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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同学喊住的时候严浩翔刚洗漱完出来,作为在帝都住别墅的南方人,他的澡堂适应过程依然道阻且长,每次洗浴都恨不能按住加速键快进到结束,因此换好衣服出来的那一刻总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趿拉着拖鞋心情舒畅小声哼起近日灵感迸发的新作。
迎面遇上拎着洗浴用品的熟悉面孔,虽然尚且回忆不起姓名,犹豫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以示友好。
“嘿。” 严浩翔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这位新同学毫不意外,倒像是正奔着他来。
果然下一秒就拍拍他肩头,立起拇指往身后某个方向指了指:“帅哥,宿舍楼下有人找。”
他蹙眉,一些名为偶像自觉的意识警铃大作:“谁?学生还是老师,男生还是女生。”
同为半只脚迈向演艺圈的艺人预备役,男生看起来对他的防备非常理解,一一耐心解答:“男生,应该是……学生吧,看起来也挺帅的,好像等蛮久了。哦对,他说告诉你是你哥你就会知道是谁了。”
眉眼拧得更深了些:“好,谢谢。” 严浩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准备去看看。
北京的初秋有种帝都特有的悲凉感,如果非要找一种形容,大抵可使人不恰当联想至旧时立于皇城根下目送朝代更迭的迟暮与萧瑟。
回宿舍的一段路不长不短,不够严浩翔心血来潮回忆起一考完就丢掉的历史朝代纪年表,但足够他推敲几轮刚刚对方提及的那一句“你哥”,因为在他堪堪十八年的人生里,有幸被归进他心中好友列表“我哥”这一分组的,全世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位头像是一只柴犬,另一位的头像很久以前就已经灰掉了。
想到也许是前者特意麻烦工作人员带他来看看自己,不自觉心情愉悦加快了步伐,连萧索的凉意都忽然间化作风发意气,吹拂得他额前飞扬的碎发和一颗习惯戒备的心柔软又舒展。
宿舍楼下果然有一道等待的身影,黑色渔夫帽压低的帽檐罩住垂落的大半张脸,伸长了腿坐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坐成半月未见就令他日思夜寐的一场晦暗却明媚的梦境。
严浩翔有点恍惚,不敢相信自察觉他居心后就对他有些若即若离的队长此刻真的出现在他的宿舍楼下,同隔壁女寝外日日上演的靓丽夜景一样,甜蜜又羞涩,连日来难得用功学习的疲惫霎时烟消云散,一反高冷常态,蹦了几步飞到那道黑影身后做出名为“猜猜我是谁”的究极降智行为。
“哥,你怎——” 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面前蓦然与期待不符的脸打断,预设的下文一字不差却生生急转直下完全换了一种语调,“你怎么来了。”
蒙住眼睛的柔软掌心立时被抽走,周翊然保持着身体微微向后靠抬头仰视的姿势。严浩翔站在他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站位将眼中的复杂情绪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他,里面什么都有,他猜,除了转瞬即逝的欣喜。
这让他感到烦躁,并突然反手掐住了严浩翔的腰。果然,不出所料在他准备向后伸手的同时对方正要转身逃跑,结果当然是以失败落网告终。
“敢跑我就在这里吻你。” 周翊然的声音很轻,指尖隔着一层轻薄单衣揉捏他的腰,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一向擅长在人前扮凶的新手成年人。
碍于体面与身份,严浩翔只能忍辱负重,因为他毫不怀疑这个人说到做到。
“最高的偶像准则……最高的偶像准则……最高的偶像准则……” 他在心里默念队长发言,靠回忆马嘉祺滴水不漏的完美笑容来克制自己对这人发作的冲动。
周翊然看起来对他的配合非常满意,环住他的腰将他揽到身前,一双目光出奇地亮,自下而上直勾勾注视着他显得又痴又虔诚,盯得他心跳加速视线闪躲浑身不自在。好在对方总算掸了掸裤子站起来,他适时企图转身,却被仿佛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人敏捷地拽住了手腕。
面对眯起眼睛的狡猾恶魔,严浩翔用力抿了一下唇企图智取:“有点冷,我上去换一下衣服。”
“没必要,反正要被我脱掉的。”
他毫无起伏的语气像在解释一件无需多言的正事,不由分说要带走被他牵住的人。
被迫踩着他的肩头从学校外墙跳下来的时候严浩翔就知道,不去过问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确实是一个明智的判断,因为那势必会显得自己有点蠢,终归烂人会有自己的烂法子——无论是做爱还是做人。
北方的夜风似乎总是掺着飞扬的尘烟,严浩翔露在空气中的一小截后颈纤细如旧,凝视太久会让人生出点过分矫情的怜惜——或是其他。想他如温室花草般柔软的肌肤被细小颗粒划过时会不会留下轻微痕迹,他的笑容于北漂这些年的风沙中浸久了是不是仍旧似从前在多雨魔都那般清澈,还有他的眼睛,看向自己时还能不能从中找到一汪浩渺烟波和沙鸥翔集的苏州河。
周翊然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快要触到的瞬间严浩翔突然回过头,于是他的指尖只缠上几分凉意就悻悻落了下去,收回口袋之前又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抖开精准罩在这人身上,视线从那截雪白肌肤移至他的脸,看清他冷漠颓丧的表情。
事实上,虽然不想承认,但严浩翔过分敏锐地觉出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抗拒与周翊然独处。或许是时间稀释了这份嫌恶的浓度,又或许是人性本贱,再或者自十八岁的零点收到那句写在好友验证请求里的“成年快乐”以后,他就已经清楚会有这个人再次出现自己面前避无可避的那一天。更何况对方偶尔突如其来的问候与莫名其妙的琐事分享早让一切都显得有迹可循,他只是没想过他们的重遇会来得这般草率,以及,平静。
