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楔子·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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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的日头落下去了。
岐山的太阳升起来了。
【00】
他总是梦见射日终局的那场火,烧尽楼阁,烧空书卷,烧荒了整个不夜天城,烧断了数百年的春秋青史。
他能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铺天盖地的战火与尘烟,烧着了半边天际,同那岐山的恢弘落日一起,在他眼里归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黑。
他的灵魂死在了故里。
岐山的太阳照常升起,却再也不是他的日出。
【01】
射日之征结束后,九州并没有恢复应有的宁静。仙门风起云涌,诸多风云人物粉墨登场,大闹一番后又很快下场,来来去去,此起彼伏,甚至后来回忆那几年,人们都会恍惚——原来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竟都发生短短数年中。
但对于岐山中人而言,体验却截然相反——岐山在射日战后没有什么可供大谈特谈的故事,这里的变动和缓又悄然无声,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八年之久,时光倏忽,沧海桑田。
这方土地从名震仙门的不夜仙都变作一片废墟焦土,又在这个让太多人避之不及的废墟里慢慢复苏。
一年肃清,三年恢复,四年新政……
射日战后又八载,玄正三十年,岐山又隐隐然有了几分旧年的繁华景象。与彼时盛极将衰的糜烂不同,当今的岐山虽还有战后的留痕,却难得一派盎然生机,欣欣向荣。
唯一让仙门世家大加挑剔的,便是正经修士在人口中的占比太小,但作为温氏故地,这点不妥便让人觉得又理解又放心。
对平民百姓来说,现在的日子倒比旧年温家治下更松快些,至少在社会秩序恢复后,只要不是过分好吃懒做,都不至于沦落到沿街乞讨,甚至能有闲消遣找乐子。
就看如今岐山府衙对面新建的戏楼,不仅场次满排,而且每出一目新戏都有半个月的票价减免,意在充分调动平民的文化娱乐兴趣。每天都有不少人在戏楼外来来去去,有闲钱的看心情买票,没闲钱的盯着展板等打折。
当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02】
今天的展板前聚的人比平时多些,一看就是有新戏上演,负责义务宣教的少年人正给大家反复讲解新戏的卖点:写戏的是女先生顾青禾、正旦特意请了潇湘班的台柱子冉故、取材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温家旧事……
人群中的杂音一声高过一声,这些平常难得一见的亮点都聚集在同一出戏里,确实惹人遐思。待得一套宣传词讲完,少年人才亮明了最重要的消息:“谢乡亲们捧场,这出《金钗记》预计在下月十八公演,徐长史特批了补助下来,一个月的半价戏票,还请大家到时候都来捧场。”
少年生得瘦瘦高高,但一看仍带奶膘的脸就知道只是虚长个子,年岁并不大,方才讲宣传词时就有些磕磕绊绊的,所以才被自家大人安排在这里反复练习当众说话。平常混迹此处蹲打折票的人都对他眼熟,还捧场道:“徐小哥这次讲得好,岐山话都更地道了。”
少年腼腆一笑,他并不是话多的性子,被夸奖便只是闷笑,却听另一个低哑的声音道:“你有一句说错了,这写戏的女先生,姓顾,名然,表字青禾。‘青’是‘汗青’的‘青’,不是qìn。”
少年一愣,仔细回忆稿子,确实如此,忙点头,惭愧道:“谢兄台提醒。”
可方才那人纠正过后,便扭身离开人群,少年的道谢根本没递到他耳边,就被人群中一阵“讲的啥”“汗青是什么”“你认字吗”所淹没。
少年皱起眉头,遥望那方才说话的人的背影,那是个身量平常得有些瘦弱的年轻人,一身朴素耐脏的杂役打扮,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提着个……泔水桶?
他就这么慢悠悠地走进了戏楼。
应该是戏楼招的杂役吧,少年想,那地方,耳濡目染也会通些诗书,知道‘汗青’倒不奇怪。
【03】
岐山府衙户政司远在城北,和城南的徐府正好呈一条对角线,是以秦愫到家总是晚,好在今天没有什么夫妻恩怨的调解案,所以她还能赶在落日前到家。
当然晚些到家也不会怎样,虽然出嫁后没有过上世家女主人的奢靡生活,但也有仆人洒扫服侍,不至于让她像同事一样急着接孩子下学买菜做晚饭,自家小孩也很乖巧不黏人——但太不黏人也很让人头痛。
就像现在吧,平常下蒙学后还能找隔壁小朋友在府中前院玩耍一番,散散性子,今天又不见人影子,不知道又去哪里独自研究他的小玩意儿了。
她随口感叹了一句,却听接她进门的侍女叹道:“夫人这又先入为主了,萧班主来访,淞哥儿没有瞎玩,在后院待客呢。”
秦愫微微扬起眉头,有些惊讶的模样,但面上很快浮上了一丝浅笑,正有斜阳落在她未添多少风霜的芙蓉面上,染得一片妩媚的胭脂色。
“倒也不奇怪。”她笑着自语道,“阿淞喜欢和不同行当的人相处。”
侍女又替自家小公子表功,“淞哥儿确实和萧班主投契,今天连着说了好多话呢。”
秦愫讶然道:“……那是真难得。”
【04】
同父母成婚的年月相比,徐庭淞生得算晚,但并没多少波折。这孩子从小无病无灾,只是上了两岁还不怎么会讲话,分明“阿爹”“阿娘”都喊得流利,眼神机灵,指点也清晰,但就是不爱开口,常常是口齿清晰地叫过人,便默默地去玩自己的小玩具,没有玩具还会自己拿,就是不肯开口同大人讨要——最多也就是扯着衣袖指点一下自己的意图。
时间久了,长辈都不免忧心忡忡,怕这孩子先天头脑不足,或者有些病态的孤僻——这是孟仙督仔细观察后提出的猜想,谁都不敢等闲视之。吓得徐见知连夜抱着孩子去药王谷,生把神医顾随云从被窝里拉出来看诊。
成了婚的顾随云脾气软和了很多,在深更半夜还仔细检查,结论也给得很明确:“有些孩子就是天性内秀,若父母再溺爱些,平常总迁就他指点的手势,那么他说话的机会就少,说话也就学得慢。既然能拆解九连环,那脑子便不弱同龄,甚至可能聪明到口齿跟不上,多给些机会练练就是了。”
他脾气难得好,好得让徐见知脑子不清醒,还敢笑呵呵地感叹:“那就好那就好……有儿子真好。”
顾神医听了这一句,终于露出了他穷凶极恶的真面目,同一起给孩子看诊的顾夫人一起对徐见知连打带骂,直接扫地出门,最后留了骂骂咧咧的一句:“知道好就别耽误我生儿子!”
【05】
总之后来徐府上下和亲友们都有意让小庭淞多说话,多讲话,包括但不限于提问和引他提问,这才慢慢把小孩的口齿练得足够清楚。但这孩子还是不爱讲话,总是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少的话讲最多的意思,用词之精准冠绝同龄,也算变相开发出了遗传自父系的语言天赋。
这孩子啊,会讲话,能讲话,就是不喜欢讲话。就像他和玩伴相处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摆弄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这方面有的是人惯着,岐山这一群先不提,连清河都有一个。
最近阿淞最喜欢摆弄的就是他聂二叔给的微观镜,有空就在后院观察各种小东西。
等等,后院?
“阿淞是不是领萧娘子看微观镜了?”
侍女讪讪地点头,又描补道:“我瞧萧班主也很喜欢呢。”
秦愫还是不放心问:“今天看的是什么?”
侍女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06】
五周岁的徐庭淞对自己的玩具只作了一句解释:“小者,大反之。小之又小,乃微。叠镜以观微,可见造化神奇。”
——就是拿几片透明玻璃磨出不同的弧度,用镜筒夹在一起,就可以看清很小很小的东西。
这样拽文的话来自他聂二叔写的说明书,他听他爹念过之后,背下来了最要紧的一句,用来应对所有和他一起玩耍的朋友。
萧遥看到眼睛都累了,好玩确实是有点,但不知道这小孩怎么能看这么久还不腻,甚至还给看到的东西认真画图……
画上倒确实千姿百态,只是笔触稚嫩,有些失真。不过炭笔作画比毛笔写实得多,又是很简单的形状,所以瞧着也蛮严谨的样子。不过……
“小公子。”萧遥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看了半天,可我们看的到底是什么呀?”
小庭淞指指自己的画册,“如所示。”
萧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才认真道:“姨姨认不出来。”
小庭淞眨巴着眼睛,指指趴在一旁睡觉的傻狗。
“狗毛?”萧遥这样猜,但马上自己又否认,“不是吧?这是黄狗,我们看的东西是黑的呀。”
小庭淞惜字如金地明示道:“粪。”
“粉,什么粉?”萧遥左顾右盼一番,还是没懂,“狗又不是花,哪里有粉啊?”
“粪!”小庭淞推崇言简意赅,但看萧遥实在不懂,这次不得不多用了两个字,“狗屎。”
萧遥目瞪口呆。
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就听见了一声柔风似的轻笑,一转头,便见她想见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岐山的落日艳若朱砂,染红了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子唇角的浅浅笑花,美得惊人。
【07】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萧遥还是愣了一下,马上起身行礼,“见过徐夫人。”
小庭淞也礼数周全,但行过礼后马上跑到秦愫身边牢牢抱住腿,“阿娘。”
他只要知道自己犯错了就会很乖。
秦愫摸摸小孩的脑袋,点了点眉心,笑着问:“是不是在捉弄人?”
萧遥连忙打圆场道:“不是啦,我们玩得很好。”
小孩也摇摇头,乌溜溜的眼睛像是溪水里的黑曜石般晶亮无比,看起来特别真诚。
秦愫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小孩只好开口讲话,童音清甜,“我没有捉弄人,微观镜看粪很有意思。我喜欢萧姨姨,才带姨姨一起看的。”
——天呐!
萧遥的心都要化了。
【08】
虽然熟识,但待客还是不能失了礼数,秦愫很快领着客人坐到正经喝茶的小花厅,专注看狗屎的小孩也不得不被牵了去,好在萧遥给他带了新玩具赏看。但精挑细选出来的新式鲁班锁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反倒是那盒凑数用的蝴蝶标本更得欢心,一直被小孩抱着看。
看他乖乖的,大人们便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先是一番寒暄:萧班主手下的潇湘班其实还在清河演出,只是最近顾青禾的新戏缺正旦,萧遥等这出大戏等了过几度春秋,闻此言,拉了自家台柱子千里迢迢赶赴岐山,才有这次一会。
几句话毕,萧遥便直言不讳地说明了来意:“我在文教司听了些消息,听说岐山崇文馆已经重修建成,但一直不对外开放,我是想来问问徐夫人,能不能通融一二,准我入崇文馆翻翻史料?”
秦愫先是茫然,继而想了想,却没有马上给个准话,反而打岔道:“萧娘子好像……并不是爱钻书堆的人呀?”
——嗯?
萧遥遭遇了仙女的调侃,面皮厚如她,也难得有了手无足措之感,窘道:“我是识字的!”
——但也就是识几个字,会写几出戏词的水平……
“好吧,我是不太爱在故纸堆里找素材……”萧遥马上歇火了,蔫巴巴地承认,“我是给我师妹找嘛,她最能沉得下心钻书,搞什么训诂考据……”
“好吧徐夫人你别笑嘛,我承认确实也不太懂那是什么。”萧遥挠了下脸,觉得还是不讲理比较适合自己,便理直气壮地道,“但我是师姐嘛,我得帮她呀。徐夫人——秦姐姐——你也帮帮我吧。”
问明白了缘由,秦愫也失笑。
她笑得歇了,才认真道:“按说,这也不是大事。”
萧遥听话听音,马上就是一脸乞求。
秦愫摆手道:“真不是我不帮你,但是当年不夜天那场大火把崇文馆烧了个十之七八,后来又经几年乱。清理好之后,我们一直没有空处理它。这两年有空了,才慢慢寻访旧人,着力重建,但哪有那么容易啊?如今房子是建好了,但里面的典籍也只有原来的五成,史书一类,更是十不存一……书烧光了,人也找不到,就算顾先生进去,也未必能拿到什么素材。”
萧遥一脸呆滞,“啊这……”
秦愫继续说:“当然,想进去也不难,虽然暂时不对外开放,但也有别的路子。只是这件事不归我管,你让顾先生写个申请上交文教司,七天内会递到见知那里——他要是不批,你再来找我,这我才帮得上忙。”
萧遥讪讪道:“她八天前就交上去了,一直没有消息……没说批,也没说不批。”
秦愫顿感头痛:文教司那群大爷是该管管了,行政律上写得日常申请七天办结,特事加急,他们还敢缓着办,不知道放在那个犄角旮旯去了,就该借调他们到户政司接受一下催办的毒打,不然还真当来岐山养老呢!
但也不好对萧遥瞎说大实话,秦愫只是道:“可能见知有更多考量吧。等他回来,我帮你问问。”
萧遥忙不迭地起身,行礼道:“多谢徐夫人看重,倒也不急,我师妹正排戏呢,缓个几天也不耽误。我们不过是写戏本的,没得被人尊称一声‘先生’就轻狂起来。”
“这就太妄自菲薄了。”秦愫笑起来,“不说别的,顾娘子可是拿着赤锋尊的荐书来的,见知很看重,还给她的戏特批了半个月的补贴呢。”
——对于岐山这个是非之地,文化宣传甚至比常备武装还重要。
【09】
太阳落山后,岐山的夜市就开张了,戏楼后门紧挨着一条小吃街,还在排戏的众人开着窗纳凉,肉夹馍的香味就这样飘了进来。
但顾先生没发话,就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
这是今天排练《金钗记》第一折的最后一遍,诸戏子上了全妆,华丽的戏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一层,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最后一段是正旦和正生的文戏,大段戏词说尽,便是一个漫长的对视,奏乐起,此折终。
“停。”
戏子收势,乐声俱寂。
顾然一脸严肃,显然并不满意。
“眼神、还是眼神不行。这幕戏词不多,但这是第一幕。你们要把自己的角色立起来,光靠唱词是不行的,眼神、神态、动作……所有的都要准确。我不是要你们够激动,我要准确!”
说罢,她走到正生面前,微微一笑,问:“你很仰慕冉故,是吧?”
少年人本来还惴惴不安,一听这话就来精神了,正色道:“我见冉前辈,如高山仰止。前辈是梨园一代大家,能给前辈配戏,是我三生有幸!”
顾然笑着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温温凉凉地道:“那你就用这种表现跟他唱对手戏?你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吧!不是你给他配戏,是他给你配戏!你唱的是少年王梁吗?你唱的是少年敛芳尊吧?你眼里看的是你受苦受难的亲姐姐吗?你看的是威武霸气的河间王吧?”
她话还是说得不急不缓,但每个问句都尖刻,把正生吓得直哆嗦。见状,她又稍作停顿,缓缓解释道:“你是弟弟,虽然差不几岁,但是你年纪心智都尚小,对姐姐还有本能的依赖,但你是个男人,所以又不能是全然的崇拜。你在第一折还只是个小长随,气势确实该弱一点,眼神里有苦,但不是自怨自艾。你虽出身微贱,但踌躇满志,生活对你来说还是有希望的,只要有这一点希望,你就能往上爬……想明白没有?再看看你姐姐——
“不要用那种‘你命好苦’的表情看她!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是要干出大事接你姐出去销奴籍的!不是要搞一包耗子药陪她一起解脱!”
她把正生训得垂头丧气,又听见旁观者发出轻轻的窃笑,一眼扫过去,发现是这一幕没几句词的副生,又转移炮火道:“你以为只出场一次就不打紧了吗?王梁不对,你温晁也不对!”
副生顿时也战战兢兢。
顾然继续道:“你油腻太过了,你才十七岁就可以这么猥琐了吗?刚娶妻成家的小郎君,这少年意气是可以多一点的,挺腰收腹是基本的公子仪态,你温晁是什么人?好高骛远,才大志疏,你自我感觉要更好一点——不是让你斜着眼睛看人!想想之前演出的时候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得闲了去池塘边上观察蛤蟆找找感觉!”
这个也说完了,又转头道:“胭脂……”
潇湘班的台柱子冉故马上起立,他面对萧班主都没有这样的恭敬。
“你还可以,幸亏是你来救场,不然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公演。”顾然揉了揉额角,还是温和地提了几句建议,“和弟弟对视记得要再‘立’一点,你比他大,你要替他着想,拿出你看师姐的那种感觉——对,但还得再收一点,这是弟弟,不是媳妇!”
看冉故一点就通,顾然表情便柔和了许多,又道:“明天先试争宠爬床的那段戏,眼神手势都要仔细琢磨,‘踩裙’那一段唱词一定要起来,那是你的华彩段。”
冉故点头似小鸡啄米,喏喏应是。
顾然又去和乐班讲话了,临走前挥了挥手,戏楼的杂役马上提着食盒上前分发,还是老三样的一荤一素一馒头,但今天另有一桶丝瓜汤。
从清河来岐山两天就上火的冉故如获至宝,对杂役作出一个赞赏的手势。
然而瘦巴巴的杂役长了张死人脸,目光淡淡扫过冉故,别说笑了,连眉毛丝都不动一下,白瞎了轮廓清晰的明秀眉眼。
【10】
杂役放下桶让戏子们自己盛汤,自己端了一碗递给正在和乐班呱呱不停的顾先生。
顾然正觉得口干呢,接过来想也没想,就往嘴里灌,温凉的丝瓜汤漫过灼痛的牙床,感觉嘴里都舒服了几分。
她这才回头,对杂役笑道:“余烬,谢谢。”
杂役垂下眼睛,“嗯。”
顾然一边喝汤一边继续讲话,等讲完了,乐班也散伙吃完饭,杂役却还站在她身边,眸光闪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有事?”顾然想了想,马上了然,“丝瓜汤是加餐吧?我给你钱。”
“不、不是。”杂役马上摇头,退开两步道,“府衙送来的丝瓜,放厨房很久了,我自己做的,没多花钱。”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想说……”
窗外突然传来一片喧嚷,其中萧遥喊起来的尖音格外清楚:
“喝了几两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活腻了敢欺负我的人!”
【11】
说起当今九州戏曲名角,用任何标准论个排名,总是绕不过潇湘班的冉故。
冉故自幼学艺,十一登台,十四岁就成了潇湘班的台柱子,此后多年沉浮,台上戏折百千曲,每一折都可称大家,至今仍是身价最高的戏子之一,隐隐然将会是梨园中一代大家。
但他本人样貌其实并不算太出挑,只是五官周正,颇有灵性,是以浓妆淡抹总相宜,登台时全妆配华服,手势起来唱戏词时,俨然就有风华绝代的气场。
正因如此,他连带妆啃馒头都是好看的,这才惹得色鬼窥伺,拉扯着要轻薄。
说实话,人在梨园,踩遍九州的戏台,这场面也见得多了,冉故根本就不紧张,只是这色鬼还是个醉汉,听不进去话不说,人还颇有一把力气,纠缠起来脱不开身,有些难办。
正好让高高兴兴冲回来的萧班主撞见了,她从徐府走回来,过夜市时还买了个肉夹馍当加餐,结果一进戏楼后庭就看见自家男人被一个酒囊饭袋拉拉扯扯,色鬼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些破话。
这场面她也见得多,替冉故教训流氓色鬼都教训出流程了,一掐手二挡身三平推,将人推得后退数步。一看就不是什么练家子,再瞧瞧身上的打扮——短褐穿结又脏又乱,一副又穷又不上进的模样。
——自己日子都过不好,还有脸叫他们“下贱戏子”呢!
色鬼又爬起来纠缠,酒囊洒了一道,落在冉故的宽袍大袖上,洇透了一小片橙黄如意纹。见冉故心疼地收拢袖口,酒鬼就更起劲了,“下九流卖唱的东西,装什么清贵?”
“就是清贵,一套戏服顶你全部身家!”萧遥上去就是一脚,踹得人趔趄,“喝了几两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活腻了敢欺负我的人!”
闹得声音这么大,戏楼里已经陆续出来了几个人,都跑上来拉架。
赶出来的顾然看得头大如斗,戏楼对面是府衙,后面是夜市,再闹片刻衙役就要过来查问了。她排戏的日程紧,最是耽误不得,连忙把怒气冲冲的萧遥按到冉故怀里顺毛,自己指挥人要把色鬼赶走。
色鬼还不耐被拉架,挥着手打出几招漏洞百出的醉拳,嚎道:“一群下贱戏子,也敢拉扯爷爷,贱民敢尔!”
“要是以前,这要是以前——”他酡红的糙脸上忽地淌下了一行热泪,猛地从腰间掏出一物,“我岐山温氏怎么会沦落至此!”
话音未落,他已经扑了过来,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顾然只见一片白芒闪过,几乎没有丝毫考虑,转身就扑向萧遥。
【12】
“卧槽!”
萧遥的尖叫像是在号丧,三个人跌倒后叠在一处,她被夹在中间,下面垫着冉故,上面伏着顾然,她惶惶然地挣扎起来,先问的是师妹,“然然你没事吧?”
“没事。”
一边说着,顾然一边利落地翻身坐起,却被眼前的场面惊得一愣。
“余……余烬?”
年轻的杂役双手都是红的,左手拎着块淌血的板砖,右手被刀具刺中,也正滴滴答答地落着血。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却不再是懒怠反应,而是彻底呆滞,被顾然叫了一声,脸才皱了起来,右手五指抽搐者蜷缩,大概才感觉到疼。
周围已经是围了一圈人,但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
杂役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将左手一松,板砖猛地落地,砸出一片飞尘。
人群像是被这一声所惊,悄然退远了些,好一阵窃窃私语,说得最清晰的就是一句“死了吗”。
顾然默默上前,又试鼻息又试颈动脉,这才松了口气,“没死,砸晕了。”
她看着余烬,轻声说:“没事的,正当防卫不犯律条。”
对方呆怔怔地对她扯了扯嘴皮子,依稀是笑的模样,眼里却是一片哀凉。
顾然没看懂,还要找药给他做急救,人群就已经自动散开,成队的衙役过来查看,引他们来的举报者一脸苦大仇深,“大人,就是他们!把他们都抓起来!”
“他、这个躺着的!还有他,这个流血的。”
那人指着色鬼和杂役,死了爹一样地喊起来:“他们都是温狗!把他们都抓起来打死!”
【13】
怕是不好善了……
顾然努力保持镇静,却还是在余烬被反绑起来的时候动了气,急道:“他手上还有伤!”
衙役冷漠道:“死不了,大牢里有医师。”
萧遥一脸懵逼,“他是见义勇为,为什么要进牢房?”
“伤人者皆拘于牢房候审。”衙役说,“别说他了,你们都要去做笔录。”
萧遥还要说什么,就被冉故捂住了嘴,浓妆的戏子对衙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是,我们都听吩咐。”
萧遥在她手下眨眼,“唔唔唔!”
冉故低声对她道:“清者自清。”
萧遥继续眨眼。“嗯?唔唔唔!”
冉故只是叹了一口气,刚才她和顾娘子一定没有听清那个杂役喊的是什么,但他听清楚了。
那是千钧一发之际,他听见板砖沉沉砸在人身上的闷响。
可比那声闷响更刺耳的是杂役同时喊出一句诘问:
“你也配姓温?”
【14】
冉故、萧遥和顾然三个人坐在长椅上,色鬼和杂役各自被关在不远处的单间牢房,色鬼的脑袋被包得像个粽子,尚未转醒,而杂役只是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发呆。
冉故已经把厚重的戏服脱下,只着一件单衣,但妆粉钗环未去,还带着戏台上的风情。另一张长椅上另有一个少年人,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小声问:“您是冉故吗?”
冉故点点头,少年激动起来,“我在清河听过您唱的《渡红墙》!听说您下个月要唱顾先生的《金钗记》,特意逃了学来岐山抢票………啊,这就是顾先生吗?”
顾然微微颔首,却并不答话。
少年的目光又落在冉故的臂弯处,萧遥在里面塞了一只手挂着,眼神惊疑不定,“萧……”
萧遥正襟危坐,打断道:“是我。”
少年的眼睛里顿时好像盈了一汪水,激动得不成样子,他一边在口袋里翻翻找找,一边絮絮叨叨:“来岐山第一天就因为御剑超速被罚,我本来还觉得自己倒霉呢,没想到缘分在这儿等着!几位是此处常客吗?那我明天再御剑超速被抓进来的话,你们还在吗?说起来几位先生为什么进来啊……”
一边问着,他的目光一边在绝色名伶和两位女先生身上转来转去,表情变化莫测,不知在脑海中写出了几折大戏。
“都是意外。”萧遥讪讪道,“我可不想再进来第二次。”
少年终于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根墨笔,沾了点口水还能用,便欣喜地呈上,掀开外袍,指着袍子内侧的白娟道:“能不能劳烦三位提个字……”
路过的衙役沉声警告:“肃净!”
少年马上安静如鸡,却还是不忘比划,冉故好脾气地点点头,握住笔开始写词……
衙役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这让萧遥大着胆子,和顾然咬耳朵:“师妹,你刚才听没听见什么……”
衙役再次警告:“严禁串供!”
萧遥也安静如鸡,闭上嘴接过冉故递来的笔,给粉丝的衣服继续题字。
顾然突然扭头看衙役,指着闭目养神的杂役开口道:“请你再叫医师来给他重新包扎一下,有血渗出来了。”
“不用。”杂役立即睁开眼,撸起袖子给顾然看,“我没渗血。”
顾然望着他,一时无话。
余烬的袖里的胳膊细瘦得可见骨,那被她误看作血迹的一片嫣红就横亘在苍白的肌肤上,原来是一块烧出来的陈旧长疤。
她长久地沉默着,直到萧遥一记轻戳,示意她给粉丝的衣服继续题字。
顾然看着冉故的“专注学业”和萧遥的“遵纪守法”,认真想了想,才挥毫写下“匀速御剑”。
少年如获至宝,仔细吹干墨迹,认真道:“谨遵先生教诲。”
【15】
笔录一直做到夜半三更,超速御剑的少年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行礼作别,余烬是倒数第二个做笔录的,出来后却仍被衙役压着,没有像萧遥冉故一样出门,而是转身要回牢去。
“等等。”顾然拦道,“他不能回去吗?”
衙役道:“政治属嫌犯还要在明天进行庭审。”
顾然皱眉道:“那我能保释他吗?明天再来。”
“不行。”衙役顿了顿,又说,“不用担心,这里有饭有床有医师,不会虐待嫌犯。”
顾然默默放下手。
一直沉默得像个死人的余烬突然抬起头,话却是对衙役说的,“我想和顾先生说两句话。”
衙役见怪不怪,稍离远了些,“长话短说。”
余烬对顾然快速道:“颍州蓄奴之法,多半求个删名去姓,另起新名,以示奴隶新生认主,事取名者,如事再生父母。”
顾然完全没想到他会讲这个,一时愣在当场,“诶?”
“王灵娇的身契的确名为胭脂,但那份身契是从颍州冯家带来的,已经经过了一次改名。之后由‘胭脂’改作‘王灵娇’,那是温晁给她起的新名。”余烬说,“所以,她入冯府前,还姓王时,应该不叫‘胭脂’,也不叫‘王灵娇’,在《金钗记》第一折的出场词里,你应该另取一个名字给她。”
顾然怔怔地看着他,少倾,才道:“所以你之前一直看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这个话题又把顾然带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里,一时觉得轻松,但看衙役有些不耐的模样,便没有再追问,只是道:“那还有什么不妥,等回去了,我把戏本拿给你看,你再和我说吧。”
“我看过你的戏本,改好这一处,便尽善尽美了。”余烬说,脸上依旧木然,但眼睛里依稀露了一点光,“那么多有关温家的戏,你的《金钗记》是唯一把他们当人写的。”
顾然眸中一亮,马上道:“我其实还有别的想法……等回去了再细说吧。”
衙役咳嗽一声,“你们可以了吧?长话短说,我该换岗了。”
余烬轻轻道:“我怕是回不去了。”
他转身跟衙役离开,右手仍背在身后,脚步拖沓,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顾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重重灯影。
【16】
余烬被关在单间的牢房里,里面的床铺干净柔软,甚至带了点阳光晒过的香气。
酒醒了的色鬼做完笔录之后很快也被带到这里,和余烬又成了隔壁牢房的邻居,他醒了酒才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么可怕的事情,进来了就抱着栏杆瑟瑟发抖,开始念叨“我冤枉”。
碎碎念了一会儿,对面的牢房有人起身,也扒着栏杆看他们,“你们怎么被关在西边的单间——被人举报的政治犯吧?以前姓温的?”
色鬼忙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可念叨多少遍,对面只有在笑的,他稍稍冷静下来,转头去看同病相怜的余烬,小声问:“你、你是不是?看你这年纪,是我的堂……堂弟吧?”
他问了几次,只让青年不耐地扭过头去,再问一次,青年才睁开眼,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都懒怠用正眼看他,只是低哑地斥道:“闭嘴。”
对面的狱友道:“肯定是了!进西边牢头的都这副死样子,射日结束都八年了,心里还过不去呢。”
色鬼捂头哀嚎,“我不是我没有,我真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你不用担心,上了堂拼命认错,三句话不离‘温狗垃圾新政牛逼徐长史万岁’,肯定能从轻发落,态度好的都不用在这里睡第二个晚上。”狱友絮絮叨叨地指点他们,“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几年啊,上头已经不在乎了,也就那些疯狗还以为瞎举报还有好处——结果好几个都因为诽谤被关隔壁去了。”
色鬼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瑟瑟发抖地问:“真的吗?我还出的去吗?不是说被抓住了就要被处以极刑……”
对面的狱友嗤笑一声,“就你也配极刑?砍你都嫌废刀。
“放心吧,真的刺头肯定会被换到别的牢头,上头爱惜名声,最多也就是出了大牢再让你服什么鬼劳役,一服役就再也出不来了。严重的话……据说还建了个新牢房,专门折腾那些……”狱友看着瑟瑟发抖的色鬼,不屑地一笑,“别想了,你不配被关在那儿,关的呀——是他这样的。”
他看向余烬,青年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毫无红晕,更显得孱弱单薄,却没有丝毫畏惧瑟缩,更准确地讲,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嗨!兄弟,你多大年纪啊?”
余烬不搭理他,他也没再问,便自问自答道:“看着就不大,才二十吧?
“你这么年轻一小孩儿,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住西边的牢头,每天早上第一个被太阳照到,生能把你晒醒——知道上头为什么这么安排吗?”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是不是温家的,根本就不重要。”
色鬼点头如小鸡啄米,“那是,那是。我喝多了,我该死……不不不我罪不至死!”
没有人理他。
【17】
第二天一早,余烬在鼾声中渐渐苏醒,他多年来觉都很轻,一点光和热就足以把他吵醒。
如对面狱友所说,初生的日光照在他脸上,那一片光是如此的刺目,使得他在迷糊中不得不伸出手遮挡眼前,余光中,依稀见无尽尘埃在明亮的光线中浮沉不止,纤毫毕现。
他想起崇文馆中,无数个明媚的午后,日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被书架的影子分割成无数明亮的小块,父亲或兄长牵着他的手走过那条“明镜道”,他在无数明亮的小块里一蹦又一跳,每一步,都踩着亮烈的阳光。
他默默撤下手掌,任由愈发明亮的日光照在眼上,湿润的潮意渐渐盈满干涩的眼眶,汇作泪珠滚落脸侧。
他看见对面牢房的狱友也睁开了眼睛,在暗处安静地望着他。
余烬突然就笑了,这难得的笑意骤然绽放在他布满泪痕的脸上,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他问:“你不是犯人,对吧?”
狱友没有说话,好像他根本就没有醒,只是有着睁眼睡觉的怪癖。
“我不管谁派你来的,徐见知或者别的什么人,我不在乎。”他擦了一把眼泪,一字一顿地道:“你告诉他,你去告诉他——
“这不是我的太阳。”
【18】
按说在休沐日,刑庭不升堂。
但又有新规矩:一切政治属的案件,必须在一切就位的第二天一审升堂,不容拖延。
当两者撞在一起,就造成了今日只有一桩案子,两个嫌犯。
当然,按照政治属案件的惯例,几乎只要在走流程的过程中听嫌犯发出令人潸然泪下的哭嚎,确认其根本没有谋反的脑子和胆子,就能迅速办结,所以在检法司加班的少卿心态很轻松,早上喝着茶还想着要速办速决,创下最快结案记录,回家还能赶上老婆的回笼觉。
直到在牢房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的手下出现。
“那两个嫌犯,一个最简单,只是酒后失言,根本就不应该被归在政治属。”
——嗯,很好,不仅能赶上老婆的回笼觉,甚至能在回笼觉之前……
“另一个本来像是无辜牵连,甚至都没有犯案,只是在见义勇为的时候讲错了一句话,而且也不是很过分的话。”
——睡完回笼觉之后还能去踏青,好像西郊新开了一家马场……
“但歪打误撞,这位可能是个货真价实的刺头,最危险倒说不上,但应该是最难搞的一类——就像现在崇文馆里的那几个……”
一片寂静。
“少卿?”
检法司少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娶个老婆容易吗……”
他很快恢复过来,打消了自己的白日梦,问道:“户政司给消息了吗?”
“阳档昨晚已送到,阴档未至。”
少卿问:“从那个刺头的阳档能看出来什么吗?”
“履历干净,这些年都干些粗使活计为生,也没有犯罪记录,甚至没有逃役的记录,服文教役很积极,还得过奖状……找不到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可有点难办了。
“这难事平常不来,一来就赶巧,偏偏老叶生孩子去了……”少卿沉吟着,“硬上也行,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但这量刑如何斟酌……”
他还在思量着,忽听寂静的木质长廊传来一阵脚步,一蹦两跳的,正是某位检法司正卿“高兴得直蹦高”的走法,少卿连忙带着人一起去迎接,果然见到了自家长官的身影,还是像平常一样笑眯眯的,只是如今唇角快翘到耳根,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叶正卿!”少卿挥手道,“可是喜得麟儿?”
叶辙猛摇头。
少卿明了,“喜获千金!大善!”
叶辙又一阵猛摇头,嘴巴张了又合,一直走到少卿面前才能清晰吐字,“是,是——好!”
少卿一时怔愣,看着叶辙在原地蹦了两下,终于恍然大悟:“龙凤胎啊!儿女双全凑个好!极善!”
叶辙猛点头,恨不能把脑袋折下来似的。进屋先拿起少卿的茶杯一饮而尽,“呵呵”傻乐着看屋顶,仿佛人生都圆满了。
“高兴?”
叶辙眩晕着点点头,“这、这辈子没这么、高兴过。”
“趁着您高兴。”少卿赔笑道,“顺便把昨天新进来的政治属案子审了呗?”
叶辙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问:“很难办?”
“要我判就难办。”少卿一脸诚恳,甚至有点谄媚,“您判就好办,那么多送崇文馆的刺头,您可一丁点儿埋怨没落下。”
叶辙揉揉脸,慢慢从眩晕的状态缓了过来,这才轻咳一声,“细说看看吧。”
【19】
“首先,出两封函,速速发到长史府上,一封请秦正卿从速调阴档,一封请徐长史旁听庭审。
“其次,画幅像去崇文馆里问,看看是不是意外之喜。
“再次,庭审时间定在申初,不能再往后延了。
“最后……”
叶辙站起身,问:“前天徐长史送我的那只乌鸡扔哪儿养了?”
手下想了想,才确定道:“……在西墙角鱼池子旁边,让狗看着笼子呢。”
“赶紧给我拎过来!”叶辙又蹦了起来,“算了我跟你一起去,拿上就走……我跑不了!未正肯定回来!”
——家里那位说一睁眼就要吃乌鸡炖蘑菇,这都耽误快半个时辰了!
【20】
叶正卿家的乌鸡炖蘑菇一直炖到午时三刻,捧到叶夫人枕边时还冒热气,一掀开盖子,便是满屋鲜香。
产妇懒怠睁眼,叶辙就殷勤地吹温,一勺一勺喂入,直喂了小半碗,叶夫人才懒懒地睁开眼,糯糯道:“全是口蘑,乌鸡呢?”
“烂在底下了,我给你翻翻。”叶辙小声说,“你悄声些吧,你娘说月子里不让吃鸡。”
叶夫人满不在乎,“都是老一辈来的歪理,我听那天服文教役的小哥儿说了,月子里可以吃鸡,健脾开胃……我给你生俩都快饿死了,你连块鸡都不给我吃……你是人吗你呜呜呜呜呜——”
……要么说女人在月子里就得哄呢?这脾气连娃娃还不如,娃娃只会哭,她又哭又笑的。
叶辙好说歹说哄得夫人收了泪,叶夫人一转眼又如无事发生,轻松道:“我娘呢?”
叶辙道:“隔壁看孩子呢。”
说到“孩子”,夫妻两人不再说话了,一片安静中,隔壁时不时传来的婴孩哭声便清晰起来,一个细细弱弱,一个中气十足。
少倾,叶夫人又开始抹眼泪,“老二以后可怎么办啊?”
“双生子都这样。”叶辙赶紧拿条新帕子给妻子擦泪,“别说咱家了,就是那顶顶尊贵的人家——清河聂二夫人那对双生子,不也是生来有差,在肚子里就抢食呢,出来了养养就好了……哎呀别哭了别哭了……”
……
一边叙话,又一边瞒着丈母娘偷偷吃鸡,任凭叶辙说了多少遍“再吃可不好克化”,其间叶夫人又哭湿了一条手帕不提,到底还是喂到一碗乌鸡汤都下肚才算罢。
瞧着老婆心情尚可,叶辙才见机道:“我未时得出去一趟,给你在仙秀坊排个号,等出了月子,让他们上门给你做几条新裙子穿。估计回来得挺晚,晚饭就别等我了……”
叶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今天是休沐日,仙秀坊未时都关了,你还回来晚?你是想回你的检法司加班吧?”
叶辙讷讷无言。
“今天是休沐日!”叶夫人捂着脸哭道,“我就想着生在这两天,正赶上休沐日,不耽误你的正事!结果你还要回去加班!嫁给你真是倒了我八辈子血霉,忒欺人太甚了你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你还说这个!你不是人呜呜呜呜呜呜——”
这次怎么哄也哄不好,哭得连隔壁的老太太和奶娃都被惊扰到,叶辙又抱又揉,可嘴里永远都是那句不是人的话:“那是要命的事儿,我得回去啊……”
一阵鸡飞狗跳中,户政司的公差到了,“叶正卿,您要的阴档到了,秦正卿说还有一份她正在翻。”
阴档只有公差可碰,但不够级别也不能亲见,那封硕大的信封上印着“绝密”二字,甚至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开的。
“叶正卿请接阴档。”
叶辙在一片嘈杂声中轻轻叹了口气。
叶夫人仍捂着脸,从他手中夺过干净帕子攥在手心,狠狠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滚吧滚吧滚吧,去仙秀坊排号去吧!”
叶辙如蒙大赦,倒退着朝夫人正经作了一揖,继而提上衣服就走。
叶夫人仍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旁观全程的老太太一脸平静地提醒道:“别装了,姑爷都走了,出了月子你能有一打新裙子。”
叶夫人这才撒开手,眼睛红肿,却没有太夸张,闻言又委屈起来,“再多新裙子有什么用?我生个孩子腰粗了那么多……”
除了叶辙,家里没人愿意白费力气哄这个作精,连亲娘都不想说话,只是敏感地在屋里深深呼吸几次,疑道:“怎么有股鸡汤味儿?谁家飘来的?不知道你不能喝吗?还故意馋你。”
【21】
政治属案件不上公告,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这次庭审。
因此日常总能坐上一半围观群众的旁听席上如今只有一男一女,又相隔甚远,显然并非同路。
徐见知转身朝后排的顾然点头致意,顾然起身行礼,又归于平静。
少倾,又从入口跑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路小跑到徐见知身侧,紧挨着坐下来。
大孩子拉拉徐见知的袖子,小声附耳道:“小叔,婶婶还在翻户档,但她说未必能找到,崇文馆也没有消息,婶婶说,叶叔叔恐怕只能随机应变了。”
徐见知点点头,并无评价,而是转向隔座正襟危坐的小孩子,“阿淞又缠着要来听?”
小庭淞偏头看来,父子对视一番,小的不得不开口,“想听,请哥哥带我来。”
徐见知笑笑,对徐庭深道:“我一会儿可能顾不上你们,你看着他些,庭审严肃,不能吃东西,再被抓到可不看我的脸面,以后肯定不让他再进来了。”
徐庭深点头应是,弯下腰和小豆丁咬耳朵。小庭淞越听嘴越嘟得高,自觉地把口中的奶糖含得更深了。
须臾,叶辙带着人到达刑庭,各就各位,叶辙坐中。他自小就瘦弱,当年在壮汉遍地的河间军营里就像一根小麻杆。如今年近而立,身形仍没太大变化,但换上厚重板正的官服,便有了足够的威仪。
徐见知同他打了个手势,叶辙默默颔首。
他将手中惊堂木举起,朝桌上一拍,沉声道:“升堂。”
【22】
同一个案子,两位被告同场上台,但各站一边,先审重犯,再审轻犯。
公诉人身旁坐着举报的原告,公诉人朗读案情,举报人不好插话,只能在一旁义愤填膺地比划动作。叶辙不必细看都知道属哪类——不夜天的旧人,恐怕是祖辈生于岐山的百姓,岐山光复后,一朝翻身农奴把歌唱,看见温家的东西就来气,比仙门中那些高喊“温狗”的更苦大仇深。
公诉人道:“诉嫌犯昌延,犯猥亵、故意伤害……”
原告插话补充:“传播恶劣思想!危害新政!”
叶正卿严肃道:“请公诉人陈情。”
公诉人继续说:“危害岐山安全罪。”
被告急声高喊:“我没有!”
原告对喊:“你说的‘贱民敢尔’,‘我岐山温氏怎么会沦落至此’,不要以为你改了名字就不是温狗了!你们这些……”
叶正卿拍木,“肃净!公诉人陈情已毕,被告陈情,原告噤声。”
原告还要道:“大人!大人不能放过他们这些——唔!”
——来岐山兼职的衙役默默收手,正了正自己的云纹抹额。
【23】
被告陈情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不姓温,我不姓温,我不姓温……
“我就叫昌延,我真的就叫昌延,我从小就叫昌延,大了还叫昌延……
“我的修鞋摊子不景气,交不起租子开不起了,我才去喝了酒,我过得太难了,我过得太苦了,我才去喝了酒……
“我一喝酒就喝晕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轻薄了小娘子,但我没有想伤人,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伤人,我喝多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没有带管制刀具,那是我修鞋用的,我摊子没了只能带在身上……
“我不是温家的,我就叫昌延!我就是喝多了做梦讲瞎话。射日是正义之师!我拥护岐山新政!”
原告的“呜呜”声与被告带着哭腔的陈情交响成乐,昌延咬定青山不放松,到最后反复强调“我才不姓温”“我就叫昌延”。
叶辙坐在高堂之上,将目光挪向桌上标记“绝密”的阴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24】
射日之征后,岐山温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温家上得了名册的残部都被驱赶到岐山境内最偏僻的贫瘠之地,蜗居着苟延残喘,勉强保住性命,后来仙门余波无数,更受了不少磋磨,至今又被拆分迁居到各地,恐怕已经十不存一。
百家对温狗的仇恨和忌惮经年反复,至今仍存,最严重的一次就在玄正二十四年,那是夷陵老祖魏无羡身死乱葬岗的余波,当时百家言之凿凿,说魏无羡与温狗同类,乱葬岗就是温氏残部未除的恶果,为免其再恶魂重归,死灰复燃,干脆将温氏残部全部拔除,以绝后患。
但温氏在偌大岐山经营数百年,早已是树大根深,处处渊源,一块石头扔下去,砸中的人都十有八九与某个姓温的不出五服。若真按这疯魔的肃清之法所说的“全部拔除”,这偌大岐山数十万人口,要如何辨别?又是多少无辜?
当时仙门还没商量出个章程,正在被严格管制的岐山就已经乱了起来。
——连最闭塞的平民都知道,在射日之征中,曾有过屠城的旧例。
当适时,有天火降世,精准落在岐山每个用于存放户籍的库馆,天火非人力可灭,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烈火从傍晚烧到深夜,沉沉夜色被火光映得漫天红云,直至第二天清晨,无雨自灭。
总管岐山军政的徐长史说,先重新登户籍,再说肃清的事情吧,估计这户籍登着登着,温家的余孽自然就出来了。
最后抓出来三十几个头铁的余孽,扔到温氏残部集聚地,剩下的都干干净净,一个“温”字都不沾。
【25】
叶辙的桌上有一份阳档,一份阴档。
阳档尚新,“昌延”二字写得干净工整,及时更新过的青年肖像也十分逼真,与堂下的被告重合无二,只是画上更干净,现实中的更落魄。
阴档已旧,但还保存得很好,不脆不潮,只是微微泛黄。上面“温诞”二字有些洇花,却不难辨认,肖像还是个未及加冠的男孩子,因画技呆板,看起来呆怔怔的。
叶辙忽然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孩子,名字早已记不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26】
彼时叶辙还没做到检法司正卿, 当时手也不够,他就跟手下小兵一起跑差事,曾给一条老街登户籍,问到一个畏畏缩缩的孩子时,那孩子嚅嗫着不敢说话。
叶辙问:“父母呢?孩子讲不清话,大人来报就好,都是一样的。”
旁人道:“这孩子父母不在,走亲戚来的,我们都只是邻居,不太清楚。”
他们言语闪烁,叶辙了然,只能对那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亲友何人?家住何处?如实报来。”
孩子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大人,必须如实报吗?”
“当然。”叶辙笑起来,“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自己的名字,没有谁比你自己更清楚了。”
那孩子哆嗦着,终于怯怯地报了一个名字,姓氏非温,年方十一,父母俱亡,寄居在无血缘关系的朋友家。
叶辙如实记录,之后摸摸他的脑袋,道:“不满十五失怙者,可于每月初一十五去城北户政司领取救济。如果朋友家不再收留,也可以去户政司上报等分配,你只一个人,自己就要照顾好自己。”
孩子呆怔怔的望着他。
他是这条街最后一个,叶辙登毕,转身离开。
刚走到一半,突然听身后的童音喊“大人”。
那个孩子跑到叶辙身前,“噗通”一声跪在青石长街上,给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27】
第一个嫌犯的流程走得快,不多时,叶辙又拍了一声惊堂木,判决道:“本庭判决,根据《岐山刑律》第二、第三十二和第四十条,嫌犯昌延猥亵罪和故意伤害罪,两罪并罚,判拘役六个月。”
徐庭深望着叶正卿,双目异常明亮,如生有光。
被告擦擦眼泪,还是一句:“我不姓温……”
“一审判决完毕,如有异议,可于一月后再次上诉,结案。”
衙役上前把昌延押送回牢,徐庭深的目光追了过去,直到看不到了,才对徐见知悄声道:“小叔,我觉得他应该再上诉的,我听案情陈述,‘猥亵’这一条成不成立还有待商榷,或许可以再轻判一些。”
徐见知轻轻挑了一下眉头,“想去给他当讼师?你还没到年纪。”
“可我觉得他有点冤枉。”徐庭深神情郁郁的,很是同情,“他好笨,可能都听不懂叶叔叔的判决,更别提给自己辩护了,应该有一个熟悉《刑律》的讼师帮他打官司的。”
话说到此,小庭淞突然坐直了,说话的两人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另一位呆立已久的被告慢慢走上正中的席位,右手背在腰后,撑得腰直肩平,依稀有落拓之感。
啧,徐见知想,文人。
【28】
公诉人:“嫌犯余烬,于见义勇为中言语不当,被诉危害岐山安全罪,陈情完毕。”
原告挥舞着手臂,“呜呜呜呜!”
叶正卿继续走流程,“公诉人陈情已毕,请被告陈情。”
年轻的被告站得笔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在短暂的沉默后,道:“我无话可说。”
【29】
叶辙愣了一下,而后见怪不怪继续道:“被告拒绝陈情,增开刑庭质询一程,凡质询者,报名登记,请文书记录。”
他顿了顿,又起身道:“检法司正卿叶辙有问:被告余烬,你是岐山温氏族人吗?”
“不是。”
叶辙又问:“那么你对岐山新政可有异议?”
“……我无异议。”
叶辙再问:“公诉有言,你在见义勇为时曾质问昌延:‘你也配姓温?’情况是否属实?”
“属实。”
叶辙追问:“那么你对此语作何解?”
余烬不语。
叶辙沉声道:“合理质询,不容回避。”
【30】
小庭淞轻轻扯了扯徐庭深的袖子。
哥哥侧耳过来,他小声说:“叶叔叔不该坐在那里。”
徐庭深一愣,“什么?”
