压迫感的声音:

“银燕,住手。他是俏如来。”

Chapter Text

俏如来跟随两人在山中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内。地上已经有了一簇燃烧过的木堆,银燕将火点着了,又扔了几根树枝进去,很快便驱散了寒气,山洞中也明亮了起来。

银燕自从认出了俏如来以后一直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手,到洞中后虽是放了手,却将俏如来从头到脚细细看了无数遍,仿佛要把衣服上的每一个针线孔都要看个清楚一般,一边看一边结结巴巴地为差点误伤了他而道歉。

“大哥,这些年你当真变了好多,我都认不出来了。”在道歉了大概有几十遍后,银燕看着俏如来,突然感慨了一句。

你的变化才叫大。俏如来心想。

五年不见,银燕脸上的婴儿肥几乎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硬朗的脸部线条;然而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眼神。俏如来清楚地记得他曾经的眼神,单纯、直率,仔细看的话,还深深隐藏着矛盾和迷惘——而现在,他的眼神比过去更为坚定,却也更为深邃了,眉梢眼角透出淡淡的沧桑,那是一种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才会有的眼神。它如同客栈老板所描述的一般,将马尾重新披散了下来,而白发的数量也惊人地增长了,一缕一缕地掺杂在黑红色的长发里。战袍换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长衫,前额的抹头也以普通的粗布抹额替代。乍一看,银燕倒是显得比他的大哥要老成多了,也只有面对俏如来时,还能露出些许孩子气的表情。

而元邪皇自从在方才见面时颇为礼貌的打了个招呼以外就没有再说什么,现在也只是坐在篝火旁静静地看着银燕。五年前在元邪皇手中数次以命相搏、九死一生的记忆犹然深刻地烙印在俏如来的脑海里,那种强悍到恐怖的力量即便在元邪皇死后许久,依然会不期然地在睡梦中记起,沉沉的威圧感让人几乎窒息。而现在眼前的元邪皇却是收敛了一身霸气,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海般的沉静,这让俏如来反而感觉十分陌生。除此之外,元邪皇的样貌反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也将常穿的战甲换成了红黑色的长衫,样式颇为古朴,虽然脸上的邪眼还在,却将半边面具拿了下来。他的深红色长发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闪一闪,更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了。

然而不知为何,俏如来却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饶是现在亲眼见到了两人,俏如来也无法想象他们在过去的五年中都经历了什么。但先前心中的一个猜想,却是渐渐地证实了。

元邪皇淡淡地看了俏如来一眼,道:“需要我回避么?”

银燕闻言微微一怔,俏如来看在眼里,应道,“不用,俏如来对邪皇的经历亦是十分好奇。”

元邪皇缓缓地“嗯”了一声,银燕似是松了口气一般,但很快又有些紧张,对俏如来急急地说道,“大哥,请你不要对九阴动手,他……”

“银燕,放宽心。”俏如来拍了拍银燕的手,宽慰道,“我与元邪皇现在非是敌人,我是不会对他动手的。”

俏如来不是没有注意到,银燕对元邪皇还在用后者曾经告诉他的化名相称,而且现在干脆已经连“烛”字都省略了。

银燕略微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不安,看了一眼洞外。元邪皇看了看他,道:“我看过了,没有别人。”

“那就好。”银燕这才放宽了心,换了一种更为舒服的姿势,靠向背后的石壁坐着。他看向俏如来,一时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显得有些为难。最后,还是元邪皇先说了话。

“当年在伏羲深渊,我确实自爆魔元,身形俱灭。本是不可能再重生的。”元邪皇一边说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手指。“谁料我之前输入银燕体内的魔气竟受到激发而大盛,我的一缕残魂受到强烈魔气和生者气息的吸引而萦绕在银燕周围,也因此保存了一点神识不灭。”

俏如来点了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俏如来心中一直疑惑,邪皇能在千年后重生月余,大概已是极限,以常理而言,应无再次重生之可能。”

“说是重生,其实也不准确。”

“怎讲?”