用粉丝的话来讲,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仿佛误入一起时间循环,每过三年就会迎来一轮重逢。上上一次的循环还了他几位现队友,而最近一回又逢到了前队长。大抵遇上周翊然这样的大反派,连时空管理局都会慌乱出错,说好的三年一轮回统统不作数,迫不及待要把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好清静。
想到这里严浩翔突然回忆起什么,假装没发觉周翊然在身后鬼鬼祟祟居心叵测的手,开口道:“对了,我们……你亲爱的前社长现在住我隔壁。”
周翊然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没明白这有什么可禀报的,他又不是很在乎:“我知道啊。”
“所以拜托也去烦烦他,别只逮着我折磨。”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其实只是习惯性不让彼此痛快的抬杠,语气平静得理所当然。几秒过后才觉出对方刚刚那句话里隐晦的试探意味——他不在意,可有人好像有点在意。这种可能性显然取悦了他,毫不吝啬用立时出现的深深酒窝宣告自己福至心灵的愉悦情绪。
大意了,严浩翔愣了一下,也是话音落下才察觉自己下意识的怨怼似乎掺了些旁的什么,蓦地觉得面上烧得慌,睨着下三白咬牙切齿:“那最好,毕竟你们……咳。”
“以前挺熟的。”
他从诸多措辞中拣了种体面的表达来形容偶像男团那点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费劲的表情彻底逗笑面前高他一点微微躬身听他说话的人,自己却过分敏感地为这于阒静夜色中愈发显得疯魔的笑声感到不寒而栗。
笑着笑着气氛突然冷下来,像是克制了许久终于情难自抑,周翊然双手还揣着口袋,突然悠悠向严浩翔挪近了几步。后者就被困在他的怀抱与墙壁共同构筑的囚笼,身上披着的白色夹克金属扣刮在墙上发出暧昧的轻响。
他还是微微躬身与自己平视,连那点身高差都被消除,这个距离与角度严浩翔可以借着昏黄路灯看清他每一根睫毛和下巴处将将冒出头的青茬。宛若一种人体自我防御机制,他的意识有些躲闪倾向,莫名其妙开始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刚入学时似乎正值周翊然某部新剧热播,每天早上去教室上课都会听到周围女生热火朝天的讨论:“我的天周翊然真的好帅啊”,“可惜黑料真的也有点太多”,“可是昨晚那两集真的真的太男友,我对着屏幕狂喊老公”,“我作证,吵得我在隔壁看不了书”……
紧接着陷入一些无意义的互呛打闹,总归最后话题又会回到“可是周翊然真的好帅”的结论里。严浩翔发誓,他作为根正苗红少年组合的一员,一向谨遵队长圣旨“以最高的偶像准则要求自己”,绝对无意窃听他人八卦,可周翊然三个字依然如台风过境入侵他可怜的课间十分钟,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
仿佛此刻仍然试图逃避似的,待到想完这一长溜冗繁的前情提要,他最后才去回想那段在脑海挥之不去的正文——某一位女同学所形容的周翊然与人对视时眼睛里与生俱来的欲望感。
从偶像剧里能看出什么欲望,答案不言而喻,他蓦地有点不自在,抿了抿唇鬼使神差抬眸迎上了面前这人毫不躲闪的视线。他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天赋和欲望感可以把一个烂人的过去设置为“仅严浩翔可见”。
“在想什么。” 约莫是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周翊然眯了眯眼睛,指尖却带着凉意探入了他的白色单衣里。
严浩翔倏地笑了一下,表情变得不屑,原来所谓天赋的欲望感,就是可以随时发情精虫上脑,那周翊然确实算天赋异禀,毕竟早在自己才满十四岁时他就敢把宿舍当作一个大礼物盒,一步一步引诱自己主动给出对于“展逸文,你不期待我的生日礼物么”这个问题他想要的回答,然后顺理成章像拆一份精美礼物那样温柔仔细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他们的宿舍远不及隔壁珊瑚水岸豪华,也没什么隔音可言,在从未体验过的附赠疼痛的崭新快感里,狭小的下铺木床变成一片诡谲莫测的海,海底封存着红热滚烫的岩浆,海面以上却是怎么也撞不过去的巨大冰川。他们是海域中溺水的两只孤影,周翊然拖着他一心只想往火海里下沉,他却紧紧攀着对方的身体哭着喊“方翔锐,救我”,眼泪发烫分不清是因为快感还是旁的什么,砸下来在周翊然汗湿的胸口溅成步步生莲的业火。
仅剩的物理知识告诉他,相同作用力下,受力面积越大,物体承受的压强就越小,所以一定与那之后很快来临的分离无关,也许只因那天晚上房间太封闭,宿舍的床太小,狭窄空间上发生的一切才会在他的记忆里作用得如此顽固,清晰到连周翊然咬破他唇角的那点细微刺痛都放大至让人分辨不出,同青涩肉体被彻底打开的疼痛,还有少年时代一错再错的相遇别离相比,究竟哪一种痛更痛。
忆及此,严浩翔下意识舔了一下嘴角,舌尖扫过之处留下细密如针刺的微疼幻觉,十四岁啊,周翊然真的是一个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人渣。
“在想你。”
他开口,神色没有什么破绽,面前的人一瞬间点亮的眸光下一秒就迅速暗了下去。
“想你怎么能这么烂。”
好似咬着牙说话的严浩翔才是他熟悉的严浩翔那样,周翊然明显松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笑着拍了拍他没带妆略显苍白的脸,挤出一对不合时宜的酒窝,径自转身往前走。
“去哪。” 严浩翔快步跟上去踹了他一脚,不小心勾住他的小腿险些将人绊倒。
周翊然趔趄了几步,没所谓地耸耸肩,他也不再追问。无非就是开房,他知道这种人渣考不上大学的大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事可做。
随意吧,他低头扣紧了身上夹克的纽扣,计划着一会儿快到酒店的时候就瞄准时机抢下周翊然的渔夫帽挡住脸。浪流浪奔都无所谓,裸奔绝对不可以,这个人别想拖他共沉沦。
不知道这位塌房惯犯找了什么样隐秘的角落,走了八百年还没看见哪有像样的酒店,严浩翔有点耐心告急,觉得面前淡然的背影看起来格外潇洒熟练,心里的鄙夷更多了几分,克制不住要发作。
“你上一次床是不是要找到月球去,还是说没有预订灯光玫瑰交响乐的地方你硬不起来啊,这可不兴拖,要不然我直接打辆车送你回原际画宿舍帮你治治难言之隐吧,真够费劲的。”
他的rap专用语速仿若加特林发射子弹还附赠一层剧毒涂料和狙击手精准的眼刀,周翊然却如同装有高科技防御滤网只留下自己想听的关键词:“怎么,你也想回去重温美好的第一次?”
