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其中一天的樣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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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開眼睛,看向放在一旁矮櫃上的電子鐘──五點。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轉回仰躺的姿勢,望著天花板上的燈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點醒過來。「這樣很健康啊!」總是收到他獸這樣的回覆,大概是因為根本不懂我有多困擾。
我拿起一旁的毛巾遮住眼睛,幻想在過濾掉刺眼的光線後,說不定徒勞掙扎找尋返回睡眠狀態的路徑會稍微容易一點。
我很快就放棄了,一如以往。
我再次嘆了口氣,坐起身,讓毛巾自己滑落。
我拍了拍左手邊的位置,也是一如以往,空空的。
他這幾個月,幾乎都睡在中情局的戰情室裡了,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
床鋪和枕頭上都還殘留著一點溫度,以及幾根細緻的紅棕色毛髮,我能從指頭的尖端感受到。我嗅了嗅那濃厚的紅鹿氣味,得出他準確起床的時間和情緒。考量到昨天晚上的一些橋段,這麼早醒來真是讓我意外。
「……給我張開。再開一點,讓我好好看清楚你的獠牙。對,就是這樣。」
我一邊回想著那修長纖細的手指,以粗暴又任性之勢撫過我每一顆牙齒尖端的害羞感受,一邊起身進到浴室盥洗。
「……街上滿滿都是徹夜慶祝的隊伍,中央市在這個夜晚陷入徹底的狂歡!隨著當日下午最終計票結果出爐,由伴侶盟提出的多元成家法案獲得通過,評議會預計將在周一做出回應。至於護家聯盟方面,發言代表虎斑貓守一發表了措辭強硬的聲明……」
我關掉鏡子上播放著的新聞,不太想在這個時候就被那傢伙弄壞了我的好心情,行事曆上的規劃至少要八點以後才是我的壞心情時段。
我注意到了自己沒了右耳的倒影,忍不住又去抓了一下。說不定哪天耳朵真的會長回來呢,畢竟有這麼多從前以為不可能的事情都化為現實了。
我在衣櫃前十分笨拙的打好了領帶,努力的克服被拘束住的不適感。猶豫了幾秒鐘以後,我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黑絲帶,別在了左臂的袖子上。
我循著紅鹿的氣味,來到廚房,推開門之前就聽見晨間新聞播報的聲音。
「……『不管被擊倒多少次,我們都有信心,在主的引導之下,再次奮起!』這是護家盟代表守一最後做出的聲明……」
我盡量將注意力從報導上移開,打開冰箱思考著應該要吃什麼。
「我想我們這輩子是逃不出那隻虎斑貓的糾纏了吧?」語氣中的無奈完全無法蓋住雀躍之情,今天顯然有獸心情很好呢。
「你知道俗諺怎麼說的,禍害遺千年之類的。像是保麗龍,連燒掉都會產生有毒氣體。」我替自己倒了杯優酪乳,關上冰箱後回應。
「不過我們幹嘛把心思浪費在那傢伙身上呢,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我感覺到脖子一緊,被拉了出去,我趕緊將手中的玻璃杯放好,差點嗆到。「你打這什麼鬼領結,不知道怎麼弄是不會問我嗎?」
我的頸部被緊緊的束住了無法回話,或是呼吸。接著,我感覺到了什麼,溫暖的觸感,壓上了我的嘴唇。麻麻癢癢的刺激感在我的舌尖上竄動,每一顆牙齒都被毫無疏漏的舔舐著,像是想要品嘗我靈魂的本質一樣。就在我快要窒息前,領帶被解開了。
「你這樣太高了,」棕色的的大眼睛裡滿是笑意,我甚至能從中看到自己因為缺氧有點站不穩的樣子。「蹲下來就好。」我照做了,仰著下巴,忍耐著毛皮上的搔癢感。「好了。」
我重新站起來,碰了碰脖子上打好的領結,接著突然因為體位性低血壓頭眼昏花,視線一片漆黑。我本能的隨手抓去,想要找個東西扶住,結果握到了某個表面有著複雜紋理的硬物。當視線恢復了以後,我確定我手裡的東西是那巨大的完美對稱鹿角。
我們都笑了出來。我放開手,打算為一時失態道歉,但在我準備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就被推倒在流理台上頭。
「等一下……」我嘗試表達意見的努力被無視了,強硬的噬咬和溫柔的舔舐交錯,在上身敏感處遊走的刺激令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伸進褲頭對我粗暴索求著的手,更是讓我除了呻吟和喘息之外沒辦法發出別的聲音。
「……下一代幸福暨信心希望聯盟的發言人,雲霧牧師也發表了她的看法:『我不想要直接點名說誰的不是,這種背後捅刀的行為實在不是我這種動物會做的事情。但是我一定要指出,現在社會上這種道德敗壞、倫理崩解的風氣,絕對是現任Beastars要負上最大的責任!
願主憐憫他們不幸的身世,在不正常的家庭成長顯然對獸格的養成造成很大傷害。尤其是缺少母愛肯定更是使他們價值觀扭曲致此的重要因素……』」
我感覺到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
「可惡,氣氛都沒了。」那帶著點失落的語調讓我感到有些好笑。我繼續在流理台上躺了一陣子喘氣,待呼吸平復了以後坐起身來整理一下衣服。
「老爺,早。」一匹綿羊走了進來,應該是新進宅邸職員的樣子,我不認識他。當他發現我也在場以後,迅速的打量了一下衣衫不整的我,然後咕噥著什麼我聽不清楚的話紅著臉跑了出去。
「你又害新人身心受創了。你知道最近招募員工開始變困難了嗎,還真不知道是為什麼呢。」他一副踩在受害者立場上的姿態說教著,我則對沒有立論基礎的指控嗤之以鼻,喝完我的優酪乳之後將杯子洗好放到晾架上。
「我該出門了。」不是因為時間壓力,而是我很確定再不離開等等就走不了了。
「我會在頂樓等你,」對我閃爍的言詞,他只是笑了一聲便如此回覆道。「別讓我等太久。」我們又碰了碰鼻子,接著我就被推出了廚房。
我抓了抓頭,仔細思索著草食動物各種複雜的行為和舉止,是否有些別具深意的的暗示。
我推開大門,空氣裡溫暖的青草香氣讓我舒服的打了個慵懶的哈欠,伸展了四肢。我感受著早晨陽光和煦的照射,還有我跟著微風擺盪的毛髮。
看來今天,是屬於那種所謂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呢。
「你怎麼有辦法連眼鏡都忘了帶呢?」我轉過身,看向聲音來源處,他順勢將眼鏡放到我的鼻樑上調整了一下。「你這匹大笨狼。」然後給了我,專屬於我們的那個,有點濕濕的吻。
Chapter 2: 其中一天的樣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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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醒過來了,但卻不想要起床。
我揉了揉右眼,想要舒緩眼眶周圍的搔癢感,然後調整了一下蓋在臉上毛巾的位置,遮住刺眼的光線,撫摸著骨頭抱枕上頭的毛球──那觸感總是讓我感到放鬆。
我不知道其他動物是怎麼做到的,但是我從來無法命令大腦停止思考,所以即使躺著不動,思緒依然不受控制的翻騰著。這在我處於高壓狀態時往往一點幫助也沒有,而且快速跳動的心臟更是只有讓情況更加惡化的功能。
被春太郎痛毆的記憶就這麼進到了意識中,我仔細的回顧他的「指導」。每個動作的應對、判斷,以及所有細微的準備動作。踢斷他鼻樑是挺爽的啦,但是和手臂脫臼接回去的劇痛相比較好像不是很划算。
「夜眼從來都沒有跟你們說過這些事情嗎?」黃昏的問題再次浮現於腦中,伴隨著些許關於春太郎的回憶片段。最早的畫面大概都是身邊沒有其他動物在的時候,他會咬我或是嘗試把我推下樓梯之類的,所以我很快就學會要在他身邊保持警覺。
然後就是他離家的那段期間,每年暑假回家時一年一度見面,盡量和平相處的三的個月──我的相處是指盡量跑得快一些和遠一些。
即使我們的關係如此疏離,我還是能看得出來那段時間他眼中的活力和生氣,還有從前很少在我面前展現出來的笑容。
直到中央市事件那年,藍色眼睛中所散發的光芒,被某種全然的憤怒和冷漠所取代。
如果我願意更早去踏出嘗試同理春太郎的那一步,今天事情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在內心嘆了口氣,不打算深究已經來不及改變的事情。我把意識聚焦到我正在寫的小說上頭,思考著應該怎麼記錄這個部分。
混亂的心思又再次使我的意志被思緒的洪流給帶走,連同各種過往記憶得碎片載浮載沉。
我又嘆了口氣,將頭埋進枕頭下,嘗試忽略來自內在的壓力。關於我的小說,或許我會選一個更有振奮感一點的輕鬆場景,作為記錄這段事件的開頭吧,像是對於未來的想像之類的。
我聽見門把轉動,以及後續的關門、還有脫下鞋子之後,襪子在巧拼上摩擦的聲響。
「你怎麼這麼廢啊?」阿雅安爬上樓梯沒好氣的說道。「我都已經給你看答案了,為什麼不抄?」他語氣中的責難激起了我的罪惡感,還有對於微積分期末考那充滿無助和絕望的記憶。
「我就辦不到嘛。」我更用力的將枕頭壓在頭上,好像這樣就能隔絕掉各種壞消息,還有壞心情。
「駿逸也是抄了謙敏的啊,你就抄一下是會死喔,現在甲班只有你被當,真的是很廢欸。」
對,我最爛了。
「你有沒有看過獨居老獸死在床上,一星期以後才被發現的新聞啦?你已經很接近那個狀態了,快點給我起來!」阿雅安說完以後就把我的枕頭拿走,刺眼的陽光立刻對我薄弱的生存意志造成了致命的傷害。
明明是面東的房間,為什麼會有西曬的問題啊?
我一邊發出抗議的聲音,一邊找著毛巾,但我一碰到那熟悉的柔軟觸感,阿雅安便把毛巾抽走。我蜷起身子,不想理他,摸索著找尋我的骨頭抱枕。但當我碰到那安心的毛球布面的時候,阿雅安又把它抽走了。
這就太過分了。我發出吼聲,朝阿雅安瞪去,露出我的犬齒。
「我很餓了,沒有空跟你在這邊耗!」他語氣不耐的說道,綠色的眼睛不甘示弱的瞪了回來。我朝骨頭抱枕伸出手,但阿雅安把它丟到了地上。
「起來。」他說完了以後,將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絕不退讓的樣子。我們就又這麼僵持了幾分鐘,最後我只能放棄。
「好啦。」我收回獠牙,將耳朵放低說道,緩緩的蠕動著,坐了起身。阿雅安默默看著我的反應,接著嘆了口氣,爬上樓梯,在床頭坐了下來。
「你還好嗎?」他背對著我,尾巴輕輕左右甩動著問道。
「爛透了。」我發自內心的回答道,稍微整理了一下臉上的毛髮。
「那麼糟啊?」阿雅安依然看著窗外問道,不知道在看什麼。
「可不是嗎。」我盡量不要顯露太多情緒的說,看著印度獅尾巴上的黑色鬃毛,在我的大腿上來回刷動。那觸感,癢癢的。
「那你呢,還好嗎?」我說完,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阿雅安才轉頭面向我,給了我一個苦笑。
「我想比你好多了吧?」他是這麼說的。
接著,我們就這麼靜靜的坐著,一邊聽著,偶爾自交流道上駛往中央大橋的車輛,那疾駛而過的刺耳噪音,直到室內的光線漸漸黯淡。
「你不是餓了?」我帶著點歉意的說道。因為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阿雅安放在我桌上的東西。聞起來……很溫暖。
「都被你氣飽了。」阿雅安說道,綠色的眼睛,在略顯昏暗的房間之中閃過一道綠光,讓我能清楚看見,那放大的瞳孔。
「而且都冷掉了吧。」他淡淡的說完,又將頭轉回窗外。
「冷掉了還是可以吃啊。」我擠過阿雅安,爬下樓梯,打開我桌上的便當盒。從味道就知道了,是私社水源市場那家很受歡迎的炒飯麵。
「你排隊花了多久啊?」我拿出兩雙筷子,架起小茶几,在巧拼上坐了下來。
「一個小時。」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說道,沒有看我。或許,阿雅安的狀態並沒有嘴巴上說的那麼好。
「你不一起吃嗎?」我將他的筷子推向桌面的另一端。
阿雅安看了眼筷子,眨了眨亮綠色的眼睛,接著便從樓梯上下來,在我對面坐下,開始吃起了他那份的炒麵飯。
「怎麼樣,這種庶民食物,還合大少爺的胃口吧?」他差不多吃完以後語帶揶揄的問我。
「我本來是想給三顆星的,可是我突然發現,冷掉以後,別有一番風味。」我舔掉沾在嘴角的飯粒說道。「所以,五顆星。」對於我的評價,阿雅安輕笑了一聲回應。
剩下的時間裡,我們繼續吃著,冷掉的炒麵飯,偶爾伴隨著些金屬筷刮過便當盒底部的聲音。
Chapter 3: 其中一天的樣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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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每匹經過我身邊的動物,都停下腳步或交談,對我鞠躬並讓到一旁。我沒有空一一回覆,只是簡單點頭致意。在專用電梯前面,大樓守衛確認了我的身分,啟動了直達頂樓的電梯讓我搭乘。
「這是今天的行程,請大人過目。」黃石發送過來的日程表顯示在電梯牆上,我訊速瀏覽過。「還有評議會中,幾個不同派系的領袖想要在正式回應多元成家法案之前先和大人開會……」黃石繼續說著,但我出聲打斷他。
「我不是都已經把時間排開了嗎,你該不會忘記今天下午是海陸會談吧?」我用力的戳著顯示畫面,然後嘖了一聲表達我的不滿。
「不……怎麼敢呢,但是……但是……海德工業代表還有議員們可都是惹不起的……」黃石開始語無倫次的辯解著,兩隻耳朵放平,拼命的擦著褐色毛髮上不存在的汗珠,黃色的眼睛也四處游移,好像在盼望奇蹟發生,會有其他動物突然出現來拯救他。
「誰是我惹不起,誰是我惹得起的,你覺得,我需要你教我嗎?」我將雙手抱胸緩緩的說道,以免克制不住去揍螢幕上的那張蠢狼臉。
「對不起,大人,非常抱歉……」大灰狼笨拙的同時想要做出起身,以及其他因為慌亂讓手腳打結,而無法看出來他本來是想要做出什麼動作。這不忍卒睹的畫面讓我完全放棄,閉上眼睛,用力的揉著額頭。
「閉嘴,給我坐下,你這個小白痴。」我有點擔心我已經把下輩子的耐性一起用上了。
「海德工業那群小角色我花十分鐘就能搞定,評議會的麻煩事也可以丟去下周再處理,所以這次就先這樣算了。」我將手放下,用上我普通等級的嚴厲目光朝黃石瞪過去。
「重點是,我應該說過,工作的時候,要保持專業對吧,嗯?」對於我的質問,黃石嚥下了一口口水,神情依然慌張,但至少是坐下來沒有亂動了。
「我看到你幫我安排了一個小時的額外午休呢,」我滑動著行事曆說道。「看起來是個不錯的機會,用來討論你的……懲罰?」我才說完,黃石的一隻耳朵就立了起來,害我差點笑了出來,趕緊轉過身背對螢幕。「去忙你的吧。」我擺了擺手,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說道。
「是的,大人。」黃石說完以後切斷通訊,我則有些罪惡感的看著電梯上不斷增加的樓層數字。
這樣是不是已經算職場性騷擾了啊,可惡當初不是下定決心工作的時候要認真嗎?到時候如果小道八卦不脛而走,被哪個三流媒體大肆報導我和我的秘書在休息時間都在進行什麼齷齪且放蕩的異種交流,那可就麻煩了,我一點點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應付這種事情上。
唉,我當初怎麼會一時頭腦發熱,把這小白痴給擺到身邊的呢。顯然,我對於那些智商過低肉食動物的抵抗能力,比我自己以為的弱了很多。
等到大笨狼也進到頂樓以後,一定會被發現異狀。可惡,他那該死的超敏銳的嗅覺真是麻煩。雖然說他應該是不會介意,我偶爾找點樂子,即使是在工作的時候,但是我想我應該要對自己承認,這情況有一點點困擾我了。
我拿出我的私用手機,預約了專科門診的諮詢。
隨著更深入的了解,有愈來愈多證據表明,混血動物──特別是草肉混血的動物──除了味覺的缺損之外,常常天生便伴隨著某種極端執著的衝動,可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現。有些單純是近乎癡迷的被某個類群或食性的動物給吸引,也可能是莫名強大的殺戮慾望以及各種沒來由的憤怒,可大可小,嚴重程度不一,同時未必會真的對日常生活造成困擾。
雖然是這樣說,但目前臨床對此可以說是完全束手無策,只知道社群支持或許能有所幫助。
學術委員會每次都那麼保守的解釋各種間接的暗示,聽了就頭痛,之後大笨狼應該能比我理解得好很多,希望能盡快找出應對這些莫名衝動的有效辦法,在有更多動物因為不夠瞭解自己或他者而受到傷害之前。現在對這個領域已經投注了儘可能多的資源了,剩下的就只能讓時間給我們答案了。
不過,我想我應該要慶幸,我無法控制的衝動,至少是比較無害的那種吧?
電梯抵達了屋頂樓層,我將手機收好,走出電梯,打算暫時將這棘手的問題交給真正的專家煩惱。
步入頂樓的庭園,上午和煦的陽光灑了上來,曬得我全身暖暖的,帶著點青草香氣的微風吹拂而過,將憂慮一掃而空。
我深深吸了口氣,聽著一旁垂直軸風力發電機的輪扇發出穩定規律的白噪音。其實那聲響因為新的降噪技術,已經幾乎是不可聽聞了,但是每次來到頂樓,那細小低沉的固定節奏,總是能讓我感到平靜。
我踩在挑高於地面的木棧道上頭,向靠近邊緣的高層天台走去。雖然說,我的確有那麼一點把這裡當成我的祕密花園,但是現在重要的宴會之類的交際場合也都會在這裡舉辦,所以不能完全說是我的私心了吧?
走上天臺前,我得撥開一些長得太過旺盛的鹿角蕨,還有許多不同種類的松蘿。上次結束和歐盟大使的外交晚宴,回到辦公室以後,才發現纏了一堆枝條和藤蔓在我的角上,還被誤認為某種前衛打扮。在媒體大肆報導了以後,形成了當季的紅鹿時尚造型。
大笨狼好像有說過為什麼不要修剪這些植物的理由,但我不太記得了,還有這是參考什麼什麼的牆做出來的結構之類的。算了,改天再問他好了。
天臺中央,現在有座雅致的檜木小涼亭,其上爬滿了各種我叫不出來的爬藤,綠意盎然,大小各異的不同顏色花朵,點綴其中。
而涼亭下,則是我熟悉的東西了──一台鋼琴。
我打開頂蓋,拉出椅子坐下,然後架好琴譜,掀起鍵盤蓋。我花了一點時間,用手指輕輕撫摸過黑鍵與白鍵,感受著指尖下方,分離著每個琴鍵的交界,讓情緒沉澱。
涼亭上頭,以及天臺附近的各種附生植物,還有屋頂庭院中偶爾出現的其他小型灌叢,枝條與葉片都隨著輕風的節奏擺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響,配上風力發電機渦輪穩定的低沉轉動,一切井然有序,但又是那麼的……自由。
接著,水霧自各個細小的管路中噴出,嘶嘶作響,加入了寧靜的合奏。
我記得這是用雨水回收系統收集來的水吧?工程班當時很驕傲的和我解釋他們怎麼處理鋼琴的保養問題的,但我還真想不起來了,反正有效就好。
細緻的小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之下,在我眼中,形成了一道彩虹。我笑了出聲,不知道該對這景象有什麼感想。
「你有看到嗎?」我打開琴譜,在口袋中翻找著。「這是,為了你喔。」我將項鍊掛在琴譜架旁,銀色的股骨掛墜,隨風輕輕的擺動著,在譜架上來回敲擊,發出近乎無法聽見的沉悶聲響。
但是,我聽見了,我聽得很清楚。「為了每個,應該被聽見的,應該被記住的。」我將手指放上琴鍵,在黑與白之間,找尋自己的位置。「來吧,甜蜜的死亡。」
「……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在嘟聲之後留言……」電話的另一頭,又是那無生氣的平板機械聲。
「是我。」意識到自己沉默了下來之後,我趕緊換上開朗的語氣說著。
「你都不回我的訊息,讓我有點擔心呢。現在你連電話都不接,會害我以為我被討厭了啊。快點回我電話,再這樣下去我都要無聊了呢。呃……大致就先這樣,之後再聊吧。」我掛斷電話,懊惱的將頭放上桌面上靠著。
這麼拙劣的演出,還好沒有其他動物看到。
我打開Beastbook,還有主要各大論壇,有點麻木的看著,各式各樣的貼文,基本上都在說相同的事情。我關掉了全部的程式,打算之後再來面對這個現實,現在,我需要一些別的東西。
我點開軟體,發現小白痴仍然對我處於已讀不回的狀態。我又嘆了口氣,將額頭枕在手腕上靠著桌面。
是怎樣,現在都流行來這套嗎?掙扎了幾分鐘以後,我按下通話按鍵,想當然的,沒有回應。可能是因為諸事不順的挫折感太大,讓我開啟定位功能,想知道小白痴到底死去哪了。
當定位完成,我認出用戶所在位置的時候,驚愕的情緒讓我立刻跳了起來。
Chapter 4: 其中一天的樣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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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正!」軍靴在水泥地上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響,使我更加煩躁難耐。
「稍息之後不敬禮解散,稍息!」再撐幾秒鐘就好了,要忍住,一定要忍住。
「我不是說不敬禮了嗎?」注意到自己露出獠牙嘶吼著的時候,新兵們已經驚恐的四處逃竄去了。我在無奈中用力噴出口鼻息,調整便帽的位置嘗試讓自己舒服一點。
「難熬的一天?」月牙走道我身旁說道,灰色的眼睛中滿是笑意。我愈來愈肯定,他總是在我身上尋找可以解悶的趣事。
「比我想像中的更糟糕很多。」我們並肩著往軍官宿舍走去,途中瞪了幾匹向我們敬禮的大灰狼。
「你再這樣,我很肯定三葉會再次找時間,和你好好『談談』。」他的語氣很真誠,但是肢體語言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好像很期待這件事情早點發生那樣。
「算我求你了,把我隨便調到那裡都好,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了!」我用力的咬住牙齒說道,又用眼神趕開了幾個神情緊張的後輩之後,我再次感受到忍耐的額度已經到達極限了。我十分懊惱的瞥了一眼自己的尾巴,末端那撮黑毛已經蓬起來了。
「這怎麼行呢,領導能力也是很重要的才能呢。」月牙煞有其事的說著,但是表情滿是惡質的雀躍之情。「那句老話怎麼說的?」他裝模作樣的搓了搓下巴,以誇張的動作看了一眼我胸前的大師徽章。「能力愈大,責任愈大。」他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後,哈哈大笑著走掉了。
我將被月牙弄皺的袖子整理好,順便調整了一下肩章上兩條銀槓的位置,省的又被三葉念了。最近我們的關係好不容易有所改善,或許我應該接受月牙的勸告,暫時乖一點,反正也就再幾年而已,也不是沒有等過。
「灼牙教官!」兩匹大灰狼停下腳步對我敬禮,我從肩章認出他們是軍官學校的後輩。
「你們是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嗎?」軍靴併攏時發出的喀喀聲,還有大灰狼臉上的認真白癡神情再次讓我忍無可忍的爆發了,大聲的吼著。兩匹倒楣的大灰狼灰頭土臉的夾著尾巴逃走,四周傳來獵狼犬那討厭的難聽笑聲。
我忽略各種投過來的目光,不論是好奇、責難,或是關切,將帽子拿下用左臂夾住,撥了撥頭髮紓解燥熱感之後,決定向營區外的小樹林走去。我的計劃是暫時遠離這一團混亂,等心情比較冷靜了再回來,以免又沒控制好,對其他後輩大發脾氣。
好在這個時間大家差不多都在盥洗或是準備用餐,而且我特地挑了一條很少被使用的小路,所以離開營區前沒有再碰上其他動物。
森林裡面植物清新的氣味和蔭涼,讓我平靜了許多。這麼多年過去了以後,愛爾蘭季節變化時的天氣,居然讓我有種回家了的熟悉感。
在林間小徑漫步的時候,我傾聽著蟲鳴,還有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響。身心上的舒緩感,讓我的尾巴輕輕的擺動著。
與其說是我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更像是因為每次他們都是在這種時候跳出來,所以讓我早有準備。
我側身一閃,然後伸手往大致的方向抓去,果然握住了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他發出吃痛和驚訝的叫聲,但我知道還沒完。我轉向後方,和那個從背後撲上來的身影撞在了一起,不過體型上的差異讓來者向後跌去,後背著地的倒下。我把握住這個空檔,沒有放開抓在手裡的尾巴,向前一步踩上了倒地大灰狼的胸口。
他們倆都發出求饒的咽鳴聲,被我壓制在地上的那匹放低了雙耳,將兩手縮在胸前,藍色和棕色的異色眼中滿是委屈。
「我以為這個遊戲只會持續到我成功阻止你們。」我沒好氣的說道,放掉抓住的尾巴,並伸出手將躺在地上的大灰狼拉起來。
其實我不是很介意這種有點微妙的互動,都已經變成專屬於我們之間的小小默契了。但是我也不想要每次需要空間的時候,都還得疑神疑鬼的四處檢查有沒有被跟蹤。
「你怎麼發現的?」十二號顯得有些氣惱的問道,尾巴焦躁的擺動著,一邊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落葉。
「運氣。」我說完以後,繼續我的傍晚散步,而他們兩匹不發出一點聲響的跟在我聲後。每次他們這樣做我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啊?
「聽說月牙邀請你們了,想好名字了嗎?」我走到了一棵倒下的枯木旁問道,把幾隻小昆蟲趕開以後坐了上去。之前是偶然中發現這個地點的,現在我需要安靜的時候都會過來。
「才不要告訴你呢,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啊。」雙胞胎對看了一眼,賊笑了幾聲後回覆我。
「幹嘛搞得那麼神祕?算了,反正我會出席儀式的,別讓我太無聊啊。」我抬起頭,透過樹冠層空隙形成的視野,看向剛剛出現的星空說道。
「你們選專業主修了嗎?」突然一些有趣的回憶閃過我的腦中,我對雙胞胎們問道。
「狙擊手!」十二號立刻回答,尾巴以高頻率的小幅度甩動著。
我想也是,這麼強的匿蹤行動技巧,再加上先前幻影有提過的,那近乎完美的運算能力和穩定度,這小狼崽恐怕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那種天才。
不,他們都不是小狼崽了,和第一次見面相比,他們已經長大了好多,但那藍色與棕色的異色眼之中,散發的鬼靈精怪神情倒是沒有變過。
「觀測手。」十三號聳聳肩說道。「有些笨蛋沒有被看著遲早會做出蠢事。」十二號顯然對這個評價不是很開心,揍了十三號的手臂一拳。原本看起來他想要反唇相譏的,但他們兩匹的耳朵完全同步的豎了起來,轉向後方。
「我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些要緊是要去辦。」十二號一邊說著,一邊向後退去,身影就在樹叢之間消失了。
「就不打擾前輩了。」十三號的語句隨著風聲消失,只留下我滿腦困惑的左顧右盼,想要理解發生什麼事情了,不過顯然安靜的森林沒有給我答案。
我將帽子放到樹幹上,抓了抓頭髮,打算繼續我被中斷的獨處。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片沒有光害的星空,對我來說,已經比起中央市那有著魔幻魅力的夜幕來得更熟悉了呢?說實在的,我幾乎想不起來中央市的夜晚是什麼樣子的了,只剩下一些依稀的感受和畫面。
兩年前中央市的情勢據說已經惡化到無以復加,Beastars法案的廢止,讓整個社會陷入無止盡的動盪,極端化的各種立場,將所有共存和對話的可能性徹底撕裂。而路易在最後的聯絡裡頭,做出了明確要我在這裡生活了的表示。
我能從一些國際新聞中知道大概發生了的事情,但是他和老爸卻一再的保證沒有問題,並且要我好好的待在愛爾蘭獵狼犬裡,完成全部訓練並拿到國籍。
其實我……很擔心的啊,但是……我回去能幫上什麼嗎?或是,我應該要糟蹋他們想讓我置身事外的苦心嗎?我有一點點擔心,是因為不想放棄在這裡安逸的生活,讓我自私的做出這種決定,進而拋下了我的家人。但是……但是……這裡也有我的家人。
「我就知道,可以在這裡找到你。」他來到我身後,將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聽說你今天比平常更兇呢,把很多後輩給嚇哭了。」可能是看我沒有回應,或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他將下巴放到了我的頭上,從後方抱住了我。
「我討厭帶兵,特別是新兵。」我碰觸著他的手臂,感受著安心的溫暖自那漆黑的毛皮上傳遞過來。
「那你當初實在不應該選預備軍官學校的。」他說完以後,咬了咬我的耳朵。
「我又不知道那有什麼差別……當初只是想要遠離那個晦氣的地方,還有自然動物而已。」我輕輕轉動頭部說道,在他的身上蹭著。
「好,不開心的事情就別提了。」他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道。真的是……好溫暖。我好想就這樣沉浸在這一刻,讓時光永遠停留,不再前進。但是……我的家人需要我。
「我想,我們有些事情需要談談。」我說完以後,他哼了一聲回應我,接著在我的脖子旁邊開始舔了起來。可惡,這個壞東西。「我是認真的,這很重要!」我輕輕把他推開,讓他知道我是沒有在開玩笑。
理解我的意思以後,他用鼻子碰了碰我的臉頰,接著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雖然之前和家裡討論的決定,是讓我留在愛爾蘭生活,如果順利的話就從此在這裡住下來了的意思。」我轉向他,直視著他的黑色雙眼說道。「但是我很擔心他們,所以……」不知道為什麼,那如夜般漆黑的雙眸讓我說不出話來了。
「欸,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他拉了拉我的臉頰,應該是想要逗我笑,舒緩一下氣氛,但現在或許不是最好的時機。
我應該要向他解釋中央國現在的情勢,還有為什麼我需要回去。我需要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們也需要我,不管他們嘴巴上到底是怎麼說的,我不想在我的家人們遇到危機的時候不能在身旁一起面對困難。
但此時,就好像被某種東西鯁在喉嚨一般,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是什麼……鹹鹹的味道?為什麼我嚐得到味道?像是……鐵鏽般的腥味,又像是……懊悔?懊悔也有味道嗎?