“自己的问题,不能自己判定是否合理。”小庭淞把两只手交握一处,又马上撒开,表示“分离”的意思,“应该分开。”
徐庭深依稀听懂了,又撑着头想了想,才点头道:“有点道理。”
【31】
“我可以解释。”余烬终于开口,“但你们未必愿意听。”
——终于来了。
侧席的检法司少卿默默捂住了额头。
余烬朗声道:“岐山温氏,最早可追溯至大夏西岐旧人,经商周两代。有信史载,温氏于东周秦国成族,以耕战传家,经营历朝,爵高至侯伯。
“直至道门兴,宗族起。岐山温氏以温卯开宗,灭穷奇、建忘川,为人称英雄,于世有大功。此后历代人杰辈出,故仙门各宗征伐百年,岐山日盛,此为正统温姓!焉冠那于等小人?是以我当场反诘:你也配姓温?”
他说得文绉绉的,叶辙不免皱眉,仔细思衬着懂个七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对岐山新政可有异议?”
余烬面上露出一抹讽笑,“我无异议。”
叶辙想了想,还待再问,却见徐见知在后面对他比了个手势,便收了声息,须臾,徐长史旁边的小少年站了起来。
叶辙提醒道:“堂下稚子何人?刑庭质询,需上报姓名。”
小少年道:“临漳徐庭深,有问。”
【32】
“被告余烬……先生,你先说岐山温氏乃英雄之后,此姓不冠小人。但如今温氏为射日所灭,才有今日岐山新政。若你坚信温姓高贵,岂不暗讽新政乃欺世盗名的贼寇?”
余烬似乎被这稚嫩童音所惊,一时没答。他转身看向那个质询自己的孩子,眼里笑意若有似无,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和缓了很多。
“非也。温氏族灭,实乃倒行逆施,残暴不仁之果报。天道轮回,温氏之祸,乃起于内,终灭此身。”他稍一停顿,转而道,“但一族兴衰有期,经数代,历百年。今温氏之过,非前温氏之恶。
“需知万物命途终有尽,自成规律。往往始于新,朝气蓬勃,万美无不有;终于旧,腐朽易碎,虫蚁皆蛀食。以史观之,万物皆如是。”
徐庭深又问:“那照先生讲,新政应是万美无不有,那么此‘美’有在何处?”
余烬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叶辙道:“合理质询,不容回避。”
“岐山新政美于何处?”余烬不得不睁开眼,轻声说,“数年前,没有将温氏旧人赶尽杀绝,留数万人以生路,已是仁厚。近年来,岐山立信法,治官学,无世家敛权自养,而厚养于民,成大治。此乃岐山万民之大幸……”
侧席的检法司少卿擦擦汗,心道:好啊,可以了可以了!
余烬却继续道:“虽不可弥其罪,但实属有功。”
……打脸总是来得太快太快。
徐庭深到底年纪尚小,能问出几个有水平的问题已实属不易。余烬最后的结语隐晦,他反应了几息,马上涨红了脸,还待开口,就被叔叔拍了脑袋,“好了。”
说罢,徐见知施施然起身,扬声道:“岐山牧,徐见知,有问。”
全体起立。连小庭淞都被堂哥抱了起来。
余烬一时怔愣。
【33】
徐见知问:“新政何罪之有?”
余烬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神,继而毫无迟疑地嘶哑答道:“新政脱胎于射日,两者不可拆分,射日之过,即新政之罪。”
徐见知又问:“那么射日何过之有?”
余烬忽地失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大白话,“徐长史这样的聪明人,也需要问我吗?”他稍一停顿,笑得更肆意,“您不该问我!”
他的目光是如此沉痛,仿佛长刀利剑,那双泪光依稀的眼睛里,恨意太分明。
徐见知平静地道:“请赐教。”
余烬又笑了一声,他眼里烧着太亮烈的火,每个字都带着汹涌的情绪,和太多太多的苍凉。
他一字一顿,每个音都带笑,笑得比哭更难听:
“焚书毁庙,数典忘祖。
“射日功过,当问春秋。”
【34】
政治属案件之所以难判,就在于不可解。
太多恩怨过不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旧的人仍留在故里,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未必就不是危害岐山安定的因素。
大多数时候,这一类案件都是“论迹不论心”,但凡并无实际作为,都从轻判。毕竟温氏在岐山数百年,怀念和仇恨都很难在短短几年里完全拔除,或许只能等到该死的都死光了,才能彻底终结。
反正岐山如今没有修仙世家,常备武装都是各家派来的修士组成,几年一轮换。不能修习仙术的平民自然不能抗衡精挑细选的仙门修士,现在的岐山根本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因此,政治属案件的嫌犯,最好的一类就像昌延一样,满口无辜,俨然一个忠心于新政的良民。
至于那些少见的刺头,真暗暗意图光复岐山,那就送到仙督那里去,再由仙督发配某地教化监禁,终身不能回西北。
最麻烦的就是像余烬这样的文人,两头都不沾,说起新政的好话那是真好,骂起来也是真的毒。
叶辙深深呼吸一次,才重重拍下惊堂木。
“本庭判决:根据《岐山刑律》第五条和《岐山民律》第八十二条,嫌犯余烬无罪,另有见义勇为之义举,得赏十金。”
【35】
斜阳西下,日光落在徐府庭前,穿过浓密的海棠树叶,在地上撒了一片细碎的黄金色。
小庭淞终于放弃了对狗屎的观察,改做赏看新得的蝴蝶标本。徐庭深自觉早过了玩耍的年纪,就坐在弟弟旁边一心一意地砸核桃,给自己和弟弟一人一半。小庭淞目光专注不动,只是在哥哥给他塞核桃的时候乖乖张嘴。
徐庭深自小修道,但天资并不出众,来了岐山之后更加不上心,据说小叔在他的年纪已经结丹,可练“缠枝绕”那样高深的招数,而他连用灵力捏碎核桃都做不到。
但没关系,阿淞虽然小,但很多话都说得极有道理:人之所以了不起,不就是因为人会借助外力吗?修为灵力算什么?论砸核桃,未必比得上锤子有用。
……然后徐庭深就看到在屋里绕圈踱步的小叔捡起一个硬核桃,“啪叽”一声,就捏开了壳子,取出了完完整整的核桃仁。
连小庭淞都将目光从蝴蝶标本上移开,盯着仍在不断绕圈的徐见知……手里的核桃仁看。
这孩子的目光一向专注,看什么都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徐见知马上察觉到,投来一督,“阿淞看什么?”
小庭淞指指他手里的核桃仁。
徐见知眼中含笑,蹲下来,“怎么了?”
小庭淞只好张口道:“我想要阿爹给我捏核桃。”
勤勤恳恳给弟弟砸核桃的徐庭深遭受了巨大的伤害。
小庭淞看看堂哥,又说:“完整的好看,像标本。”
徐庭深稍稍被安慰到。
徐见知失笑,很小心地给两个孩子一人捏了一个核桃,都是完完整整又沟壑纵横的圆球。又随意地捏了很多核桃碎,分装两个碗。
徐庭深只好放下闲置的小锤子,瞧徐见知手上动作流畅,但眼神并不在上面,同刚才踱步没什么两样,便问道:“叔,你愁什么呢?”
他一开口,就带了些给百姓背宣教稿时学的岐山口音,徐见知淡淡乜他一眼,“跟你爹也这么说话?”
徐庭深马上换回北地官话,“小叔为何事烦恼?”
这才对嘛。这小孩来过岐山就不肯走,徐故城那个心大的,还真敢撂开手几个月都不叫回,还要自己费心思帮着教孩子。仙门里男儿十岁已可称公子,他倒也不怕教坏,就怕小公子满口改不掉的岐山方言,这样回到青城一开嗓——堪称杀人诛心。
徐见知说:“小叔在想今天那个案子,第二位。”
徐庭深不解道:“我觉得叶叔叔判得挺好的呀。”
“你叶叔叔手下的案子很少出错,这个也一样。”徐见知仔细解释说,“小叔是在想,那个人能不能用……”
徐庭深懂了,于是也跟着泛起难来,“嗯……我觉得余先生应该很有本事,但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们,都不是‘不喜欢’了,他是很‘抗拒’和我们打交道,小叔想用他的话,虽然能下征召令,但他肯定也心不甘情不愿的,做不成朋友,没意思。”
余先生知道自己是小叔的侄子之后都不搭理他了……
徐见知点点头,“确实做不成朋友,但应该是个人才,很难得,不得用就可惜了。”
“是可惜,但有什么办法呢?”徐庭深摆弄着核桃仁,一不小心碰作两半,惹来小庭淞心疼的眼神,“将心比心,我要是特别讨厌什么人的话,才不会给他好好干活儿呢,要不小叔把余先生塞给仙督吧,大家都喜欢仙督,他在仙督手下肯定得用。”
徐见知皱眉,不自觉地抬手揉太阳穴,就看见沉默的小豆丁正看着自己,神情专注。
“阿淞?”徐见知摸摸孩子的脑袋,小小的发揪又软又顺,毛茸茸的,笑道,“阿淞有话讲?”
见小豆丁用一种“你明明知道我要讲什么”“你真讨厌”的眼神看着他,徐见知更加笑得开怀。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眼神太灵活,不用说话大家就都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乐于遵照,纵得他不开口。
徐见知说:“讲讲吧,阿爹想听。”
小豆丁嘟起嘴,花了很长时间组织语言,才开口道:“他不喜欢你,没关系。你让他做他喜欢的事,他也会很高兴。”
“哎呦!”徐见知眼睛一亮,直接把孩子高高地抱了起来,在头顶晃了晃,轻轻亲了一口脸蛋,“不愧是我儿子。”
他还待继续晃悠小孩,就听内室的秦愫扬声道:“大功告成啦!”
徐见知连忙把孩子放下,叮嘱徐庭深看顾弟弟,拿起满满一碗核桃碎走进内室。
【36】
徐庭深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阿淞说的孩子话,他听得懂又没听懂,只有徐见知这样心里本就有答案的人,才会反应那么大。
徐庭深问弟弟:“阿淞,你刚才说‘让他做他喜欢的事’是什么道理?如果是我的话,给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不开心的。”
小庭淞眨巴着眼睛,倒是很愿意和他讲话:“哥哥有做过吗?”
“嗯……”徐庭深自来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很少特别不喜欢什么人,更别提给不喜欢的人干活儿了——他都很少干活儿。
“没有。”
小庭淞道:“我阿爹有。”
“嗯?这怎么说?小叔不喜欢谁?”
小庭淞指指他。
徐庭深愣住了,难以置信道:“我?小叔……不喜欢我?”
小庭淞摇摇头,拿起一块核桃碎,“阿爹不太喜欢徐伯伯,但还是待哥哥好。”他顿了顿,又说,“他只是很喜欢哥哥你。”
徐庭深一时怔愣,还待说什么,就被塞了一口核桃碎。
【37】
“别睁眼,盯着这些旧户籍看一天,再不歇歇眼睛就要花了。”
秦愫依言闭眼,任由丈夫在身后给她按肩,自己摸索着喂自己核桃碎吃,“孩子吃了吗?”
“吃很多啦,再吃就吃吐了。”徐见知指尖加了些灵力,很快让秦愫从局部酸涩变作通体舒泰,“又不是聂家的种,都不不用补脑子,还是你多吃些。”
秦愫一扭身,娇嗔道:“哦——我老了?我傻了?我用补脑子了?”
徐见知哭笑不得,“没有没有,我是说你最爱吃这个。”
秦愫这才转回身,腰身软下来,直接靠到徐见知怀里,扭头蹭了一蹭,“你给我按按头,我就这么和你说吧。”
徐见知依言去拆她的发髻。妻子每日发髻都梳得精细漂亮,他还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要从哪里拆起,又怕扯痛她的头皮,一双手在她发间摸摸挑挑好一会儿,也没拆下一只钗。
“别乱摸了,越摸越油,笨死你算了。”秦愫继续闭着眼睛吃核桃,吩咐道,“先拆外头的头面,有红宝石的都是,最后是里面的主簪子,这你总认识了吧。”
头上终于轻了一两丝,她才开始讲自己的“大功告成”。
“我把温姓都翻遍了,一个一个比对,都不是。之后只能按着年龄大海捞针,数出来百来份呢,再用籍贯、身高、样貌和来历一一对比,看得我眼都花了,这才找见的,应该就是桌上这张了。
“虽然不是温姓,但也是名门出身,你猜猜是谁家的?”
徐见知瞧桌上那张背扣了过去,没办法偷看,只得依言猜去,不外乎是当年岐山温氏附属的核心几宗,可怎么猜,都只是得来妻子笑吟吟的一声“不对,你笨死了”。
说完了他所知的所有,秦愫的发髻也被他彻底拆开,他将最后的海棠花簪抽出来,手中用灵力灌入,花簪自行变幻成原有的流苏样式,再当不得主簪。重重青丝落了他满怀,昨日新洗,香香软软的,像是抱了一捧鲜嫩桂花。
“娘子饶饶我。”徐见知笑道,“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秦愫哼笑道:“恭喜你,岐山牧——你捡到宝啦。
“他本姓太史。”
【38】
“太史”在修真世家里榜上无名,但在数百年前的人间王朝却是如雷贯耳,是几朝皇帝御用的皇家史官,那是在仙门世家之前的“名门世家”。后来人间王朝崩溃,再无皇权庇佑,太史家还独立了几代继续修史,直至被岐山温氏招揽。最近一代的名家太史裴,正是主事崇文馆的祭酒。
据说此宗儿女皆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但就和忘川姜氏一样,一代比一代人丁寥落,早不能称得上什么“世家”的名号,是以只是专心修史,没什么旁的名气。
徐见知叹了口气,“当年那场大火烧死了多少人,我是没想到他们家还有人活着……那崇文馆的人怎么没认出他来?”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三,射日结束那年才多大?十五岁。”秦愫说,“就算他们再怎么熟悉,射日后几年离乱断了音信,只给一幅肖像,谁能认得出来?我也不是靠肖像找到他的阴档的。”
徐见知“嗯”了一声,在手指在妻子发间穿梭揉按着,少倾,又问:“那依你看,这人能用得起吗?”
“难说。”秦愫顿了顿,“我看呢,你还是先和仙督打个招呼,可能最后还是要发配给他的。”
“何以见得?”
秦愫正经道:“他本姓太史,单名青,应该是取自‘汗青’的意思——你再想想他现在的名字。”
——余烬。
【39】
徐见知想透其中关节,也是咂舌,又是同情其境遇,又是哀叹自己或许白费心,五味杂陈中,只得苦笑了一声,“这群文人啊……心思太多。”
秦愫“噗嗤”一笑,睁眼扭头看他,促狭道:“你这话讲得啊……相煎何太急呢?徐——长——史——”
徐见知冷不丁被她戳了痛脚,一时表情怪异,秦愫生怕他回过神来作弄她,连忙起身要躲,徐见知见状只是笑,“你头发还散着,要往哪儿去?外面有孩子!快回来。”
秦愫拢了拢散发,站得离他三步远,满脸怀疑。
“我没那么小气。”徐见知张开手以示无害,“头没按完呢,坐回来。”
秦愫将信将疑,又坐了回去,徐见知果然继续在她发间揉按,一点报复的意思都没有,温和道:“闭眼吧,养养神。”
却是在话音未落时,就在妻子腰窝处顶了一记。
秦愫挨得又痒又麻,扭得翻身,直接滚到了徐见知怀里,想也没想,就抡起拳头捶了他两拳,“说一套做一套很顺手嘛!还说你不想当文人?”
【40】
两人闲闲闹了一局,这才算罢了。
秦愫随手捡起海棠花簪盘髻,徐见知又在想余烬的去留,“不管如何,先送到崇文馆试试吧。其实每次找到的文人大多都不愿意听命,但也怪了,一送到崇文馆就都乖巧起来,说不定这次也是一样的。”
秦愫盘好髻,轻笑道:“每次都让你歪打正着,这才免得你去仙督那里露脸——这次可悬了,你现在求求我,我替你去给孟瑶送人。”
徐见知面露犹豫,清了清嗓子似要说话,伸手去拉妻子——被躲了个空。
秦愫竖起一根春葱似的指头隔空点点他,“今天我不会第二次上当了!”
徐见知只得认栽,“就算娘子愿意替我——这样敏感的人物,我也不好不自己去的。”
秦愫想想也是,但看他神情莫名抗拒,不由笑道:“不就是和孟瑶私下见个面吗?他能把你怎么样呢?”
徐见知叹气,“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但肯定把聂明玦一起叫来见面,吃个便饭留个宿——只有我们三个人,肯定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你知道他俩私底下多腻歪多可怕吗?我疯了我非要去看他俩……嘶——”
秦愫上前抄起他的胳膊,伸进袖子里一抹,全是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哭笑不得道:“怎么每次都反应这么大?我又不是没见过,也不就是——拉拉扯扯、把臂同行、最多也就是趁人不注意……”她描述不出,干脆身体力行,俯身在徐见知侧脸啄了一口,“仅此而已啊。”
徐见知扯了扯嘴皮子,“仅——此——而——已?”
“多年道侣,除了孩子,什么不能有呢?情投意合,兴之所至,多赏心悦目啊。”秦愫笑吟吟地和他唱反调,“聂二夫妇可比他们有伤风化多了,你看着只有笑的。”
见徐见知用一种“你明明知道我要讲什么”“你真讨厌”的眼神看着她,秦愫笑得更放肆。
徐见知无法,一边不住摇头,一边讲他万年不变的那一句:“那是两个男人。”
顿了顿,他又道:“我一想到我还跟聂明玦睡过一张床……嘶——”
秦愫现在完全理解江夫人对她讲过的话了——男人对断袖的兄弟咬牙切齿的时候啊,实在是,又可笑又可爱。
“仙督是爱作弄人,那赤锋尊又怎么你了?”秦愫托着脸看丈夫瑟瑟发抖,巧笑嫣然道,“你就当他娶了一房有些特别的夫人,反正他们在外面可比含光君收敛得多,至于在房里——难道你还见过吗?”
徐见知不假思索道:“我怎么没见过?”
秦愫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没等细问,徐见知突然起身,一把将她抄到怀里,俯下身来,鼻尖蹭着鼻尖,双唇相贴,舌尖撬开牙关,疾风骤雨似地扫了进来……
【41】
待得唇瓣分离,两人都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上去,险些把衣服都解开。
徐见知伏在秦愫身上,别过脸去轻轻喘息,秦愫从飘飘然中渐渐回神,眼见窗棂半开透得一片光,不由烧了脸,屈膝顶在丈夫的小腹上,软绵绵地斥道:“青天白日的,又发什么疯……”
徐见知翻身在她身边躺倒,侧过脸苦笑,虚弱地道:“他俩就这样,就这样——就亲成这样!两个男人在我面前亲成这样!妈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秦愫愣住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忽地绽开了笑,笑得那么活泼又那么肆意,笑得歪在徐见知怀里,双肩抖得如筛糠。
本就是风韵正盛的年纪,岁月几乎没在她面上留下多少痕迹,暗光中,他看见她眼角笑眯起来了一道纹,弧度妩媚,美艳得惊人。
徐见知看着看着,忽地收拢双臂,将人全然地拢在胸前,如怀珍宝。
——岁月长宁。
【42】
“见知。”他听见笑够了的妻子在他怀里低声说话,“虽然可能会让你为难,但我还是想让你应我一件事。”
徐见知完全没走脑,“好。”
秦愫在他怀里仰起脸,四目相对时,得见美人妙目盈盈,面如桃花。
徐见知想,幸亏没认祖归宗,不然徐家祖坟哪里经得起这么大青烟……
“你刚才演示那件事。”她的声音刻意拉得娇娇糯糯,甜美如蜜糖,“能细讲讲吗?”
徐见知面上骤然变色,马上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推出怀抱,“不行!”
秦愫不依不饶地又扑回来,“讲讲吧!”
徐见知翻了个身,“我说不行就不行。”
“反正你已经一辈子都忘不掉了。”秦愫从他身后扒过来,在他侧脸上小鸡啄米似地亲了一亲,“讲讲嘛!”
“不行!”
……
“好吧……讲讲……”徐见知本已有些昏昏欲睡,但一说起那件事来,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生把自己刺激得清醒了些,“那还是射日的时候,当时我们在河间……”
【43】
余烬打开门,继昨晚送见义勇为奖金的衙役来过之后,今日一大早,天还只蒙蒙亮,又来了另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新面孔,却是“征召”他去服劳役的。
虽然他早有预料,但确实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余烬还是面无表情地撸起袖子,展示自己右臂上的烧伤,并出示自己的轻度伤残证明,冷嘲道:“我不能服重役,今年的文教役已经服过了。”
“并非重役。”衙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府衙对特殊人才的临时征召,作为补贴,每日有工钱结算,为期三月,续期另说。”
说罢,他又出示了一张文教司的征召令,在工钱一栏是一个足以让余烬挑眉的数字,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得到这些,但这戏未免也做得太逼真。
他问:“我能拒绝吗?”
衙役用一种“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看着他,“你不能。”
余烬冷笑一声。
“快走吧,趁天还没亮,赶紧到现场报道。”
所有的话都被堵死了,最近征召壮丁服劳役修路,街上有很多带着红袖标的老人抓逃役的——他们服的是监管役。余烬举目望去,只见不少红袖标朝他投来了跃跃欲试的目光。
余烬木着一张死人脸跟着衙役走了。
这有什么呢?就算拐角就被人用个麻袋从头套到脚,马上把他空投去乱葬岗,他也不会怕的。
……不对,现在没有乱葬岗了。
【44】
岐山城内的路在这些年几乎都重修过,但路线几乎没有变化,或者只是因为他过于熟悉,所以才显得没有任何变化。
余烬跟着衙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但他的方向感还在。
他突然停住脚步,“你们要是想杀我,那就在这里吧,不必如此诛心!”
衙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在看一只吱吱乱叫的猴子,“胡扯什么呢?谁要是想伤害你,你有了证据就可以去报案,现在你要去服役,一天工钱比我还多呢。你不爱干有的是人想干。”
“我不爱干!”余烬几乎要喊出来,嗓音依旧低哑,却难得带了颤意,“我不爱干!我不想去!”
话音一落,一个带着红袖标的老太太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小伙子,你是想逃役吗?”
“小伙子,我看你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怎么能逃役呢?”
“小伙子,正所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你懂不懂这个道理?做人要有廉耻心……”
……
【45】
强壮的衙役把余烬从红袖标的包围中解救出来,几乎把他提起来拎着跑,边跑边骂:“喊那么大声干嘛?那群人是好惹的吗?天都快亮了,我们得加快速度到现场报道。”
余烬被他拉扯得踉踉跄跄,一路前去,一路跌跌撞撞。
这条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从记事起就在走这条路,一年四季,无论寒暑。
再往前一百步,右转,便是那扇朱门。
那扇朱门后面是什么?
——是防潮驱虫的香料混着墨汁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和长廊?还是每个有太阳的日子里,太过亮烈的阳光?
——亦或是大火烧尽后的断壁残垣?
那是他的岐山,他的崇文馆,他被烈火烧空的故里。
【46】
他们转过街角,先入目的是一面颜色陈旧的巨门,处处灰烬,仍有火焰燎过的焦黑痕迹。
衙役上前叩门,大门很快打开了一条缝。
余烬闭上眼,不敢再看。
【47】
“君实?”
“是裴公家的小青吧?眉目有几分裴公的影子。”
“是吧……是呀!就是呀!”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在他紧攥起来的拳头上,扯起来摇了一摇,“君实哥哥!”
他睁开眼,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轻得充满朝气,又摇着他的手笑得灿烂,“太史青,太史君实,是不是呀?是你你就眨眨眼。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被糟蹋成这幅鬼样子了?日子过得不好吗?大家最近还念叨着要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就过来了。天啊你的手……”
余烬梦游一般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辨认,“文远?算学门……章文远。”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章文远拉着他的手往里走,高兴道,“快进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48】
很多人的脸已经在余烬的记忆中模糊了,就好像和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一样被烧成了灰,可直到这一刻,他被这群人围在中间,用恍惚的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才意识到,有些记忆只是被尘封在最底,却从来没有真正忘记。
一群在崇文馆“服劳役”的文人拉着青年说了半晌,但青年只是茫然地呆望着他们,好像一句话都没有听懂。
“受苦了吧……吃了多少苦啊?人都傻了。可怜我裴公啊……”
“去去去!真傻了徐长史会把他会送到这里来吗?你去年刚到这儿的时候比这孩子还懵呢,跪在地上哭得都爬不起来。”
“……能不提这事儿吗?!”
余烬还是呆怔怔地看着他们,这一切和记忆中的又有出入——往日这些叔伯自诩文人风骨,举止文雅庄重,就是吵架也要用典暗喻,什么时候会这样用大白话拌嘴了?
有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温和地解释道:“这几年离乱,都有段吃糠咽菜的日子,不会说白话,买肉怎么砍价啊?”
旁边正拌嘴的老先生之一斥道:“竟以鄙俗之心度我等!”
“明公所言极是!肉食者鄙!几年艰难苦恨,你章苍……还吃得起肉!”
当年崇文馆算学门的司业半点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同僚,回道:“诸位若算得清账,应该也不愁肉食。”
经学门的儒生们歇菜了。
余烬望着他,想了一想,才慢慢做了一礼,“学生见过章子。”
章苍还以一礼,呵呵笑道:“缓过神儿来了就好,过来坐坐,还没到入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过来先喝口茶。”
【49】
茶是劣等茶,陈茶沫子沏出来的,涩得让舌根泛麻,但众人都安之若素,自诩“这才是安贫乐道的正理”。还给这茶起了个雅号,曰“满天星”。
“所以——”余烬放下茶缸,“章子一直带着诸位叔伯一起重修典籍?”
“先花了两年清理和重建,正好用得上我算学的东西。不然只靠他们,这高楼就算建得起来,几年内就算不烧也得塌。”章苍笑了一声,继而正色道,“虽然我没有裴公那般胸襟智慧,能对百家六门如数家珍,但还能做些统筹的小事。
“现在做的还是重修,散轶的就在残卷的基础上补,写出来还要校订,这工程大啊——好在崇文馆没全被烧空,地下藏书库没事,绝版的也抢救出来一大批。
“虽说恢复完全还是任重道远,但我这辈子应该是能指望上了。”
众人和章苍一起望天,似乎都在幻想自己合眼前一刻的成果。
“如此……甚好。”余烬轻轻缓缓地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怔愣模样,“可我怎么在外面……从未听闻……”
“这不只是岐山的事情。”章苍说,“君实,你是学史的,想想每次改朝换代的风云,这不是明摆着的难办吗?徐长史也难。”
一旁章文远插嘴道:“这不是没搞好嘛!君实哥哥,你想想——那么多旧典、残卷,甚至是残片!那东西多脆啊,我们午间休息的时候都不能在里头呆,就怕人气太重喷花了墨。外头不让讲,肯定是等着搞个大的呢!”
“让你插嘴了吗?”章苍一记戒尺拍在他手背上,“还东西!你敢管文章典籍叫‘东西’!”
喝茶的众人均装模作样地去掏戒尺,章文远抱着头躲到一边去了。
现场余烬最年轻,他自觉章文远此番动作不合礼数,弟子服其劳,正要起身去追他,却被章苍制止,“稍后天亮就进馆,他肯定要跑回来。又不是经学门的儒生,跑跑跳跳正好。”
儒生们对他怒目而视。
章苍又问余烬:“你家里有人吗?”
【50】
余烬一时没答,好一会儿才道:“当年崇文馆大火,我父子三人正在当场,我再醒过来的时候……”
“我知晓,我都知晓。”章苍督着他的神色,轻轻叹气,“之后清理废墟的时候征了我和文远作劳役,你父兄……都是我埋的。”
余烬一愣。
章苍捋了捋胡子,缓缓道:“墓地有点儿远,得空了我让文远带你去看……君实,逝者已矣,你看……”
余烬面上并无太多的情绪,眼睛却紧紧闭着,睫毛颤得厉害,好一会儿能作平静模样,却只是对章苍郑重地作了一揖,“谢章子为我父兄收敛骸骨。”
章苍欲言又止,又听余烬话里带了些鼻音,低低道:“那年火大,我是没进去多久就被拉了出来,父兄只比我更早进去……那截横梁一砸下来,我就知道完了。
“这么多年没人找我,我也找不到人……我都猜到了。”
章苍揽着青年的肩膀,单薄到一握就是骨头,硌得他手心都痛。
“我有时候想起他们……想我爹教我读史,想我哥陪我写字……我还想他们带着我走那条‘明镜道’,走到我的位置,有扇琉璃窗,日光从外面透进来,就五彩斑斓的——照着所有的《九州通鉴》,记到如今,一共三十二卷……”
余烬被章苍握着肩膀轻轻摇晃着,突然被摇落了一滴泪来,他几乎是仓皇地捂住了脸,那话语哽咽至不可听,“整整三十二卷的《九州通鉴》,我家里几代呕心沥血——全都烧成了灰……就在我面前,被烧成了灰……”
没有人说话,余烬自己捂着脸缓了许久,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喃喃道:“我想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慢慢默《九州通鉴》,这么些年慢慢默,也到默到第二十三卷了,可那又是什么纸笔字迹?我爹和我哥哥见了,只有罚我的……”
章苍揉按余烬肩膀的手突然僵住了。
所有喝茶的都僵住了。
章苍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这个还在情绪中的孩子,“那你默的那些,可是烧给你父兄了。”
“怎么会?”余烬苦笑,“我这辈子都不想碰火了。包上油纸,都存在我家地窖里了。”
一片短暂的寂静之后,所有人都听见了自己轻轻的抽吸。
良久,章苍轻叹:“裴公留你一条血脉于人世,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51】
“不过。”章苍忽地露出了一点轻松的笑意,“君实,世叔刚才问你‘家里有人否’,是想问你娶妻了没有?”
余烬一愣,随即一点红晕悄然漫上他苍白的脸,他嘴张了又合,最终只是飞快地摇头。
“你挺大了,已经加冠成人,就该成家了。”章苍道,“有合意的没有?没有的话,世叔给你介绍。”
“没、没有……”余烬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是,不用,不用章子介绍,我、我、我……不用。”
章苍瞧着他这幅模样,心下了然,又看见撒欢小狗似地往回跑的章文远,心里又涌上一阵悲哀的凉。
——连裴公的木头儿子都有合意的姑娘了,自家这狗儿子什么时候能成家啊?
【52】
天色已亮,正是入馆时分,众人走的还是旧年入崇文馆正殿的路线,穿过两道重门,便是一个露天广场,在好天气里,可以铺开暴晒整整一门的典籍。
一路上,章苍一直在夸“裴公生子如龙”“岐山大幸”“崇文馆大幸”,听得章文远臊眉耷眼了一路,像个被遗弃的小狗,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是不如君实哥哥,但我可有哪里对不住父亲吗?不说别的,当初要不是我拿着圆周率去敲徐长史的府门,父亲你熬得过那年冬天吗?”
“你还有哪里对不住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倒是娶个妻啊!”章苍又掏出了戒尺,骂道,“还‘我熬不过那年冬天’,你还敢咒你父亲?”
章文远闪身便躲,章苍却早已预判其逃向,一记戒尺抽中了他的屁股,“还敢提你那次胆大妄为!你忘了你差点被当刺客抓起来吗?你忘了你抱着人家大腿哭成什么鬼样?丢死人!独子不肖!独子不肖!”
两位算学门的一追一逃,经学门的老先生们都遮着眼睛看戏,“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余烬只是默默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情绪淡淡,但渐渐唇角微扬,泛起了一丝笑意。
他们慢慢走过最后一道门,视野最上的门洞顶一步一步为天空取代,余烬穿过朱门,看到了崇文馆的广场。
他忽地停住了脚步。
【53】
崇文馆坐东朝西,在这天光正亮的时分,日头正从正殿的方向隐隐冒出头,将升未升的一刻,余烬抬眼,便是满目的朝阳。
这是一个没有云的早上,赤色朝阳照彻天宇,满天的绯色中,有一团亮极也圆极的光,从崇文馆正殿后缓缓升起。
它探出头的瞬间,那耀眼的光芒就将殿顶的平直一线晃得再也看不清,余烬的视野便被这团光全然占据,再也无法旁顾。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无法自制地战栗着的。
他战栗着,看着它慢慢升起,从露出一线,到显露半圆,终于完全越过殿顶,在他的视野中高悬。
它从内到外都亮烈得那样耀眼,边缘隐隐凸显为黑,是一个完美的圆。它的四周散出明明天光,于上照彻无尽苍穹,于下穿过建筑的缝隙,把偌大广场都照亮。
——那是什么?
它照亮了天宇,照亮了广场,照亮了百废待兴的崇文馆,照亮了千万卷已成或未成的典籍卷册——那不是能被战火轻易烧尽的纸灰,不是正义之师脚下微不足道的烬痕——那是灿烂文明的辉煌留影,是历代大家的薪火相传,是千秋青史册上,无尽华彩的一条文脉。
——那是太阳啊。
——岐山的太阳,崇文馆的太阳,太史家的太阳。
——曾照彻九州千万年,也将再光耀华夏千万代。
——那是他的太阳啊。
太史青就这样仰着脸去望那轮红日,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入神,那样难以移目。
许是被日光直刺入眼,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泪流满面。
【54】
“父亲,真不用劝劝吗?”章文远眨巴着眼睛,望着太史青的眼神里担忧分明,“君实哥哥站在那儿都哭了一刻钟了。”
章苍问:“正殿落成后的第一天,你不也是站在那儿哭吗?你当时想被我拉走吗?明公来的第一天也跪倒在那儿,年近半百的人了,哭得爬都爬不起来,现在一提起都觉得没脸——可你看他现在有劝的意思吗?”
“也是。”章文远失笑,喃喃道,“我就是不习惯,我从小就没见君实哥哥哭成这个样子。”
章苍道:“所以就让他哭吧,他这八年肯定过得很苦,哭一场就好了。”
章文远默默无语,和众人一起在正殿影下望着太史青的身影,好一会儿,突然问:“父亲,你站在那里哭过吗?”
“带着人重修崇文馆的就是我,我至于吗?”章苍高傲道,“它有多高,有多大,每一个榫卯我都知道,闭上眼我就能看见日头从崇文馆正殿后升起来的样子,我至于为它的成品哭吗?”
章文远看着一脸无谓的父亲,忽地笑了,“是,您不至于到它建成的那一刻才哭。”
他说得轻,没旁人听见,章苍只是抽出戒尺,示威似戳在他的手背上。
——是的,是的。
章文远想起来了。
——他爹啊,在他手里接过徐长史的征召令和崇文馆图纸的那一刻,眼泪就落下来了。
【55】
“正视太阳太久的话,眼睛确实会烧坏,但不是他这样——他就是哭肿了,等会儿我找块冰给他敷上,不到半日就能恢复好。”
章文远道:“多谢顾娘子。”
太史青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好像只要他看不见,这一切就都是幻觉。
“君实哥哥,顾娘子是来我们崇文馆当志愿者的,馆里有伤病可以找她。昨天刚到就给了我一副成药治风寒,一剂就见效了。她在这儿的时间很灵活,本来说她不在的时候我们只能自己拿成药吃,今天赶巧了,她一大早就在。”章文远戳了下太史青状况有点吓人的眼皮,轻松道,“她说你没事,你肯定就没事了,可吓死我了。”
太史青微微咬牙,道:“我本来就说没事,是你非要把我拉过来的。”
正说着,顾然拿着手帕包成的冰袋回来了,听了这一句,便道:“章公子拉你来是对的,这么严重,不冰敷的话,你挺到下班都不会恢复好的。
她说着说着,话里又布满笑音,“余烬,既然来崇文馆工作能让你这么激动,你难道就愿意自己第一天是肿着眼睛上班的?”
太史青还没答,章文远就道:“‘于禁’是谁啊?顾娘子你认错人了吧?他叫太史青。”
“太史青?”顾然微微挑眉,“那应该是我认错了。”
正说着话,算学门的正事又急着让章文远回转,他朝顾然行了一礼,“那我先走了,麻烦顾娘子看顾君实哥哥了。”
顾然点点头,把冰袋塞给太史青,才回道:“分内之事,不麻烦。”
【56】
章文远的脚步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了,太史青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问:“公子,是我认错人了吗?”
他干巴巴地答,“没有。他只是不知道我现在的名字。”
“太史青。”他听见顾然带着笑音念着自己的名字,“青就是‘汗青’的‘青’吧?”
“是。”
他听见她又笑了一声,“那‘君实’是你的表字?哪两个字?”
“君子之‘君’,诚实之‘实’。”
她还是笑,清凌凌的,“你之前的名字很好听。”
他没有答话,她便自顾自地解释自己的事,“我一直想进崇文馆看看,毕竟写戏本有需要,而且我对史学门一直很好奇,给文教司递了申请,昨天才批下来,今天就遇见你了。你既然能进这里工作,想来也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此前我说请你帮忙‘看戏本’,如今想来,实在是有些班门弄斧……”
“没有!”太史青马上说,而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你对史学门确实心喜,既然有真心钻研之意,便不必非要论个高下。”
他顿了顿,又问:“你既然会写戏,又文采斐然。那以前应该也是读书人,为何不认真钻研青史,而是剑走偏锋,以史入戏呢?”
她静默了少倾,忽地笑出声,与方才只作音韵的笑音不同,这次是真的笑了。“能得你一句‘文采斐然’,当真荣幸。只是——我其实没有正经读过书。”
太史青讶然,他微微睁开眼睛,有些模糊的视野里,青年女子的眉目泛着一片柔光。
“我同你讲过的——我是益州人,可能父母是觉得我最大的出息就是能进药王谷学艺,所以灾年里就把我扔在顾家医修回仙府的必经之路上。
“我在药王谷当过五年的外门采药童子,只是第六年就遇到了我师姐。当时年少轻狂,又无牵无挂,好不容易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干脆就弃医从‘文’——当然,不是你们这样的‘文’。
“我跟着我师姐家的戏班子一起走,跟我师姐做了同门,学写戏本子。这一写,就是这么多年。
“所以我并不是像很多前辈一样,读书读腻烦了才写戏。”顾然顿了顿,那清凌凌的笑音在她话里微微荡漾着,那么好听,“我一开始就是写戏的,写着写着,又返回去读书。”
太史青眯着眼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你真的很有天赋。”
顾然粲然一笑,眉眼皆弯,荣光皎皎。
太史青又闭上了眼睛。
【57】
“我给戏楼里放了半天假,让他们仔细揣摩角色,下午还要继续排戏,所以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顾然站起身,对他伸出手,“你眼睛不方便,这路上又有杂物,我先送你回史学门,然后我就得回戏楼了。”
太史青木愣愣地站起来,并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往哪里摆。
崇文馆完全按照原址还原,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史学门。
顾然又道:“我还能拿戏本子的细节问你吗?可能还有很多别的内容。可以吗?或者你会很忙……”
他们太史家儿女,自诩正史传人,从来都笃信野史低劣、戏说胡闹,至于那些瞎写戏本子的,甚至都不配和他看同一本书。
但太史青只能木愣愣地伸出手,像个需要搀扶的瞎子,又像个不知所措的傻子。
“嗯……可以……我可能会很忙,但、但不要紧……你都可以问我。”
他又听见她笑了,这次的笑音温柔又绵软,好听得不可思议。
她扶住他伸出的上臂,手掌温热,人体的热量隔着几寸距离传到他身上,烧得他脸热。
“那先谢过你啦。”她说,“君实。”
【58】
他们穿过整整齐齐的书架,走在史学门的明镜道上。
日光从窗外照落在地,被书架的影子分割成无数明亮的小块,顾然扶着他慢慢走着。他低下头,能看见女子深色的鞋尖在裙下若隐若现,正落在地上的明亮光块里。
每一步,都踩着亮烈的阳光。
—THE END—
Chapter 2: 温晁系列·青萍末
Summary:
温晁系列第一部,主角是温晁和他的后宫们。
主角团年龄差不超过五岁,以温晁为原坐标,if温晁0岁,大老婆-1岁,小老婆(王灵娇)+1岁,小亲信(王梁)-3岁。
按时间线写的,主角团成长历程的流水账纪实,风起于青萍之末。
Chapter Text
一、豢狸奴
阿晁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家里最聪明的小孩。
在他见过的其他小孩里,二哥哥[ 指温易,温若寒亲哥的长子,在不夜天嫡系排序齿为二。]好像和他一样聪明,但二哥哥不是爹爹的小孩,所以不算家里的。
四哥哥[ “四哥哥”同下文三、五、六的“哥哥姐姐”,都与温晁同父异母。]连大哥都比不过,所以也没有他聪明,而且四哥哥不是阿娘的小孩,所以也不算家里的。
排在第三、第五……和第五后面那个数字[ 即“六”,智慧儿童还不会数一只手之外的数,下文是“姐姐”不是“七姐姐”,也同理。]的哥哥姐姐,他见都没见过,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也不是阿娘的小孩,当然也不算家里的。
家里只有三个小孩,大哥、姐姐和他。
大哥不长进,功课总是做不好,总是被骂,总是被加功课。学堂里的桌子那么高、椅子那么硬;校场里的尘土那么大,东西那么脏,什么都比不上家里,但大哥每天都要在学堂和校场待到好晚,一点都不聪明。
姐姐是笨蛋,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只会撒娇,一点都不懂事。爹爹白天总是在忙,那么多叔叔伯伯在火火殿[ 即炎阳殿,竖排殿名,智慧儿童视角:“炎”为“火火”,“阳”不认识不重要。]排着队要和爹爹讲话,根本轮不到姐姐,可是姐姐总是在火火殿后面等爹爹,等好久,爹爹也只能见姐姐一小会儿。姐姐根本不懂,应该像他一样,白天和阿娘在一起,让阿娘开开心心,晚上等爹爹自己来,省时间又省力气。
他希望阿娘肚子里的妹妹不要像哥哥姐姐一样笨,要像他一样聪明……这有点困难,像他这么聪明的小孩很少见。那么妹妹但可以比他笨一点点,这样妹妹就是家里第二聪明的小孩。
——他果然是家里最聪明的小孩!
“是!是!阿晁最聪明。”璋华摸摸小儿子的脑袋,小孩儿的软毛都被剃得光溜溜,只留两边一小撮扎揪揪,摸起来手感很好,“但不许说你哥哥姐姐笨蛋。”
胖墩墩的小孩儿晃着小揪揪,有些不服气的恼意,但没有犟嘴,只在母亲毫无起伏的腹部贴了贴脸,脑袋扭来扭去,把头上两撮软毛弄得乱糟糟,哝咕,“小妹妹要像我一样聪明。”
孩子都养了三个,各有各的聪明,也各有各的笨。蓬莱殿的女主人懒得苛责小儿子的稚语——只要他不说哥哥姐姐的坏话,就是可喜的进步。璋华很放松地慢慢拍着小儿子,任他在怀里滚来滚去,对肚子里没两月大的小东西嘟囔着瞎话,“妹妹你叫什么呀?妞妞吗?啾啾吗?脚脚吗?娇娇吗……”
他嘟囔得多了,也不知是哪一声引来了蓬莱殿下趴窝的宠物猫,在脚踏上窝了个团子,冲他“咪咪”地叫。
那是一只蜜橘色的虎斑猫崽,年前刚抱来,本来起名作“橘橘”,但阿晁发音不准,喊的总是“啾啾”——他哥哥姐姐不会天天在殿里,璋华看畜生也平常,只他一个人最爱和猫玩,时日久了,“橘橘”就变成了“啾啾”,一叫就过来。
“啾啾。”阿晁朝小猫伸手,“你上来,认识一下妹妹。”
小猫蹭了蹭小主人的手,又对女主人歪歪头,伸出爪子搭在铺软塌的毯子边上,璋华可有可无地移开目光,它才跳上软榻。
璋华不喜欢畜生上榻,但被小儿子抱上来的能勉强接受一下。小猫啾啾被阿晁按住,就温顺地趴窝,挨着璋华空荡荡的腰侧揣手作一团,像个毛茸茸的暖炉。
“啾啾,这是妹妹。”
“喵——”
“啾啾,我比你大,小妹妹比你小,所以我是哥哥,你是姐姐。”
“喵喵!”
“啾啾,你要和妹妹打招呼。”
“喵呜——”
……
璋华靠着几只软迎枕虚闭着眼,听一个娃一只猫有来有往说瞎话。小儿子窝在左边,小猫崽窝在右边,一边一个软乎乎暖和和毛茸茸,熨得璋华酸涩的腰腹一片舒坦,渐渐有些昏昏然。
她连着一个月困乏,但一直不好睡,难得心思简单,身上也舒坦,渐渐有些入梦的征兆。困蒙蒙的黑甜之中,隐约看见一个温暖的虚影,白嫩嫩软萌萌,像个扎着蓬蓬小辫儿的女娃娃,朝她做了个鬼脸,叫她……
“阿娘——!”
她被惊得打了个哆嗦,立刻醒了过来。
小猫立即跳下榻,阿晁也跳下去抱它,不高兴地嘟起嘴,对阿娘说:“……是姐姐回来了。”
——笨蛋姐姐回来了。
阿晁的唯一姐姐、温家的七姑娘、蓬莱殿的小主子是个六岁的小姑娘,能跑能跳,没比男孩子安静到哪里去。她穿大摆的红裙子,一抖就是一朵团圆花,上面串满了亮闪闪的宝石和珍珠穗子,跑起来“啪嗒嗒”地撞在一块儿,清脆脆的,像是一阵太过活泼的风,飞快地刮进来。
“阿娘——阿娘!”
璋华勉力撑起半身,“慢些跑!别摔了!”
晏晏快活地冲进来,听母亲声气严厉,步伐稍缓了些。她在软榻前稳稳停住,背手挺腰,站得笔直,宛如一梗茁壮而灿烂的向日葵,是三秦女儿特有的风姿,拉了长调笑道:“阿娘——!”
璋华对女儿生不起气来,把她拉到身边坐好,顺了顺鬓角,“晏晏跑什么呀?”
小姑娘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双手托腮鼓着脸,像朵饱满的花儿,“我在爹爹那里听到了好消息!急着回来告诉阿娘!”
璋华也托腮挑眉,母女以同样姿态相对,美姿相映,“嗯?那阿娘听晏晏讲。”
晏晏年幼,又是女孩,因此学业轻省,只上半日学,过了晌午就去炎阳殿巴望爹爹。温宗主在前殿庭议九州仙务,七姑娘在后殿写大字编花绳折彩纸,耳边溜过多少军国大事都当风声,全是爹爹的背景音——她经常从后殿门边探头去看爹爹,爹爹的玉座那么大!那么高!爹爹坐在那里,斜靠着右边把手一支,不用说话,看谁谁怕,那么高大!那么英武!那么帅!
那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人,那是她爹爹。
“前殿的叔叔伯伯又吵了好久啊,吵得爹爹都困了……我也困了,然后听爹爹突然讲起阿娘。”
晏晏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学着爹爹坐玉座的姿势,左手搭在扶手上,指头敲敲敲,右臂半支着,手在腰间抚弄——她没有东西可以假扮爹爹的轩辕剑,只能无实物表演——随意中透着一丝慵懒,无聊中带着点儿霸气。
“爹爹说,阿娘跟着他很久了,从爹爹不是宗主的时候就在……刺厚……侍……”晏晏歪歪头,实在记不清炎阳殿上爹爹拽的什么文,只按着自己的理解叙述,“就待在一起了,阿娘一直对爹爹很好,很用心……
“阿娘帮了爹爹很多很多忙,又和爹爹生养了大哥、我和弟弟,都很健康很聪明地长大了——爹爹说弟弟也聪明哦!
“阿娘待人又好,会帮爹爹对周全爹爹记不住的东西,之前那些叔叔伯伯都有阿娘帮过忙,阿娘对其他夫人很大度,对其他哥哥们也温和,在大明宫里人人都服气。
“阿娘对家里,对不夜天,对岐山,都很好,都有功劳。”晏晏不再学爹爹的模样扮酷了,又歪过脑袋,明媚的小脸笑成了一朵圆团团的肉肉花,“爹爹说,为人妾者,尽善至此……就是说阿娘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爹爹最喜欢阿娘了!”
说到这里,小姑娘乐颠颠地在椅子上踢着脚,朱红的裙子一起又一落,她张开手,大声讲:“爹爹就坐在那里,当着好多好多人的面,问:既然阿娘最最好,为什么不能当爹爹的正妻呢?”
闻言至此,一直笑着看女儿表演的璋华骤然怔愣,她所有的神情瞬间褪去,面上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苍白,又渐渐涨满了红。
“晏晏……”她试图找回自己微笑的弧度,嘴角扯了一扯,露了紧咬的牙关。“你爹爹说——什么?”