操,这白痴。操。操。
……
想想还是觉得很恶心,就怕流氓会说话,操。
严浩翔彻底闭麦了,今儿就是被这人渣拖去卖了他也不会再开口讲一句话。
正这样恶狠狠地下着决心,突然被打横抱了起来,失重感来得毫无预兆,宛如短暂消失的地心引力,脑海空白得只剩下一个念头:操,这家伙不会真的要把我抱去卖了吧。
尚未急中生智思考出什么逃跑计划,面前出现一道陌生的小区大门,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住宅区居民楼。正要挣扎起身探探究竟,远远就看见保安亭里走出一位穿着制服的……保安,和疑似保安家属的阿姨。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伸手要去摘那顶渔夫帽。
“周翊然,周翊然。”
被喊名字的人完全不带搭理他的,径直往门口走。眼看着要与保安夫妇碰上面,连钻进对方T恤这样的下下策都已经在脑海过了一遍,却突然被从身上抽出来的什么东西整个盖住了脸。
“哟,小方,这么晚才回家呀。”
“哦,对,我女朋友发烧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外套下严浩翔默默翻着白眼,听周翊然信口拈来地胡诌一番后告别了两位热心市民。
槽多无口,懒得再费劲和这种人对峙,索性眼不见为净在他怀里装死。难得专注去听完一路笨重的单元门开合动静,轻稳的脚步声,楼道窗口的风声,清脆的电梯提示音,和最后耳边被子陷下去的细微摩擦声,鬼使神差地发觉自己已经在想象中沉浸式地经历过了这个人每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整段路程。
如同参与了他镜头下无人知晓的平凡生活,心上蓦然陷下去一块,慢慢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及时扼杀不合时宜发散的思绪,才终于掀开罩在脸上的大一号的夹克外套,与骤然候在咫尺的眼睛对视。
“你……”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具迷惑性,清浅绵长同稍显急促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让人混淆不清谁才是更不安的那一个。
险些忘掉自己想说的话,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重新开口:“这是哪。”
“我家。”
“不好意思啊,初来乍到的也没准备礼物。” 严浩翔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忍不住又阴阳怪气起来,连续快速眨了几次眼就生出些狡猾的心思,“不然我现在下去给你买点东西,你放我下去吧。”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周翊然并不中他圈套,自顾自低头开始解他的裤绳:“不用啊,你就是礼物。”
暂停了一秒又抬头轻飘飘睨他一眼。
“嗯,十四岁的时候就是我的礼物了。”
操,就不该提礼物两个字,严浩翔差点咬舌自尽。
“那……我第一次来,你是不是应该先带我参观一下。”总之能拖延就拖延,不想面对要同这个人再做那种事的事实。
“没什么意义,你想参观哪里,沙发还是厨房,浴室还是书房。” 俯下身吻了一下他带着浴后清香的胸口继续道,“还是先从床开始吧,来日方长,小文别急啊。”
急你大爷,小文叫谁,老子是你爹。
最高的偶像准则最终还是败给过分熟练的挑逗技巧,周翊然把咬开的安全套丢在眼前要求自己帮他戴好的时候严浩翔开始无比虔诚地祈祷修仙这件事不只是一种神话传说。到底哪里有存天理灭人欲的升仙秘笈,多少钱他都付得起,因为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只被打开过一次的身体竟然有点渴望它唯一的启用者,如同被投喂过一次就认定主人的野狗,又贱又忠心。
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乖乖仔,别演了几年养成系就忘了怎么做玩得开混得野的富二代,谁也不是善茬,严浩翔如是安慰自己。有人上赶着要做他的按摩棒伺候他,外卖都送到家也没有拒收的道理,不如享受这份免费的宵夜,皆大欢喜。
——只是拜托能不能不要胡乱添加一些恶心的调料啊。
“文文。”
周翊然因为动情而发哑的音色比素日更低沉,贴在耳边让人忍不住战栗,严浩翔眼不着砂的少爷脾气仍然负隅顽抗。
“别,别他妈……这么叫我。”
当然清楚他膈应的原因,可周翊然并不打算在意。他们遇见对方的时候严浩翔就叫这个名字,还有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小孩有感觉的时候,第一次吻他的时候,第一次引诱他,握着他的手教他取悦自己的时候,甚至离开之前最后那句“生日快乐”祝的也不是“严浩翔”。
“你又是严浩翔了”, 他的现队友曾笑着这样说,更有诸多粉丝毫不掩饰对易安时期的他的排斥,拒绝补物料听消息。她们称某公司为“家”,管他于自己而言的分离叫“回家”。
全世界都庆幸严浩翔终于做回严浩翔, “挺好的”, 周翊然时常看着轻飘飘落到地上的烟灰安慰自己,蹲下来伸手拈了一点,指尖和想念一样发烫。挺好的,全世界都只要严浩翔,那么展逸文就可以留在回忆里成为他一个人的展逸文。
于是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立刻受到恼羞成怒的幼狮攻击,肩头留下一圈齐整牙印,微微透出的血色宛如一管猩红的催情剂,刺激他埋在对方身体里的东西又大了一圈。
他却在这样的时刻停了下来,嗓音已经因为生生克制而哑得不成样子:“那你想要我怎么叫你。”
约莫是没想到这人能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好商好量,严浩翔用力地深呼吸,正要开口却又被毫无预兆地拦路截断。
“宝宝。”
还没反应过来这就是对方给自己安的新名字,又迅速在他猛然发力的动作中被迫回过神。
“你偶像剧演太多,装霸道总裁装上瘾了。”