「……所以,」我用力甩了甩頭,專注在當下,忽略口中那些顯得十分莫名其妙的苦澀。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喉頭間硬是擠出來了最重要的問題。「你願意和我回去中央市嗎,夜眼?」
Chapter 5: 其中一天的樣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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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開眼睛,摸著黃昏背上的毛髮,感受那粗糙又細緻的溫暖。他趴在我胸口上,睡得很沉,黎明也難得的沒有因為我的動作而醒過來,現在仍然依偎在我的肩頭,抱住右臂熟睡著。
看來昨晚把他們給累壞了。我盡量溫柔的將他們推到一旁,起身下了床,伸展了一下四肢,再次回頭看了眼睡夢中的雙胞胎。
我察覺到嘴角的上揚,但我這次並沒有特別去壓抑,尾巴在我前往浴室盥洗時輕輕的自然擺動著,讓小腿感受到一陣清風。
我回來以後,黎明和黃昏連姿勢都沒有改變,胸口隨著呼吸平率緩緩起伏,耳朵偶爾會突然抽動一下。
考慮了一段時間後,決定不要動窗簾,我不想吵到他們,這個亮度對我來說也足夠了。
我走到落地窗前的單槓旁,完成暖身之後,挑選了重量合適的槓片綁在手腕和腳踝上,反手抓住單槓,開始晨間的鍛鍊。
偶爾,在這種全身用力的情況下,我會清楚的感受到,上身每一道細小的疤痕,隨著我的動作拉扯到完好皮膚時的緊繃感。
這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其中一道印記。現在傷口都已經結疤了,沒殺死我的,只會讓我更強大。
我放開單槓,落回地面,拿起一旁的毛巾擦著濕漉漉的毛髮,調整呼吸。我解下槓片歸位,替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幾口,用手指稍微拉開窗簾,然後瞥向窗外的天空。看起來是個適合晨跑的好天氣。
「嘿。」我回到床邊坐下,搔了搔黎明的肚子喚道,他的一隻耳朵豎了起來轉向我。「我要去後面的森林跑步,要不要一起來?」我也有搖了黃昏幾下,但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就讓他多睡一點吧。
「嗯。」黎明回應,揉了揉睡眼惺忪的雙眼,接著鑽到我懷裡,抱住了我的腰,輕輕的磨蹭著。「你剛剛該不會是全裸的在重訓吧?」他在我側腹咬了咬問道,藍色的那隻眼睛看著我。
「我不想弄髒衣服。」我隨口胡謅,撫摸著他的頭髮答道,同時忍住不要笑出來。
「你害我錯過了這麼棒的畫面,要怎麼補償?」黎明的眼中閃過一道狡獪的光芒,笑著說道。
「少說點蠢話,你再不起來,我就要自己去了。」我對他的腦袋中央敲了幾下說道,黎明發出抱怨的叫聲,但還是起身去盥洗。
我在著裝的時候,看了眼依然沉睡著的黃昏,以及他隨著呼吸節奏起伏的胸膛。我用吻端碰了碰他的額頭,但他只是抽搐了一下,然後居然開始打呼了。好吧,真的是累壞了。我起身,發現黎明已經出來了,站在我身後,用力的擺動著他的尾巴。
「幹嘛?」那個樣子實在有點呆,害我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會忌妒的喔。」他不肯對上我的視線,左右張望著說道。
我抓了抓耳朵,想要舒緩一點耳尖的燥熱感。看我沒有回應,黎明將雙手抱在胸前,堅定的表達他的不滿。我只好往前踏了一步,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快點去穿衣服,再不出發太陽就會太大了。」我催促道,而黎明則是一邊甩動著他的尾巴一邊翻著衣櫃。
看著這個畫面,又讓我的嘴角上揚。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變了?還是說,我終於注意到了什麼不同?
我又喝了口水,在玻璃杯身上頭用指甲輕輕敲了敲,思索這意謂著什麼。
Chapter 6: 過去將自現在映照出未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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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緊抱住自己,沉溺在深不見底的孤獨之中。寂靜之間,只有耳邊的呢喃低語聲語我相伴。
「你躺在那裡,是想要向誰撒嬌嗎?」像是驅散了所有迷霧一樣,如此清晰。
「路易……」我喃喃的低語,無法動彈。
「站起來。」我感覺到,路易走到了我身旁。「站起來吧,好好站著。」我強迫身體移動,但異常的困難。「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在等什麼嗎?」他的語氣中有一絲的無奈。「現在已經不是我能拉著你的時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站起來,雷格西!」像是命令,又像是期盼一樣,我靠著自己的雙腿,站了起來。
「很好。」路易雙手抱在胸前的看著我,那棕色的大眼睛還是那樣的閃亮。
四周的景色,並沒有在我蜷縮在地上的這段時間有所改變,再次證明了這不是我的幻覺。斷垣殘壁,肢體殘骸,還有,多到已經無法被土地吸收的黏稠血液。
「那麼,」路易稍微歪了下頭,那巨大的壯麗鹿角微微擺動著。「休息夠久了吧?該邁出下一步了。」
是的,我知道的。
「這是我們的戰鬥。」
這是我們的戰鬥。
「你確定嗎,薩努前輩?」發現又在無意識摸著前臂上的毛髮時,我強迫自己停下,將雙手放到桌上,直視著薩努前輩的眼睛說道。
「是的,大人,我心意已決。」薩努前輩的語氣平靜,沒有波動的說。不是我過度解讀,我能從那目光之中認出來,那是決絕的神情。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我妥協道。面對這種程度的決心,我如果再多說些什麼,就是對薩努前輩的汙辱了。
薩努前輩離開我的辦公室以後,我將雙肘靠在桌面上,維持撐住額頭的姿勢思考著。還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不,沒有,我什麼都做不了。
這就是立於我們社會頂點的存在,應該要守護所有動物的Beastar,什麼也做不了。如果雅夫亞看到我這副德性,應該會很失望吧。
「給我打起精神來,」我感覺到了肩膀上那熟悉的重量。「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吧?」路易的語氣還是如此的堅定,讓我感到些許暖意。
「怎麼會呢?」我抬起頭來看向他,找到了繼續前進的力量。按掉了電子桌面上閃爍著的開會通知,我站起來,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西裝外套。
「只是稍微休息一下而已。」我說完以後路易笑了一聲,走到我身旁。
「準備好了嗎?」他調整了一下領帶問道。
「沒有。」我說完便開門走出辦公室,安卡已經在電梯前等我了。我對他點點頭打招呼,安卡回禮之後輸入密碼,讓電梯啟動。
「我也沒有。」路易說道,嘆了口氣,率先踏進電梯。「但我想我們並沒有停下腳步的餘裕了。」我點點頭回應,表示同意。
安卡操作著認證系統,讓電梯帶著我們前往地下的膠囊車站。我的胃感覺到電梯加速度產生的飄浮感,看著不斷減少的樓層數字,就這麼墜入了過往的回憶之中。
看著不斷減少的樓層數字,我的胃感覺到電梯加速度產生的飄浮感,心中的不踏實感更加強烈了。
「你覺得,他們能夠理解嗎?」我小心翼翼的問道,深怕說出口了以後,就會像是生日願望一樣實現不了了。
「理解什麼?」路易一手按住脖子,轉了轉腦袋說道,好像在嘗試放鬆僵硬的頸部。
「理解在黑市出生,存在的唯一宿命是被生命動物活生生吃掉的餌食,奇蹟似的獲得重生的機會,被寄予了改變這個虛偽社會的願望成長,然後發現自己在以醜陋至極的姿態爬向頂峰,早已染成一樣汙濁的顏色之際,最終,由這本該是奪走我生命的掠食者利齒,卻反而解開我弱小的詛咒,理解真正的自由與強大的我,這樣的紅鹿嗎?」路易捧起我的臉龐說道,指腹抵住犬齒的尖端輕輕的摸過。
「還是說,理解有著和外表不相稱的細膩,為了滿足某種遺憾,作為替代品降生,度過了孤獨的童年,總是被投以恐懼的目光,背負著沒來由的惡名,有天突然認清了自己的感受,在捕食本能和愛情之間,追求著禁斷的、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認可的交流,在無數次的掙扎中倒下,又無數次的奮力站起,卻永遠不可能真正擺脫,那過於複雜的身分所加諸重擔的大灰狼嗎?」路易的眼睛滿布血絲,卻依然堅毅。
「怎麼可能呢?又不是什麼熱血勵志漫畫,怎麼可能這樣就相互理解?」路易說完,抓了抓額頭。
我想也是,怎麼可能那麼順利呢?但是,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努力,為了達到什麼樣的未來呢?在我要開口前,路易的一隻鹿角就這麼掉了下來,落在地上,發出喀喀的撞擊聲。
「該死的!」他嘆了口氣,瞪著躺在電梯地上的角。鮮血開始自頭頂流下,滴在他上好的酒紅色西裝。我知道每年春天路易都會換角,可是現在冬天都還沒有過一半啊。
「去他的全球暖化。」路易一邊出聲咒罵,一邊將剩下的那隻角折斷,扔在地上。
「路易,這樣會感染的……」我拿出手帕,嘗試壓住傷口止血,但是被他阻止了。
「現在不是擔心這些小事的時候。」他指向電梯上方顯示樓層的數字,我們已經到了。
叮的一聲,電梯開門,車站守衛們紛紛向我們鞠躬。我簡單回禮,看著安卡進行認證。
沒花多少時間,我們的車廂就來了,而一點時間也不浪費的,才剛坐穩,膠囊就立刻啟動往目的地移動。管道周圍一片漆黑,看起來好像空間無止盡的延伸一樣。而應該是真空的空間,我卻覺得好像一直聽到嗡嗡作響的低頻噪音。
「你知道我能聽見你在想什麼吧?」路易坐在我對面,用手撐住下巴有點慵懶的說道。
「你滿臉是血,在評議會裡慷慨激昂發言的樣子實在太有衝擊力了。」回想起那個畫面總是會讓我嘴角上揚。
「哼。」路易也笑了,他側過頭,看著外頭的黑暗。「不管多少次了,那種背負著所有期待,所有目光都落在身上的感覺,其實總是讓我備感壓力呢。」
原來是這樣的嗎?我一直以為對路易來說,早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
「習慣了是一回事,會不會感到壓力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說,這和短暫的演出,在幕與幕之間,揮灑生命的詮釋著他者眼中期望的樣子,是有所不同的。」路易轉回視線,向我看過來。「這場表演,是得持續到嚥氣之後,布幕才會落下的呢。」
離開膠囊車站,通過幾個蜿蜒的複雜走道,評議會的其中一個入口就在我們眼前。
「可是……如果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那麼,我們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都只是白費力氣嗎?」我忽略不斷自路易臉上滴落的鮮血問道。
「我剛剛是這樣說的嗎?」他給了我一個游刃有餘的微笑,但只是害我更困惑了。「啊,你有聽見嗎?是觀眾在鼓譟,舞台在呼喚我們呢。」路易的神情好像有點恍惚,讓我有一點點擔心。「準備好了嗎,雷格西?」路易語氣中的一絲抽離,讓我決定展現氣魄,盡到作為最堅實的後盾應有的責任。
「當然,路易,這可是我們的戰鬥。不管你是不是滿臉是血,我都準備好了。這是我們的戰鬥。」我站到他身旁,與路易並肩。
「在說什麼呢,」路易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手臂。「繼續讓觀眾等下去,可就太不厚道啦!」他這樣看起來有精神多了。「這是我們的戰鬥。」路易回應了我,直視著前方,我們一起推開了評議會的大門。
「民意已經發聲了!」某匹動物扯著嗓子嘶吼著。「如果還有任何疑問,那這就是證明!」他直指著懸吊在天花板的幾個大螢幕,以如同先知將要傳遞神諭那樣的氣勢高聲叫喊。
「支持異種婚姻合法化公投,」這其實不是該公投案的名稱,不過我想四周瀰漫著的瘋狂迷霧將會掩蓋住任何嘗試提出異議的聲音。「獲得三千萬支持票,以及七千萬反對票。反對異種婚姻合法化公投,則是獲得七千萬支持票,以及三千萬反對票。」好像在炫耀戰利品一樣,發言者抬高雙臂,環顧議場。
說不定他在等有其他動物提醒他第二案的題目也不是這個,其實他真的只是記錯了。
「秩序!秩序!」議長用力的砸著木槌,嘗試蓋過現場各種噪音。噓聲、掌聲、喝采聲、叫罵聲,所有,各種情緒。
最後議長招來了評議會的駐警,把繼續霸佔發言台的議員給驅逐出去。
「我可以理解,下周的議事會議將會是本年度會期的最後一場,也是『有毒生物管理法案』的投票日和對公投打包法案最終回應版本的期限,這麼重要又極具爭議性的決策,各位一定是投注了極多的心力,求好心切,情緒難免激動。但請注意,自己的身分是什麼,在這個代表所有動物們意志的殿堂的意義又是什麼。」議長說完嘆了口,往我的方向擺了擺手。「最後,你們都認識的那位。」
許多年過去之後,我才漸漸了解為什麼有些自由派立場的議員並不喜歡我。不過,現在並不是糾結這種事情的時候。我和路易對看了一眼,站起身來。
我和路易並肩而行,議場所有的目光焦點都在我們身上,讓抵達中央講台的距離顯得比實際還要長上非常非常多。
「……中途島,保守立場鮮明的地區性議員,但是他有匹交情超過三十年的科摩多巨蜥老友。」路易用只有我們能夠聽見的聲音說道。
「……沃夫,政治世家,典型的那種利益交換下的地方勢力,有傳聞說他的私生子是和其中一位自然動物秘書生下的混血。」並且以小幅度的手勢指向坐在二樓的議員們。
「……胡佛,從來不在稍微有爭議的法案中表態,唯一成為評議會熟面孔的理由,是因為他是選區中所有選民都至少能勉強接受的最大公約數。可靠的消息指出,年輕時他和一匹雌性羚羊交往過十年。」路易看了我一眼。
「要彼此理解,是非常困難,近乎不可能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踏上聚光燈之下的講台。「但是我們可以努力,讓他們理解自己。」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捩點,最後的決定,將會影響無數個世代。」
「我們社會發展至今,是建立在無數先輩奠定的根基之上。」
「如同以往的每個變革、突破,還有應該銘記期間無以數計的犧牲。」
「從最初生命動物與自然動物的相遇開始,如何找出共存道路的解答,便是耗費了無數個世代,不斷在努力追求的。」
「沒有什麼事情,是一蹴可幾,也沒有什麼事情,是自古以來、本是如此。唯一亙古顛簸不破的事實,就是我們的社會總是不斷在改變的。」
「改變,嘗試變得更好。」
「當然,我們一定會遇上阻礙,遭受挫折。」
「一帆風順是不可能的,挑戰與困境一定是滿布途中。但這只是讓位於終點的可能性,還有在追尋途中攜手共進的每一刻顯得如此的珍貴。」
「所以,這個黑暗的時刻,就是我們的考驗了。砥礪磨練之後,我們真正的樣子得以彰顯。」
「讓我們想要成為的樣子、對自己的期待,還有對未來的祈願閃耀,照亮前方的道路。」
「傾向維持穩定,注重熟悉安全感的同胞們,或許對於可能將會到來的改變戒慎恐懼,害怕自己所習慣的一切被顛覆。」
「對進步有所嚮往的夥伴,此時或許正在擔心,如果繼續不識相的抵抗潮流,將會連席次都保不住,讓本來所關切的議題都再也無法使力。」
「請向自己的內心深處探詢,自己真正的樣子是什麼,那個最初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踏進了這個殿堂的自己。」
「當產生這種踟躕的時候,或許就是時候回顧自身,究竟對於自己擁有的可能性,以及打算成為怎麼樣子的動物是有哪種期待的。」
「機會,就在我們手上……」
「……但是,機會稍縱即逝。」
「我,身為一匹纖弱的紅鹿……」
「……大灰狼,總是被投以恐懼的目光。」
「脆弱如我,才理解了強韌的潛質並不會因為種族而有所偏袒。」
「懦弱如我,才理解了勇氣的重量原來是需要彼此來共同分擔。」
「或許,我會被嘲笑……」
「……只是,滿口的空話。」
「不過,我很清楚的知道……」
「……這是,通向理解的橋梁。」
「共存……」
「……共榮。」
Chapter 7: 過去將自現在映照出未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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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可能是因為說了太久的話,爸的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他倒了杯水,坐回我對面慢慢的喝著,盯著壁爐中竄動的火焰,好像在回憶什麼。
「所以路易伯伯在評議會的演講,提醒了議員們反視自己的內心,最終起到了關鍵作用,讓Beastars法案獲得了足夠的支持得以通過嗎?」我將手掌攤開,靠近壁爐問道,感覺著爐火散發的熱度。燒到乾裂的柴堆發出啪拉聲,噴了幾顆火星出來。
「嗯……」他將杯子上回旁邊的桌上,沒有馬上回應。「我想這是其中一種解讀。不過關於這部分,我們可以下周再來討論更細節的問題。」他靠上椅背,轉向我說道。所以是等有毒生物管制法案表決結束之後嗎,看起來今天評議會裡也發生了一些事情。
「我一直沒有找時間和你談談,鹿角大宅被攻擊那天的事情。」他一邊說著,耳朵一邊動了幾下。這個畫面讓我感到十分有趣,有鑑於現在我們的右耳都沒了這件事情。
「喔,我沒有事啦。」我簡單的回覆,不想在這件事情上深究,那段時間的心理評估根本就是過度關心的疲勞轟炸,我一點點都不想再來一次。
「我知道你沒事,傑克跟我解釋過了。另外,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和春太郎在周末的『活動』。」他居然笑了。算了,他這種比較傳統的大灰狼應該會贊同春太郎的看法吧。
「我想說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說道。「我顯然並不是那種擅長說理或是傳授什麼重要心得的料,看看春太郎現在那個樣子。但是我還是覺得,應該要讓你了解,我的想法,還有為什麼會做出這些決定。」說到春太郎的時候,他苦笑了幾聲。
「那天,由於我先前在辦公室遭到突襲負傷,導致整體狀況太不好,再加上你陷入危險,所以沒有想清楚,一時失控了。」他的眼神中閃過一道暗沉,語調懊悔的說道。
「我……不應該殺掉他的,在我明明可以單純制伏對方就好的前提下。」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那個舉動,除了因為『我做得到』之外,事實上並沒有正當的理由支持我這麼做。」他又看了一次他的手指說道,這次我知道,他看著的是爪子。
「就只是因為我有能力、我更強大,以及我很生氣,所以我就這麼做了。但這是最好的辦法嗎?」他用爪子的尖端在扶手上輕輕劃過。
「事實上要只是制止他,雖然更困難,但是以當時的我來說,絕對是可以輕而易舉的做到。而我殺了他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你的處境極度危險,讓我別無選擇,只是單純沒有多想,聽從了本能的衝動而已。」他停頓了一下,將杯中的水喝完。
「我並不是要指責你,在危急的情況下做出你認為最合適的反應。」他直視著我的雙眼說道。
「發生的事情就已經發生了,但並不表示我們無法從過去的教訓獲得經驗。這個議題非常複雜,而且對於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做出決定的你來說,有點不公平。」他站了起來,拿起一段原木扔進壁爐。
「或許之後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談得更深入。但是你先想想,你殺了對方以後,事情是惡化了,還是改善了呢?」他看著躍動著的火焰,用火鉗撥著柴堆說道。他身上細緻毛髮的末端,都隨著熱氣流微微的擺動著。反映著火光的雙眼,像是凝視著過去一樣。或許和我以為的不太一樣,他不一定是那種老派的大灰狼。
「其實我有點想知道,為什麼你當時沒有報警。」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口說道。「我有過很多解釋和猜想,但我想聽聽你親口告訴我,為什麼是選擇新年夜和里茲決鬥,而沒有直接報警呢?」對於我的問題,他仰起頭來,笑了幾聲。
「接下來你是不是就要問我,為什麼還是吃了路易的腳吧?」其實沒有,我很能理解為什麼。他將火鉗放好,坐回椅子上。「讓我想想,該從哪裡開始呢?」他看著天花板,喃喃的說著。「好吧,至少這段並不會用掉很多時間……」
Chapter 8: 過去將自現在映照出未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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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里茲坐上警車後座被載走,還有送路易前輩離開的救護車,各自發出那刺耳的鳴笛聲。
「……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肉食動物,是不是都沒有生腦子的,你就這樣直接咬斷了你朋友的腳!」羚羊醫生從剛剛就一直在罵我,但我想自己至少沒有像里茲一樣被銬著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對不起……我沒有多想,失血還有感染……」我的道歉被立刻打斷。
「我在檢查的時候不要說話!」他用聽診器戳我的胸口,語氣不善的說道。「還有,失血和感染?你以為現在是草肉大戰時期嗎,輸血技術和抗生素都還沒普及?」他嘆了口氣,將聽診器從耳朵上拿下來。
「這種惡劣環境的截肢,最危險的大概就是脂肪栓了。」可能是看我一臉無法理解的樣子,醫生繼續解釋。「基本上和血栓一樣,只不過是由脂肪形成的,在肢體被切斷的時候,身體上的脂肪組織進到了血管,跟著血流循環。」他拿出了條輸血軟管綁帶,和我解釋著。
「和血栓一樣,脂肪栓也會塞住重要血管,導致中風,如果是更重要的血管,就是直接死亡。但是和血栓不同的是,脂肪栓沒辦法被血液稀釋等手段溶解,也幾乎不可能在有限時間內判斷出脂肪栓的位置,就算知道了發生栓塞的點位,要移除也是極度困難的。」他說完以後嘆了口氣,而我則是點驚恐的看著充氣鼓起看來像是要爆炸的橡膠軟管。
「你最好祈禱你朋友運氣夠好,沒有發生栓塞,不然到醫院以前……」他聳聳肩以後便離開了,告知警察他已經完成檢查。得知這可怕的可能性,讓我暫時腦中一陣空白,再次非常懊悔自己欠缺深思熟慮的魯莽行為。
如果,路易前輩就被我這樣害死了呢?
警車發動的引擎聲將我喚回現實,我的倒影照映在車窗上,正一臉驚恐的望了回來,乾掉的血跡在嘴邊,更是讓畫面添增了幾分現實感。
里茲發現自己……殺了提姆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嗎?
因為我吐出的鼻息,玻璃上開始凝結出了許多細小的水霧,讓我自身的形象變得朦朧。
隨著警車的移動,車窗外來自夜間中央市的明亮燈火,還有跨年煙花此起彼落的絢麗閃光,以無聲的影像在我眼前上演著一齣色彩斑斕的默劇。
中央市從遠處看起來,那總是處在一個完美平衡之中的耀眼世界,現在好像……有點過於遙遠、抽離,並且……真實?像是過於精巧的仿作,讓贗品超越了原創的那種過於真實。
我想,今天之後,我再也無法找到那朦朧之中的美感了。
改變了的,是什麼呢?還是說,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依然嚐得到,路易前輩血液的味道。
如果我一開始就去報警,或是告訴學校保安六目,事情會是怎麼發展呢?應該這麼說,我做得到嗎?
隨著警車駛入隧道,窗外微微閃動的光芒消逝,只剩下我自己躊躇著的表情。
我靠回椅背,閉上眼睛。不,我不覺得我做得到。
皎潔的滿月,朦朧的霧氣,我覺醒的本能,還有小小的兔子。
我,就是里茲。
鮮紅的朔月,黑暗的講堂,我無盡的孤獨,還有癱倒在地上的提姆。
我有支持我的力量,讓我沒有變成怪物。
如果說,其實我們一直都是怪物呢?
我要以什麼立場,來指責里茲呢?
因為,我比較幸運嗎?
如果里茲早點因為我報警,而被逮捕了,這樣能改變什麼嗎?
或是說,我是想要改變什麼嗎?我是希望救贖里茲嗎,還是,我希望自己能夠獲得救贖呢?
我憑什麼,又能夠怎麼救贖誰呢?
說到底,只是想要堂堂正正用自己的雙腳站著,有什麼錯,是需要被救贖的呢?
我感覺到有什麼濕濕的、熱熱的東西,自我的臉頰流下。
或許,我現在只有滿滿的疑問,和多到無法好好梳理的情感,沒有解答。但是我清楚的認知到,在無盡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剛剛萌發了。假以時日,從這個起點出發,或許最後,我們將能在旅途中得到解答,得以看見未來的樣子。
Chapter 9: 蟄伏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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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比較早呢。」星風沒有回頭,一邊繼續修改腳本一邊說道。
「嗯。」我簡單回應,將下巴靠上他的頭頂,用吻端在鹿角之間磨蹭著。
「累了嗎?」星風騰出左手,摸摸我左邊臉頰,順便在耳朵上搔了幾下。「如果還沒,我需要你一起幫忙修改。」他指了幾個用螢光標記的段落說道。「畢竟投票就只剩下一個禮拜了,這期的影片需要盡早完成。」星風修長的手指打字的時候,我好像都能聽出有某種韻律穿插在其間,給我一種他其實是在演奏著什麼的錯覺。
「我現在應該沒辦法執行這種需要高度專注的工作。」我說完以後就打了個哈欠,增添了幾分說服力。「其實我不是很介意你身上沾滿了其他大灰狼的味道啦,可是這下水道的腐臭味是怎麼回事?」什麼犬科超強烈佔有慾的,都是刻板印象好嗎?但是硫化氫的味道可就無法忍受了。
「喔,那個啊。我之後再跟你解釋,我差點沒有被氣死,暫時不想再提了。」星風看起來沒有受到什麼影響的繼續工作,但是語氣中的一絲異樣讓我知道並不是這樣的。
我想,他準備好了以後就會和我說的。我從後面抱住他,用力蹭著,想要讓我的氣味蓋過去陌生的味道。
「我知道……你沒事的,但是我需要確認,你還好嗎?」星風的語氣中有著過往不曾出現的擔憂,肯定是發生什麼事情了。我並不想要讓他擔心,但是也不想要騙他。
「比我以為的糟糕。」我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嗅著星風的味道,那能讓我舒服一點。「我本來就不覺得準用民事婚姻的提案能夠通過,但是我……以為,好歹要是差不多五五波的。」三千萬對七千萬的差距,那種……現實感,真的是有一點難接受。「這種時候如果再聽到某些『還有半杯水』的論調,我應該會忍不住打斷他下巴只圖個安靜。」就不是半滿啊。
「其實我這幾天對……我爸的敬意又提升了一點點。如果我有他的能力,現在應該已經拆掉了幾塊街區了。當然,這有可能是因為我骨子裡只不過是很糟糕的動物而已。」我盡量不要提醒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又代表什麼,不然被那種無邊無際的虛無和憤怒填滿了內心空洞的感受,真的有點討厭。討厭那種,好像讓一切突然間都變得如此簡單的感覺,只想要讓一切燃燒,讓所有不懂那種痛苦,只會說著風涼話的動物們,淺嚐一下,究竟什麼才叫做絕望。
不知道是不是混血動物才會需要和這些莫名的衝動對抗,還是黑暗其實蟄伏於所有動物內心的最深處,只需要足夠糟糕的一天,就能引出最可怕的那個面向呢?
我甩甩頭,不想再繼續深究。星風身上傳來的溫暖氣味,就像是暴風雨中洶湧大海的一個錨點,使我不致迷失,不致漂泊無依。
右邊眼眶突然傳來的搔癢感讓我忍不住又揉了幾下。是花粉季節嗎?我都不知道原來我對花粉過敏。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這幾天我也是過得挺糟的,遭到讓今天的下水道之旅像是去郊遊散心一樣。」星風做了個深呼吸,將雙手擺到椅子的兩側自然垂下。
「算了,其實我也累了,遲個一天而已,應該不至於引發世界末日吧。」他存好檔案,關掉電腦,接著站起身,將我推開。「我該去洗澡了,而且今天我想要自己睡,你就回自己的房間吧,別等我了。」星風用鼻子碰了碰我的臉頰之後,便拿出換洗衣物,往浴室走去。
既然他需要自己的空間,那就這樣吧。離開星風的房間之前,我瞥見了放在鞋櫃上的皮鞋,雖然應該是清潔過了,但我還是能聞到那一丁點被漏掉,依然沾在鞋底墨綠色淤泥的味道。
右眼此時發癢難耐,我又去揉了揉眼眶,試著讓自己分心。不想要窺探星風的隱私,再次強行壓下去分析氣味的衝動之後,我逼著自己迅速離開了房間。
我很疲憊,但是睡不著。
我小幅度的轉了轉頭部,讓鹿角的末端輕輕刮著床頭,嘎嘎的聲響,喚起了一些熟悉的感受。
以前剛長出硬質化鹿角的時候,常常會這樣做的,讓我有種長大了的感覺,能提供給我一點安全感,就像自己是很強大的某種證明。
我不應該把大笨狼給趕開的,我知道我現在很需要他,但是我內心的空洞此時正在索求,要吞噬一切那樣的貪婪。我很害怕,我會做出什麼傷害他的事情,在這個明顯他也很需要我的時候。
我其實不用看就知道了,但我依然解鎖了手機,飛快的瞥了一眼。還是沒有回應。
有多少其他動物,在這個晚上,和我一樣,無法入眠呢。
那麼,我,為什麼睡不著?
為什麼我會決定應該要在乎呢,直接放手,任其漂流不是會輕鬆許多嗎?
明明只是扮家家酒似的遊戲罷了,幹嘛玩得那麼認真,這就是所謂的入戲太深吧?
可惡,我能感覺到,我快要被那個空洞給吞噬了。
床頭櫃裡放著的小刀,現在正對我發出強烈的呼喚。
疼痛和危險的訊號可以暫時讓我確定我是存在的,如果我會流血,那就證明我還活著,即使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噢!我用力的朝手腕咬下,逼迫自己脫離這個思緒。
我大口喘著氣,又用角在床頭刮了幾下。呼吸終於平復下來以後,我決定使用另一種策略,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正在作夢。如果連自己都能騙過去,有誰是說服不了的呢?
呼氣,吸氣,就像在水面之下,安穩,平緩。就這樣,慢慢的,沉下去,就好像,回家了一樣。
Chapter 10: 糟透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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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真是衰暴了。
捷運票卡居然在車站裡頭搞丟了,而且是連同錢包一起。站務職員請我聯絡親朋好友之類的動物的時候,才又發現手機也搞丟了。最後表明了我是外地窮學生,根本無依無靠,對方才有點憐憫的放我離開。
更糟的是,今天癮頭犯了。我在離開私社站出口,對著正在發著傳單,耀武揚威的護家盟成員露出獠牙和低吼出來的時候注意到的。
好在四周實在太吵雜了,只有我自己發現,但這狀況真的是嚇到我了。重新回診了以後,明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啊,為什麼突然變成無法忍受的衝動了?