元邪皇轻笑了一下,道:“你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我现在的这副躯体,并非肉身。”

俏如来闻言,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元邪皇,经他一提,便顿时明白了之前感受到的违和感来自何处。

元邪皇的身上,并没有生者的气息。

“啊,没错。”银燕终于找到了切入点,接道,“九阴现在,其实是用了一种术法将魂体固定在一具人偶中。”

“人偶……”俏如来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我常听银燕讲起,你自小饱读诗书。”元邪皇道,“如此,你一定记得偃师这个名字。”

“当然。”俏如来不假思索,道,“根据《列子·汤问》所载,周穆王曾经越过昆仑山狩猎,回程途中遇到一名自称偃师的工匠,他所制造的歌舞艺人,能歌善舞,宛若生人。”

元邪皇点了点头,竟是将《列子·汤问》的内容吟诵了出来:“‘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釐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根据史书所载,偃师的技艺令鲁墨两家自叹不如,而如今的人界,却是以鲁墨铸造、机关之术为最高,偃师一脉再无复见。你可想过原因?”

俏如来已然完全明白了元邪皇的意思,道:“因为那名偃师,非是人界之人。”

“不错。”元邪皇道,“周穆王见到偃师的地方,正是妖界的入口附近。”

“妖族做事一向随心所欲。”银燕在一边续道,“偃师只是当年的一名妖族向人界开的玩笑,他们其实是妖界的人偶师一族。”

俏如来看着银燕头上一缕一缕的白发,道:“所以,你和元邪皇的残魂,是落入了……”

银燕“嗯”了一声,道:“正是落入了妖界。”

俏如来沉默不语,山洞中一时没了声息,只剩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响。他又重新细细地审视起银燕的白发和隐藏起许多故事的眼眸。他自己曾被小空丢入魔世,魔世并非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即便是俏如来,在魔世亦是走得举步维艰,直到接触了帝女精国才稍有好转。妖界同样非是人类生存之所,银燕的艰难,不难想象。

他的小弟,自小颠沛流离,未曾享受过人世太多温暖。俏如来在逐渐扛起中原武林的领导责任之时,对他这名小弟唯一的期望,也只是愿他一生安然,因此一直将他妥善地保护起来,自己默默背负了所有的重担,任江湖云幂波诡,从未让银燕陷入任何危险境地。不曾想,银燕最后竟是为了救他而独身一人被卷入了凶险的妖界,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道:“是大哥不好,没保护好你。”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银燕看出俏如来的想法,连忙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妖界虽然环境不好,但是当时我其实也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有九阴陪着我,妖界也有一个小女孩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所以也不是很难过啦。”

“妖界的小女孩?”

“她叫巧灵。”银燕想到那名小女孩,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情。“她说,她曾经受过风逍遥的帮助,我一说我是老贼头的朋友,她就特别热情地收留了我。九阴能得到这副身体,也全靠她的帮助,否则,妖族大多极不好说话,只怕他的魂体没找到身体依附便散掉了。”

三人已说了许久的话,夜渐渐深了,温度也降了一些,有了些冷意。元邪皇拨弄了一下柴火,让篝火烧的旺了一些,道:“当时我的魂体太过破碎,无法夺取生体。那名叫巧灵的女孩是他们一族族长的小女儿,由她求助人偶师一族,事情确实顺利很多。”

“大哥我跟你说,他们妖界的人偶师一族,当真神奇。”提起人偶师,银燕脸上不由得浮现出赞叹之色。“他们做出的人偶,就和真人一样有五官、关节和五脏六腑,不过也并不是同真人一模一样,只是一具躯壳。用他们一族独有的术法将魂体固定在人偶中,人偶的形貌就会慢慢变成人生前的样子。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让九阴获得躯体的。”银燕说着,把右手伸到俏如来面前,灵活地捏了捏拳头,“我这条缺失的右臂,也是他们帮忙做了一个躯体,就跟原来的右臂一样,甚至力气还大了一些,很好用。”