周翊然眯了一下眼睛,又习惯性地扮无辜:“我没演过霸道总裁……啧,你真不看我的剧啊。”
委屈兮兮的样子让严浩翔有一瞬间晃神的慌乱,下意识提高音量转移话题,只想尽早结束逃离这个他永远掌控不了的危险角色:“你是不是不行,能不能快点,我还要回学校。”
糟糕,话音刚落他就陷入了懊悔。果然,周翊然倏地开始一下一下地深顶,用行动证明“永远不要试图与男人探讨行不行的话题”这一永恒真理的权威性。
“啊……慢……慢点,你赶着……去死啊。” 反击的话语被撞得支离破碎气势全无。
“宝宝,我赶着和你殉情。” 周翊然俯下身,熟练地用舌尖撬开他紧咬的下唇,“叫哥。”
不知为何,虽然从来没有人同他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甚至从没有人主动向他提及过,但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包括对于获得这个称呼感或不感兴趣的认识他的所有人,似乎都有意识地一致默认:“我哥”,于严浩翔其人而言是一个很具特殊感的词语。大抵类似一种认可,等同于一种只由“严浩翔亲疏关系协会”评定颁发的在严浩翔世界里至高无上的荣誉,评判标准只能严浩翔本人来确定——甚至他本人其实也不太确定。
严浩翔觉得这有点像一个黑色幽默,因为无论怎么看,黄宇航,马嘉祺,世界上唯二有幸获此殊荣的两个人,都很难被研究出除了年龄上确实都是他哥之外任何其他的共同点,而显然有人一直固执地企图改变他那实际并不存在的评判标准。
很傻,他想告诉周翊然,并没有什么为什么可言,如果对方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大概只好敷衍一句“因为喜欢”。从前喜欢黄宇航,喜欢到在懵懂无知时就要一意孤行跟着他不顾一切转头奔向新生活的那种喜欢。往后喜欢马嘉祺,是想要他也喜欢自己的那种喜欢。
可是周翊然并没有问,于是他也不能回答。
“你说快就快,你说慢就慢,你把我当消遣使唤的狗啊。” 周翊然笑了一下,一副要和他算总账的神情,“除了父母,我周翊然这辈子只伺候两种人。”
严浩翔埋着脑袋无动于衷,只关心还有多久宿舍就该到门禁时间,如果没有人送他回学校他要怎么翻墙进去。
“一是弟弟妹妹,二是我老婆。” 周翊然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语气温柔循循善诱,“你自己说,你是哪一种。”
他还是埋着头摆出一副拒不配合的叛逆姿态,甚至伸手从床边盲拖来枕头罩住耳朵以示挑衅。
周翊然也不恼,他有的是方法来让小孩给他反应,从他身体里退出来,只在入口处深深浅浅地戳刺,探进去几分又慢慢抽离。严浩翔大抵永远也赢不了这个人对自己来路不明的了解和这些看起来异常丰富的实战经验,枕头下很快就泄露出难耐的低吟和喘息声。
于是周翊然又积一分,仍旧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叫哥。” 他又要求了一遍,语气有点冷下来。
这次严浩翔想都没想:“你配么。”
一个人的时候,爱情动作片里承受方经过专业训练的浪叫和娇喘都无法使他如此失控。异性的同性的他都尝试过,抱着一种近乎平时观摩学习前辈演员作品那样专注的研究态度,企图从海量的服务影片中淘到能代替严浩翔给他带来心跳悸动的那一款,“能有几分像展逸文已是他的福气”,原来这句话里的“他”其实不是屏幕里成千上万拙劣效仿的赝品,而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执意寻找东施的他自己。实际所有精湛的演技和刻意的迎合都不如眼前这个人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有杀伤力,周翊然彻底抽离这具魂牵梦萦的漂亮身体,慢慢趴在他印有自己吻痕的胸口,白皙肌肤上零零星星暧昧的红,本该是会刺激他更加兴奋的美景,此刻却只想把脑袋埋进这个人的颈窝切断视线。整个房间突然被冗长的沉默占领,只有床边散落的纸巾团和冈本001提醒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虽然目前工作的收入距离买下一个豪华笼子囚养他的小金丝雀还是有些艰难,但如果有一天出现了真的能让发生过的事变成幻觉的机器,周翊然觉得自己一定会倾家荡产支付订单,因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踮起脚尖对他撒娇邀请他捏捏自己柔软脸颊的展逸文,也再不会有被他以“爱不到就毁掉”为名的伤害亲手推远的严浩翔。
这是他活到二十几岁上最后悔的事,时至今日却仍然在用相同的方式靠近着也折磨着对方,像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浮于水面的刀片,一边求生一边寻死。
严浩翔用力睁着眼睛凝视头顶的水晶吊灯,感受两个人交叠的胸膛压抑地同频起伏,祈祷下一秒吊灯就突然坠落,碎片刺穿他和周翊然的心脏,好让他们都从这不清不楚不死不活的纠缠中解脱。蓦地又想起这人刚才说的那句“殉情”,心跳非但没如愿停止,反而鬼使神差变得更剧烈了些。此刻无比虔诚地希望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具失去知觉的尸体,于是心怀妄想地推了推他,听到颈边合理如常的绵长呼吸声后感到烦躁更甚。
“没事别突然装死,害我白高兴一场。”
耳边突然响起闷闷的嗓音,有人说话时胸口的震动自赤裸相贴的肌肤传到他鼓噪的心脏。
“你很希望我去死。”
周翊然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好像这只是一句通知今晚加班补拍镜头的陈述句。严浩翔分不清他有没有在提问,兀自乖乖给了回答。
“当然。”
埋在他颈边的人倏地笑了一下,下一秒就看见那对善于伪装纯良无害的酒窝再次出现在眼前,周翊然抬起头,方才的消沉不见踪影,毫无预兆闯入他久无抚慰复又变得生涩的身体。来不及预备的入侵带来不经缓冲的撕扯,他深邃的眉眼都疼得皱在一起,徒劳地回击这位死而复生般变本加厉的恶魔。