捷運站職員很快就來驅趕護家盟的宣傳隊伍,我趕在情況更進一步混亂之前離開了現場。
不行,有點奇怪,口水源源不絕的湧出來,腦袋裡面像是爛成一灘糨糊一樣,無法思考。
終於進到了那條通往黑市的小巷了,就快到了,再撐一下!
這裡是自然動物不會靠近地方,那種誘惑力強大的氣味總算是稍微淡了一點,我趕緊趁腦袋稍微清醒一點的片刻,將袖子捲起,露出左臂上的紅色手環。
我本來覺得這實在太蠢了,只是隨便應付一下,但是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會有用上的時機。我讀著上面的口訣,嘗試靜下心來自我診斷。
呃……瞳孔……瞳孔個屁啊,我是要怎麼看到自己的……啊,對了,手環上有附一塊金屬貼片。
我轉動手環,找到了我要的東西,將手臂舉到眼睛前方。
非常好,瞳孔放大,鞏膜充血。唾液……這個就不用測試了,都已經滴到地上了。再來是什麼?
脈搏,不要用大拇指,動脈的搏動會相互干擾,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側的……該死,這應該超過每分鐘一百下了。
我嘗試緊握住雙拳,抑制住顫抖不已的手。這是無庸置疑的第一級危險狀態,那再來是什麼?
呃……「遠離自然動物」、「盡速求助」,還有什麼啊?我高舉著左手握拳,但是思考變得愈來愈困難。
有點尷尬的,當我踏入黑市的範圍內,各種肉的香氣湧入鼻腔之後,我想起來了。「不要去黑市。」該死,這口訣就不能設計的好記一點嗎?
失去意識倒下前,我狠狠的咒罵著成癮診所的蒙古大夫、多管閒事的抖S紅鹿,還有愚蠢的我自己。
恢復意識以後,我花了一點時間確認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覺。
我不確定我在哪裡,高級沙發和燒著火的壁爐,感覺有點不真實。而抖S紅鹿翹著腳,坐在我面前,看起來,非常非常生氣。
「我相信,這是你的。」他將一台手機放在一旁的桌上。雖然這個氣氛有點奇怪,但看到自己的手機被撿到了著實讓我鬆了口氣。
「你要不要猜猜看,我在哪裡找到?」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通常都會下重手,讓我偶爾會懷疑他並不總是如同表面上控制得那麼好。
「水圳、小溪……隨便你叫,反正現在更像是下水道了。」他起身以後,我才注意到他溼掉的褲管和鞋子,還有那下水道專有的腐臭味。
「我還以為……」他的眼神動搖了一瞬間,但馬上就回到那怒氣沖沖的樣子。「這不重要了。重點是,我現在非常生氣,氣到已經不在乎你是不是剛剛肉癮發作。」他跨坐在我的腿上,貼到了我的眼前說道。
「如果你敢干擾我,我就斷絕往來,有聽懂嗎?」他用力的擰著我的耳朵說道,我只能強忍疼痛,點頭回應,對上那棕色的眼睛。
我總是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明明是頭紅鹿,卻能給我這麼強烈的阿爾發凝視感。不過我想,這或許是為什麼會決定繼續維持這……關係的原因吧?
「很好。」他放開了我的耳朵說道。
我其實有一點猶豫,雖然他老是高高在上,對他者滿是不屑如鞋底淤泥的態度,可是不是像這樣的,今天有點奇怪。但是我無法拒絕,即使知道這是我的肉癮在說話,此刻慾望早已壓制住理智。我想往他誘人的頸部咬下,不過我知道他能立刻阻止我。所以現在這種誘惑,被轉化成了另一轉感受,讓我顫抖不已。
他握住了我的吻端,讓我抬起頭,接著用一條毛巾蓋住鼻子。「大笨狼是怎麼說的,兩百公克嗎?」他喃喃自語的時候真的有點恐怖,但這種踩在危險邊緣的感覺也讓我興奮不已。
「你可以盡管掙扎,但是不要妨礙我。」他在我耳邊說道。我還來不及回應,吻端便感覺到濕濕的東西。我本來不是很確定他想要幹嘛,他繼續將水倒在毛巾上,直到整條毛巾濕透。
然後,我就懂了。
「很乖。」他語氣中的稱讚意味通常很有鼓勵效果,可是在這個場景下,只是讓情況更加毛骨悚然。
我用力握住椅子的扶手,感覺到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還有血液流下來的溫熱濕潤感。但這完全對於減緩我現在承受著的劇痛一點幫助都沒有,程度差太多了。
我,正在窒息。肺部像是要燒起來一樣的難受,又像是被緊緊捏住,將靈魂直接從肉體上抽走那樣。
「就是這樣……」他在我脖子上舔舐著,我得承認,這種刺激感讓我幾乎要高潮。
但是還是命要緊啊!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弄死,我們的安全詞是什麼?我掙扎著想要喊出來,但是他緊緊握住我的吻端,讓我無法發出除了慘叫之外的聲音。
該死,他的力氣好大,這根本不是自然動物該有的體質好嗎!
我嘗試要推開他,但發現我已經沒有體力。視野迅速的收窄,窒息的劇烈疼痛讓我本能的想要掙扎,但因為已經缺氧一段時間,所以只能夠微微的抽搐。一天內第二次的,我又失去了意識。今天真的是衰暴了。
「你是不是瘋了?」聲音有點遙遠,我能感覺到,頸部上按壓著的觸感。
「如果我沒有進來,你有打算處理嗎,還是打算就這樣放著讓他死在這裡?」那個聲音繼續說著。我能感覺到胸口肋骨的疼痛,還有肺部的腫脹不適感。
「你才是吧,今天全中央市的大灰狼是決定一起肉成癮發作嗎?」這應該是抖S紅鹿在說話,那語氣很好認。
我的眼皮被撐開來,突來的亮光讓我有點不舒服。在我臉上的手指,正在微微顫抖,所以正在幫我檢查的大灰狼也肉成癮發作了嗎?
「不要嘗試轉移話題,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夜眼。我還以為你會是比較穩重,不需要擔心的那種。」我還真沒有看過誰敢這樣和抖S紅鹿說話。
視線對焦了以後,我看見一匹灰棕色混雜的大灰狼,有著一隻藍和一隻棕色的眼睛。糟糕,一看就知道是歐洲狼,是我的菜,而且他現在跨坐上我身上。按照他們的對話聽來,我剛剛差點小命不保,這好像不是個發花癡的好時機,不過……真的好帥。
「歡迎回來。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有著異色眼的大灰狼把頭湊到我面前說道。我打算再躺一下,我覺得這是我應得的。「心跳好像有點快,不過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歐洲狼說完以後起身,害我有一點點失落。
「我能信任你嗎?」他走到抖S紅鹿身前問道,後者哼了一聲。
「你還是快去處理你自己的問題吧,口水都滴下來了。我不會說出去,不表示獅子組的成員口風都和我一樣緊呢。」抖S紅鹿說完,便朝我走了過來,讓我只聽到歐洲狼離去的關門聲響。
「你的……嗯……朋友?」我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問道。我想抖S紅鹿能聽懂我的意思,沒想到他對我疑問的反應是笑了出來。
「喔,巨大藍鯨啊,當然不是。如果我珍惜我自己的毛皮的話。」他在我身邊蹲了下來。「我勸你也是,好好珍惜自己的毛皮。我知道有一些傳聞是真的,你不會想要知道是哪些的。」我其實不是很懂他在說什麼,我猜大概是某種恐怖的事情,但這些太麻煩的事情我都沒有興趣深究。
「抱歉,今天我真的有點做過頭了……」很偶爾的,他的語氣和神情會有那麼一絲的鬆動,但總是能夠在下一個瞬間就回復到那完美無缺的自信神情。每次這個情況,我都想要說點什麼,但說真的,我們是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說些什麼呢?
他再次欲言又止,如此擔憂的表情並不是我預期會在他這樣子的動物臉上看到的,但是我得說,那個瞬間看起來真是十分的溫柔。
「其實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想,身為生命動物,應該要主動先開口。即使我已經很確定,他絕對不是純血的自然動物。
「經過了上次那件事情之後還是?你都不會好奇,能指使獅子組成員的鹿是什麼來頭嗎?」他大笑出聲,眼淚都流下來了。我順著他手指指著的方向,看往掛在壁爐上的那雙鹿角。「算了,我其實不討厭這樣。」他擦了擦眼淚說道。
「我是紅鹿,星風。鹿角家族的紅鹿路易之子。」他的語氣變得正式起來,向我伸出右手。雖然大概看得出來他是豪門出身,但突然這麼有禮貌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呃……大灰狼,黃石。」我暫時想不到什麼機智的回覆,只好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直接答道,畢竟我們這種下層階級動物沒有多豪華的家門可以報出來。
「喔,是那種寶石嗎?」星風歪了下頭,好像感到有趣的樣子。
「不,是熱泉。」我笑著回答,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小時候,瞳孔周圍是藍色的,虹膜外圈才是黃綠色,就像是黃石的熱泉一樣。」我還滿喜歡那個樣子的,有點夢幻。「後來隨著年紀,醫生說是色素沉澱的關係,所以現在整個虹膜都是黃色的了。」我說完以後,他又歪了下頭,捧起我的臉頰,仔細的檢視著我的眼睛。
這匹紅鹿總是能那麼自然的做出這些這麼霸道的行為,就好像是呼吸一樣合理,天生就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是更高的。這也算是某種天賦吧?
「那麼,既然我們已經正式見過面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嗎?」他語調中帶著些戲謔的說道,對我眨了眨眼。好吧,現在是要玩這種嗎,我是不介意啦。
「如果你肯賞臉,我想可以先吃個飯。」被剛剛那陣混亂打斷,但我能感覺到,那無法克制的衝動並沒有消失。
「哈,想不到你這樣子還挺討喜的。」星風起身說道,將我拉了起來。「我請客。」他比了比沙發,讓我坐上去。此時我才想起來我的錢包還不知道掉在哪裡。「喝點什麼嗎?」他在冰箱翻找著時問道。
「水就好。」我不太確定,有錢動物的冰箱裡面會放什麼東西,只好打張保險牌。雖然在他面前,我什麼羞恥至極的事情都做過了,但還是會本能的有些矜持。
「大家都說,鹿肉要配紅酒。不過等等你有想到要喝什麼,我可以再請廚房準備。」星風聳聳肩說道,替我們都倒了一杯水。等等,他剛剛說什麼?
「你是認真的嗎?」我還以為,自己的嗜好已經算是很小眾的了,他居然能讓我更訝異。
「喔,看看你那表情。」他靠上沙發的椅背笑著說道。「至少不用擔心這頓飯不會沒有話題了。」
Chapter 11: 應該被拋在身後的事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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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常輕鬆愉快的交談相比,今天的氣氛有點沉重。
雖然中央市再怎麼說,都是夜眼的出生地,不過在我們都有愛爾蘭國籍的情況下,我對於發生在中央國的政治問題並不是非常在意。
或許我是在避免自己想起,那些年的討厭回憶。
無論如何,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我們能夠插得了手,或是努力就能改變什麼的,所以我並不覺得應該在不順利的時候,耗費太多心力去難過或之類的,日子還是要照樣過下去。
你被社會狠狠揍了一拳,打斷了鼻子,趴在地上,你會怎麼做?當然是爬起來,擦擦血,繼續走下去啊。不然呢?
再說了,就算真的要指責誰,也是別的動物的錯,不用折磨自己。
「……或許和國民年齡分布有關係吧,假以時日,風向會慢慢改變的。」夜眼的外公說道。
「是啦、是啦,好像所有動物都有無窮盡的時間可以等下去一樣。」小夏則是激動多了。「可以幫我裝碗湯好嗎,黃昏?」我應了一聲,接過小夏遞過來的碗。
現在大小不同的桌子併在一起,湯鍋放在我們的高桌上,兔子們不太方便取用。目前是過渡方案,還在研究到底該怎麼擺放才能滿足大家的需求。真有點難想像,夜眼大部分的童年時光是在這裡度過的。這麼多……小小的東西,所以他才會偶爾表現出那些與外表不相稱的細膩行為嗎?
我的思緒稍微飄遠,浮現出了某個積雪門廊的畫面。諷刺的是,我甚至無法確認這是回憶還是我的想像。至於其他我確切記得的童年回憶,可能就沒有太健康了。
「啊,抱歉,我笨手笨腳的。」碰撞聲傳來以後,我才發現我把碗給掉到地上去了,連忙道歉。
「沒事啦。」小夏笑著說道,將碗撿了起來,拿進廚房。我緊握雙拳,強迫自己不要動彈。我裝出來的冷靜,看起來並沒有被兔子們識破,但是我能感覺到黎明投過來的視線。他發現了。
之前明明就沒有問題的啊,為什麼?
剛剛被小夏碰到的瞬間,那軟綿綿的觸感,讓我狩獵的本能張牙舞爪的醒了過來。真是,太糟糕了。
「我們來洗碗!」終於苦撐到午餐結束,我立刻自告奮勇的提議,把黎明拉到廚房,並假裝沒有看見夜眼疑惑的表情。
契約,沒有,既往,效力!
我在黎明指責我之前搶先替自己辯護,但他只是翻了個白眼,沒有多說什麼。
程度?
我給他看了我顫抖不已的雙手,如果真的讓我洗碗,大概會摔破許多盤子。
種類?
我嘆了口氣,這不是很明顯嗎?「還在呼吸的那種。」我小聲的說道,害怕被夜眼撞見。
黎明在我的頸動脈上按著,然後看了一眼我的瞳孔,給出了個擔憂的表情。「為什麼突然……」他也壓低聲音說話,左顧右盼的應該是在思考各種可行方案。
「旋葉這輪被派駐在黑市,他應該會有門路,我得立刻去找他!」這大概是唯一的方法了。
「你瘋了嗎?」黎明顯然深感詫異。「你是不是忘記,就是因為他,你才會陷入這個境地,然後你還決定回去找他?一定有一定有別的方式可以解決,直接去醫院……」我沒辦法花上半天在吵這個,我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逼迫我做出我不想要做的事情。
那是沒有親手獵食過的肉食動物永遠不會了解的感受,那是多麼的……自然。而且我看過持續忽視那不可能違抗的命令會有什麼下場──簡單來說,不是很好看。
「沒時間了,算我求你!」意識到自己抓住了黎明的領口時,我趕緊放開。我能感覺到乾涸的唾液形成的沫狀結構,讓我的口腔更加的不舒服。黎明看起來又掙扎了一下,最後點頭同意。
謝謝。
我迅速比出了暗語,碰了碰他的手臂,從後門跑了出去。每分每秒,我都能感覺到我的自制力正在流逝。
要快,趕在來不及之前。
計程車司機很健談,一直說著什麼第一案不同意、第二案同意,還有什麼民意的體現之類的。
毫無意義的音節,沒有在我的腦中組裝出任何概念。
我沒辦法思考為什麼,我只知道,他頸動脈跳動著的聲響,像是一張大鼓不停在我耳邊敲擊著那樣震耳欲聾。
我的獠牙,正在顫抖,瘋狂的渴求著,那曾經嘗過禁忌的滋味。除了第一次吃活餌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過了。
我刷了信用卡付清車資,一秒鐘也不耽誤的甩上車門。通過了那條安靜的小巷,我進到了黑市裡頭。肉的氣味並沒有讓我的症狀惡化或是緩解,因為我知道本能要求著的是別的東西。
不是單純攝食血肉的慾望,是狩獵的衝動,追擊與埋伏的刺激,在尖叫聲中感受著生命慢慢流逝,隨著鮮血流盡才能心滿意足的掠食者本能。需要撕開毛皮,扯斷筋骨……該死,冷靜!
我回憶著關於嚴重肉成癮,需要到獵殺活體的程度,各種可能的觸發契機,嘗試排除掉變成現在這種況狀的原因。如果當初沒有把這部分的課程當成玩笑就好了──找看起來跑不動但還能叫出聲的,最好是落單的──我怎麼會曾經覺得這很好笑啊?
獅子組總部沒有任何動物攔我,總是和夜眼一起出現看起來是獲得通行權限的好方法。
這樣也好,我很擔心我現在的攻擊性,會被任何打擾我的動物激發。我得趕快……怎麼回事?我聽見細微,但是非常確切的求救聲,那是大灰狼瀕死時特有的叫聲。
我沒有去探究為什麼自己會知道這件事情,現在的狀況已經夠混亂了。
我循著聲響,來到了頂層的辦公室,沒有浪費時間猶豫就踹開了鎖著的門。眼前的畫面衝擊力之大讓我可能恍神了一秒鐘左右,這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還沒有發生過,畢竟我就是被訓練來處理各種緊急事故的。但是雷克斯的三日後復活啊,那是水刑嗎?
我把星風推開,將顯然已經沒了呼吸和心跳的大灰狼移到地上躺平。我忽略腦中冒出來的各種疑問,立刻給與大灰狼心臟按壓的急救。
應該不是我誤會了,星風剛剛的樣子,根本是在看著他死亡。我曾經在一些比較瘋的同袍身上看過那種神情,每每都讓我寒毛直豎的不舒服。樓下應該有AED,如果有心室顫動……突然,大灰狼弓起身,吐出了一些水來,咳了幾聲。
可真是走運。
大灰狼恢復了規律的呼吸,我趁這個機會讓痠痛不已的雙臂休息一下。
「你是不是瘋了?」我語帶指責的向星風問道,一邊確認陌生大灰狼的脈搏。「如果我沒有進來,你有打算處理嗎,還是打算就這樣放著讓他死在這裡?」我不是很確定我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但我好像察覺到一絲罪惡感閃過星風的眼睛。
希望他不是裝出來的,我已經沒辦法再用同樣的眼光看待這頭紅鹿了。
「你才是吧,今天全中央市的大灰狼是決定一起肉成癮發作嗎?」他朝我顫抖的雙手瞥了一眼說道。可惡,也太敏銳了。我檢查著大灰狼的瞳孔,努力的控制手指。
「不要嘗試轉移話題,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夜眼。我還以為你會是比較穩重,不需要擔心的那種。」我咬住牙齒,慢慢的說道。從夜眼提過的事情和各種傳聞,我以為鹿角家的大少爺是那種……背負了眾獸的期望,必定成就大事的動物?或者,其實兩者並沒有衝突?
「歡迎回來。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大灰狼總算是醒過來張開了眼睛,我再次確認了一次各種體徵是否異常。「心跳好像有點快,不過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確認沒問題以後,我便起身。
「我能信任你嗎?」我走到星風身前問道,想要他保證不會再次嘗試殺死大灰狼,而紅鹿的反應是哼了一聲。
「你還是快去處理你自己的問題吧,口水都滴下來了。我不會說出去,不表示獅子組的成員口風都和我一樣緊呢。」他好像打算要扳回一城那樣,氣勢凌人的說道。
他平常就這麼討厭嗎,我現在更能理解為什麼夜眼不喜歡待在鹿角大宅的原因了。但是星風並沒有說錯,剛剛的突發狀況讓我徹底分心了,但那種飢渴感,就像是對著緊閉著的金屬門扉用指甲瘋狂摳抓所發出的刺耳噪音那樣,只是暫時被隔絕了,但仍然難以忍受。我離開辦公室,憑著記憶尋找通往值班室的路。
「唷,看看是誰來了。」灰白色的大灰狼,在我進到值班室時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用腔調純正的愛爾蘭語說道。是最糟,或是最好的那種情況,其他在場的大灰狼都是他那一掛的。
好吧,都是我們這一掛的才對,我是想要說服誰呢。
旋葉像是在演舞台劇那樣,將翹在桌上的腳放了下來,站起身,每個動作之間都會有一段停格。
我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不想在他面前顯露出任何脆弱的樣子,他是那種嗅到傷口就會兇性大發的掠食者,或是食腐者。
「你不跟我們混了以後,我都有點寂寞了呢,好就少了些什麼一樣。」他走到我身前,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他的藍眼睛是偏淡色的那種,仔細看會感覺到某種冰冷。「我們的兄弟。」他瞇起了眼睛,雙耳微微下垂指向我。我能感覺到其他大灰狼站在我四周,作勢將我包圍。
「你們很敢嘛。」我沒有移開視線的回應道。「在阿爾發的領地撒野?」沒有想到事態會惡化的這麼快,但是擺出低姿態對旋葉這種狼只會有反效果,我只好冒著更進一步升級衝突的風險不退讓。
嚴格來說我的地位比他高,旋葉再怎麼挑釁我,我都可以不回應。而我肯定他不會在沒有萬分把握的情況下發出挑戰,特別是在他的嘍囉們面前。只是不管怎樣,這個局面對我來說都是極度糟糕的,畢竟是我對他有所求,而我想他很快就會猜到了──所有回頭來找他的大灰狼,都只有一個相同的目的。
「開個小玩笑而已,幹嘛那麼嚴肅呢,嗯?」他立刻換上了諂媚的語氣,歪著頭對我眨了眨眼睛。那噁心的假笑還挺燦爛的,但是故意露出來的一邊犬齒傳達的意圖就很明顯了。
「我相信,你一定是因為太想我們了,所以跑來這裡敘敘舊。」旋葉坐回辦公桌上,雙手撐住桌面,仰起頭來盯著天花板。
「這是你這………半年來,第……十次進到總部?」他繼續喃喃自語,我得將手插進口袋裡才能壓去衝上去揍他的衝動。
不是他那輕挑的語氣,也不是居然用那種態度應對位階更高的我,而是眼神──那個好像早就知道有那麼一天,我會回來找他的眼神。
我記憶中的某些部分,正在翻攪著,每每想起這些早年的片段,都是一再的提醒我,我是怎麼樣子的狼。我比他們都還要糟糕,我只是更虛偽,不願意承認而已。我用力甩頭,從過去的泥沼中脫出,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我必須速戰速決,我想要撕開旋葉喉嚨的衝動不單單只是憤怒了。
「我是來……」我才剛開口,旋葉就遞過來著張卡片,上面寫著些什麼。
「你剛剛失神的時候我就安排好了,別跟我說你沒有發現。」我沒有回應他的問題,接下了卡片。「不會吧,你真的沒有發現。」他的語氣有些驚訝,放大了的瞳孔同時帶有一絲疑惑。「這應該至少是三期的症狀啊,我以為你應該已經好多年沒有吃……」他顯然想通了什麼,沒有繼續說下去。
「阿爾發會不高興的。」他嘆了口氣,居然表現出擔憂的樣子。可惡,我是怎麼讓自己淪落到這個地步的?
「不用擔心,你的秘密在我們這裡很安全。」他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們永遠都會是兄弟,不管你如何否認,我們都是一體的狼群。」他握住了我的手臂,將右拳放在自己的心臟上方。那熟悉的動作和觸感,喚起了許多我只希望是我的想像的記憶。
「你永遠是我們的一員,十三號。」
Chapter 12: 其中一天的樣子(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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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求饒的哀號聲是如此悽慘,其實讓我有點動搖,但都已經同意夜眼的決定了,所以我還是割開了大灰狼的脖子。
「你不要一直亂動會快點結束。」我嘗試好言相勸,但在這漫長到如同不會結束的夜晚,我已經太疲憊了。緊握住大灰狼的吻端,我強迫他往後仰去,保持傷口的開放,深色的血液自頸部上的切口不斷湧出。
小刀因為這段時間太頻繁的使用,疏於保養而有些鈍掉,再加上我很確定手腕或是手掌有某塊骨頭骨折了,讓我沒辦法好好握住刀子,所以無法製造出足夠俐落的割面。大灰狼繼續虛弱的掙扎,我想盡可能的免去他被自己血液嗆到的痛苦,所以並沒有放手。
不確定過了多久,但他總算是不動了。我只能肯定我在這件事情上已經花掉了太多時間。
四周都是破損的玻璃器皿,或是傾倒的家具,當然,還有那濺上牆壁以及在地板上瀰漫著的深紅色血液。
「這是最後一個了?」夜眼有些口齒不清的走到我身旁說道,他的一邊臉頰腫了起來,好像還在流鼻血。
「對。」我放開手中的屍體說道,任其癱軟在地面上。我現在累到連說話都會喘了,根本沒辦法介意那些沾到我身上的血液。
「嘿,沒事的。」夜眼在我耳邊說道,舔了我的臉頰幾下。被他抱住時,我才發現我的眼淚早已無法控制的湧出。
「我知道你討厭這樣,但這是為了我們的安全。」夜眼的氣味和溫度,總是能讓我感到安心。「再說了他們都罪有應得。」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說道。割喉幫──控制開曼群島的三個地下勢力之一,為了傳遞明確的訊息,我和夜眼割開了全部高階成員的喉嚨,瓦解了組織。
至於另外兩股勢力該怎麼處理呢,就是為什麼這個夜晚會如此漫長的原因了。花了點時間,有點疲憊,但是都處理好了。
「我知道。」我將鼻子埋進夜眼的肩膀回應道。其實我還是不太懂為什麼我們需要接手控制開曼群島,我以為低調的隱姓埋名生活比較保險,但我相信夜眼比我更懂這些事情。
「不管有什麼問題,我們都能一起面對。」他的語氣是那麼的肯定,但是我已經漸漸壓不下去懸在心中的疑問,關於為什麼我們必須要立刻離開愛爾蘭,提早執行我們遠走高飛的計畫。
我知道夜眼會在準備好了以後和我解釋,但我能感覺到這個問題如果沒有早點被解答,將會慢慢的侵蝕我們之間的信任。
「說好了喔,你會永遠陪著我。」但是我暫時沒有力氣去管那麼多了,現在這個溫暖的安全感,就是我所能想像到最奢侈的幸福,只能再次蹭了蹭夜眼的脖子說道。
「當然,永遠都在。」他笑著回答,接著,吻上了我的唇。不管多少次了,那種失重一般的悸動仍然令我顫抖不已。
但是,這次有些不一樣。
我,嘗到味道了。
為什麼呢,我的味覺以往除了像是沙子一樣從來就沒有給過我任何感受啊?
算了,我不想要在這個珍貴的時光中,將心思浪費在無意義的疑問上頭。
我們激烈的擁吻著,苦澀的鐵腥味在我口腔之中綻放。
該死的,我居然睡著了!
身旁其他動物起身收拾發出的噪音才將我吵醒,我環顧了四周,看到幾匹和我一樣剛剛被吵醒表情的動物們,可見安全講習有多無聊。
「我注意到有些同仁或許沒有那麼專注在課程上,但請不要忘記下周是考核時間,沒有通過獲得我們核章是不能經手第一線任務的。」我注意到那匹紅鹿投過來的目光。「我想這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所以請各位努力,這樣我們就不用再見到彼此了。」
可惡,這是什麼態度?