俏如来握住银燕的右手仔细端详,见这只手除了没有人体的温度之外,骨肉、关节,甚至肌肤的触感都与常人无异,心下也是深感惊奇,感叹道:“这般技艺,当真巧夺天工。”

“确实,所以也可说是因祸得福。”银燕越说越顺畅,如同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九阴当时只剩一缕残魂,最开始,虽然成功地与躯体联接了,但由于魂体太过虚弱,都没有办法操控躯体。所以,九阴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一直在静养魂体,直到两年前才能自由地操控身体。这期间我就一直给巧灵他们帮忙,还试着煮了火锅,他们都说好吃。”

俏如来耐心听着,“哈”了一声,道:“看来妖界的食物,确实是太难吃了。”

“呃,大哥……”俏如来一向神情淡淡的,不苟言笑,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调侃,让银燕顿时有点窘迫。

而一边的元邪皇却是很难得地牵了牵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即使现在元邪皇收敛了气息,只是平静地坐在篝火前,俏如来都能感受到他眉目间凛然的皇者威严。但很奇怪,他这淡淡一笑之下,神态竟全然改变了,转为一种极为厚重的温柔。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银燕看着元邪皇,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神情黯淡了一点,低声道:“五年前,我曾经对九阴说天地变化本不是人力能可掌控,当时他说,正因为人族是这个世界的受惠者,所以才会说得如此轻巧。自己亲身在妖界生活过后,我才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头微微低下了一点。“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了。”

俏如来再次默然。这句话的意思,其实他也懂。

但终究,他们只能选择各自为自己的家园而战,没有对,没有错,只是命运的无可奈何。

反倒是元邪皇神色如常,伸手轻轻拍了拍银燕的肩膀,道:“这种小事,不需在意。”

银燕轻轻“嗯”了一声,复又抬头,看向俏如来。

“大哥,我一向很不聪明。当初,九阴要毁灭伏羲深渊,我不想让他这么做,又想不出其它的方法。阻止他,然后把我这条性命交给他,就是我当时能想出的最好的方法了。”

元邪皇在一边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自责,你想不出,你的父亲、大哥同样想不出。这在当时,本就无解。”

银燕垂下眼帘,又轻轻“嗯”了一声。

“谁知阴差阳错,我和九阴都活了下来,或许,我们都能活很长一段时间。我曾说过,不管九阴有什么心愿,我都会为他达成。五年前,我做不到,而现在,我想为他实现心愿……寻找让畸眼族在九界生存的方法。”

听到这里,俏如来已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道:“所以你们此行,便是周游各地,寻找让畸眼族生存的方法了。你们选择了道域,想必一方面是因为道域多奇门异法,另一方面,便是因为道域之人不识元邪皇吧。”

“唉……是的。”银燕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忧愁。“九阴现在十分虚弱,中、苗、鳞、佛几界,不是太熟悉九阴,就是太熟悉我了,很容易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势必会杀九阴不可的。如果九阴就此魂飞魄散……那就再也……”

果然如此,俏如来内心轻叹。如果有什么理由能让银燕压下与家人团聚的渴望避不见人,那就只有这一个了。

他想保护元邪皇。

纵使世界上所有人都恨元邪皇,银燕也不会恨。

纵使世界上所有人都欲除元邪皇而后快,银燕也想让他活。

银燕将这份强烈的愿望深深压在心底,对外人至多说出轻描淡写的几句,但小弟的想法,做大哥的岂会不知?

“大哥……我知道的。”银燕望着篝火,声音低低地说,“即使九阴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对九界而言,他仍是一个隐患。如果是父亲,一定会为了大义毫不犹豫地动手的。我又做了对不起史家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在做对不起史家的事情。”

俏如来缓缓站起身来,道:“存孝。”

“大哥?”银燕被这声本名吓了一跳,“为什么突然站起来?”