“那非常抱歉我过得很好,工作蒸蒸日上,生活顺心遂意。” 周翊然没停止身下发狠的动作,话语也不依不饶地挑衅他,只在心里默默补完那句“除了你不在我身边”。
严浩翔罕见地没反击,沉默地承受一个世纪过去他终于渐渐变得急促的发力和喘息。
要结束了,他想,可以回学校了。
周翊然会再送他一路么。
不会。
二十分钟以后独自站在深夜空寂电梯口的严浩翔得到了答案。
没有诸如“再见”或是“那我走了”之类的道别,也没有人在他体贴关上门之前跟出来,只有一件依然是大一号的衬衫。电梯门映出他因为衣服不合身而显得有点拖沓的孤影,他不自在地伸手扯了扯衬衫下摆,按亮下行标识。
这就是方才他被蒙住眼睛躲在旁人怀抱时所处的空间,是某个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每天的生活,目睹电梯门打开又关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背过身去观察镜子里自己生得过分深邃因而一旦无神就会放大疲态的眼睛,还有临走前要了一个口罩戴上于是被黑色衬得更加苍白的半张脸。
他是所有人眼中那种“爱自己比爱什么都多,爱什么都比爱上一个人多”的冷漠矜傲的纨绔公子哥,曾获粉丝名言一则:“你信不信女朋友被他伸脚绊倒了他第一反应不是扶她而是看看自己的鞋起没起褶”。
她们说得对,严浩翔凑近镜子眯了眯眼睛,意识到这是某人的习惯性动作后又退了回来。思绪过分活络地发散至那个人刚刚抱自己进浴室清理却又忍不住多花了一个钟的限制级画面,耳根有点烧。
他觉得周翊然真的有点奇怪,怎么能这样痴迷于同一个人的亲密接触,不似坊间传闻只钟情男孩未经人事的舞勺之年,连同他分明早就性情大变的十八岁,都一并半诱半哄地宣布占有,那样赤裸而专注的视线,每次都令他不知所措又心生畏惧。
为什么,因为脸么?可镜子里这张阴戾的脸在面对那个人时分明只会更冷,毫无讨喜与撩人可言。他当然很满意自己在旁人眼中的酷哥形象,也实在不认为这是周翊然会喜欢的那一种。又或是因为很久以前那碗对方扬言会记一辈子的面,可他早就懒得去分辨方翔锐对展逸文讲过的话里哪句是真哪些是假。
所以周翊然算是……喜欢自己,这样是喜欢么?但好像也没那么非他不可,至少自己每次看到与他关联的话题,除了已经被自家粉丝在几乎所有社交平台都刷到榜首的那些负面词条,剩下的无一不跟着不同女艺人的名字。这就是天赋的欲望感么,同谁站在一起都般配得以假乱真,他还没有正经演过戏,不了解所谓信念感是不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假戏真做。
但总归周翊然是擅长装乖的好演员,这一点他是确定的。
封闭的空间让疲惫的大脑愈发浑沌,不经意从镜子里瞥见角落的楼层数,严浩翔才意识到任他的思绪不着边际,电梯竟然一直停在原楼层没有动过。首先默认设施出了故障,第一反应就是转回去寻找紧急按钮,一手犹豫是否应该按下去,一手翻着好友列表搜索此刻得以依赖的人。
下意识点开了置顶对话框,对面头像里可爱的小柴犬让他悬着的心立刻平复了一些,正要措辞向对方说明情况,下一秒电梯门突然打开,看到来人的瞬间没留神将输入的一声“哥”发了出去,后面还跟着惨遭打断的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我被”。
“你刚洗完澡,外面有点冷。” 周翊然说,若无其事地把手上的外套递给他。
他也没矫情,直接穿在衬衫外面,发觉对方神情自若地揣着口袋,遂幽幽开了口:“电梯是你搞的。”
周翊然不置可否地挑眉:“开开关关,so easy。”
严浩翔简直要无语到发笑,这家伙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向他虚心求教学习电梯控制魔法好回去对旁人恶作剧。
“你要是想吓我,或是想困住我折磨我,大可以直接用铁链把我绑在你家,某宝搜索SM道具最低有九块九包邮,不够我倒贴给你转账三百块也不用辛苦自己守在外面开开关关做电梯门神,周翊然,你真的,我哭死。”
他的阴阳真的很有水平,punchline密集朗朗上口,可是周翊然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想告诉这个人他在外面折腾电梯门是因为不知道用什么表情进来提出送他回去,然而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原来你好这口,我道具齐全应有尽有,下次记得来玩。”
果然严浩翔睨他的眼神像能直接剜开一面墙把他踹下去。
“衣服还你,到此为止吧,再送就不礼貌了。”
一边说一边从终于抵达一楼的电梯里快步走出去,周翊然人高腿长,没给他走远的机会就追上去连外套带人整个圈进了怀里:“反正已经过门禁时间了,陪我在外面吹会儿风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严浩翔正要拒绝,推搡的动作被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看清来电联系人后就变了脸色,用力踹了试图靠近的周翊然一脚,还伸长手臂挡在两人之间,完全没注意到后者因他突然过猛的力度而紧皱的眉眼。
“哥。”
他喊了一声,八二年的烟嗓此时听来竟显得脆生生,期待雀跃又带着紧张的语气让周翊然感到陌生,蓦然收回了虚虚揽在他腰际的手,后退了一步背过身去。
路边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霓虹招牌蓝蓝绿绿,映在周翊然一眨也不眨的眼睛里刺得酸疼,像他演过的某部剧婚礼上女主角挽着父亲缓缓走向他时渐次被踏亮的光影设计,像交换戒指时顶灯下过分闪耀的钻石火彩,也像很久以前他在原际画表演过的无数次现场,舞台灯光又亮又热,烫得不做唱跳偶像以后的他好多回因为梦见从前而半夜惊醒。
那厢严浩翔还在努力圆场:“就是,那个……哦就是,天气转凉了,我被子好像有点太薄,我想麻烦你让昕哥给我送床厚的。”
周翊然无奈地笑了一下,这个人也有撒谎卡壳的时候,他呛自己一向都是伶牙俐齿疯狂输出。
“没事了,就这样。” 顿了一会儿又犹豫似的补充了一句,“这周末我要回家的,你呢。给我煮面吧,哥,有点想了。”