我忍不住露出獠牙,向他瞪了過去表達我的不滿,結果紅鹿完全忽略我的示威,讓我更不爽了。
算了,我看了眼會議室上頭的電子鐘,是時候去下一個那臭狐狸替我量身訂做的折磨了。
我早就懶得對他們發火了,那個每次見到我都精神抖擻跳起來問好的蠢樣子,真的是怎麼看怎麼煩。
花了四個月了以後,還是教不會他們該如何保持安靜以免讓我頭痛,我是也放棄嘗試了。
「教官好!」我沒好氣的揮揮手敷衍他們。我現在採取消極策略,看會不會有效果一點。
每次,他們臉上那種興奮的神情,只會讓我更加煩燥,連帶的導致我最近努力保持的好心情岌岌可危。
我可以理解,直接收到來自活躍外勤成員的指導,對於沒有任何經驗的菜鳥來說是非常稀有的珍貴經驗。只是露出那麼期待的神情,總會讓我很懷疑,你們有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份工作代表著什麼。
我才花了兩年,就已經讓身後的屍體堆得比誰都高了,我想我有資格問這個問題。我看過那閃耀著對未來期待火光的澄澈雙眸粉碎的樣子,那個以為自己會成為某種英雄的幻想──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離職令不是我負責交遞的。
我甩甩頭,丟開那些會讓我更加煩躁的記憶。
「繼續這個月的課程,該怎麼靠你手上唯一一把小刀活下去。」我將提箱放到一旁的長桌上,向他們說道,同時再次忽略他們眼中散發的好奇光芒。
年輕氣盛,想要證明自己的動物,怎麼都長得一個樣呢。當然,我想前幾週我們彼此折磨的理論課程應該也推了一把,忍耐了這麼久,會想要在實際訓練中發洩一下過剩的精力是也可以理解的。
我看到許多學員手裡都拿著局裡發配的訓練用小刀,大概在我來之前已經相互比劃著玩了。再怎麼說,畢竟也才十八歲而已,仍然是那個半大不小的年紀。
唉,我在想什麼呢,我的十八歲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情而已啊,怎麼搞得好像上輩子的事情了一樣。
我暗自嘆了口氣,再次甩甩頭,努力的從這討厭的情緒中脫出。
局裡一直秘密的從各種地方,挑選有潛力的年輕動物訓練,這行為總是給我一種是在補充消耗品的異樣感。
「把那些搞笑用的道具放回去,過來挑一把趁手的。」和我預期的一樣,我打開提箱時,學員們的反應就像是看到了玩具箱的大孩子們似的。
「我和你們解釋過要怎麼選擇適合自己的小刀了,仔細挑,但我們沒有整天的時間。」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聽懂,這真的是要給他們的。
我讓他們自己去花時間翻找著,我走到一旁,將外衣脫下掛好,只留下身上的白色汗衫。我能感受到來自上方的視線,但我強迫自己忽略他們。我猜大人和那頭老狐狸都在看著,並且對我投來不贊同的目光。
我也同意,我真的是不應該看他們的資料,但我還是做了。
顯然我不是那種很清楚,該怎麼做才是最好選擇的動物。
這個梯次的學員,全部都是孤兒。雖然說原因各異,但都是遭到各種變故,輾轉被局裡發掘的。大多是從街頭,和少年院。這應該不是某種對我的測試,或是想要給我什麼教訓或課題,只是單純的巧合而已。
有趣的是,我總是很容易和這種……狀況的動物們共感。明明成長過程其實沒有任何匱乏,我究竟是哪裡來的,呃……自信?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去感覺我們同病相憐呢?說不定只是我的某種自作多情吧。
我舒展關節,完成熱身以後,走到館場中央的軟墊區。我看他們也挑得差不多了,便把學員們叫了過來,每匹動物手上都拿了把小刀。
「我應該教過你們怎麼拿了吧?如果有哪個蠢貨傷到了自己,或是讓我覺得你們沒有準備好,我保證今年剩下的每一天都會是講堂課。」我強調了句子的後半部,至少學員們都沒有在嘻皮笑臉了。
我掃視過所有動物,做出判斷。
「你,刺我。」我指向一匹老虎說道。
「什麼?」頓時成為目光焦點的他顯然不知所措,但我不是來這裡讓你不知所措的。
我抓住他的臉,按在地上時我都能感覺到他還是沒有反應過來。至少小刀還握在手裡,不算完全沒救。
「第一課,不要猶豫,機會稍縱即逝。」我站起身,指向一匹大灰狼。「你,刺我。」
可能是有學到點什麼,或是單純大灰狼服從的本能,他倒是沒有猶豫的向我刺了過來。我踢向他的腳踝絆倒他的同時,由下而上敲中大灰狼的手腕讓小刀脫手。
「第二課,不要在明顯有利於對手的情況下交手。你的敵人想要什麼,做相反的事情就對了。」我接住在半空中的小刀,射向大灰狼前方的軟墊,接著挑著下一個目標。
「你,還有你,刺我。」我這次需要速度型的,班上唯二的兩匹花豹看起來很符合我的需求。
他們墊起腳尖,一前一後的繞著我轉圈,尋找著有利的時機。很聰明,但是不夠聰明。他們同時衝了上來,很快,而且顯然沒有擔心會弄傷我。但是我更快。
我側過身,避開了小刀的軌跡,接著用手掌各自在他們額頭上用力拍了一下,讓兩匹花豹重心不穩的向後翻去,後背著地跌落在軟墊上。
「第三課,了解自己和敵人,認清自己的優勢和劣勢──速度快和體重輕。但是當對手顯然壓倒性的強大,自己的優勢一點點用都沒有的時候,一定要記住,活下來的,才是贏家,請不要對需要逃跑的場合感到羞恥。」讓我有點訝異的,到現在還沒有動物因為自己沒握好而讓小刀脫手的。
不打算事先警告,我向後翻身,一躍而起,落在一隻兔子面前。她的反應很快,避開了我揮出的拳頭之後,便立刻打算反擊。我知道她是混血動物,單就身體素質來說搞不好是這個梯次最優秀的。
只不過經驗太過不足了。兔子踩上我的肩膀,卻被我一把抓住摔到地上時,顯得十分訝異。但她並沒有打算就此放棄,才剛碰到軟墊,就弓起身子,打算重整架式。
勇氣可嘉,只可惜一樣是白做工。
我用左腳踩住她的胸口,將兔子壓制在軟墊上,確保她無法再有進一步的動作。
「第四課,不管你們多麼努力,多麼優秀,總有一天,會遇上完全無能為力的情況。」我露出全部的牙齒,奏到兔子的耳朵旁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著,她的表情很快就變成無比驚恐。
「超過七成的外勤無法活到退休,這都還沒有計算受傷導致無法繼續執行任務的情況。一定要做好覺悟,事先想清楚,當無可避免的那一刻來臨時,你是要以什麼姿態去面對。」我將兔子拉了起來。
「不然留下遺憾就太不好了。」我繼續打量學員們,察覺到現場氣味的改變。
「我承認,你們的表現有點出乎我的預期。」剛剛倒地的動物都被其他學員扶了起來,現在全班都用警戒的眼神看著我。
「那麼,」我伸展了一下四肢,關節發出喀喀的聲響。「剛剛我們說到哪了?」
Chapter 13: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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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覺得春太郎說不定真的有指導後輩的才能。」要不是大人的語氣聽起來挺開心的,我大概會以為是在諷刺。
「恕我不敢苟同。」我的右眼好像剛剛抽痛了一下,真是討厭。「這根本是在胡來嘛。」對於我的評價,大人笑了出來,對我挑了挑眉毛。
「我想這是名師出高徒吧。」被大人揶揄了還真讓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讓我反射性的抓了抓耳朵。
「就讓春太郎至少帶他們到結業,你說呢?」大人轉身離開看台,我跟上,進到長廊以後往電梯所在的方向走去。
「樂見其成,這樣也可以少掉我一些麻煩。」我的回答又讓大人笑了。我實在是不忍心指出,大人不放心那顆未爆彈的樣子太明顯了,這樣是會成為弱點的。「但是我想他對於這個決定的反應很難太愉快。」大概是會氣到想要挖掉我另一顆眼睛那種不愉快。
「喔,我會親自和他說的。之後,我得回去休息一段時間,畢竟現在事情也告一段落,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大人的語氣之中透露出了一絲疲憊,但至少知道大人終於打算回鹿角大宅了我也是放心多了。
「而且,下一波戰鬥又要開始了。我很怕,我又會需要你的幫助了,尤金。」大人向我揮揮手道別,看起來是要前往膠囊車站,我點點頭回應,看著電梯關上。
「無時無刻,大人,無時無刻。」在黑暗的長廊中,我喃喃的回答道。
「夠了,尤金。」大人的語氣有些無奈,我接著聽到他朝我們走過來的腳步聲。
「但是……」我很勉強的分心回應道。我很怕稍微不留神,這傢伙就會掙脫開來,把我們都殺了。
右眼傳來的劇痛已經夠讓我難以專注了,只能繼續繃緊痠痛不已的四肢,嘗試保持對大灰狼的控制。
「我說夠了,春太郎不會對我造成威脅的。倒是你,快去醫務室看看吧。」大人很堅決的說道,我只好放開鋼絲,將勉強抓住的大灰狼放開。
我心裡很清楚,眼睛已經保不住了,但直到剛剛我才注意到,雙臂和手掌上全是被鋼絲割出的傷口,有一點血肉模糊。我將破損的手套脫掉,以免乾掉的血液將它黏在切口上頭。
大灰狼被放下來以後,跪坐在地上,無聲的啜泣著,毛皮上吸了不少血,幾顆紅色血珠滴了下來。
「好了,沒事的。」大人走到大灰狼身前蹲下,捧起了後者的頭輕聲說道。那個眼神,是如此的溫柔。就在那個瞬間,那個眼神讓我知道了,讓我知道了大人的秘密。
Chapter 14: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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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不是吧。」我環顧四周,只有兩匹動物還站著,而且也是搖搖晃晃隨時會倒下的樣子。
「我可是預期至少被打斷鼻子呢。」我不太喜歡用這麼輕蔑的語氣說話,可是據說年輕氣盛的動物們很吃這套。
我又忘記我們根本沒差幾歲了,算了,這不重要。在我的激將法之下,大部分的動物都站了起來,雖然一點點都不像是能再發起進攻的樣子。
「你們知道,中央國的天皇權威,是怎麼畫下句點的嗎?」我邊說著邊走向我放在桌上的提箱,學員們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沒有放鬆警戒。
說來有趣,這段歷史是我離開之前,在學校最後學到的東西,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答對有加分。」我開了個小玩笑,但學員們都沒有理我,顯然都還在擔心我會突然攻擊他們。不過我只是拿了我需要的東西,走回軟墊中央。
「提示,和刀有關係。」我說完,在前後左右的方位,同時丟下了一把六十公分的短劍,讓劍尖插進軟墊裡面。
這種長度的刀械,我怎麼用都不順手,但就當作是讓分吧。
「當然是武士刀啦,不是這種狼之帝國式的短劍,但今天就先將就一下。」雖然我想學員們應該不太會有歷史愛好者,不過沒有收到回覆還是讓我有點難過。
大部分的動物甚至都還沒有調整好呼吸,偶爾還有咳嗽聲傳出來。好吧,讓他們再休息一下好了。
「我應該有說過,以性命相搏的戰鬥中,脖子是一個很好的目標。」我將頭側向一邊,撥開毛髮,讓他們看見跳動著的頸動脈。
「但是一定要注意,最脆弱的部份,被頸椎骨保護得好好的,其實並不容易在戰鬥中成功擊中。」我用手指壓了壓兩側頸動脈的位置,以及用指尖從枕骨大孔往滑下去,代表脊髓。
「除非──請容我自豪的指出這個事實──你像我一樣,技巧非凡又力量強大,能夠直接砍斷骨頭或是找到關節的脆弱處下刀,不然,大多數雙方有來有往的衝突中,光是切開氣管就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看他們那麼認真聽我說話的樣子,都不知道該做何感想才好。
「即使割斷了頸動脈也一樣,如果維持傷口的封閉,對方會撐得比你以為的還要久。雖然說也不是太久就是了。」我聳聳肩說道,但我想沒有實際經驗的動物不容易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
「那會是種極度痛苦和恐怖的死法──無法呼吸的窒息感、湧出的血液直接灌入肺臟裡灼燒的疼痛,還有因為缺氧開始翻攪的世界。依照實際造成創傷的類型差異,這個過程順序和持續時間會有非常大的不同。」我都忘記我第一次割開喉嚨的時候,有沒有犯過新手錯誤,畢竟那天的記憶實在是混亂到我不確定哪些是實際發生過的事了。話說回來,我好像天生就擅長殺戮──是吧?
「要注意的是,處在這個情況下的對手,是特別危險的。因為他知道,一切都已經沒了希望,大多會想要拉個墊背的。畢竟這時候沒有太多血液給腦袋思考了,很難做出明智的判斷。」我再次確認了學員們的狀態,應該是有精神一點了。
「所以,不管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還是心中仍然有某種沒有被玷汙的同理心,下手的時候請俐落一點,大家都不過是混口飯吃,或者有某種難處。也有可能是相信的東西不同,但是最常見的還是單純站錯邊了。」雖然我講這個好像有些奇怪,但是如果學員們知道我都做過什麼──不是那種英雄主義式的濾鏡,是我到底做過了什麼──看我的眼神會有改變嗎?
這好像不過是藉口,但是不太清醒的那段日子,實在有點不堪回首。
我可沒有像老爸那樣,天真到以為不用見血就能解決某些麻煩至極的事情,可是沒有必要讓死亡加諸一堆不必要的痛苦。
「如果,這些事情,有任何困擾你的地方,請不要覺得難為情。殺戮,是需要訓練的,是違反我們本性的。如果想要退出,請不要感到羞恥,這是勇氣的表現。」我雙手各抽起了一把短劍,轉動手腕,感覺著重量和力矩。
「我全部所能教導你們的東西,這恐怕是最珍貴的一課。跨過那條線,就再也不會有退路了。在還來得及以前,回頭都不算遲。」我緩緩轉動著身體,一個個對上所有學員們的視線──都是那樣的堅決,我就怕這樣,他們大概把這誤會成某種激勵了吧。
「既然你們那麼有幹勁,來個隨堂考好了。」我加快轉動的速度說道,感覺著劍尖的離心力。
「今天課程結束以前,還能站起來的,我就會開除你。」他們這次理解的很快,我才剛說完,剛剛被我按在地上的獅子就跳過來攻擊我。
我壓低身形,避開揮過來的刀刃,用劍柄擊中他的腳踝,再對胸口補上一腳,讓懸在半空中的他飛了出去。
我不是解釋過,短刃兵器的劣勢了嗎?算了,看看這樣會不會幫你們長點記性。
周圍的世界,隨著我快速的舞動著,變得有些模糊,但我好像仍然能夠感覺到那個從上面注視著的目光。
我想,我終於能懂路易當時的心情了。那天,他是怎麼說的呢?
「……你這蠢貨,是不想要你的手了嗎?」聲音有點遙遠,好像隔著紅色的霧氣傳過來的一樣,支離、破碎。
被這麼一說,我才感覺到來自手腕和手臂上那噬骨似的劇痛。我看了一眼,注意到深深陷入切口的鋼絲。要不是我的血順著傷口邊緣流了上去,細成那樣的結構應該是肉眼沒辦法看到的。
但是,我並不在乎,我只能感覺到無邊無際的憤怒,因為……因為什麼?
為什麼並不重要,我只需要殺了這頭狐狸,然後剝了他的皮。
我需要,我只需要記得,因為我需要。
我繃緊四肢,打算抵抗束縛住我的力量,但依然是動彈不得,我還聽見關節像是要散架那樣的喀喀作響,以及切肉似的黏稠聲音。
只差一點點,我能從那狐狸的眼中──剩下的那隻眼中──看出來,他就要撐不住了。我至少會斷掉一隻手,不過好像我會在乎……
「夠了,尤金。」熟悉的聲音讓我呆了半晌,停下動作。是路易。
「但是……」狐狸咬牙切齒的說道,看起來很緊繃。
「我說夠了,春太郎不會對我造成威脅的。倒是你,快去醫務室看看吧。」路易的聲音,就好像濃霧之中的燈塔一樣,讓我從腥紅的迷濛中脫出。我被放了下來,跪坐在地上。
許多過於複雜的情緒湧了出來,將我淹沒,只能啜泣著無法動作或言語。
我發現,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辦法哭出聲音來了。
「好了,沒事的。」路易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捧起我的頭,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那種脆弱的無助記憶,和現在的感受重疊了起來,讓我的眼淚潰堤般流個不停。
「這條路的終點,沒有你需要的東西的──這還是你能走到終點的前提下。」路易聲音中的某種感覺,總是能讓我感到安全,但並不足以溫暖此刻我空虛冰冷的內心。
「我想要報仇!我要讓所有需要負責的動物,一匹都逃不掉!」我嘶吼道。
「要知道,跨過這一步,就再也不會有退路了。在還來得及以前,回頭還不遲。這是我能給你最後的溫柔。」像是對不懂事的幼崽說教那樣,路易耐著性子說道。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我的臉頰。
「我要讓他們全部都付出代價,為此,我毫不畏懼,即使要永遠行於黑暗中!」我直視著路易的雙眼說道,堅定的表達我心意已決。他棕色的眼中,有些……懊悔?
「那麼,孩子,」路易嘆了口氣,將我扶了起來。「讓我告訴你,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情。」他把手帕放到了我的手上,我能看見淡藍色的織物因為沾上了我的血而變得鮮紅。「我們並不是行於黑暗中,我們就是黑暗。」
Chapter 15: 少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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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末端襯著絲絹的的鑷子,將子彈的兩端精準的放入卡榫,輕輕的轉動著。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是看到那個油膩的指紋的時候仍然是有股怒氣湧上心頭。我用上呼吸技巧,調整換氣速度和心律以保持雙手的穩定度。
我把短纖維的拭鏡紙裁成需要的大小,沾上一點點界面活性劑,仔細的擦拭著表面的髒汙。
聽到夜眼的腳步聲時,我小心翼翼的將子彈收回盒子裡,反正剛好處理完,之後再繼續清理剩下的。
我拿掉戴在額頭上的頭燈,順便摘下右眼上的精細放大鏡收好。
夜眼進門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最近好像愈來愈頻繁了。我可是非常歡迎這個轉變的,對於夜眼的狀態有機會回到那一天之前而感到十分欣慰。
「黃昏還沒有回來?沒有看到你們兩個一起出現感覺真有點不習慣。」他把黑色提箱放到桌面上,取出了幾把帝國短劍說道。好吧,該來的還是得來。
「關於這件事情……」雖然有大致排練過要怎麼說了,但還是有點難以啟齒。夜眼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來,對我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表示疑問。
「有許多關於以前的事情,我想我們都同意要慢慢來,當準備好了的時候再來談。」有點承受不住夜眼湛藍的凝視,我將目光轉到地板說道。「但是我想有些事情,已經變得十分有急迫性了。」
「不要再搖尾巴了。」我終於受不了,出聲向黃昏抱怨道。「你這樣會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他繼續焦躁的來回踱步,每次踩到那塊會嘎嘎作響的地板時,就如同拿錐子戳我背脊一樣,惹得毛髮一陣陣的豎起。
強忍住不悅,避免對黃昏發脾氣,因為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
已經超過一年沒有接到任何聯繫,再加上之前那樣不愉快的散場,現在坐立難安的感覺就好像被某種巨獸張口吞下那樣不舒服。
我嘗試讓自己分心,觀察室內的擺設,順便用上狙擊手訓練學到的技巧,調整呼吸。
十多年來,三葉辦公室的這一邊完全沒有改變。讓我產生了一種時空逆流的錯覺,回到當初還是小狼崽時,常常被叫進來痛罵,害怕的捲起尾巴,在椅子上縮成一團的樣子。
每次這種時候,我都會看著那面泛黃的世界地圖,想像著自己到世界各地旅遊的樣子,讓自己分心,以度過難熬的時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長怎樣呢?我好希望能有機會親眼看看。
「他同意見你們了。」三葉走進來,關上門說道。我注意到黃昏的耳朵瞬間彈了起來,當然我的也是。「我應該有說過,他……不太一樣了吧?」三葉的語氣有些無奈,而我們都點頭回應。
斷斷續續的,多少都還是有聽到一些傳聞,只是沒辦法確定真偽,也不太確定,到底什麼叫做「不太一樣了」。
「那就進來吧。」她領著我們到了隔壁的主辦公室,夜眼站在房間中央,捲起袖子的雙手抱在胸口,看起來百般無聊的點著腳尖。他穿著暗綠色系的數位迷彩裝和黑色的長靴,那條灰白色的大尾巴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在末端有一撮熟悉的黑毛。
「這是我和你提過的小隊成員,狙擊手和觀測手,他們是最優秀的,能符合你的需求。」三葉這樣介紹我們讓我有點困惑。我看了黃昏一眼,但顯然他除了興奮的狂搖尾巴之外什麼都沒有注意到。
夜眼懶洋洋的視線投了過來,歪了下頭,上下打量著我們。我理解到,那冰冷的藍色目光有什麼異樣。除了變壯了許多、身體上多了些新的疤痕,還有看起來更加疲憊又抽離了之外,夜眼不認得我們了。
我正思考著這代表什麼,還有我是不是應該要介紹自己的時候,我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情。
他皮帶上頭插滿了小刀,但這不是重點,有四個刀鞘是空的。我抬起頭,和夜眼四目相交。他知道我發現了以後,一邊嘴角上揚,露出了犬齒的末端。
喔,糟糕,要來了!
我來不及警告黃昏,夜眼的動作太快了。他一揚手,我只能依照依稀的金屬反光判斷位置作出迴避動作。感覺到臉頰上的幾根毛被削斷了,還有被劃破的衣服,心裡暗自慶幸這是目前唯一的損害。
但我知道夜眼不會這樣就收手的,所以當他以難以理解的速度移動到我身前,往我的臉踢了過來時,我勉強趕上用手掌劈中他的腳踝,打偏攻擊。夜眼靴子底下那道縫隙進入我視線的時候,我馬上理解到這個結構的功能,才能夠及時將頭側向另一邊,躲過彈出了刀刃。
他是抱著要殺死我的前提在行動的。
確認了這件事情,讓我有一些害怕,還有難過,那湛藍的目光是如此的陌生。
夜眼順勢回身,又是一揚手,不確定扔了多少把小刀出去,但是我沒有空擔心黃昏的狀況,因為夜眼旋轉身體的同時又用另一腳踢了過來。我交叉雙手嘗試架住衝擊,但是那力道實在太大了,將我兩手都壓回胸口,接著便向後飛了出去,撞在牆上。我都還沒來得及吸氣,補充摔上牆時肺臟裡面被擠出來的,夜眼就用手肘撞上我的胸口,並且用同一手逆持著的小刀,以刀尖抵在我的下顎。
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全部獠牙,和強烈的阿爾法目光。這種誇張的壓迫感,以前就是這樣了嗎?我沒有等自己思考出個結論,趕緊聽從本能,低垂耳朵和視線,表示臣服。
「合格。」他在我耳邊說道,熱氣都噴了上來。
夜眼放開我的壓制以後,我大口喘氣,轉頭確認了一下黃昏的狀況。大概七把小刀,穿過衣物,將他以很彆扭的姿勢釘在牆上。至少沒有受傷,在夜眼恐怕是認真抱著要傷害我們的打算之下,這是很僥倖的結果了。
「如果沒有合格會怎樣?」我小聲說道,不想要刺激夜眼,我不確定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或是我們熟悉的那部分剩下多少。
黃昏那驚愕的樣子恐怕是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了,我得負責交涉,同時猶豫著該不該把黃昏給放下來。三葉只是顯得有些無奈的坐在辦公桌上看著,可能沒有打算干預。我只能靠自己了。
「裝進袋子,免得來回跑,省事。」夜眼說完,走向黃昏,將小刀一把一把的從牆上拔出來。黃昏顯然還是不太清楚事情為什麼會這樣發展,眼睛張得老大緊盯著夜眼。「聽說你是天才。」他沒有看我,繼續動作著。
「是的,至少學院的長官是這麼說的……大人。」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但聽說中央國是這樣稱呼首領的,沒想到夜眼不開心的啐了一聲。
「敬稱留給我爸就好,我受不起。」夜眼尾巴往左甩了一下,末端的那撮黑毛還膨了起來。還是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這個畫面,讓我暗自笑了出來,打算對他開個玩笑,即使夜眼現在看起來那麼恐怖。
「是的,少爺。」我低垂著目光,但我聽得出來,夜眼停下了動作。我做錯了嗎?
「哈哈哈哈哈……」夜眼放聲大笑。其實房間裡只有他一匹這樣一直笑著,有點毛骨悚然,但是,再次聽到他的笑聲,我很懷念。「幽默,說不定我會喜歡你呢。」夜眼擦了擦眼淚說道,他將小刀全部收好,把黃昏放了下來。
「好像我會在乎一樣,不過總不能一直叫狙擊手和觀測手吧,這樣很奇怪欸,你們的禮貌呢?」夜眼熟悉的話語像是滿布鋸齒的利刃一樣,但我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我和黃昏對看了一眼,不需要任何暗語,他應該終於也明白了現在的情況。
「黎明。」我將拳頭放在心臟前說道。
「黃昏。」我們對夜眼同步行了標準的軍禮。
「我們將會在您的左右守候。」我的口腔中滿是苦澀。
Chapter 16: 應該被拋在身後的事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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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中的卡片已經被汗水浸透,旋葉的字跡都糊成一團了。但是無所謂,我已經抵達約定的地點了。
雖然說我也不過來幾次而已,可是真的不記得中央市的黑市有這麼……黑暗的地方啊。顯然合法化,把一切都搬到檯面上管理,終究是無法解決所有問題的。
一隻包在風衣裡不斷顫抖的鬣狗,經過我身旁時瞪了我一眼。我惡狠狠的瞪了回去,以我的經驗,在這種地方,只要稍微示弱就有可能被撕成碎片。
我能認出,那眼神中流瀉而出的是發狂閃光,我還需要多久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不,只要能穩定的獲得供給,我知道團裡有前輩退休之前都沒有失去控制。但是,那之後呢?
我用力搖了搖頭,專注在當下,那麼遙遠的未來不是我現在有餘裕去擔心的。
最終,我還是回到這裡了嗎,這滿是臭味的……暗巷。看起來,不管是在世界的哪個地方,總是有某個陽光照不進來的腐敗角落呢。
黎明曾經說過,想要親眼看看外面,到處去旅遊,見見世界上各種不同的樣貌。
我嘆了口氣,再次將罪惡感趕開,現在也不是思考該怎麼面對黎明或夜眼的時候。先處理掉癮頭,剩下的事情可以之後再來慢慢解決──或是懊悔。
一片腐臭味之中,我聞到了草食動物的味道。
該死,是兔子,好死不死,為什麼是兔子?
算了,這個節骨眼沒辦法抱怨這麼多了。
我轉向氣味來源處,映入眼中的是穿著紅色大衣,帶著紅色貝雷帽的兔子。真搞不懂,這是不是什麼惡趣味,為什麼仲介的組織要弄成這樣。是很顯眼沒錯啦,但是有必要嗎?
「呃……先生?」我看到他將一張字條收進口袋,大概是我長相的描述。很明顯的,他非常緊張,像是沒有經驗那樣。
哈,看我這腦袋是怎麼了,要怎麼樣才會對這種事情有經驗呢?
兔子一邊發抖著,但還是走到了我的身前。我狩獵的本能,正在咆哮著。我究竟是怎麼了?
但是顯然,現在也不是思考這麼複雜事情的時候。我很清楚,吃過活餌的動物,肉癮犯了以後,沒有立刻處理會是什麼樣子的。
「我盡量快點結束。」我強裝鎮定的說,但是無法克制顫抖的手朝兔子抓去,爪子在我抓握他手臂時刺了進去,兔子發出低聲的喊叫。「你沒有上麻醉?」我連說話聲都已經不太清楚了,但是這種程度的訝異還是讓我停下了動作。
「先生您……選的服務方案是完全清醒……」我能聽見兔子在說話,但眼前的景物已經開始朦朧了。旋葉你這混蛋,我一定會找你算帳的。
「抱歉,那就只好將就……」我都已經張口準備往那誘人的脖子咬下去了,但是那鬣狗的臭味突然飄了過來。
「你有什麼事嗎?」我語氣不善的回過頭去說道。這大概是某種本能的制約,我實在是很討厭鬣狗,特別是自吃東西的時候。
我本來只是想要把斥退,趕緊了解自己的問題,沒想到,我都還沒完全轉過身,他就撲了上來。
多年的訓練發揮了效果,即使在我眼前已經蒙上一片紅色霧氣的情況下,仍然壓低身體,避開他張口就咬的嘴巴,接著將鬣狗摔到了地上。他的雙眼滿是狂亂的神情,拼命掙扎亂咬,嘗試壓制住他的混亂中,鬣狗一口咬上了我的手臂。
好痛!
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吼聲,接著世界只剩下一片鮮紅。
「要這樣夾著,對。」這隻有些年長的雌性兔子抓著我的手,協助我調整著手勢,教會我怎麼用……筷子?
那個軟軟的觸感,是那麼的柔弱,好像一個不小心就會弄傷她一樣,卻又是那麼的……溫柔。
這是我不曾體會過的感覺。
我想,我漸漸了解了一點點,為什麼阿爾發會希望,能夠打造一個讓肉食動物和草食動物能夠和諧相處的社會了。如果我永遠都在帝國的舊有疆域裡生活,是永遠都不會懂的,不會懂異種交流的意義。
「對,這樣是不是好多了?」在她的指導之下,我成功使用了筷子,通過了考驗。我和黎明對看了一眼,鬆了口氣。
「原來你是左撇子,我以為你們是雙胞胎?」小夏向黎明問道,眼中滿是好奇。
「我們是鏡像雙胞胎,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同卵雙胞胎是這樣的。」黎明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然後指向我的。
「好酷喔,我都沒有發現!」小夏笑著說道。在談話之間,有股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
我們是不是也有可能,不,應該說,是不是曾經也有過這麼幸福的家庭呢?如果沒有遭遇上那場意外,我們的生活又會是怎麼樣的呢?我輕輕的嘆了口氣,丟開這些想法。
在無法區分的夢境和記憶之間,我決定該是時候向前邁進了。不論過去可能是怎樣,現在我很確定,這一刻,我能夠清楚的看見,未來的樣子。
小夏又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但是黎明笑了出來,刻意不露出牙齒的。這個景象讓我無法控制的,只能做出鏡像的動作,讓我們一起,傻笑著。
我喘著粗氣,吐出了滿口的血。為什麼肉食動物的血液,如此的噁心呢?