“爹爹说阿娘最最好。”晏晏从椅子上跳下来,快乐地重复,“既然阿娘最最好,那为什么不能当爹爹的正妻呢?”
——为人妾者,尽善至此,不聘正室,何也?
“阿娘,爹爹是要娶你!”
璋华仓皇地闭上了眼睛。
阿晁迈着小短腿,挤开笨蛋姐姐,把怀里的小猫高高举起来,往母亲手边送,“阿娘别不开心,你摸摸啾啾,很好摸摸,摸摸嘛——”
璋华仍死死地闭着眼睛,手一抖,直接把小猫拍开,小猫惊慌地“咪呜”一声,飞快地跳下榻跑开。
阿晁被母亲拒绝,也惊慌起来,但以他的聪明还不能处理这样的情况,只会无措地搜寻小猫的踪迹,“啾啾?啾啾!”
“来人。”璋华哑声说,“帮小公子找他的畜生。”
阿晁很快就被下人抱开去,转过门之前,他还能听到笨蛋姐姐的声音,姐姐爬上榻抱着阿娘问:“阿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爹爹想要娶你,你不高兴吗?”
——姐姐根本都认不出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笨蛋姐姐!
聪明的阿晁甩掉了紧张兮兮的仆从,在院子里跑跑逛逛,“啾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小猫。
小猫躲在草丛,但被他找到了就很乖,被抱起来时紧紧扒着他的衣领,毛尾巴炸成胖胖的一根,搔得他脖子很痒。
阿晁摸摸它,双手在暖和的毛绒里搓搓揉揉,很快又自得其乐,忘却了笨蛋姐姐惹的祸。
午后日光斜,把他的影子拉得有他两个长。
他把啾啾举起来,啾啾的影子也变得很长。
一眨眼,一片更更更更更长的黑影漫过来,盖住了他和啾啾的。
他飞快地冲过去,抱住了那双好长好长的腿。
“爹爹!”
家里最聪明的小孩很快变身和平使者,抱着猫回到阿娘身边,执着地让阿娘“摸摸啾啾”。
阿娘笑起来,把啾啾举起来挠挠肚子,好声好气地说“刚才手滑了很抱歉”,又开心起来了。
——要是阿娘的眼睛不那么红就更好了。
阿晁希望阿娘的眼睛好起来,他掏出了新的快乐工具,“礼物!”
那是一支很精致的凤钗,通体赤金,由金丝编织成细密的羽毛,打造精美的造型,盘作团圆形状,有两粒米珠似的红宝当眼睛,熠熠生辉。
这不是阿晁能拿出来的“礼物”,璋华没有惊喜,只是平静地看着它,“哪里来的?”
“爹爹给阿娘的礼物。”阿晁把凤钗举得高高的,“阿娘要开心!”
话音刚落,温若寒闲庭信步似地进了屋子,把呆坐的晏晏举起来悠了两下,惹得一阵惊呼才放下,隔着半边屏风,看着被小儿子递礼物的璋华,“西凉送来的玩意儿,捡了这一样,看着还不错。”
阿晁对阿娘晃晃金钗,凤鸟的羽毛细细地闪着光。
璋华对小儿子笑了笑,接过去,用圆钝的钗头刮了下孩子的鼻尖,“乖,陪姐姐去外面玩,你最聪明了,要好好照顾姐姐。”
最聪明的阿晁浑身充满了使命感,把笨蛋姐姐拉走了。
下人将屋门闭阖,缓缓将他们的父母隔绝在内。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细碎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阿晁要好好照顾姐姐。
但姐姐不要他照顾,姐姐让他照顾啾啾,姐姐要找哥哥。
他看姐姐很着急的样子,就把啾啾给姐姐摸,但姐姐不要,姐姐又哭了。
笨蛋姐姐去找笨蛋哥哥了,笨蛋们是大孩子,大孩子不带小孩子一起玩。
阿晁气鼓鼓地揉搓啾啾,啾啾被他揉跑了,到草丛里捉了一只小蚂蚱给他。
于是他和啾啾一起扒拉蚂蚱。
蚂蚱跑了五次,被捉回来;又跑了五次,被捉回来;又跑了五次,被捉回来;又跑了三次……不小心被他踩扁扁了。
扁扁的蚂蚱不会跑了,扒拉它也不会跑,不好玩了。
但他听见殿里的门开的声音。
屋里静悄悄的。
阿娘没有出来,爹爹在吃茶。
阿晁站在门边,不敢往里进,就坐到了门槛上,啾啾也跳过门槛,钻到他腿间“咪”了一声。
“阿晁?”爹爹转头看到了他,招了招手,“过来。”
爹爹招手的时候,指间闪着金灿灿的光。
阿晁跑近了,才看到,那金灿灿的东西是原来是钗上被踩扁扁的凤凰。
小儿子跑过来,眨巴着眼睛盯着父亲的手,他被养得胖墩墩的,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个白面奶馒头,又低着头,从温若寒的角度,能看到他脸颊格外肉嘟嘟,挤得嘴巴格外小。
温若寒顺手拿扁扁的金凤凰戳了戳小儿子的脸,“你姐姐呢?”
“出去找大哥了。”奶馒头说话的时候像个裂口的白面包子,抬头看了看父亲手里的钗,眼里装满了疑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但他没有问,又把自己的小猫抱起来,举给父亲,“爹爹摸摸。”
温若寒从善如流,用金钗凿了一下猫头,打得小猫平耳朵,转头埋到孩子怀里。
“不要打啾啾!”奶馒头又不满地变成了开口的包子,更努力地把猫……屁股举给他,“爹爹摸摸,用手摸摸!”
什么脏兮兮的小畜生,举起来都掉毛,搞得小儿子满身都是毛,又是摸屁股。温若寒没兴致,但还愿意逗孩子玩,一本正经道:“不摸。”
奶馒头把猫头掏出来,“摸摸嘛!”
“不摸。”
奶馒头把猫的肚子亮出来,“摸摸嘛!很好摸的!”
“不摸。”
逗小孩真好玩,奶馒头满眼都盛了泪,有变灌汤包的征兆,“摸摸嘛……爹爹摸摸嘛?”
“不摸。”
灌汤包一滴一滴地往外淌水,但依旧锲而不舍举着猫,猫浑身的毛毛都炸成了个胖球球——像个炸麻团。
逗小孩真有意思。
温若寒好整以暇,但一脸严肃,“为什么要我摸它?”
“因为……会开心……”灌汤包蒸破了皮,流得满脸晶莹汤水,“我不高兴就摸啾啾……摸摸就开心了……爹爹摸摸就开心了……为什么不摸摸……”
小孩儿脾性烈,笑起来投入,哭起来也投入,温若寒抱起来悠他也不管用,“哇哇哇”的哭声长得没个完。被赶走的仆妇纷纷冒头,要把孩子抱走,但温宗主不放,伸手在孩子长大的嘴巴上轻轻一扣一放,把“哇——”扣成了“哇啊——”。
……肉肉脸真好拍。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
音效真离谱,阿晁哭不下去了,也不喜欢爹爹拍,他扭过脸往温若寒怀里一扎,扎得太猛,只剩半个后背和屁股还在外面。
于是爹爹的手就落在了他身上,揉揉拍拍,他觉得这套动作很熟悉,但想不起来。
他听见爹爹笑出声来,“带你回炎阳殿玩好不好?”
——“言羊殿”是哪里?
但他喜欢和爹爹玩,于是他说“好”,扭头出来,看到爹爹脚下的猫,“带上啾啾。”
于是爹爹也把啾啾抱了上来。
回炎阳殿的路上,温若寒打了个喷嚏,嫌弃地把猫扔给了下人。
“言羊殿”好大好大,阿晁从一边跑不到另一边,跑到一半,脚步就有空落落的回声。啾啾跑起来没有声音,从角落里翻出了好多好多小东西。很多他都认识,比如姐姐的彩绳和花络子,比如一戳就会跳的纸青蛙,比如咸香的炒瓜子——还是用大哥的荷包装的。
爹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是哥哥的荷包?”
他指指荷包的边角——太阳纹下面有金线勾出的字形,“嘘嘘——”
“旭。”爹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是你大哥的名字,倒是聪明。”
“我最聪明!”
爹爹哈哈大笑,不太相信的样子,他把之前讲给阿娘的话告诉爹爹,关于他为什么是家里最聪明的小孩。
爹爹一边听一边笑,阿晁觉得爹爹好容易开心,都不用摸啾啾就会笑了。
笑完了的爹爹还会重复他的话,“嗯,旭儿没你会躲懒,你二哥聪明但不算家里的,老四被旭儿压一头,三五六……算不上,晏晏也老实,不如你狡猾……”
——“躲懒”是什么呢?“狡猾”又是什么呢?应该是聪明吧?
阿晁很得意地叉起腰——他没有腰,看起来像揣手,“阿晁最聪明!”
温若寒不置可否,只是笑,“哦,小妹妹第二聪明——‘妹妹’是哪个?掖庭宫谁名下的?”
“……哈?”阿晁歪头,揣着的双手顺势捂着肚子,“妹妹不在‘叶亭宫’,妹妹在阿娘肚子里——今天一、一……”
“医官过来,说你娘肚子里又有了?”
阿晁认真地纠正,“有妹妹!”
温若寒默了一默,方叹道:“怪不得……你娘最近脾气大……”
阿晁也同意,“阿娘最近不开心,一直不开心,我让阿娘摸啾啾,阿娘才会好。”
说到猫,他才发现猫不在,立即站起来喊叫:“啾啾!啾啾!”
畜生到了新地方都认生,更别说几个月大的宠物猫崽,早就跑到别处躲起来了。小孩叫了几声没叫来,温若寒懒得管猫,只抓着小儿子撸,“那小的还在肚子里,你怎知是妹妹不是弟弟?医官说的?”
“不是弟弟。”阿晁马上忘记了啾啾,反指着自己认真道,“我是弟弟!”
接着,他在那些乌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中挑挑拣拣,一样一样给爹爹摆,“家里有爹娘和有兄弟姐妹。”
阿晁摆出一块小小的石头镇纸,做工非常粗糙,马马虎虎地磨出个胖娃娃的形状,用颜料涂抹五官和服饰,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炎阳殿里,但很和小孩的眼缘,“这是爹爹。”
但这丑兮兮的玩意儿显然很不合温若寒的眼缘,他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榻下去,“这不是。”转身到书桌上拿了个个玉质的玄鸟镇纸放在原处。
阿晁又摆出一条刺绣手帕,上面有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这是阿娘。”
温若寒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把手帕放到一边去,“这也不是。”又取出那只没送出去的金凤钗放在原处。
阿晁两次被打断了,又摆出温旭丢在炎阳殿的荷包,大声说:“这是哥哥!”
这回温若寒没反对,半是迁就他,半是赞同地点头,把荷包放在镇纸和凤钗之间。
但阿晁又从荷包里摸出了几粒瓜子,一边磕一边说,“这应该是二哥哥……二哥哥不是我们家的,不在这里。”
他把瓜子皮吐掉了,又摆出温晏留在这里的藻井六花结——还是七彩绳编的,缀着好多珍珠,拿起来就“啪嗒嗒”地响,“这是姐姐!”
他把这些东西摆了一大圈,自己坐到圈圈的下一位,宣布,“我是弟弟!”
他一样一样指过去,“爹、娘、兄、弟、姐——差一个妹妹!所以阿娘肚子里的就是妹妹!”
——完美的推理!
他果然是家里最聪明的小孩。
温若寒为小儿子的“聪明”笑得厉害,“是,是,是。是你小妹妹,算起来,你该叫十一……”下人适时为他打了个手势,他才确定小女儿的序齿,“十二妹妹。”
“十二是多少?我现在有——”阿晁伸出两只手扳起来,“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五……姐姐?五后面是……”
“六。”
“六哥哥!”阿晁在第二只手上数,“六后面……是姐姐。”
“六后面是七,晏晏是你七姐姐。”温若寒帮他数,“阿晁排第八,后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八后面是九,九后面是十,然后是十一,然后就是你小妹妹,排十二。”
阿晁认真地数到十,“十后面就没有了。”
“有。”温若寒说,“十后面还有十一,十二就是你小妹妹。”
阿晁伸出两只手,“就是没有了!”
“……”
温若寒看着小儿子的脚,认真思考另一种教育方法。
“十后面就没有了,妹妹不能没有。”阿晁说,“我是八,妹妹比我小,是九。”
“阿晁后面有三个,妹妹前面有三个。”温若寒随手拿了一些零碎物件给他摆,“八……九……十……十一……十二。”
阿晁看着“八”后面的三颗玻璃弹珠问,“这三个是弟弟还是妹妹?”
“……”掖庭宫的女人孩子基本一年见不上两次,温若寒懒得知道,更不清楚。
“不认识!”阿晁很烦,坚持要消灭掉两只手之外的数字,“不要他们!我是八!妹妹是九!九妹妹!就要九妹妹!”
温若寒不擅长教育三岁半的傻瓜,于是知难而退,从容放弃,“好,别的都不要,就要你娘的九妹妹。”
小傻瓜很高兴,乐颠颠地把代表“九、十、十一”的玻璃弹珠扫走,拿过原本放在“十二”位置上的布娃娃,放在自己身边,把一圈东西重新数,“爹爹、阿娘、大哥、姐姐、弟弟——我、妹妹、啾啾!”
“……猫不算。”
阿晁不解,“可啾啾也是我们家的。”
“不行,猫是畜生。”温若寒这次不知难而退了,非常较劲,“畜生就是畜生,它是你的东西,不能单独占一个位置。”
他的话显然超越了小孩的理解范围,阿晁只能重复,“可啾啾也是我们家的。”
这下他又想起猫了,从软榻上站起来喊:“啾啾——啾啾——啾啾你在哪儿?”
远处的角落有橘色的影子探头,“喵”了一声,似乎觉得环境太陌生,又钻跑了。
“啾啾!”小孩急得要跳下去追,就被温若寒按住了。
“一只畜生,犯得着你去追吗?跑了就换一只养。”
“可它是啾啾。”阿晁很着急,“啾啾不能离开我,我就要啾啾!”
小孩扭得厉害,但被父亲牢牢按着,挣扎不下去,情急下扯开嗓子尖叫,奶馒头又有变身高汤灌汤包的趋势。
温若寒掐了一诀,孩子的尖声哭闹戛然而止。
——他的嘴张不开了。
哪怕是仙首家的孩子,也很少在稚龄遭遇禁言术,阿晁的嘴张不开,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当即瞪大了眼睛,惊慌得近乎惊厥——但被父亲平静的眼神盯着,他竟在极度的惊慌中保持了短暂的平静,又或者,是被吓唬得反应不来。
温若寒满意了,捏过孩子的肉肉脸,将他小小的身体拢到怀里抚了一抚,“可以哭,可以闹,但不许为了一只畜生——你可以要它到你身边来,你可以要它听你的话,你可以要它怎么样它就怎么样,有的是法子驯它,不许哭,不许急——为畜生犯不着,懂不懂?”
他能懂什么呢?父亲说得虽然都是白话,但也是意味深长的白话,惊慌的孩子僵僵缩在父亲怀里,或许想跑,但不敢跑。他表面上勉强安静下来,其实只听到了“不许哭”的意思,在父亲端凝着问第二次“懂不懂”时,才忙不迭地点点头。
“炎阳殿各处都有奴婢看管,你是这里的主子。你养的畜生,只要你不发话,它跑不出去;你的东西,只要你不扔,它就丢不了——犯不着急慌慌的,懂不懂?”
小孩急慌慌地点头。
“猫跑丢了,是它不懂事,也是你不会驯养——畜生是野物,天生脑子不灵光,你要养它,就要费心驯它,你知道那是你的畜生,它也要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懂不懂?”
小孩飞快地点头。
温若寒也知道他不懂,但并不苛求,只扬声吩咐,“给小公子拿些驯猫的东西,把毯子都撤了。”
说罢,看小儿子一直乖巧坐好,没有闹腾,才觉满意,解去禁言之术。“好了,吓着了你吧?现在可以哭了。”
小孩呆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张开嘴,才意识到自己又可以发声了。他憋久了的喉咙马上发出丝缕的哭喘,但并不似之前肆意的号啕,只闷在喉咙里,随着他紧紧投入父亲怀抱的姿势,连压作了更加低软委屈的抽搭呜咽。
温若寒没有不耐烦,只是抱着小儿子慢慢地拍。
等阿晁抽搭够了,奴婢们已经无声地收走了后殿的地毯,露出漆黑透亮的玉石地面,石板下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而温若寒一手搂着小儿子,另一只手随意地敲着软塌的扶手,轻得没有声音,但一整片的空气都隐隐扭曲,每一下敲击都有一两粒细小而虚无的火花迸溅。
阿晁看着那片扭曲的空气中的小小火花,怯怯地问:“爹爹,这是什么?”
温若寒转手在他眼前虚处一点,细小的火花溅落,一片灼热的气流擦着孩子的脸,没有实在烧烫,却非常热,落到地上,与漆黑石面中的红光相呼应映,仿佛水落荷塘激起的一片涟漪。
“这是火灵。”温若寒说,“火灵催动地里的法阵,地面就会热起来,和你娘那里的地暖类似,但更快一点。”
阿晁不理解这种奇怪的东西,“……不是火,我见过火。”
“你没见过火,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火,这世间真相从不对庸人展现。”温若寒轻笑道,“这才是真正的火——”
他一手平平伸出,随意翻手虚叩,仿佛叩开了虚空中的盒子,一大片半透明的红光骤然在空中晕染开来,动若流水,虚如飘雾,艳似明火。火灵在虚空中缓缓构成一片绚烂的红花,随着温若寒手掌压下,在虚空中悄然下沉,落地,融入漆黑的玉石之中。
下一息,黑石中红光大绽,如有烈焰焚烧,从这一处不断绵延四方,映得满殿火红,亮烈至极。
阿晁又惊慌慌地躲进父亲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温若寒只是从容地拢着孩子,斜靠软塌,轻轻笑出声来,百无聊赖中,别有矜傲的自得。
那一刻,温晁仰起脸,看着他爹爹。
满地透赤黑玉,一室陈红冷墙,都被汹涌火灵映照得灿烈明亮,照着父亲的炎阳烈焰袍,映得金纹流光溢彩,合着父亲手中的纷纷扬扬的虚幻火灵,如圣光加身。
而他的父亲在焰色中心,坐得随意,笑得从容,对着铺天盖地的火光,自得地赞叹,“这就是我的炎阳殿。”
这里是九州的岐山,是岐山的大明宫,是大明宫的炎阳殿——是他的炎阳殿,他抬手将这里点亮,无月暗夜里,自起烈烈天光。
他就是此间唯一的太阳。
——这就是他的爹爹。
目眩神迷的阿晁终于听见了细弱的猫叫,尖利的、吃痛的、有气无力的,是他的啾啾在叫。
没有地毯隔绝炎阳殿突如其来的强效地暖,小猫躲在哪里都被烫,跑来跑去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只能惊慌慌地绕着阿晁所在的软榻不停地叫唤,阿晁朝它一伸手,喊“啾啾”,它就奋力起跳,爬到主人的怀抱里。
阿晁用奴婢送来的逗猫棒引诱它,但啾啾只是有气无力地团在他怀里,舔着被烫伤的脚脚。
温若寒让他再数一遍家里都有谁。
“爹爹、阿娘、哥哥、姐姐、弟弟——我、啾啾。”
“……猫不能占一个位置。”
“不是猫,不是啾啾。”阿晁警惕把猫抱进怀里,认真道,“是妹妹,妹妹叫啾啾。”
“……你妹妹不能叫猫的名字。”
阿晁不理解,“但是‘啾啾’很好听,‘啾啾’是最好听的名字!最好听的名字给妹妹——啾啾、啾啾、妞妞、娇娇……”
温若寒默了一默,仔细辨认出孩子吐字的微妙差别,“……好听吗?”
“最好听!”阿晁认真点头,宣布着他的真理,“喊起来最好看!啾——啾——”
温若寒发现,他念这几个音的时候,嘴巴会很用力地嘟起来,合着奶馒头一样的奶膘脸,像是一个热情而夸张的亲吻——确实很讨喜。
那么……温玖?温皎?温娇?
阿晁又说:“‘啾啾’也很好看!它最喜欢舔脚脚,它舔的时候很好看……”
温若寒默默看向儿子怀里的毛畜生——恰好在奋力舔脚,十分卖力,无比香甜……
“……”
“爹爹,你画画好丑。”
温若寒将小儿子抱开一点,免得他摸到一手墨,在他指着的那个字里圈出一个圈,“这是你哥哥的名字,旭,是太阳升起来的意思。”
小孩歪头,看父亲又在下一个字里画圈,“这是你姐姐的名字,晏,是白天有太阳天气好的意思。”
“这是你的名字,晁,是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早晨的意思。”
阿晁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自己的“晁”,反对道:“可我不喜欢早晨——早晨要起床,我不喜欢起床。”
“……因为你睡得太晚了,以后你修道开始早晚吐纳,就会喜欢早晨了。”
温若寒在三个字里圈过圈,“这几个字里,都有这个一样的部分。”
“我认得。”阿晁点点头,“日……是——太阳的意思。”
温若寒道:“所以你妹妹的名字里也要有太阳,‘啾啾’不可以。”
阿晁垂头丧气,但很快又提起兴致来,“那妹妹的名字是什么?”
温若寒稍的字向来行云流水,惊蛇入草,可谓笔走龙蛇,但为了给孩子看,尽力收敛了笔墨,笔画清晰之余,隐有婉约圆融的意势。
“曦,太阳光的意思。
“昔,过去的意思。
“昭,明亮,显扬的意思。
“昤,也是太阳光的意思。
“晞,黎明,天刚刚亮的意思。
“……
“晗,将黎明时,天快要亮的意思……这个不好,你伯伯家的姐姐用过了。
“映,照的意思。”
温若寒在最后一个“映”字上勾了一下,“这个字不错,意思与‘日’离得远,命格不强也压得住,而且和你的表字合衬,有兄妹相系的意思。”
阿晁坐在书桌上,歪头打量着这些鬼画符。
恰有奴婢矮身上前,沉声禀温若寒,“宗主,蓬莱殿奴婢请见。”
应该是璋华派人来接儿子的,温若寒瞧着说桌上胖墩墩的小子——正鼓着脸对墨痕吹气呢,和他说“啾啾”的时候一样的嘴型。
温若寒下颌一撇,“不见,让他回去告诉璋华,阿晁在炎阳殿住一晚,明天再送回去。”
被决定了住宿位置的小胖墩突然扭过头来,“爹爹!”
“怎么?”
“这个字好丑!”他指着笔画冗杂“曦”字说,“妹妹不要这个名字!”
温若寒失笑,从善如流,将这个“丑陋”的字勾去了。
父子俩读了又读(主要是温若寒给不认字的小儿子读字),最后阿晁觉得“昔”、“昤”和“映”字比较好听,而与“昔”同样读音的“晞”同样因为字形“丑陋(复杂)”被勾掉。温若寒也跟上了幼儿的脑回路——读“啾”的时候嘴型会嘟起来,像亲吻,而读这几个字的时候,则是舒展地咧开嘴,像是在笑。
温若寒又信手写下一个大字,悬在所有备选最上,“这是什么?”
这个字也很复杂,但阿晁认识,所以不丑陋,“温!这是我们家的姓!放在名字前面。”
于是这个悬在最上面的字可以和下面所有的字连起来读。
温旭、温晏、温晁、温昔?温昤?温映?
——阿晁觉得,这样连起来叫,还是“映”字好听。
温若寒又在最上面的巨大“温”字旁边写下另一个大字,结构复杂程度不输前者,而他落笔从容,如春风写意,道:“这个字念——”
阿晁抢答:“凛!是爹爹的名字!”
对小儿子的脑容量很有认识的温若寒不免吃惊,却无惊喜——阿晁还没开蒙,且按理说,也不该接触这个字的。
他搁下笔,“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但我最聪明!”小胖墩很骄傲,“阿娘有一个印,拓出来就是这个画,阿娘总摸摸,我就认得——我乖的时候,阿娘就会给我印一个。”
温若寒饶有兴致,“印在哪里?”
阿晁指指额头,又横着两只胖藕一样的小臂,看着两只手背,“阿娘最多的时候一天就给我印三个!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好多好多个昨天前,还印过的。”
“那么这些天都没有?”
“这些天都没有。”阿晁垂头丧气,“阿娘不开心,我乖也不给我印。”
在哥哥姐姐的对比下,他是不是“乖”其实有待商榷。但老父亲看小儿子,怎么看怎么好,当即捏着他的肉肉脸,翻手取物,在他额头、脸蛋和手背各处“啪啪”了几下。
于是阿晁史无前例地获得了五个小红印!
他兴奋得满桌跑(因为地板太烫脚,他只能在巨大结实的桌面上蹦跶),尖叫着和椅子上舔脚的啾啾对话几个来回,完了,又爬到默默揉耳朵的父亲那里,“啪叽”“啪叽”地亲了两边脸。
做完这套惊喜动作,他还抱着父亲的脖子不撒手,沉甸甸地缀在温若寒胸前,终于想起来问:“爹爹,你为什么有阿娘的印?”
“这个“凛”字,是爹爹的名字,这方印是爹爹的私章,另一个一直由你娘管着。”
阿晁仔细观察,发现爹爹的这只和阿娘的那只确实不太一样——爹爹的章子是红色的,阿娘的章子是白色的。
“这块是南红,你娘那块是和田玉。”温若寒一手抱儿子,一手把玩着自己的私印,小巧的玛瑙印在他手中盘过几遍,色泽愈发深,他突然微微笑起来,自言自语似地道,“知不知道你娘的名字?”
没等阿晁应答,他又捡起笔,在白纸右上的那方空白处落墨,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了两个字。与之前给孩子看的正楷不同,这两个字写成了他惯用的行书,笔墨勾连,收势圆融,极为熟稔。
——璋华。
阿晁从这片画里看出了熟悉的框框,“有太阳!”
“是。”温若寒持笔虚空描摹,“立、日、十为章,王是玉——有太阳,还有和田玉,‘华’是花的意思。”
阿晁看不太懂,只觉得这片画虽然有很多条条框框,但条条框框排得错落有致,虽然复杂,但并不丑,“真好看。”
温若寒闻言嗤笑,嘲弄小儿愚笨之余,还带了点隐约的自得,虚点着那两个字念道:“璋、华。”
他念出了轻而长的尾音。
“璋……华……”阿晁挂在父亲肩膀上跟着念,“温……璋……华……”
温若寒纠正他,“你阿娘不姓温。”
“那姓什么?”
“什么都不姓。”温若寒说,“你娘没有姓,只是璋华。”
阿晁在父亲脖子上蹭了蹭,他有点儿犯困了,而爹爹身上很暖和,他就更困了,“为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他,他打了个小呵欠,又问了一遍:“爹爹、哥哥、姐姐、我都姓温,为什么阿娘没有姓?”
许是一息,许是一刻,他在困倦中觉得很久,又好像不太久,总之隔了短暂又漫长的一会儿,他听见爹爹说:“因为你娘运气不好。”
爹爹又画了一个字,和阿娘名字的某个部分有点像,一样有很多的框框和条条,但意外地很漂亮。爹爹这个字画得很慢,很大,又用红色在上面圈了两个大大的圈。
“明天把这张纸拿回去,问问你娘喜欢哪个字。”
地上还是很烫,阿晁只能抱着啾啾盘腿在椅子上,靠着父亲,盯着悬在半空晾墨的鬼画符看,时不时问一下某个字怎么念。
他看了一会儿就困迷了,连打了两个呵欠,眼睛努力睁开也只是一条将合未合的缝,他最后问了一次,“爹爹,‘映’是哪个呀?”
温若寒正分心看奏疏,连目光都不动,只顺手拍了拍他,道:“右边那一列的最下面。”
“哦.”阿晁最后一次牢牢地记住了,不会再忘了,这样他回去就可以指给阿娘看,这样妹妹就会有最好听的名字了。
——右边那一列……最下面……右边……一列……最下面……右下……右……右……
小胖墩的脑袋不自觉地歪了,抵在爹爹身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已经呼吸匀净,吃不住力地慢慢往下滑。
他怀里的小猫“咪”了一声,被温若寒的笔杆打了脑袋,驱下椅子。
温若寒翻手合上奏疏,把小儿子慢慢下滑的小身体拢住,抱起来,安置到床最里。
被赶下椅子的啾啾依旧在烫脚的地上跑来跑去,它歇不下来,也隐约知道这不是小主人的屋子,可怕的大个子们不让它上床,只好转来转去,最后试探性地跳上床头的脚踏。
正要合被子的温若寒看着它,不耐地“啧”了一声。
啾啾滑下脚踏,屁股又被烫了一下,委屈极了,“咪呜——”
床里的小胖墩翻过身来,探出半只手要去够什么东西,发出梦呓似的哝咕,“啾……啾……”
温若寒收回目光,转身把小儿子的手放回被子里。
啾啾重新爬上了脚踏,盘起尾巴,蔫耷下耳朵,团做一小团。
许是晚上进行了太多脑力劳动,阿晁睡得很早,醒得也很早,难得地见到了岐山寅正时的太阳,但他爹爹已经开始做晨课了,床上只有他一个,而啾啾从脚踏往床上巴望着,对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他张开手,“啾啾——”
啾啾没有像日常一样扑到他怀里,依旧蹲在脚踏上朝他叫。
它很害怕,它在催促他回家。
阿晁不太能理解,又有点明白,“好吧,我们回家。”
奴婢们帮他穿好衣服,他跑去打坐的爹爹打了个招呼,爹爹不理他,奴婢说爹爹做晨课时从来不理人,他只好带着啾啾回家去。
他还带上了晾干的字纸,上面全是他不认识的鬼画符,但他很轻易地找到右边最下方——那里有一个好看的字,还贴心地用红色画了两个圈。
“温——映——”他又练习了一遍这个读起来像是在笑的名字,他希望阿娘也喜欢,这样妹妹就可以叫这个名字,“温——映——”
他觉得炎阳殿很好,爹爹也很好,如果姐姐下次还要来炎阳殿找爹爹,他也想要来。路上并不远,他可以自己来,啾啾可以陪他走。
奴婢抱着他,他抱着啾啾,他们离开了爹爹的炎阳殿,要回家了。
他要回去看妹妹啦!
温若寒在晨课即将结束时分,感知到过分的喧嚷。
最后一个周天的运灵起始,还有十二次吐纳。他的灵台极度清明,灵气的精粹随呼吸入丹府,天地的真相呈给他的五感。他于静极的澄明时分,究天人之际,通虚实之变,铸超人之神。
但这难得的窥境时分,实在太喧嚣,太吵闹,那不和谐的杂音离他过分近……又过分亲近,亲近到冥冥中隐有惊惧,难以平心静气。
他不得不稍稍从宏大的天人之际抽身一丝,回返他肉身所在的此时此刻,探看这莫名的惊扰。
他听见他极度熟悉的稚嫩哭声,尖利、痛苦、撕心裂肺,超乎此前任何一次有益或无益的呜咽。那声音好像都不是来自那孩子的嘴巴,而是来自他的整个身体和灵魂,转瞬就积攒得足够多,才从喉咙底下爆发出来,其迅其疾其烈,不输于决堤的江河。
那孩子几乎要把自己哭碎了,痛苦的碎片溅出来一点点,落地那么一小下,就能把他的父母也震得粉碎。
温若寒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勉强咽下那口逆行的真气,勉力呵斥:“狗奴,放小公子进来!”
他一声令下,内室门口的人墙顿时分开,三岁半的小孩子终于突破重围,没头没脑地朝父亲的方向跑。他穿着乱糟糟的单衣,脚上只有一只鞋子,却跑得那么快,冲得那么急,两条小短腿几乎跟不上乱舞的上半身,若不是父亲躬身来抱,他最后一步几乎就要摔在地上。
他一头扎进了温若寒怀里,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浑身发着抖也不耽误他手脚并用,抓着父亲的衣服往上爬。他最后抱住父亲脖子的动作几乎是在掐,紧巴巴地耸着肩,哆嗦着胡乱用力,贴着温若寒的撕心裂肺地号啕,嘴里话不成声,语不成调,只有“爹爹”一词还让人听得懂。
而温若寒只是平静地抱住小儿子,无意识地悠悠,拍拍,抚摸头顶。
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更远的地方,落在小儿子跑来的那条路上,落在那串带着血的脚印上,落在那张被小儿子一路抓在手里,最后才掉落在他身前的纸上。
那是宛陵制的宣纸,配得徽州的松烟墨,最上头写的是一个大大的“温”字,并列一个他的“凛”字,左边一列是长子长女和小儿子的名,右边一列是没出世的小女儿的备选名,写了长长一列,最后勾的只剩一个“昔”和一个“映”。最右边,上面那连缀的行书,是他旧时给那个格外大胆的小丫鬟起的新名字,下面那个被圈红两圈的“暲”字,是他给他们小女儿定下的名字。
——立日十,章为玺,配玉可为礼神器,配日可以扬天光。
——实在是他起过的最用心也最可心的名字。
——好名字,无所谓姓氏。
“禀宗主,昨晚蓬莱殿主子身下不适,连夜医官诊治,一直诊到早间,还不见好。”
——而现在,这张纸落在地上,被捏成皱皱巴巴的一团,又慢慢地舒展开,露出原有的纸质和墨痕,和几片原没有的殷红血迹。
“宫里宵禁不传消息,蓬莱殿那边来人您没见,就没再递消息。奴婢们都不知晓,小公子急着要见娘,奴婢们就送小公子到后殿夫人处请安去了。”
——那血啊,殷红的,新鲜的,热腾腾的,溅在边角,也溅在中央,溅在纸上,也溅在字上。
“正好撞上夫人,小产。”
——洇透了一张好纸,洇坏了他小女儿的好名字。
二、旧经年
(一)梁间燕
两三岁的小娃娃咬你一口,会咬出个什么来呢?一圈不太整齐的小牙印子,揉一下就消了红,揉两下就消去印,揉三下就消掉痕。
而眼看王大郎在手背上随意揉了三下,小娃娃又扑将上去,再次狠狠咬了一口。
“王梁你属狗吗?”王大郎愤愤甩手,甩开了小堂弟的牙,却甩不掉小孩死死箍着自己的手,瞧他那又奶又凶的架势,稍不留神就要被再来一口,“你咬人没完啦?!”
小王梁马上用行动证明了“没完”。
如是一个咬一个甩,再去咬再次甩……反复几次,隔屋打瞌睡的大人终于发现不对,把王家院里最小的娃娃抱开,点着他的光溜溜的额头教育道:“不许咬哥哥!”
见了大人插手,致力于扮演小狗的小王梁突然扯开嗓子哭起来,指着王大郎说:“坏哥哥!”
“呦!”大人笑道,“你大堂哥怎么‘坏’你了?”
“他欺负姐姐!”小王梁没意识到大人在逗他玩,极认真地告起状来,哭得脸通红,话也断断续续的,意思却明白,“他要欺负姐姐,我说不让……他不听……他踩我……去欺负姐姐……”
大人终于认真起来,看看两三岁的小娃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看看七八岁的王大郎长得半人高,又四顾一番,没见到向来活泼外向的王家二姑娘,便以为王大郎欺负堂妹太过分,才被人家的小弟弟追着咬。
不论在哪里,汉子欺负姑娘都是可耻的,七八岁的小男子汉欺负七八岁的小姑娘也一样。大人立刻把王大郎揪过来,抡起一巴掌还没落下去,“小男子汉”也扯着嗓子嚷起来:“冤枉!冤死了!我今天就见了他姐一次!还是他姐把他交给我,让我带着他玩玩!之后她就回屋了!”
小王梁也在嚷:“姐姐一直在叫,他还去欺负姐姐!我数……七下!我咬他……七下!”
他话音一落,大人高高举起的一巴掌终于落在了王大郎背上。
“我没有!我冤枉!他撒谎胡赖我!”王大郎气冲冲地反抗冤屈,朝杂院正南那件屋喊起来,“王燕儿!王燕儿你出来!你听听你这撒谎精弟弟讲什么瞎话?!王燕儿!”
他喊到第三声,南屋虚掩的门就开了,冲出来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女孩个子比王大郎矮半头,却提着一把比王大郎高半头的大扫帚,一抡一片尘土,尖声和扬尘一起泼过来,“喊什么?显得你张嘴了?狗嘴吐不出象牙!”
这小姑娘天生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精神,如此气势汹汹地瞪视过来,连大人都难免被震慑一瞬,王大郎别过脸避开扬尘,一时不敢再张口。
哭得凄凄惨惨的小王梁则像见了天降救星一般,穿过重重扬尘扑到姐姐身侧,被姐姐嫌弃地说“脏”,又自己从姐姐腰间掏出帕子,一边抽搭一边给自己擦脸。
王燕儿把扫帚往旁边一支,熟练地拿过帕子,给弟弟擦脸。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俩,两张娃娃脸凑得近了,足能看出七八分相似,一样的漂亮胚子,和伯伯家的王大郎对比鲜明,天然一副占理相。
王燕儿给弟弟擦干净脸,又转头对大堂哥开炮,“你说谁撒谎精?!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欠了大伯几顿打?还来编排阿梁!”
“谁编排他了?他自己说我欺负你。”王大郎气急败坏,“就你这样的,谁敢欺负你?——而且我今天就没见过你几次,你在屋里,我在外面,我怎么欺负你?他就是撒谎!”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低头问弟弟:“你说哥哥怎么了?”
“哥哥踩我、去欺负姐姐……就刚才。”小王梁揪着姐姐的衣裳,手舞足蹈地比划,“哥哥去戳戳……捅捅……姐姐害怕,一直叫,我也叫,他还不下来,还说好玩!”
听他还在撒谎,王大郎狠狠一“呸”,连大人也听出不对了,但王燕儿并无慌乱,只看着弟弟无比笃定的小脸,继续问:“阿梁,哥哥在哪儿欺负‘姐姐’?”
小孩从套袖里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
大家顺着他的指点,只看到了一排还不算太破的瓦檐。
“哦——”王燕儿点点头,又问,“你说哥哥踩你,他踩哪儿了?”
小孩皱起脸,没朝自己身上指,反而指了指杵在房梁下的扫帚。
王燕儿伸手取回扫帚,理直气壮地朝王大郎轮去。
“王八蛋!你又爬我家房梁捅咕燕子窝是吧?!”
大人很快制止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埋怨王燕儿“一个小姑娘家脾气这么大以后谁敢娶”,又叹小王梁“快三岁了还说不清楚话”,最后象征性地拍拍王大郎的脑袋,责怪他手贱讨嫌,勒令他给南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撒一把谷子,这才算给燕子赔礼道歉,如此草草收场。
闹完这一通,玩耍的孩子也散尽了,王家院南屋的小姐弟退回屋里,洗脸洗手。没一会儿,屋檐下又闪过了黑色的剪羽,小王梁仰着湿哒哒的脸跟它打招呼:“姐姐!”
“你叫它什么?”王燕儿被这小傻瓜蛋气得够呛,指着自己,“我是谁?”
小王梁不假思索地道:“是姐姐。”
王燕儿指指燕子窝外那一抹剪羽,“那是什么?”
“是姐姐……”小王梁本说得笃定,但看王燕儿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不免犹豫了一下,“是燕儿……”
王燕儿眉头稍平,“对,那是燕儿,但不是姐姐——你再说一遍,我是你的谁?我叫什么?”
“你是姐姐,姐姐是燕儿。”小王梁说得很顺利,更顺利地反向思考,“那燕儿为什么不是姐姐?”
王燕儿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和他说,迟疑半晌,只能不讲理,“反正你不许管燕子叫姐姐!那么多房檐底下有那么多燕子,但你就一个姐姐!”
小王梁眨巴着眼睛,大大的眼睛,满满的疑惑。
王燕儿又解决不了他的疑惑,只能当没看见,又指着自家不太牢靠的老房梁问:“那是什么?”
“是梁。”
他乖乖答话的时候,脸颊会有贫家孩子难得的婴儿肥,捏起来软软的,王燕儿捏捏他,“那它是你吗?你就在这儿呢!我捏你,你会有感觉。哥哥踩它,你会有感觉吗?有感觉的才是你——你看,凡是梁,难道都是你吗?”
她颠来倒去说了好些话,自以为很好地解释了弟弟对“名称”和“人称”的混淆问题,但被她掐着脸的小弟弟只是把眉头拧成了毛毛虫,继续眨巴他的大眼睛,说:
“可我就是阿梁,阿梁就是我呀……”
王燕儿沉默一息,在地跺了一脚,撂开弟弟回灶下去了。
——跟他扯瞎话又填不饱肚子。
“姐姐!”
“姐姐,姐姐。”
“姐姐——姐姐——”
小孩子的精力出奇旺盛,也不太懂见好就收,小王梁见姐姐不理他,就在王燕儿前后绕圈圈。王燕儿拖柴来烧灶,他跟在后面揪揪小柴皮;王燕儿点火升灶,他在旁边奋力拉风箱;王燕儿热午饭,他自己把围兜穿好,扒着灶台等。
米糊糊要搅着放凉,王燕儿一边搅,一边听着弟弟在自己身后绕着半圈乱跑,被“姐姐姐姐你理理我”灌了一耳朵。等到米糊温凉,她把属于弟弟的一小碗盛出来,看到小孩脸上大大的笑容,一时都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想理他。
但饭吃到一半,她又想起来了,问弟弟:“我是谁?”
小王梁绷着小碗吃了满脸,含混着说:“是姐姐……是燕儿……”
王燕儿指着屋檐下的燕子窝,“那儿住着的是什么?”
“是燕儿。”
“它是不是姐姐?”
孩子从饭碗里抬起头,瞥着姐姐的脸色,思考了一小会儿,摇摇头。
王燕儿终于满意了,用勺子刮掉弟弟脸上的糊糊,送到他嘴边去,“要吃干净。”
在颍川,按人口说,王氏是大姓,姓王的遍地走;按等级讲,王氏是贱姓,满地走的王姓人里没几个“大人”。
这对小姐弟所在的“王家”混得不算差,父亲是良籍,读过书识得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在颍川冯家名下的铺子里做工,劳碌多年,也混成了管事,虽然产业不是自己名下的,但工钱却能多拿些,还娶了一个世家夫人调教出来的婢女当老婆,貌美贤惠不说,还聪明能干,两人一起经营主家的铺子,争取更多的工钱养家,近能给儿子交束脩,远要给女儿攒嫁妆。
当然,对于王燕儿来说,她只知道爹娘都在铺子里干活,早出晚归,她要在家里带弟弟。
顺利解决掉午饭,人便有些犯困了,才获得姐姐搭理的小王梁很黏人,跟着姐姐爬上床。姐姐从针线筐里捞线打络子,他就和姐姐讲话。
“姐姐是燕儿,燕儿不是姐姐……我是阿梁,但阿梁不是我……”
他嘟嘟囔囔的,这次没说错,但也是死记硬背,依旧绕不明白。
他爹识字,给儿女名字起得早,在王家的大杂院里都算头一份,但未必招人待见,没名字的王大郎最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们,不似其他堂兄弟喊得亲厚。就像用常用字起名,好懂好记,但对孩子来说,却未必好分辨。
王梁只记得爹爹说:燕子住在梁间,梁稳燕安,男人就像房子的梁,要给女人撑起瓦檐,遮风避雨——所以他要快快长大,要自己立得稳,才能保护姐姐。
小王梁自己嘟囔够了,却没嘟囔明白,又来问王燕儿:“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总会想一些奇怪的问题,饶是王燕儿比他大四岁也回答不了,便愈发不想理会他。
“我怎么站得稳呢?我怎么……‘保护’姐姐呢?”小孩把头搁在姐姐窄瘦的肩膀上,蹭了又蹭,“燕儿在梁上住,可姐姐不住我上面呀?我要怎么做呢?——是要背姐姐吗?”
半懂不懂的小姑娘嫌他烦,胡说八道地糊弄道:“嗯……对,阿梁要背姐姐,以后我出门子,脚是不能沾地的,就要你背我上花轿。”
小王梁当然不懂什么叫“出门子”,只当作“出门”听了,他眨巴着眼睛,看看姐姐健全的双腿,看看自己的小短腿,不由噘嘴。
“那……阿梁背不动姐姐怎么办?”
“所以你要长大呀,要多练啊……”王燕儿给花络子打了个死结,一边和彩绳愤愤地较劲,一边糊弄弟弟,“你要像爹爹一样,一顿要吃两碗米糊糊,还有一只馍!长得高高的,壮壮的,才能背起我……还要多练习,比如你要在地上多站站,蹲一点才站得稳,不然你背我就会趴下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王梁真的爬下床站好,半蹲着,像个不到位的马步。
这下他终于安静了,小姑娘耳根清净,飞快地解开了花络的死结。但等她仔细打到最后一个结,就快束好一串五文钱的花络时,又听到了床下传来弟弟带着气喘的欢呼:“我练好了!姐姐,我背你吧!”
王燕儿觉得烦,但抬眼看他站得摇晃,又很想笑,抬手在他肩上稍稍地一推,小王梁就坐了个屁股蹲,瘪了嘴,一副要哭的丑模样。
王燕儿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没练好,背不动我的。”
小王梁一次失败,忍了没哭,重新爬起来站好,又安静了一会儿,再次欢呼,“我练好了!姐姐你上来吧!”
坏姐姐也有良心,推过一个屁股蹲,不好再推第二个——但他怎么可能背得动自己呢?自己背他还差不多。
王燕儿捏着花络子,想了想,突然有了个糊弄弟弟的好主意。
“你要背我的话,你就站在这里,我从床上下来,落在你背上,你要是没摔,才算背得起我——你背起我不许乱跑,不然会摔到我的。”
小孩兴奋地点点头,“我不会摔姐姐的!”
王燕儿重申,“可不许乱跑哦!”
小王梁站得很稳、很沉、很认真,肩背舒展,好像他柔软的皮肉下有格外坚实的脊梁,承得住千万斤的重量。
王燕儿坐在床上,向外探身,手臂落在弟弟双肩上,半身虚虚地伏在他小小背上,分出一丁点儿的重量,向下压了一会儿。
小孩摇摇晃晃地调整重心,最终站稳,被他“背起来”的姐姐在他惊呼:“没有摔!”
小孩得意又腼腆地“嘿嘿”笑,竟不忘分润自己的“成就”,“姐姐,你没有我以为的那么沉。”
王燕儿在他背后撇撇嘴,慢慢收回手,也收回半身的重量,把自己打好的络子戴在他脖子上,嘴上哄他道:“阿梁背起我来了,真了不起。”
被糊弄的小孩非常开心,乐嘿嘿地重复着王燕儿的夸奖,“阿梁真了不起……真了不起……我要去告诉燕儿。”
说罢,他戴着花络子径自跑出屋去,蹦跳着,仰起脸,朝梁间喊:
“你听到了吗?姐姐说我真了不起!”
他喊得那样高,那样响,惊出一只黑燕子,飞出窝落在梁上,歪着头打量他。
小王梁举起手来,对它喊:“姐姐——”
(二)上梁不正
“这就是王顺家的两个孩子?自己跑来要签身契的?”
颍川冯家的奴仆雇工自有圈子,提起王顺都识得,对他家那桩倒霉事,也都心知肚明,二管事提到了,不免自己叹一叹。领孩子进来的门房心下大定,也跟着长吁短叹,“是啊,自己跑来的,他家亲戚穷得丧良心,为了吃绝户钱,还想把小的给……”
二管事摆摆手,门房便轻轻打了自己的嘴,“这话想了都晦气!”
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不是说老天爷连运气都分不平,只是说升斗小民的家资太薄,稍有风浪,便要翻船。于大户人家一桌酒一勾账就好解决的事情,落在他们身上就是天崩地裂,家破人亡。
二管事朝远处乖乖站着的一大一小招手,“丫头,过来。”
那是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都不到少年的身量,也就将将懂事的年岁。大概是过来的路上摔过跤,他们衣服上有好些泥灰脏痕,但细看衣服料子还不错,身上也稍有二两肉,算是下等人家里养得不错的孩子。见了生人也很大方,女孩屈膝就跪,不太熟练,却胜在利落,男孩被姐姐拉得也跪,只是面上还呆怔怔的。
小姑娘生了双大眼睛,落魄时勉强一笑,也能笑出几分漂亮,“见过老爷。”
“受不起受不起。”二管事微微侧身,以示避礼,“起来吧,都是一般人物,以前也和你爹喝过酒,叫叔叔就行。”
许是他说话太和气,小男孩抬头看看他,便起了身,又把姐姐拉起来。但女孩站得迟疑,不知是疲累还是害怕,起身也站不太直,微微弓着腰。
二管事又问:“你家离这儿可远吧?怎么过来的?”