这段时间工作并不忙,也许是各自分离的校园生活缓和了马嘉祺对他的那点戒备,严浩翔顿时觉得轻松起来,撩了一下头发往前跳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反应出忘了些什么,一回头看见周翊然靠在某打烊的店门上远远地看着自己,指尖猩红的火光显然属于不知何时点上的一支烟。
严浩翔虽然知道他抽烟,却没撞见过,也不清楚他有随身带烟的习惯,此时竟有些失语。见他定定地吐着烟圈没有要跟上的意思,也就不去搭理,自顾自解锁屏幕准备打车。草草浏览了一眼订单信息,正要按下确认键却被突然出现靠近的人抽走了手机。
“搞什么。” 他想夺回,又被还拈着烟的手拦在一旁。
周翊然低头单手翻他的对话框和好友列表,另一只手横在他面前熟练地掸了掸烟灰,他悻悻地躲开,没来由地判断出这人现在心情不太美妙,惹急了搞不好会直接拿烟头烫在自己身上。这种感受他队友张真源最了解,想起小竹马有时半夜回来缩在床角给自己上药还一脸回味陶醉的表情,严浩翔就感觉脊背发凉不寒而栗,再看向身边的人时不由多了几分怯。因他有时也觉得周翊然和那个明里暗里同张真源不清不楚的陈泗旭是有些相似的人,不过小哥夫显然还比周翊然这人渣善良真诚得多,只能算是在感情上有些特殊爱好。
他没什么好脸色站在一边等人还回手机,旁观周翊然强迫症似的反复从他置顶的那个对话框里点进点出,又往下划了几行不知在找什么,总算把手机重新丢给了他。
“屏幕划出火星子也查不到什么的,我可不像你,还没出道就先塌房。”
对方冷着脸扯出一个酒窝没解释什么,两个人忽远忽近走了一段路,却突然自后伸出一只手掐住了面前人的脖子。严浩翔挣扎着咳了半天,话题又徒劳地绕了回去。
“叫哥。”
周翊然毫无预兆地开口,他倏地感到烦躁,不明白这个人究竟在执着什么,又不愿意妥协,他是喜欢马嘉祺的,怎么能轻易向这种人认输。
“去旅馆门口捡张卡,五十块就有人变着花样给你叫一晚上。” 严浩翔开始很不耐烦,侮辱性地拿手机给他转了两千五,刚刚周翊然从倒数往上才翻到的那个对话框就在瞬间跃上了仅次于置顶的位置,“我替你包一个月,剩下的算我辛苦你今晚伺候我,你帮帮忙别再提这两个字恶心我。”
最后一句猝不及防掺了声八百年没听到的上海方言,周翊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严浩翔,是你被我操,你把我当什么,随叫随到的鸭?”
“不知道,反正不会把你当我哥,你最好趁早死心。” 这倒是实话。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真的想做你哥,我对乱伦没兴趣。” 他要的只是那一份有象征意义的特殊荣誉,至于是哥哥,还是情人,或是随意旁的什么名头,他实际并不在意,他只想得到严浩翔世界的某项唯一。
蓦地他视线暗了暗,被自己猝不及防的念头逗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最讨厌,又何尝不算一种唯一。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缺哥。” 严浩翔面无表情地学舌。
周翊然顿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什么讯息,抬眸睨他一眼:“那你缺什么。”
被烟味呛到咳了几声,严浩翔直接从他手里抽走剩下三分之一的烟作势要按在他胸口心脏的位置,他微微抬着下巴毫不躲闪,算准这个人并不会真的下手。不出所料下一秒对方就收手把它按灭在路过的垃圾桶上丢了进去。
“要钱有钱,要梦有梦,本少爷什么也不缺。”
“我缺。”
严浩翔对这两个字反应很快,欧式大双翻出两道凌厉的上目线:“别学他说话。”
这是默认大家都认识那个人的意思了,好高傲的预设。不过自己确实和他打过照面,马嘉祺,那个玩得一手欲擒故纵好计的队长,严浩翔列表唯一的置顶联系人,明明是擅长摇一下铃往后退一步的巴甫洛夫,而依然占据着小孩心中光风霁月的上上神,他每退一步,本该属于自己的小洛丽塔就会主动往前靠近一点。
周翊然大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看不出究竟是为自己猜对眼前人的反应而感到愉悦还是不悦。
“是不是他说过的每句话你都记得啊。”
没等人回答又开口:“我演那么多剧没见你记得什么台词。”
严浩翔不假思索:“他是我的队长,也是我哥,你谁。”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乐意做你哥。” 周翊然的语气又软下来,搂着他贴在耳边真真假假地哄人,“宝宝,你除了学会耍酷,其他一点没长进,他说什么你都信啊,说不定他也会骗你呢。”
“哦,你又知道了,那麻烦你来给我指点指点迷津,他哪句话骗我了。” 严浩翔彻底摘了口罩,舔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走神扫过他说话时总是很容易引起注意的舌尖和齐整的下排牙齿。
“让我想想啊。” 周翊然蹙着眉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假模假样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严浩翔当然不是真的认为他能假惺惺说出点什么,正准备结束与此人的无意义对话,就听见他浮夸地拍了拍掌心开口,“还真想起来了。”
“前年生日你在上海,和你的……现队友们,去江边吹风。”
回忆匣子一打开,第一个扑向脑海的就是墨绿,大片大片,覆盖整个画面的墨绿色。深夜的外滩江边,高楼灯光投射至江面斑驳成跳跃的银白光点,为了空出时间提前多熬了几天赶完镜头戏份的周翊然只身回到他们曾短暂相遇最终又相继选择离开的那座城市,戴着帽子口罩站在马路边的阴影里,站成拐角处一株无人靠近的沉默的黑色木棉,帽檐下晦暗的视线焦点是不远处一群雀跃的少年里最清瘦的那一个。