大概,這就是我們的本質,我們無法否認自身的醜惡吧。
鬣狗的眼睛呈現混濁的白色,腹腔大開,一片狼藉。真是太棒了,難怪我現在感覺肚子脹得要死,卻還是如此飢渴。
至少神智算是回來了,雙手也不再發抖,但感覺實在是糟透了。兔子的尿騷味觸動了我的嗅覺,在這一堆腐敗內臟臭味之中仍然是如此突出。我看到兔子癱坐在一旁,顯然嚇呆了。
「能站起來嗎?」我強迫自己維持跪坐的姿勢,不要移動的說著。趁著我的理智還在,今天做的蠢事已經夠多了。過了好一段時間,兔子站了起來。
「回家去。」我強壓下吼聲,用力咬住牙齒說道。
「先生……這樣我的家人會收不到錢的。」他顯然也是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再說出完整的句子。該死,我怎麼沒有想清楚。我都不知道我們兩個,誰的聲音能夠比較抖了。
「明天,去獅子組總部,我會付錢。告訴他們,是黃昏……不,是夜眼讓你來的。有記清楚了嗎?」我說完以後,兔子點了點頭,顯然不是很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想我們都是。
突然,腸胃一陣痙攣,我吐出來了一堆腥臭不已的東西。我又咳了幾下,清空口腔裡的酸夜。我從眼角餘光看見,兔子居然滿臉擔憂的走了過來。
「不要靠近我!」我立刻放聲吼道。可惡,手居然馬上開始抖了。「你爸媽沒有教過你,不要靠近肉食動物,不然會被吃掉嗎?」我壓下另一陣反胃的感覺說道。
「呃……我爸媽在我有記憶以前都死了,所以沒有。不過我覺得你這樣說有肉騷擾的嫌疑。」聽著兔子的回應,我真的哭笑不得。還是個十分有包容心的草食動物呢,該死的裏之Beastar在上。
注意到不小心用阿爾發的名字咒罵了以後,讓我有點心虛的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確認阿爾發沒有突然憑空出現。
「趁我改變主意以前,快點回家。我很確定,這一區肯定還有很多不懷好意的肉食動物在遊蕩著。」我轉開視線,背著他揮揮手說道。
我想試試看沒有看到兔子是不是會對情況有一點幫助,結論是,即使有也十分有限。過於熱心的兔子,終於在呆呆站了好一段時間以後走掉。
確定他已經離我夠遠以後,我吐了出來。一點也不剩的,吐得滿地都是。
淒厲的尖叫聲再次自那頭被釘在牆上的羚羊口中發出,然後重複喊著一連串的數字。即使以我的標準,那個畫面都太血腥了,全程我都只能背對著他們不敢看。
「你聽到了。」夜眼走了過來,將硬碟推向我說道。他手上的血,沾了一些在硬碟的表面。
「這樣會壞掉的。」我將硬碟拿過來擦拭,但夜眼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將我拉到他身前。
「看看,我發現了什麼?」他將我的手舉到眼前,對我笑著說道。我的手指,在顫抖著。「小狼崽餓了啊?」依然抓著我的手,夜眼將他沾滿血的手指,放入我的嘴裡。
「不要……」我想要抵抗,但是身體的看法不太一樣。
「噓。」夜眼可能誤會了我的反應,他不知道,我嘗試抵抗的是他對我的吸引力,而不是羚羊的血液。
「不是吃過肉的嘛,幹嘛反應這麼大?」夜眼說完以後吻了上來,將舌頭舔上沾在我舌尖的血液。「我不懂有什麼好的就是了。」他向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擦了擦嘴巴說道。「或者,需要更刺激的?」他笑著說道,並且回頭看了眼仍然被釘在牆上的羚羊。
「不……」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吃過活餌了,要說剛剛一點動搖都沒有,肯定是在說謊。但是看過那些不幸出現成癮症狀的前輩,我真的不覺得這是件值得冒險的行為。
「我聽月牙說過,你們這些從小就住在營區裡頭的大灰狼的事情。他說……你們的小團體叫做什麼來著啊?」夜眼從後推著我,朝羚羊走去。後者看起來已經放棄希望,但顯然注意到事情即將變得更糟。
「Senatus……」現在唸出來,大概就跟提到父母給我的名字一樣尷尬。
「喔對,某個拉丁字。聽說入會儀式,就是……有自己獵食的能力?」夜眼一手握住我的手腕扭到背上,另一手很粗暴的抓住我的後頸,將我的鼻子湊到羚羊胸前,那個沒了皮膚又鮮血淋漓的地方。
事實上不是入會儀式,不過這不重要。雖然和黎明已經說好了,不要在夜眼面前提到過去的事情,但是……即使是在這麼詭異的情境下,和夜眼這樣碰觸著,仍然讓我產生了很多熟悉又懷念的感受。而那些感受,連帶的激起了別的……慾望。
血腥味竄入我的鼻腔之中,喚醒了什麼。
可惡,這個姿勢實在是太害羞了,夜眼是真的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有多挑逗嗎?我好像有聽過這個說法,食慾和性慾,總是相互糾纏。
羚羊的氣味,漸漸變得刺鼻,他微弱的喘息聲,是如此清晰,還有那重擊著血管管壁的心跳聲,和滴到地上的血珠以相同的節奏呼應著。
夜眼……在我身後,用力的抱著我,如此的粗暴,如此的……溫柔。
我張口咬了下去。獵物在抽搐著,那微弱的顫抖,是求生的本能。我緊緊咬住,以上位的掠食者之姿宣告了我的權利,取所天生屬於我的東西。
香醇的血液在我口中肆意流竄,以舌尖品嘗著任何一絲生命消逝前的哀鳴。我都忘記了,這感受是多麼……活生生的。
「好啦,我不打擾你了。」夜眼拍了拍我的頭,在我回過神之前就走出了房間。
失落感突然襲來,我,好冷。
我抬起眼睛,看著羚羊已經失去光彩的雙眼。我需要溫暖,而我知道,這裡還有剩下的。
我很清楚不可能瞞過黎明的耳朵,所以還是決定直接從正門回到了鹿角大宅。
大宅門外守著的警察,就算有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也沒有多說什麼,他們應該都看過我和夜眼一起行動。
我有先到獅子組總部換了套衣服,好在旋葉那幫狼已經換班了,不然我應該會立刻衝上去痛打他一頓了。
進房間之前,我做了幾個深呼吸,接著轉動門把。才剛推開門,就看到夜眼站在門後面,神情十分嚴肅,但不太看得出來在想什麼。
我的耳朵立刻伏貼了下來,偷偷瞥了眼黎明。他的表情很複雜,但主要是擔心。不用判讀肢體語言也知道,他已經和夜眼說了全部的事情。
「我……」其實我根本沒有想好該說什麼,只是不想讓氣氛這麼僵硬。但我才剛發出第一個音節,夜眼便一把將我拉住懷中,緊緊抱著。
「我好擔心。」他的語氣比我預期的溫柔了許多。「你沒有受傷吧?」他在我身上嗅了嗅問道,顯然大概能判斷出發生的事情。夜眼抱得好緊,我只能搖搖頭,發出否定的叫聲。
「不管有什麼問題,我們都能一起面對。」他將頭埋到我的肩膀上說道。我想,這次終於不用懷疑,這段記憶是不是真實的了。這麼清晰的溫暖,是不會弄錯的。
Chapter 17: 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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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醫院。
成為警政署長以後,我需要去醫院裡探視受傷的同仁的機會大幅的增加了。
記憶是個有趣的東西,我總是想不起來,我對正在康復的同仁們道賀,並且表彰他們做出重大貢獻的場合了。但是每一個,每一個搶救無效,家屬痛哭失聲的景象,偶爾會在夜深的時候自我耳畔響起。
我對守在病房門口的同仁點點頭,便推開房門進去。
「你知道,要不是會嚇到其他動物,而且對千辛萬苦把你從鬼門關前面拉回來的醫生有點不好意思,我就已經親自掏槍出來請你吃幾發子彈了嗎?」我盡量用平常心的語氣說道,但我猜伊利諾並不會這樣就被唬弄過去,更糟糕的是我的尾巴居然自己搖了起來。每次都這樣。
他仍然坐臥在病床上,沒有改變姿勢,但是收回了瞬膜看向我。
「你也早啊,署長。」他那玩世不恭的語氣存心就是要來氣我的。
「這是什麼鬼東西,嗯?你怎麼會以為,你可以這樣,隨便留下些鬼話,然後……」我拿出手機,塞在伊利諾的眼前。去他的超強視覺,我才不在乎。「我以為……我以為……」察覺到自己快要失控,我用力咬住牙齒,把手機收回來,清了清喉嚨。
「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確保你能拿到的,好歹先謝謝我吧?」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說道,我能從動作和眼神看出來他其實還是非常的虛弱。
「謝了。」我沒好氣的隨便敷衍一下。
「那這個呢,可以幫忙處理一下嗎?」伊利諾將手從棉被下方拿了出來,讓我看了眼他和病床銬在一起的手腕。
「真漂亮,很適合你,是誰挑的?」我將雙手抱在胸前諷刺道。
「少來這套,跟你不搭。說真的,這讓我很癢,不能幫幫忙嗎?」他擺出哀怨的表情說道。
「開什麼玩笑,光是沒有立刻把你丟進看守所,仰光就對我發了好一陣子的脾氣了。先不說這個,你腦袋到底是怎麼撞到的,為什麼要幹這麼蠢的事情?」我拉個張椅子坐下來,我想,這可能會花掉很多時間。
「熱心公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轉過頭,看向窗外,沒有回答我。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伊利諾終於再次開口。「我們的每個行為,真的都是有某種理由的嗎?」他依然看著窗外說道,我想他並不是真的需要我回答。
「你想不想知道,在第十七區,深度臥底的這十年,學到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他的眼光飄向了遠方。「要處理問題之前,你必須要先知道問題存在。」他喃喃的說道,好像是再和自己對話一樣。
「我們,都太虛偽了。為了維持表面的和諧,共存共榮的假象,生命動物收起獠牙,假裝沒有感受到飢餓難耐的狩獵衝動、自然動物掛上笑容,壓下驚恐不已的逃跑本能。一切就好像是普通的日常一樣。」伊利諾轉了回來,看著我的雙眼繼續說著。
「這一點點也不正常。但是沒有動物想要承認這點,大家都只想要在虛假的和平中找到快樂,好像這樣就能替他們空洞的生命帶來些許意義。唯一的辦法,就是戳破假象,強迫所有動物,去面對自己真實的樣子,還有正視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沉浸在幻象裡面,是沒有幫助的。」他給了我一個鳥類特有的笑容。
「至少,你是這樣猜的,不是嗎?」我不想理他,站起身,走到了病床邊。「真的不幫我解開?」伊利諾又伸出手來,拉了拉手銬,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不要。」我緩緩的說道。
「好啦,就讓你再放縱一下,但是就只能一下喔。」伊利諾握住了我的手腕,那熟悉的觸感傳了過來。我發現自己的手在無法控制的發抖。
「這可是為了你喔。但是,就像我說過的,」可惡,給我閉嘴,你這混蛋,不要再說了!「沉浸在幻象裡面,是沒有幫助的。」在話語消散前的那一刻,我嘗試徒勞的去回應那溫柔不已的手,鳥類那有著羽毛特殊觸感的手。
「署長……署長!」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匹臉上有道長疤的大灰狼。
我知道他是艾爾的手下,不過不是平常會見到比較熟悉的那幾匹獵狼犬。我還是不太搞得懂,艾爾手下的獵狼犬和大灰狼之間的關係。
「醫生剛剛已經宣布死亡時間了,如果你需要一點時間……」他沒有說下去,看起來是在等我的答覆。
「不,早點開始吧。麻煩你,通知法醫好嗎?」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說道,而大灰狼點了點頭以後便走出了我的辦公室。比起醫院,更讓我討厭的地方,就是太平間了。
「……可能是因為臥底那段時間,資料獨立於系統之外的關係,所以身上有許多先前沒有被記錄在案的舊傷。」法醫將X光片傳到我的們平板電腦上。
「……最顯眼的就是肩膀上的傷,看起來曾經發生過很嚴重的骨折,即使換成了最新型號的3D列印替代品,但是仍然嚴重的妨礙了飛行能力。這點並沒有更新在基本資料上,算是不小的疏失,以後請注意結束長時間臥底員警的健康狀況追蹤……」法醫繼續解釋著,我只能將指甲刺進大腿裡強迫自己冷靜。坐在我對面的艾爾絕對發現了,我都能聞到自己血液的味道,但他沒有任何表示。
「……那麼,之前一直無法取出,卡在顱骨和脊椎骨裡的子彈,彈道分析的報告已經出來了。和先前,靠著新掌握資訊獲悉的馬尼拉一家謀殺案中,所找到的子彈比對吻合。所以這可能證實了其中一種猜測,伊利諾是因為嘗試私下調查此案而和對方有了接觸,最後失風被殺。」法醫達奇已經和我們合作超過十年了,但是我隱瞞了所有相關資料,因此事情的真相只存在於我和仰光的腦海之中。而我也決定應該要維持這樣。
「……綜合先前攻擊中央行政大樓和鹿角大宅事件中所得到的情報,再加上國際刑警的協助,我們已經確認了,事件主謀的身分。」一顆有著兩隻不同洞角的羚羊頭骨,出現在畫面上。
「他們自稱是『大草原兄弟會』,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麻煩。而且外交委員會那邊顯然非常想要奪走整個調查權,如果不是大人禁止他們插手本土上的事情的話……」簡報結束之後,我們向達奇道謝,便切斷了連線。
我的情緒,好像比我以為的平靜。不,如果仔細去感覺,應該是麻木。但是麻木恐怕好過……其他狀況吧?
我應該要生氣、應該要悲傷、應該要自責,還應該要……要什麼呢?我的情緒,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怎麼會知道到底應該要怎樣。
「我不是要多管閒事。」艾爾輕聲說道。我一時恍神,沒有注意到他什麼時候走到我身前的。「但我認得那個表情。」他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緩緩的說道。
「我本來也以為,別的動物替我決定好的樣子,這樣的我,為了滿足大家的期望和想像,應該是無法哭泣的。」我之前都沒注意過,艾爾的虹膜是黑色的。他灰棕色和白色夾雜的細緻毛髮,又長又捲,總是更加搶眼。「直到我在內心深處,找到了我自己。」這大概是我們除了工作上的事情,說過最多話的一次了。
什麼,叫做內心深處呢?
我們這種,像是訂製玩偶似的存在,會有心嗎?
做出了如此惡劣事情的我,能有心嗎?
為了滿足外界的期待,欺騙了自己,還有欺騙了其他動物這麼久以後,還保有心嗎?
我,到底是在幹什麼呢?
「如果你需要一點時間道別的話,我可以自己去和大人說明狀況。」艾爾比了比牆壁說道。
伊利諾……就在那後面。不,屍體還會有名字嗎?沒有了生命以後,殘留下來的遺骸,會是一樣的東西嗎?
那,像是行屍走肉般生活了這麼多年的我,又是什麼呢?
對我而言,伊利諾到底是什麼呢?
是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切,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嗎?
「我……」我再度開口,嘗試說話。但此時,我才發現,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淚水,現在已經潰堤了。
沒有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說明,我想我早已明白,即使從來不曾坦率的承認。我終於知道,不,我想我其實一直知道,內心最深處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那匹總習慣在感到落寞時傻笑不已的德國牧羊犬,他正在為了自己破損到無以復加的靈魂,再也沒有完整了的可能,痛哭不已。
「你應該有聽說吧,雅夫亞大人很中意某匹大灰狼。」在黑市拆除作業的背景噪音之中,伊利諾小心翼翼的說道,好像怕傷到我的感受似的。
事實上,我的確是非常失落,但是這種話能對誰說呢?如果雅夫亞大人看上了誰,肯定是有很好的理由吧。我想,我就只不過是太過平庸罷了,就像是家族裡頭對我的評價一樣。所有動物,都看得出來。
「喔,我知道啊。」我強迫耳朵豎起來說道。「壯獸Beastar的推薦又沒有額度上限。」我都不確定,我是想要說服誰了。這就是,品種狗的宿命吧。
偶爾,不經意地聽見其他動物抱怨著,自己天生就是擁有某種劣勢,深深感到世界的不公平。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理解,什麼叫做忌妒。
我,忌妒著有平凡資格的動物。
我們的骨子裡,全都是最優秀的基因,了不起的成功者特質,所以,品種狗只有成為最優秀的資格。
至於那些沒有那麼優秀的呢,我想,套一句家族其他成員對我的評價好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
半是開玩笑的,我告訴自己,我要成為Beastar,我要拯救所有陷入和我同樣處境的動物,我要拯救我自己。
但有點尷尬的,我好像已經被認為,不夠格成為這樣的存在了。
所有動物,最終都會看清我,只不過是……什麼都不是罷了。
我已經盡力討好你們了啊,到底要怎樣才會足夠啊?
什麼時候,你們才會滿意,然後稱讚我呢?
拜託告訴我,我是被需要的,我不是多餘的那個,我只是想要……想要什麼?
突然,某個感受,自我的肩膀上傳來。
像是……陰雨綿綿的初冬午後,陰冷難耐,空氣中滿是霉味,但是突然間,雨停了下來。風還是冷冷的,但能夠聞得出來,隨著氣流而至的青草香氣──這讓你知道,某個遙遠的地方,是晴天,是色彩斑斕、陽光普照的晴天。
我知道,那是伊利諾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頭。
羽毛的紋理,和制服的尼龍布料摩擦著,發出簌簌的聲響。僅僅是這樣的碰觸,我就能懂,伊利諾沒有說出口的話語。所有曾經對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放聲大吼,只奢望能夠得到某種確切答案的動物都會懂。
我配嗎?
我值得,這種溫柔嗎?
伊利諾會不會也像所有其他動物一樣,總有一天會看清楚,原來我只不過是虛有其表的空殼?
我無法將他推開,被同理的溫暖太過美好,但我沒辦法,讓其他動物靠得那麼近。
我怕他們,會看清楚我真正的樣子。
就像隔離黑市的牆消失,表社會清楚看見裏社會的樣貌之後,做出了拆掉黑市的決定一樣。
「嗯?」我倉促的將情緒藏好,轉過頭,抬起一邊眉毛,故作鎮定的向伊利諾投出個疑問的眼神。為了加強信幅度,我掛上了微笑。
「沒事的啦,幹嘛擺出那麼感傷的神情?」那雙銳利的鷹眼,好像看穿了我的靈魂一樣。「我會被這種小事給打倒嗎?都說了,Beastar又沒有額度上限。」就像平常,總是用傻笑掩蓋過所有情緒一樣,我拍了拍伊利諾的手,笑著說道。
原來,鳥類的手觸感是是這樣的。
「當然不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也以微笑回應我,那個嘴喙特有的微笑。我注意到他的視線,還有自己的尾巴又不受控制的大力擺動了。
「我才沒有……」就像犯錯被抓到的孩子那樣,我虛心的否認。
「我知道。」伊利諾說道。他總是那麼的體諒我,卻讓我更害怕,當他終究認清我真正的樣子,不可避免的選擇離去時,我是否能夠承受得住。
我聽著黑市拆除工程繼續進行著的噪音,就像是那疑問與不安在我心中肆虐著一樣,侵蝕著我內心尚未崩壞的部分。而隨著一切瓦解,碎石與塵埃飛揚飄盪。
「艾爾先生。」我轉過頭,看向聲音來源處。杜賓狗,好像是……傑西,對吧?
「有什麼事嗎?」我停下步伐,向他問道。
雖然我們嚴格來說是同屬秩序委員會的成員,但是中央國的警政單位即使五年過去了,好像還是不太確定該怎麼看待我們,所以除了法蘭克福之外,很少直接和其他成員有交集。頂多是在路上遇到打個招呼,像這樣在走廊上交談還真的是第一次呢。
「我們不應該麻煩您,但是……署長顯在顯然不在狀態上。」他神情顯得十分尷尬的說道,將秩序委員會內部專用的隨身碟遞了過來。
我沒有多說什麼,接下隨身碟,使用我的個人終端讀取內容。我迅速瀏覽著文件,在發現這並不是單一事件的時候,關掉了螢幕。
好吧,屎又從廁所滿出來了。我向傑西道謝,接著便轉身離開。直到踏入電梯,用背倚靠上關起的電梯門,按了按眼睛,嘆了口氣。「大人會不開心的。」
Chapter 18: 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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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我叫你不要吃屎,你就會立刻跑去吃屎,只為了氣我啊?」我都有點忘記,上一次這麼失態是什麼時候了。
「然後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們是股票市場嗎,讓你隨便喊價的?到底哪裡來的自信,以為自己的價碼這麼高啊?」我真的非常想把那枚銀色的狼首徽章砸到他臉上,但我忍住了。
不管這傢伙有多蠢,有一點倒是沒弄錯──關於讓他從第一線外勤退下來這件事情,是多大的籌碼。
「你以為這樣像是犯錯的小狗夾著尾巴跑回來,就沒有你的事了嗎?」不過我倒是得稱讚一下,今天非常的乖,從頭到尾就只是垂著耳朵壓低目光的被罵。
「算了,反正我說再多,你那花生大小的腦袋也會在三秒鐘以後馬上忘掉。」我將他放在桌上的銀色徽章,還有識別證收了起來,扔進抽屜裡。
「出去,在你害我得吃降血壓藥之前。」我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滾了。異常聽話的,他便馬上轉身要離開我的辦公室,沒有任何抗議或回嘴。
「不要忘了去動物資源部領你的新證件。」對於我的提醒,他轉了回來看著我,好像要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那樣,湛藍的雙眼中滿是詫異。
「幹嘛,你是忘記你帶的班成績還是吊車尾嗎?明天還要上課呢。」他微微張著嘴,好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讓您費心了,局長。」他最後居然對我鞠躬道謝,如果我兩隻眼睛都在我應該會翻個白眼給他看。
「春太郎。」當他碰到門把時,我還是忍不住叫住了他。「這是作為師傅的我最後一次的勸告,你一定要聽好。」我瞥了一眼放在腳邊的碎紙機說道。剛剛才絞碎了一堆要我開除他的威脅利誘,真是群老不死的麻煩鬼。
「這是最後一次。我們都沒辦法保護你了,不要再惹麻煩好嗎?」我都能聽出自己語氣中的疲憊,理解力再怎麼差,這顆未爆彈應該也能聽懂。春太郎對我點點頭,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
「這樣大概是最好的結果了吧?」確定他已經走遠了以後,我靠上椅背,喃喃的說道。
讓有那麼強大作業能力的探員,從前線退下,絕對是非常大的損失。即使他的穩定度真的有點問題,但也都還在可以勉強控制的範圍之內,真是搞不懂那些老害在想什麼。但是,至少待在這裡,他會是安全的。
「我只能做到這麼多了,大人。」在寂靜之中,我又看了眼,那貼滿了號碼的牆壁。
鹿角大宅外的駐警對我點頭致意,我簡單的回禮。我愈來愈能理解老爸不喜歡從正門回家的原因了。
結果今天在中情局裡耗掉的時間比預估的久了很多,回到宅邸已經接近午夜。我在星風的房間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敲門了,這狀況可以改天再處理,事有輕重緩急。我轉身離開,找到自己的房間。
「沒事的,我都處理好了。」我關上門,才剛說完,就被黎明黃昏撲倒在地。「好了,很癢啦,快住手。」不聽話的,他們又對我的臉舔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讓我臉上的毛髮都濕掉了。「我說過,不會有事的,不用那麼擔心。」我繼續嘗試安撫,黎明和黃昏一起趴在我的胸口上,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盯著我。
老實說,我都做好會死在中情局的準備了,他們對我的容忍度好像真的有點高。這段時間,我的表現一直像是被寵壞的小狼崽一樣,真是有點羞恥。
「我只是丟了執照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就表示,我不能繼續我的復仇之旅了。但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了。
沒想到尤金居然還允許我回去,這真的是完全意料之外的驚喜。仔細想想,我甚至都還沒有對弄瞎了他一隻眼睛的事情道歉過。
唉,才不過是一分神,怎麼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啊,你這傢伙都不用負責的嗎?一如以往,帷幕之外的我繼續蟄伏,沒有任何回應。
「醫生怎麼說?」我一邊摸著黎明的頭問道,他有點低落的向我比了一個一個詞彙,然後就垂下耳朵。那意思大概是指「意料之中的無能為力」,通用語沒有能夠直接相通的翻譯。
我看了一眼桌上放著的許多袋子,依稀能看到傭兵團的紋章浮水印在上頭,而黃昏則是迴避著我的視線。
「就……先聽醫生的吧,如果還有什麼問題,我們再來想辦法。」我說完以後,黃昏用鼻子緩緩的噴出口氣,壓低耳朵表示同意,但仍然沒有看我。
「嘿,別這樣,這都是我的錯。」我輕輕捧著黃昏的下巴說道,讓他轉向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完以後,舔了舔黃昏的鼻子,然後也舔了黎明的鼻子安撫著,在他發出抗議的叫聲以後。
「我們一起面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三匹就在地上,靜靜的抱著彼此,直到我想起來我還沒有刷牙,打算起身盥洗。
但是黎明和黃昏並沒有想動的意思,只是翻了個身,繼續壓在我身上。
「快點上床去,我明天還要上課。」最後我還是拗不過他們,將他們兩匹給抱上床。
從浴室出來,看著躺在床上的黎明和黃昏,我確切的體會到,是什麼改變了。
Chapter 19: 能力所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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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光芒」裡冷冷清清的。
就連馬洛洛,好像都忘記自己在DJ台上了一樣,動作異常遲緩,連帶的導致音樂不論是節奏或是曲調都極度不和諧,讓原本已經稀疏至極的客群更加沒勁,每匹動物臉上的表情都顯而易見的表示,唯一還留下來的理由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唉,我曾經在我大伯的葬禮上聽過更能活絡氣氛的節奏呢。
我喝光了我的酒,打算提早離開,與其在這裡被這隻反社會獸格無尾熊折磨,我還不如回家倒頭大睡。我再次拿出手機,思索著。
「如果是我說錯了什麼話,你要直接講啊,不要都不回應嘛。」我將訊息發送出去,突然想到好像漏掉了什麼。
「我是約頓海姆啦,我換了個帳號,怕單純是被你封鎖了你會看不到。如果是這樣也讓我知道好嗎,我……」我本來是要打上「我這樣會比較放心的」,但我現在真的很難對任何事情放心了。
軟體上,有一半的動物都失聯了,我不太想去深究,大家到哪去了。以前,偶爾會發生的,大家表面上都會忽略這些事情,但是心裡頭都很清楚,哪天,說不定就是輪到自己失聯了。
但是這次這個數量,讓假裝一切仍然正常的嘗試變得無比徒勞。不過,說得像這是有選擇似的,好像,曾經有出現過選擇的機會似的。
「……你有看到抖S紅鹿最新發的影片嗎?我覺得還不錯啦,最近品質一直提升呢。」我把影片連結發出去以後,懊惱的抓了抓耳朵,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打算表達什麼,為什麼一直在胡言亂語。
我嘆了口氣,放棄掙扎,點開星風不久前剛上傳的影片。
「……我想,前幾天的投票結果出來,那麼懸殊的差異,一定對大家造成了很大的打擊。那就像是,從本質上的被否認了,並且清清楚楚傳達了『你們和我們不同,而且不配』的訊息。
但是,我希望各位將目光放在,還是有三成的夥伴們,是願意一起去相信,未來可能的樣子的。
很抱歉,說得好像我能理解所有動物的心情一樣。
我──紅鹿星風,住在進步的中央市,世界前十大企業的繼承者,擁有家人們所有支持和諒解。我,從來沒有任何一天,因為自己的身分或是認同,而真的受到了什麼樣實質的傷害。我怎麼可能,會懂所有不同處境動物們的心情呢?
但是,作為同處於暴風雨中飄盪小舟的旅伴,我必須要在這裡指出,事情仍然充滿希望。
所有動物,都不是孤獨的。只要還有任何動物在乎,那麼就還不到絕望的時刻。
我知道,對於有些動物來說,這不過就像是一天又過去那樣罷了,反正大家遲早很快會再次找到別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
是的,太陽仍然會升起,地球依然會轉動,短暫的注意力會逝去。但我們並不應該拿如此日常的事情,去作為判斷世界是否正常的標準。
請記住,這絕對不正常。
特別是對於那些並不會真正受到影響的動物們,一定不要忘記,這絕對不正常,已經有許多動物們的日常,再也回不去了。
對於那些還有力氣,繼續奮鬥下去的動物們,這將是一場長期抗戰,一場非常漫長的對抗。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保守派的團體肯定會挾自身聲勢,要求各界接受他們的要求,更別提據說們他已經組織政黨,打算挑戰議員的席次。
而且很顯然的,將會有非常多的動物,特別是少數族群的動物,在這期間受到各種傷害。
最接近的重大事件,就是有毒生物管制法案了。請各位聯絡你們的選區議員,讓他們知道,你是在乎的。讓他們知道,不管看起來如何,這個社會上,還是有動物在乎什麼是對與錯的。
我們共同努力之下,創造出來的社會,是應該要盡可能的接住所有動物,而不是靠著排除各種動物,來維持自身想像中的安心空間。
戰爭還沒有結束,還有許多動物們的日常岌岌可危,那些只不過希望太陽繼續升起,地球持續轉動的日常,那樣微薄到不行的願望。
這一切,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麼,完全仰賴著我們繼續在乎、繼續關注。
而那些有能力的動物們,我們在這邊列出了長期關注這些議題的非營利組織,這些組織們一直在資源極端不足的情況下掙扎的運作著,現在更是一個比過去任何時候更需要這些團體協助的時間點,你們的任何一點捐款都是重要的幫助。
如果你關心LGBTQI+社群的健康,『熱線』長期在這塊耕耘,而最近的事件,絕對會導致他們的工作量大增。
如果你在乎生命動物和自然動物的混血兒或是其家庭權益,不覺得他們是未來的犯罪預備大軍或是反社會獸格者們的大集合,『番茄與哈密瓜』正在努力的擋下可能會拆散混血家庭的第二案打包法案,他們會需要所有可能的協助。
『全國工人聯盟』的大規模無預警關廠聯合訴訟已經進入二審,目前情勢很不樂觀,這期間公眾的注意力都圍繞在異種婚姻合法化的議題上了,不要忘記,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的關注。
當然,最重要的,有毒生物管制法案的最終投票已經剩下一周了。請看清楚,這些議員,是明確表態支持管制法案的,他們可以通通去吃屎,所以我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
這些,是還沒有做出決定的。胡佛從來沒有做出過任何決定,我們也把他剃除好了,還有這幾個牆頭草,只會看風向投票,我們可以等風向逆轉他們就會自然反對了。
看仔細了,如果裡面有任何代表你的議員,去聯絡他們。
如果他告訴你,他會表態反對法案,那很好,掛斷電話,看看隔天他是不是有表態,如果沒有,再去打電話關心一下,詢問進度是不是遭遇到了什麼困難。如果你的議員們不斷支吾其詞,一樣繼續打電話關心最新進展,幫他們下定決心!