“是跑来的,怕人抓我们回去,一步都不敢停。”女孩很机灵,顺着话头开腔,“上月我爹娘遭祸死了,伯伯伯娘给我们当家,把爹娘草草埋了,棺材没有,‘一个七’也没有。当了几天家,说养不起我们,要把我们卖给牙行……”
话说到这里,她嗓子好似哽了什么,从气息到话音都在颤。明明还有那么多恶毒的隐情,比如伯伯伯娘就是想贪爹娘留的血汗钱,偏说什么都没有,就是不想养他们;比如她是姑娘,王家大宗不会管,可弟弟是男孩儿,宗里该管却不想管,默不作声地许了……可她本能地敛了口,咬住了牙,缓了一缓,才继续说:
“卖就卖,可我娘就是冯家的奴婢,我爹是冯家的管事,虽是良籍,也算半个家奴。我们虽姓王,但也有一多半的是冯家的,哪里轮得不相干的人来卖我们?所以我们就自己来了,请叔叔收留。”
那些隐情,她自己不说,不代表别人就不懂,二管事摸摸她的脑袋,拨出一股精细的白色头绳,叹道:“真是个聪明孩子,几岁了?”
“我今年十岁了,平常在家里照顾弟弟、洒扫、喂鸡、做饭,我什么都会干,还识得几个字。”女孩急慌慌地推销自己,又把小男孩往前推,“我弟弟今年六岁,他上过学,认字比我多,他很乖,很聪明的!”
小男孩仰脸和二管事对视一息,又抿着嘴垂下头去,退到姐姐身前,向后环住了姐姐。这不伦不类的保护姿态,就像是在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里的一只误以为自己是母鸡的小鸡。
“好孩子。”二管事笑了,“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不会写名字其实不打紧,多得是人在卖身契上画个圈,到头来只认手印。
王燕儿先按了手印,写名字时拿不稳笔,字迹几乎糊成一团,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王梁签身契时,他在契文处盯了少顷,好像他真能读懂什么似的,最后看看王燕儿签好的契约,才在自己的契文下按了手印,又在小小的红手印旁边一笔一划地写名字。他的字迹颇为端正,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甚至算得上“有笔力”。
略通文墨的二管事微微挑眉,问了他几句“之乎者也”一类的问题,他竟也会答,答完了,便睁着大眼睛望人。
二管事提着他们的身契离开,门房把两个孩子领到下人住的大屋里,让他们在此略等一等,听管事安排。
门一关,大屋里只剩姐弟两个,王燕儿立时泄去强撑的力气,跌坐在脏兮兮的毛毡子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似庆幸劫后余生的庆幸,又似忧虑前途未卜,只紧紧抱着弟弟安慰道:“好啦,阿梁做得很好,我们不会有事了。”
王梁反手回抱姐姐,一下一下顺着姐姐的背,小大人似地学舌道:“好啦,好啦,我们不会有事了。”
一时也不知谁在抱谁,谁在安慰谁。
王梁把脸贴在姐姐耳边,小声说:“姐姐,那个问我话的叔叔为什么不教我呢?夫子每次问我问题,我答过,他都会告诉我对错,叔叔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燕儿还在哭,只能哽咽着答他不知所谓的话,“这里又不是学堂,叔叔不是夫子……我们把自己卖进来了,那就是前辈和主子,你不许挑人家的理。”
“……哦……”王梁又问,“姐姐,你为什么要签那张文?那上面说他们可以把我饿死。”
王燕儿怔了,呆呆擦过眼泪,才恍然道:“不签这个,你今天就饿死了!”
“就你认字,让你签救命的东西,你还敢挑理,你就会挑理!”她擦过眼泪,恨恨地戳了戳弟弟的额头,“既然挑理,当时怎么不问?现在签过了,反倒想起来问我,有什么用?”
小孩歪着头,“因为姐姐你已经签了,我当然要和姐姐一起……饿死我也跟姐姐在一起。”
王燕儿又想哭了。
她想起阿娘说她大了不要嫁得太远,这样他们一家人还可以团圆在一起,想起爹爹给她带回来的红发绳,她才戴过一日就要换白的,想起可恶的伯伯伯娘,不敢卖掉弟弟就要捂死弟弟,想起这一路他们跑得多惊恐,摔了好多跤……
“姐姐,”王梁突然在她耳边说,“他们家的房梁歪了。”
王燕儿仰起头和弟弟一起看,这件大屋比他们家大好多,房梁也多几根,还分了几层架构,从栋梁间就能看出大户人家的庄严整肃来,“不许乱讲话,这是大户人家,梁怎么会歪呢?”
王梁信誓旦旦,指点着说:“那里……那里……影子都错开了,就是歪的!”
“不许乱讲话!一定是你坐得不正!”
“我在家坐在哪里,看家里的梁都是正的,这里就是歪的。”
“不许乱讲话……说不定是因为我们家的梁一直是歪的,你却当做是正的,现在见到正的梁,反倒看作歪的……”王燕儿越说越没底气,因为她看久了,也觉得最上头那根梁不太正,但她还记得这是在大户人家,以后给他们吃饭地方,不能说让人家不高兴的话,“反正不许乱讲话,最多和我讲。”
就这样,两个孩子缩在破毛毡上,看了半天房梁,眼泪也干了,泪痕也消了,甚至都开始感觉到肚子饿。
他们好多天吃不饱了,今天干脆没吃饭,但直到现在才觉出饿来。
屋门突然洞开,二管事在门外笑眯眯地朝他们招手,“王梁,你跟我来。”
王燕儿牵着弟弟起身,二管事却道:“丫头不用跟着去,只他一个跟我走,夫人要见见这孩子,有他的好前程。”
王梁惊恐地退了三步,“我要姐姐。”
王燕儿也有些怕,但她听母亲讲过世家宅院里的规矩,一咬牙,还是把弟弟往前推去,“那有劳叔叔费心照顾我弟弟!”
王梁被二管事牵了手,还扭头回来,“姐姐……”
王燕儿微微拔高了声音,“你要乖,你要听叔叔的话,你要听老爷太太的话!”
久违的哭腔又微微冒了头,而泪光只蕴在她眼底漾着,并没淌下来,“没事的,我在这里等你,不要问没用的问题,姐姐等你回来问我。
“要乖。”
(三)熙春燕
“胭脂,胭脂!”
轻快的拍手声里夹杂着微弱的“啪嗒啪嗒”,是一簇米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的脆响。
“那里有蝴蝶,白色的,好漂亮,胭脂你捉给我!……胭脂!”
小姑娘再次拍起手来,节奏比上次更快,喊的第四次“胭脂”里也露了不耐烦的焦躁,王燕儿终于反应过来:小姐这是在叫自己。
她顺着小姐的目光望过去,瞧见那丛粉芍药,一只平平无奇的菜粉蝶正停在上头,忽闪着翅膀。
小姑娘穿着一身橙黄纱裙,冯氏如意纹在衣裙上连绵作暗纹,合着她脖子上的金锁、额间的花钿、总角上的金丝扣,被阳光一照,亮灿灿一片华光,晃得人眼晕。而这个小金人又蹭过来,拉扯王燕儿的袖子,仰脸央求道:“我还没见过这种蝴蝶,胭脂……你捉来给我看看嘛——”
王燕儿默默憋住了笑,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粉花白蝶虽好看,但菜粉蝶实在不算稀奇,只是小姐见惯了色彩斑斓的奇异蝴蝶,突然瞧见一只平常的,反倒觉得稀罕吧。
不知是因为小姐身上的哪片金色太晃眼,或者因为额间用金粉混胭脂勾出来的花钿太闪亮,又或者仅仅因为小姐那声那娇滴滴的“胭脂”太刺耳……王燕儿突然觉得眼睛干涩,忙应了声“好”,借着抓蝴蝶的机会,逃离了这个让她眼睛疼的小金人。
卖身契签下的几天后,王燕儿和弟弟都确定了自己在冯家的归属。
弟弟被分到小公子的屋子里,恰好小公子今年开蒙,读过书的弟弟就成了小公子的伴读书童,陪小公子上下学,给小公子铺纸拿笔,捧砚磨墨——这活计虽轻省,却很要紧,连小公子的奶兄弟都被弟弟挤下去了。
王燕儿自己则被分到二小姐的院子里,本来只是做洒扫粗使,最最不起眼。但二小姐喜欢养小畜生,猫猫狗狗兔子雀儿满院子跑,而王燕儿在家里拴过狗、喂过鸡,还总去瞧燕子,自从她给小姐不吃食的小八哥看好了病,就荣获进屋服侍的资格。她在屋里不捻针不拿线,专管那笼小八哥,顺便陪小姐玩耍说话。
冯家二小姐冯熙柔芳龄八岁,还梳着两只小总角,上头一个样样都好的“大姐姐”,下面一个作为嫡支独子的“小弟弟”,吃穿虽富足精致,但来自父母的关心却少了些。满院子下人,都是阿娘给的嬷嬷和大姐姐,难得有一个王燕儿这样的“小姐姐”,又恰好叫“燕儿”,她就很欢喜了,总追着小姐姐,连着不停地喊“燕儿、燕儿、燕儿”。
二小姐嘴上总是不停地喊自己“燕儿”,好像喊多了,自己就能变成一只她喜欢的大燕子。但二小姐笑着来拉她抱她的时候,嘴里又变成了撒娇似的“姐姐”——又是“燕儿”又是“姐姐”,总让王燕儿想起弟弟小时候,也是这样欢天喜地地乱叫一通。
有那么一刻,王燕儿想:就当小姐是她妹妹了。
可这世上哪里有给姐姐取名字的妹妹?
大抵是因为“燕儿”这个名字太土气,太上不得台面,王燕儿第一次陪小姐请安时,就被夫人点出名字不好。过了几日,小姐便给她新起了一个名字,叫“胭脂”。从此所有人都改了口,好像她一生下来就叫“胭脂”,只有王燕儿自己不适应,总反应不过来。
——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小姐喊了几遍,不理会她,她就会生气,会不耐烦。
——小姐又不是阿梁。阿梁生气了,自己呆一会儿就忘了,还会再跑回来“姐姐”长“姐姐”短,可小姐生气……如果小姐生她的气,会怎么样呢?
王燕儿脑子里跑马,却不妨碍手脚轻盈,她悄无声息地弯下腰去,双手一合,便将菜粉蝶扣在掌中,蝴蝶在她掌心扑棱着翅膀。
王燕儿捏住蝶翅,空出一只手,回身招呼,“小姐!抓到了!”
空无一人。
王燕儿瞬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大声喊了三遍“小姐”,又小声唤了三遍“熙柔”,除却风吹花木窸窣声,再无任何回应。
她抓着菜粉蝶跑起来,“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别和我开玩笑好吗!……熙柔!”
她漫无目的地跑,慌慌乱乱地找,花径间、假山后、池塘边……哪里有小姐?她没转完一圈,冷汗已经冒了满身,黏得衣裳贴背,被风一吹,和她几乎要蹦出喉咙眼的心一样冰凉。
——如果小姐生她的气了,会怎么样呢?
——如果她不让小姐满意,会怎么样呢?
——如果她伺候不好小姐,会怎么样呢?
她跑到花园边缘,被老树延伸的根系绊了一下,摔了个踉跄,全靠单手撑地才没摔个狗吃屎。当她抬手看伤时,先看见了掌心的菜粉蝶——不知是被她捏碎的,还是方才压碎的,蝴蝶只剩一半破破烂烂的残肢,和手掌破皮的血丝恶心地黏在一起。
——她是个卖身入府的丫鬟,如果不让主人满意,就会像这只蝴蝶一样,被轻易地碾烂掉。
王燕儿又是吃惊又是吃痛,两颗眼泪“啪”地落在手心里,泡开了蝴蝶带着血水的残肢。
就在此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清脆而快活地笑,娇滴滴地喊:
“燕儿!燕儿!”
王燕儿慌忙抹去眼泪,抬头望向声源,瞧见花木掩映着的花园围墙上,有个晃着腿的小姑娘。小姑娘还是一身金灿灿的,在阳光里好看得不得了,与她眼神一对,便大大地张开手臂,“燕儿!”
她手一张,便有种“放手一跃”的快活,王燕儿被吓得肝胆俱裂,冲到墙下,也慌慌地张开手,“危险!下来!小姐你快下来……不不不不要跳下来,不要跳下来!你是怎么上去的?”
好在冯二小姐不傻,并没有真的“放手一跃”,她依旧稳稳坐在围墙上,靠着一根粗壮的老枝。她指指长在围墙内的老树,只见其长枝茂叶攀在墙头,根底粗壮结实——显然是从树间爬上墙来的。
王燕儿的心还在嗓眼里扑通扑通地跳,说话都憋着一股气,显得格外尖,颤颤巍巍的,“小姐,你原路下来好吗?”
“不好!”冯熙柔扭过头去,嘟嘴道,“你不理我,不听我的话,我也不要理你,不要听你的话。”
“我没有不理小姐!”王燕儿觉得自己又要哭出来了——其实她已经落下泪,只是混在脸上的冷汗里,自己都没察觉到,“我都听小姐的话!”
“可我叫你,你不答应我,你总是不答应我不理我!”冯熙柔委屈地控诉道,“你不喜欢‘胭脂’这个名字吗?我叫你‘胭脂’,你总是装作听不到!叫你‘燕儿’,你才会应我。”
王燕儿怔愣了一瞬,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眼前漫过一大股冰冷的水渍,眼泪太多、太沉,顺着脸颊滑进脖子,冰凉凉。凉得她不停地摇头,“我不是不喜欢……我不是装作听不到……我只是……我只是我太笨了,我总会忘记小姐给我起了新名字,所以我反应不过来‘胭脂’是我……我只是太笨了,我没有不喜欢。”
冯熙柔不再晃腿了,她歪着脑袋,两只被金丝扣缠绕的小总角也歪着,少顷,才微微点头,抿着嫩红的小嘴巴,有点羞赧的模样。
王燕儿胡乱擦去眼泪,扶着老树,柔声劝道:“小姐原路爬下来好吗?墙上太高了,摔下来很疼。”
“我不怕高!爹爹带我御剑飞过!我一点都不怕!”冯熙柔脆声笑着,颇为骄傲,“我顺着树一下子就爬上来了!一点都不难,上面吹风很舒服!太阳也好!姐姐你也上来!”
王燕儿张口结舌,想了想,又故作苦笑道:“可姐姐怕高,我不敢爬那么高,我看到熙柔爬那么高就很怕,熙柔下来好不好?熙柔最勇敢了,照顾一下胆子小的姐姐,好不好?”
这话术终于打动了冯二小姐,她点点头,屈尊纡贵地照顾自己的侍女姐姐,从围墙往树下爬,每一步都轻松灵巧,每一步也都让王燕儿紧张心颤。
“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吓唬你的。”冯熙柔一边爬一边嘟囔,“我以为你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了。我就想躲起来,在地上你都会找到我的,但树上不会……我爬上来,发现吹风好舒服,太阳好舒服,坐在墙上很好玩,我就坐在那里了,坐在那里没什么的,看得好远好远,一点都不可怕。”
王燕儿已经掌握了哄小姐的话术,“可我害怕,熙柔快下来吧。”
小姑娘落在老树最底的枝杈间,闻言笑嘻嘻地松开一只手,大大张开,轻松地做出半个“飞翔”的姿态,“不可怕的,你看,没关系的。”
王燕儿生怕树枝断裂摔了她,惊慌慌地在她身下张开手,“不要玩了,快下来。”
离地小半丈,对于身轻如燕的孩子来说,确实不可怕,冯熙柔听她说“快下来”,便高高兴兴地撒开手,从树上跳了下去。
王燕儿站在冯熙柔正下方,稳稳地接住了她。八岁女孩身轻如燕,砸也砸不坏,但王燕儿也只是个十岁的女孩子,冯熙柔落在她小小的怀抱里,那重量顿时坠得她跌坐在地。冯熙柔的双脚恰好蜷在她腹部,一摔一蹬,顿时让她有了想吐的冲动,被疼痛激出的眼泪又顺着惯有的路线落下来。
王燕儿“嘶嘶”地抽着气,却依旧抱着冯熙柔不放——昨天才下过雨,她怀里是颍川冯家的小姐,是冯宗主的小女儿,金尊玉贵,沾不得泥水。
不说冯熙柔的华贵衣服、精致首饰,只说她脚上的一双鞋——那都是上好的锦缎做的鞋面,鞋尖一排珍珠扣,只为听动起来那“啪嗒啪嗒”的脆响。这双鞋可以蹬在王燕儿肚子上,蹬多重都好,也不能沾上一点泥,掉一粒珍珠。
这一双鞋,就够买下十个王燕儿!
——这天底下,哪有连双鞋都比姐姐身价高的妹妹?
“燕儿,燕儿。”冯熙柔赖在她怀里,仰着脸,天真地问,“你喜欢不喜欢我给你起的新名字呀?”
“喜欢的。”王燕儿虚弱地回答,“小姐给的,我都喜欢。”
——她哪里有命不喜欢?
——她刚才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当这个小祖宗真落在她怀里,这个命根子被她紧紧抱住,王燕儿的心才终于落回胸腔。她终于听懂了这场闹剧的缘起,如此简单,如此平常,更显得她的恐慌是如此荒谬可笑,如此可悲可怜——而正因为这种荒谬和可笑又是那么合理,所以才显得太可悲,太可怜。
而王燕儿并不是弟弟王梁,她不会仔细地分辨自己的情绪,不会认真梳理自己的逻辑,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痛苦,觉得委屈,想要哭。
她摔了半身泥,被蹬得恶心,惊魂之后,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爹娘的宝贝,还是家里的大姑娘,她还有自己的名字,不用跑前跑后地伺候人,不用为了谁的不高兴不喜欢而胆战心惊,不用为了这么一件可笑的小事而担心性命……
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她为什么要拼着受伤去接一个不是亲妹妹的坏姑娘?为什么要紧张一双一点儿都不方便的倒霉鞋子?为什么她被蹬得恶心,摔得浑身疼,还是要抱着冯熙柔,不敢明言骂,也不敢放声哭?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
冯熙柔把下颌卡在王燕儿干瘦的肩胛处,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说:“我很喜欢姐姐本来的名字的,我最喜欢燕子了。可是阿娘不喜欢,阿娘说要改名字的,不改就是不规矩。我不能不规矩,所以我要起一个新名字……
“我有很认真地想过,我想起一个和‘燕儿’一样好听的名字。”小姑娘仰起脸,给王燕儿看自己额间的闪着金粉的胭脂花钿,“我最喜欢胭脂了,涂了胭脂就会变好看,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名字了,只让姐姐叫这个。”
说罢,她用袖口抹去王燕儿脸上的汗,也把她静默的眼泪一并擦去,而后笑得双颊圆团团,亲亲热热地把脸蛋贴在王燕儿湿凉的脸上,孩子气地哝咕道:“我很喜欢的,我很认真的,所以我好想要姐姐也喜欢,想要姐姐也记得听我喊‘胭脂’。”
她的身子娇小,却温暖,一边紧紧地抱着王燕儿,一边还要仰着脸卖乖,眨巴着孩子特有的大眼睛,睫羽忽闪如蝴蝶的翅膀。
王燕儿想起弟弟,想起弟弟仰着脸对她笑,带着不知愁的憨厚快乐,笨拙地讨好,说“姐姐,姐姐,你理理我”。
“姐姐,你觉得‘胭脂’好听吗?你喜不喜欢‘胭脂’啊?”
胭脂用力回抱她,“很好听,我很喜欢的。”
小姑娘乐颠颠地正过脸,红扑扑的脸蛋上,又是羞怯,又是快乐,“那姐姐,你喜不喜欢熙柔?”
“喜欢的。”胭脂和小姐轻轻贴脸,“我最喜欢熙柔了。”
(四)下梁歪
颍川的冬天很冷,哪怕不下雪,也是呵气成冰的寒凉。胭脂在假山前踱步一圈又一圈,口鼻逸散的水汽遇冷化作白雾,散了又起,好像一棵烧柴不断的烟囱。
前院侧门处,终于走来了一个矮矮的身影。瞧那半新不旧的厚实冬装,和崭新的棉帽,瞧着十分暖和,是下人里难得的体面打扮。许是怕冷,他一边走,一边拉扯着帽子拢住侧脸,下颌也所在棉衣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孩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胭脂只一瞥,便招起手来,“阿梁!”
王梁小跑到姐姐身前,才站稳,就挨了一记怒戳,“还知道来!睡过了是不是?下次再这样迟,我喂狗也不给你。”
一边说着,胭脂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一直用棉衣和体温保护,还带着适口的温度。大冷的天,她也不敢打开,直接往弟弟怀里塞去,“这是拿特制乾坤袋才能运的海货,分给小姐的也只有一盘子呢,单拿炭火烤了就很鲜美,小姐不爱吃才分给我们。我用铁板烙着重热,吃着倒比之前更加适口些,留了一半给你——快藏起来,不要凉了!也不要分给别人!自己悄悄吃了,免得惹人说嘴。”
王梁哑声道:“不必了,我吃不下……”
“还没到晚饭的时间,怎么就吃不下?推辞也不会找个合适的借口。”胭脂在弟弟的棉帽上拍了一下,帽子一滑,就遮住了男孩的眼睛,“很好吃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就算你跟着小公子在席上吃过,那也不一样,烙铁夹过,又撒香料,肯定很合你的口。”
王梁轻轻地咳嗽几声,嗓子更哑了,“我今天没胃口,真的吃不下……”
胭脂一怔,狐疑地看着弟弟唯一露出的那双眼,恍然大悟。
她又是无奈,又是不耐,强拉着王梁走到假山后。
背过风口,便有几分暖和,胭脂打开油纸一角,拿出一块烤鱿鱼,又拉下王梁的棉服领子,对着他通红的鼻尖捏了一把,顺手把鱿鱼塞进弟弟的嘴,“哭什么哭?冬天掉眼泪,也不怕脸裂开?张嘴干嘛?喝冷风?给我闭上嘴嚼!”
用烙铁夹过的鱿鱼的确热辣鲜香,王梁半日没胃口,一块鱿鱼入嘴,肚子就起了反应。他老实闭着嘴,嚼了又嚼,直到那块香肉被他咂咬得不堪,才珍稀地咽下。胭脂瞧他喉咙一动,又塞了一块,“才不是说没胃口吗?现在又有了……慢些,没人和你抢。”
王梁露了脸,就着姐姐的手吃零嘴。吃着吃着,不知怎么,他的眼泪又冒出来,顺着脸淌下来,滴滴挂在下颌,可怜得紧。任谁看了,都知道厚实棉服下,准是个瘦伶伶的孩子身量。
胭脂才喂完了最后一块,珍惜地嗦净指间的香料,才随意在假山石上抹了抹,把不长个子的弟弟揽到怀里,“好啦,都是八岁的大人了。眼泪干在脸上,一会儿风就吹裂了,守夜的时候可遭罪了。”
王梁像是咳嗽一样哽咽着,抬手去抹眼泪,又被姐姐抓住了手。
他没有手套,冬日里只把手指缩在棉服袖中,但指头还是免不了受冻,像几根细长的泛透明的红萝卜,而手掌红肿得更厉害,足胀了一指厚。
胭脂皱眉,“谁打得你?”
“先生……”
胭脂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这“先生”应该是宗学里教书的夫子,“先生打你干什么?你是小公子的人,他管不着你啊。”
“……可他管得着小公子。”王梁抽着鼻子,咳嗽着哽咽道,“先生抽背小公子的功课,小公子没背,先生就说要罚——可明明是小公子没背书,凭什么打我?”
胭脂哑然。
“我提醒过,也催过,小公子自己懒怠,跟着平安玩耍误了课,要说不尽责、做错了,那也是平安的错——凭什么打我?”
胭脂倒是知道“平安”——小公子的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比起弟弟这个大两岁的伴读,小公子还是和同岁同龄的平安比较亲,听说是这小子使坏,不由怒道:“就是,凭什么他带着小公子不上进,还把挨打的事栽派给你?心眼真坏,我想法子去告他的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平安该挨打。”王梁摇摇头,哑声说,“我就是不明白,凭什么不是小公子挨打呢?明明是他自己功课做不好,是他自己犯的错,凭什么算到别人头上?先生不公平。”
胭脂同仇敌忾,“对,明明应该把平安打一顿。”
“不是!”王梁急了,“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小公子自己挨打?自己担自己的应得的后果?别人不懂道理,先生是讲道理的人,他为什么也不懂道理?”
胭脂:“……”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死心眼他又要“讲道理”了!
“你没有当场顶嘴吧?”
“没有,不好扫先生的面子……”王梁揉揉鼻子,“我是等公子下学后去问先生的。”
“……”看他这幅顶顶认真的死样子,显然先生确实和他讲了些道理,而不是直接把他赶走,胭脂又好气又好笑,“那先生答的是什么?”
王梁在入府之前就上过学,爹娘在世时,对他读书从不吝啬,他也是个聪明孩子,在同龄孩子中最长进。他入府后伴小公子读书,虽然不是宗学里的正经学生,但先生也对他颇有善意,还给他一份书本——或许这就是“讲道理的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先生说,因为我是公子的奴婢。”王梁慢条斯理地说道,“公子犯了错,先生就要罚他——抄书是罚,罚公子的笔墨;戒尺是罚,罚公子的手;打我也是罚,罚公子的奴婢。我是公子的人,先生罚我,就是罚公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好像还有点道理,胭脂想,打得这么惨,小公子会害怕的,惩罚就是要把人吓唬住。小公子是宗主膝下独苗苗,夫子又不能打小公子——大夫人和姨娘都会和夫子拼命的——那么就只能打公子身边的人,让公子知道害怕,却又不会受伤。
这叫什么……杀只鸡,吓唬猴子。
毕竟猴子是很珍贵的,不能杀掉的,吓唬吓唬,所有人都会觉得夫子有分寸。
可是作为小鸡的姐姐,胭脂只会不服气——小鸡有什么错呢?他甚至还劝过猴子不要犯错!
更让胭脂意外的是,一向很听得进道理的弟弟竟然依旧不服气。
“夫子说我是小公子的人,可人是什么?敬天地、孝父母、悌兄弟,立言、立德、立功,兼济天下、独善其身……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规矩,哪一条讲:人要理所当然地承担别人犯下的结果?”王梁越说越慢,语气却愈发冰冷。
对于他这样的年龄,这番话实在深奥极了,至少胭脂听不太懂,“我算什么人?我就是小公子的东西!”
胭脂觉得自己好像听明白了,但她不明白弟弟在生什么气,“……你是小公子的人?还是小公子的东西?这不就是个说法吗?不管怎么讲,你都是小公子的奴婢啊,我们签过卖身契,就是冯家的奴婢了。”
王梁没有说话,但胭脂感觉到弟弟靠在自己臂弯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去,脸也低垂着,他没有再哭,但满身都是难过。
——像是一只被冤杀的小鸡鬼魂。
胭脂把弟弟搂进怀里,在他还没有长成一个男人的时候,她还能够紧紧搂住他,把棉帽拉得更紧,让他小小的身体暖和起来,“你自己喜欢讲道理,喜欢讲清楚,现在都讲清楚了——我们就是这么倒霉,爹娘死了没人肯养,只能把自己变成奴婢才能养活自己——两年了,不都过来了吗?
“你之前还跟我说很开心的,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书读,小公子对你也不太糟……”胭脂努力阐释现实生活的美好,“其实当奴婢也不是很差,对不对?我们只是在养活自己。”
王梁摇摇头,他正哭着,说话瓮声瓮气,稚气中包裹着某种脆弱却锋锐的东西,“我以前开心,是因为我以前不明白,可姐姐,现在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就再也不会开心了。”
傻孩子,胭脂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再也”,说“永远”,那都是孩子话。
“我不想当别人的东西,没有人会想当别人的东西,多开心也是别人的开心,不是我自己的。”王梁难过地小声说,“我没有‘自己’了,我把自己卖掉了。”
胭脂左右四顾,严厉地凶了他一句:“乱讲!不许和别人抱怨主子。”
王梁怯生生地锁回头,胭脂又叹道,“之前吃鱿鱼那么香,难道也不是你自己吃的?你总是想奇奇怪怪的事情。”
那不一样。王梁难过地想,姐姐什么都好,就是不懂道理——她总是不明白自己在说多么可怕的事情。
胭脂看到弟弟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很心累——弟弟总是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想得很可怕很严重。
无法互相理解的小姐弟靠在一起,抵御瑟瑟的冷风。
“先生总是说如今是大同治世,所有的书都这么讲,所有的贤人都在努力治世……”王梁喃喃道,“可治世为什么允许人把自己卖掉呢?为什么有‘人可以变成东西’这种规矩呢?明明这么可怕,为什么谁都不觉得有错需要改呢?”
他这样细细碎碎地念叨着,忧愁着,这难过未必长久,却也够让当姐姐的心疼。
胭脂搂着弟弟,绞尽脑汁,终于憋出来一句:“可以改的呀,有别的地方是可以改的呀。”
王梁抬起头,他眼里已经不再有泪光,却满是灰白的阴霾,一抬眼,才透出一点狐疑而微弱的光亮。
“我们之前陪小姐和公子去过岐山温氏的游园会,你忘了吗?那里虽然也有奴婢,但是没有奴籍,只是……”她绞尽脑汁地去和弟弟保持一个话术,“只是一些‘不是东西’的人,他们在做奴婢的事情。”
这话说得很奇怪,但确实安慰到了王梁,他靠着姐姐抽鼻子,“我要是生在岐山好了……没有奴籍,我也愿意给小公子做活——我正经拿工钱,我守我的本分,他守他的本分。他是他,我是我,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只是我自己的。”
“哎呦!”胭脂笑起来,拧着他被冻红的脸蛋,“你自己饿死好啦!你现在这个样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爹娘不在了,亲戚不养你,你有什么自己的?你自己的全是坏的。主人家还有好的,分给你一些,至少能吃饱穿暖——不要想东想西了!”
王梁又垂下眼睛,“好没道理……”
胭脂:“……”
“老天爷好没道理。”王梁问,“姐姐,我觉得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我自己不能有一点好东西呢?”
“可能我们上辈子做错事情了吧。”胭脂平静地耸起肩,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节,“但没关系,这辈子好好做,总会熬出头的——你要好好伺候小公子,以后小公子出息了,带着你也往高了走,你能做个管事,自己置办企业,主家开恩让你摆脱奴籍,你就有自己的好东西了。又或者,我好好伺候二小姐,以后二小姐高嫁,带我陪嫁,我再带你陪嫁,一起到没有奴籍的好地方去。”
——所以总是要主家好起来,好到鸡犬都升天,才能分给他们分润一点残羹剩饭。
王梁赌气地想:他才不要当鸡犬。
不管弟弟又在赌什么气,胭脂已经被这种美好前景迷住了,自己给自己打气道:“开春夫人带小姐和公子去上香,我们也悄悄在心里求一求。”
王梁歪过脑袋,面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刚要说话,就被姐姐戳戳额头,“好啦,我不能陪你讲瞎话了。二小姐午睡该醒了,也到了小公子上学的时候了吧?你快回去,不许瞎想了。你一天天瞎想没个头!”
说着,她折身要走。
王梁下意识用力地拉住她的手。
“姐姐。”
这个八岁大的孩子仰着冻红的小脸,被泪洗过的眼睛也布满血丝,但格外晶亮,满是笃定。他说:“我会有出息的,我会出人头地的,我们会熬出头的。
“总有一天,我们都不要当别人的东西,自己就可以好好活着,我会有出息的,我会很了不起,我会靠自己养活自己,姐姐也会……”
他打了个磕巴,想了又想,他知道自己不做奴婢会是个有出息的人,但不知道姐姐不当奴婢会是什么样子,最后,他只是像小时候一样讲:“我会保护姐姐的。”
久违地,胭脂也有了多愁善感的冲动,眼睛突然发起涩来。
她微微一笑,握着弟弟的肩膀抱了一下,笑道:“就靠你这个小鸡一样的个子?什么时候能把我背起来,再说吧!”
三、金玉缘
(一)雀桥仙
“阿梁,胭脂姐姐来找你。”
平安这话在门外就喊起来了,小冯公子苦巴巴的皱脸顿时舒展开来,正给他喂药的王梁扭头瞥了平安一眼,还是继续舀出下一勺药,四平八稳地道:“是二小姐给小公子送东西吧?平安你招待就是。”
小冯公子只好再次喝下一勺药,五官都被爆发的苦味儿催得皱作一团,报信的平安也陪着他一起做苦皱皱的鬼脸,“确实是小姐们给公子送零嘴来,但胭脂姐姐好不容易过来一趟,阿梁你去见见——我伺候公子喝药就好。”
嗓哑鼻塞的冯小公子也说:“阿梁你去和胭脂姐姐说话吧,平安陪我喝药就是。”
在冯小公子的小厮里,平安和王梁都是独一份儿的——独平安最亲厚,独王梁最靠谱。
平安是小公子的奶兄弟,自小一同长大,说“穿一条裤子”都不为过,待久了形容都相似,换了衣服一眼都认不出来。而王梁则最得长辈青眼,老爷太太都夸他聪明踏实又严谨,要小公子听他的话,何起何时卧何时读书何时吃饭……都被他管。
于是,明明屋里是一个小主子和两个小厮,但真正相处起来,隐隐然就是一个管手管脚的坏蛋和两个调皮小鬼。偏偏坏蛋小王梁总是懂事的那个,屋子里的小官司真撕扯到长辈面前,他总落个好。不占理但懒散贪玩小冯公子平素腼腆,要平安先帮他说一句话,他才敢接着说。
王梁也不想次次都让主子不高兴,但小公子总自找麻烦:不是贪玩到半夜才想起明早要交作业,就是大冬天穿单衣出去耍,如今风寒发热还嫌药苦,昨天把药偷偷倒掉,泼死了客房的一盆花……麻烦大了,他也脱不了干系,这才要管的。
是以,任凭平安如何找借口催他走,小公子如何皱着脸帮腔,王梁只管喂他的药。本只是小小一碗,该一口就闷的,偏给小公子哄了半刻钟才喝到碗底,王梁心里也怕耗久了姐姐不等他,剩下最后一点点药渣混汤,才把药碗交给平安,“现在是在别家的仙府,熬药要用人情,还是仔细些不要剩下——公子,良药苦口,今日喝完了,明日大好便不用喝了,长痛不如短痛。”
他一边叮嘱,小冯公子和平安一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镜像一般同步。等他起身出内室,平安便坐到小公子旁边,舀起一勺药,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小公子则巴巴望着王梁的背影,生怕他转头。
王梁没转头,急匆匆地往外走,撩开棉布帘子出了门。
小公子皱着脸对奶兄眨巴眼睛,平安放下勺子端起碗,豪气干云将最后一碗底药汁连着药渣一口干了。
胭脂坐在堂屋里,隐隐听到内室说话,知道又是小孩子的官司,倒没等得不耐烦,见到弟弟一脸无语地走出来,还笑吟吟地问:“小公子病情如何了?”
“症候不大,这一两日也就好了。”王梁袖手道,“如果能好好喝药的话。”
他一脸气郁,嘟得脸蛋浮奶膘,自衬大姐姐的胭脂才不会跟他感同身受,只笑眯眯地在他颊上拧了一记,“哦,那我和小姐说:小公子病得厉害,怕是三四天都好不了。”
说着,她又拔高了声音,扬声感慨:“可惜了,今日陪小姐们走街逛市去,真是大开眼界,好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小姐让我送来的果脯也就是其中之一,还想着小公子能去的地方更多,会更有意思些——小公子病得可惜了!”
随着胭脂的言语,王梁回头望去,只见内室门帘簌簌动,显然是有人在后面偷听,不由在人后翻了个白眼。
这白眼只翻给了他姐姐看,胭脂警告似地瞪了他一眼,看他收回了不体面的表情,才眨眨眼,用气声道:“这下肯定会好好喝药了。”
王梁对此不报太大希望——即便小公子下次认真喝药,病情也未必立即大好;即便病情大好了,岐山的百花会就这么几天,小公子未必能再有机会出门玩耍;即便小公子有机会出门,也是先要平安陪他玩耍,留他在屋里看家……
他自幼在颍川冯氏为奴,平日少有机会出门,更别说来这么远的岐山,见识仙门第一世家治下的风土人情——这么好的机会,偏被生病的主子祸害了。王梁嘴上不抱怨,心里却很可惜,在小主子和捣蛋同僚面前端得住,转头在姐姐面前七情全上脸。胭脂又笑又瞪地揪着弟弟的脸揉了半天,给他塞了一怀小玩意儿,这才哄好了。
“这是我陪小姐上街时给你买的,你收好了……”胭脂絮絮地给他数,“这个好吃,还不留口气;这些是药,这个外敷筋骨治跌打损伤,这个内服包治百病;这个天冷了贴在身上不受凉、这个是祛湿……”
王梁一一收好,但兴致缺缺,最后只稀罕地将几张膏药似的符箓贴托在手上,仔细观察符文和符纸上的暗纹。“太初宫出品……姐姐,你进门去了吗?”
“又做梦了不是?”胭脂耸肩道,“那什么太初宫是贵地,除却师生,外人一律不许进,宗主分量的人物才有资格参观,我们只是在门外路过,这是我在旁边的商铺里买的……倒是比颍川的便宜许多。”
“那是自然,颍川阵修少传承少,且敝帚自珍,不成气候,哪比得上岐山修太初宫的大气?太初宫阵修多,出品快,产量高,价格就打下来了——但卖到颍川去,一样是高价。”王梁将手里的低级符箓翻来覆去地看,嘟囔着“可惜了可惜了”,也不知是在可惜他没能去现场见世面,还是可惜他没钱倒卖搞批发,或是可惜他无缘生在岐山,参与太初宫不拘出身的入学考……
胭脂只当他还在计较自己没机会出门,搂着弟弟瘦巴巴的肩膀摇晃,“没事了没事了,我给你买回来了,也算你见过了……还可惜的话,以后等大小姐嫁了,我们有的是机会来走亲戚,你想去哪里都能去。”
王梁抬起眼,见八面玲珑的姐姐对自己眨眨眼,心神顿时从自己的小委屈中拔了出来,吃惊道:“已经议定了——”
胭脂稳稳捂住他张大的嘴巴,鬼鬼祟祟地环顾左右,不见第三双耳朵,才小声笑道:“十拿九稳啦——昨儿街上一道走,出了不少麻烦,那么多世家仙子里,咱们大小姐走得最妥帖,办事最稳当,生得也最出挑,但凡温夫人眼不瞎,都知道该选谁做儿媳妇。”
最近河南世家暗流涌动,温氏信使往来频繁……大家都说,占了仙门半壁的岐山温氏敲打过三晋,又腾出手来觊觎河南,要在中原挑一家地头蛇当河南王。传言没过一月,温家突然举办了一场“百花会”,广发请帖,邀请的都是三晋、河南各世家的公子小姐——小姐居多,公子捎带着。
——温氏怕不是想提联姻?
温宗主家公子多,联姻应该就是娶儿媳,但乌泱泱请了一众小姐来大明宫聊天,倒是有些老时候皇帝选妃的架势。颍川冯氏家主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小女儿冯熙柔尚幼,大姑娘冯熙棠却正当嫁龄,且家教甚严,聪慧沉稳,进退有度,实在是这场温家选妃会中最出众的的一个——哪怕胭脂是二小姐冯熙柔的丫鬟,也要承认大小姐更出色更合适,再加上颍川冯氏在河南数一数二的声望,基本已是内定入选了。
胭脂絮絮地跟弟弟讲八卦,说温宗主的璋华夫人是多么美貌和蔼有气度,说温宗主家的公子小姐们那么多那么贵气那么天生主人模样,说不夜天里多么繁华又多么意外百出,说二小姐憨傻又不懂事和温小姐的猫玩反被挠,大小姐又多么稳重体面将风波化于无形……
而王梁仔细听着,心神却跑远,他想象着一群世家小姐花团锦簇地围坐的温夫人身边努力表现,就像仙门一众战战兢兢的家主坐在温宗主下首殷勤赔笑——多像一群冯家的仆役们挨挨挤挤地恭候主人家的挑选。
除却最后一幕他亲眼看过,其他都属臆想,或许不切实也不正确,但给王梁带来了莫名的触动,他突然轻声打断姐姐言之凿凿的判断,说:“现在可不好说是不是大小姐……都不知道是不是选媳妇,也不知道是给哪位公子选媳妇……”
“阿梁你又胡思乱想!邀请那么多仙子来,难道还能是给温小姐选金兰的?至于哪位公子——长幼有序,当然是可着最大的先选。”胭脂轻笑,“至于是不是大小姐——放着最合适的不选,还选个差几分的?”
王梁没说话,他也本能地觉得一切都清楚明白,只是之前侍奉小公子的经验让他疑虑姐姐的金科玉律——若都按他们以为的标准,要懂事,要沉稳,要聪明,要最合适最会办事,那小公子为什么更加青睐平安呢?
主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真能猜透吗?
“你是怎么想的?昨日也瞧也瞧过了,有没有哪一位合你眼缘啊?”
岐山温氏七姑娘温晏将巨大的画卷展平,铺到八公子温晁面前的桌上,但温晁偏在这时候扭过脸去,从堂妹手上夺过自家老迈的橘猫逗弄……而被莫名其妙夺了猫的九姑娘温映呆了一呆,只好蹭到桌前看画。
虽然排行相近,但几人的年纪可差得不小,七姑娘已十六岁,九姑娘却才七岁。温映个子小小,四肢也不长,趴在桌上只能搁个小脑袋,仰起脸来,从脸蛋到五官,除却初有轮廓的凤眼,无处不是圆圆软软,一派天真。
“七姐姐,这画的是我们昨天逛街的时候吗?那个画师真厉害,一天就画好了?好逼真呀!”
“傻妹妹。”温晏摸摸堂妹的脑袋瓜,“当然又快又逼真——画师也用留影术打底呢!你看,就是昨日大家集合游街那一幕,街上乱糟糟的,人也拥挤,连日头都分毫不差的。”
“我知道留影符……但没有这个清楚!”温映奋力撑着桌角,在画中人面上搜罗一圈,突然怏怏道,“才不一样,这里面没有我!”
温晏不信,“怎么会没有你呢?你是不是偷偷跑远了?”
温映又找了一遍,回忆半晌,才迟疑地地在画面边角指出一个橙黄色的背影,“应该在这里,被挡住了。”
温晏昨日也在场,就在画幅的正中央,此刻顺着温映的指点才发现这些边角的小错漏,疑道:“这哪里是你呀?你昨日明明穿的是碧湘竹的裙子,再说了——你哪有这么高。”
“这是小冯姐姐,她穿黄裙子。”温映不服气蹦跶起来,一脸认真地解释,“昨天我带着啾啾出去玩,她也喜欢啾啾,就来摸——七姐姐你看,她弯腰半蹲着是去摸啾啾,还把我挡住了!”
说罢,她抱住温晏的手臂摇晃,撒娇道:“七姐姐,让他们重新画一幅,我都没有了。”
“你要是喜欢,让画师单独给你画一张就是了。”温晏被她摇晃着不觉发笑,满脸无奈,“这里没有你便没有你嘛——又不是画来看你的,有你没你都一样。”
温映难以置信地歪过头,大声质疑道:“我那么好看,为什么不画来看我?”
一旁扭脸半天假装不存在的温晁都发出憋不住的“噗嗤”声。
温晏也忍俊不禁,正扶额想解释,恰好听到弟弟那边的声响,心思一转,顺势祸水东引道:“大家都知道阿映好看,但这幅画是给阿晁挑媳妇用的——你再好看,难道还能嫁给阿晁做媳妇吗?”
温晁正“噗嗤噗嗤”的背影一僵一静。
温映睁大了眼,这个七岁的小姑娘还还不太懂堂姐取笑的内容,而平素又是温晁待她好,陪她玩得多,便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小哥哥做媳妇?!”
这下不用温晏多说,温晁也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来,把怀里的老猫抛在桌上,反把小堂妹抱起来晃荡,“短手短脚没头脑!小豆芽菜还想嫁我了?”
这十四岁的世家小公子,正在猛窜个子的时候,人高高瘦瘦的,看着不够壮实,但拎温映倒轻松。他双手一提一晃,怀里人便有惊险的滞空感,吓得温映哇哇大叫,双手乱舞了一阵,最后扒着温晁脖子不放,可怜巴巴地道:“好嘛好嘛——我不要嫁给小哥哥就是了。”
温晏乐不可支,“怎么说得这么可惜呀?”
被放到桌上的温映心有余悸地晃晃腿,她大概理解了“自己要嫁给小哥哥”是个笑话,个中缘由却讲不清,反正小哥哥的媳妇必须另有其人。
她觉得好丢脸,又朝桌上的群像画卷仔细看,试图转移话题,很快指出另一个错漏:“好吧,这里可以不画我,但是也没有把小冯姐姐画下来——她没有正脸!”
没有正脸的冯二小姐在画上只是一团橙黄的影团,只依稀看得出是个穿裙子的姑娘,温晏也侧目望来,目光那团模糊的橙黄色上停顿一瞬,又挪回画面中央另一片相似的橙黄,“阿映,昨日你和冯二小姐闹别扭,冯大小姐怎么说?”
“小冯姐姐没有和我闹别扭。”温映急慌慌地解释道,“她只是摸了啾啾,啾啾不乖,挠了她,她也没有生气,只是害怕会留疤生病,才去找她姐姐的。”
温晏不置可否,只问:“她去找她姐姐,那冯大小姐怎么说?”
温映一脸迷茫,不懂堂姐为什么对自己不熟的冯熙棠那么关注,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没说什么,她姐姐训了她说不该招惹啾啾,路上生事,但给她包扎上药了……我想去帮小冯姐姐说不是她的错的……但她姐姐不听,只说我很好,啾啾也很好,是小冯姐姐不懂事……”
她嘟嘟囔囔地回忆着,面上有点后悔,也有点尴尬,勾搭着自己的小辫子扯来扯去的,“但她人挺好的,问啾啾会不会伤到我,可以让她的女使姐姐抱啾啾……我说不要,她就不问了……之后还在街上给啾啾买了一个小铃铛玩。”
温晁闻言,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橘猫脖子上的花铃铛,冷冷一扯嘴角,伸手去解。
温晏问:“阿映,你觉得冯大小姐好吗?”
温映丈二摸不着头脑,不懂小哥哥为什么突然看铃铛不顺眼,也不懂七姐姐为什么这样问,只好乖乖从心答道:“好呀,冯大姐姐很漂亮,脾气也好,大家都挺喜欢她的。”
温晏笑道:“那让冯大姐姐当你的小嫂嫂,好不好呀?”
话音一落,温映睁大了眼睛才发出一声“啊”,温晁突然解下猫颈上的铃铛就地一摔。
脆响才起,温晏稳稳转头看他,生把温小公子满脸的怒火看熄了三分。温晁没有再闹腾动静,只默默地把那铃铛踢到角落去,又去哄温映,“阿映,你今天不是来看猫崽子的吗?怎么一直就和我们缠歪?后院可有一窝刚断奶的——你再不去挑,我就要扔掉了。”
“怎么能扔掉猫猫?!”温映从桌上一跃而下,蹭飞大半张画纸,而老橘猫也低哑地“喵”了一声,跳下桌子,蹭了蹭温映的腿,跟她一起去后院探望它的曾曾子孙了。
一时只留下温晏和温晁两姐弟,对着一张歪斜的画卷默不作声。
半晌,温晏道:“阿晁,中间那个黄裙子的姑娘,你仔细看看。”
那幅长卷的繁华街景里,数十芳龄正好的世家贵女把臂同游,言笑晏晏,可谓群芳烂漫,但真要从中选出温家的联姻对象——要家世好,要身份高,要人品贵重,要容貌合宜……综合来看,合适的人选,也就那么几个。
而能让温七姑娘独独指出来的冯熙棠,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头筹。不说她人品样样掐尖,只看她背后的颍川冯氏,也要让人再三掂量,格外看重。
至少温晏和温晁都清楚:父母属意在中原布子,于河南各世家中选一个地头蛇拉拢扶持,而作为百年望族的颍川冯氏,眼看就是温宗主钦点河南王的最佳选择。至于冯家样样出挑的大小姐,自然是最好的联姻对象,合该花落不夜天。
温晁闷闷不乐,却没有对姐姐作脸色,还依言“仔细看看”冯熙棠——她从笔架里抽出一支笔,给冯姑娘端庄明媚的笑面画了两撮小胡子。
温晏被他默默然的反抗气笑了,“你难道还觉得冯姑娘不够漂亮?”
