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最开始吸引欧比旺的是一双手。
那双手骨节粗大,吃苦耐劳,背面没什么纹路。指甲盖很圆整,光滑干净得出奇,色泽却如吸血鬼了无生气。
它很无聊,正像赌场里按捺不住的亡命徒,又像是有点拘谨地搭着双膝,指缝间相互穿梭,从弯曲修长的腿耷落。穿套装的壮高个儿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央,拿出混账打手的做派,一边烟丝嚼得起劲儿,一边玩弄打火机。咔哒咔哒,令人烦的噪音没完没了,共同构成一座严防死守的三角。塔诺小姐怀抱文书坐在角落,高跟鞋轻叩地毯,每隔几分钟便低头看一眼手表,调皮光滑的小脸满是神气。
欧比旺全神贯注,隐约窥见右衣袖里的肌肉蠢蠢欲动,以不亚于重量级拳击手的速度朝门牙出击。
他可以轻松扭断女人的脖子——欧比旺得出结论,从百叶窗旁起身,推开办公室的门。
“先生们,我这儿不用人守。”
他做出手势,同时用眼神将阿索卡塔诺刚从椅子里弹起的四肢打发回去。一名警官努起嘴,刚要开口接收到同伴的信号。“好的长官,这就走。”两人眨眼换了副姿态,夹起尾巴从欧比旺身旁溜过。
欧比旺关好门。
“欧比旺克诺比,负责调查此案。那么,你就是发现了被害人,第一时间报警的安纳金天行者?”
他脱掉外套,把衣服挂到门后,从塔诺那儿接过文件。
他绕过办公桌,一屁股坐下去,松开领带的手转而摸进抽屉一气呵成。等雪茄燃起的烟雾消失,他才看过去,与安纳金天行者四目相接。
好一个惊艳的青年,克洛维斯说得半点没错!欧比旺心想,却没任何表示,如果对方期待他魂不守舍那可要失望了。在凶杀组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欧比旺早炼造出铁石心肠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也见过太多模样标致,靠皮囊耍的人团团转的尤物。这类人到警局要么不屑一顾,要么虚张声势,要么郁郁寡欢哭哭啼啼,通常要不了一刻钟便会被闻讯赶来的社会精英接走。“有什么事请不要骚扰当事人,先和我联系。”律师们冷若冰窟,说法也如出一辙。
但欧比旺面对的青年似乎不属于任一种。他看上去没有表情,像出了神,眼神懒洋洋地穿透他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样貌甚轻,去趟便利店买酒恐怕会被店员追问年纪。偏长的头发浓密、蜷曲,每一褶都像十六世纪的雕刻品,颜色介于棕与暗金。
这个青年值得进一步细看。他穿一件花衬衫,材质上等,没打领带,袖口处往上扁,露出一对麦色的手。手光滑无毛,也没有挣扎的抓痕。一条宽松的裤子被皮带扎着,脚蹬麂皮短靴,刚才就给门外的欧比旺留下了随时都能去徒步登山的印象。他身高足六英尺,肩膀宽,偏瘦,鼻梁挺得能撑杆跳。一双唇鲜嫩、艳红,牢牢占据视觉中心,无时无刻不向人散发纯天然,绝非化妆品修饰,免遭烈日毒害的气息——你绝不可能在超过三十岁的脸上看到这样一张嘴。
那张完美的嘴突然一动。
“是的,我是安纳金天行者,”欧比旺往上看,回到像是哭过,仍噙着眼泪,尾梢发红的蓝眸,“是我发现……发现了阿米达拉女士的尸体。”
“被害人和你什么关系?”欧比旺慢慢吐出口烟,从后腰取下枪套放上桌面,然后伸长手够到烟灰缸重重磕向垃圾桶。他故意弄出动静,是想看这位嫌疑人作何反应。
安纳金天行者没有反应。
“赞助人?”他手不抖,目不斜视,眼皮也不抽筋。欧比旺的粗鲁不止没效果,枪也无人问津,“阿米达拉女士是我的赞助人。”
欧比旺示意继续说。
“她赞助学费,我的研究项目,还帮我介绍了实验所的工作。”
“她还给你买了部车,”欧比旺热心提醒,“一次性结清,最新款的敞篷凯迪拉克。”
“她非常欣赏我,欣赏我的才华,那部车是毕业赠礼,”安纳金天行者叹口气,哀伤地往下沉,似乎很疲倦并感到伤心,“她总说我该去更好的学校,继续深造让所有人知道我有多优秀。”
“阿米达拉女士没有过赞助旁人的记录,”欧比旺翻开档案,“你做了什么,她对你如此青睐。”
“做了什么?”有那么一瞬,似乎对语气感到迷惑,安纳金天行者张大眼,被发梢遮蔽的眼尾还挂着滴泪。真漂亮啊,娃娃一样。欧比旺感兴趣地又抽几口烟,一根食指点击桌面,一下、又一下,和墙上的钟以及塔诺的沙沙笔录节节呼应——还差一点他恐怕就要吹口哨了。
“我不明白。”安纳金天行者皱起眉,目光变冷了。
“不明白,”欧比旺温和地笑笑,“天行者先生,我是在问你和阿米达拉女士是否存在性关系?”
“那是我的私事。”
“有多久了?”