最後,還要再拜託各位,去關心你們身邊的動物們。不要再互相責怪了,我們都是一體的,只會一起失敗,或是一起勝利。
這段時間,一定很多動物都受傷了,他們可能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們。這是沒有任何其他動物們可以幫忙的地方了,只有你能做到,任何的關心,都可能是救命的稻草。
是的,我知道,在這個情況下還要去在乎任何事情,好像無比困難,但請記住,我們心目中,對未來,和自身的樣子是有什麼期許的。
至於那些,已經感覺到無法撐下去,只剩下放棄一切這條路可以選的動物們。我想要讓你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們任何動物的錯。
這些惡意,扔過來的不是創傷,是垃圾。或許要清理掉這麼大量的垃圾,非常的耗費心神,又困難到好像沒有任何機會一樣,但是丟開那些垃圾,絕對會讓你煥然一新。垃圾再怎麼多,不過就是垃圾罷了。
或許你們不相信我說的話,畢竟我也不是什麼專家,這邊也列出了許多專業組織的聯絡方式,他們都可以提供各種至關重要的協助,就算只是打去聊聊天都好,他們的工作可是比想像中無聊的,你可以提供的幫助比較想像的大很多,快去將他們從無聊的日常中拯救出來吧。
但是如果你們肯給我一個機會,願意花點時間傾聽,我眼中所見未來的樣子,那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們,未來的某一天,那天的天空將會是晴朗的亮藍色,只有幾朵純白的高積雲在上空飄著,那樣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而我們,所有的動物們將會一起,坐在山丘的頂端,看向彼方的未知風景,一同讚嘆著,原來另一邊是這樣只能在屏息之中讚嘆的美,那樣超乎所有動物能夠想像或是描繪的美好,唯有親眼所見,才能夠體會。
然後,我們會回顧,一路走過來,曾經犯過什麼錯誤,曾經多麼的絕望,但是我們最終,在相互扶持之下,還是抵達了這裡,因為我們一直知道,這是所有動物共同的願望。
如果那個時候,少了任何一匹動物的身影,那會是多麼的寂寞呢?」
Chapter 20: 大灰狼與紅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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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椒大學附近真的是美食沙漠。也不是真的奢求什麼美食,就是至少能在用餐的時候感覺到幸福,或是「活著真好」就行了,不然到底是為了什麼吃東西呢。
這大概是為什麼,中午的用餐時間,便利商店能湧入這麼大量的顧客的原因。
我在透明的櫥窗前找了個偏僻的位置,打算迅速解決我的熱量需求,還有忽略擺放在一旁報紙架上的頭版頭條。
結果超乎大多數動物的預期,平面媒體在許多年過去了之後,還是佔有著一席之地。自從深度仿真的技術普及到三歲幼獸都能使用了之後,比較老派的動物們似乎找回了從紙上閱讀新聞的樂趣。
我一邊嚼著便利商店的冷飯糰,一邊將手機上的瀏覽器頁面下拉,讀著網路上眾多留言對於星風剛剛上傳影片的評價。
「沃夫前輩。」芬妮在我身邊坐下,放了一盒沙拉在桌上。
「期末都考都結束了嗎?」我關掉手機螢幕問道,我很確定芬妮剛剛看到星風的臉時有露出一陣尷尬神情。
「下午還有最後一科,前輩你呢?」她從提包裡頭拿出了自己的餐具時說道。
「昨天就考完了,可是我等等得回實驗室處理一些事情。」我擦了擦手,將桌面上的垃圾收拾一下。
「原來平常前輩自己一匹的時候是會坐在角落的。」她邊吃著沙拉邊好像若有所思的說道。
「先練習一下啊,這樣以後會比較習慣。」我將身分證放在桌上,芬妮看到卡片角落的綠色註記顯得有些訝異。「我自己也才剛知道而已,至少那麼多關於我爸的流言蜚語有幾則我確定是真的了。」我聳聳肩說道。
「前輩,你對管制法案的投票結果這麼悲觀嗎?」芬妮將視線轉回自己的沙拉上頭說道。
「如果我現在還能對任何事情抱有樂觀的希望,那大概是太陽明天還會升起吧?仔細想想,我其實沒那麼有把握。」我看著正在小口小口咬著沙拉的芬妮說道。
從中學的時候我們就很熟識了,作為同社團的後輩,她一直是很可靠的支柱,也深受同學們的歡迎。當我們都獲得推薦了以後,甚至有同學和我開玩笑,問我和芬妮是不是有可能成為二代狼鹿。真是幸福的年少無知時光。
「預報說明天會下雨,所以可能有點難確定。」芬妮擦拭著餐具說道。「不過後天呢,大後天呢?雨總是會停的。」她將餐具收進提包裡頭,對我說道。「而我很想知道,究竟太陽會不會升起呢。或許,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確認一下。」她說完起身,向我道別後便離開準備去考試。
我目送芬妮離開,看著她那個纖細又堅毅的背影。真是忌妒呢,這種程度的韌性。在一個雌性動物不被認可有資格出現的領域,承受起身邊的各種閒言閒語和風涼話,依然我行我素的綻放著無法直視的耀眼光彩。
如果我有這麼強大,就不用躲在這個不會被注意到的角落了。我嘆了口氣,也站了起來,看了眼佔去報紙頭版一半那虎斑貓那討厭的臉一眼,同時思索著明天的太陽究竟會不會升起。
Chapter 21: 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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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傑克向台下的與會者們問道,細碎的交談聲漸漸變大,像是一陣浪潮在聽眾們之間傳遞著,逐次匯聚疊加。
「技術轉移最快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產業界代表的一隻食蟻獸問道。
「現在。」傑克說完,又造成了一股新的騷動。他指向身後螢幕的二維條碼,繼續解釋著。「所有數據結果還有材料方法。」傑克用手指輕輕在螢幕上敲了兩下。「成果發表已經通過同儕審查階段了,所以請各位不要太激動。那麼,剩下的時間,就請各位好好享受時光,多多交流吧。我們還有準備許多小點心,希望各位會喜歡。」傑克說完,引起了一陣笑聲,接著許多動物起身去和傑克交談。
「大人。」我看向聲音來源處,是加爾托蘭大學的庇里牛斯教授,大角羊向我點頭致意。
「這個場合就不必這麼拘束禮節了,教授。」我起身回應道,讓我們的視線保持在同樣高度。
「當然、當然。」庇里牛斯笑著說道。「什麼時候能看到你的第二篇文章啊?我們都翹首以盼呢。」聽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這陣子實在是太忙了,完全忘記。
「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最近中央市的情勢不太有可能讓我分神。」我保守的說道,而庇里牛斯神情嚴肅的點了點頭。
「是啊,實在是有點像是二十年前那段時間的混亂,這究竟是怎麼了……」庇里牛斯向我表示了他的憂心,又和我聊了一陣子後便告退,和別的動物繼續攀談。
期間又有幾匹動物主動和我打招呼,大抵都是聊一下我的新物種發表論文或昆蟲蛋白質工廠的商轉,偶爾,還有對中央市緊繃情勢的關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顧慮我的關係,大家都沒有提到有毒生物管制法案相關的議題。
「今年的小蛋糕真的很棒欸,雷格西你一定會喜歡。」傑克走了過來說道,手裡拿了兩個小碟子,上面盛了塊頂著草莓的蛋糕,粉紅色的蛋白霜看起來挺夢幻的。
「謝謝。」我接下蛋糕,切了一小塊放入口中。
「下午就要投票了吧,在這麼重要的時間點還把你給拉出來,真抱歉會議時間沒辦法改期。」傑克一邊說著一邊用小叉子戳了戳草莓。
「不,我想暫時轉換一下心情,稍微喘喘氣是我現在很需要的。」我抬頭看了眼產業界的與會代表。
食用昆蟲工廠的商轉,將提供更優質的蛋白質來源,並且對於水、能源,還有空間的需求都更低,同時近乎沒有無法再利用的廢物排放。雖然我們的世界已經吃蟲好多年了,但其中蘊含的潛力一直沒有被正視過。
一些生命動物族群多少還是對於昆蟲作為主要蛋白質來源有點排斥,不過說真的,以社會風氣來說,我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推廣不起來的理由。
「每天被全球氣候變遷、海平面上升、海洋垃圾塑膠微粒汙染,還有各式各樣的壞消息淹沒,偶爾知道應對方法是實際存在並且可行的,總是能產生一種,只要看看盒子的最底部,希望仍然閃耀著的感覺。」我說完,將蛋糕一口吃掉。「但是這的確讓我行程有點趕就是了。」我看了眼手機,離預計離開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
「啊,對了,我幫春雄找了個暑期生的機會,他已經接受了,是神經退化性疾病的實驗室。」傑克一邊說著,也吃完了他的蛋糕。
「喔,真是麻煩你了。」我搜尋著安卡的身影,現在沒有他在身邊我都有點擔心我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說到這個,我好像忘記應該要開始尋找他的繼任者了。
「然後我可能需要讓他最近再來檢查一下,我有一些在意的事情需要釐清。」傑克露出深思的表情說道。
「好,當然沒問題,我會和他說的。」我回應道。我好像看到安卡了,他正朝我走過來。「傑克你好像對春雄特別關心呢。」我說完對安卡揮了揮手,怕他沒注意到我,但安卡好像有點無奈的嘆了口氣。
「欸,雷格西。」傑克笑了聲,語氣打趣的說道。「路易前輩覺得我看不出來就算了,你也是這樣以為的話就太過分了喔。」我一時沒有理解傑克的意思,向他擺出了個困惑的表情。「眼睛啊,是眼睛。」他以一個充滿暖意的笑容回應我。「看眼睛就知道了。」傑克的表情讓我理解到,我剛剛無心的隨口說說透漏的另一層意思。
「啊……是的呢……」即使對方是傑克,被這樣說我也還沒有準備好該怎麼回應。
「大人,我知道離下個行程還有一段時間,但是我收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安卡走到我們身邊低聲說道。「是關於投票的。」他補充道,同時向傑克點了點頭。
「快去拯救世界吧!」傑克拍了拍我的手臂說道,向我們兩個致意後便離開了。看著傑克的背影,還有他輕輕擺動著的尾巴,讓我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好吧,安卡。和我說說,誰又覺得自己分到的預算太少,然後別人分到的太多了。」離開中研院的的講堂之後,負責維安的隊伍加入了我們。
前往膠囊車站的路上,我聽著安卡的簡報,並且決定需要聯絡哪些動物,而哪些則是挽回不了的了。
Chapter 22: 所有動物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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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轉動著戴在手上的大法官戒指,感覺刻在其上的紋樣。
議場是如此的吵雜,議長高聲要求秩序的呼喊,就像是在傾盆大雨中的一個漏水水槽。
我在發言台上已經站了快要半個小時了,情勢都還是沒有緩和下來。我看了眼放在我面前的異種婚姻專法草案,以及其細項打包法案,再次嘆了口氣。
護家盟勢力最後還是決定以民意聲勢作為要脅,湊齊了三分之二的議員同意,通過了各種違反憲法原則、基本法理,還有異種婚姻專法草案本身的法條。
顯然議員們打算直接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出去,讓司法部門承受砲火,自己收割聲望利益了。
我有點不確定,這整件事情的哪個環節讓我比較不舒服──是從一開始護家盟提出包藏禍心又表裡不一的準用專法提案時嗎?或者是宣傳公投期間各種光怪陸離毫無下限可言的行為?又或者是最後,法案獲得通過,各方勢力們努力的收割各種好處的嘴臉嗎?
不過算了,你總不能奢望奇蹟一天發生兩次吧?
我抬起頭,看著螢幕上顯示的有毒生物管制法案投票結果,有接近八成的議員投下了反對票,法案遭否決。當然,這次的廢票數量有一點高,但是結果已經確定了。
又一次的,我正站在風暴的中心,風暴狂亂的嘶吼著,翻騰的氣流洶湧的像是承諾著會將我們的世界摧殘到片瓦不留。
我很清楚,這還只是開始而已。
但是此時此刻,我卻是感到如此的寧靜。不論周遭呼嘯翻騰的風暴多麼猛烈,只要抬起頭來,就能清楚看見,在我頭頂上的那一片藍天。
我想,就是這些並不常見,但是確切的美好,支撐著我們繼續走下去,並對所有可能性抱持期待的吧。
「異種婚姻準用專法公投已經獲得通過,評議會送出的最終版本,司法院確認無誤,將給與各行政機關一年準備期,之後便正式實施。」風暴依然狂亂,不過絲毫不困擾我。
「但是,有鑑於其打包法案,有諸多明顯的疏漏,評議會卻沒有做出相對應的把關,有嚴重失職,司法院作出明確的糾正,請各位議員們注意。」隨著我的發言,紛亂不已的會場稍稍靜了下來。或許是政界打滾多年,他們能嗅到異樣的氣息。
那麼,要來了。
「憲法,作為所有動物的守護者,理應要保障所有國民。而大法官,作為憲法的守護者,在立法機關明確怠忽職守時,應做出正確的行動,以維護所有動物與生俱來的權益不受侵害。」大部分的動物,都理解我想要做什麼了,只是他們現在應該還在「震驚」和「否認」階段。
「我以大法官會議賦予我的權力,在此宣布異種婚姻準用專法的附帶打包法案,撤回!」隨著我話語的回音消散,議場像是爆炸了一樣,難以想像的騷亂在沸騰著。
看來,他們已經到了「憤怒」階段了。
但是在風暴中心的我,是如此的平靜。
嚴格來說,大法官會議撤回法案的權力,多少有點是承襲自封建時代習慣的產物。從來沒有任何大法官動用這項權力的,原因顯而易見。
被撤回的法案,至少需要兩年,才能重新送交評議會。某些角度來說,這是爭取到了兩年的緩衝期,去說服不同意見的動物。但這也表示,這種撕裂社會的衝突,將會繼續延長。
雖然說,分裂本來就存在了,只是這種時刻才會被注意到而已。
另外,這個舉動,也很有可能會引發被撤案方的不滿,進而產生各種無意義的報復行為,徒增社會成本和困擾。
或許,有些動物會覺得,大法官以隻身一匹之姿抵抗難以想像的龐大惡意,是某種很有英雄風範的浪漫。或許沒錯,不過我們社會的建構,不應該總是期盼會有英雄出現,只需要寄託在某種超越一切的存在,就能實現我們的願望。
所以我這麼做,對於代議民主制度的傷害,是非常難以估量的。
但是,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並不僅僅是道德考量或我的價值判斷,而是因為正如同字面上所表示的,憲法,是所有動物的守護者。陽光將會照在所有動物的身上,沒有誰配,或是誰不配的問題。
我對坐在台下的Beastars,露出個抱歉的笑容,我想他們會懂的。很抱歉又加重了你們的負擔,但是,我知道你們擁有足以承受的力量。你們是我有認識的動物之中,最強韌的了。很榮幸的,這段時間我們能夠一起奮鬥。
當然,阻止大法官們行使這項權力大概還有個最根本的原因。我將大法官戒指摘下,放在了講台上。
除了死亡,這是唯一會讓大法官被從位置上移除的事情,而且這個情況,是無法指名繼任者的。所以也有一定的可能,等於是讓評議會提名另一位立場完全相反的大法官,並且上位的機率大大增加。
但是,我願意去相信。我把機會,託付給未來。會有後繼者,接下我們手中的火炬,在一代代努力不懈的堅持之下,終將照亮未來的樣子。
再一次的,我抬起頭,看向那一片藍天。即使風暴環伺,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但是我想,現在灑在我身上的陽光,其溫暖和煦,是無比確切的。
Chapter 23: 未知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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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巧拼上,挪了挪身子,把握難得照進寢室的太陽,懶洋洋的躺在地上曬著日光浴。
金色高粱在陽光下搖曳著。
「春雄,我們要去四獸山外採,你要不要一起來?」孟安的聲音裡頭,好像常常充滿著朝氣呢。雖然早就注意到他進來了,但我現在的狀態不太想做出反應。
「你們去就好。」我簡單回應,連眼睛都沒有張開。
「一起去嘛,沒有你在,我們根本認不出哪些植物是可以採的。上次約翰才摘了園藝品種的花回來,被念了半天。」孟安沒有放棄,繼續煩我。
就知道把我當工具獸是吧,自己帶圖鑑去啊!真是害我想起來以前中學的時候,總是要我聞這個嗅那個,煩死了。雖然說老實的,我有點享受那種被需要的感覺,但最近發生的事情,都讓我慢慢懷疑,這些事情有什麼意義。或是說,有任何事情是有意義的嗎?
「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也沒辦法了。」孟加拉虎嘆了口氣說道。總算,可以安靜下來了。但我發現,他不但沒有離開,還更靠近了。
「你在做什麼你這臭貓,給我放開啊!」沒料到會是這種發展,讓我失控的吼了出來,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孟安從後方,架住我的手臂,將我拖往門口的方向。
「這是你逼我的。」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讓我更不爽了。
「最後警告,你在這麼欠打就不要怪我揍你了!」我能感覺到鼻頭都已經皺起來了,但是臭貓沒有打算要退讓的樣子。
我朝他的腳掌用力踩下,在孟安吃痛的放手時,我回身踢向他的胸口,臭貓往後摔去,撞在我們的冰箱上頭。我衝上去,抓住領子將他拉了起來,打算好好揍一頓那欠教訓的貓臉。
孟安放大的渾圓瞳孔,讓我舉著的拳頭放了下來。我們都大口的喘著氣,花了一點時間對視著。冷靜下來之後,我鬆手放開孟安的領口。
「自己背枝剪。」我做出妥協說道,轉身回到我的書桌,拿上外套和收拾外採會需要用到的東西,放入背包。
「我就知道你會幫忙的。」孟安笑著說道,而我對那熱情洋溢的微笑,哼了一聲作為我的回應。
「你不是說,『我們要去四獸山外採』嗎?」在捷運上,微微搖晃著的車廂中,我耐住性子不要向那隻笨貓吼道。
「對啊,你跟我,不就是『我們』嗎?」孟安笑著說道,有點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耳朵。「就只剩下我還沒有交上足夠的標本啦,可是其他人都沒有空,就只好拜託你了。」他說完,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害我全身的毛又都豎了起來。
老是作為最低的優先順位,讓我總是感到不慎榮幸呢。為了表達我的不滿,我決定不理他,將注意力放在捷運中的其他乘客上。
就像是,每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中央市的日常那樣,一切都極度的……正常。
許多動物在睡覺,或是閉目養神。至於那些睡到倒在隔壁乘客肩膀上的,就不確定是不是故意的了,但是苦主無奈的表情讓我暗自笑了出來。
不論或站或坐,還是倚靠著某個車廂結構,大多數的動物都是盯著眼前的手機,偶爾出現幾個表情,可能是對手機上的資訊做出的反應。孟安也拿出手機滑著,大概是在看社交軟體吧。
史無前例的,我們如此的靠近,卻又如此的疏離。我們渴求著歸屬感,但其實狂歡過後的安靜,卻是更加無法忍受的寂寞。漸漸,不可避免的,將會對任何能夠暫時讓我們分心,從無邊無際虛空中脫離出來的事物上癮。
回聲空間,是如此的溫暖,對吧?那個能夠提供一切如常假象的地方,怎麼可能忍心離開呢。特別是在所謂的社會,根本沒有打算要提供所有動物都能容身棲所的時候。
所以,該怎麼忍心苛責他們,苛責那些,擁有無邊無際癮頭的動物呢?他們,就只是寂寞了而已。和我們每一匹一樣,就只是寂寞了而已。
車廂中的景象,和每一個日常並沒有不同。讓我都有點忘記,有毒生物管制法案才剛剛被否決,還有大法官薩努做出對護家盟打包法案撤案的決定。
這些重大的事情,為什麼好像沒有在顯得如此日常的空間之中,引起任何波瀾呢?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日常呢?
算了,說的好像我很在乎一樣。
我很在乎嗎?
我不在乎嗎?
我還能在乎嗎?
我還以為,回到中央市,將會是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呢。我想,我終於可以確定了,從來,就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這種事情。
從來,都沒有。
「我們不是應該要在這站下車嗎?」混亂的思緒,害我沒注意到我們已經坐過站了。
「啊,其實應該前兩站就要下車了。」孟安也一副剛剛才回過神來的樣子說道,讓我無法控制的又瞪了他一眼。「不要生氣嘛,就當作陪陪我啊,我也很無聊的。」他又擺出了那個傻笑著的蠢樣子。
「有娛樂到你是我的榮幸。」我沒好氣的回應道。
「啊,我看懂了,你在諷刺我!」孟安大聲的笑了出來,指著我的耳朵。
「對,我們再來複習一下『白癡』怎麼比。」那隻臭貓的蠢樣子,害我還是笑了出來。
周圍有幾匹動物,好像注意到了孟安那宏亮的笑聲,朝我們瞥了一眼,但又很快將視線轉回手機上,或是又打了個哈欠,再次閉上眼睛。
在如此日常的景象中,有著黑色條紋交雜的孟加拉虎,和純白色的大灰狼,繼續搭著過站了的捷運,前往某個他們不知道的目的地。
Chapter 24: 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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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連公家機構裡,都看不到這麼多的桌上型市內電話了。如果只看畫面,大概會以為,這是股票交易市場,或是選舉募款晚會吧?
「妳確定嗎?」拉斐爾有些擔憂的看著我說道。
「對,我想要幫忙。」我堅定的說道,看著我右手邊的電話。
「薩利亞小姐,妳不覺得,這種事情,應該要交給專業動物嗎?」拉斐爾顯然還是十分有疑慮,他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說道。
「喔,當然。但是分流之後,會有程度輕微的個案,那就會轉到我們這種沒有專業背景的志工手上。這可以減輕專業動物的負擔,而且如果我們仍然有疑慮,還是可以再轉回去。再說了,其實也只是傾聽而已,基本上不用說話。」至少志工訓練的時候是這樣說的。我看了一眼指引手冊,嘗試給自己更多的信心。
「好吧,那我得去和秘書長開會了。」拉斐爾向我道別以後離開,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現場,看起來有點雜亂,許多動物焦急的奔走著,和我第一次來到「熱線」的時候,那個井然有序的樣子有很大的差異。
分流區域的專家接到電話之後,依照危急程度將來電轉給不同的動物負責。我可以看到總負責動物迅速的以手勢比劃著,向四周的動物們下達各種指令。
疾馳而過的獵豹只留下一道殘影,還有貼在我桌上的便箋。志工訓練的時候說過的,這是分流端整理出來電者的基本資料,讓我們可以有個大致的認識,或是需要注意的事項。
便箋上只有寫了一行字:「焦慮家長」。
有點困惑的,我接起了閃著紅燈的電話。
「您好,這裡是熱線……」我念著開場白,但立刻就被打斷了。
「是我兒子,我注意到他這幾天一直心不在焉的,雖然他一直跟我說沒事,但是做母親的能看出來好嘛!這一切都是從公投結果宣布以後開始的,雖然說他跟我保證他不是同性戀,但是他才剛剛被女朋友甩掉,聽說經歷過嚴重的失戀打擊有可能會變成同性戀啊,我到底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讓他變回來?」對方的語速快到我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也大概理解什麼叫做「焦慮家長」了。
「好的女士,我了解您的焦慮……」我正思考著該從哪裡下手,或者是真的單純傾聽就好,但馬上又被打斷了。
「我就知道這是個錯誤!」在我能有任何回應之前,電話就被掛斷了。
我只能將電話掛上,反省著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了,或者是對方口中的錯誤是指是哪件事情。雖然我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但在我能有結論之前,伴隨著另一陣強風,第二張便箋出現在我的桌上。
我迅速瀏覽過,注意到對方是第十七區的居民。聽說第十七區的居民都有很強烈的領域意識,或是土地認同感,所以溝通的時候要小心點不要講錯話。
我看見到桌上電話的紅燈閃爍著,再掃過一眼指引手冊的重點以後,我將電話接了起來。
「啊,妳好。」搶在我說話以前,對方就出聲了,而且還直接用了陰性詞彙稱呼我,害我的節奏有點被打亂,只能簡單回應他的問候。
第二個個案就這樣,真是順利啊,我好歹也是職場打滾十年,哪種神奇民眾沒有面對過,怎麼可以這樣就慌了手腳?我在對話的空檔間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有說過,我是孟加拉虎嗎?」
有,大概已經第三次了。
「……剛剛說到哪了?喔對了,我朋友最近好像有點困擾,很消沉。雖然說他平常就那樣了,可是最近好像更消沉了,妳懂吧?」
我懂,你朋友。
「……我讓他振作起來的努力好像都不太有效果,今天還差點被他揍了。雖然有小道消息,說他中學的時候就這樣了,是切里頓學院所有動物都畏懼的存在,然後大概是這樣才拿到推薦的,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
所以真的是你朋友,還是這其實是某種自殘的暗喻啊?我又看過一次指引手冊,考慮是不是應該要把這個個案轉回去。
「……我有說過我是第十七區來的嗎?第十七區的動物,都像是候鳥一樣……」
這應該是第三次提到了,但是畢竟我的責任是傾聽,所以只是繼續讓他說下去。
「……每次,從中央大橋進到市中心,我都會被那些雄偉的摩天大樓給震撼住,那個散發著無數的光芒,好像對著所有新到來的動物們發出邀請,承諾著,一切都有可能,機會無處不在,這是能夠容納所有動物的地方。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繁忙的中央大街,生機蓬勃的,像是社會本身集合成一體那樣完美無缺的運作著。好像在告訴所有動物,只要願意,所有的願望,都能在這裡實現,因為我們同心協力之下,將是如此的強大,沒有任何阻礙可以拖慢我們邁向更完美明天的步伐。」有點突然的,我能聽見,他哭了出來。
「但是我理解了,這些都是假象。阻礙,一直都在,我們,就是阻礙啊!」他的話語因為哭聲有些模糊,但我也辦過不少離婚申請,所以不成問題。
「中央市是機會之地,只是不是給我們的!中央市的居民們同心協力、和諧共存,只是居民並不包含我們!中央市承載了所有願望的火光,只是沒有保證他們會實現!」至少確認應該沒有自殘的潛在可能,應該也算是值得慶幸吧。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狀況了。我……不知道……都是,假的……」我能聽出來,他非常沮喪,語句中還夾雜著啜泣聲。
我有考慮請專業動物接手,但是我想,作為曾經也是如此困擾的動物,我有些心得,是能分享的。
「謝謝你願意和我分享這麼多,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那如果孟加拉虎先生不介意,我想要和你說說,我上一份工作,改變我生命的那天……」
Chapter 25: 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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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朝下的倒臥在地,暗紅色的血液,漫了開來。
「該死!」我將耳機拆下,氣惱的放到一旁。
「我說『掩護我』,哪個字你們聽不懂啊?」我還是沒忍住吼了出來,但不想引發無謂的爭吵,所以關掉了麥克風的收音。
我看著失敗無可避免的到來,然後登出遊戲,將頭靠在桌面上。本來是想要玩個遊戲轉換心情的,但顯然只有負面影響。
「塞西爾?」我聽到哥說話還有他敲門的聲音,但不想理他。平常都直接不經過允許,就直接闖進我的房間,今天是在裝什麼客氣?
「幹嘛?」他在我旁邊實在站太久了,我只好出聲問道,以免他真的沒有離開的打算。
「呃……那個……」他一直有話說不出口,發出各種無意義的聲音讓我聽煩了。我坐了起來,轉向他,想知道他到底想講什麼。
「你記得庫拜嗎?」哥的神情難得正經,但視線不斷到處游移,讓我不太確定現在是什麼情況。
「記得。」我回答道,同時在腦中回憶著。庫拜是哥的狐群狗黨之一,非洲獅,我以前曾經和他們一起打過幾次籃球。好像還有來過家裡吃飯一次的樣子?
「以前我們都會笑他,是娘砲之類的,因為他……動作比較扭捏一點。」哥緩緩的說著,倚靠在我的書桌上坐下。
「當然不是惡意的,或者是那真的有什麼意思,就只是雄性動物間的垃圾話而已。」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尾巴擺到手上,整理著末端的鬃毛。
「他也從來沒有表現出在意或是受傷的樣子,偶爾還會說我們『都是小婊子』之類的,就像是一直沒什麼問題那樣。」說到這邊的時候,哥笑了一聲。
「可是,從上個禮拜開始,我們就聯絡不上庫拜了。」哥停頓了一下,看了眼窗外。
「直到昨天,我們才被通知……才知道……」完全沒有準備的,哥就在我面前哭了起來,斷斷續續的說著。「他們……他們說……到院前死亡,好像這很重要一樣!」豆大的淚珠和鼻涕不斷滴落,把他的衣服和褲子都弄濕了。
「他們還說……一氧化碳中毒……至少不會有感覺,好像這樣就沒關係了一樣!」他抹掉了鼻涕嘶吼著說道。「都是……都是我害的啊!是我……是我……」他已經哭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只能做出唯一合理的反應。我起身抱住他,嘗試提供一點支持。「對不起……對不起……」他哭得亂七八糟,從我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樣的。應該說,我從來沒有看他哭過。
我脖子上的鬃毛,都已經被他的眼淚沾濕了。我想,已經有太多動物,在這期間受傷了,已經太多了。
哥繼續哭著,而我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只能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好像這樣會有幫助一樣,但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傳達我嘗試同理的努力。
在哥好像不會停下來的哭泣聲之間,我又聽見了敲門聲。我在允許的幅度之下轉過頭,看到了爸和媽。
媽的綠色眼睛裡頭滿是複雜的神情,仍然握著門把的手微微顫抖著,一隻腳還在房間外頭,好像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做那樣。爸也是,手足無措的,隔著遠遠距離的看著我們。
我想,我們都還有很多可以去學習的事情,只要,我們願意。我又拍了拍哥的背,然後空出一隻手,向爸和媽伸了過去。
我關掉手機螢幕,收回口袋裡。看夠了護家盟組成政黨的新聞,還有他們的政見了,我暫時沒有力氣再去接收更多壞消息。
捷運車廂裡,下班通勤乘客開始出現,不過現在還算空曠的。如果再更晚一點,可能就會連上車都有點困難了,還好今天我有提早交卷。
我抬頭看了眼站名,確認下一站就該下車了。捷運再次啟動時,站在我面前的動物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我趕緊抓住他的手臂。
「你沒事吧?」我起身問道,示意他坐下,反正我下一站就到了。
對方給了我一個很尷尬的神情,我才注意到,這是一匹獅子。一匹斑馬讓座給獅子,不知道在其他動物的眼裡,看起來是怎樣。但是獅子還是坐下來了,他看起來好像真的不太舒服。
「沒事,我好像吃壞肚子了。」他臉色十分不好的說道。
我注意到他的兩手都在發抖,雙拳緊握。我詢問他需不需要幫忙通知站務職員,獅子笑著問我能不能想像自己被抬去廁所的景象有多丟臉,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我的站到了。」我向獅子點點頭道別,便離開了車廂。
返家的路上,這件事情不斷困擾著我。至於為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來。是因為理應強大的生命動物,露出了如此脆弱的樣子,但還是需要顧及驕傲,而無法接受幫助嗎?
算了,最近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太多了,而且,說到獅子嘛……我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尋找著,手指停留在塞西爾的電話號碼上頭,猶豫著要不要撥出。
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種事情,應該要挑個精神狀態比較好的時候做吧,今天考了整天的期末考已經有點累了。
我關上家門,看到小弟的鞋子放在鞋櫃裡。看來只有我們,其他動物都還沒有回來。
我進到廚房,替自己倒了杯水,然後關掉了餐廳上吊著的那盞黃色的燈。每次只要一回家,小弟總是會很堅持要打開。有點複雜的,那好像同時混合了所有記憶和感受,包含知道家裡永遠有人在等你回來,還有每個不愉快的晚餐時光。
我總是覺得,除了浪費電之外,很難想像有什麼實質意義,如果需要燈的話,我們回來的時候會自己打開的,畢竟玄關就有電燈開關。
我將杯子洗好,放回烘碗機後,又看了眼那個老是風一吹就會不停擺動的黃色吊燈,然後,打開開關,讓餐廳被那暖色系的黃光給充盈。
我上樓,打算洗個熱水澡,看能不能舒緩如此讓我疲憊的壓迫感。
經過小弟的房間門前時,我聽到了哭泣的聲音。門是半掩著的,我能看到他趴在書桌上,不斷啜泣的樣子。
那個樣子,讓我做出了決定。
「嘿,我看門開著,我就……」我邊推開門邊說,但小弟一看到我,便起身抱住我,像是作惡夢了的嬰孩那樣的無助。他抱得好緊,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不在了!」他不斷哭喊著,偶爾重複這句話。
我其實不太懂,他在說什麼,我們不是會談心的那種姊弟關係。但我瞥了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機螢幕,應該是某種通訊軟體的介面,可以大概猜測「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說了什麼,又能怎樣呢。
「我在這裡。」但不知道為什麼的,這句話就自己說出口了。「我會一直在這裡的。」
Chapter 26: 繼承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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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裡燃燒著的木柴,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噴了幾顆火星出來。書房裡暖呼呼的,跳動著的火光,讓投影在牆面上的影子舞動著。
「所以……這都只是某種交易嗎?沒有什麼良心發現,不是什麼激勵人心的講說效果?」春雄好像有點沮喪的說道,將雙臂放在兩側膝蓋上,向前彎身坐在沙發上,連耳朵都垂下來了。
「你要以這個角度解釋也可以。」我考慮著該怎麼表達比較清楚。「但是你想想,如果那些議員因為反對有毒生物管制法案,而失去了席次,那些先前由於該議員而受到保護的族群,就這樣失去了發聲的機會,是件公平的事情嗎?」我喝了口水,繼續說道。
「我知道,拿著兩個族群應該得到保障的基本權利去相互取捨,好像是彼此互斥那樣的衡量著,本身就是一件不合邏輯的事情,也不是我們只能妥協的理由。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當遭遇道德困境時,最終,必定要做出一個選擇的。」我又看了眼春雄,他一動也沒有動。
「上一次,我們逼著所以動物去接受『對的事情』的時候,結果就是爆發了中央市事件。我想,不管是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很難是個相對更好的結果。」這幾天,我耳邊的呢喃聲,變少了一點。我不太確定,這究竟是不是好現象。
「所以,更容易的是,嘗試著讓所有動物都能夠從中獲得好處。因為即使未必會是同一件事情,但是所有動物的心中,都必定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春雄低垂的黑色眼睛裡,反射著爐火的光芒。常常被其他動物說我們長得很像,其實我太認同這個說法。
「所以我們同意了將未來的能源工程包給海德工業,這可是許多議員背後的大金主,特別是總是在各種議題上搖擺不定的鳥類類群議員。偏遠地區的補助款,在四年之內是沒有機會調降了,因為我們需要第十六、十七區,還有十八區議員的票,中途島的手腕再怎麼高超,也不可能一匹搞定這全部動物。
為了換取願意反對法案的自然動物保守議員,我們又對黑市的衛生管制法案添加了一些限制,但至少不會對某些動物造成傷害,只是我可能需要幫蜜拉加個薪,然後再請個秘書了,不然那些年度報表資料應該會累死她。」黑黑的眼睛,黑黑的鼻子,純白色的細緻毛髮。
「當然,檯面下和檯面上的,鹿角集團也是出了不少力。」我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說道。
「所以,是的,你可以說,這一切都是某種交易。那些為了做出正確事情的嘗試,那些對未來可能樣子嚮往的追尋,也都可以說是某種交易。但追根究柢,它們都是無比真實的──為了得到某些東西,而去付出某些東西。」然而沒有保證付出和收獲的價值會相當,或者能相互比較對價就是了。
「但我絕對沒有表示,你和星風的嘗試是沒有意義的。已經老了的動物們,可能記不清楚自己可否曾經有想像過未來的樣子了──或者是因為不要記起來比較不會難過──所以只剩下能夠理解帳面上數字交換的能力。
但是這個社會不只是由老一輩構成的,年輕世代還在學習,仍然會成長──我也不是說年紀大了就不用或不會學習與成長──所以胸懷改變社會志向的動物們,目光總是看向充滿可能性的未來。」我說完,抬頭看了眼牆上的布穀鐘。
「今天就先這樣吧,準時吃飯可是很重要的。」我起身說道,而春雄也站了起來,直視著我的雙眼。
「我想,我剛剛已經決定好,要向巨大藍鯨許下什麼願望了。」他緩緩的說道。那雙眼睛,那閃耀著火光的決心。
「哈哈,很好啊。不要像我一樣,猶豫太久,什麼忙都沒幫上。」我按著他的肩膀笑著說道。
我一直覺得,春雄更像小春,而不是我。
這個時候,我聽到有力的短促敲門聲響起。會是誰呢?