“漂亮。”温晁随口敷衍,继续给冯姑娘涂出一条黑裙子,“但只论漂亮,我养在花园里那一廊鸟也漂亮,我放在房里的丫鬟也漂亮——我缺漂亮的吗?”
他自小骄纵,眼光颇高,喜欢漂亮姑娘服侍左右,侍女容貌稍有瑕的一概嫌碍眼赶走,端得一副风流浪荡之态,如今说出来正好堵姐姐的嘴。而温晏一介闺阁女儿,并不好插口兄弟房里事,讷讷少顷,才勉强道:“显摆你屋里人多吗?再多也不是正头娘子——这是闹什么别扭?难道你还能不娶妻吗?”
“当然娶,不然谁给我管那些漂亮姑娘?”温晁随口胡扯,手上还在给画卷涂色,中央几个端庄大方的联姻候选人无一幸免,都被他勾画得不成样子,“但我在家里排行第八,头顶那么多哥哥都没娶妻,我着什么急?”
谈婚论嫁长幼有序,确实是正理,但仙门子弟状况多,有太多晚婚的例子,这“长幼有序”的正理便渐渐没落,只是摆着好看,找借口时说一说。温晏想说“家里没计较这个的先后”,但瞧弟弟满脸抗拒,怕是自己说一个借口他就有十句来回,如此绕弯子劝导无甚大用,只好单刀直入道:“这是阿娘疼你,想给你找个好媳妇、好岳家,难道还错了吗?”
她话音稍显严厉,只一点火气,却也把闷闷的弟弟点炸了。
温晁立时摔了笔,转头嚷起来:“她不疼大哥?她不疼你?颍川冯氏确实是个好东西,有女儿也有儿子。是了,冯家公子太小,不好当女婿。但那冯熙棠比我大整整三岁,我消受得起吗?按年岁按长幼,都该大哥来娶她!”
他一嚷起来,温晏的调子也压不住,厉声道:“胡沁什么呢?大几岁便大几岁,终归是个好姑娘,配大哥也配得起,可阿娘就是偏心你——你娶了她,就有了颍川冯氏的帮衬,以后整个中原都算你岳家!你还不知足!”
“我凭什么知足?我为什么要知足?给我娶个好媳妇就想让我知‘足’?说白了还不是嫌我笨,嫌我蠢,嫌我不成器,嫌我以后不如大哥走得稳,才巴巴地找什么岳家来垫脚撑腰——阿娘是偏心我!她偏心我就是让我在这一群丑八怪里选一个丑八怪娶回家,以后一辈子都靠这个丑八怪保平安吗?”
他方才一直闷闷地不说话,现在突然爆发出连珠炮一般的指责,生把温晏说得呆呆怔怔不知如何还口。姐姐语塞,温晁眉头又一压,显得俊俏的眉眼又是凶又是委屈,“姐姐你还说我不知足!还要我高兴乐意!要我感恩戴德!——爹娘瞧不上我,看轻了我,不把我当什么事,才要我娶什么冯姑娘,我怎么高兴?怎么乐意?
“阿爹说把你嫁去清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乐意?为什么不知足不感激?阿爹不过随口说一句,不定婚书不作数,你就哭得地跟天塌了似的,现在凭什么要我对板上钉钉的丑八怪摆好脸色?!我就……”
“温于照。”
温晏叫的是温晁的表字,于同胞姐弟间的是难得的严肃,未曾声嘶力竭,也叫温晁立时敛口,就此打住。
她没有趁着这声暴喝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气焰乍消弟弟,只是握着桌角,生生扭过脸去,缓缓吐气吸气。
但温晁还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覆住了温晏握着桌角的手,“姐……”
温晏不言不语,握着桌角的手指都没有半点松脱,温晁又去扳她的肩膀,试图确认她扭过去的脸上有没有眼泪,“姐姐……”
温晏拗着力气不肯转头,直到属于弟弟的热源慌里慌张地靠近,圈住了她的身体,落到她背上,又滑到膝上——不必看,她都知道温晁死皮赖脸地趴在自己膝盖上,小狗一样仰着头巴望着自己,试图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哭。
温晁没有看到眼泪,才暗暗松了口气,半搂着姐姐的双臂摇了一摇,小孩撒娇似地道:“姐姐,我不讲你了姐姐……你说的都对,你说的都好,你哭也对,你哭也好……姐姐你爱嫁哪里嫁哪里,爱嫁给谁嫁给谁……”
这车轱辘话他讲了好几遍,才听见温晏骂带着鼻音他:“胡沁什么?”
一样的话,温晏方才也骂过一遍,只是方才理直气壮,像是喝骂孩童不懂事的谬论;如今轻而苦涩,像是在嗔明眼人的过分直白,“……我哪有什么‘爱嫁的’可言?”
——既然做决定的人从来不在乎。
温晁直起身来,把姐姐微微颤抖的背脊圈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头,像是依靠,又像是支撑。
半晌,温晏又捡回了刚才的话题,“不管怎么说,阿娘总是为你好的,她总担心你的以后,怕你有什么不妥当,这才要给你仔细谋一门亲,终归是个助力。”
“显得很蠢很没用。”温晁小声嘟囔,“阿娘就从来不担心大哥……”
温晏不同他掰扯这说不清的官司,只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画卷——之前被温晁那一摔笔摔了半幅墨点,但依旧清晰描摹着世家贵女的群芳争艳,望之灿然。
“还是仔细看看吧。”温晏把弟弟的脸扭过去,指尖轻敲在被涂黑的冯姑娘那处,“我昨日和她们打过交道,都是很好的姑娘,各有可爱之处,你还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
“——在他们做决定之前。”
在他们做决定之前,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大家还要接着演。
受邀来岐山的世家小姐们,为了不同的目的,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只求平安回家的,事事谨小慎微,扮演背景墙;还求温氏青眼的,步步端庄生莲,扮演最佳预备役新妇;只想快活傻乐的,时时走在最前见世面,只扮演自己。
冯熙柔介于三者之间:她年纪小,尚未及笄,又有姐姐,不会是温氏属意的联姻对象,在不夜天干什么都无所谓。但她又要好好扮演不懂事的小妹妹,让照顾自己的大姐姐彰显风采,获得温氏的垂青——两相化合,真是玩也玩不好,坐也坐不住,平白难受。
冯熙柔来的路上还是挺高兴的,早听说岐山姑娘擅马术,她还央母亲给她准备了骑装和马靴,预备着去马场玩耍。但这几日百花会,游园、划船、逛街都有过,偏偏没有去城外的意思。
其实,便是还有去马场的机会,冯熙柔现在也没了兴致,恨不能和弟弟一起染风寒窝在屋里——岐山温氏确实处处好招待,但大家各有目的,都放不开,紧绷的气氛之中,她连蹦跳都不敢,只能小步小步地跟着姐姐走。难得昨天见到一只猫能摸摸逗逗,偏偏她被抓伤,又给姐姐惹了麻烦……
今天璋华夫人带她们在园子里听戏,温七姑娘不在,几个表现优秀的嫁龄姑娘便簇拥在璋华夫人左近,姐姐冯熙棠正是其中之一。而冯熙柔坐得也不远,但刻意避在僻静处,任凭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哪一折,她一直低着头,盯着裙角看。
她穿的是家里的橙黄如意纹裙子,裙角微微荡漾,那金灿灿的如意纹像是粼粼的水波,在和煦的阳光下无风自动——她相信有大幅的裙子拢着,没人能看清她在里面小小地踢脚。
冯熙柔如此闷闷地和自己玩了小半个时辰,腰酸屁股疼脚也累。恰逢台上收了一折戏,又起新乐曲,有一个人影悄悄从坐席后绕到她身后,借着整理裙衫的动作,默默摁住了小姑娘的乱晃的膝盖,低声问:“二小姐可是坐得烦了?台上换了新戏唱,您好好听听?”
来者是姐姐的丫鬟,冯熙柔又在裙子里踢了一踢,撇嘴道:“听不懂、不好听。”
丫鬟又按住了她的膝盖,像是对待闹脾气的小孩子似地哄道:“那二小姐您要什么?我去寻来,不要再踢了,不好看。”
“我要胭脂。”冯熙柔委屈道,“这里太没意思了,我要胭脂姐姐陪我说话。”
戏园不大,冯家两姐妹只能带一个丫鬟,当然是紧着姐姐用,妹妹的贴身侍女则被留在屋里,没人陪伴她,闷得她愈发不耐烦。
那丫鬟苦恼极了,“小姐可别踢了,周围都看着呢,您这样让大小姐怎么坐得住啊?”
冯熙柔也不懂姐姐怎么能坐得住,瞧背影还从容自在,反正她是做不来的。但她还是默默收了脚,并腿拢膝盖,摆出一副乖巧妹妹的模样,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包装精致的糕点给丫鬟,“知道了……你把这个给姐姐,她今天饭吃得少,肚子会叫的。”
许是怕自己的话被当成孩子话,没有震慑力,她又郑重地加了一句:“会被人听到!”
丫鬟带着她的小点心回到冯熙棠身边,她远远瞧着姐姐侧耳、转身、接过那块小手帕抱着的糕点,又展示给别人看,几个大姐姐都掩口轻笑,讨论着什么,姐姐又转头对璋华夫人说了什么,精致的步摇随着歪头的动作轻轻荡过去,停住,灵动又端庄。
——真是她进不去的世界。
冯熙柔又想踢脚了,但才被制止,不好马上故态复萌,她努力并腿,摁住膝盖。正和自己较着劲的时候,突然有大明宫的女使走过来,对着这群被冷落的小娘子道:“夫人点了一出新戏,若是小姐们坐累了,可以去园子里散散,我引小姐们去。”
小姑娘们纷纷迟疑,唯独踢脚踢到一半的冯熙柔立时站起,朗朗地笑起来,“多谢姐姐。”
话音刚落,她便跨出座位,小跑到最前面去了。
其实大明宫他们第一天就逛过了,还去后面的湖里划了船,但比起僵坐着听戏台上的水磨腔,还是走路更让人身心舒畅。
还有三四个小姑娘和她一起走,都是不到嫁龄的小女孩,在这次百花会中当背景板,冯熙柔甚至是中间最大的一个。敢在这个场面出来玩的小姑娘,要么贪玩要么没头脑,要么又贪玩又没头脑,这个要去捉蝴蝶,那个要去喂鱼,导引的女使左支右绌,冯熙柔找不到机会问温九姑娘在哪儿——昨天逗猫的时候,听她讲自己养了很多小动物,要是能看看就好了。
如此乱糟糟地走到花园里,路过假山时,有个小姑娘要爬上去看湖,大家挨挨挤挤地跟着拥上去。冯熙柔走在最后,一时不防踩住了裙角——之前踢了半天,裙头早就被踢松了,这一踩直接散了半边,吓得她就近藏到假山洞里重新系带子。
平常穿衣都有胭脂帮忙,如今胭脂不在,她自己磨蹭了半天,勒一勒缠一缠,藏住不小心打的死结,才终于把裙带重新系好。等她从再探出头时,假山上已经没了人影。
她心下发着急,在假山群中绕着走着,一路小声喊问寻人,却无半点人声应和,反倒听见了不断的鸟鸣。
第一声鸟鸣或许是被她的喊声惊起的,后面却是鸟儿彼此间相互应和,连续应答,婉转成一片,清脆悦耳,近在山中。冯熙柔很快转移了目标,不再寻人,却去寻鸟。她听声辩位,在鸟鸣最清楚的地方兜兜转转好几圈,直到耳朵都疼了,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拨开浓绿的树枝。
原来,在离地足丈高的地方,悬着数十只金丝鸟笼,错落着排列成带,仿佛一条虚空的鸟廊。连绵相应的鸟鸣响在她头顶,鸟儿不同种,鸣叫亦有高低,听着隐约耳熟。她从下面望不见笼中雀鸟,只能拉远距离向上眺望,一一辨认,“黄鹂……百灵……”
“那只是什么?夜莺吗?”她自言自语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唔……一只小画眉……”
随着她的嘀咕,鸟鸣连绵的乐章也渐趋末尾,她眼看着黄鹂、百灵甚至夜莺都归于寂静,只剩头顶上的金笼里还传出清脆而尖锐的小调,冯熙柔一边半捂着耳朵笑,一边踮着脚尖向后退,一边伸长了脖颈张望。
才瞥见那金笼中那一小抹赤金,她足下突然一硌,背后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歪跌在地上。急忙之间,冯熙柔双手撑地,短暂的麻木后,掌心顿时痛得火辣,她慌忙甩了甩,扭头朝自己向后撞上的东西看去——竟然是个人。
还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
那人背对着太阳,浑身逆光,个子又高,冯熙柔一时看不清楚正脸,却看清了他身上的炎阳烈焰袍。
客居主人家,她虽贪玩,但也知道利害,顾不得掌心破皮,匆忙站起身。
一站起身来,她才看清他的脸。原是个打扮金贵的小公子,一身正红袍服绣日纹,眉目明秀漂亮,好个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只表情不太温和——他眉头紧皱,气鼓鼓地盯着自己看,那表情自然而然地显出几分戾气,让冯熙柔手脚有些僵,不知该往哪里放。
两人才撞上一次,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又站得太近,使得她去看他时,只能努力仰着脸,这样的姿势微微抻平了五官,抹去了眉眼间的局促,只剩疑惑。
她望着他,思考似地眨巴眼睛。
小公子的眉目也无措地舒展开来,对着她眨巴眼睛。
冯熙柔觉得这张脸实在眼熟,毕竟前几天和一群“温公子”草草见过礼,却不知他是“温公子”中的那一个。思考无果,她只好囫囵过去,矮身福了一福,“方才没看路,不小心踩了你,还请温公子见谅。”
这“温公子”看脸还稚嫩,模样并不比她大多少,但身量比她足高一头多,瘦瘦高高的,颇有压迫感。冯熙柔后知后觉地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便减少了被俯视的错觉,她的腰身直了起来,继续解释:“我只是想看看这些雀儿,但它们住得太高,我一直往后退才能看清——一路没回头,这才不小心撞了你。”
“雀儿?”小公子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到远处的鸟笼上,又转回来,“你怎么知道这些鸟被关在这里?”
虽然他问得不客气,但也无甚恼怒或恶意,冯熙柔也就大方起来,坦诚地笑着说:“它们在唱歌啊,一直唱,我就一直听,寻着声音就找到了,它们一直唱……”
话说到此,冯熙柔才惊觉从刚才自己跌倒开始,便再无半点鸟叫了。她怕这温公子误会,忙指着头顶的金笼子说:“现在不唱了,但方才它们一直唱,还唱得很好听……我就听着找过来……不知为什么现在不唱了。”
“为什么现在不叫了?”小公子学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突然嗤笑,“因为你撞到我了,乱了拍子,它们都不敢叫了。”
这话里依稀带着点轻佻的恶意,但冯熙柔还没来得及生气,面上就先浮现出了惊喜——小公子招手拾起地上的板牙,有节奏地敲起来,一个四成节,两个四成奏,敲到第三个四时,远远的黄鹂鸟便叫了起来,接着是另一只黄鹂、百灵、画眉、夜莺……
不同的鸟儿有不同的调子,在板牙打出的节奏中交错着啼鸣,真成曲调——冯熙柔听出这是九州人人耳熟能详的儿歌。因为是鸟鸣交错所奏,音高难得,其清脆婉转,又远胜人声,平白听着刺耳朵,如此合唱奏来,却十分悦耳。
冯熙柔看向小公子的目光渐渐褪去了生疏和畏缩,添了惊讶与欣赏,甚至为更多的崇拜所代替——她先是盯着板牙数拍子,在鸟鸣成调的时候,又不自觉地将目光的投注对象扩大到小公子这个人,如此神奇的和鸣之中,连他不太善良的得意表情都显得那么神秘莫测,神采飞扬。
冯熙柔不自觉地张开嘴,眼看着数十鸟儿随着小公子板牙的节奏出声鸣叫,又适时收声静默,群鸟的合奏渐渐零落成几只鸟儿的独奏,最后只剩下头顶那方笼里的鸟鸣,音色尖亮得出奇,不似她之前听过的任何一种鸟鸣。
她仍半长着嘴,垫着脚努力仰头张望着那方金笼,小公子大概也瞧出了她的好奇,板牙一招,悬在空中的鸟笼便缓缓下落。
鸟笼下落,好奇得抓心挠肝的冯熙柔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小公子半路截取,稳稳提到身前。而格外漂亮的金色鸟儿还在笼中歌唱,冯熙柔抬步凑近,几乎把脸贴在的金笼上,在因惊奇和喜爱而生目眩神迷中,发出赞叹的声息。
小公子将鸟笼举在身前,垂目望去,隔着金笼去看女孩的脸,她本就白嫩稚气的脸庞被金笼的折光一照,照出了全然的惊叹和憧憬。她的的目光是如此干净,如此专注,又如此欢喜令,明眸笑映对面的剪影——令被望者也难免有一瞬的目眩神迷。
鸟儿的独唱款款收歇。
冯熙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直起身拉开距离,问小公子,“这是什么鸟?”
小公子将金笼随意地搁在身侧的假山石上,惜字如金,“这是我的鸟。”
“我知道,我是问它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名字?”冯熙柔坦荡地笑起来,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我屋里也养了很多鸟儿,各种品种都有,但从没见过它。”
“白翎金丝雀,西域采买来的灵鸟,几代育种才出这只白羽的。”小公子说,“也叫芙蓉鸟。”
“哇哦——”冯熙柔惊叹起来,歪头对那金丝雀道,“原来你叫芙蓉呀。”
正说着,假山下不远处传来人声,是仆妇在高声呼唤:“冯姑娘——”
冯熙柔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自己的“失踪”闹大了,她慌里慌张地和笼里的金丝雀做了个鬼脸,又和那小公子告别,“她们找我呢!且告辞了,谢谢公子让我听它们唱歌!”
话音没落,她已经提起裙子,顺着曲折的假山道小步跑下,跑到一半刚转弯,身后又传来一声,“冯——”
这一声喊得低沉而迟疑,来自少年人微微发哑的嗓子,带着不确定的犹豫。但当她转过头,看到的只是那小公子还高高地站在原处,怀抱着那笼金雀,从容不迫,趾高气昂。
大明宫的日头实在好,他站在那儿,太阳光无遮无挡地从他头顶撒下来,又有金笼反射的暖色,金灿灿的的一片,照得他眉眼深刻,熠熠生辉。
漂亮得不得了。
不知怎地,温晁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他急忙攥了拳,笨拙地扣在金笼边,发出沉闷的响声。好在金丝雀训练有素,听得懂主人难得迟疑的指令,它张开嘴,摇头晃脑,婉转歌唱。
于是,那个喜欢鸟儿的小姑娘也跟着摇头晃脑,橙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如水波荡漾,就如鸟儿抖动鲜亮的羽绒,如意纹则是最耀眼的翎羽,在烈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一只才破壳的小雏鸟。
他突然自己今天格外愚蠢,于是他又敲在金笼边,命令金丝雀停止歌唱,又张开汗湿的手心,有些狼狈地对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做出驱赶的手势,意图结束这个蠢兮兮的情景。
但他赶苍蝇的手势显然被冯熙柔当作一个有礼有节的告别,于是他看到她又一次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朝他高高地挥起手来。
她笑得脸蛋圆圆,眉眼弯弯,花一样地绽放在亮烈阳光里,没有半点阴翳。
漂亮得不得了。
可恨金笼养鹊桥,逐音见君倚斜阳。
更恨那日天晴好,借卿浮我满目光。
(二)樱桃酪
一阵压抑的咳嗽后,璋华展开捂唇的手帕,看到帕上浓白痰液中的一缕鲜红血丝。
侍女飞快清理掉手帕,欢喜地祝贺说“夫人淤血清了”。璋华充耳不闻,只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丸药来,还是温晁适时奉上一盏温水给母亲送服,顺便朝侍女虚踢一脚,“蠢材还多嘴!”
——莽莽撞撞的,即便下人拍错了马屁,也显得他没聪明到哪里。
璋华就着温水吞了药,在儿子肩头轻轻拉过,反问:“怎么?你是想我淤血还积着?”
少年人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即便是母亲,如今拉他也不可能像拉小孩子一样轻松。温晁只像是被摸了一下肩膀,半点没晃,倒是答话时顺从地贴到母亲手边,伏低身子仰脸来看璋华,赔笑道:“我怕阿娘咳得气血都薄了,不咳才好。”
一边说着,他一边笑着去握母亲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得甚至有些烫,大概是攥了一会儿蕴灵力,掌心才贴上来,璋华便觉暖流入经脉。她修道不精,是半路出家,用灵宝才勉强补得寻常女修的境界,但对灵力的疗养并不陌生,甚至能熟练地配合。可惜小儿子学艺不精,灵力时强时弱,莽撞迂回,撞得她手臂酸胀,微微发抖。
温晁尚有自知,讪讪地松回手,问:“阿娘,阿爹什么时候来?”
“你父亲还要过几日。”璋华道,“我这老毛病,也不必非要给你父亲添忙,医师都盯着呢,一时无碍。”
“医师算什么?”温晁皱起眉头,毫不隐晦地撇开嘴,“哪个比得起阿爹?”
——在他眼里,这天底下怕是没有比得起他父亲的人了。
璋华无声失笑,抚了抚喉底压去咳意,抬眸见小儿子眼神闪烁,又岔开话玩笑道:“那你可想好了——要是你阿爹来,肯定要把你的婚事定下来——可瞧中了谁家的姑娘?”
本还满眼忧虑的温晁立刻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璋华不意外,小儿子不懂事,自己想为他筹备婚事,他偏闹别扭非不要,人还没怎么细看,这小子就咬死了“一个都不喜欢”,连他姐姐都劝不好。难得今天愿意过来,璋华备了一面特制屏风,让他好好看。
母子两人面前那巨大的屏风,从外面看上去,就是一面分外清晰的玻璃镜,外屋打牌九的姑娘们不时悄悄对镜自揽,摆弄鬓角发梢。但从里面看上去,却是一层清晰透视的玻璃,从璋华与温晁的位置,可以清晰饱览全场,看到在场所有人的一言一行。
于外间的小姐们而言,百花会日程近半,之前游园逛街又听戏,今日才松散下来,午后小聚一处,不见璋华夫人观察考教她们,便只是做游戏罢了。打双陆、打牌九、五子棋……女孩儿虽不会大声嚷嚷,但三五玩闹起来,也是喧嚣一片,高门小姐的多彩裙衫映在灿烂的阳光里,当真是群芳烂漫,明媚又热闹。
温晁隔着一面玻璃,将这烂漫群芳尽收眼底,却是面无表情,目中空无一物。好像这满屋姹紫嫣红,各色妍丽,都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人偶木像,还不如他那一院子奶猫小雀有意思。
“喜欢哪一个,但凡差不离,阿娘都好许给你。”璋华又在儿子肩上拉了一把,这次温晁不愿配合,她也不勉强,抚着他僵直的背脊道,“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总要成家立业,成了亲才算成人,订一门自己喜欢的亲事,定定心……”
内室设有避音障,里面炸雷也惊不到外间嬉闹的小姐们,她们似乎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被挑选,玩笑间十分闲适,不似前几日紧绷仪态,别有青春之态。有个小姑娘笑得格外开心,下棋下到冥思苦想,双手又托腮又抓脸,将标志精巧的五官都抓得皱巴巴地扭起来……
“阿娘这是嫌我不懂事。”温晁盯着那小姑娘的丑脸,口中哝咕道,“大哥早就长大了,姐姐也不算小,为什么只有我要‘成亲成家成人’?”
“如今大局未定,你大哥是长子,他的亲事不好现在定。你姐姐……我舍不得,想着多留她几年,有岐山在,她的婚事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呢,空长个子也不定定性……”璋华抻了抻小儿子肩背处的衣料,抚平每一丝褶皱,絮絮道,“你们的终身大事,我都记在心里,一件一件来,如今先说你的——你看左边那个下棋的橙黄衫子的姑娘,那是冯家的大姑娘,身份不差,为人也稳妥灵醒,娘给你瞧过了,是个好的。”
温晁朝左边瞥了一眼,只见一片五彩斑斓中依稀有片安静的明黄,但这熟悉的颜色只让他转回眼去,看到穿着同色裙衫的小姑娘皱着一张丑脸输了棋,被其他女孩替下场。
璋华微微探身,看清小儿子扭过去的侧脸皱得不像话,满脸都是幼稚的不高兴,“别一提成婚就给娘作这幅丑模样,脸都皱了。”
小儿子确实是长大了,五官长开来,面盘口鼻都是他父亲给的底子,侧脸真像旧年的温凛公子,眉眼却像自己一样略微圆钝,显得明秀可爱。再皱巴着作刻意的丑模样,又好似回到了他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只会软乎乎地抱过来,要阿娘开心。
璋华总是没办法不偏心他。
温晁一边听着母亲的指责,一边看到那被人挤下棋桌的小姑娘独自起身,原地跳跳,跳得长裙起落如花苞开合,又飞快停下着不雅的举动,朝无人注意的窗边小步跑去——窗外沿上趴着一只三花色的猫崽子。
她跑起来还是蹦蹦跶跶的模样,鞋子在起落的裙角下一颤一颤的,看着还没有那猫崽子稳当。
于是璋华看到小儿子很听话地舒展了眉目,笑了一笑,心里又不可避免地柔软下来,把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当成四岁的小娃娃去哄,“成婚有什么不好?成了家你就是个大人了,你就能搬出大明宫,到东坊开府,府上一切都按你心意来,比这蓬莱殿宽敞。还能腾个后院养你的那些小崽儿小雀儿,省得它们挤在笼里,溜出来就到处淘气……娘觉得冯大姑娘很好,文静漂亮,聪明大方,不仅知书达理,修道骑射也不差,你同她处一处,一定会喜欢的。”
那小姑娘在窗边小心驻足,探身小声学着猫叫去逗引猫儿。那三花色的小猫正是最淘气好奇的时候,本趴在窗沿抬爪扒拉叶影,见人接近也不害怕,反而突然起身,举爪做扑咬状,反倒把女孩吓得倒退三步——她跳得太响了,反过来把猫吓跑,还引来一片目光注视。
温晁轻轻嗤笑一声,还记得对母亲胡说八道:“我才会不喜欢她,她比我大好多呢,我不喜欢比我大的……哈!”
他最后一声笑是为那小姑娘缩头缩脑的滑稽动作,却实在笑得太过突兀,他自己都觉得不妥,仓促收了声。而璋华也意识到了什么,顺着小儿子的眼神望过去,温晁急忙仰头看天……在屋里看不见天,于是他认真地看横梁。
只怪右侧窗边的角落人太少,璋华只看见了一个穿橙黄裙衫的小姑娘,她才因惊呼和沉重的脚步引来不少注视,正怕羞似地缩头缩脑,小步往回挪。
“嗯——”不夜天无冕的女主人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鼻音,余光瞥见小儿子脖子上似乎因用力仰头看房梁而绷起的青筋,状似无意地道,“长幼倒是无妨,你不喜欢比你大的,那又不是没有比你小的——冯家的小女儿也很好,明快活泼,叫人瞧着舒坦,心性是不差的,恰小你一岁,等婚事筹办好,也到出阁年纪了。”
她拍拍小儿子的肩膀,“你往上看什么?来看看那个比你小的姑娘……喏,在屏风边坐下了。”
温晁敷衍地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仿佛那明黄色刺了他的眼睛,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可看的?短手短脚,笨头笨脑,蹦蹦跳跳,吵吵嚷嚷……一点儿都不稳重,有什么好的……”
——天塌下来都有他的嘴顶着呢!
璋华又是想笑又是想叹,最后把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小娃娃搂到怀里,拍了又拍。她没说什么,却瞧小儿子不自在的别过半边身子,脊梁硬挺挺的,像个大人了,只眼神还在孩子气地游弋躲闪,就是不肯往右边看。
“好啦,好啦……”好一会儿,温晁才别别扭扭地开口,“既然颍川冯氏配得替阿爹管河南,娘要我娶冯家女,我娶就是了……娶谁都是娶,何必非要问我喜不喜欢?哪怕我不喜欢,只要娘喜欢……我娶就是了。”
这话欲盖弥彰的话被他吞吞吐吐地说完了,他又找回了自己平常的嗓子,轻快而响亮地补充道:“便是我娶妻成家搬到东坊开府了!我也要时时回大明宫看爹娘——大明宫门禁严,阿娘要赶我走,也要打一块通行牌给我,我以后还要带阿映去西内苑跑马呢!”
冯熙柔紧紧贴在在屏风边坐好,妄图与黄色的绢布融为一体,就此消失,才好抵得过片刻前的尴尬。方才姐姐也看过来一眼,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最好一直文静呆坐,不然回去肯定要挨骂……
她本性好动,硬装文静也静不下来,没一会儿就将注意力转移到身侧的屏风上。
蓬莱殿里摆设无一不精美,粗粗一眼瞧不出和家里的有什么不同,细看下来却有关窍,像这架屏风,竟然是几层薄如蝉翼的绣品隔着叠在一起,让一副春景图显出层次来:最外一层绣的是和风与兰草,兰草里有螳螂,螳螂后的大树上,收翅停着一只黄雀,那黄雀绣得栩栩如生,黄羽黑翎,纤毫毕现,闪闪发光……突然变黑了!
冯熙柔被那屏风后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一颤,猛地向后仰去,还好她捂着嘴,没有发出引人注意的尖叫。
屏风后的人影隐约是个公子打扮,高瘦修长,偏头到屏风相接处,就从缝隙里露出了一只眼睛。
冯熙柔浑身僵直,呆坐着与屏风后的那只眼睛相对,瞧那圆润明秀的眉毛眼睛,隐约觉得有点儿熟悉。
那人影挪开去,还屏风上黄雀正常的光照,又用双手遮出细细的影子,黄雀被圈在手影中,宛如置身细笼。
冯熙柔恍然大悟,慌忙间双手交叠捂了唇,遮去自己的下半张脸,上半张脸却是眉眼弯弯,满是盈盈的笑意。
屏风后不知名的小公子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是她们欺负你吗?不带你一起玩?”
冯熙柔依旧捂着脸,却轻轻摇头。
小公子又问:“那你是觉得这里不好玩吗?很无聊?”
冯熙柔迟疑着点点头,随即慢慢放下手,许是捂得用力,她双颊有些褪不去的红。
“你想不想去看我的鸟?”小公子又歪过头,从缝隙中露出的双眼隐隐发着亮,“还有很多小崽子。”
冯熙柔眉目乍然生光,分明是欣然意动的模样,但短暂的迟疑后,她还是摇摇头。
许是怕人发现自己隔着屏风和小公子说话,她低下头,像是在对盯着屏风上的兰草说话,“太逾矩了,我爹娘不许,姐姐也不让。”
她听见他轻轻哼了一声,她分不清那哼声中是不屑还是恼怒,总归不是喜悦。她有一瞬间想反口答应,但教养和胆怯都阻止了她,于是她只是盯着那丛绣得鲜嫩的兰草,低声说:“谢公子好意。”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问:“今天暑气大,你想不想吃冰?”
不一会儿,侍女捧盏为小姐们续茶,转到角落处的冯熙柔这边时,则为她换了一盏。新盏是描了花的白釉瓷,碗盖掀开无氤氲热气,而是淡淡的凉意——一碗打作沙的碎冰作底,上面浇满了嫩红的甜汁和晒干的果干,盏底贴心地横放着一只小小的银匙。
冯熙柔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才小心地地捧起了自己的“茶”,用衣袖遮着银匙,舀了满满一勺粉红色的冰沙。
屏风后突然说:“我叫他们给你浇樱桃,最甜的。”
话音刚落,冯熙柔便尝到了。
冰沙入口绵密,凉了几息才化开,与极浓的樱桃汁融作一汪,包裹着小粒小粒的果子干,唇齿皆留甜。她吃了一口,满满地咂摸干果,又吃了一口,缓缓地舔舐上颚。这种奇异的甜味放缓了她的品尝,冰甜充分滋润过她的每一寸口齿,将她的唇都染了红,甚至漫上脸去,浸得双目晶晶亮。
她摸索着身上的小口袋,试图放点什么在茶盘中作还礼,但除了打赏下人的金银裸子,就只有她自己的私物,一样的不好作还礼。
她只能扭回到屏风前,捧着盏,望向黄雀绣面后属于人面的阴影,小声说:“谢谢你。”
这三个字出口前,她便感觉到奇异的紧张,就像这樱桃酪的甘甜一样奇异,虚虚堵在胸腔里,抵在咽喉下。这三个字出口后,她的心口便胀满了说不出的快乐和期待,而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冯——熙柔——”
屏风后的小公子慢慢地念出她的名字,字字绵长,尾音含笑,好听得不得了。
好像随着这一声,她的身体里就酝酿出了一个好大的泡泡,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又摇摇欲破,岌岌可危地,将她包裹起来。
“你站起来,凑近些。”
她依言起身,凑近一步,几乎能透过那层层的薄绢看清屏后那人的眉眼表情,一样盯着她看,依稀是在微微地笑着。
屏风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包,是那小公子突然抬手,正好戳在她鼻尖上。
冯熙柔呆呆地倒退了两步,没有惊叫,却神情呆滞,像只呆头呆脑的受惊小猫。
屏风后传来清朗的低笑,纵是压低了嗓子,也抹不去促狭和快乐。
完了,完了。冯熙柔后知后觉地想:她的泡泡破掉了。
她的心已经从胸口跳出来了。
(三)乌龙戏
温氏的百花会日近尾声,平常的闺阁游戏玩过一遍,姑娘们的脚步终于来到了马场。大明宫以西的内苑有广袤草地,葱郁林木,其中豢养珍禽异兽,随意一圈,就是个小型的仙门猎场。既然是一众小姐前来玩耍,围猎就太过血腥,西内苑划分出各样游戏场地,马球锤丸或赛马都来得。
大好阳光,如此场面,稍活泼些的小娘子都连连惊叹,这本是不太矜持的举动,但此处不是狭小闺阁,那些清凌的惊呼散入广袤天地间,转瞬便无,也就算不上什么失礼了。
今日场面大,人也来得齐全,各家贵客应邀做客,大明宫稍有脸面的公子小姐齐齐出面,做主招待。一众炎阳烈焰袍上繁复金纹在阳光里闪烁,在猎猎风中舞动,格外耀眼。
西北尚武,温氏公子无不弓马娴熟,小姐中竟也有高手——外人最熟识的温七姑娘驾马娴熟,策马如飞,与会马术的同龄姑娘们追逐玩耍之前,也不忘拉六姐姐来教那些不会骑马的小娘子。
温六姑娘温昙在仙门不如异母妹妹有名气,乍一出面,小姑娘们都觉得面生。她话不活络,笑也局促,显然并不太习惯闺阁社交的套路。但一上马立身,她的精气神立即就不一样了,原本局促的手脚舒展开来,起落都自然,策马间有一番与妹妹截然不同的飒爽风姿,惹得马下等教学的姑娘们都不由心生艳羡。
而炎阳烈焰袍中最最单薄矮小,也蹦跶得最欢的一片,就是九姑娘温映。她年岁幼小,往成年马匹前凑,只比马镫高一些,自己完全爬不上去,便扯着身旁少年人的衣角央求道:“哥哥!我要上这一匹!你帮帮我!”
少年身上只是棕褐色的便装,其实打扮并不简朴,布料也华贵,但因周身无纹饰,就瞧不出具体的身价来。但他对穿着炎阳烈焰袍的温映毫不手软,随意按住她的头顶,便压得小女孩动弹不得,“这匹马太高了,是给那些大哥哥准备的,不适合你骑,等他们牵小马驹来给你。”
温映眼睁睁地看着威风的大马离开了自己,缰绳很快被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抢去了,不由撇了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可我想骑大马——”
“那你想吧。”少年故作冷淡地抱臂,又提醒说,“快把护具穿好,不然有小马驹你也不能上。”
撒娇无用,温映气鼓鼓地撅起嘴,慢吞吞地将护具套在膝盖上打结。但她系带松散,一起身就落下来,气得她嘴巴噘得更高,一旁侍候的女使耐不住要帮忙,被少年人挥手制止了。少年人蹲下身,也不帮她系,只是指点说:“勒紧一点,不然固定不住,想要骑马,你就要自己把这些做好。”
小姑娘终于穿上了护膝,立即起身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马匹。少年又拉起她的手臂要紧一紧她的护腕,她不满地甩开了,“哥哥你好烦!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要来骑大马了!你走嘛!我不要你了,我要小哥哥!”
说着,她朝某个方向高高地举起手来,“小哥哥!”
正在人群中策马闲晃四处搜寻着什么的温晁闻声偏头,见到温映,面上就挂了笑,纵马而来。到了近前,他干脆勒马,纵身而下,姿态流畅——落地踉跄,便装的少年伸手想扶他,他又自己扯着缰绳倔强地站直了。
温晁朝那比自己高两头的少年道:“难得见二哥进宫来!今天怎么有闲心来西内苑?还穿得这么——”
“平日进宫少,家袍一时寻不到,这里也不是大明宫里,我就穿平常衣服过来了。”温二公子温易一边说,一边拍拍亲妹妹的脑袋,“阿映特意跑来和我说:她今天要骑马,她个子小又爱闹,怕要惹麻烦,我便来看看。”
被拍头的温映一脸不高兴,嘴巴噘得能挂油瓶,“再也不告诉你了……”
温晁圈起马鞭,随手将那圈索捏出形状,地在小堂妹噘高的嘴巴处虚虚地做了一个“刮”的动作,眼看着把小女孩逗笑了,才对温易道:“二哥想差了,阿映胡闹,下面的人也不敢放纵她闹,出不了事的。”
温映不服气囔起来:“小哥哥,我没有胡闹!”
温晁不理会她,只歪头一笑,闲闲歪靠于马背,单手扬起马鞭圈虚指一圈,像点验什么商品货物一般,对温易道:“今日来了许多世家女子,都是适龄待嫁,家世样貌都不差,二哥难得出来,不妨多看看,若有喜欢的——”
温易觉得如此言行不太雅观,皱眉提醒:“于照。”
温晁本想开个玩笑,不料自讨没趣,见堂哥神情认真,似乎要教训自己一二,不由悻悻收手,正要岔开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异响。
有别家小公子惊了马。
那高大的马匹躁动着地乱晃乱跑,与身量与大马不太相称的黄衫小公子爬在鞍上惊慌失措,连缰绳都从手中滑落。地上跟着的两个小厮奋力护驾,其中一个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被小公子甩脱的马缰,但脚下定不住,反而被马拽着跑。
这乱象转瞬就到了眼前,连温晁的马也试图闪避,眼看就要来一场小型踩踏。温易将小妹妹放到温晁怀里,把他们都推开,自己纵身上前,一手拉住了那惊马的缰绳,一手把险些卷进马蹄下的小厮推到一边,待惊马渐渐停稳,才把在马上乱叫的小公子接下来。
小公子方一落地,就喊着“平安”往他的小厮身上扑,被那小厮稳稳接住架好,好一番安抚。
危机解除,跳到一旁的温晁抱着温映转回来,眼神在那惊马的主仆身上巡回一圈,撇撇嘴,对温映道:“阿映看到了吗?不会骑大马还硬要骑,就是这个结果——害人害己。”
小女孩惊魂未定,只会抱着他的脖子乱点头。而被指责的主仆几人中,惊马的小公子和叫“平安”的小厮也脚软成一团,只有方才被温易救了命的小厮起身,不顾滚了一身的浮土,硬着头皮圆场,“是小人无能,没牵住马。”
温晁正要说话,温易却道:“没什么。人多声杂,人马俱是初识,惊马也是常事,还好能在马下捞到缰绳,不然想拽住就难了。”
那灰头土脸的小厮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温晁冷笑,“捞到缰绳也拉不住……罢了。”
他虽骄纵,但对温易这个胜似亲哥的堂兄还是有几分憷,温易一眼横来,他便不再为难下人了。正好一明黄骑装的女子寻着吵闹声赶来,侧身下马,小公子立即凑到她身边——男孩子长得高,年纪小也没比他姐姐矮多少,却非要把半个身子都往姐姐身后藏,一时有些滑稽。
温晁的目光在姐弟两人和其仆从间游弋,似乎想从一片明黄中寻到什么,但几息无获,脸色愈发不好看了。短暂一瞬静默后,还是挂在温晁肩上的小温映清凌凌地开了腔,“冯大姐姐好!”
冯熙棠微微一笑,盈盈致礼,温言道:“见过温公子,温姑娘。”
冯大小姐正当十八,容貌秀丽,这些天在温氏面前一直以矜持柔婉之态示人,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合格的世家闺秀。如今换上利落的骑装,平添明媚爽利,就看方才她侧身下马的姿势,就不是普通闺阁女儿能有的本事,不由让人想起关于颍川冯氏继承权的某些旧传言。
她一开口,还是恰到好处的温婉笑言,不卑不亢,“舍弟莽撞,又骑术不精,方才惊了马,唐突了诸位,幸好温公子出手相救——方才一惊,九姑娘可伤到了?”
温映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冯熙棠眉眼弯弯,其笑从容温婉,就如春风化雨一般,“无人受伤,那便好了。我且将他带在身边,仔细指导,不至再露丑吓了人。”
温晁突然矜傲地扬起下巴,“你一直管着你弟弟吗?”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语气也古怪,冯熙棠却像没听出来一样,和气地答道:“他早几日冒了风寒,病才好了,就出来玩耍,且骑术不精,我今日便多看顾他一些。若是平常,倒管束不严,由他自己玩耍——男孩子嘛,多摔摔打打,没什么要紧的。”
“如此……”温晁又问,“那你就不管你妹妹了?”
饶是以冯熙棠的气度,此刻表情也有一瞬间的裂痕,但马上又无奈地笑起来,“倒是想管她呢——只是舍妹不巧病了,没有一同出来,想管也管不到。我只盼游戏能赢个彩头,带回去给她玩玩吧。”
温映惊呼:“小冯姐姐生什么病啊?”
“小毛病,一时不好多跑跳,便自己在屋里剑养着。”冯熙棠说,“九姑娘若想寻她说话,也是可以的。”
温映歪歪头,还没说话,温晁便道:“再说吧——现在还是带你兄弟学骑马要紧,别再出笑话。”
说着,他草草弯了一点腰,充作道别,抱着温映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兀自打马远去。
留下小冯公子冯兴宸小小地松了口气,把身子从长姐身后探出些许,但看冯熙棠满面的笑意褪色,渐渐严肃起来,又小小地缩起了脖子,灰溜溜地去拉扯小厮平安了。
远去的温晁只留背影,而他怀里的温映坐在大马上朝后面开心地挥手,偏头对哥哥做了个得意的鬼脸,“略略略——”
温易无奈摇头,思衬着温晁的骑术不至于把妹妹摔了,便没计较。
一转头,他手里突然被人塞进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正是方才他从马下救出来的年轻小厮,一边塞礼,一边对他亲热地笑道:“谢哥哥方才相救,给哥哥打壶酒喝!”
温易难得被人这么自来熟地套近乎,更何况是个小厮,不由得愣住,就把那荷包接住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便装,无世家纹饰,就被认成了西内苑的仆役,这小厮自然要以仆役间的礼数来打交道。他捏捏着手里的荷包——两片素布封了口,无丝毫纹饰,却很结实,鼓囊囊的,里面应该都是铜钱,对于一个“仆役”来说,确实算得上一份不错的“谢礼”。
他看看那塞荷包的小厮: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眉清目秀的白净脸,眼里透着机灵,隐隐有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等自己答应下来,就要和自己一起去喝酒交朋友……还是个孩子呢,他家主人也在这里,亮明身份不免又一阵风波,何必呢?
温易真是哭笑不得,进退两难,只好自己闷吃个哑巴亏,答了声“谢”,就离开了现场。
被他撂在身后的小厮还没见过如此不近人情的仆役哥哥,本想讨个近乎和这人问些岐山的内情,没有奴籍又是怎么算雇佣……结果人拿了钱,就这么走了?这像话吗?
那他只能自认倒霉,反正那荷包也是用旧的,用来报个“救命之恩”也好。
小厮平安喊道:“阿梁!公子的护手是不是在你那里?拿来换!”
自认倒霉的王梁应了一声,抛下自己吃的闷亏,回头继续侍奉主人。
“胭脂……我会不会死啊……”
“呸呸呸!”胭脂虚空吐口水,再转回头来轻抚冯熙柔的腰背,“童言无忌!小姐这话不作数!”
冯熙柔抬起头来看着没比自己大几岁的侍女,她眉头皱起,唇中高撅,整张脸都努力地往上拧着,衬得一双圆眼睛愈发晶莹水润,可怜极了。
胭脂摸摸她的脸蛋,哄她道:“没事的,女子都会来月事,连生病都不是呢。”
冯熙柔这才低下头,把脑袋重新枕在胭脂的大腿上,委屈巴巴地嘀咕道:“可是我很疼。”
胭脂说:“我也会疼,天下女子有几个来月事不疼的?”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小姐贴在她掌心的脸蛋又皱巴起来,不用看都知道有多努力卖可怜。
“可我一直在流血……为什么这么多血……”
冯熙柔这次虽是初潮,但并非对月事一无所知,只是身上虚弱又疼痛,人也就比平常更爱娇,明知毫无意义,也在胭脂怀里扭来扭去,小动物一样哼唧了好一会儿。
“没事的没事的……”胭脂应对她也得心应手,敷衍着安慰道,“不会疼很久的,只要不吃辣的不吃凉的不着凉不冒风不洗澡……我已经给小姐煮水了,暖一暖就不疼了……这几日小姐也没吃凉的吧?”
她只是随便一问,扭得正起劲的冯熙柔默默停下动作,转头把脸埋进被子里,才闷闷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吃凉的……”
虽然冯熙柔的初潮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苦痛,但就像胭脂说的,喝过热糖水,扭搭半日,痛感也就渐渐减轻——或者她也慢慢习惯了。
等到冯熙棠和冯兴宸从西内苑马场游戏归来,她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喊疼,只是不满自己病得不是时候,错过了骑马的机会。
但很快,她就不再抱怨了——冯家在不夜天的临时院落迎来了一位小小的贵客:正是温氏的九姑娘,她亲自递了帖子来找冯熙柔玩,还说是“冯大姐姐答应过”的。
冯熙柔与温映并非熟识,只算一起撸过猫的交情,这些天的百花会上,遇见了就会走得近些。没想到这小女孩还特意跑来看自己,这让冯熙柔十分感动,恰好月事痛感渐消,她打起精神来招待这位小客人。
温映这次与没穿炎阳烈焰袍,而一身湘竹纹的薄裙子。春夏时节的小女孩穿绿,显得格外清新俏丽,因为其幼小,便更添可爱了。她蹦蹦跳跳地进门问过好,冯熙柔才发现她肩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小包,悠悠荡荡,瞧着又轻又软,不由问:“九姑娘背了棉花来吗?”
“这是棉花套子,很厚很软很结实——但很轻。”温映把软趴趴的背包转到身前来,“单独用来装毛笋的!”
说着,她打开包扣,一只小手小脚的橘色虎斑猫就从包里探出了毛茸茸的人脑袋。
“咪——”
冯熙柔猛地捂住了胸口。
这只小猫是温映“小哥哥”院里刚落的猫崽,是前些天冯熙柔见过的老橘猫“啾啾”曾曾孙子,只有三个月大,最是猫儿好看的时候。
“小哥哥有好多好多只,让我挑来养,我就选了毛笋。”
小猫有些怕生,从包里探出头,却不敢乱跑,被温映强行抱出来放在膝盖上,就紧紧抓着温映的裙子,温映摸摸它的脑袋,“‘毛笋’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因为它脑袋很像毛笋头……冯姐姐,你要摸吗?”
冯熙柔小心翼翼地摸摸小猫的脑袋,毛绒细腻,搓动的过程中猫耳摆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惧。冯熙柔适时收手,但小猫反而大了胆子,从温映膝上探出半身,去蹭冯熙柔的手背,发出细嫩的叫声。
撸猫建立起的友谊总是单纯的,过程也简单快乐,冯熙柔摸着摸着都不肯撒手。她摸得多了,毛笋也很享受黏糊,甚至想蹭到冯熙柔怀里去,温映便小气起来,把猫抓回包里,只留毛笋头在外头晃耳朵。
“姐姐你想要养猫吗?我小哥哥还有很多好看的小猫。”温映一板一眼地说,“可以送给你一只。”
冯熙柔想也没想,便摇头道:“我不能养。”
“为什么?”温映问,“姐姐你不喜欢吗?”