处于十五岁末尾上的严浩翔正倚在最靠近黄浦江的地方,身后是哼着歌合影的队友们。他和自己一样戴着口罩,距离模糊了他的表情,也就无从判断露出来的眸子里是否映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上海,那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见证了大多数人口中“一无所知的展逸文的那段人生”,黄浦江的水里却沉浮着他们难以抹灭的开始与无法粉饰的结局。很难不承认他迫切地想知道彼时严浩翔的心头有无任何思绪翻涌,而他能做的也只是继续站在原地,站在暗处窃听他不认识的队友小孩开口同他的小洛丽塔讨论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例如他们都没去过的那家和平饭店。
江面打起一阵水潮,貌似不经意一回头,严浩翔不知何时转过向来反靠着护栏,双手抱臂,眼睛里模模糊糊也像涌起一番思潮,他心下一动。视线交汇的瞬间极为短暂,他确定自己伪装得足够完美,完美至成为夜色中匆匆一面就忘却的路人甲乙丙丁,严浩翔的目光留给新队长束在格子裤里的白T,留给当晚寂寞的夜风,留给那人灌满了风飞扬的前额碎发,只对幻影般静默的自己视而不见。
严浩翔转身消失得突然 ,而他跟从得更自然。倘若彼时他们也还是队友,那么这将成为一场他心中史诗级的浪漫私奔,他会牵着这个人躲进某处无人的角落接吻,再于镜头追上之前默契交换一个买冰淇淋的顽劣借口。
可他们业已分开,这场私奔就只好成为属于严浩翔和旁人的私奔,他也沦为居心叵测的尾随者,目睹他们路过每一家打烊的甜品站,目睹他矜贵的洛丽塔变成会保护怕狗队友的小男子汉,目睹那张习惯性装酷的漂亮的脸为买不到冰淇淋而流露出一点失落。
但他只是笑了一下,删去了这场回忆中所有会出卖自己缱绻心绪的片段,一心一意地恶心面前的人:“但你回酒店还是收到了你亲爱的队长专门给你点的冰淇淋,是不是感动得掉眼泪啊,觉得他怎么这么体贴。”
“老天爷呀,拜托拜托,让他属于我吧,我好喜欢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周翊然揶揄他,双手合十作祈祷状,犯职业病似的矫揉造作自导自演起来。
他好像觉得自己很幽默,严浩翔移开视线默默地翻白眼。但现下自己却是一点笑意也挤不出来,只觉得这人方才平静的叙述和此刻猝不及防的耍宝都诡异得让人瘆得慌,且并不寄希望于从他虚浮的笑眼里读出什么真实的情绪。
又预想这个人接下来的话大抵是要反转一番胡诌诋毁马嘉祺,总之不会是自己想听的内容,严浩翔开了开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你怎么知道这些”换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因为不安而表现得不耐烦起来。
周翊然笑得比方才更夸张了些,露出一对极具迷惑性的酒窝,讨好地挑了挑眉,众多女生为之心动的表情,满分的年下奶狗小男友,却是严浩翔最反感的样子,温柔包容的表面不知藏着多少汹涌的坏水。
“其实……那杯冰淇淋不是外卖,也不是你亲爱的嘉祺哥哥给你买的。”
“不是他买的难道是你买的。” 严浩翔完全不以为意,认真地觉得对方耍人的伎俩有点拙劣,无聊到开始翻出手机浏览班级群消息,当真决定是时候溜号。
他只是随口一杠,周翊然却蓦然点头如捣蒜:“文文宝宝真聪明,附近店铺打烊的打烊,售罄的售罄,我为了给你找一杯冰淇淋骑车多跑了好几条街,那天本来又已经很久没睡觉,人快要比车先散架了,想起来还是好累啊。”
说到这里适时打了一个哈欠,伸懒腰的手顺势搭在严浩翔肩头却被用力甩开,一瞬间受伤无措的表情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愣了一下,沉默着打量面前这人的视线暗了暗,突然开始思考这番陈情的真实性。
这个人真真假假的语气他从来没有分清过,因他擅长把人话鬼话都讲得很深情,也曾一边教他学成人影片里轻佻浪荡的挑逗,一边承诺会疼爱他做永远纯真快乐的小朋友。严浩翔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可惜这人两边都没能如愿,自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长成了旁人眼中戾气很重的无趣的大人,谁都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是他也不期待此刻自己心中某些并不重要的问题能得到有意义的答案,例如,这个人为什么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去了上海,为什么像亲眼目睹一般了解他的踪迹,又为什么将一杯明明只藏在他一个人心底的冰淇淋记到如今。时间地点事件都是太过刚巧的重合,他回忆起那天晚上酒店房间里自己情不自禁却被马嘉祺推开的吻。
他一向以为关于那晚的最后一幕最圆满应当定格为所有人都回房休息以后马嘉祺突然下楼取上来交到他手里的一杯香草味冰淇淋,或是躺在他身边的马嘉祺笑着感慨床头因为承载了他的真诚善良而显得珍贵的花束。
“生日快乐,浩翔。” 马嘉祺说,“你永远是我最省心的弟弟。”
“永远”和“最”无疑是坠入爱河的人都向往的表达,偏偏在他这里被修饰的词语是省心。黑暗中沉默持续了很久,一颗心随着角落那一隅落下来的窗帘渐渐沉下去,严浩翔怀疑自己听到的不是省心,而是“你省省吧”,但他最终也只是继续顺着马嘉祺的心意乖巧地回了一声“好”。
“冰淇淋很好吃,谢谢你,哥。” 然后用力看清枕边的人闭上了眼睛。
即使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从马嘉祺那里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他也从未怀疑过或许连那一杯反复在梦里重温的冰淇淋也不是对方给的。动心的人难道真的会变蠢,严浩翔抿着唇,眉眼慢慢皱了起来,后知后觉当晚似乎也并没有人告诉自己那杯冰淇淋是如何出现的,只是在翻找睡衣准备进浴室洗漱之前目见难得分到一间房的人拿着手机独自下了楼,他就顺理成章地默认带回来的是对方细心给自己点的外卖。