不過從那敲門的風格,我猜是艾爾。
「請進。」我才剛說完,不浪費一點時間的,艾爾便進到了書房。
「阿爾發。」他向我鞠躬,然後迅速的像春雄點頭致意。「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會這個時候來打擾的。」艾爾還是那麼一板一眼的說道。不知道他私底下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我突然有點想看他和安卡聊天的場景。
「既然時間剛好,艾爾,要不留下來共進晚餐吧,我們可以一邊討論。」我拿出手機說道,通知廚房艾爾會留下來用餐。
「我非常樂意。但是,可能有幾件事情,我們需要先……商量。」艾爾的語氣有點猶豫的瞥了一眼春雄。
「那……春雄你先去吧,幫我和大家說一聲,我們會晚一點加入。」我向春雄說道,他點點頭回應,向艾爾致意後便離開了書房。
「孩子們總是長得很快,對吧。」我笑了幾聲回應艾爾,但是我注意到他的表情,看來提到這點好像不是打算閒話家常的。我請他坐下,但是我沒有坐下以前他是不會坐的,所以我只好先坐回了火爐前的位置。
「那麼,和我說說吧,是有毒生物管制法案的支持者開始上街放火了嗎?還是說,李奧納多決定永久禁止我進入辦公室了?」又是個中央市的日常。
「不,是更……麻煩許多的事情。」艾爾猶豫了一下,好像在考慮該怎麼說才好。事情可能很棘手。
「首先,秩序委員會靠著伊利諾傳來的資料,找到了馬尼拉一家的下落。」他吞了口口水,繼續說道。
「我們現在了解了對方當時發起攻擊的完整計畫,所以可以確定,馬尼拉是因為拒絕合作,參與對鹿角大宅的攻擊,所以遭到殺害。而且……看起來為了避免事件提早曝光,引來太多的注意力,馬尼拉全家都遭到滅口。」我又聽見劈哩啪啦的聲響了,但我知道那不是從火爐中傳出來的。我將手臂上的毛撫平,強迫自己坐著聽下去。
「另外,伊利諾在今天清晨四點左右,由醫生判定死亡。我們還在分析,他傳過來的巨量資料。但是我們確認了,需要對這一切負責的主使。除了已經隱藏多年的『麝香貓咖啡』之外,看起來這個組織和『大草原兄弟會』合作了。
這恐怕是個需要擔心的事件,但是在我們解析完所有伊利諾帶出來的東西之前,還無法確定整起事件的全貌。而這麼縝密規劃的攻擊行動,絕對還有後招的。」艾爾繼續說著,而我用指甲輕輕敲著扶手,嘗試靠著固定的節奏讓我自己平靜下來。
「還有……」艾爾嘆了口氣,好像決定還是長痛不如短痛。「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發生過的食殺案,光是這週,就已經通報了七起。」
喀啦。
「什麼?」我已經嘗試壓低音量了,但顯然不夠。
「只有一起有抓到犯人。但是檢驗科告訴我們,有六起毫無疑問的是大灰狼幹的,最後一起則是獅子。另外,這周開始,成癮專科求診的掛號數量大增。目前,這些動物還沒有找到顯著的共通性,而且幾乎也都沒有成癮的相關病史,但也不是全部都是這樣。」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因為太擔心是某種未知的傳染性疾病造成的,衛生委員會同意啟動緊急大規模不明傳染病應對機制,使用數位足跡追蹤求診者路徑。的確發現了某些交集,但是現場採檢結果沒有任何發現之外,這些動物原本沒有被注意到的共通性浮現出來了。」艾爾又猶豫了一秒,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超過一半是大灰狼,其餘的都是社會性需求極高的動物,像是品種狗、獅子,或是鬣狗。但是,真正的共通點是……」他深深吸了口氣,說出結論。
「他們如果不是生命動物和自然動物的混血,就是性少數,或者同時兼具兩者的身分。」我消化著艾爾剛剛給我的資訊,嘗試理解發生什麼事了。
「這會是某種針對性的攻擊嗎?」我問。難道,已經能夠做到這種程度了嗎?
「不,目前各個單位對為什麼會是這些族群出現這個狀況,並沒有辦法有一致性的合理解釋。但至少大家都同意,這應該不是有辦法靠著現有科技引發的現象。」艾爾說完以後,我嘆了口氣站起來,在書房裡頭來回踱步。
「為什麼,會發生在這個時機點?怎麼看都像是早有預謀啊!」如果,這件事情傳了出去……護家盟的聲勢絕對會更加浩大。我應該這麼做嗎?這麼做是正確的嗎?我又嘆了口氣,抓了抓耳朵。但是……如果我……不,現在不是猶豫不決的時候了。
拿出公用手機,聯絡了安卡,向他說明了狀況。「報導管制,要快。」我說完以後,安卡點點頭,看起來正在操作著什麼。我確認安卡完成聯絡了之後,關掉手機,強壓下開始砸東西的衝動。只是發洩對事情一點幫助都沒有。
「阿爾發。」艾爾的叫喚讓我回過了神。「雖然說還不確定確切原因,但是有幾個比較可能的合理猜測。」艾爾走到了我身旁說道。
「就直說了,反正情況不可能更糟了對吧。」我靠上辦公桌說道,認真考慮替自己倒上一杯烈酒。
「複雜的推測有很多種,但是簡單的理由只有一個。」艾爾順著我的視線看去,瞥了一眼酒櫃,但沒有做出什麼反應繼續說著。「是孤獨。」
Chapter 27: 家常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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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在水晶吊燈的照耀下顯得光彩奪目,珍珠瓷器皿上映照出溫潤的七彩光澤。
星風坐在我對面,優雅的吃著沙拉,好像正在出外景拍沙龍照一樣,如果此時耳畔響起快門聲我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好違和的。
「這是你要的東西。」春太郎加入我們,將一個牛皮紙袋丟在我手邊。
「謝謝。」我稍微看了一眼文件內容,然後收回去,放到一旁。原來他們是布吉納法索來的,真是離家很遠呢。
「我沒花什麼力氣,但我實在很好奇你要這個幹嘛。」春太郎邊說著,在我身旁坐了下來。這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我想這是他釋出善意的表現。「過來人的勸告,不要想那麼多。所有走上這條路的動物,都有覺悟自己的結局不會太好看。」他說完以後,也吃起了自己的沙拉。
春太郎的吃相就粗魯多了,甚至都不在意咀嚼的時候露出來的牙齒。明明一樣都是沒有味覺,行為還差真多。
我來回看了眼星風和春太郎,收到了他們抬起一邊眉毛的表情。
「黃昏還好嗎?」星風將空盤放到一旁問道。
「黎明正在照顧他,至少已經沒有繼續吐了。」春太郎有些憂慮的說道。「說到這個,你可以理解我需要禁止你再踏進獅子組總部吧。畢竟除了我已經回來了之外,如果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回應,會讓我的權威被質疑的。」春太郎說完以後,星風擦了擦嘴點點頭,表情有一點點尷尬的。
看他們都沒有打算解釋的樣子,我決定還是專心吃著自己的沙拉。
「他們還有說什麼嗎?我很確定黎明最近對我的態度有點奇怪。」星風問道,將湯盤移到了自己面前。
「啊,這件事啊。」春太郎抓了抓耳朵,看著湯,好像再思考著什麼。
「狙擊手大多對自己的裝備有非常嚴重的偏執,特別是很厲害的那種。」他直接將湯盤拿起來,對著嘴喝著。「黎明隨身攜帶著五枚子彈,那可是他自己從車床上做出來的,不管是重量還是彈頭曲線之類的,都是他親手處理的。如果需要進行兩公里以上的長距離射擊,他會帶完整的全套特製裝備,包含子彈。」春太郎把空掉的湯盤放到一旁的推車上繼續說道。
「所以之前,你在找科摩多巨蜥毒液中和劑的時候,摸到了子彈,手上的脂肪可能會損害槍膛的穩定度之類的,讓他非常不高興。」春太郎聳了聳肩,拿起他的餐刀。
「我是不太懂詳細是會有什麼問題啦,但至少黎明的意思大概是這樣。而且我不會和能夠在三公里之外打破你腦袋的大灰狼過不去的。我有說過,黎明是世界最長距離擊殺保持者嗎?雖然他好像有說什麼墨西哥那次晴朗乾燥又無風,多少有運氣的成分在就是了。」春太郎說完,將素肉排切成了幾大塊,插起來放進嘴裡。這完全就像是我們家晚餐的時候會聊到的話題呢。
「喔,好吧。」星風歪了下頭說道。「我想我應該去和他道個歉。」對於星風的結論,春太郎表示認同的點點頭,還用食指對星風比了幾下。
「喔,對了。」春太郎耍弄著手上的餐刀,那在他巨大的手掌中有種看似玩具的錯覺。但是只能依稀看見模糊銀光的軌跡,我一點也不懷疑當初鹿角大宅被攻擊時,如果春太郎在現場,他可以靠著一把餐刀殺掉對方全部成員。頂多再加上幾把叉子。「我們的指導,應該要進到下一階段了。」他對我伸出左手,手掌朝上打開。
你的,牙齒。
顯然春太郎不是要看我的牙齒,所以我很快就理解了他想表達什麼。我將小刀從鞋子裡抽出來,放到他手上。他將刀刃彈出來,惦了幾下。
「還不錯。不過你還是用技術部門鍛造的好了,之後再讓你挑。」做出結論以後,他將小刀還給我。「就當作我從來沒有給過你的生日禮物吧。」春太郎說完,我能察覺星風表情一瞬間的變化,但是春太郎倒是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現。
以往,這可是禁忌話題,特別是當你的生日和你母親的忌日是同一天的時候。這大概是,我從有記憶以來,從他身上感受過的最大善意了。
「怎麼,所以我們要開始慶祝生日了嗎?」星風笑著說道。一直以來,我們都是沒有在慶祝節日,或是生日的。因為各種顯而易見的原因。
「或許這樣沒什麼不好。你知道的,就……像是普通家庭一樣。」春太郎看著他自己盤子中的食物說道。
「是啊,就像普通家庭一樣。」我說完,腦中浮現出了我們坐在聖誕樹下頭拆禮物的樣子。春太郎收到廚房刀具組合,我收到……呃,毛衣?
突然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想像我們會送對方什麼,或是需要什麼。但是那個想像中的畫面,還是讓我笑了出來。或許,「開始」這件事情,從來都沒有太晚的問題。
「也是啦,再說了我們生日是同一天,可以多少省下一點麻煩。」星風一邊對春太郎說著,同時用叉子在空中畫了個圈,而後者聳聳肩表示同意。
星風說完以後,讓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思考著該怎麼切入。
「異種婚姻合法化的結果,最後是以另立專法的形式定案了。」顯然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提到這件事情,星風以一個不太開心的「嗯哼」聲回應,春太郎則是沒有反應。
「因為是另立專法,看起來關於收養、繼承,或是其他民事相關的議題,大概還有得吵。」雖然這應該是星風的專業,不過他現在看起來沒有想談這個話題的意思。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就讓我暖個場嘛,這事情恐怕沒辦法直接跳到重點的。
「不過,你們都有愛爾蘭國籍,會有想要收養小孩嗎?」對於我的問題,春太郎呆了半晌,好像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一樣。
「我實在有點難想像,我照顧小孩的樣子……」他喃喃的說道,大概覺得這個情境太過突然。
「或是找代理孕母也可以啊,歐盟應該相關的法條已經很成熟了吧。」我其實沒有很了解相關規範,畢竟我也是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照顧幼獸的樣子。
「什麼?」春太郎不太高興的回應我,犬齒都露出來了。「怎麼可能,會有動物放棄自己的孩子?」現在輪到我完全沒有準備話題會是這個走向了。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十幾年來都沒有聊過天,不可能幻想一天之內就相互理解的意思吧。
「呃……不是放棄啊,代理孕母是協議的結果,而且其他類型的收養情境,有可能是為了讓孩子有更好的機會,或是更合適的環境……」春太郎朝我投過來的冰冷藍色目光讓我閉嘴了。
「我完全無法接受,會有動物在任何情況下,放棄自己的孩子。」我注意到春太郎尾巴末端的黑毛已經蓬起來了,所以把剛剛要說的話,不管是關於非預期妊娠或是其他事情,通通吞了回去。
以後可能會有更好的時機,繼續討論這方面的事情,不然其實我不太懂,為什麼春太郎會是這麼激烈的反應。不過我想,或許有些事情,還是永遠不要講開,對大家都比較好。
「我也沒辦法想像我自己照顧孩子的樣子,我們在這件事情上的看法相同代表的意義可能很值得玩味。」星風說道。「只是我們現在有個更緊急的問題──你有打算處理活餌的交易嗎?」他看起來是打算打破僵硬的氣氛所以換了個話題,不過現在換我震驚了。
「你在小狼崽面前講這個,是嫌狀況還不夠棘手嗎?」春太郎嘆了口氣說道,然後偷偷瞥了眼餐廳通往走廊的門。「而且你不怕給我爸聽到?」
誰是小狼崽!?真是太過分了,還有活餌是怎麼回事?
「就算當初是路易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但是給老爸知道了,一定也不會是什麼愉快的場面。」春太郎放低音量說著,同時對我比了「安靜」的動作。我實在太驚訝了,連星風都沒有打算要對我解釋的樣子,我只好默默的吃著我盤子裡的東西一邊生悶氣,我都能感覺到耳朵都垂下來了。
「如果現在嚴格取締,應該還是不可能杜絕活餌交易。但是成癮治療已經和當初比起來有了長足的進展,特別是自然動物和生命動物的關係顯然又要開始緊張起來的現在,如果沒有趁這件事情引發某種很嚴重的後果之前徹底禁止,等到出事了的那天,我們一定會非常後悔今天沒有仔細考慮。」星風有些煩躁的翻動著食物說道。
「這當初不就討論過了嗎,現在還要再吵一次嗎?再說了,雖然對於成癮有更多的了解了,但是毫無疑問的,現階段還是遠遠不足。」春太郎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看黃昏的狀況就知道了,醫生們基本上束手無策。」他補充道。
「那你有打算和你爸說嗎,活餌交易的實際情況?」星風也將空盤子放到推車上頭。
「你比較擅長講道理,交給你好了。」難得看到春太郎有點難為的樣子,真是有趣的經驗。
「不是啊,我們需要先決定到底該不該繼續允許交易吧?」星風靠上椅背,抓了抓鹿角附近的皮膚。
「現在就照路易的意思辦吧,等我想到更好的解決方法,或是黃昏真的能夠好轉,我們再來考慮全面禁止。」春太郎擰著自己的兩隻耳朵,思索了一段時間以後說道。
「既然這樣,那就決定都先維持現況吧。」星風用右手比出了個無能為力的手勢。「至少不會惡化到哪裡去吧?」星風說完,春太郎哼了一聲回應。
「不要隨便講出這種話,到時候要收拾爛攤子的可是我。」春太郎滿臉哀怨的說道,星風聽了則是笑了出來。
「誰叫你是『黑市的主人』呢?」對於星風的笑話,春太郎顯然沒有很欣賞,只是翻了個白眼。
「這個稱呼又不是我自己取的。」春太郎喃喃的抱怨著。「不管怎麼說,就這樣定案了。」春太郎說完以後,看了我一眼。
保持,沉默,安靜。
「好啦。」我不太情願的答應道。實在是不想承認,但那個目光,對我產生非常強的壓力。
「很乖。」春太郎說完以後,居然摸了我的頭,把我的頭髮都弄亂了。
因為實在太突然,讓我還處在過於錯愕的狀態下,只能被動的接受。星風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放聲大笑著,笑到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在幹嘛?我不是說過……哈哈……只有我可以,欺負大笨狼的嗎?」星風趴在桌子上狂笑不已,春太郎好像也覺得讓我不自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想我們乾脆回到都不講話的狀態好了,看不出來有什麼好損失的。
「抱歉,我們花了比預期還久的時間。」爸和艾爾推開餐廳門進來,在長桌兩端的位置坐了下來加入我們。「什麼事情這麼有趣啊?」看了眼笑倒在桌上的星風,爸產生了這個疑問。
「喔,一個老笑話而已。」春太郎擺出了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說道。
「我也想聽聽看呢。」爸笑著說道,將餐巾打開放在腿上。
「要換一顆燈泡,需要幾匹大灰狼?」春太郎煞有其事的說著,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剛剛才掰出來的。
「幾匹?」爸歪了下頭問道。
「一匹都不用,因為大灰狼不需要電燈。」春太郎說完,星風又繼續止不住的大笑,時不時抽搐著,好像要斷氣了那樣。
這真是太惡劣了,對你們沒有味覺這件事情,我不曾有過幸災樂禍的想法。家人都不和彼此講話的好處之一,大概就是不用忍受來自年長手足的言語霸凌。
為了顯現我更大器的多,我就不講剛剛想到的「巧克力口味的屎還是吃起來像屎的巧克力」笑話了,有鑑於其中一個選擇會讓我們都溶血而死,我覺得這笑話的高度完全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
「春太郎,都已經幾歲了還這樣。」爸有點懊惱的皺著眉頭說道。如果現在他說「跟你弟道歉」之類的,我應該是可以接受這種有點戲劇化的家庭生活,不過爸看了艾爾一眼,可能是顧慮到獵狼犬所以沒有說什麼。
「傑克最近應該會聯絡你們,有一些項目,需要做更詳細的身體檢查。」爸用指甲輕輕敲著沙拉叉說道,好像在考慮著什麼。「到時候傑克會再跟你們解釋。很抱歉這麼臨時,但這很重要。」他將叉好的沙拉放下,顯然做了個很困擾他的決定。
「然後……稍微提醒一下身邊的自然動物們,最近不要落單。」星風和春太郎都對這番話擺出了疑惑的表情,我也是。「食殺案又開始了。我管制了報導,但是恐怕只要再發生一起,就是紙包不住火的情況了。」爸又無意識的抓著自己的前臂了,而星風和春太郎則是對看了一眼。
「警署的成員已經全部取消休假,現在只能祈禱,大量巡邏的警力投入,可以替我們爭取時間,讓我們確定到底為了什麼已經消失將近二十年的問題,一夕之間又回來了。」他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窘態,將雙手放回大腿上,然後靠著椅背繼續說著。
「所以,黑市那邊,最近需要麻煩你們多注意了。」我不敢看星風或是春太郎的反應,我怕如果他們露出了尷尬之類的情緒會害我笑出來,我甚至得暫時閉住氣。不過右邊眼眶突然傳來的搔癢讓我忍不住揉了幾下。
「還有……一些事情。」爸語氣中有些什麼,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轉過頭看著他。「我應該至少要先和杏希商量的……但是我想,你們都已經夠大了,也應該要知道真相。」
欸,不會吧?我剛剛才覺得,永遠不要講開來對大家都好,是有沒有這麼巧的事情。
「我想要先給你們一點心理準備之類的,但是我想,沒有任何更輕鬆的方式可以說明這件事情。」他停頓了一下,依次看過我們三匹。氣氛凝重到好像停滯了一樣,星風和春太郎主要是疑惑,但是我能感覺到我過快的心跳速度,頻率又提高了。
由爸來開口當然比讓我提出好多了,但是……真的要就這樣說出來嗎?
「是關於馬尼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一說完,讓我大大鬆了口氣,但是突然才意識到,爸剛剛說了什麼。
「什麼叫做『馬尼拉發生了什麼事』?」星風替我說出了我的疑問。我想,我們都能從剛剛爸的反應猜出來,他就要告訴我們,馬尼拉不是因為遇上了某種困難,所以連夜跑路之類那種等級的事情。
「這可能會花掉一點時間。」他抓了抓耳朵以後喃喃的說道。「你們都記得,幾個月前,馬尼拉突然沒有任何跡象的就失蹤了……」他緩緩的解釋道,關於馬尼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和鹿角大宅遭到攻擊之間的關聯和真相。
Chapter 28: 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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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Beastube上回覆著各種對於影片的留言,嘗試和來亂的講道理,並安慰那些明顯情緒很低落的,最後忽略那些又來發花癡的。
至於那些不斷指責的,努力的和對方解釋,沒有「你們」,只有「我們」。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心中沒有那麼巨大的空洞,我能夠承受這麼多嗎?
所以說,真正會感到痛苦而又能直面不退縮的那些正常動物,才是真正的強大的,我只不過是鑽了漏洞罷了。
我嘆了口氣,強壓下關掉瀏覽器的衝動。我不應該自己處理的,我現在需要大笨狼。但是我……開不了口。知道馬尼拉遭遇的真相以後,我就像被狠狠在肚子上打了一拳那樣,腸胃翻攪,頭暈目眩。
為什麼,要做到這份上呢?我們對他來說,有那麼重要嗎?為什麼,不呼喚叔叔去救他呢?這一切根本就不合理啊!
我一時失控,用力的捶了下桌子,讓筆電跳了起來。
就像,我不太能理解,大法官薩努做出撤案的決定。光是給了保守派機會,推派出立場偏向保守的大法官,就讓一切交換都不值得了啊!到底是為什麼,我完全無法理解啊!
我氣惱的抓著發癢的頭皮,嘗試理出個頭緒來。接著,清脆的喀喀兩聲,我的角就掉了下來。
真是的,一年比一年早呢,雖然知道時間大概差不多了。
我把角從地上撿了起來,扔進角落我用來放每年掉落鹿角的箱子。我還沒有想好要拿來幹嘛,就先放著吧,希望不會太奇怪。不過大概也不會有別的動物發現就是了。
我清理了一下滴落的血液,往浴室走去,打算做個簡單的包紮。看到鏡子裡面沒有鹿角的自己,讓我笑了出來。
看起來,真脆弱。
我打開鏡子後面的藥櫃,但此時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個國際碼,是北極打過來的,總算是想要回應我了嗎?
我接起電話,但通話另一頭的聲音,和我的預期不太一樣。
「對,我有。什麼?不,我不知道,我可能沒辦法告訴你。」我聽著對方解釋著,同時嘗試讓腦袋運轉。「或者,你們可以聯絡一下加爾托蘭大學法律系的系辦,他畢竟剛轉學,資料可能還留著。好的,不客氣。呃,感謝通知。」我等對方掛掉電話,還在消化著剛剛得知的事情。
雖然大概能猜到怎麼了,但是真正確認以後,感覺還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關上藥櫃,看著鏡中滿臉是血的自己。
如果什麼都沒有,就不可能會失去。
一不留神,手機從我手上滑落。我看著掉落地上的手機,彎身打算撿起來。
但接著,雙腿無力的癱軟了下來,讓我跌坐在地上。
我一直,都是這麼無力的不是嗎?
鬧劇落幕,舞台回歸平淡,朦朧與夢幻的假象褪去,廉價的真實場景顯現。扮演某個角色太久,連自己都忘記,那個殘破不堪的弱者才是演員真正的樣子。
我的血液自臉上滴下,在浴室的地板上濺開。
一滴,又一滴的。
會流血,真的能夠證明,我還活著嗎?
這次,我無法壓下湧起的反胃感,把胃裡頭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Chapter 29: 狼嗥(一)
Chapter Text
我坐在書桌前,心不在焉的看著Beastbook。基本上,就是公投案的後續,還有有毒生物管制法案相關的事情。我現在暫時沒辦法再去放心思在這些事情上面。
我看到阿雅安傳了訊息給我,是幾張照片──「綠色交響曲。」──讀到圖片的文字說明,我才想起來,在國家音樂廳那面會呼吸的牆是這個名字,當初請阿雅安幫我拍照的。
我回傳了感謝的訊息,一邊思考著植生牆在地化的可行性,包含植物種類、需水量、光照需求,還有防水等等問題。
在思考著的期間,隱隱約約的,我聽見了。
那證實了我的擔憂。
我關掉電腦還有房間燈,站在走廊上,靠著自己的房間門。走廊的智慧照明系統,從來都沒有替我開啟過的,就好像它真的知道,我更喜歡黑暗。
我想要靜靜的躺下來,蜷縮成一團,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我能意識到,心中有什麼,命令我,去做更多。去感受,而非隔絕,那彷彿能夠將我徹底吞沒的情感。
我直接打開了星風房間的門,因為我知道,房間主人現在沒有辦法回應我。我順著聲音,還有氣味,來到了浴室。
星風扶著馬桶,滿臉是血的嘔吐個不停。我在他終於停下來了以後,拿了條毛巾,走上前蹲下,替他擦了擦臉。
「為什麼,茄子那麼噁心啊!」他哭著說道,緊緊抱住了我。「為什麼……那麼噁心啊?」他斷斷續續的啜泣著,都沒辦法好好說話了。我輕輕撫摸著星風的背,嘗試表達一點同理。好久,沒有聽到了,那狼嗥似的哭聲。
從那天以後,應該就再也沒有聽過了吧?
「他們……稱呼我為英雄,感謝我在鹿角大宅的攻擊事件中救了他們。為什麼,有什麼好感謝的啊?」他稍停了一下,聲音比較穩定之後繼續說。
「馬尼拉那匹臭馬又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因為他太蠢了啊?我們值得他的保護嗎?他以為他是誰啊,為什麼不向Beastar求助?有什麼事情,會比活下來更重要?」星風嘶吼著。
「他們……不斷相互指責著,怪罪彼此的行為無法獲得『社會多數』動物的認同,所以才讓公投結果是這樣子。不管是因為聲援了有毒生物,還是沒有和其他更加少數的族群做出切割,他們說,都是『你們』害的。」星風放聲大笑著,眼淚則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出來,這件事情諷刺在哪……」還沒說完,他又繼續吐了好一陣子。「『為什麼,要讓你們少數動物代表我們?』、『少數動物的權益,有比我們的權益更重要嗎?』,喔,我的天啊,如果不說的話,我還以為是守一又在胡扯些什麼了呢。誰能想到,這居然會從理應是同處於弱勢的盟友口中說出來的。為什麼比起相互合作,明明是同樣處境下的動物卻更喜歡互相傷害,這一點道理都沒有啊?」星風拿起毛巾,擦了擦鼻涕。
「『這下你們滿意了吧?』、『都不用道歉的嗎?』、『還不是因為你們太過高調才會這這個結果?』,真的是很聰明欸。」我拿了另一條毛巾,壓在他頭上,因為血看起來還在流,都沾到我身上了。
「到底是哪裡來的天才,什麼宇宙的價值觀,會要明明是受傷了的、被傷害了的,去向加害者們道歉的啊?我們都還在忙著,想盡辦法去接住那些,在安全網之外的,被忽略掉的動物們,是不是嫌情況還不夠糟啊?」星風用力抓著我的背上的毛髮說著。
「把更多動物排除出去,對事情一點點幫助都不會有啊,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無法理解呢?」星風拉得好大力,有點痛。
「平常需要幫忙的時候,一點點聲音都沒有,連放個屁都不敢。現在可好了,最不需要再來添亂的時候,話卻說得比誰都大聲。就乖乖的閉上嘴,好好享受別人努力流血流淚流汗掙來的好處就好,有很困難嗎?一直以來,有誰因為這樣怪罪誰了嗎?現在只要求不要再互相傷害了,是不是這樣都做不到啊?」他又擤了一次鼻涕,我比較能聽清楚他說什麼。
「是不知道,已經有很多動物,沒有繼續撐下去的力氣了嗎?這應該是一個,展現我們最好一面的機會啊,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星風花了一點時間調整呼吸,然後接著說下去。
「你知道,擅長潛水的動物,需要多久,才會溺斃嗎?你有沒有體驗過,那個無法呼吸,肺部灼燒,肌肉溶解、內臟痙攣,還有頭痛欲裂的感受?要是多難以想像、無法承受的痛苦,才會讓這些感受反而顯得像是救贖一樣啊?你告訴我啊,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我看了眼星風掉在地上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的是他傳了許多訊息,而對方沒有回應、或是嘗試通話失敗的畫面。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我,說著那些好像很厲害的話,卻什麼都做不到。我明明就還有更多可以做的,只要更努力一點,說不定就能……就能……」星風又哭了,他這次直接擦在我的毛皮上。「……我們已經這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是不是其實,山丘背後的景色,只是更高聳崎嶇的山丘,永遠沒有盡頭啊?」那狼嗥似的哭聲,讓我想起了當時的一些情景。
我不太確定為什麼,但是這堅定了我的決心。
「如果,山丘背後的景色,只是一座更加高聳的山丘,我會把這當成是敦促著我們的勉勵,而不是絕望。」我輕輕舔著星風的臉頰說道,嘗著那鹹鹹的味道。
「因為如果我們回首走過的路,看向我們的背後,將會發現,那也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丘。」我拿起藥櫃裡面的繃帶,開始替星風包紮。
「我們現在站在這裡,是因為一代代沒有停歇的努力,才得以達成的奇蹟。所以我們才會覺得,背後那些阻礙,是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因為前人已經替我們負重前行,篳路藍縷的找到了出路,我們才能看見另一座山丘。
現在,輪到我們去開路了。即使歷經千辛萬苦之後,終於登頂,卻只是看到又是另一座更加高聳的山丘,但那一樣,是最美的景色,因為那告訴了我們,還有位在更高處的風景,以及從來沒有走過的路,等待著我們去期盼、去挑戰。」我把繃帶打結,放回藥櫃裡,然後將星風扶了起來。
「至於那些,沒有那麼幸運,能夠一起抵達終點的動物們,我想,我們有義務,去記住他們。」我用吻端碰了碰星風的鼻子說道。「只要我們還記得,就像是他們不曾離去一樣。」我直視著他棕色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倒影。
「我們許下願望,奮力搏鬥,想要實現願望。但是,或許必然的遺憾,才是使我們更加堅定,能夠繼續前行的因素。」我拍了拍星風的手臂,對他笑了笑。
「現在,或許還不到哀悼的時候,畢竟戰鬥並沒有結束。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不能花一點時間,去記住,那些沒有跟上來的身影。」我想到了個方法,這會很合適的。
「你知道,大灰狼們,在還沒有發明文字以前,是怎麼記錄歷史的嗎?」我清了清喉嚨說道。
「呃,口述?」星風疑惑的回應。
「也算啦。」他的答案讓我笑了出來。「我自己做的話很難為情的,你一定要一起喔。」星風還是聽不懂我想要表示什麼,看起來只能用示範的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仰天發出狼嗥。
那是所有,沒有被實現的願望、是每一個朋友和家人的身影,還有,原本可以避免的遺憾。
星風加入了我,我們的呼號聲彼此同調著。
不需要再多表示什麼,我們內心巨大的空洞,正在和彼此共鳴。
所有情感和記憶的迴盪,引領我們的靈魂在夜空中之中躍動著,記住所有,已經不在了的身影、曾經犯過的錯誤,還有,我們能夠抵達的未來。
Chapter 30: 其中一天的樣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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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了房門,踏進了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回來過的房間。
我的,房間。
「你都沒有跟我說過,你的床那麼大。」夜眼躺上了我的床說道,來回翻滾著。我看著他耍蠢的可愛樣子,一邊將外衣掛好。
這麼多年了,房間一點都沒有變,時光彷彿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凍結了。宅邸的職員實在很認真。我環顧四週,在回憶中找尋著屬於這裡的部分,但大多已經模糊不清了。
「你爸真的很恐怖欸,有那麼一瞬間,真的差點腿軟。」夜眼坐起身來笑著說道。
「喔,我想他還是有點不開心我直接消失了十幾年,可能多少有遷怒的成分在啦。」我坐到他身旁說。
「好啦,不管怎麼說,現在你都回家了。」夜眼躺在我大腿上,有點慵懶的說道。
是啊,我還是,回家了。
一滿二十歲以後,有鑑於歐洲各國的對峙情勢再度升溫,我提出了我的信託基金,和夜眼……簡單來說,就是私奔去了。
是不是很不負責任呢?不,我並不這麼覺得。
一開始,那些莫名其妙被加諸於我們身上的責任,根本不合理。
這些年,我們走遍了世界各地,看過了各種不同的風景:群島陡峭岩岸上的浪花、高地氤氳朦朧的霧氣、多佛壯麗的白崖、圩田裡的鬱金香花海……後來我們在因特拉肯待了好多年,直到看膩了雪景和碧綠色的湖水。
只是沒想到,最後我居然想家了。「……中央國居然可以明目張膽的吃肉,真是不同的國情。」我們繼續聊著,但他看起來有點疲憊,或許是因為時差的關係?