“显得正式。”俏如来将佛珠在手上重新细细缠过,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衣冠,看向银燕,缓缓道,“存孝,善良是人的优秀品德,而非负累。史家人的责任,是史家人鞭策自身的原则,而非束缚自己的枷锁。你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却仍能保持本心,毫不动摇,这是非常宝贵的品质。你只需遵从自己的本心,不必犹豫,不需勉强。”

“因为你所做的所有事情,不论是当初保护小空的心,还是现在保护元邪皇的心,又或是保护畸眼族的心,都是——正确的。”

“找寻畸眼族生存之法极为不易,更是要花费漫长的光阴。大哥无能帮助什么,只希望今后你在做下每一个抉择之时,都能记得大哥的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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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翌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领其颅,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

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釐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列子·汤问》

Chapter Text

银燕一直拉着俏如来聊到了很晚很晚,先是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一下他和元邪皇从妖界出来后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接着又问起了父亲的情况、无心小妹的情况、剑无极的情况、中原的情况,最后自然免不了问俏如来一路巡回九界的情况,恨不得把每一天都问一遍,以弥补五年来不在亲人身边的空白。

但纵有太多话想说,终究还是要休息。如果俏如来能根据客栈老板一句含糊不清的描述找到他们,就说明此地已经不安全,虽然未必能像俏如来这么执着,但现下的元邪皇和银燕并不敢冒险。需要保存足够的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长途跋涉。

银燕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向两人各道了一句晚安,在篝火旁合衣睡下。元邪皇一直等到银燕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后,才解下外衫轻轻披在银燕身上,动作熟稔之极,似是已经做过无数次。

“邪皇不用休息吗?”

元邪皇又向篝火中添了几根木柴,道:“自从换了这副躯体,饮食、睡眠,都不是必要的了。现下的生活,对我残缺的魂体,已经是极好的休养。”他看向俏如来,缓缓问道,“你呢?”

俏如来细细端详着火光摇曳下银燕的睡颜,道:“相聚短暂,多陪一刻,便是一刻。”

“那……”元邪皇缓缓站了起来,“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哈……”俏如来一声轻笑,也站起身来,随着元邪皇一同缓步走出洞外。一轮满月已堪堪向西坠去,便是虫鸟之声亦不可闻,万籁俱寂,只有漫天星辰在静谧地闪烁。

接下来,该是元邪皇与墨家钜子的对话了。

“吾的族人,安好吗?”

“魔世的畸眼族民,胜弦主已承诺照料。尚在人世的五百畸眼族民,据俏如来所知,安好。”

“为何将他们留在人世?”

“魔世局势尚不稳定,一旦局势生变,尚可保留一丝血脉。”

元邪皇缓缓活动了一下手指,道:“你,有心了。”

俏如来将元邪皇的动作看在眼里,淡淡地道:“第二次了。”

元邪皇一声轻笑。“自从换了这副躯体,便要经常活动一下,确保还能自由掌控。”

俏如来在洞外的一座大石上坐下,道:“邪皇这副新躯体,还好用吗?”

“有好用之处,也有不好用之处。”元邪皇也在他的对面坐下,微微抬眼,目光凛然如电,径直看向俏如来眼底。“吾知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俏如来摩挲着手中的佛珠,缓缓问道:“邪皇的力量,恢复得如何了?”

“很缓慢。”元邪皇神色坦然。

“吾这副躯体,说到底,不过是承载魂体的一个容器罢了,不适合积蓄魔气。目前吾的力量,大部分仍然来自从银燕体内回流的魔气。”

“俏如来冒昧一问,如果是现在的元邪皇,对战俏如来,胜算几何?”

“不需要开出真阵,你就可以让吾魂飞魄散。”

俏如来“哈”了一声,道:“邪皇很是坦诚。”

元邪皇淡淡应道:“你也无意取吾性命。”

一时无言,一人一魔透过银色的月光,不动声色地测度着对方的心思。

“换一个话题吧。”俏如来整理了一下挂在身上的佛珠,道,“邪皇非是贪生之人,如此不惜借一副机关之躯也要活下来,想是心中还有执念吧。”

元邪皇一时未答,只是微微抬头,将头顶的浩瀚星空,尽数收在了宝石般的双眸里。

“吾最大的心愿,始终只有一个。”

“烛龙现世。”

“烛龙现世。”

“以邪皇现在的状态,还能试吗?”