他从长久的思索中回过神,凝视周翊然低头沉默地把玩掌心里的打火机,视线随着抛上抛下的金属反光起起落落。没等他在漫长的犹豫过后把那句半信半疑的“谢谢”说出口,面前的银灰色光影倏地失手摔到了地上,啪地一声很清脆,动静戛然而止。
周翊然弯腰去拾,目光和打火机却没有被立刻捡起,严浩翔盯着他头顶飞扬的一小撮发丝蓦地有些紧张,几秒后听到窸窸窣窣的笑声,然后又慢慢变成止不住的大笑。
“你不会当真了吧,你看,我就说除了耍酷你真的一点也没长进。”
说话的人蹲在地上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弯弯笑眼亮得出奇,仿佛雨天里迷路的大型宠物犬露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缩在路边等待主人出现。而严西恼羞成怒,只觉得周翊然果然还是那一种全世界最讨人厌的养不乖的野狗,狡猾又恶劣,稍稍靠近就会蹭得一身脏东西,不会转性,永远永远 。自己一定是困得昏了头才会差点将他信口拈来的胡诌当真,他明明是最清楚这人有多烂的。
于是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报复性地脱下身上的外套用力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严浩翔,别太幼稚”,他腹诽,又宽解自己这是用魔法打败魔法,什么样的东西就应该回到什么样的地方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跑,伸手拦下了恰巧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计程车,言简意赅报了学校地址,关门的动作仍然慢一步,迅速追上来的人敏捷地钻了进来。
正要喊人滚出去,忍了忍还是谨慎地换成打字,周翊然看着递过来的手机备忘录赫然显示着“滚出去”三个加粗的大字和紧随其后的一串感叹号,乐得整个人瘫在座位上发抖。
“可是,这我叫的车诶。” 他坐起身故作无辜地眨眨眼睛,言罢还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推到严浩翔眼前。
后者瞥了一眼挑衅一般确切无误的订单界面,顿觉气血上涌,拽着他的领口拖到自己面前,仗着缩在正后方司机看不见自己对他拳打脚踢。实际动静不小,周翊然对前方传来的问候回了一声“没事,叔,我弟闹着玩呢”就再不还手,只伸长手臂不厌其烦地在每次被推开后又凑近抱住他。
夜已经很深,严浩翔爱熬夜,又连着上了几天满课,今晚还被按着做了好几次,不出一会儿就对这种独孤求败的对战失去兴致,咬牙切齿丢下一句“到了叫我”就靠回座位上闭目养神,低垂的脑袋晃着晃着就没了意识。
天黑往来无路人,丧失了大部分灯光与色彩的街景显得周遭停滞了似的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他们仿佛被困在一座禁锢的孤岛,唯一赖以判断时钟沙漏尚在翻转的方法只有人类变换的心境,例如爱一个人,从爱到不爱,不爱一个人,从不爱到爱。但这事实上仍是一个存在漏洞的方法,周翊然想,替倒在自己怀里的人扣上了他耍帅没扣的领口。
“例如,爱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爱,便无从谈变化。”
车窗被他升至留下一道小口,削弱的夜风友好地撩起严浩翔额前一绺碎发,露出收起尖刺和伪装的攻击性后白净恬淡的睡颜,周翊然喉结动了两下,视线转回窗外,突然出声打破了车厢里的静默。
“师傅,辛苦改一下目的地。”
二十分钟后因为没收到某一位队友的例行晚安而躺在宿舍床上失眠的马嘉祺收获了来自另一个人的消息。
“别等了,今晚在我家。”
附赠一张小队友明显被人揽在怀里的居家睡颜照,床头入镜了一角撕开的安全套包装,显得刻意又刺眼。马嘉祺翻过身,罕见地失去自制力,对着床边的墙壁用力捶了一下,脑海浮现很久以前这位被他备注为“冰淇淋供应商”的同行在某个酒店后门把一杯装在冰袋里的冰淇淋交给自己的画面。
“给小文的,谢谢。” 彼时那个一身黑也掩盖不住风尘仆仆的男生对他歪了一下脑袋。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小文?耀文?”
对面似乎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展逸文。”
没等他重新拿起手机查看刚才通过的好友申请里这人填写的验证信息,就见对面不紧不慢地摘下了帽子口罩,露出一张写作“不卑不亢”读作“不是善茬”的格外出众的脸。
“展逸文的新队长,” 他语气玩味,“你好,我是周翊然,演戏的,我们见过……就这个月,在龙总公司你可能不记得。”
他蹙了蹙眉觉得这个名字确实有些耳熟,月初他出过一次哇唧唧哇合作的外务,抵达那边的时候似乎是路过有团队在准备本公司出品剧的拍摄,约莫是那会儿打过照面。
“也许你更熟悉我的过去,或者说——我和展逸文的过去。”
指尖捏了捏手里的冰袋,有融化的水珠从指缝里淌下来,马嘉祺心底隐隐浮出一些猜测,收起温和友好的面具换了脸色,顶了顶腮再抬眼时有些轻蔑地看向对方,等待他已经预料的下文。
“前易安音乐社方翔锐,欢迎指教。” 停了一下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以后还会对上的。”
黑暗中马嘉祺坐起身来,翻了翻手机的私密相册又放下,寒意透过抵在墙上的后心传至整个胸腔。冷冷审视躺在面前的屏幕一帧一帧播放着某段粉丝剪辑的午夜场向单人视频,画面里严浩翔的某些身体部位被极富技巧与暗示意味地放慢、放大,粉白肌肤映在此刻晦暗的光线环境更添了几分冲击力。
轻轻打开床角自己架设的小型衣柜,从最底层的迷你保险箱中抽出几样东西,金属微微相撞与皮质触感摩擦,发出暧昧的声音。他无声地笑了笑,然后低头浅浅吻了一下手上什么东西附带的金属锁,关掉手机里还在播放的视频,点进了某一个对话框。
“明天能出校么,发现一家新开的甜品站,听说那里的冰淇淋很美味。”
“晚安,浩翔。”
冰淇淋很美味,再不享用就要融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