“喜欢,可是我屋里是养雀儿的,十来只呢,平日都会放它们出去飞。”冯熙柔笑起来,带着一种甜蜜的苦恼,“养了雀儿的,就不能养猫了,不然猫会把雀儿吃掉。”
“真的吗?”温映大吃一惊,“可是我小哥哥也养了很多雀儿——一样养着很多猫。”
冯熙柔也一样吃惊,“这样啊——”
她先是想着两种动物和平共存的可能性,想着那位温公子一定很会驯养……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味,忙问:“九姑娘,你哥哥的雀儿,是养在哪里的?大明宫花园的假山上吗?”
“有一些在假山上,更多的在院子里。”温映不明所以地答道,“小哥哥说,他养的最懂事的雀儿,才能进假山上的小乐廊。”
她又絮絮地讲了好些小哥哥的猫和鸟,一说起这些,她就忘了时间,直到口干舌臊,才意识到冯姐姐很久没回应过她,而是将飘忽目光投在虚处,脸上还挂着奇异的红晕。温映下意识停止讲话,但冯姐姐又盯住了她——于是她又想起临行前小哥哥反复交代的那一句:
“姐姐,你想去我小哥哥那里看猫和雀儿吗?”她一板一眼地学着那句话,“我带你去吧。”
冯熙柔当然来过蓬莱殿,但都是来做客,并未涉足主人家起居的后寝殿。而这次她被温映一路牵进来,走到最里面,那是连着花园的偏院,也是温八公子的小动物园。
矫健的大猫们在迷宫似的爬架上来去,或悠闲地晒太阳,小猫们不是趴在窝里踩奶,就是在捉毛线球玩。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猫,却无一不是毛色鲜亮,温顺亲人,叫声细嫩,哪只都可爱。鸟儿则养在隔壁的巨大笼子里,比起与冯熙柔养的那些,格外安静乖巧。它们栖息在高高低低的横木上梳理羽毛,少有吵人的乱叫,只偶尔被贪玩的猫扑得笼子摇晃时,才发出一两声婉转的啼鸣。除却猫和鸟,冯熙柔还看到各式各样的其他灵宠,小狗、雪貂、兔子、大鼠甚至蛇!数量不多,但每一只都是上品,最惊人的不过和平共处,都懒洋洋地在原处,没有相互捕猎的征兆。
满院生机,冯熙柔不停地发出礼貌性的赞赏,心思却不够集中,甚至有些难得地不在状态。
她未经世事,看话本却是不少的,或许心思粗疏,但并不愚笨。从温映鹦鹉学舌似的邀请中,她当然隐隐猜出了其背后真正的缘故,也大概猜到了这一趟除了猫儿雀儿,还会见到谁。
可她还是来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着她的体面和天真,来等一场意料之中的偶遇。
她一直在努力地回想相关的经验,可话本戏台上的故事都糊成了一团,父母和姐姐曾经的教导也只是告诉她如何保持修养和体面,如何显得真诚有礼……从来没有谁告诉过她,面对着一位她有意的年轻公子,该如何表现,又如何表达。
她大胆示爱吗?她该委婉说明吗?她该故作无意吗?她该当个闭口鹌鹑缩头乌龟吗?她该……怎么做呢?
她一路浑浑噩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只是本能地觉得,开场总不该显得太急切,她应该自然些,简单点,保持一个世家小姐该有的矜持和体面……她不知道这对不对,但她只能这样做,她过去十几年的家教只教会了她这样做。
这没什么,这很简单,很自然——当温公子走过来,她不会早有预料,所以她该惊讶一点,又不会太疑惑,毕竟这是温公子的地盘……她侧身避一避,等一等温九姑娘向哥哥介绍自己,自己才好大方地和温公子见礼……或许温九姑娘不会第一时间说话,那么温公子应该会问她是谁,那时候她也该大方坦然一点,见了礼,自然地认出他……也不要太惊诧太浮夸,显得好蠢……然后,然后……
他们会说说话吧,说什么呢?先是一个自然又不冒昧的话题……她可以问他:温公子,你把猫和鸟养在一起,猫不会吃鸟吗?
她琢磨着,琢磨着语气自然,琢磨着用词合理,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确保自己不会失礼。
然后,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与自己的心跳同频。
脚步声停在近处,驻足两息。
冯熙柔转过身去,那一刻阳光亮烈到刺眼,勾勒着少年炎阳烈焰袍的轮廓,闪闪的金光里,她认出了温晁——假山上的温晁,拿着板牙的温晁,抱着金笼让雀儿给她唱歌的温晁,在屏风后和她说话的温晁,给她樱桃冰酪吃的温晁,隔着几层纱戳她鼻子的温晁。
她终于看清楚了他。
冯熙柔听见自己提了一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温公子,你不会吃鸟吗?”
好在,她同时听见对方也说了一句怪话。
“我下了好多小崽,你喜欢的话——”温晁甚至磕绊了一下,“可、可以挑一只我带回家。”
那是玄正十一年的春夏之交,在烂漫春光与盛夏蝉鸣之间的一小段光景里,年华正好的小儿女相对口拙失言,彼此都青涩。
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一刻总是没有错的。
(四)秦晋好
正如颍川冯氏所料,岐山百花会如期开始,如期结束,家里两女一子平安归来,未遭半点薄待。
正如颍川冯氏所料,一个月后,中人上门,要为冯家小姐做一桩大媒,说的是岐山温氏的公子。
出乎颍川冯氏意料,这桩亲事不是为温若寒长子温旭,而是为排行在末的温晁,温家求的也不是自家的千好百好的长女,而是作为陪衬的次女。
冯宗主甚至直接与媒人核对了一遍,媒人取了温若寒的书信让冯宗主亲眼来看——“冯氏熙柔”赫然在目,连名字都精确,再不会有错的。
于是,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了整个冯家,自宗主、夫人、老夫人,到大小姐、小公子,甚至一众耳目灵通的下人——从上到下,无不惊诧这意料之外,连二小姐的贴身侍女胭脂初闻时都当个玩笑,直言:“大姑娘还在呢!这亲事哪轮得上我们姑娘?”
可偏偏就是轮上了,甚至不算“轮”,而是指名道姓点了人,就是要她冯熙柔。
在一片惊愕的窃窃私语中,作为当事人的冯二小姐却格外安然自若,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质疑真伪,也没有忧虑前程,她只是在姐姐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羞怯又期待地问:“温家求我——是为行几的公子求我呢?”
她笑得过分舒展安然,语气不似疑问,更像设问,似乎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见冯熙棠一时不答,她又捂住了自己泛红的脸蛋,追问:“是温八公子吗?”
这一下,满腹疑问的冯熙棠恍然大悟,几句话盘问下来,就把妹妹碍于羞怯不曾报备的小小私情扒了个底朝天。
年华正好的小儿女,回忆起那些“相遇相知”的故事,一碰眼神一次交谈都能说一天。冯熙柔乐得和姐姐絮叨自己的快乐,讲那几次相遇,几番交流——比起话本里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的故事实在显得太无聊,可她说着说着,唇角就慢慢扬上了天,满眼都盈炫目的柔光,真像那几日岐山的太阳。
而柔光褪去后,她却看清了姐姐陈冷如水的脸。
冯熙柔收了笑,不知所措低下头,默默搓起袖角。
“那毕竟是岐山温氏,仙门第一大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而且一直都说长幼有序,老爷和夫人都属意大小姐备嫁,到头来却选了姑娘你……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大小姐不高兴,也属实正常。”
胭脂很快接受了自家姑娘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头的事实,胡思乱想中也发展出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临睡前,她一边给冯熙柔梳头,一边自信地分析起来,“之前以为长幼要有序,其实人家根本不在意。之前觉得肯定是先给温家大公子选媳妇,那大小姐的年纪正好合适,其实人家是想给八公子选,那姑娘您才正正好——明年就及笄了。之前觉得大小姐的样貌性情手腕都一等一,可耐不住人家不看这个,温公子偏和姑娘您投眼缘……”
她如此笑着说,语气轻快而狡黠,隐隐透着几分市侩的得意,冯熙柔听着愈发不舒服。但她也没说话,只闷闷地摇了摇头,自行离开梳妆台上了床。柔顺和厚实的长发飞快从发齿和胭脂指间溜走,覆盖在少女背上,像是一面乌油油的墙。
胭脂立即扔下梳子,为小姐整理床铺,侍奉就寝,口中也换了语气,推心置腹地劝道:“姑娘是怕大小姐生气吗?哎呀,姐妹间哪里有隔夜仇呀?大小姐不高兴那么一下,明日就想通了。都是一家人,姑娘你有了好亲事,你高兴,做姐姐的只会更为你高兴。”
“我是高兴。”冯熙柔小声说,“可我也有点害怕。”
她人坐在床上,双手环着屈起的膝盖,将下颌搁在膝盖并起形成的夹角中。她全身一片素,中衣雪白,露出的手脚也雪白,如此缩成一团,乌压压的长发随着低头的姿态柔顺地围拢全身,像是一只住在煤窝里的小兔子。
“胭脂,我害怕。”她把自己拢在长发里嘟嘟囔囔,“有媒人来说亲,我是很高兴的……他要娶我,我是很开心的……可是之后呢?怎么成亲呢?成亲是什么样子呢?成了亲以后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这样的话,胭脂一点都不奇怪,轻车熟路地爬上床去,把这个自己带大的女孩搂在怀里摇了摇。女孩顺从地靠在侍女肩膀上,糯糯唤胭脂道:“姐姐……”
和很多仙门宗主一样,冯宗主专心修道,洁身自好,除妻子外并无别室,膝下子息不丰。长女冯熙棠出生后,家里久久不见新儿,冯宗主便一边教导女儿,一边忧心继承,次女出生后,冯宗主更是隐隐将长女作为继承人悉心培养。直到幼子冯兴宸的诞生,才将冯家不走寻常路的继承序列拉回正轨。
作为冯家次女的冯熙柔,其出生就承载了过多的希望和失望。她不是长,不如大姐姐被父母培养得久;她也不是幼,小弟弟出生后分薄了许多注意;她更不是个男孩子,天然能继承家业。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次女,连说亲都不急,家里没什么期待,也就没有要求,少些教导。她也懒怠,总觉得什么娶什么嫁,都离自己好远好远,懒得去想,谁知突然近在眼前,不免慌了手脚。
胭脂看着她长大,岂会不知她的心思,但胭脂比她看得明白些,“小姐害怕什么呢?岐山来求娶小姐,那是宗里的体面,也是小姐的体面,宗里不会让小姐出错的。宗主和夫人会把一切打点好,采纳……嫁妆……陪房……大不了,就将之前给大小姐准备的先挪给小姐用……”
冯熙柔眉头越皱越紧了,“我不想抢姐姐的东西……”
胭脂在心里翻白眼——傻小姐,那是都是给温夫人准备的,温家要谁,便给谁了,算什么抢不抢的,真正抢东西的人家你都没见过。
这话只在心里过一过,胭脂嘴上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继续说:“嫁人也就那么几件事,小姐害怕,只是还没人教你。成了亲,也就是和温公子过过日子,管家,管帐,侍奉公婆……这些当然不全靠小姐自己,要带自己人去……温公子家里那么大,我们这小院里的人手应该不够,只说丫鬟,这两年也有到了年纪要出嫁的,夫人还要给小姐添些陪房……”
冯熙柔突然紧张起来,她想起胭脂今年也十五了,未必不是“到了年纪要出嫁的”之一,不由抱着她的胳膊道:“胭脂,你呢?你会陪我出嫁的吧?”
胭脂话里一顿,一时没答,冯熙柔急忙环着她摇了摇,撒娇似地道:“姐姐——”
按颍川大户人家的惯例,如无意外,自小侍奉姑娘的下人们都会陪嫁,胭脂也不例外。她甚至第一时间算好了陪嫁去温家于她而言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在冯家她是个普通丫鬟,宅院里一抓一大把,到温家她就是温夫人的贴心陪嫁,出身就是最好的底牌。而作为温夫人的冯熙柔比作为冯二小姐时权柄更大,钱财更多,漏给她的也就更多……再者说,阿梁虽然固执了些,但关于“奴籍”的话总是没错的,岐山没有奴籍,也就没有赎身的阻力,遍地都是年轻的良家小伙子,何愁寻不到好归宿?
她心里算盘打得响,脸上却端得忧愁纠结,任由冯熙柔央了好几遍“姐姐”,才忧心忡忡地叹道:“我自然是愿意陪小姐出嫁的,自小的情分,便是我不嫁了,也要陪小姐的,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是,岐山和颍川远隔万里,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我弟弟。”
“你说阿梁呀……”冯熙柔随意地摆摆手,“那就带他一起走嘛!你舍不下他,我又缺陪房,正正好!”
“傻瓜!真是个傻瓜!被你屋里的鬼丫头哄了还要帮她说好话!你都要嫁了还这么傻!这让娘怎么放心得下!”
母亲尖锐的责怪就像雨点一样迎面砸下来,听得冯熙柔不由闭了闭眼。
冯夫人见小女儿这孩子模样,愈发生气,把她用力拉到怀里,又急又气地道:“傻孩子,你仔细瞧瞧你屋里那鬼灵精的丫鬟!人也机灵,眉眼也俏丽——这样的丫鬟跟你出嫁,以后不是管钥匙的,就是通房!岐山那地界不认卖身契,她要是起了坏心,你这个小傻瓜怎么拿捏她?这样要紧的奴婢,必要把亲属留在家里,攥着把柄,教她不敢生二心!你知不知道?”
冯熙柔低头安静听着,将裙面攥出一个小揪揪,最后还是忍不住还嘴,“胭脂很忠心,不会生二心的……”
“那也不能把你弟弟的人带走!”冯夫人说,“什么姐姐弟弟分不开,都是我们家的奴婢,由不得他们自己定去处!你弟弟屋里就那么一个稍好用些的,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好跟他抢人?”
冯夫人正说到激烈处,突然有一道冷清的女音反问道:“那冯兴宸这个做弟弟的,怎么就不好给快出嫁的姐姐行个方便呢?”
喏喏不敢反驳的冯熙柔闻言抬头,就和不远处的长姐对上了眼。
冯夫人对长女不似对幼女一般游刃有余:大女儿自幼被丈夫教导得多些,面上还是个闺阁里的姑娘,思考行事却更似处理外务的男子,果决刚毅,说话都好似掷地有声。此刻突然被冯熙棠抢白,冯夫人一时竟失了气势,愣了愣,才弱弱地埋怨道:“熙棠,我教你妹妹呢……”
“您要教她,我也要教她,只是想教的不一样。”冯熙棠气定神闲,眉目沉静如画,慢条斯理地娓娓道,“对要紧人物拿捏把柄,紧攥软肋,这是个法子——但她要是自己不立起来,拿着什么都是虚的。”
“……你就是外战内行,内战外行。我晓得你的意思,不外乎一个‘正大光明’,但这不是内帷里的法子。”冯夫人叹,“就是瞧她自己立不起来,更不想让她失了先机。”
母亲和姐姐都在说自己“立不起来”,冯熙柔抬起头,还想驳些什么,但脑中无话,嘴上也就缄默了。
“内帷与外间有那么大不同吗?仙门看时势,内帷度人心,和自己屋里的丫鬟‘内战’什么呀?平白折腾!”冯熙棠有些不耐烦起来,“那丫头也是您挑的,这么多年一直放在眼前,没大错,肯定要跟她出嫁的。新妇远嫁,最贴心的侍女跟着她千里迢迢地去,连唯一的弟弟都不能带走,这还没出门子,就这么离心了,她到了夫家还能用谁?这才叫失了先机。”
这话也没错,冯夫人被女儿说得讪讪敛口,又忍不住道:“但你弟弟屋里就阿梁那么一个好的,能管住他,其他的都好玩……”
冯熙棠说:“娘倒是看得起那小厮,不过是弟弟用得顺手些而已,难道还离不得他了?要是弟弟真离不得他,那真要把他赶出去才好呢!”
冯夫人语塞少顷,才道:“那也要问问你弟弟。”
冯兴宸当然不会离不得王梁,事实上,这个好动好玩的小公子对王梁这个总在管他的小哥哥早就不耐烦了,一听姐姐想要王梁当陪嫁,立即满口答应,看不出半点勉强,还当即把小厮拉出来让他给新主子磕头。
他如此兴高采烈,让冯夫人叹息之余,也让冯熙棠皱眉,只有冯熙柔微微地笑了笑。
而王梁依旧宠辱不惊,干脆利落地给冯熙柔磕了头,口称“听主子们的吩咐”,面上瞧不出高兴,也瞧不出不高兴。
冯熙棠瞧他像是个懂事的孩子,跟妹妹去不夜天,总不会是个拖后腿的。
这个懂事的孩子四平八稳地离开主人的厅堂,一转角就遇见了翘首以待的姐姐。胭脂心里也打鼓,见了弟弟面上悲喜莫辨,不由将他拉到角落问:“怎么这幅死样子?成不成?成还是不成?”
王梁努力绷着脸,在姐姐急到发怒之前,才吐出两个字,“成了。”
胭脂立即眉开眼笑,“我就说能成的!肯定会给我这个脸面的……”她自己笑着转了半圈,看弟弟还僵在原处,知道他怕人说嘴,失笑道:“死样子?你怕谁看见?跟着亲姐姐鸡犬升天还不许高兴啦?谁不许你高兴啦?我估计小公子都高兴得很。”
一边说着,她抬手将王梁严严实实地拥在怀里,拍拍脑袋,“高不高兴?”
男孩死死回抱着姐姐,将脸埋在她素色的衣襟里,不停地点头。
“娘有些话,其实没说错。”冯熙棠对妹妹说,“你那个丫鬟不是个傻的。”
说这话的时候,姐妹俩已经离开了母亲和弟弟,单独在冯熙柔的屋里吃茶。
长久沉默的冯熙柔终于活泼起来,朗声纠正姐姐的话,“胭脂姐姐不是‘那个丫鬟’,她不会害我的。”
冯熙棠无语几息,单手扶额道:“无冤无仇,没缘没故,她靠着你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害你——但人心都是向着自己的,她自己心思活络,不会处处都是为你好,你可以纵她,但不能不清楚。”
她越说语气越严肃,这样连冯夫人都会发怵的“掷地有声”,冯熙柔当然也硬气不起来,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小鸡似地咕咕着:“我当然清楚,可胭脂姐姐又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想把弟弟带走……她家人就剩一个阿梁了,这一走那么远,嫁人肯定也在岐山,怎么好把阿梁留在这里呢……下人也是人,何况胭脂姐姐一直待我好……”
“你几个‘姐姐’呀?”冯熙棠一扬下巴,说,“我才是你亲姐姐。”
这是冯熙柔把与温晁的前缘告诉姐姐后,冯熙棠第一次对妹妹露出软和的情绪,调侃中,有些姐妹间吃味的娇憨,不似之前谈论联姻细节的严肃。冯熙柔忙露出笑脸来,打蛇随棍上,转过茶桌攀到姐姐身上,“你是我亲姐姐,最好的姐姐——好姐姐,你今晚陪我睡吧,我们一起看星星。”
冯熙棠正着身不答话,听妹妹又笑着求了几遭,才肯屈尊纡贵,“真拿你没办法。”
冯熙柔歪歪头,对姐姐露出个明眸皓齿的微笑来,“嘿嘿!”
冯熙柔的屋子有阁楼,大大的露台放凉席,夏夜里支一层纱,便是纳凉看星星的好地方。冯熙柔把侍女们留在楼下,自己拖着姐姐挤小床,姐妹俩头碰头脸贴脸地胡闹一番,才寻到一个合适的依偎姿势,在浩渺星空下说起知心话。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冯熙柔才敢问姐姐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冯熙棠反问妹妹,“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冯熙柔弱弱道:“本该是姐姐嫁去岐山的,因为我结识了温公子,才……”
冯熙棠以反问打断她,“这就值得我不高兴生你的气了?”
“……”女孩把脸埋进姐姐肩头蹭了蹭,“我不晓得……我就是怕你生我的气,你不要不高兴。”
再干脆的性子,也会被小女孩蹭得黏糊起来,冯熙棠心里泛酸,又无可奈何,只好挑明了道:“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生你的气——男婚女嫁,不说两厢情愿,也是两家结秦晋之好,没有什么‘该不该’,也没有什么‘本该’是谁的说法。再说了——我可没瞧中哪位温公子,他们家没见哪个是好的,不要我去结亲,那才恰恰好呢。”
“可我觉得于照……”冯熙柔不假思索,又突然结巴了一下,“温八公子,就很好,他很……很好的。”
小女儿,天真态,最是动人不过。
冯熙棠想笑,笑了一半,唇角又缓缓下撇,抿出了艰涩的弧线。
“我不嫁岐山,没什么可惜,可你要嫁去,我又担心。”她拢着妹妹的鬓发道,“柔柔,选了你不选我,或许是因为温公子对你有意,但选了冯家姑娘不选别人,却一定有更大的缘故——联姻这事谁都晓得,爹爹他们会操心的。但对你来说,出嫁不是结局,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好多事要做,好长的路要走……我很担心你。”
“我也担心……”冯熙柔小声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仙门尚晚婚,若无宗祀继承,独身也不稀奇,十三岁的冯熙柔根本没到媒人记挂的年纪。于她而言,不过情窦初开,满心想着找机会和喜欢的男孩子多交集,多碰面……哪里想到会有媒人上门呢?
“这几日娘和嬷嬷就会来教你了,我原先的人也拨给你些,等你知道了大概,心里便有数了,只要慢慢学个一两年……”冯熙棠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愿岐山能多给些时间——听最近的话风,似乎是希望能在年前成礼。”
“为什么呀?”冯熙柔被吓得坐了起来,在暗夜里都能看出她双眼瞪得溜溜圆,“他、他急什么呀?我还没出阁,他也只比我大一岁而已……急什么呀?”
冯熙棠反应不大,但也疑惑,“是啊,温家急什么呢?现在都入夏了,今年无论如何也办不成,必要翻过年去。你们这样的年岁,订了婚等几年再成礼都是常有的,何必急在现在……
两姐妹相对困惑,冯熙棠突然问:
“柔柔,你觉得温八公子身体怎么样?”
冯熙柔的语气又羞怯地柔软起来,“他很高……身强体健,功夫也好,他很……很好的。”
冯熙棠若有所思,“我见他的时,也觉得他不似有病症的模样——那关窍应该就不在他身上。”
冯熙柔又蜷到姐姐身侧,歪头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
冯熙棠稍作沉默,天际的隐约星光,落在她神情莫测的脸上,微弱的光影将她五官勾勒如刻,竟有种雕塑般的肃穆感。
良久,冯熙棠长长一叹,翻身坐起,正色道:“柔柔,有些话我只能在这里和你讲一遍,你要记在心里,也要烂在肚子里。”
冯熙柔莫名颤栗,蜷着身子坐起,回望姐姐的眼神微微躲闪,又在姐姐柔和的凝视中坦然起来。
她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不明白为什么温家对这桩婚事如此操切——你还小,温公子也不大,按仙门的约定俗成,没必要这样着急。思来想去,这婚事如此急于一时,恐怕就是因为拖不起。”冯熙棠顿了顿,下一句却是问妹妹,“柔柔,你说为什么拖不起?”
冯熙柔本能地想说“因为于照等不得娶我”,但她是在臊得说不出口,又因姐姐神色严肃,她也迫着自己往深了想,“因为……因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温家想和我们家处好关系?”
冯熙棠摇摇头,“若只是想结盟,订婚就够了,婚礼不必着急。且结盟一开始最容易生变,两姓还有的扯皮,成亲这样的结盟‘见证’,本该是尘埃落定时的添头。”
冯熙柔低了眉,不想让自己的恶感暴露在姐姐面前,却也不想强逼着自己赞同——不知怎么,她好讨厌这个“结盟见证”和“添头”的说法。
冯熙棠没有注意妹妹的表情,继续说:“我怕这桩婚事本身有什么变数,左不过是人和礼法的变数——你康健,温公子也康健,人没有问题,在礼法上也无甚阻碍,那还能有什么变数?能影响婚事的一般只有丧事,我们全家没一个不好的,问题在哪儿?”
她语气温吞,说一句引一句,希望妹妹顺着自己的思路一起动脑子,但冯熙柔不明所以,只呆呆地发出一声“啊”。
冯熙棠无可奈何,只好明言:“我就怕你嫁人后经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守孝。”
冯熙柔倒吸一口凉气,又发出了一声惊愕的“啊”。
“我没见过温宗主,但一直听说他修为超群,独步仙门,想来这一两年是不会让温公子守丧的。但温夫人……”冯熙棠自己纠正自己,“就是温八公子的生母璋华夫人,那些日子我在她左右,观其气色模样,实在是不太好……我见过她咳血。”
这个可怕的猜测像大浪一般将冯熙柔打懵了,她脑子里一时回忆着璋华夫人的音容,一时又想着温晁说起父母兄姐时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虚弱地提出异议:“不会吧,他母亲那么漂亮,温家那么天灵地宝,温宗主修为那么高……若是真有下世的征兆,于丧期前催子女成亲——于照头顶还有哥哥姐姐呢……”
“是啊,所以只是猜猜,不做准。”冯熙棠也只是提出一个猜测,见妹妹终于开始动头脑,反而轻松起来,也就咽下了可能性更大的一种猜测——说不定是温八公子屋里哪个侍妾怀有身孕,又不肯堕胎,才急于聘位正头娘子遮羞呢?
这话没有实证,纯粹是出于对世家阴私的了解而来的妄断,冯熙棠不好跟情窦初开的妹妹讲,只是道:“但话说回来,温公子头顶的哥哥姐姐都没说亲,反而急于求娶你,这其中意味,也是有趣。”
冯熙柔腼腆一笑,显然没往歪了想。
冯熙棠不无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想着从今以后多多提点,必不要妹妹如此头脑空空地出嫁去。她该说的要紧话还是要一次说完,“柔柔,姐姐知道你与温公子相交,对他有意,现在想他,定是千好万好。但你要记住,你与温公子毕竟分属两姓,这婚事是你们的婚事,也是两姓联姻,合则利,分则弊——温家与冯家是这样,温公子与你,也是这样。”
冯熙柔腼腆而羞涩的微笑缓缓褪了,圆眼中亮闪闪的光彩渐渐黯淡成沉水的墨色,好像有一丝灵光从她满脑的粉红泡泡中冒出头来,为她揭开泡泡下冷酷的本色。
“姐姐是想说,我们家与温家好的时候,我和于照便要好。如果有一天,我们家与温家不好了……”冯熙柔说得很慢很慢,艰难地思索后,又胆怯地试探着问,“我就要和他……分开?回家来?是吗?”
对冯家来说,当然是。
可冯熙棠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小妹妹,一时连点头都不能。
“我是说,一旦两家交恶,你在温家便难做了,那时候,你就要做一个选择。”她按住妹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要果断一点,干脆利落地做一个选择,你是要做冯家的女儿,还是要做温家的媳妇,你自己来选——你不能把自己劈开来,你要——”
——你要记住是谁生了你养了你,你要知道自己姓什么,你要负起责任来。
这些话在冯家曾经的继承人脑中回荡不休,仿佛天赐的真理。冯熙棠几次启唇,可当她按着妹妹稚弱而柔软的肩膀,看见妹妹清凌凌的眼神,又三敛其口。
“保护好自己。”最后,她只是这样说,“柔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保护好自己。”
她已经去除了许多的强求和义务,力图让这种可能下的选择变得简单,但让她难过的是,妹妹眼里还是出现了怯弱的惶恐。
因为冯熙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姐姐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又或者,自己一直隐隐察觉,又一直不愿意相信的是什么。
——这桩宛如秦晋之好的婚事,与其说是金玉良缘,不如说是荆棘之途,只有她自己一叶障目,看不到坎坷前路。
良久,微弱的星光又倒映在冯二小姐眼睛里。
“姐姐,我知道了,我会记得。”冯熙柔努力笑起来,天真之余平添倔强,“我不怕的。”
她垂下眼睛,却没有低头,只是虚虚盯着自己的掌心,缓慢而坚定地说:“姐姐今晚和我说的,都是为我好,想要提醒我,我会记在心里,烂在肚子里。”
她顿了顿,又说:“可是姐姐,我想那都是如果的事情,可能会发生,可能不会发生。我会努力把该做的都做好,让它不要发生,如果它就是发生了,那我会努力让它变得没那么可怕。我和温公子认识不太久,我们家和温家离得那么远,大人的事情又那么复杂——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我不怕了。”她停了一瞬,抬起头来,郑重地重复道,“我现在不害怕了。”
不知何时,那怯弱的惶恐从她脸上褪去,她的目光依旧飘忽得难落实处,依旧迷惘得闪烁不定,但她抬起头来,稳稳地望向了那浩渺无际的虚空,稚气的圆眼中隐约映着夜空星星的光彩,不知是何方的未来。
“因为那么多猜不透,看不清的事情里,有一件事情,我最清楚了。”
她说得越发笃定,那笃定里除却天真,还有某种特殊的荣光。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想娶,我想嫁——那么我们成亲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这次轮到冯熙棠良久无话,好一会儿,才抬手刮了刮妹妹的鼻梁,“姓温那小子——他有那么好吗?”
“他……”冯熙柔那一脸的笃定和骄傲顿时敛了去,又变回了一只脸红的咕咕鸡,“他就是挺好的嘛……”
她红着脸,又抱着姐姐躺下来,一边虚望着满天星空,一边把脸颊歪贴在姐姐肩膀上,絮絮叨叨讲起“他挺好”得种种证据。左不过就是那几日相遇相识的种种小细节,冗长,无聊,不知所谓,只有女孩不时的傻笑将其点缀得精彩……她翻来覆去地说,冯熙棠也没听出来温晁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好”,只听懂了一句话,就是“我好喜欢他”。
冯熙棠想:她还是个孩子呢,会为这样的事情大惊小怪,牵肠挂肚。她的世界那么简单,寥寥一点欢喜事就足够填满心房;她的天地那么明朗,少年时的春心萌动就足以远望到白发苍苍。
她多么幼稚,多么天真,又多么幸运,多么美满。
——她恰好擅长于她应尽的责任,她恰好喜欢上了需要她联姻的人,一切恰到好处,处处合衬。
如果上天和命运能善良一点,冯熙棠自私地希望,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仙门的诡谲风云能恰好柔和在某个方向,让她幸运的小妹妹如愿以偿。
“姐姐,姐姐……”
又快乐地诉说了一遍恋爱经历的冯熙柔已经困顿地眯上了眼,裹着被子嘟囔:“你明白我的吧?
“你明白我的,对不对……
“你也有喜欢的人……月陵的哥哥……”
这最后一句问已含混成呓语,似乎并不需要答复。但冯熙棠听到这一句,却实实在在地发起了怔,和冯熙柔方才一般,出神地望向浩渺的星空。
这夜话聊到了后半夜,月亮从中天的云里落下来,繁星大半隐没,只疏疏淡淡的几颗散落在望不清的天际,沉默着对她眨眼睛。
那星光太微末,太遥远,太不重要。就像有些事情,无论是对她的身份而言,还是对她的人生来说,都算不上重要。
可不知为何,冯熙棠眼里也渐渐盈满了点点的星光。
四、破晓天
未如温氏所愿,婚礼终究没有在玄正十一年举行,冯二小姐得以在家里度过最后一个春节,虚两岁,刚满十五。不宜嫁娶的正月翻过篇去,二月初三,岐山的花轿到颍川来,绵延十里红妆,接走了冯氏小小的新嫁娘。
这是温家嫡系年轻一代的第一门亲事,双方出身都尊贵,两门权贵联姻,仙门又一片祥和太平,百家都乐意赏光……种种条件加持下,温晁与冯熙柔的婚礼极其辉煌盛大,于岐山这二十年中,空前也绝后。
但这些好像都和冯熙柔没什么关系。天还没亮,她就迷迷糊糊地被人拉起来,更衣、梳头、上妆,戴头面,穿嫁衣全程都是吉祥话,再被重重的亲眷们围着添箱、送嫁、别父母,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时候,她悲从心来,在头纱下小声哭啼过前半路,又靠在密不透风的花轿里颠簸过后半路,全程不知南北,难辨远近。
她安静地团坐在花轿里,外面都是陌生的人和车马,连她穿的嫁衣都不算多熟悉,重重的不安里,只有胭脂一路握着她的手,成为唯一的安定。
到了不夜天,她全程被罩在头纱下,眼前一片红蒙蒙,耳边俱是爆竹声。喜娘取代胭脂的位置,陪伴她走礼,告诉她什么时候该抬脚,什么时候要弯腰。那些话本里别有寓意的婚礼规矩,庄重的三拜礼成,几乎就在这热闹的喧嚷声和喜娘低低的提醒中溜了过去,当她坐在喜床边的时候,还晕晕乎乎的呢!
现在,她这个晕晕乎乎的,全程蒙眼摸瞎的傻姑娘,已经坐在洞房里了。
四下安静,除却几个清浅的呼吸,只剩花烛微弱的燃烧声,显然庭前还有礼仪未尽,观礼嘉宾与新郎都没入内。冯熙柔小幅度地抻抻手脚,小声喊:“胭脂!胭脂!”
“在呢!”胭脂回以同样的低声,那轻轻的呼吸声很快贴到她手边,“姑娘别动,按礼数可不能掀盖头。”
那几层薄纱钩织的喜帕十分大,盖在冯熙柔高高的发冠上,垂角一直到腰间。她端坐不动,只见眼前静止的红纱轻轻一抖,喜帕腾开一角,胭脂的脑袋就钻了进来,再稍稍撤远些,手上的脂粉盒子也挤了出来。
前有哭嫁,后要行礼,一路颠簸,冯熙柔面上又是眼泪又是油汗,晨间画好的精致新娘妆早已斑驳。冯熙柔一叠声地问:“花得严不严重?”
胭脂借着红帕外的烛光,为她草草匀面,特意在眼下抹了几抹,“姑娘稍后见人眼睛睁大些,不显得浮肿。”又刮了一指甲盖的橘红口脂,点涂在她上下两唇中间,“快抿一抿,可不许吃啊!”
这口脂是冯熙柔在闺中自己做的,加入颍川特产的柑橘皮调色增香。橘红色鲜亮,又显活泼,平素最得她喜欢,且味道有橘香,总是没一会儿就被她吃干净了。胭脂不放心道:“待会儿要给姑爷看,姑娘千万别舔。”
冯熙柔“嗯嗯”应了,双唇且却情不自禁地轻轻抿着——颍川和岐山远隔万里,两方天地,连空气的味道都截然不同,只唇上这一抹橘香,还让她熟悉。
补妆后不久,门开了,一直显得遥远的喧闹声顿时冲了进来,她听见有人笑着,说着,闹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嘈杂成一片乱流,隔着朦胧的红纱,只能看见许多乌压压的鞋面,挪动着,簇拥着一双乌黑绣金鸟的长靴由远而近,停在喜床前,在她面前。
好似有滚滚的热流将她包裹,这热源就停在她面前。
在喜娘的唱礼声中,一直金丝盘绕的玉杆自下而上,探到她面前,往上扬起,挑掉了盖头的喜帕,又落回来,抵在她下颌处上挑,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罩了几个时辰的朦胧水红一朝挑落,满室灿然流光入眼,冯熙柔的视野有一瞬间的昏花,又很快清晰起来——她看到零星的几个熟脸,侧面端庄瞧她的温七姑娘、努力从人群中露出一个小脑袋的温映、还有退到门边的胭脂和阿梁,更看到了好多好多的陌生人,拍着手,起着哄,笑着她,说着话。
但这一刻,她竟没有分毫的紧张害怕。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扬着脸,望向手持秤杆的新郎:他是那么年轻俊俏,大红喜服挺括贵重,更衬得他肤白眼亮,微微偏长的双眼中映着满室喜烛光,将少年人的青涩和贵胄公子的傲慢矜贵凝在一处,格外明亮。
他看着她,神情莫测,半晌无变化,不知是否看出了她来不及完美补救的妆面,手上也一动不动,那根通体莹白的玉制秤杆被他牢牢攥在手里,金线盘绕的古怪花纹在靠向手心的那一段繁复堆叠,依稀是一个倒过来的玄鸟送“囍”的图案,而金丝绵延的末端被他攥在手心里——她微微垂眼瞟去,看到一抹来自红玛瑙的璀璨折光。
冯熙柔唇角矜持地绽开一个笑花,又克制不住地咧开嘴来。
一直发呆的温晁终于收回手,慌里慌张地将喜杖背到身后去,像个犯错被抓包的调皮男孩。
你这个傻瓜——他看到他的新娘子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好像在说——你怎么把喜杖拿反了呀?
温晁讨厌所有嘲笑他的人,也决心教训所有敢于嘲笑他的人。
但众人促狭的笑闹声推着他继续完成礼数,姐姐也在下面悄悄踩他,他悄悄扔掉了那根该死的秤杆,继续和新娘子一起饮合卺酒、剪结发、撒帐、坐帐……
闹洞房的窃笑声越来越响,温晁烦得想发恼,但见对面冯熙柔的脸红得不像话,又微妙地心平气顺。他在嬉笑声中愈发自在起来,还一口吃掉了桌子上的饺子,吓得冯熙柔急道:“是生的生的生的!”
满室哄笑中,小新娘的脸红成了一只熟果子,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发现她妆面不匀了。
……
礼毕人散尽,露出悄悄扒拉桌角喜糖的温映来,温晏伸手要拉她走,她还争辩“我不走,他们说我应该床底下,半夜跟小嫂嫂讲话”,红着脸的冯熙柔听着都不落忍,给胭脂使了个眼色,倒是胭脂身边的王梁给小温映塞了一包喜糖。
而胭脂和王梁也很快被驱出洞房,与之一起走的还有满屋静默的下人,冯熙柔悄悄瞥去,见好几个侍女姿容都十分出色,心里不由打起了鼓——但很快,温晁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心里又什么都不剩了。
不知是不是洞房红幔太多,或红烛有色,这没有外人起哄的时刻,两个人依旧满脸红晕。但这次的冯熙柔不再低头,反倒大大方方地回望温晁,这让温晁有些失措地错开眼去。
树立夫主威严的大好机会,偏偏他临阵脱逃,温晁给自己鼓劲儿,再开一局,率先开腔:“你、你收到我送你的芙蓉鸟了吗?”
——为什么要停顿?为什么?
他说的是和聘礼一起送到冯家的金丝雀,冯熙柔记性好,一眼就认出那是两人初见时温晁摘下来给她看的那一只,脑子里的泡泡飘了一天。
“我收到芙蓉了,一直仔细养着,它和我的雀儿处得很好,我都一道带来了,你瞧见了吗?”
嫁妆和花轿是一起来的,雀儿伶俐婉转的歌声伴了她一路,温晁接亲的时候也该听到过。
“没瞧见,就听好些鸟在乱叫,一点儿调子都没有。”温晁撇撇嘴,语气不善地道,“你会不会养啊?真笨。”
“我的雀儿确实不如你养的会唱歌,可它们都很活泼健康……”冯熙柔绞着手指说,“你把芙蓉送给我,我也有好好养,可是她好像翅膀生得不好,总是飞不起来,还恹恹的……”
“它是芙蓉鸟,不叫芙蓉。”温晁有些不耐烦了,“不能飞就不能飞,我养它是要听它叫,不是看它飞——飞走了谁给我唱歌?”
冯熙柔“噗嗤”一笑,好像完全没有在意新婚夫婿的情绪,目光温柔得好像他说什么她都只当是开玩笑,“可我喜欢看它们飞——雀儿生来就是要飞的,活泼泼的自由自在的才好呢。而且,它们也不会飞走——你待它好,它知道的,才不会离开你呢,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说着自己的爱宠,语气也就放松许多,面颊也不再像火烧一样红,甚至自然地朝温晁凑近了些许。而她的新郎却意外地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不太愿意说这个似的,只会生硬地重复“我只喜欢听它们叫”。
当然,大家可以出于不同的爱好来饲养雀儿,冯熙柔也很喜欢雀儿的歌声,正想与他继续讨论芙蓉格外尖亮的啼鸣,温晁突然问她:“你呢?你会不会叫?”
——叫什么?唱歌吗?
“你——”温晁有些生硬地转过头来,脸上不知是生气还是羞赧的表情,总之说话僵得不像话,“你叫我!”
冯熙柔迟疑一息,稳着声线道:“……于照。”
温晁站起来身来,居高临下地垂头看她,抿着唇摇头,“不对。”
“……阿照?”这称呼几乎让冯熙柔耳尖都热起来,可温晁还是摇头,她再开口时细弱蚊吟,“……阿晁?”
温晁俯身按在她肩头,格外刻意地撇开嘴,嘟囔地指责起来,“你们冯家一直拖拖拉拉地不肯定日子,说你还小要教你规矩年前不行……都教了你什么呀?还不如我的鸟会叫。”
他埋怨着,刻意讲那些不高兴的话,语气却是柔软的,透着不知如何贴近的亲昵,还有别别扭扭的期待,他别过脸,眼神乱瞟着随口说:“连夫君都不会叫……”
冯熙柔大彻大悟,脸颊也彻头彻尾地涨红了。
她都不知自己该怎样开口,只本能性地乖巧应承,撅起上唇发声,“夫……君。”
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双唇微微翘起,水润橘红,配着泛红的脸,漂亮极了。
于是,急于“教训”她的温晁伏下身,决心狠狠咬她一口。
却不想,落口柔软滑腻,像是两瓣口干独特的小柑橘,甜丝丝的,瞬间软和了所有来势汹汹的口齿,被迫化做了抿舔吮吸似的轻柔亲吻。
她太会犯规了。温晁脑海中闪过一丝懊恼,想:又败一局。
于不夜天而言,冯熙柔是新妇,她的陪房下人则是外来务工的,无根无息,合该夹着尾巴做人。胭脂带着弟弟混迹在温氏仆从中间,见人未语先笑,见面礼送出去不少,浅浅结下善缘。温晁最宠信的小厮闵廉被王梁塞了一个大红包,应了胭脂的请求,笑眯眯地答应带他们出去转转。
温八公子在婚前一直和母亲姐姐住在大明宫的蓬莱殿中,成亲后温宗主赐他一座独立宅院,正是现今办喜事的东坊北二号,距西内苑仅有一墙之隔,方便温晁随时打马去玩。
从大宅偏门出去,转头就是一条狭窄小道,闵廉领着胭脂姐弟在其中七扭八拐地绕,最后登上一条和缓的长阶,一路步到顶端,才豁然开朗——竟是到了东坊的隔墙上。
这隔墙在别处也能算作城墙了,异常高大厚实,砖石平整,宽阔到数人并行无碍。闵廉带他们靠近外侧,这里的墙垛就是天然的观景台,立身于此,只见头顶皓月繁星,足下满城灯火,这景象让初来乍到的胭脂和王梁都有一瞬的恍惚。
“原本正月的喜气就没尽,今日为贺公子大婚,尊主给不夜天免了一日宵禁,这下可热闹。”闵廉将胭脂引在自己与王梁中间,继续为他们指点内城风景,“白日里,不夜天无处不可去,出外城稍麻烦些,也只是需要用名牌登记罢了。内城里大多是官署,还有贵人们的玩乐之所——且放心,跟了我们公子,乐子总是不会少的。”
从此处遥遥望下去,一片华彩明灯,处处繁花烟火,甚至有烟花不断从某处升空,爆开五光十色。
王梁微微躬身,神往地望向那不停放烟花的地方,“那是——太初宫?”
他一躬身,二月里的凛风便直刮到胭脂身上,好在她还新奇着,倒没觉出冷,只是跟着弟弟一起探出头去,“之前只是在下面路过太初宫,没从这儿看过,一时瞧不出是不是……”
“正是太初宫。”闵廉绕过姐弟两人,站在上风口,“里头学子都会画符,节庆里给全城放烟花儿玩——喏,瞧那个爆开的猫脸,不是九姑娘画的,都是小虞公子画的。”
胭脂回头问:“我以前听说,岐山外来客多,散修也多,而太初宫招人百无禁忌,还免学费,若能学有所成,便能一步登天,跻身新贵,可是如此?”
她本身容貌十分俏丽,今日为结善缘,见人就是三分笑,显得愈发惊艳,闵廉眼神闪烁,点头道,“是了……不夜天中,太初宫的符修最为贵价,平白都比人高三分。”
“我听说阵修更厉害些。”王梁不由补充道,“虽都是画画的,但阵修更有本事,理应更贵重体面才是。”
胭脂才不管什么阵修符修呢,反正都是她在颍川根本遇不到的“贵人”。她扭过脸,托着腮小声嘀咕:“真难得,离我们这儿这么近呢,走走就遇到了——要是能结识一两个,相逢于微末……”
——那不就是好大一个金龟婿!
王梁听了半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撇嘴打断姐姐,“太初宫选人不是百无禁忌?不论出身——你不如自己去试试。”
“去去去!”胭脂朝弟弟翻白眼,“你哪来那么多异想天开的主意?”
王梁小声说:“没有你脑筋歪……”
还是闵廉适时捧场,“倒也不算异想天开,太初宫也收女弟子的——只是画符要看童子功,年岁上有些偏好,胭脂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他问到最后一句,胭脂突然轻轻瞥了他一眼,似乎听出了他在想什么,眸色潋滟流光,捂唇笑道:“我今年十六。”
“……好年岁。”闵廉讷讷道,“我十七。”
“……”
这无谓的絮语中,王梁趴在墙头望了许久,中途闵廉提议带他们下去走走,却被胭脂婉拒。她侧过身,和神往的弟弟一起张望着脚下的花灯彩饰,满街流光,不免也露出一二恍惚之色。
不夜天城天不夜。这陌生天地,无尽可能,遥遥可见的大日东升……
怎不叫人心驰神往?
二月风寒,有闵廉挡着风口还是冷,胭脂解下冯熙柔赏的旧斗篷,转身给瘦巴巴的弟弟披上。稍后,她自己也冷得搓起手来,索性又钻回斗篷,把自己一并“披”在王梁背上,拢着弟弟一起取暖。
等王梁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发现姐姐已经困顿得开始打盹了,脑袋一点一点抵在他肩窝,大半重量都挂靠在他身上,沉重却温暖。
不知姐姐还有几分意识,王梁也没叫她,双手熟练地展开,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脖颈,又提起她的膝盖,就这么把她背了起来。
一旁的闵廉目瞪口呆,“真瞧不出,你这娃娃力气还不小——从小跟着主家修行?”
王梁比姐姐小四岁,如今不过堪堪十二,生得也不壮实,但把大他一圈的胭脂背起来倒是一派轻松的模样,让人怀疑冯家是不是把仆从收作了门生。
“陪主子学过些皮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王梁腼腆一笑,转身往回走,“但我姐姐本来也不重,背她很轻松的。”
他们一路走回去,墙道长得不见尽头,又无更高的遮蔽,他们面前只有深沉的天幕,隐隐透着血一样的红色。
闵廉见怪不怪,笑道:“看来明天早上是个大太阳。”
语罢,他又看了看打盹的胭脂,对王梁道:“胭脂姑娘再苗条,到底是个大活人,你真受得住这重量?过会儿下台阶,最容易出事,我替你一替,免得摔了你姐姐。”
王梁轻轻笑起来:“哥哥也说了,这是‘我姐姐’。”
这孩子的声音还带着变声前的稚嫩,但那无所谓的语调,又像个沉稳的大人。
“‘我姐姐’算不得重量,我背着不沉。”
夜空依旧深沉透红,那血红色融在夜幕中,恰似熹微的日光,要从天幕后丝丝缕缕地透出来,作为岐山落进王梁眼里的第一抹天色,无边无际的绵延。
王梁背着他姐姐,望着那天色,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好像只要他走得足够远,就能看到破晓时的日出。
—THE END—
Chapter 3: 岐山群像 · 风满楼(前篇)
Summary:
岐山重要副本!开大战前的山雨欲来
Chapter Text
一、归墟境
天该是什么样?苍苍浩渺,无边无际吗?
地该是什么样?厚重土石,永世不移吗?
日月星辰又该是什么样?清晰可辨,举目即望吗?
在忘川姜氏世代驻守的归墟神境里,天是一片明暗混沌的无形屏障,地是一方深不见底的灵湖,日月星辰是障外的模糊光点,连倒影都不清晰。
很久很久以前,有幸拜入忘川门下的少年温凛还只会为归墟中格外充盈的灵气而赞叹惊奇,偶尔抬头瞥向头顶的模糊日月,只当是归墟的屏障太厚实或太腌臜,遮蔽了真实的天光云影。那时候,他以为九州是为日月照彻的广袤乐土,而归墟则是一只被围在玻璃球中的盆景,美则美矣,却难免狭隘闭塞,不见天光。
很久很久以后,温若寒会教导小儿子“这世间真相从不对庸人展现”——正如他说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火”,其实现世中也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天”。
每当他踏过明镜台入归墟,略过浓郁的灵气向上望去,那混沌的天色与日月,看起来是如此光怪陆离,却未尝不比外面的假象更接近真实。
假作真时真亦假。
每当他在归墟中抬头,总会感到某种亦真亦假的窒息。
“师弟?”姜宗主轻咳一声,“师弟——温凛!”