“现在不能。”元邪皇微微阖上双眼,复又睁开。“但只要积蓄足够的力量,吾就能依附肉身。烛龙之力取自自然,不用再等千年,吾就能恢复力量。如果届时,仍未找到畸眼族生存之法,到时候——”

令人窒息的威圧感又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随着元邪皇缓缓起身,似乎连风也静了下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星空、林海,最后落在了俏如来的身上,但又像是透过了他的身体,看着什么更为悠远的——传承千年,以血为誓、舍身发愿的沉默力量。

“——你的传人,还能做得像你一样好吗?”

元邪皇再不收敛自身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轻的墨家钜子,即便肉身已经不存,他的灵魂,依然是那个睥睨众生、逆天而行的千年一魔!

“哈……”

俏如来神色如常,只闭目发出了一声感慨的轻笑。

“直到现在,俏如来才对邪皇有点熟悉的感觉了。”

洞内,熟睡中的银燕似乎也被这霸者气息所惊动,翻了个身,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梦呓。元邪皇远远地向银燕望了一眼,神色复又平和了下来,道:“但那也是数百年后的事情了。至少在雪山银燕的一生,吾还能给他一个安然。”

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方才的沉静之色,在月光的照耀之下,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柔和。

“现在的生活,非常安宁。吾……并不讨厌。”

俏如来站起身来,与元邪皇并排站着,静静看着天空的一轮银月。

“如果找到了畸眼族生存之法,俏如来必会全力相助。”

元邪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个承诺对人族而言,可是很危险的。”

“俏如来始终认为,不能因为潜在的危险,就葬送一族无辜之人的命运。”

“你确实是这样的人,否则,当初便不会费心保下那五百畸眼族民。”元邪皇说着,转过身来,向俏如来微微欠身。“多谢。”

俏如来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道:“吾弟银燕,也劳烦邪皇关照了。”

“关照……?”元邪皇缓缓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微微摇了摇头。

“俏如来,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将银燕保护得太好。银燕不需要任何人的关照。他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坚强。”

俏如来回头看了一眼篝火边熟睡的银燕。五年过去,银燕偶尔依然会有意无意地微微锁住眉头,但此刻,他的五官完全舒展开来,使年轻的睡颜变得无比平静。过去俏如来知或不知的所有伤痛,或许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但却没有在他的灵魂上刻下伤疤,仿佛从没遭受过任何痛苦一般,坚定执着,初心不改。

“你的小弟,已经成长为一名出类拔萃的男子汉了。”元邪皇转身,缓步向山洞走去。俏如来也回转了身,与元邪皇并排而行。

“与元邪皇心平气和地谈话,这种感觉,很是新奇。”

“与俏如来心平气和地谈话,这种感觉,吾倒是有过一次。”

“嗯?”

“哈。”元邪皇靠着石壁坐下来,缓缓合上双眼。“无事。”

 

天将亮未亮之时,银燕便收拾起行装,与俏如来告别了。在山上相聚的短暂一晚,当真如梦似幻,待下山之后,俏如来又会变回那个以维护九界和平为己任的钜子,而银燕也会同元邪皇一起再次消失于九界的某个角落。史家的两个兄弟,再次为着不同的心愿,以同样坚定的步伐,走向不同的道路。

“不要太勉强自己,想家的时候,就回去看看。”

银燕看了看站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的元邪皇的背影,低下头微微笑笑,道:“再说吧。”

人生的每一个艰难抉择,获得什么的同时,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银燕的一生中,已经做出了太多这样的选择,好在这次,虽然难免会有遗憾,却再无迷惘了。

“九阴,走吧。”

俏如来远远目送着银燕追上元邪皇的身影,两人并肩缓缓而行,渐渐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在接下来漫长的光阴中,他们也会一如今日这般,并肩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天涯,走过海角,为着一个渺茫的心愿,风雨无悔,相伴而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