「以前也是被限制在特定區域的,不過看起來,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在外頭遊手好閒時,老爸他們在為了改變社會而努力著,好像產生了一點點的罪惡感。
「那現在不用東躲西藏了,是不是還應該要有個什麼儀式還是登記,讓我們的關係正式化啊?」夜眼翻了個身,繼續說道。
「你覺得有需要喔?我還以為你是不在意這種世俗流程的狼。」我搔了搔他的耳朵回應。
「你爸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很傳統的大灰狼,我是不太清楚這邊的風俗啦,可是我聽說亞洲社會很在意這些事情的樣子。」夜眼側過頭,輕輕咬住我的手指說道。
「哈,也不是不行啦。」我笑著回應,腦海浮現了一些畫面。婚禮嗎,還真是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呢。
「那這樣應該要怎麼說比較合理,像是……『你現在可以吻新郎了』?」夜眼開玩笑似的說著,換成了仰躺的姿勢,微微擺動著尾巴。
「聽起來很適合。」我說完了以後,向夜眼吻去。
許多感受,像是一股浪潮那樣傾洩而出。
我能聽見煙火爆炸的聲響,而我們身下的貢多拉輕輕左右擺盪,還有運河中那有點微妙的氣味。我能感覺到濕冷的霧氣在我的毛皮上凝結,雪堆因為我們的動作崩塌的聲音,還有頭上如夢似幻的極光漫舞著。我能嗅到海風中鹹鹹的味道,椰子樹葉片被風吹著沙沙作響,還有加勒比海熱帶豔陽特有的活力。
一個,又一個的場景;一段,又一段的畫面。
但是最終,都是以我口中無法忽略的苦澀作為終結。我,嘗到味道了。
「我想,我一直很自私。」我張開眼睛,對上夜眼的目光說道。「我其實從來都沒有問過,你想要什麼。」我們碰了碰鼻子,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我們的計畫和決定,都是按照我想要什麼去規劃的。好像我只要繼續沒有意義的執著,死命堅持著不放手,一切就不會有結束。」氣味的記憶庫裡頭已經參雜了太多東西,我甚至想不起來夜眼的氣味是不是真的聞起來像這樣了。
「永無止盡的復仇,把身邊所有的動物都拖入險境,並且忽視了真正重要的東西。」擦掉剛剛湧上來的淚水,我繼續說著。
「以前還在中央國的時候,學校的同學們常常笑我是愛哭鬼呢。」我吸了吸鼻子,不禁對浮現的回憶苦笑了一下。
「難過的時候會哭泣,不是再也正常不過了嗎?」夜眼拍了拍我的臉頰,輕聲說道。「至於我想要什麼嗎?」他刻意擺出了個在深思的表情,把我給逗笑了。
「既然你已經知道,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了,那我會說,不要再猶豫了。」夜眼捧著我的臉頰說道。
「你需要的東西,不會在身後的,所以,張大眼睛好好看看。」他說完以後,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白色的犬齒,漆黑的深邃雙眸直視著我。
然後,夜眼就舔了我的鼻子。那讓我無法控制的全身顫抖。
Chapter 31: 狼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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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察覺到黃昏的動作就醒了過來,才能及時在他開始嘔吐前準備好桶子。
黎明則是因為很多天沒有睡好了,剛剛才睡眼惺忪的醒過來。我可能要想個方法,讓我們可以輪流休息,照顧黃昏的任務是沒辦法交給大宅職員的。
才分神想著該怎麼辦,黃昏便轉過身來對我張口就咬。我讓他咬住我的左前臂,血液濺上床單還有我們的毛皮。
「噓,沒事了,沒事了。」我用另一手抱住他,輕輕撫摸著後背粗糙又細緻的毛髮。一段時間過後,在我和黎明的安撫下,黃昏終於平靜下來,放開我的手,依偎在我的懷中。
「我都不太確定這是藥的副作用,還是戒斷反應了。」黃昏十分虛弱的說道。
「往好的方面來看,最糟糕的階段已經過去了。」黎明說道。「至少醫生是這樣宣稱的。」他聳聳肩補充。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繼續撫摸著黃昏背上的毛髮,我將黎明也拉了過來,讓我們分享彼此的溫度。
然後,我聽到了,是狼嗥。
這麼憂鬱又沉重的音色,一聽就知道是誰發出來的。
接著,另一聲狼嗥加入,彼此同調。
是星風的狼嗥,好久沒有聽到了。
「你在幹嘛?」我輕輕敲了黎明的腦袋一下,打斷他吸氣的動作。「你是想要引起嚎叫連鎖嗎?」我說完以後,黎明擺出了個困惑的表情,顯然不太懂為什麼這會是個問題。
「好悲傷的旋律。」黃昏坐了起來說道。「是對摯友訴說的道別、承諾,還有決心。」他的尾巴末端微微的擺動著,看起來有點按捺不住了。
「這是用在表達故事告一個段落結束時使用的狼嗥。我覺得,現在這個情況下很適合。」黎明說完,他們兩匹一起轉過來看著我。
我能聽懂,他們沒有說出口的話。
在得到了名字之後,我一直在迴避的事情。好像如果這麼做了,一切就真的結束了,夜眼就真的不在了。
我嘆了口氣,豎耳聆聽。
狼嚎的合唱訴說著一個故事──一個嘗試去理解,還有想要被理解的願望,邀請所有願意加入的動物們,一同去踏上通往未來的旅途,並且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們將會記住,所有應該被記住的;聽見,所有應該被聽見的。
聽到這裡,我不禁暗自笑了出來。在只有大灰狼能夠聽懂的情況下,你們要怎麼將訊息傳達給所有的動物呢?
不過,我想我其實並不討厭,這種好像有點過於天真的行為。而且,我的確有些故事要說。
是時候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加入合唱。黎明和黃昏隨後一起發出長嗥,與我同調。
我將我的故事隨著狼嗥傳遞至夜空,在群星之中編織著。
那是一匹,總是感到格格不入、害怕被丟下,從來就只會逃避的小狼崽。在不斷的得到和失去之間,他終於理解了,什麼是真正重要的東西。當我們各自的故事被訴說、被傾聽時,才會讓彼此之間的獨特顯得如此相像、彼此的相像又顯得如此獨特。
我們的狼嗥融為一體,相互理解,不再孤獨。
Chapter 32: 狼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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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角集團新季度的財務報表攤在桌上,但我有點懶得看了。
我們垂直又平行整合,壟斷了各種行業,讓營利多到只剩下帳面上毫無意義的天文數字。現在基本上就算讓一顆魔法八號球來當執行長,鹿角集團也沒辦法虧損。
真沒想到,我會有對這一切厭煩的那天。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我們總是得不到我們想要的吧?
「薩古,我累了,今天就先這樣吧。」我向螢幕上的紅鹿說道。
「是的,杏希女士。」他做完答覆以後便切斷了通訊。我正在考慮替自己到一杯烈酒,讓我暫時不要去煩惱中央市的問題時,一聲狼嗥自耳邊響起。
那讓我四肢發麻,差點腿軟。搞什麼,不是說過不可以這樣了嗎?
我不想要再處理一次自然動物的員工離職潮,最近招人真的愈來愈難了。
接著,另一聲狼嗥響起,我能認出來,狼嗥的主人是誰。那是多麼悲傷的呼號,就像當時一樣。
「你這混帳東西,不要什麼事情都讓我來幫你擦屁股啊!」我失控的對著空氣吼了出來,癱坐回椅子上。
沒想到,這聲音居然觸動了我的回憶,當時那種討厭的情緒又都湧現出來了。
我傳了訊息給薩古,讓他取消了我這星期的所有行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接著,我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希望妳不是在對我生氣。」藍色的眼睛充滿血絲,語氣裡盡是疲憊,但是光看到那笑容,就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妳回來了!」我無法控制的跑了過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看起來,這段時間我比我以為的疲憊了很多。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回應著我的擁抱,她用生命動物說話時特有的喉音溫柔的說道。我容許自己暫時放縱一下,沉浸在被呵護的溫暖之中。
接著,又有更多的狼嗥聲加入合唱。那讓我的麻痺感蔓延到了頭皮。
「孩子們都很有精神呢。」她笑著說道,讓我沒好氣的瞪了幸災樂禍的大灰狼一眼。
「妳老是這麼寵,都變得沒有規矩了呢,朱諾。」對於我的抱怨,她只是用微笑回應。
「喔,今天就別怪他們了,這的確是這道別的好時機。」我本來想問清楚朱諾是什麼意思的,但是她眼中閃爍著的淚光讓我沉默了。
我捧起她的臉龐,感覺著濕濕的淚水沾上我的手掌。我或許無法理解那些狼嗥之中所蘊含的情感,或是他們想要訴說什麼,但我能夠理解眼前這匹大灰狼。
我對她點點頭,她又對我露出了個微笑。
朱諾仰起頭來,加入了狼群的同聲長嗥。
Chapter 33: 狼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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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愈來愈頻繁的光顧醫院呢,這時不是也是隨著年紀增長,必須習慣的事情之一呢?
醫院的咖啡廳在這麼晚的時間,顧客應該都是面帶焦慮的家屬。他們大多有點無助的握著手中的杯子,眼神沒有焦點的縮在椅子上。但即使如此,外公依然選了個最深處角落的位置。
「外公……我們沒有必要坐這裡的。」我不太確定現在外公的狀態如何,盡量溫和的說道。
「聽聽你孫子的,戈夏。講理一點。」雅夫亞也是有些無奈的說道,但還是坐了下來。
「在說什麼呢,外公沒有教過你,要盡量避免衝突嗎?」外公語帶責備,敲了敲我的頭說道。
「但你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啊,而且這不應該是建立在外公必須要承受這些委屈的前提之下。」同樣的對話其實好幾年前已經重複過一次了,但我還是說了出口。
「雷格西你現在還小,還不懂身為大型肉食動物的責任。」外公的話好像引起了四周一些動物異樣的眼光,但我不想搭理他們。
「你覺得,讓有力量的強者背負更多東西,是不公平的嗎?」即使顯然已經分不清楚我們現在的時間點了,但是外公眼睛裡所閃爍著的光芒仍然是如此的睿智。「恰恰相反呢。為什麼說,奉行和平主義的前提是必須要強大呢?因為只有夠強大的動物,能夠承那種重量。」他邊說著,將手放到我頭上摸了摸。「而我知道,雷格西最勇敢了,溫柔,又充滿勇氣。」那冰冰涼涼的,是最熟悉的溫度。「你一定會成為,最強大的那匹。」我的視線已經模糊了,沒辦法看清楚外公的表情,但我只能笑著回應。
「大人!」我擦掉眼淚,看向聲音來源處。「非常抱歉打擾您,但是……是夫人……」他是貝多芬團隊中唯一的猞猁,顯然一路跑過來的,有點喘。「……醫生,剛剛說……」我沒有辦法聽下去了。
「去吧,這裡有我。」雅夫亞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我以一個感激的眼神回應。我起身,讓猞猁領著我,並且聽他解釋著現在的情況有多麼不樂觀。
「想想你居然那麼晚才告訴我,你的外公是科摩多巨蜥。我可是一早就和你說了,我是出身在黑市的活餌呢。」路易坐在書桌上,語氣略帶指責的說道。
「就沒有想到而已嘛,又不是刻意不提的。」我把電子桌面關掉,揉了揉眼睛說道。「路易,你有看到嗎?城市……好像又燒起來了。」我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大大的滿月說道。
「哪天沒有著火了?」他走到我身旁,有些戲謔似的說著。
「我想至少就結果來說,是可接受的吧。」我腦海中閃過了周五評議會中的混亂場景。
「薩努的犧牲,還有很多預算。」路易聳了聳肩。「我想勉強可以說的確是『可接受的』。」他走回辦公桌旁,雙手撐住桌面,半坐半靠在上頭說道。
「真不知道外公如果看到現在這個狀況,會怎麼說……」會稱讚我終於足夠強大了嗎?還是說,我仍然是那個不懂得如何承擔重任的小狼崽呢?
「大概會說,『雷格西,你已經足夠強大了』這樣吧?」路易笑著說道。
「欸,這樣是作弊啊,路易。」我對他抱怨道,走道火爐前,烤了烤手。
「你可以想得小聲一點。」他說完以後,歪了下頭。
「是要怎麼想的小聲一點啦……」我喃喃的說道,不過也發現到了是什麼引起路易的注意。
是狼嗥。
在中央市是幾乎不可能聽到的,我們的社會風氣沒辦法接受這種事情。
不過,我認得出來那是春雄的狼嗥。
如果社會規範和潛規則有實體,我想春雄已經和他大打一架了。
「真是的,不是跟他說過這樣會嚇到宅邸職員的嗎?」路易在星風以狼嗥加入合唱以後說道。我們都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或表示,只是靜靜的聽著,然後更多的狼嗥加入了,齊聲同調。
「朱諾回來了呢。」我認出了她的聲音,但沒有想過,朱諾的狼嗥是那麼的……美麗。
我聽著,他們的合唱,訴說著,彼此的故事。關於這一路走來,遇上的事情,認識的朋友,還有對未來的期許,對過去的道別。
「其實,我一直想要聽聽呢。」路易有點賊賊的笑著說道。
「什麼?」我有點困惑的問道,不過路易有那個表情的時候,常常提出各種有點難以接受的要求,所以讓我有點緊張。
「雷格西的狼嗥。」路易用特殊的節奏緩緩說著,像是在念自己的獨白一樣。「我想要聽聽看,雷格西的狼嗥。」他側過頭,用那棕色的大眼睛看著我。
「不要啦,很難為情的。」我盡量不要太尷尬的說道。
讓傑克聽到,和讓路易聽到,可是完全不同的狀況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想表示,我不夠格當你的朋友嗎?」路易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問道。
「當然不是啊,只是……」我不太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就不說話了。
我想,很多時候,行動比言語更加有力量。
我站直了身子,直視著路易的雙眼。
這是為了你喔,路易。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仰起頭,發出狼嗥。
直到今天,一步步走來,所有看過的景色,所有交錯的道路,所有支持與協助我的身影。
我加入了群狼的合唱之中,訴說著我的故事。
Chapter 34: 狼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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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意外的,其他幾聲狼嗥加入了我們,形成優美壯麗的合唱。在彼此同調的歌曲之中,我們相互傾訴和理解,融為一體,卻又各自獨立。
誰不是如此呢?在生命的旅程之中,渴望不孤獨,能夠被聽見、被看見,擁有一個歸屬於自己的地方。
既然我們都有著相同的願望,那麼不論各自的歧異度有多大,我們終將會找到能夠相互共鳴的頻率。
狼嗥歇止,我和星風擁抱著彼此,聽著依然在夜空繚繞著的回音。
「從我們孤獨一匹降生開始,直到再度孤獨一匹離去前的漫漫長途中,我們一定會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產生無法挽回的遺憾。所以,會想要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是再正常也不過了。」星風身上傳過來的溫暖,讓我能夠說出這件事情。
「只是,我已經確定了,從來,就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這種事情。」我的說話聲,同時在我們的胸腔中產生共鳴。
「不過呢,還好重新開始的機會並不重要。因為我們真正需要的是,繼續向前邁進的力量。」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嘗試分析著我們混在一起的氣味。
看起來又失敗了,我還是沒有辦法聞到自己的味道。
「我覺得,是時候了。」我輕聲說著。「但是我可能還沒有準備好,你願意陪我一起嗎?」我用吻端碰了碰星風的臉頰,看著他棕色的大眼睛說道。
「嗯。」星風點點頭回應我,並且溫柔的牽起了我的手。
「你想知道,我在山丘的彼方,看見了什麼樣的風景嗎?」對於我的問題,星風搖了搖頭。
我將吻端湊近了他的耳邊,悄聲說著,我眼中所見未來的樣子。
Chapter 35: 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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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手術房外的等候區待了多久了,對小春的承諾讓我能忽視時間的一直等下去。又過了近乎永恆的時間,手術房的門終於打開了,身著外科手術服的醫生走出來和我解釋著情況。
他在說著,但是我無法理解,我只能感覺到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正在崩解一樣。
「……你說什麼,這是某種玩笑嗎?」發現自己無法控制的吼出來時已經太慢了,我注意到手邊牆上的凹洞、地上的碎片,還有走廊上四處奔逃的動物們。
「是,我們很清楚這非常困難,也很殘酷,但請不要再發脾氣了,自然動物的員工都已經被嚇跑了,這樣會讓已經很不容易的手術變得更加困難。我們必須要知道,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時,您的優先順序是什麼。」我像是以第三者的角度在觀看著,醫生和我之間的對話,無法理解現在這件事情真的再發生。
「我現在能和小春說話嗎?」我按住額頭,努力壓制住繼續砸東西的衝動說道。
「不,小春女士目前是昏迷狀態,所以,現在必須是法定醫療代理人做出決定,也就是大人您。容我提醒,時間正在不斷流逝。」醫生破碎的字句,繼續傳入我的耳中。
怎麼可能,讓我在小春和兒子之間做出選擇呢?
「小春,請優先保護小春。」我有點難相信,剛剛是我在說話。
我真的這麼說了嗎?不,這不重要,我可以改變這個狀況。
當我感受到被大海包圍的寧靜時,一陣猶豫攫住了我。
我真的應該這麼做嗎?這可是,數百萬中選一,超越眾獸之上,所有動物都景仰著的那一位所被賦予的特權,我難道不應該將我的願望,用在能夠改變社會的事情上嗎,某些,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我這麼做,難道不是自私至極嗎?雅夫亞如果知道了,會怎麼看我呢?路易呢,他會這樣濫用自己的願望嗎?
不,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了。什麼叫做更重要的事情?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希望小春母子平安。」我說完以後,無邊無際的海平面之下傳來的回應,讓我呆了半晌。
為什麼,我被拒絕了?
「規則一,願望無法扭曲因果。」
什麼意思,這和因果有什麼關係?
「願望對於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無能為力。」
什麼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
當我理解了巨大藍鯨的意思之後,難以想像龐大的虛空感襲來,將我淹沒,無法呼吸。
我抹掉淚水,強行打起精神。我們已經經歷過一次同樣的打擊了,這次一樣可以撐過去,只要我們一起。我們都已經走了這麼遠了,哪次的困難有讓我們放棄?
希望小春不要對於我放棄孩子的決定生氣,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我必須承受的重擔。
「大人。」叫喚聲將我自思緒中拉出,看到醫生站在我面前,而另一位護士在他身後抱著什麼。「我們很遺憾的必須要通知您,小春女士在剛剛過世了,我們已經……」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間不對了一樣。
就像是偶爾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塊地磚圖案,是不連續的。
世界,在這一刻之後,再也不合理了。
「……大人,您還好嗎?」我回過神來,手中抱著什麼溫熱的東西,剛剛的護士還在用平板電腦和我解釋需要注意的事情,還有數位資料填報的事情。
我失神多久了?
「沒事,請繼續。」我故作鎮定的說到,嘗試彌補剛剛漏掉的訊息。在我懷裡躺著的是,一匹小小的幼狼。好小。全身黑色的細緻毛髮,像是會發光一樣。
這是我,和小春的孩子。而小春永遠也沒有機會抱著他,都是因為,我的錯。
「大人?」護士關切的聲音再次將我的注意力喚回。我抬起目光,才發現那是匹雌性獅子,正對我投以擔憂的神情。「您真的沒事嗎?」她看起來已經準備好我隨時會昏倒的樣子了,但此時我也才注意到這層樓其他動物都不見了。大概是我嚇跑的。
「沒事,謝謝妳的協助。」我向她道謝,一邊想著下一步該做什麼。
「我……嗯,禮品部有放一些玩偶在我們這邊……」雌性獅子好像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那樣,有些猶豫著的說道。「不過只剩下這個了。」她遞過來了一個米色骨頭形的抱枕。「給……孩子的。」她目光在地上四處游移的說著。一陣酸楚感湧上了鼻頭,但是我忍住了。
「謝謝。」我滿懷感激的接過抱枕,護士向我點個頭之後便小跑步著離開了。
我吸了吸鼻子,思考著我之後的打算。
在我對未來的規劃裡,不存在任何一個是小春沒有參與的。現在,小春不在了,我好像也沒辦法想像出未來的樣子了。
突然間,我感覺到了我的褲管被拉了幾下。我低頭看去,春太郎正在哭泣著。
我往電梯的方向望去,看到路易表情凝重,緩緩的走到了我身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的陪著我。
「沒事的。」我拍著春太郎的背安撫道,但好像不是很有用,他抱住了我的大腿哭得更厲害了。「沒事的,我一直都會在的。」我又說了一次。我感受到懷中襁褓裡頭的小狼崽好像被哭聲吵醒了,動了幾下,張開了大大的黑色眼睛看著我。
「你有你母親的眼睛呢。」才說著,淚水又再度湧上眼眶。而小狼崽就好像是在回應我一樣,小小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那觸感,是如此的熟悉。我想,現在應該要說些什麼。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家人囉。」我一邊說道,眼淚一邊從我濕透了的毛髮上落下。
我們,的家。
那雙看著我的眼睛,和小小的手指,是如此的信任我,好像他並不介意我的軟弱一樣。
那讓我更難過了。
可是,我知道,難過並不是我有資格擁有的感受。
「請讓我擁有資格。」我說出心中所想,許下願望,感覺到空氣中的共鳴。「請讓我擁有,成為那些景仰我雙眼之中存在的相應資格。」
Chapter 36: 一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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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不是啊,你確定這不是什麼隨便編造的都市傳說,或是什麼曼德拉效應嗎?」他還在適應他新裝上去的義肢,一邊伸展手臂一邊說道。
「我僱用的一流私家偵探核實過了,而且那天值班的雌性獅子護士也確認這的確是大灰狼Beastars所許下的願望。那種奇蹟發生時對現實世界產生的衝擊,是不會認錯的。」我替我們都倒了杯咖啡。
我在考慮是不是他還沒辦法順利控制新手臂之前先自己喝就好,不過有先前左臂的經驗,應該很快就能熟練的操控義肢了。
「但是這個願望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和可以徒手拆戰車的力量沒有關係啊。還是說有動物眼中,那傢伙就是這種存在?」他嘗試用右手拿起杯子,不過偏了點,對著杯子握把旁邊空抓了一下。
「即使是這樣,那也是『資格』啊,雖然說究竟資格是什麼也是很費解就是了。」我靠上椅背,啜著香醇的咖啡說著。
「傳聞中使用自身的願望,複製中央市大灰狼Beastars的另一位Beastar,外界都以為他的願望沒有成功,浪費掉了一個重要的機會,而且不久之後他便因為偶爾幻聽和幻視的困擾淡出檯面了。」香氣、醇度、口感、色澤、酸味……都掌握的剛剛好。
「但他的願望真的是沒有成功嗎?醫生的各種檢查,都顯示他的身體一點點問題都沒有。至少在被幻覺折磨到真的發瘋之前。」還有什麼是我漏掉的嗎……
不,沒有。
「巨大藍鯨給與Beastar願望,這個如此強大的禮物,所有動物在兌現以前,肯定都是有仔細思量過要怎麼使用的,實在不可能像這頭腦不知道是太簡單還是有問題的大灰狼,隨便用了個這麼不嚴謹詞彙作為願望的內容。」又是一次完美的沖泡。
「但是,因為願望如此珍貴,如此重要,我想我們很容易忽略一些不太合理的事情。像是,中央市Beastars本身的特殊性。」看到他成功拿起杯子了以後,我對他舉杯慶賀,繼續說道。
「為什麼我們會假定,大灰狼Beastars能夠做到的事情,是『一個』願望造成的結果呢?」
Chapter 37: 最棒的願望
Chapter Text
故事總會有終點。狼嗥聲間歇,餘韻迴盪,消散。
「如果你當初不要和比爾在舞台上互毆,而是讓大家聽聽看你的歌喉的話,我們的迎新公演應該能夠獲得更高的評價。」路易帶著微笑說道,我都分不出來是諷刺還是真心的了。
「嘖,當然是真心的。」路易沒好氣的擺了擺手說道。
「有毒生物法案至少是擋下來了,嚴格來說,異種婚姻合法化也算是完成。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理應該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導致我們的社會被分裂成這樣。明明,都已經一起相處這麼久了,為什麼,理解彼此的鴻溝還是那麼的巨大,好像不可能跨越那樣呢?」大概是因為路易在旁邊的關係,我還是把內心深處困擾我已久的問題說了出來。
「都會讓你懷疑,是不是有什麼組織在這背後操縱了對吧?」路易這次的語氣就很明顯是諷刺了。
「不,我想,這就是我們真實的樣子。」我緩緩的說道。是的,這就是我們真實的樣子。我們可以同時是自私的、無私的、包容的、狹隘的、慷慨的、吝嗇的……因為我們是由無數個體,遵守某種規律,共同行動所產生的結果。所以,我們每一匹,都反映出一部分的全貌,而整體社會的樣子,就是由我們每一匹的抉擇所構成的。
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有力量。
只要繼續前進,就還不是終局,改變的契機依然存在,只要我們願意。
這不會是某種一次定勝負的戰鬥,而是在我們每一個細微的選擇之間,是否能夠堅持自己的價值,貫徹自己正義的長期抗戰。
當我準備再次開口之前,書房的門被打開了。
是春雄和星風,而春雄顯得非常彆扭的牽著星風的手。我和路易對看了一眼,大概可以猜到是怎麼回事──雖然說我和春雄的關係更多是Beastars與潛在繼任者,但是總是有時間,留給父親和兒子的。
「我有事情想跟你說……爸……」春雄走到了我的身前說道,握緊拳頭又放開,尾巴和四肢非常僵硬又不自然的擺動著,全身上下每一根毛髮都透露出他想要立刻轉身就跑的訊息。
「我……」他抬起頭來,直視著我的眼睛,很努力的嘗試將話說出口。但在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以後,春雄將視線轉開,撇過頭不肯看我。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了抓自己的另一隻前臂。
此時,路易拉了拉我的尾巴。「上啊,雷格西。」他低聲的說道。
我知道啦,但是你這樣是在幫倒忙吧。我在心中對路易抱怨道,傳遞我翻了個大大白眼的畫面給他。
我一直知道,我更應該是作為伸出手的那個。
謝謝你,願意給我彌補的機會,讓我不再遺憾。
「我很高興喔,你願意告訴我。」我稍稍彎身,與他們的視線同高。「我一直都會在這裡守著,直到你覺得合適的那天。」我將他們握住的手,放入掌中。那個觸感,是那麼的熟悉。
「我剛剛才想到,好像一直忘了和你說呢。」發現自己居然忘記了這麼久,也是有點慚愧。但是說起來,這種事情從來都沒有太晚了所以就不應該提了的情況。
「歡迎回家,兒子。」
純白的毛皮,黑黑的鼻子,還有自那黑黑的眼睛之中流下,閃著晶瑩光彩的眼淚。
真是的,不是都已經決定,不再讓那雙眼睛落淚了嗎?
但我知道,我們肯定都還有很多可以努力的空間的。
我的視線也已經模糊,不需要再說任何多餘的話語來傳達我的情感。我趨身向前,將他緊緊擁入懷中,感受著,那熟悉的溫暖氣味,傾聽著,那些說不出口的話語。「你是我,最棒的願望。」
JoytoCreate030 on Chapter 35 Fri 09 Dec 2022 03:1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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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andyy on Chapter 35 Fri 09 Dec 2022 02:3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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