即便两声“师弟”不够分量唤回温若寒的天外游魂,最后那声带了不满的“温凛”总是够的。姜宗主明眼见温若寒定在虚处的眼神一闪而凝,显然已经回过神,但头面与表情还是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般。
归墟中所有建筑都浮在水面上,由简单的竹筏或锁链相连,供门生借力行走,而以姜宗主和温凛的修为,完全可以不借外物直接踏水立身。恰似此刻,他们虽然看似坐在流云筑延伸出的单薄竹筏上,竹筏下的水面却平静得几近毫无受力,直到姜宗主又沉下声喊了一次“温凛”,才猛地震出几圈剧烈的水纹。
“温凛!”
温若寒终于扭过脸,惊奇地看了姜宗主一眼,脸上好像写满了“你叫谁都不是在叫我”。
姜宗主微微吸气,正要再开口,两人就座的竹筏突然摇晃起来——一人踏过简易浮桥逐水而来,步伐虽平稳,但借力十分明显,一路走得水纹荡漾。来人很快就近跪坐,捧出干净的茶具。
“师父请用水。”他将茶盏送到姜宗主手边,又转向温若寒奉上另一盏,垂眸恭顺地道,“尊主请用茶。”
温若寒这才“恍然回神”,垂眼看去,只见自己与姜宗主手中的两盏并不相同,一盏清澈无汽,一盏微黄氤氲,不由对奉茶的弟子笑道:“阿孽,倒不枉我送你来此学艺——我可有十来年没在归墟喝到露水之外的东西了。”
那奉茶的少年弟子飞快地扬眸一瞬,咧开嘴承下了温若寒的赞赏,又垂下眼去,面上换作谦逊的笑来。他与其他忘川门人一般,身着毫无修饰的素白道袍,瞧着分外仙风道骨,又兼纯良无害,笑起来的弧度不大,透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腼腆,说:“茶叶是从前您赐的,奉茶也是我应该做的,尊主谬赞了。”
“谈什么‘应该’?好像我日日差遣你端茶倒水似的。”姜宗主将手中的半盏露水放下,不咸不淡地瞥了温若寒一眼,语气尖刻道,“也就是他来,你才赶着献殷勤——平日可不见你的‘应该’。”
她作为师长这样拆台,少年弟子面上却不显惧色,还故作委屈地道:“平日里师父辟谷,灵露仙谷一概不碰,我自不敢乱献殷勤。平日里的‘应该’,都叫师兄和小师姐喝着玩去了。”
说罢,他撇下唇角,额头平添皱纹,夸张地叹了一长声。
姜宗主倒也不是想为难他,更多还是因温若寒而来的迁怒,被他巧言化解,除却感慨一声“你们还是修为不到境界”,并不多计较。反倒是饮茶的温若寒故意挑拨道:“难道喝口水还显出境界来了?姜谨,我看你就是小肚鸡肠,故意想挑他的错——阿孽,还不给你师父也沏一盏茶?”
姜谨迅速拂袖拢住自己的露盏,生怕温若寒把茶水分她一半似的,冷冷道:“便是我真刻意要挑他的错,也不羡慕你那碗浊物。”说罢,她真挑起刺来,对弟子道,“温孽,你既拜入我门下,称我一声‘师父’,那称呼别人也该按我门下的辈分,别把外面的规矩带进来。”
此言挤兑的,俨然就是方才弟子敬茶时,嘴上带出来的那声“尊主”了。
“师父毋怪。”温孽肃容坐直,认真地道,“我称‘尊主’,遵循的虽是在岐山的规矩,却也不仅仅是规矩——温宗主待我,先有救命之恩,后是抚养之义,又送我入您门下学道,恩同再造。思来想去,除却‘尊主’二字,竟无别的称呼更合适了……”
话没说完,就听温若寒“噗嗤”一声轻笑,“繁文缛节,作茧自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本姓蓝氏——既然你师父听不得‘尊主’,你就和以前一样喊‘阿爹’,也是亲近,我都听得。”
这声“阿爹”的玩笑话出口,姜谨先皱了眉头,温孽也面露讪然,迟疑着不知怎么接话,默了一息,才生硬地请示道:“您这次来是为寄养的药材吧?我这就去药圃中取来。”
他见温若寒可有可无地点头,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姜谨颔首,便立即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又一阵水波荡漾中,温孽绕开流云筑,腾身钻过一处薄水帘似的小瀑布。断续的水幕后,依稀生长着丛丛泛着灵光的植物,它们被温孽的足波惊得起起伏伏,拥有灵智一般漂游闪避。
一发现动静不对,看守药圃的门人瞬即迎上,素白的衣袂与温孽的交叠一处,交替着对药圃中的灵植指点起来,说着什么。而在角落里和冥灵玩耍的女弟子也转过头来,似乎好奇发生了什么,小步踩着水贴去偷听……
远远观望的姜谨微蹙起眉,引得温若寒也投去目光。他见水帘后隐约露出温孽的背影,仪态风流,可称长身玉立,同其他弟子说话时那活泼亲切又不失礼的做派,冥冥中又暗合了他记忆中的某位,令他也皱起眉。
温若寒不自觉地摩挲茶盏,又抿了一口,掩住了自己的失神,格外自然地挑起话头,“阿孽这个孩子,我早该送到归墟来——活脱脱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是吗?”姜谨收回目光,想了想,才说,“也就是模样相类,其他的,连一半都比不得……油滑、狡诈、心思又重,头脑平平,天分勉强,除却刻苦肯学,没一处比得起小师哥。”
说罢,她眉毛一立,怨怼地对温若寒道:“你为何不早些把他送过来?你看看你把小师哥的儿子都养成什么模样了?”
“呵呵。”温若寒喉底酝了冷笑,脱口反诘,“他什么模样?不过就是和他父亲一个模样。你嘴里的金师弟总是好得我都不认识了,我记得他当年也就是阿孽这样——油滑狡诈心思重,头脑平平天分勉强,甚至还不如阿孽勤恳!”
牵扯前尘,话不投机,两人又是一阵眼神搏杀。
几息后,姜谨率先服软,却还是忍不住埋怨:“别的都不提了,至少小师兄当年元气充盈,根骨结实,底子是不差的——温孽呢?我初初见他时,他就病得三魂隐约,你敢说你尽心抚养了?”
“我不尽心?我就是因为尽了心才能及时把他送过来找你医治。你成日坐井观天,不知外头当宗主的忙碌烦难,张口说得真轻巧。”温若寒手上重重撂下茶盏,随那铿锵声冷嘲道,“你养孩子就尽心了?不如先把姜谶的五感治好,再和我说什么‘尽心’!”
两个育儿苦手怒目相视,又是姜谨先泄气,叹道:“罢了……你总比金家的好些——一胎双生子,还要养一个弃一个,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温若寒眸光微敛,在姜谨未能察觉到异常的少顷后,嘴上便自然地附和道:“金家没了金师弟以后,这一代就没哪个可堪大用,简直是自寻死路。”
姜谨却没跟着骂,说起兰陵金氏,她表情虽厌恶,但眼神依旧是清明而冷静的。一码归一码,她很能拎得清,“金家对小师兄如何,和金家在仙门如何,那是两回事。说金氏‘自寻死路’,怎么不扭头瞧瞧你自己家?”
温若寒侧摆身,歪坐中生睥睨之态,昂昂然反问:“我温家又怎的?”
“你温家太闹腾了!”姜谨毫不客气地说,“今日拉拢这个,明日挤对那个,仙门本无事,偏你爱搅弄,把稳些,安安静静的不好吗?”
“一派小家之言。”温若寒也毫不客气,“仙门从无风平浪静的时候,无我搅弄滔天大浪,也有他们自己在窝里斗得洪流滚滚。数百年都被这么虚耗过了,现在也该干点正事出来——凡成大事,必有先行,我为什么要把稳龟缩?你也不看看,偌大仙门中,除却温家,还有哪一家担得起航船舵手的职份?”
姜谨还欲开口,温若寒却不给她机会,紧接着说:“更何况,我是把稳还是冒险,与你何干?我岐山温氏是列土封疆还是一统九州,与你忘川姜氏又何干?无论仙门的活人姓什么,死了都要从忘川走,姜氏已然无冕封王,还想插手‘仙门姓什么’这点小事吗?”
这话说得确属实情,姜氏超然物外,完全没必要插手仙门实务。但姜谨面露忧色,经温若寒挤对,不好激烈讨伐,只淡淡讽刺,“你还真想全仙门跟你姓呢……”
温若寒恬不知耻地微笑道:“我不吝赐他们这个荣幸。”
“……”
一句话堵住了姜谨的嘴,温若寒愈发悠然自得,自行续了一盏茶,随口问:“你平常可不会关注仙门琐事,怎么今日来管这等闲事?难道蓝家找你求情?怕我乾纲独断,碎了他在江南水乡的安乐梦?”
姜谨面色一僵。
温若寒又冷笑着自语,“他们倒是知道该找谁求情——也是真有脸来找你……
“师妹且放心。”他对姜谨道,“我西北,他东南,天各一方,只要他不来碍我的事,我也不会招惹他。”
姜谨收起此前和他较劲的神态,端坐正色道:“仙门平稳无虞,正是忘川所愿,若有隐患,我绝不会坐视不理。至于我如何得知,是蓝家是金家还是我自己看到的,都没什么区别,终归该问的我要问,该管的我要管——你心虚什么?
“至于蓝家与我,过去再多纠葛,现今的公务也是断不掉的,但也仅仅是公务罢了——我能与金光善说话,能与你说话,也能与蓝恕说话——哪怕是蓝谙之呢?他要是敢来找我,我也同他说话。”她明晃晃地白了温若寒一眼,阴阳怪气地冷哼道,“堂堂世家宗主,自诩全仙门的宗父,来我这里扮长舌妇人搬弄口舌,真真有意思。”
被讽作长舌妇的温宗主毫无恼色,反倒将这风格发扬到底,“我还没猜蓝家哪位找你求情,你倒把蓝二供出来了——好么,姑苏蓝氏无冕宗主,合该他与你谈公务?但只谈公务?”
他朝侧后方瞥过一眼,见一方素白衣角露在流云筑拐角处,轻轻摇头,“姜诫那么大的一个人立在那儿,你与蓝启仁只谈公务?”
姜谨也看见了拐角处的人影,但无论是对那属于姜氏少宗主的衣角,还是对扮演长舌妇的温若寒,她都无所表示。
可很多时候,沉默就等于示弱,温若寒将她一军,自得道:“师妹?”
“谁是你师妹?”姜谨抱臂冷笑道,“你师姐不和无干系的人说无干系的事。”
温若寒冷笑反问:“你是谁师姐?”
他们两对白眼都翻得很好看。
“还给我!你还给我!不许拔不许摘!你快还给我!”
一道尖利的女声乍然突破哗哗水流声,下一息,一个白衫少女从药圃水帘后钻出,怀抱着什么飞快从湖面掠过,其后另一道影子紧随其后,正是温孽。
那少女步伐笨拙,甚至有些踉踉跄跄的,但踏水行波,如履平地。比她晚一步的温孽却不似她踏水轻松,必须沿着湖中浮板和锁链走,便慢了几许。两人很快拉开距离,少女几步跑过湖面踏上流云筑,飞快地往屋里冲。
突然,她脚步一顿,周身刹然,脆生生地朝流云筑拐角处喊了声“师兄”。
于是,等温孽终于踏上流云筑,只见姜氏的少宗主姜诫立身在前,他追赶的白衫少女藏身在后,双手还紧紧护着怀中草木,不给他留半点机会。
姜谨和温若寒闻声,也翩然而至。
“师父,尊主。”温孽率先朝两位长辈行礼,直接告起状来,“我去采药,小师姐却说不许,还把尊主寄养的药材夺去,不肯还我。”
少女紧紧躲在姜氏少宗主背后,姿态怯懦如畏人的白兔,说起话却是理直气壮,满脸愤慨,“是你先来偷采的!我在保护他们!”
“我没有偷采,我得了师父应许,才去花圃取这几株药。”温孽也理直气壮,但温文语调中透着沉稳,比她那小孩子乱嚷嚷的语气更让人信服,“这药草本也不是我们所有,是温宗主将药种寄养在此,小师姐是不是看差了?”
少女闻言一愣,大概不知道这花木所属,本能地转头望向两位长辈。她目光一触温若寒的脸,先缩了回来,又直直去看姜谨,见亲师长神情莫测,气便弱了几分,却坚持着说:“那你也不能随便拔呀……他才长到一半,叶子没长全,花都没有开,你现在拔掉他,他就死掉了。”
温孽微笑道:“小师姐不用担心,半大的绛珠草和成草药效等同,不妨碍入药——请还给我。”
“既然药效等同,你可以等他长大了再拔呀。”少女紧紧护着水灵裹的草根,不依不饶地道,“他还没有过完这一生,你非要这时候打断它,太不公平——我要把他种回去,才不给你!”
这话说得稀奇古怪,堪称胡搅蛮缠,在温若寒看来,绝对是姜谨不能容忍的歪理邪说。可姜谨偏偏眉头微蹙,依稀有恻隐之态,不由得让温若寒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说话的少女。
这女孩就是忘川门下姜宗主唯二的亲传弟子姜谶,她十二三岁的模样,形容娇弱,细眉杏眼,面目苍白——还是温若寒印象中的那个小病秧子。大概因为体弱才很受宠爱,她言谈举止中带着一股违和感太浓的幼稚,分明有少女的身量,却是娃娃的做派,现在发觉温若寒的审视,也不敢正眼回望,只是低头往师兄身后缩,怯生得很。
温若寒的端凝很难不被理解为取药受阻而生不快,一直护着师妹的姜诫也不由劝道:“音音,把绛珠草还给人家。”
“不要!”少女用力摇头,倔强道,“我就不要!”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耍小孩脾气了,姜诫面露无奈,温孽也没有意外,只是烦躁地扣起双手,攥了又松,而温若寒也将这热闹看得愈发有趣了。
姜宗主终于开口:“姜宛音,给他。”
少女胡搅蛮缠的气势顿时弱下来,护着草根的手微微垂落,口中却还在委屈地嘟囔,垂死挣扎似的,“就不要……”
她语气比之前已然弱了几倍,温孽趁热打铁,开口劝道:“小师姐想想,这绛珠草本就是难以化生的娇贵草药,是温宗主为了医治夫人,特意寻来种子,种在归墟的药圃,令它在浓郁的灵气滋养下速速生长。它此生不是为了开花结果,而是为了长出来给温夫人治病,小师姐不肯归还,不是护它生长,而是阻它应走的道途。”
却没想,怯弱弱的姜宛音一听这话,顿时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声音不弱了,肩膀不缩了,脸也涨红了,抬起头气冲冲地反问:“什么道途?这鬼扯的道途给你要不要?!”
此言实在失礼,饶是以温孽的城府也不由冷了脸,姜诫猛地在师妹背上拍了一把,将她全然遮在身后。
温若寒也不耐看这小孩耍赖的戏码了,正想劈手夺药,却听身侧的姜谨突然开口,还是在问自己:“师弟,你用这绛珠草不论开花结果,也不计较成熟与否,那就是只取草茎,无须根系,对不对?”
她这话意思太明确。
温若寒见了鬼似地看着她,少顷才点头,“是。”
然后,他就看见他当亲娘都不熟练的师妹,对着个收养的女弟子弯了腰,哄孩子似地道:“音音,只要根留下就还能活,我们把草茎剪掉给你师叔——好不好?”
闻此言,姜宛音终于敢抬起眼,忙不迭地点着头,唇角也泛起灿烂的笑花来,“好!”
这一笑,她眉目舒展在明光下,此前因气恼泛红的眼圈也成了淡淡的胭脂妆,分外好看。姜诫摸摸她的柔顺的丫髻哄她“乖”,姜宗主则牵着她的手,许她亲自给绛珠草做手术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姜谨老来得女,养个三岁奶娃娃呢。
简简单单的采药一节就生出如此波折,作为主人的姜谨面子有些挂不住,一边看着姜诫带师妹处理绛珠草,一边岔开话题,问温若寒:“之前种草药都是温孽来,我一直没顾得上问——你何时新娶了夫人?还是终于把你家那位扶正了?她又受了什么伤?以你的灵力温养也无法痊愈吗?”
“未曾新娶,就是早年随我身侧掌印后来收进房的那个,还没全正礼,但底下人都叫惯了。”温若寒平静道,“她也不是什么伤,久病气衰,命里无寿罢了。自己的元气不足,外人输灵力也不能治本,更无论痊愈,即便是治标,我也不可能日日去瞧她,只能配药去吃。”
自古医病不医命,姜谨也记得温若寒家那位并非自小修道,中气不足,寿数本就比常人要短,难说“治愈”。但以她之见,这病听起来也是富贵病,好生将养即可,倒无危机,所以姜宛音方才的胡搅蛮缠也就不会造成什么恶劣后果,她心里松了口气,嘴上便只是虚应些场面话,“那还好了,凡人仔细养生也有八十寿数,你且安生些,让人家心平气顺,元气也就慢慢将养回来了……”
温若寒话锋却一转,“沉痛”道:“她心思重,郁病积攒多年,怕是养不回来,必要好药吊着气血,使我心忧——若不是如此要紧,也劳动不到你这里。”
此人最是冷心薄情还好面子,便是真有偏私也少与外人言,如无图谋算计,何尝如此表露真心,作这情种模样?姜谨在心里暗骂一声“装模作样”,知道药圃今日要大出血,也只好勉强道:“你想劳动我也认了,还需什么性的补药?但凡我有,都给你拿去救命。晶石丹丸要不要?作药引最好。”
刚把绛珠草根茎分离的姜宛音默默抬起头来,她虽然举止幼稚,但也听得出长辈话里的机锋,现在好像已经发现了师父在料理自己惹的麻烦,面上不由隐隐露出紧张和羞赧来。
温若寒满意地报出几种珍稀的药材名,听姜谨满口答应,便宽容起来:“都是寻常疏肝解郁的几味,只是外面的不如你这里药性充足,有劳师妹。至于晶石丹丸,我夫人元气弱得受不了刚硬之物。”他顿了一下,“药引需得用新鲜活物的血气——说不得要剜我自己一刀……”
话还没说完,这两位宗主的交锋中,突然响起一个轻轻细细的声音:
“师叔,你剜我的吧。”姜宛音一边说一边撸起袖管,诚恳地道,“我的血很好用的。”
她这么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身体也不好,病得身上都不知有没有二两肉,褪去衣袖后,便露出一支白生生的纤瘦小臂,幽绿色的血管潜在薄薄的皮肉下,宛如植物易折的茎须。如此弱态,想来气血也不满,便是她愿意给,温若寒也不愿意要。
姜谨先厉声道:“没你的事!自己把绛珠草种回去!”
偏生姜宛音又犯起执拗,脆生生地犟嘴:“我不怕疼,我愿意帮师叔的夫人治病,师父你不是说过吗?我的血能应急——”
她背后的少年姜诫一把捂住她的嘴,修长的手指直接遮了她半张脸,不顾少女胡乱摇着头扭动,几乎是强行把她抱了起来,“师叔,母亲,我们先退下了。”
姜谨摆摆手。
姜宛音在师兄怀里“哼哼”着扭动间,细瘦的小臂仍保持着舒展的姿势往前递送,似乎期待于师长的青眼,但也很快沦为强弩之末。却不料温若寒突然出手,一把握住了她前伸的手腕,稍稍用力,箍得女孩内腕的血管更加清晰。
他落指扶脉,脉搏不急不缓,健旺有力,远比他以为的健康得多。
“温凛!”姜谨也一把箍住了温若寒的手腕,“放开她!”
温若寒很少见到姜谨面上有这么激烈的表情,也很少听到她敌意如此分明的声音,甚至颇稀奇地发现其有一瞬惊慌,继而变作装腔作势的恐吓,像是一只护崽的母鸡。
虽被人箍住了脉门,温若寒倒无急色,只是欣赏着姜谨难得的神态,亲切地说:“音音体质康健,放几滴血不妨碍,她都不怕,你怕什么?这也是孩子一片心意,我承她的情。”
姜谨警告说:“她还在生病,她的血不好用。”
“我扶脉尚可。”温若寒说,“而且小病小灾也不妨碍滴血做药引,她元气充足,又年轻,可恰好不过。”
两人对峙着僵持少顷,姜谨突然手背发痒,余光下撇,看见姜宛音被温若寒箍住的那只小手正竭力伸展,抚上了自己的手背。她再瞥向这小动作的主人,女孩正用力地向她努起唇珠和鼻头,可怜兮兮地抬着眼,这般怪模样,像是一只笨拙讨好的小猪。
——她大概是真的希望自己的牺牲会有点用吧?
短暂的考虑后,姜谨只好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示意温若寒也放手。
“她平常吃药多,血中还有化不开的药力,元气虽不弱,但做药引未必合适……你要坚持,便滴半瓶去用,至于有没有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温孽及时呈上匕首放血,匕首锋锐,在姜宛音并拢的几根指头上一划,就开了三个口,鲜血破皮涌出。扶着师妹的姜诫眼角微微抽动,斥温孽道:“你割太深了!”
“师兄,没关系。”姜宛音鼓起侧脸,促狭眨眼道,“我今天不会疼。”
温若寒将一枚小药瓶抵在姜宛音割破的指腹处,接住涌出的血液。瓶中鲜血滴滴答答,除却微妙的灵药香气,与常人血流无异。
温若寒今天来归墟打秋风,收获一簇仙草几包良药,以及半瓶血引子,堪称满载而归。被抢了家底的姜宗主瞧他的眼神分外不爽快,但临到他走时,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温凛,你家那位……若实在病势沉重,可以送她来归墟这里养养。”
温若寒方收好草药,正捏着血瓶晃荡,听她此言,眼神顿时晦涩起来,面上倒还端得从容平静,悠悠道:“师妹难得如此好心,其实我有些陈年暗伤,也想借归墟宝地将养一二——”
“回你的不夜天去!我说这些是纯粹可惜璋华这个人,且她说话还算有趣,想来同住也无碍——不是想找你寻不自在!”姜谨干脆骂回去,还附赠一对大大白眼,“你有什么陈年暗伤?元气都要过满将溢撑出来的?养什么养?纯属扰我的清净!且静静心,别做什么仙门宗父的春秋大梦,就什么都养好了。”
温若寒冷哼一声,自讨没趣,干脆转身走了。姜谨也懒怠送客,只招手遣温孽送他上明镜台。
明镜台上温孽缓步恭送之际,温若寒突然回过头去,只见流云筑中,姜诫正在训师妹,因设了避音障,听不清具体的言语,只见面色苍白的少女乖巧跪坐听训,口中含着被割伤的手指,侧脸鼓囊囊,像个在吃手的小娃娃。
似乎感觉到温若寒的目光,姜宛音抬眼回望,眉眼弯弯,粲然一笑,明媚而天真。
见温若寒盯姜宛音盯得专注,一旁的温孽不由轻声提醒道:“小师姐平日五感轮流坏,康健的时候不多,不是睡就是玩,心智比年岁幼小许多,尊主不必和她认真。”
温若寒没说什么,只是打开药瓶,弹出一滴血来,落在断了根的绛珠草上。无根仙草才结出的小小红果突然涨大饱满几分,瞬间逼近成熟。
温孽惊诧地挑了眉头,温若寒翻手将仙草与药瓶收回,说:“世上无一事不值得认真。”
温孽立即垂头道:“谨受尊主教。”
温若寒收回目光,正要离去,突然问温孽:“你该叫我什么?”
温孽抬起头,笑得从容,“谨受师伯教诲。”
二、蓬莱殿
在外姓散修层出不穷,本家内部也竞争激烈的岐山温氏,人丁稀少主业又偏门的十三房之所以能直上青云,有当年大疫带来的时运,也有医道传承本身的珍贵。
修士道途千万种,符、阵、乐、剑、刀……到最后总能归结为是习武除祟,修仙为己身,唯医道一途,修仙利他人。即便尚武崇力如温氏,嫡系诸脉也有一个十三房钻研医道。这一脉最初以三秦传统医道立身,历代钻研修真运灵气理,吸纳外域巫医之长,取便溺测精血,剖胸腹观脏腑,绵延数代,自成一家学。
这一代十三房中,有个叫温情的女孩,天分惊人,自小随长辈学医,幼龄便有玄思妙想,医道上屡屡别出心裁,近来卓有进步的输血和换脏,都曾经她一意坚持。温氏医道由此另辟天地,近年来颇受重视,愈发兴盛,隐隐能与益州药王谷并驾齐驱。
如今温情堪堪双十年华,已是九州闻名的女神医。因其生父与温若寒有旧,自己又隐隐然是温氏十三房这一代的话事人,所以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侍大明宫。
近日宫中璋华夫人病势沉重,两月前夜喘惊梦,咳血不止,还好温情住在左近,不到半刻钟便入室急救,否则不堪设想——也就是那次后,温情又换了个新方子,急急去信药王谷寻来绛珠草种,以期良药续命。
绛珠草虽有种子,但择水土,贪灵气,哪怕种在西凉天山的育药园也难保证养活,更别提及时入药。温情巧医难为无药之治,倒教不通医道的温宗主取了半份种子走,说半月必成——半个月后,温宗主还真还来一簇新鲜的绛珠草,甚至还有几株长出了几颗非十年不结的红果。和绛珠草一并送来的还有几味珍稀草药,不管对症的还是不对症的,温宗主都往温情面前堆,连元气充盈的精血药引都备了半瓶。
许是温情目瞪口呆的时间太久,温若寒等得不耐烦,直接问:“够不够治?”
不停翻看药材的温情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够的!如此贵重的药材,药性如此强,半月煎一服,佐以成药,至少也够一年用度。”
“我不要是问你够不够用。”温若寒面上浮现出明显的躁意,若不是温情这等日常随侍的,根本遭不住他的冷脸,“我是问能不能治好?”
温情头脑温度悄然凉下来,她虽然年轻,但见识不少,很清楚医患之间的复杂关系。面对着岐山一言定苍生的尊主,她不由抿了抿唇,严谨地道:“宗主容禀:夫人病势复杂,是先天的弱症,经少时亏损又多年劳心劳力,另有几次生育的遗患。虽非霹雳急症,却一直绵延着消耗元气,如今不好说病入膏肓,却也成痼疾……”
病势沉重者,往往一天一个样,有些不到崩溃还一直死撑着如常,但脉象舌苔都不会骗人。医修们一度以为璋华撑不过去年,也隐隐暗示,夫人才急着催八公子成婚礼,只温宗主不信,一意把小儿子的婚期推到年后——或许正是这一安排吊住了璋华的心气。翻过年去,万象回春,阳气复起,又有儿子的喜事,她的病竟好了许多,拖到现在,温情倒是愈发有信心起来。
“照夫人如今的情状看,只要有对症的良药,按时服用,能决心求生,摒除杂念,安神静养……”温情斟酌了几许,在保守和大胆之间给出了一个她有把握的数字,“三年总是有的。”
温若寒重复了一遍:“三年。”
“是。”温情万分慎重地说完,心下仍惴惴,预备着迎接温若寒的任何反应,或许是不能接受的反诘,或许是愤怒的质问,或许是苦涩的问询……她都能应对。
但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听到。
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年轻的女医修试探性地抬起头,正视到岐山温氏尊主的表情——温情实在很难从他的表情去猜测情绪,毕竟他不仅没哭也没笑,连皱眉叹气也无,面目平静得几近僵冷,远比他平素的鲜活神态麻木太多。
半晌,温若寒背过手去,用靴底在地上碾了一碾,朝蓬莱殿走去,用一种听不出悲喜的沉重口吻,又重复了一遍:
“还有三年。”
蓬莱殿离炎阳殿并不远,因成年成婚的小主人们搬离别居,主人重病需静养,所以殿中仆役少了一半,剩下的都轻手轻脚。温若寒带着温情一路行去,路遇不少仆从避让跪拜,却几乎没有任何嘈杂。
温情也压低了声音同温若寒禀报:“夫人养病,深居简出,七姑娘别居独院,两位公子在外辟府,平日里是轮流着来探望夫人。这些天八公子家来得多些,陪夫人游戏解闷,常有欢声笑语,郁气渐消,对病情大有裨益。”
正说着,步伐转到寝宫一侧,隔着窗就看见半人高的积木堆,好像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城,一抹藕荷色的倩影在其中穿梭不停,给一座积木小楼摆放屋顶的尖角,笑着问:“这红色的底,上面摆黄的还是绿的?黄的吧,这个绿的太大了些,都能给我做帽子了。”
内室传来温若寒熟悉的女子声音,嗓子微微发哑,气息晦弱,“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还要给自己戴绿帽子了?”
璋华的言语因虚弱而有些断续,但难得是笑着说的,听起来比之前精神许多。
方才说“帽子”的女音年轻却陌生,并不是温晏的声线,似乎是个不知名的婢女,但对着璋华的笑音却自带亲近的娇憨,“阿娘怎么笑我?我才不怕忌讳呢!好看就戴!我还要阿晁一起戴!”
她一边笑着,一边把那块的尖角绿积木顶在头上,展示一般地转了个圈。她身上并不是侍女的打扮,也和时下贵女的衣着差了些,衣装面料都有些陈旧,似多年前的时兴,但藕荷色的薄纱裙一旋,款款飘绽成花,颇有美姿。引得温若寒突然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如遇旧识。
那穿藕荷色裙子的姑娘转了一圈半,终于看到窗外的温若寒和温情,惊叫一声,脚下踉跄,侧歪过身,温情急道:“八夫人小心!”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轰隆隆”,垒好的积木城被踉跄的女孩带累得破碎大半,一片狼藉。
女孩懵懵地半跪在残骸旁边,摸不着头脑似地抬眼,终于看清了温若寒,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父亲!”
温若寒听她喊“父亲”,看年岁容貌,却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她梳着妇人发髻,眉眼却稚嫩……再联想到方才温情言语,温若寒终于认出来——这是自己小儿子新娶的媳妇。
冯熙柔知道自己又犯蠢了,但她只是尴尬,并没多害怕。
从待嫁女到新媳妇的转变远没有冯熙柔想象中困难,出嫁前曾预演过那么多可能,大到两家交恶站明立场,中到公婆挑剔恶意刁难,小到丈夫变心沾花惹草、府上下人怠惰不听管教……她一个都没遇上。
她一嫁过来就是新府邸新仆役,毫无陈旧顽固势力能给她制造麻烦,家务接得顺风顺水,管家权拿得只嫌太简单。小夫妻两个在东坊自己住,离大明宫太远,冯熙柔除却在婚礼第二日拜过公婆,后来都没有经历任何强制的晨昏定省。岐山温氏和颍川冯氏的关系比她与温晁还热切,娘家已经在夫家的支持下蒸蒸日上,顺利笼络中原人心,母亲寄来的书信里没有半点忧虑示警,只叫她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至于丈夫嘛……冯熙柔至今说“夫君”二字依旧脸热,总觉得自己和温晁还是一对游园相识的小情侣,牵过手并过肩,说说话拌拌嘴,相处间除却满心的甜蜜欢喜外再无其他。他们之间,要用“夫妻”这样严肃的词汇,都必须在前面加个“小”字才合宜,稚气得就像抱着布偶人扮演父母的小儿女。至于母亲和嬷嬷反复念叨的“生育”,更是好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总要……总要等阿照不再上学了才会有吧?毕竟他们自己还是孩子呢。
虚岁才堪及笄的冯熙柔嫁到岐山来,就像个乔迁新居的小姑娘,住了更新更大的屋子,见识了更有趣更好玩的东西,结交了新的朋友,每天晚上都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游戏,每天都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事,便是阿照的母亲真的生病了,虽然不像姐姐猜测的那样一进门就要给婆婆守孝,但还是病得很重,冯熙柔第一次见到她咳血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温晁每天都进大明宫上学,她在家里待得无聊,也进宫来,哪怕只是在蓬莱殿里等着他,也觉得更靠近一点。她死皮赖脸地待在蓬莱殿,婆婆从来不会赶她,甚至从未冷落她,病恹恹时也会交代下人“照顾好熙柔”。婆婆身体稍好的时候,还会和她说说话,问她和阿照相处得怎么样,会不会想家,甚至教她一些母亲和姐姐都没讲过的道理——为什么温氏能占断仙门半壁?为什么温氏与冯氏合则两利?两家结交如何能保北境安泰?仙门的未来又如何璀璨光明?婆婆都会一点一点地告诉她,她听不懂的时候也不嫌弃她,会打很好理解的比方再讲一遍……
待嫁时听惯了各种内宅恐怖故事的冯熙柔觉得,璋华一定是全仙门最好的婆婆了。
她不明白:这样好的婆婆,为什么会生那么重的病呢?放眼世家贵妇中,婆婆的年纪也算轻,她的五官分明还那样美丽,难见岁月带来的衰老痕迹,偏偏又配了那样苍白的气色,看起来生机单薄得好像一层浸了水的宣纸,随时都会破裂归无。在冯熙柔的记忆中,璋华只有在微笑的时候,还有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气血才会稍稍滋润面颊,恢复一二光彩。
后来,姑姐温晏告诉冯熙柔,璋华不是对所有人都会气色好,从不吝漠视和冷待,能对冯熙柔笑一笑,大概只是因为“阿娘很喜欢你”。
于是冯熙柔经常来陪璋华,一旬来半旬,只在温晁休沐时才悄悄犯懒。她怕婆婆会无聊,便给婆婆养了小动物——家里的猫和鸟都太吵,她用玻璃缸装了几尾小金鱼,摆在内室的桌上,有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有种生机盎然的漂亮。
蓬莱殿中婆媳相处,除却聊天养鱼,还会做些插花焚香的闺阁戏,总是冯熙柔在做,璋华在看,冯熙柔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璋华却说她做得很好,没什么更好的可比较。她还试着带温映过来玩,但吵吵嚷嚷还喜欢抱着猫的温映在病人这里得不到优待,小姑娘自己也不自在,最后只留下一堆幼稚的彩色积木,冯熙柔搭着玩时,璋华会安安静静地看,时而提出一两句期待或意见。
今天,冯熙柔煮茶时打翻了一只珍贵的紫砂壶,据说是婆婆心爱的旧物,但婆婆半点没怪她,只说热壶太烫不要用手直接提,还命人取了自己年轻时的衣裳,要她换下被茶水泼湿的裙子。婆婆给她的是一条绸纱裙,剪裁有巧思,绣花精致而不失生动,鲜嫩轻灵,分明是未嫁少女的样式。婆婆还惊讶地说这衣裳原本是桃红的,大概是在衣箱里放久了,便褪色成藕荷。
这褪了色的旧衣裳摸起来很软和,穿起来也舒服,被阳光一照,藕荷的浅色也恰好应衬春光,温暖而明媚。冯熙柔对镜自揽,都为这身衣装惊叹,不禁想象旧年这条桃红色裙子穿在年少的璋华身上……美人盛装,莫不过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模样。
等她提着裙角走出来,璋华也为这旧日衣装惊艳一瞬,眼神里满是怀念,喃喃夸了一声:“琼瑶一般……”
冯熙柔问:“阿娘是说衣裳,还是说我?”
璋华被她逗笑了,重新说:“琼瑶美玉配美人。”
小美人冯熙柔乐颠颠的,决心要为大美人婆婆盖一座积木大城堡。她堆堆叠叠半个下午,才勉强有个样子,偏又犯蠢,被突然出现的公爹吓了一跳,自己把自己的积木砸成了一摊垃圾。
好在婆婆不在意,她才和公爹行礼,公爹还没说话,婆婆就先叫她起,还替她恶人先告状,埋怨公爹:“进来怎么不先叫人通传?做贼一样看看看!瞧你把孩子吓的!”
冯熙柔想:她婆婆真是天底下最最好。
关于公爹温若寒,冯熙柔知道得不少:嫁进不夜天后令她吃惊的事情不少,第一件是岐山有别于颍川的进取风貌,第二件就是温宗主远胜于冯家爹爹的人望和民心所向。
中原神佛寺庙不少,香火也旺,但冯熙柔觉得没庙的岐山才是九州最大的崇神之地,只不过拜的是温若寒这尊真身罢了。后来和婆婆聊天,她知道了温氏数百年传承的风风雨雨,知道了数十年前的岐山衰微,知道了公爹是如何以一个生母不显的庶出子接过嫡支正嗣传承,甚至兵不血刃地与嫡长兄握手言和,知道了从温二公子到温宗主再到尊主这一条路上内政外交多少风雨,又多少光荣——由日薄西山成中兴之盛,扩不夜天城渡西北大疫,镇季春之乱保政通人和……就像岐山的大多数人一样,冯熙柔知道得越多,就越敬佩信服,越觉得人在岐山,就如雏鸟栖身鲲鹏羽翼之下,总有安心,总在期待。
虽然知道的不少,但温若寒对于冯熙柔而言,还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听说过,少见到——公爹总是在别处忙,日常坐镇炎阳殿,虽然并不遥远,但似乎并不常来婆婆的蓬莱殿,对上学的温晁也管教寥寥,与她更无真实联系,所以她一直有些带着好奇的孺慕之思。
但今日见到真人,分明公爹一句话都没说,还被婆婆挤对了几句,她心里也隐隐发慌,低头装鹌鹑,压根不敢多抬头。
还好,公爹也是个好人,没有和她计较那声尖叫和积木残骸,就这么接过了婆婆的挤对,连个回嘴都没有。
早就吓得跪伏一旁的胭脂见机起身,为大明宫的男主人搬来一把椅子,又悄悄把冯熙柔带到角落去——按规矩,如果公爹是来和婆婆谈正事或说私房话的,冯熙柔要速速回避才是。
“一家人说话,熙柔不用走。”璋华转头拦道,“昨天你摆的骨牌阵很是有趣,现在再摆一个小的来玩吧——给你爹爹瞧。”
被点名给尊主摆牌玩,冯熙柔也
若只有璋华在,她还能撒个娇说“我在娘眼里只会玩”,但温若寒也在,她哪里生得出胆子节外生枝?胭脂和其他侍女已经默默收好积木,重新取了骨牌来给她,冯熙柔默默在心里想了一个小图案,又心生异样:若只是想要她去别处玩耍,继续搭积木不就好了?何必说起骨牌呢?说不定是公爹喜欢看这个,婆婆才让自己展示的。
这样想着,冯熙柔又自信起来。
冯熙柔摆的骨牌就是平常打牌九的牌,玩法却不一样,更似积木:要整整齐齐地摆出一个图案,每张牌大小一致,间距恰好能让前一张倒下正好推倒第二张且两张首尾相接。全部摆好后,只推倒第一张骨牌,各色骨牌便依次倒下,首尾相连成线条,直至最后一张骨牌倒下,连接成完整的图案。
这游戏的有趣之处在于,全程除却第一张骨牌要人手推动,其余的骨牌只能依靠前一张牌的碰撞挤压。哪怕只有一张牌摆放的间隙不对,也会导致流线失败,不成图案,所以格外需要摆放者专心致志。
……可是公爹和婆婆在说话呢——岐山的尊主和璋华夫人,哪怕只是说说家常话,也足够令人好奇。冯熙柔恨不能再长出两对耳朵,去分辨温若寒的声音和情绪,脑子里也在不停回忆方才看到的公爹相貌,哪有足够的精力来认真摆牌呢?
温若寒自然不知儿媳对自己的崇拜,哪怕他知道,也不会在意。毕竟冯熙柔的价值只体现在颍川冯氏投诚的那一刻,至于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在想什么,于他无关紧要。只是问过璋华的日常起居后,得知冯熙柔这些日子的孝心诚意,他才认真看了冯熙柔一眼——于是,阳光下那温暖的藕荷色又刺进他的眼睛。
璋华瞧他扭头怔忪几息,便轻咳一声,“冯家教出个好孩子,能落到不夜天来,是阿晁的福气。”
“他从小就任性,挑媳妇也是。”温若寒转过脸,看到璋华咳嗽间变换的脸色,飞快捉住她的手腕问,“这些日子感受如何?能好几分?”
“不好不坏,但阿晁婚事落定后,我心里比之前能安稳些,睡得也踏实。”璋华说,“我也想明白了:现今能定下来的,都已经定下来了,旁的以后再看——一年有一年的结果,急不来。”
冯熙柔远远听着,隐约知道婆婆说的是小辈的婚事,除却温晁和她,温家其实还订了好几门亲,只是都没他们这样急,婚事还在慢慢筹备。
温若寒说:“定下来的还是少,这还只是要他们表态,未必真能一劳永逸……北边不安分的还是太多。”
“又不是家天下的时候——王旗一立,天下归心——我们还不是皇家呢,时势要慢慢经营,急也急不来。”璋华清了清嗓子,“中原正是群雄逐鹿的时候,有求于人,时势可用。可三晋只想安安稳稳地双城鼎立,只肯嫁些偏房女孩敷衍,连男丁都不肯让;翼州有聂家一直梗着,青城还需探探风;至于青州……”
才提一句“青州”,温若寒冷笑出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璋华闷在嗓子里的咳喘。
这个冯熙柔也能勉强听懂:之前百花会上百家相亲,北边有些头脸的都来过,但真到联姻说媒的时候,情况又各不相同——中原世家意愿最高,都希望和温家结一门好亲当助力,最后歪打误撞地成全了她和阿照;三晋周、李两姓分庭抗礼,百年相安无事,怕是不想和岐山多生枝节,嫡支也没有适合联姻的公子小姐,只有偏房应了几桩无关紧要的婚事;翼州干脆没人应邀百花会,更别提什么联姻了,那边好像有人与公爹结过仇;青州是兰陵金氏的地盘,谁都知道金宗主把青州笼络得如铁桶一般,婚姻大多内部消化,外人可挤不进去。
一念至此,冯熙柔难免想起姐姐冯熙棠的婚事——眼看着就要定下中原另一大姓荀氏的宗子,正等媒人上门。这婚事说好是好,哪里都不差,只是在冯熙柔看来,盲婚哑嫁,实在配不上她姐姐的人品。
她思绪飘忽,再回过神来,温若寒已经开腔,压低嗓子说了什么,具体言语已经低微得听不清了。但哪怕只是模糊着去听,也能听出其中的不悦,甚至愤怒。而璋华愈发细弱的劝慰穿插在温若寒言语的间歇,像是快板中几声跟不上节奏的哑音……
冯熙柔听得稀里糊涂,却知道这几乎是婆婆几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按平常的气力,恐怕很勉强了。
她干脆起身捧了一盏茶,悄悄送到婆婆手边,没想打断公爹,但才走近两步,公爹突然不说话了。
冯熙柔束手束脚地站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贸然入内室打断密语,确实是大明宫中的禁忌。
但那都是下人的禁忌,璋华对儿媳很宽容,瞧冯熙柔被吓得犹豫不前,便招手叫她过来,接过茶狠呷半盏,又摸摸女孩的脸,“好孩子,骨牌摆好了吗?”
冯熙柔一直走神,摆骨牌也就摆出个花样子,真要推牌看效果,肯定会卡住。她支支吾吾地说“太难了太赶了摆不好看可能会卡住”,璋华却坚持要她展示一番,“时间短有时间短的结果,做不好也是我急着要看,不是你的错——你爹爹难得来,让他瞧瞧。”
冯熙柔只好硬着头皮推下了第一张骨牌。
骨牌飞快依次倒下,顺利转过一圈,形成一圈绿色的叶子图案。又转了半圈,不出意料地卡住了——两张牌之间摆得太开,前一张倒下第二张纹丝不动,尴尬极了。
但只停了这一瞬,无人触碰的下一张骨牌突然倒下,第二圈红线继续前进,勾勒花瓣的轮廓。冯熙柔大吃一惊,很快又看见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每张倒不下的骨牌后面轻轻一戳,延续骨牌的运动,一卡一卡的,却不停顿,直至绘出最后的淡黄花心。
冯熙柔不由发出惊讶的叹息,“呀——怎么——?”
璋华用力拍下了温若寒半抬起的右手,莫名有些恼了,难得高声:“隔空取物还反过来用?”
冯熙柔恍然大悟,原来公爹竟然悄悄帮她作弊!
——原来公爹也是顶顶好的人!
“时间短,太操切,不到时候没结果——确实能拿这些借口来敷衍,但说白了,还是力气用得不够,手段太陈旧。”温若寒笑意淡淡,目光略过冯熙柔,灼灼地停在璋华面上,“这骨牌我瞧了,做得很漂亮,该赏。”
不知为何,公爹分明是笑着在说“赏”,冯熙柔背脊处却突然窜过一线凉,畏寒似地起了一片小疙瘩,迟钝几息,才屈膝称谬赞。
“好孩子,你做的好就是好,夸你便受着。”璋华和气地说,“瞧你那丫鬟在外头走来走去的,肯定是阿晁来接你,天色也暗了,你叫他不用来看我,接上你直接回家去吧。”
下逐客令的婆婆从来不喜欢假客气,冯熙柔依言告退,正身倒退到门口,才转身背对,耳畔隐约传来婆婆的絮语,字词听不清晰。
“……瞧她穿……是不是有……琼瑶的影子……”
冯熙柔由胭脂陪着走出门去,再步过长长回廊,才看见蓬莱殿的正门。这一路上,她才慢慢从紧张中缓过心神,回忆方才的场面,想起璋华与温若寒说话时的言语和神情。
婆婆平日体弱,说话多了会咳嗽,和她讲话也是引导为主,在自己的大堆大堆的蠢话的间歇提点一两句,很少像今天一样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是因为见了公爹太开心吗?所以有好多好多话要讲?可是婆婆的语气又是平淡的,明明在说仙门的琐事,却不似见公公第一句埋怨来得亲昵随意,端得太稳也太斟酌。脸色呢?婆婆这两天精神算很好了,面上都多几分红,但方才靠在榻上,看起来好累……公爹还拉着她的手,她都没有想往公爹那边歪一歪的意思。
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若是讲给温晁听,他只会说他母亲端庄得体讲仪态,不会像轻佻女子一样没个正形地爱黏人(说到这里,冯熙柔就会上去黏他了)。可冯熙柔隐隐感知到璋华的疲倦,不是身上的,而是神上的、心里的,那疲倦沉重到几乎成了厌倦。
冯熙柔后知后觉地想到:婆婆是不是和公公生分了?
——夫妻合好渡百年,真喜欢一个人,他来看你,你怎么会厌倦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冯熙柔步出蓬莱段,正是夕阳斜下,不远处驾来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隔着老远,温晁便从车厢里探头出来,把驾车的闵廉吓了一跳。
冯熙柔想也没想,提起裙子,便朝那马车小步跑去,藕荷色的裙角毫不矜持地踢踢扬扬,像是一朵飘飞的花。闵廉连忙勒马,尚没停稳,温晁就跳下车来,正赶上冯熙柔跑到近前,张开手就扑到他怀里。
“阿照!”
——她若真喜欢一个人,远远地见到他来,她都恨不得飞过去。
温晁轻巧地搂起妻子的腰肢,环得好紧,面上却满是嫌弃,“黏死人了,跑这么快,真不怕马把你踩死?”
“谁让你今天来得这么晚?”冯熙柔蹦跶几下,凑在他耳边哝哝咕咕,“父亲在阿娘那里,阿娘叫你不用过去了,我们直接回家吧——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我都饿啦!”
“你饿你的,关我何事?”温晁一边翻白眼,一边把她抱上车辕,解释说,“怪我咯?今天剑术课,温逐流点名要我同他过招,拖了半个时辰才下学——狐假虎威,存心刁难我。”
温逐流可是天下有名的修士,潜邸便跟随尊主,颇得器重,身上佩着赫赫十一道金纹,是上个月婆婆塞给阿照的“先生”。这样的人物,其他公子想陪他过招都求不来,冯熙柔自己也愿意为此饿肚子——也就阿照不知福。
温晁看她不说话,还道她心里仍恼着,“真是温逐流压堂,我下了学就来接你了——你是不是换衣裳了?”
这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但冯熙柔马上扬起了笑脸,张开手展示起衣裙上的花纹,说:“这是阿娘的旧衣裳,送给我穿的!”
温晁不信:“阿娘哪有这么花里胡哨还单薄的旧衣裳?”
“那就是姐姐吧?”冯熙柔歪头贴近温晁肩侧,问,“‘琼瑶’是哪个姐姐的小名呀?”