天行者瞪他。
“她是每次给你写支票,还是像那部车,以送礼物的方式在完事以后——”
“够了!帕德梅和我不是金钱交易,再说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欧比旺的提问被粗野打断,安纳金天行者发了火。
“有很大关系,尽管有不在场证明,你依然是本案头号嫌疑人。有些状况我想你至今没搞清楚,外面到处都乱了套,”欧比旺靠进座椅背,尽量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指着窗外,“死者是一名参议员,被活活掐死,尸体晾在床上没穿衣服。法医初步判定为性窒息,你可以发挥想象力,试想一下在这节骨眼,新闻界叽叽喳喳的小鸟等这样的大餐等了多久。我花了两小时才从海滩开到这儿,有几条路被记者堵得水泄不通。这案子要是处理不当倒霉的可不光是我,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你服罪。你想一直待在警局吗?想要逮捕令?盖好漂亮章的,要多少我就能给你弄多少。所以我建议你,假如人不是你杀的,你最好把知道的实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不然我想帮你也没辙,你说是不是?”
安纳金天行者又瞪了好一会儿。欧比旺让他瞪,甚至享受似的,嘴角的弧度温文尔雅。阿索卡塔诺止住奋笔疾书,她屏住呼吸,鸦雀无声。
之后天行者脸上的冰山融化了,不知怎的绽放成一个完美、甚至略带点害羞的笑。
“对不起长官,你刚说你是……”
“克诺比,欧比旺克诺比。”
“克诺比,”安纳金天行者慢悠悠地道,把音节念叨得很清楚。他也往后仰,学欧比旺靠进椅背。但他更像猎豹,睡饱了终于肯从树荫步入阳光下,闲庭信步地舒展开皮毛,休憩时蛰伏的四肢——欧比旺突然意识到这青年根本不算瘦,接近160磅,远没有他错以为的——“请原谅,我有些小题大做,正如你所说,我担心承认和帕德梅的关系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我们偶尔上床,不是什么正经男女朋友,她在华盛顿还有一位姓奥加纳的未婚夫。”
“奥加纳什么?”
“让我想想……贝尔,要么就是布莱恩。”
“他们关系亲密吗?”
“不清楚,奥加纳也是议员,我猜只是政治拍档。”
“那你和阿米达拉女士是怎么认识的?”
“她雇人帮她照看度假屋,隔三岔五打理花园,一年里最多只有冬天来休假一两个月。我正好缺钱用,便照报纸广告刊登的电话联系,领了这份工。”
“可真巧啊,你本来住的地方离山上挺远吧。”
“是啊,开车过去少说得半小时,以我的全速。”安纳金天行者努嘴抱怨,笑容愈发灿烂。欧比旺打起精神,把无暇理睬而熄灭的雪茄放到一边。
“你们维持这种关系多久了?你刚才说不是金钱交易,那是什么?”
“她喜欢我,爱我。钱是自愿给的,我们认识不到两年。”
“再准确点。”
“大约一年半。”
“那你对阿米达拉女士有什么感觉。”
“我也爱她。”安纳金天行者回答,没有眨眼,没有微表情,没有丝毫犹豫。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我跟着系里参加竞赛,这半个月人不在洛城。”
“你一回来就立刻去了阿米达拉女士的别墅,想帮她收拾屋子,以为她人还在华盛顿。”欧比旺突然翻阅档案大声朗读道。
“还没到冬天呢,长官,没有到圣诞节。”安纳金天行者的眉头轻微皱了皱。
“你首先发现大门敞着,二楼一扇窗户开着,阿米达拉小姐的车就停在院里。你感到不对劲,于是上了楼,在主卧室发现她——”
“死了,是的,我没动尸体,”安纳金把视线移向桌上摊开的一组组相片。他舔舔唇,速度不快,恰巧能让人留意到舌头的颜色比嘴唇更娇艳,“可怜的人儿,他把她给杀了,又弄得漂漂亮亮。长官,你觉得是连环杀手还是入室盗窃?我刚说的你看口供不早就知道了?”
欧比旺两只手慢条斯理地摆弄相片,然后收好。
“知道啊,但我想听你再说一次。”
“成,乐意效劳。”
“怎么,一会儿功夫你可真判若两人,这算怎么回事,隐藏起来的第二人格?”欧比旺开起玩笑,嘴角微翘,但眼神沉着,似乎并不觉得哪里幽默,“你和阿米达拉小姐的性关系包不包括性虐待?”
“没有,长官,你可别吓唬我了,我的经验没那么丰富,”天行者给他一个颇为责怪的眼神,“我只是想通了,反正平时什么作派你迟早能从别的地方打听出来。更何况你瞧,我这么年轻,长相也过得去,洛杉矶警察又不是各个都像你这么正直,精明又能干,我可不想被冤枉了丢进联邦监狱里。下辈子不是跟狱警,就是有怪癖的变态杀人魔打交道。那太可怕了,你懂我说什么,是吧?”
“懂。”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安纳金天行者突然伸手,擅自拿起没抽完的雪茄,“我也能来一口吗?”
他没碰火柴,用手夹着填进嘴里,笑容可掬地恭候着。欧比旺瞧见日落的余晖穿透玻璃,从后方将他的背影拉长,又朦胧地趴到桌上匍匐进另一道黑影。
黑影彼此开始融合,片刻后伴随一声轻划,摇晃着点燃。
“慢点,小心呛着。”
“多谢关心。”安纳金咕哝,低下头在火苗灼烧的顷刻熟练吸气,颊骨往内收的漩涡使人浮想翩翩。这时他的一只手堂而皇之,却好像没人留意似的,轻轻搭住了欧比旺的手腕。
“天行者先生。”
隔了半晌,欧比旺轻柔开口,语气仿佛在跟摇篮里的婴儿交谈。
“嗯?”
“你可以走了,如果还有需要,我会亲自登门拜访。”欧比旺抽回手,像一位乐队指挥,指尖弹丢了熄灭的火柴。
“没问题,”安纳金天行者将没抽两口的雪茄放上烟灰缸。他站起身,眼睛含情脉脉,“我说过,乐意效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