“什么琼瑶?”温晁丈二摸不着头脑,“阿娘不仅给你衣裳,还给你配玉戴了?”
他一边说,一边去摸冯熙柔的脖子。
冯熙柔笑着躲:“不是玉佩!没有玉佩!哎呀——”
她缩起脖子,不料温晁直接捞起她的腰,半抱半推地将她塞进车厢,将她整个人压在柔软的毛毯上,“肯定有!我发现了,阿娘疼你比疼我多!你肯定从她手里拐了好玉,给我看!”
“没有!没有没有!”冯熙柔胡乱摇头,感觉到温晁热乎乎的手指摸到脖子上,又痒得胡乱夹紧,下颌正好撞在温晁探过来的脑袋顶,“今天那么热,我脖子上什么都没戴!你别摸!好痒!”
是的,温晁确实看清了,他的妻子衣领下也什么都没有,只有光溜溜白净净的皮肉——因怕羞怕痒,绷得好紧好细,漂亮得让他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去,抿舔着嗦了一口。
冯熙柔痒得更厉害,双手乱摆,试图把他的脑袋推开。奈何她笑得浑身发软,双手只是搭在温晁脖后和脸侧,软软地掰住,“哈哈哈哈哈——你别乱动!”
温晁依言抬起头来,却不起身,就这么极近地撑在她身上半尺,笑着瞧她。
他身上还带着练剑后没散的汗味儿和热气,发髻有些不服帖的乱,鬓角毛躁躁的,整颗脑袋上的毛发只有眉毛和眼睫不乱,眉峰齐整整,眼帘细密密,下面的眼睛微微笑弯着,大大的瞳仁里,满满当当地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姑娘。
冯熙柔看见那姑娘也笑起来,唇角翘得羞涩,唇珠却撅得娇憨,然后,闭上了眼睛。
少年人的湿漉漉的呼吸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马车疾驰在大明宫平整的砖地上,闵廉一手驾车,一手从怀里掏点心给胭脂垫肚子,才一偏头,就听见车厢里传来微弱的声息——像娇怯的笑音,又像细嫩的喘息。
他迟疑地盯着车帘看。
面上飞红的胭脂立即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把他转过来的脑袋推正,接点心的手熟练地做出“噤声”的手势,无声地做口型道:不该听的别听。
闵廉目视前方,麦色的面皮隐约也有显色的趋势。
斜阳日落,策马还府,长长一路无人语,只剩马蹄与车轮轻快地交叠作响。
三、起山雨
(上)
和玉牌落地的铿锵声一起响起的,是女孩尖锐的哭音,而后则是小猫跟在哈气声后的嘶叫。
那只出自温晁猫舍的虎斑猫把嘴长得老大,毫不客气地对着自己祖祖祖父的主人露出上下四颗尖牙,每一颗都泛着油亮的光——若它的体形大如老虎一般,大概会有几分威慑效果。可惜毛笋只是一只不到两岁的猫,耳朵平平,眼睛圆圆,别说已有金丹境的温晁,连冯熙柔见了都只是失笑,还要分神紧紧拉着丈夫,阻止其在恼火中随意踢到猫。
温晁一脚踢歪,坐在地上哭得正起劲的温映也感知到堂哥的怒火,连忙抽搭着把小猫搂进怀里。小猫上一息还在朝温晁哈气,下一息就扭过脑袋,舔舐温映手背,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威慑力,又像是在笨拙却卖力地安慰主人。
冯熙柔瞪了温晁一眼,温晁扯扯嘴角,抱臂哼了一声。
冯熙柔矮身伏低了,抚摸着毛笋的脑袋,对女孩说:“阿映,你小哥哥好不容易才从爹爹那里讨来第二块通行牌,和他自己那块一模一样——之前你不是一直羡慕,一直说也想要吗?真给你搞来一块,摔坏了就可惜了。”
她说得缓,劝得柔,一语毕,温映抽耸的肩膀和猫耳朵一起软下来。女孩的抽噎声渐弱,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没有想、想摔……我只是不想要。”
“为什么不想要呀?嫂嫂都好想要呢。”冯熙柔转手去抚温映的肩膀,眉目舒展地温言道,“你只要拿着这块牌,不夜天随你怎么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可以去西内苑跑马,骑最大的马都没人拦;你可以去崇文馆读书,读天下唯一的珍本也可以;你可以去太初宫搭积木,所有的积木都是你的……你要想去外城玩,去找二哥,都可以,随时随地。”
“可我不想去西内苑,不想去崇文馆,不想去太初宫,也不想去外城玩……我不想待在不夜天了。”温映的眼泪和声音都支离破碎,好似流了满腮的琉璃珠,落地便碎,“我想回武威,我想回西凉,我想回家——我想我阿娘……”
她先前哭得太尖太亮太用力,连抽噎都猛烈得像痉挛,如今嘟嘟囔囔地掉着眼泪,便只剩下些许力气在哽咽,和她怀里的奶猫一般,呜噜呜噜的,攻击性减弱许多。可冯熙柔听着更不落忍,抬头去看温晁,只见他面上的不耐烦也消去了,只剩满脸茫然怔懵,手上还提着给温映的令牌,不知所措地拽着穗子捻来捻去。
好一会儿,温映哭得快没力气了,还听不到堂哥堂嫂应下任何一句话。她隐约明白了什么,终于失去了发声的动力——她嗓子疼得厉害,眼睛也肿胀,这一收声,就彻底没力气再开口了。
这时,小厮王梁跑来禀告:“主子,小虞公子来了,说来寻九姑娘玩。”
温映慢慢撒开手,任由毛笋跳出怀抱奔着门外而去,自己呆愣愣地坐直了。虽然没人明说,但她的动作好像声明了这场纠纷的结果,温晁和冯熙柔同时松了一口气。
温晁又恢复了他在温映心里“最好玩的小哥哥”的做派,他倒提着通行令的穗子,金镶玉的小令牌在温映眼前摇来晃去,轻快地笑道:“今日大明宫有清谈会,太初宫收课,你和虞昀尽情耍去,要是觉得家里没意思,拿着令牌随便去哪里都好——喏,拿去玩。”
漫长的几息静默后,温映终于接过了这块价值和权力都不菲的通行令,红着眼睛“嗯”了一声。
这样,就且算是将寄居家中的小堂妹哄好了吧,眼看着不远处抱着毛笋的小虞昀正跟随王梁的指引走来,温晁好似完成了重要的交接任务,起身的动作都轻快起来。他随口交代一句“自己好好玩”,拉起冯熙柔就要去赶清谈会的场子。
“小哥哥——”才走两步,他身后又传来一声温映泛哑的嚅嗫,“我拿着令牌,能出城吗?”
温晁脸色沉下来,但扭头去看温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又说不出什么重话,只是摇摇头,“这不成,你还小呢,不能出城,也别自作聪明,乖乖听话。”
“……嗯。”
“你再去和爹爹求求情吧……”冯熙柔一路被丈夫挟着胳膊走,仓促跟随之余,也反手拽了拽温晁的衣袖,“武威虽然远,但御剑回去也就半天,让阿映回家待几天再回来,误不了多少课的——你看现在这样不许她回家,她成日委屈啼哭,也上不好课。”
温晁扭头凶她:“别给我添乱!”
他凶起来,威慑力也没比小猫高多少,至少对冯熙柔这个枕边人是如此。冯熙柔半点不怕,跟上她的脚步,埋怨道:“阿照——你也讲讲理,阿映三年没回家了,就是出嫁的媳妇,逢年过节也是能省亲的。”
“她又不是外嫁的媳妇,她姓温,不夜天就是她家。”
“你怎么狡辩呀?阿映的亲爹亲娘在武威!还有哥哥和姐姐。”
“她在这里有的是哥哥姐姐,遍地都是——这三年,上学有爹爹安排,吃穿是我娘照顾,玩乐是我带着,大哥姐姐都疼爱,还有你也是——哪里不如武威那贫瘠地界?”
“于照!”
对冯熙柔而言,“于照”算是她对温晁最正经的称呼,这两个字出口,温晁终于停止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胡说八道,没底气地道:“是,我知道,我也想让阿映回家——可我说了又不……反正阿爹说不行,那就不行,阿爹说阿映就是个小姑娘,回了家就不肯回来了。”
冯熙柔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公爹温若寒堂堂温氏宗主,独步仙门为尊,还怕一个小姑娘不肯回岐山?她不回又能怎么样?
温晁似乎看懂了妻子的表情,不等她问,便解释说:“太初宫需要阿映,阿爹需要太初宫——反正她不能回家。再说了,她回家又能干什么?她娘生病而已,她又不是大夫,见了病人还能望闻问切吗?阿爹自会派十三房的人去的。她老实待在岐山,用处更大。”
“你说话不算数就不算数,帮爹爹说什么鬼话呀?”冯熙柔简直和他讲不通道理,“阿映在岐山到底能有什么大用处?她才七岁!再者说,这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这要是换作你,换作是你在外面干什么‘有用’的事,阿娘生病了要见你,阿爹却不让——你难道就不回来吗?”
温晁不知道温映在岐山到底有什么用,不知道父亲为何看重这个小女孩,他只知道自己和阿映比算没用——没用到他为阿映求情时,因为缠歪得太过,父亲差点让他替阿映回西凉探亲。
所以他什么时候能去外面干些“有用”的事呢?“有用”到阿娘重病了会急着盼着要见他,要和他交代什么重要的话,“有用”到阿爹会强硬地夺情,不许他回家耽误正事……听起来,就像对大哥那样。
温晁不知道,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难得对妻子生了恶感,粗声粗气地道:“闭嘴!我不跟你胡扯了,你就会说这些蠢兮兮的话——马上去清谈会待客,你就跟着姐姐,别自己乱说话卖蠢,丢的是我的脸。”
在一个时辰后的岐山清谈会上,第一次作为温氏女眷社交的冯熙柔表现得格外娴静文雅,她面带微笑,着锦衣端坐侧席,少言少语,除却应和姑姐温晏抛来的话头,其他时间少有开腔。
她倒不是真怕“丢温晁的脸”,实在是她确实从未在这样的大场合里扮演主人的身份——冯家与温家没得比,冯家举办清谈会的规模也与之完全不同。哪怕是在冯家的主场,冯熙柔也只扮演过“小女儿”这样点缀的角色,招待的都是同龄的小姑娘,还是姐姐做主,她只要不失礼便好。今天是她第一次被拉到仙门盛会上,第一次作为仙门第一世家的新贵女眷出席,第一次做主招待客人,她总觉得自己会出错,干脆耐着性子少说少做,反正有绝不会出错的温晏在呢。
但这种社交场新鲜人的小心拘谨,没一会儿就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消散了。在场都是年轻的名门女眷,彼此都熟悉,但面对陌生的冯熙柔,没有人猜哑谜打机锋,没有人对着新媳妇阴阳怪气,也没有人自顾自地说着小圈子里的话冷落新人。
大家都在友善地笑,都在欣然地夸:冯熙柔拘谨地端着,她们说大家风范有仪态还是温家会调教新妇;冯熙柔寡言少语不说话,她们说严谨规矩内秀稳妥是冯家确实会教女儿;冯熙柔被夸得又羞又想笑,弯唇小小地露了牙,她们说真是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小温公子有福气……纵使冯熙柔心里也清楚这些话有多少水分,但还是不免有几分飘飘然,后半场明显地松散下来,连走神都底气十足。
这样热情的寒暄,甚至带着刻意的讨好,与她作为“冯家二小姐”时所经历的截然不同,自然是属于“温八夫人”的优待。这让她不免想起璋华曾给她讲的道理,关于温家的崛起之路,关于仙门的大势所趋。
温家是修真界第一个起势的宗门,也是人间古已有之的西北大姓,发展中又不断吸纳他姓附庸,可谓占断天时地利人和。百年来,世家虽更迭,但温氏从未没落,还日益占据仙门半壁,甚至无旁宗可与之争锋。自公爹温若寒即位以来,更破门户之见,招贤引才,笼络散修。温家的声势东越南下,太盛太满,满到无法止步于割据一方,直指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无论是对于割据西北的岐山温氏,还是对于这个四分五裂数百年的九州,都是个太不可思议的理想了。
这理想之所以称之为理想,就在于它崇高宏大得过分遥远,看似难以实现,仿佛浩荡大河里的一股逆流,终将被冲散于无形。
可是温家的分量是如此重,上升的势头是如此猛,前进得如此坚决。那遥不可及的理想,似乎就被这个庞然大物以不可阻挡的势头一点一点推动着前进,一路裹挟上更多势力,更多世家,更多人……当这个“更多”积累得足够多,这孤单的“逆流”也就变成了“顺流”,理想也就变成了时势。
温家问鼎天下的时势并不是一种理念,一些举动,而是整个仙门的环境,人在其中,就免不了被潜移默化地影响。比如温晁好像生来就有种奇妙自信,毫无理由也敢笃定爹爹算无遗策岐山天下第一;比如温晏小小年纪就在社交场面安之若素,面对任何夸张的赞誉都保持着波澜不惊的雍容大气;比如冯熙柔,在嫁人前对岐山常怀忧虑,担心这庞然大物随意挥手砸翻自家的一叶孤舟,在嫁人后便彻底安心,好像搭上一艘永不沉没的巨轮,纵穿惊涛骇浪也无惧,甚至有些不甚应当的骄傲和庆幸——其中当然是立场的转变,可背后的时势一以贯之。
这是婆婆给她讲的道理,似乎和在家时父母先生姐姐讲的没什么区别,一样是天时地利人和。只是旧日的“天时地利人和”由道义引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而璋华口中的“天时地利人和”却是被力量裹挟,强势者高歌猛进,弱势者湮灭声息……经历过立场转换的冯熙柔隐隐觉得不安,觉得好像被“道义”引领的时势更温情,更易于把握;而被“力量”裹挟的时势则太冷酷,太让她感到畏惧和无能为力。
本能地,她觉得那些关于“道义”的话更温和、更美好,更值得向往,可她又觉得:那些关于“力量”的话,才更像是真的,才是切切实实有重量让她能体会到的。她既欣喜于婆婆愿意用更真切的道理来教她,而非随意搪塞,又很不争气地恐惧这种真实。
谁说的是对的呢?到底是道义在先,还是力量在前?这世道的真相,究竟是成王败寇,还是王成寇败?
当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时,璋华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意,反而问她:很有力量的势力,其内里是不是也很讲道义,其向往的前景,是不是对天下更光明?而很讲道义的势力,是不是也很有力量,其引导的远方,是不是对九州更美好?
——道义和力量,难道不是个一体两面的东西?
于是,冯熙柔又开心起来,不再怀有任何歉疚和恐惧。她心安理得地栖居在温氏一统天下的大势中,相信这岐山大日普照众生,而自己是最最幸运的孩子,得以被光源泽被于身。
她兀自胡思乱想着,仍带稚气的漂亮脸蛋上带着小小的笑花,自内而外透出安详和幸福,落在外人眼里,便是个生活滋润的新嫁娘了。
阳泉李氏的少夫人闺中与冯熙棠是手帕交,也见过这位冯家小妹妹未嫁时的懵懂模样,如今见她眉眼长开,舒展得愈发从容,显然过得不差,也不由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声,“岐山的风水真是养人,八夫人出落得愈发好了。”
冯熙柔还在走神,没第一时间反应,温晏便随口接了一句,“八水绕长安,我们这儿的水气是能养人的。”
突然爆发的喧嚣声打断了温八夫人的神游,声音源自前庭,那是清谈会的主场,是世家宗主们喝茶闲谈的地方,少有这般热闹的声浪。内室的女眷们纷纷好奇侧耳,但那声浪一闪而过,随后就是异常的寂静,让人猜不到彼处发生了什么。
冯熙柔立即正襟危坐,使眼色命胭脂与温晏的女使一同前去询问。
两名侍女很快归来,和她们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容色庄肃的老女使,正是炎阳殿中侍奉温若寒的老人,她告诉诸多好奇的女眷:前庭并无大事,只是诸宗主玩笑时切磋武艺,尊主温若寒武艺出神入化,一招惊人,惹了旁人一通喝彩罢了。
众人恍然大悟。
少顷,胭脂才借着给冯熙柔整理外衫的机会,单独附耳禀告具体的来龙去脉,“是尊主和临漳的徐宗主说起儿女亲事,不知怎么,突然过了几招,没见血,但其他宗主都大惊小怪的。”
这哪里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公爹亲自说亲还说不成,恼羞成怒中就动了手——听起来就和阿照理屈词穷就胡说八道一样,虽是意料之外,细想也是情理之中,冯熙柔绷着脸都险些没忍住笑。
仙门新一代的小辈日渐年长,确实有太多亲事可说,婆母公爹一直把这个挂在嘴上。今天问了徐家……冯熙柔记得临漳徐氏强干弱枝,没什么旁系可在意,只有一个嫡系的少宗主正当婚龄,若算年纪长幼,算身份相配,能和徐大公子说上亲的……公爹怕不是想给七姐相夫婿了?
这样想着,冯熙柔偷眼去看温晏,雍容明丽的温七姑娘依旧端坐在主座,方才前去打探消息的女使正伏地为她整理下裙——都是一样的小伎俩,肯定也给七姐在讲述方才喧嚣的真相。
可出乎冯熙柔预料的,听到真相的温晏并无待嫁少女听婚讯的羞赧紧张,或为父亲动怒而生的担忧愧疚——温晏实在是太镇静了,唯一的神情变化只是在低头时将自己待客时的微笑敛了去,从中却瞧不出任何情绪。
没来由地,冯熙柔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璋华的脸——在蓬莱殿里面对着温若寒的那张脸,眉目间无喜也无悲,与其说是熟稔带来的平淡,不如说是徒劳的疲倦,甚至于厌烦。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冯熙柔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见窗外一个晃来晃去的人影——那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正扶着窗棂急切地朝里探看,似乎在殿中女眷里搜寻着什么。当他的目光和冯熙柔的相触碰,满脸的急切瞬间演变作惶急的委屈,简直要当场哭起来。
正是本该和温映一起玩耍的虞昀。
前庭依旧在喝茶清谈,方才温宗主与徐宗主突如其来的一交手,就像是一个短暂的插曲,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连交手的两人都不以为意,旁人更只是远看个热闹。
温若寒端着茶略略歪坐,看向徐宗主,笑问:“可惊到徐宗主了?”
徐思晖方才与温若寒仓促应招,靠徐氏缠绵不断的劲气回手,表面只如微风拂袖,实则切切实实地吃进了温若寒的力道,至今内府真气还不匀,闻言则故作无碍,云淡风轻,“哪里算得上‘惊’?平常夜猎时,突如其来的变故更多,‘惊’也‘惊’习惯了,温宗主不必挂怀——您亲自给我喂招,让我亲历贵宗高深道法,也是荣幸。”
“有我亲自喂招的荣幸,却不想要我女儿的荣幸吗?”
“都是荣幸,却也有受得起受不起的分别。”徐思晖低眉喝茶,态度绵软,却寸步不让,“尊主膝下的七姑娘,何等金昭玉粹的人品,千家望百家求,何必屈就犬子那个不成器的?”
温若寒默了一息,似乎并无怒意,反而多了一分玩味,“徐宗主也想说齐大非偶?”
见这位喜怒无常的大爷愿意顺台阶下,徐思晖连忙应声,“正是。”
温若寒笑了。
徐思晖又说:“我膝下就一个儿子,徐氏嫡系也只这一株独苗,只盼他生平顺遂,婚姻上不奢求高娶。温宗主子嗣饶膝,没定婚事的小辈里,七姑娘并不在前头,何必急于一时?还是一个一个顺次考虑更好。”说罢,他突然转头,看向一位檀色家袍的年轻人,“李贤侄,你说是不是?”
在一众都有婚龄儿女的世家宗主中,阳泉李氏的少宗主李玉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到不可能对这些话题有什么发言权。他这次现身也是代父应酬,闻言就只是礼貌一笑,并无话说。
“对对对!”徐思晖扶额,懊恼道,“贤侄你儿子才满月,不知道我们这些老父亲的心,还不如和你岳丈说得明白——周宗主呢?论嫁女儿,他是有心经的。”
被无辜拉入局中的周宗主就在左近,却像没听见一样,显然并不愿蹚这趟浑水,冷眼看徐思晖胡扯的温若寒若有所思,突然说:“徐思晖,你知不知道上一个跟我说‘齐大非偶’的人是谁?”
“我并没说‘齐大非偶’,只是说——”
温若寒全无听他说话的打算,自顾自地继续道:“是你姐夫聂清霆,话没有你说得好听,也没你这一肚子坏水。
“——他比你实诚多了。”
“阿映说内城没意思不好玩,侍候我们的哥哥姐姐太多太烦了,我们就用传送符箓出了府……没有灵气也可以用符箓的,用聚灵符,那个太难画了,我不会,但阿映会。
“我们从景风门出去——我阿娘带我走那边的路去过西市。但是阿映又说她不想去西市,她就想从外城出去,我说不行,她一直哭一直哭,于是我们就去找城门了……
“但外城太大了,一路上好多坊,好多人,我们一直在迷路,我很害怕,但阿映一直走一直走,头也不回……后来遇到了阿映哥哥的手下,他把我们领出来,但是阿映还是要出城,她非要去……
“结果城门那里的守卫也不让她出去,说她的通行令只能在不夜天里用,出城要用别的手令……最后她哥哥的手下把她抱回家了,就是温二哥哥在脩真坊的那个家,阿映带我去过。
“但温二哥哥不在家,那个手下……他好像叫‘十三’,让我们先在屋子里休息,等她哥哥回来,我太累了,就睡了一会儿……起来就看不到她了。”
“现在温二哥哥的人都在找阿映,问附近的人有没有看到……有人说看到她往内城走,我就想她是不是来清谈会上玩……”虞昀吞吞吐吐地对冯熙柔道,“我就来找她,还是没有……对不起……”
温晁气急败坏:“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为什么不带人就出去?!你为什么不看好她?你——”
“于照!”冯熙柔将小男孩搂进怀里,不让他直面苛责,大声提醒温晁,“他也是个孩子!”
小虞昀将脸埋在她腰间,那处很快就被他哆哆嗦嗦地打湿了一片。
温晁骂骂咧咧地踢倒一片杂物,“看孩子的都是什么废物?!”
这故事说讲起来都可怕:两个小孩子在偌大城里晃荡,跑出了家门,跑出了内城,险些都跑出不夜天,现在丢了一个,另一个小孩子又跌跌撞撞地跑回内城,闯进清谈会,找两个大孩子帮忙——温晁与冯熙柔虽已成了家,但加起来年纪也不到而立,平素在小孩子面前装装大人,遇事也慌了神。
无能暴怒的温晁踢倒一片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头来只是漫无目的地转圈,转到最后,又蹲下来问虞昀,“二哥回来了吗?二哥知道了吗?二哥说怎么办?”
虞昀哽咽道:“他们说会告诉温二哥哥……但我走的时候还没、没见到,他们说温二哥哥很快就回来了……但我没见到……对不起……”
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哭腔中夹杂着好些“对不起”,六神无主的冯熙柔忙不迭地给他擦眼泪,也一样被吓得泪眼蒙眬。虞昀站着,她蹲着,用一样的高度仰着脸,这一大一小两双泪眼,都直直地望着温晁。
温于照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像是在搜寻妻子和小孩真正求助的对象,一息后,他才意识到,他们看的正是自己。
“别……别……别慌。”他的手脚突然不再发软了,他的思路清晰起来,“别慌,外城门有禁制,御剑和符箓都翻不出去……柔柔,你去脩真坊,如果二哥没回来,那里还缺个主事的。阿映是在那里丢的,她不认路,跑不了多远,你让他们仔细搜,一寸一寸搜,等我……”
——等他什么呢?
温晁卡了一会儿,冯熙柔已经忙不迭地点起头,“好,好好好,我去脩真坊等你——你去哪儿啊?你有办法吗?”
——他去哪儿啊?他有办法吗?
“我有办法。”温晁不假思索地说,他的手现在一点都不抖了,把冯熙柔拽起来的力道都绵长有力,仿佛足以托付,“你去脩真坊等我。”
“你别慌。”这个才到志学之年的少年郎用力地把小妻子搂进怀里,甚至安抚性地在妻子头顶吻了一下,“我有办法。”
他喃喃着重复,似乎在说给自己听,“我有办法。”
温晁提着他的通行令,一路策马入西内苑拐进大明宫,才被守卫拦下马。他狂奔入宫,自蓬莱殿绕了一圈,又从正门冲出,顺着下人的指示,一路急慌慌地跑进炎阳殿后门。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停问询又不停拐弯,才终于在侧殿内,寻到了让自己熟悉而安心的那方锦绣屏风。
屏风后,那张塞着不少绵软靠垫的靠椅上,坐着温晁最后的“办法”。
在那人惊诧的目光中,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踉跄中握住椅子的扶手,才不至像个小娃娃一般跌入那人怀中。但下一息,再如何羞耻如何不好意思,他还是本能地半跪下来,轻轻伏在那人膝上一寸,仰头哽咽道:
“阿娘……”
(中)
在妻子面前拍着胸脯说“我有办法”的温八公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策马进宫,到头来只是扑到母亲膝上求助,虽然也是大明宫中的并不离奇的故事,但还是令知情的下人们暗自偷笑。
温晁倒没察觉这些不和谐的目光,他头脑一片烧灼的热,说起话来虽不至于哭哭啼啼,但也急慌慌的,他说起温映收到的家信说伯母病重,说温若寒不讲道理不许温映回家,说他去求情也没用只好求了一块万能通行牌给温映解闷,说温映偷偷跑了去外城吃了亏没出去,说温映还是丢了谁也找不到……好像有好多好多话在他脑子里爆开了,又争先恐后地从他喉咙口里蹦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明知道前因后果却无法清晰梳理,嘴里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急慌慌的,自己听了都只是一摊浆糊。
璋华倚靠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听小儿子乱七八糟地说胡话,手上不时摸一下他的肩——这样的时刻,他就没有赌气时的傲气了,肩膀都微微打着战,被她摸到,似乎才有支撑一般地稳下来。好一会儿,璋华才在他的气口之间插空,哄道:“好了,好了,娘在呢,你喘口气再说。”
少年嘴巴一撇,委屈得几乎要哭了,但还是本能地抿住了下撇的唇角,努力说出了几个强调古怪的短句,“……阿映丢了……娘你快帮我、帮我找找她……”
“娘又不是神仙,只能帮你好好想想怎么办。”璋华的话音远比小儿子平稳许多,“她走丢了,但没多久,走不了太远——城墙有禁制,就算用符箓也越不过去,要出城必须走城门——她能出城门吗?”
温晁立即道:“不行,我给她的牌子有限制,城门卫不会放人的——我又不傻!”
今日温映失踪能把他逼到这么慌张,有七分是因为他担心这个自己宠爱的小堂妹,也有三分是因为温映拿着他给的通行牌出了内城。不必别人问,他自己都心虚地嚷嚷起来。
璋华又摸摸他的肩膀,“只要她跑不出不夜天就好办,你要确保她跑不出不夜天就要封城门——你找谁来办?”
“……哥哥?”温晁本能地道,但很快给出了母亲想要的答案,“找城卫司,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阿映,没有就封城门,这样阿映就跑不出去了,可以慢慢搜。”
璋华朝身边侍者看去一眼,侍者很快呈上纸笔,她对小儿子道:“自己写——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
温晁茫茫然地提起笔,将他方才的言语一字不落地写下来。
“搜人怎么才能好搜呢?是关紧城门全城铺开找快一些?还是一百零八坊都关紧门同时找快一些?”
温晁恍然道:“封坊门,各坊市筛查。”
“自己写。”
温晁伏案照写,又听母亲发问:“万一她躲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怎么办?她还那么小,又会躲,像只猴儿似的,坊主们会不会筛不出来?”
“……怎么办?”温晁鹦鹉学舌一般地重复了一遍母亲的话,“那是底下人办事不力,换了就……那现在怎么办?”
选人用人是一回事,眼下找温映是另一回事,温晁想了想,问:“阿娘,我们有会找人的手下吗?我不认得。”
“你不认得,阿娘也不认得。在我们这个位置,本就不需要认得所有人。”璋华平静地说,“你只需要知道这样的人应该在哪里,去找那里的管事调一个最好用的来,这就可以了。”
温晁沉思几息,才底气不足地问:“去找军部调斥候?还是找检法司调巡捕?”
“都可以,但都太慢,也不是最合适的。”璋华在他纸上一点,“写——‘着暗部遣人,应形容姣好,脾性柔和,查访温映行迹,寻其藏身之处。”
“为什么还要看脸和脾性?”
“不然你妹妹会害怕——一个小丫头迷了路,正是慌张的时候,选个阎王一般的刺客找她,可不惊着了?你阿爹可要不高兴了。”璋华抬手示意,便有侍从取来她的南红小印,在温晁不甚严谨的行文下落印,“照此速办,天黑前把九姑娘找出来。”
侍者飞快收好那一纸命令,温晁连松手都慢了一步,手指被纸张尖角划了一道,眼见自己的草纸随侍者脚步一闪而逝,指尖痛感还隐约。
当他再去看母亲时,璋华已经微微侧过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安然地半阖双眼,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场一闪而逝的惊梦。
“阿娘……”温晁迟疑道,“这就——完啦?”
“完了。”璋华双眼半眯着,显然方才一番动作耗了她太多精力,“你若不放心,就一道跟去,亲眼监督他们找人——但你没有有暗部的人跑得快,未必跟得上的。”
她最后一句玩笑轻得近乎气声,只用耳朵听都知道她有多疲累。也就找个娃娃这么一件小事,璋华写两行字递出去,一切就迎刃而解,偏偏为了教小儿子做事耗了一刻钟。她如今心神耗不起,像是双手合十捧起的一汪水,稍一动就干涸,教完温晁,合眼便无声。
温晁自诩成家成人,平常最恨被当孩子看不起,此刻头脑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做了多孩子气的蠢事,一时又羞又愧,尴尬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他讪讪地站起身来,不知该走该留,走了太像落荒而逃,留下又好像在继续叨扰母亲养病,左支右绌之间,璋华又抬起手,握住他的衣衫轻轻一拉,喃喃道:“傻孩子,这是在炎阳殿,你来都来了,就安生坐着。”
是了,这是在炎阳殿,他到蓬莱殿找阿娘,他们说阿娘去炎阳殿听小朝会了,他什么都没顾上,没头没脑地就跑来了。
如今坐在正殿后侧,仅一架屏风之隔,温晁稍稍一偏头,就从缝隙中看到不少八纹起步的炎阳烈焰袍,就人数和品级而言,显然是个挺重要的小朝会。
温晁默默落座,靠在母亲身侧,像是一只听话的小猫,却又好奇地探头探脑,“阿娘,今日才开完清谈会,阿爹怎么还急着开朝会啊?有什么要紧事吗?”
璋华不知是听见了不想回答,还是根本没听见。她双目安然闭阖,头颅微微歪着,像是瞌睡中难以支撑,慢慢朝热源一般的温晁侧歪过来,靠向小儿子的肩膀。温晁迟疑地展开肩,稳稳坐好了,令母亲的半身安然倚靠过来,当母亲偏了偏头,寻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时,他听见一声虚弱的,哝咕似的叹息,“……大了……”
这样的姿势,温晁好像自己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而母亲则显得过分娇小。他垂下眼,轻易地看到了母亲歪抵在他肩头的发顶,不似冯熙柔的发髻那样乌压压蓬松松的,母亲的发髻简单得只用一根凤钗,看起来格外单薄的黑发紧贴着头皮,从发缝中漫出一丝丝的白,藏在黑发之中,像是一根根雪白枯草。
温晁挪开目光,抿起嘴巴,顽固地对抗再次下撇的唇角。
炎阳殿外传来明显的嘈杂声,正是一些身配十纹炎阳的大人物亲至,走到哪里都是一阵见礼和寒暄声。
任龙图第一个入殿,自然环顾一番,只见八纹小猫三两只。朝会尚未开始,尊主温若寒并没上座,但玉座偏侧已然架了一座花样独特的屏风,屏风上有锦绣山河、鸾鸟鸣日,其后人影绰绰。
紧随其后的邢梅也看到了那架屏风,暗暗咂舌,“这次风声紧啊,连那位都惊出来了。”
任龙图脚步一缓,稍作迟疑,便朝那屏风走去,只留邢梅则停在原地。他遥遥听邢梅抽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喊他,“任兄——你先看看路!”
炎阳殿中侍者勤于擦洗,地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有,更别提绊脚的障碍。任龙图脚步不停,一直到那屏风前,行礼道:“见过夫人。”
话音刚落,邢梅后发而至,也拜下来,呼吸还有些急,声音却是从容的,“敬请璋华夫人淑安。”
那屏风后的人影并没第一时间说“免”,任由两人拜下去,才略动了动,人影错开。任龙图和邢梅这才看出,屏风后原有两人呈依偎之态,邢梅不由尴尬地望了不远处的玉座一眼。而那格外瘦高的、端坐着的黑影突然开口:“娘。”
那声音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清脆和稚嫩,语气也格外茫然,显然不是该在玉座上的温若寒,也不是少主温旭。随着璋华挥手,侍者将屏风稍稍侧开一点,露出不夜天小公子温晁的正脸。少年也朝两人慌里慌张地还礼,“邢相好、任相好。”
屏风后的璋华夫人终于开口,“方才小歇了一晌,一时没回神来,怠慢你们了。”
“是我们唐突了。”邢梅连忙道,“听夫人声气仍抱小恙,还亲身前来,是我们无能,实在过分劳累您。”
璋华轻笑,其影也偏头向那空荡荡的玉座,“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之事。现在我脑袋也不灵光了,想劳碌也劳碌不到什么,听个热闹罢了。诸位才是岐山的中流砥柱,以后要多担待了。”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终于从如梦初醒的沙哑中恢复原有的清亮,笑音也不再有气无力,带了一丝游刃有余的轻快。
几句寒暄后,邢梅不经意扭头一看,对璋华笑道:“夫人,那边好像是温逐流进来了。”
璋华从容道:“邢相自便。”
邢梅从容退场,一溜混入炎阳烈焰袍的人流中,任龙图目光跟随无果,轻轻冷哼道:“奸猾小人。”
“邢相圆滑谨慎,这是他的好处。”璋华抬眼,语气里少了几分强撑的气力,又复虚态,问,“我一直养病,久不问政事,这个时候怎么突然召开朝会?寻你们是个什么说法?”
“大抵是要议一些水到渠成的事情。”任龙图字斟句酌地道,“尊主一直在北境大下功夫,愿与诸世家共谋大业,奈何鼠背目光短浅,交洽不利——这些您都是清楚的。今日清谈会,听闻尊主谈得不快,匆忙召开朝会,或许是有改策之心,也不算意外。”
璋华微微阖目,再抬眼更添倦怠,“确实是意料之中——近年一味放软身段,总有些人认不清局势,紧一紧手也好,总是要做的。”她顿了顿,微微坐直了些,“但其中松紧度量,大有计较,现在我们岐山能做到哪一步?又想做到哪一步?可有成算?”
任龙图道:“这些都在议程之中,若尊主决心把握时机,今日就能出个结果了。”
璋华直身还要再问,语未成句,便是一阵咳嗽。温晁被惊得手忙脚乱,甚至信手去捂,好在侍者及时送来帕子,璋华的喘声才跟着咳痰缓解一二,温晁慌里慌张地握着母亲的手输送灵力。
任龙图沉声道:“夫人,我为岐山臣属,自为尊主筹谋定策。夫人不必忧心,当务之急,还是将养身体为上。”
温晁也应声,“是啊阿娘,你别管这么多了,回蓬莱殿躺躺吧。”
璋华俯身捂着唇,一时没抬头,没人能看清她面上是何种微妙神情,只隐约认出她笑起来,摇摇头。
“不妨事的。”她又安然靠回椅背,“我只听个热闹罢了,还是劳驾诸位费心。”
“夫人言重。”
任龙图走后,又有不少人特意拐到璋华这里见礼,璋华时而敷衍,时而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温晁一直坐在母亲身侧,堂而皇之地接受了所有的礼数,更享受着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惊异目光——对于温氏这一代的公子们而言,站在炎阳殿朝会上一直是长公子温旭的殊荣,而今天,他温晁成了第二个。
这种带着紧张的骄傲和快乐一直延续到兄长温旭的到来,难得在殿上相遇的两兄弟不免爆发出一段“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我当然也能在这里”的斗嘴。最后璋华亲手把温晁交到温旭手上,交代长子“带着你弟弟一起站,让他待在你身边”。
于是,温八公子今日的骄傲和快乐满溢到了十二分。尤其当朝会开始,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尊主温若寒,落座前第一眼就看到了站班人群中格外与众不同的小儿子——他表情太鲜活也太能蹦跶了——一直黑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来,“阿晁也来了。”
顿时,满殿万众瞩目,温晁的人生简直到达了巅峰!
他就这样晕乎乎地度过了朝会的前半程,耳边溜过了不少琐碎争论,粗听来都是关于怎么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世家,是继续拉拢还是冷落?或者干脆教训一顿让他们知道厉害?这些在温晁看来都是些无需讨论的屁话,就像一只老虎居然会纠结对待几只有敌意的小耗子一样可笑。但炎阳殿上这些看着精明强干的蠢货就是绕着这个愚蠢的问题讲了好多,温晁有心开腔正本清源,但被哥哥的眼刀瞪回去了……好在爹爹很聪明,最后一锤定音,决定对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世家小施惩戒,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
首当其冲的,倒不是今天惹了温若寒不快的徐家——毕竟联姻不成就恼羞成怒,说给自己听都太可笑——而是阳泉李氏。
这窝无知蟊贼,坐井观天地躺在三晋的山窝窝里当土皇帝,就不知天高地厚。前几年他们敢敷衍联姻,临到温氏下聘还要换新娘,扯谎说什么原定的姑娘病死了。现在就敢处处给温氏使绊子,夜猎夺恶灵,围猎抢妖兽,今日清谈会连宗主都不肯来,来了个毛头小子,跟温若寒说什么两姓平等相交,辖地互不侵犯,夜猎各凭本事?
——那就各凭本事吧!看看到底是谁没本事!
朝会很快锚定打击目标,继续部署交涉人选。大公子温旭当仁不让,正对上今日清谈会来的李家大公子李玉,辈分持平,各凭本事。再佐以老成些的长辈把稳——温若寒本要点任龙图去,但阶下邢梅毛遂自荐,声称此事要机变灵活些,自己最合适。温若寒再看看一直沉默的任龙图,以及屏风后闭目养神若有所思的璋华,便也转而许了邢梅,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单独把和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甚至都不在朝会上的太初宫虞翯提了出来,“正好丹歌要去太行山考察,一并随军去吧。”
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人群中又起声浪,似乎觉得到温若寒的布置太过旁逸斜出,让人摸不着头脑,更添猜测质疑。温若寒听得烦躁,甚至想运灵这些杂声都压下去,但心知不好,索性又别出心裁,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安排。
“阿晁。”他随手点了一直跃跃欲试又不敢出列的小儿子,看到那孩子涨红了脸朝自己咧开嘴,满脸欣喜和信赖,毫无猜测质疑,不由大悦,“你跟去长长见识,替你大哥分担些。”
在孩子不太利索的谢恩声中,璋华拂手拉开屏风一侧,从那窄窄缝隙中窥见少年人舒展的眉眼,以及大殿另一侧远端,高居上位的默然众人。
那其中,一个身配十一纹炎阳家袍的白鬓男子微微侧目。
暮色深沉时分,大明宫终于打开宫门,放出今日开小朝会的各位大人,宫门外停留的数辆马车也纷纷移动,在乌泱泱的炎阳烈焰袍中接上自家归客。其中一辆装饰辉煌车架凑得最靠前,车前的伶俐小厮不知累一般地顾盼寻人,但半晌都没结果。一直等到其他车架渐渐离开,街道都疏空许多,才见宫门口两马并驾缓行而出,其中稍矮些的骑士,正是那漂亮马车苦苦等待的主人。
那小厮立即翻身下车,快步跑到主人马前招手,“八公子!您可出来了,夫人坐车来接您了!”
温晁的马缰被一侧的温旭牵在手里,跑也跑不得,只能与兄长并行。从炎阳殿出来的一路上,他被灌了一耳朵的训诫,什么“要听军令”“不许擅自妄为”“不得自作主张”……好似一盆冷水泼灭了他被委以重任的兴奋,又慢慢攒了一肚子火,只畏于长兄威严,不敢反驳。才出宫门,突然看到来迎接他的王梁,想也没想,手下马鞭就挥了出去,“我自己又不是不认路!用得着你们多事?显得你们多能耐啊?!”
王梁仓皇止步,温晁朝他回过来的马鞭在她面前虚虚划过,并没落实,却也带来凛冽疾风,吓得他倒退两步。抬头见温晁自满于神鞭威武,居高临下地冷眼望着他,他又本能地就地一坐,做出害怕的样子来,“公子息怒。”
温晁轻轻笑出声来。
温旭一听就知道不对,稍一琢磨,哪里不知道弟弟在撒什么火?但他心事重重,没闲心和温晁计较,便顺势道:“既然弟妹来接你,我就不送了。明日军令过府,你在家里仔细准备,别当是去玩的。”
温晁夺回自己的缰绳,策马小跑向自家的辉煌车架,只留给兄长一声颇快活地的长调,“噢——”
温晁在自家马车外站了一会儿,又是咳嗽又是跺脚,愣是没见冯熙柔出来接他。最后气冲冲地屈尊自己掀帘子,就见冯熙柔正稳稳当当地绻在车厢里,抱着只硕大的棉花靠枕打瞌睡。
车厢顶挂着的明珠散发出淡淡柔光,照着少女露出的半张小脸,恰和靠枕上绣着的猫脸相映成趣,宁恬美好得不像话。温晁心里的恼意顿时消了一大半,但剩下些许,便将在外头吹得冰凉的指头伸进冯熙柔细嫩的脖颈间,才碰到,女孩就“咯咯咯”地笑着扭起来。
“呀,阿照你可出来啦!”冯熙柔擦擦眼睛,又将他勾在自己身上作怪的手指拢住,本能似地贴过来问,“你身上好冷,在外面跑了很久吗?”
和冬日策马出门的温晁不同,窝在车厢里的冯熙柔身上暖融融的,怀抱棉枕一起靠过来,像个绵软的暖炉一般,温晁张开手将她结结实实地抱进怀里,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嗯。”
“我去脩真坊以后,城门就关了,坊门也关了,坊主亲自下令找阿映哦!还有个又漂亮又很能干的姑娘也来帮忙,看一看脚印就摸一摸灰就知道去哪里找,最后竟然还是在二哥府上把温映找出来了!她换个了没人去的地方睡觉,睡得满身都是灰——要不是明蝶姑娘有本事,可能翻遍全城都找不到呢!”冯熙柔兴奋地说着自己今日的奇遇,残余睡意的朦胧眼波映着珠灯,变作亮闪闪的两湾,“我和二哥还想着怎么感谢人家呢,但她说她是奉命而来,阿照,她是奉的你的命令吗?你在哪里认识的呀?”
温晁道:“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这样的人暗部里有,就写了张条子递到暗部去,他们会派人来。”
“这样啊……”冯熙柔微微张开了嘴,在温晁眼里,实在天真无知得过分可爱,“那暗部在哪里啊?我在内城处处都转过,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们的门牌?你为什么非要去大明宫写条子?”
温晁也不清楚“暗部”在哪里,于是他跳过了这个问题,“暗部……说了你也不懂。我写了条子还要落印才能送出去,大明宫才有印鉴——要是我也有印鉴,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以后都会有的。”冯熙柔安慰他说,“能知道该怎么办,心里有主意,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今天一直慌里慌张的呢。”
温晁舒展开手臂,自在地笑起来,志得意满地搂着妻子,说:“很快就会有了,我很快就能出去做事,自己做主了。这一次宗里要敲打三晋的李家,还要练练兵,大哥是领队,我去当副手。”
对于温晁这样昨天还在上学的少年人来说,这差事着实来得太快也太重了,冯熙柔半信半疑,“真的假的?你又没办过差,怎么当副手呢?爹爹是让你跟去长见识的吧?”
“当然是真的!”温晁突然大声嚷起来,“阿爹亲自点我的!他说大哥领队,让我替大哥多分担些!我虽然没办过差,但又不是不会,我只是差个名头,差个印鉴!”
他说得天花乱坠,又说今天去大明宫那一路上骑马多快寒风多凛冽,说他给城门卫、一百零八坊和暗部写条子写得多漂亮,说阿娘是多么倚仗他爹爹多器重他……他说得自己都深信不疑,说得冯熙柔笑起来,那笑容里又是天真的神往,又是懵懂的崇拜——在他给她讲爹爹的雄途壮志和岐山的统一大业时,她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他从来不知道,当这样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原来是这样荣耀的。
温晁觉得心里胀胀的,那快乐盛得太满太满,满得不得不溢出来,就挂在了他的嘴角上。
“赵随,此去阳泉,形势难定,不知到底会去做什么,又是什么结果,一切相机而动,最后的决定由邢梅带着旭儿去做。你便同和虞翯一样,依令而行,做好自己分内就是——只多烦你一件事,就是带好阿晁。他以前没正经办过差,这次随军,该他看到的,你不必遮掩,只保他平安就是。”
一长段话说完,璋华又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舒缓自己的疲累。
温逐流平身拱手,语调平平地说:“夫人不必担心,自从尊主命我护持八公子,我时时铭记在心,不敢疏忽,而且八公子聪慧过人,此去并不难为。”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心里清楚。”璋华说,“他不是不聪明,但他还小,却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小孩子好带,成年人也好管,只有他这样自以为成人的孩子,最是难带了。这半年来有你劳心教导,他的进益我都看得到,以后也劳你多担待。”
一言至此,她不由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我这个母亲当得不好,只能寻旁人好好教他了。”
温逐流说:“夫人妄自菲薄了,您把长公子教养得很好,八公子现在只是还小。”
“阿晁和他哥哥不一样。”璋华摇摇头,“他太像温凛了。”
儿子像父亲并不奇怪,尤其是温晁这样自小和父亲亲近的小孩,脾性与温若寒能有五六分相似都是少的。但不知是为避尊主讳,还是出于其他的考虑,温逐流并没应声,连平淡的点头都没有。
璋华面上露出几分失望,又化作了释然,“无论温凛想作何安排,在我这里,赵随,我想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你,可以吗?”
短暂的沉默后,温逐流看向璋华身后,随即点头。
“尊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温逐流道,“我必全力报答,保八公子一世平安。”
身后那属于温若寒的黑影缓缓走近,在那片绣满炎阳烈焰的宗主袍入眼之前,璋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温若寒挥退温逐流,顺势坐在此前温晁就座的椅子上,握住了璋华垂落的手。
女人的手凉得像一块冰,就像她整个人一样,在烧了地暖的炎阳殿里也少热气,从骨血里就亏了太多生机。温若寒握着她的手慢慢输灵力,随口问:“你以为我会怎么安排阿晁?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之前你求我把逐流分给他做教习,我也应了,日后阿晁这一系都与温逐流绑在一起。何须你亲口对他托付一次?”
璋华闭着眼说:“你怎么安排是你的事,我怎么托付则是我的事,即便选了同一个人,我该做的也不能少。”
“你说阿晁太像我?”
“不像吗?”璋华微微睁开眼睛,眸中闪着和善的笑意,“他是你一手带大的。”
温若寒想了想,也不吝承认:“是很像,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本事可大多了。”
“本事大可不妨碍相似,就像年岁长也不妨碍一样。”璋华笑起来,追思道,“我在黔灵山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比现在阿晁大一岁呢——所以看起来也就像阿晁长大了一点。”
她将两指虚捏成一个毫厘间的距离,浅浅笑着,隐有天真态,“一点点。”
“你觉得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温若寒认真选了几个能够形容小儿子的词,“好高骛远?不知天高地厚?顾首不顾尾?”
“你就像阿晁今天来找我的样子——觉得全天下自己最了不起,你老大天老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那就都是别人的错,把他们都打倒就好了……打不过啊,就生气,还不甘心,非要换个角度再来一次……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退,什么是让。”
她不再强行提着中气说话,这话就说得断断续续,又弱又虚。话里并没有什么好词,但她说得缓和而怀念,温若寒听着并不生气,甚至还在笑,“听着不比阿晁聪明几分——那你当年为什么要跟我走呢?”
“当年……我也不聪明啊。”璋华在温若寒掌心张开手指,用力回握,“我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平白捡到你这样一个机会,见猎心喜,放手一搏——再说了,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温若寒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缅怀还是在揣度,突然说:“如今你是学聪明了,有本钱可失,就不敢放手一搏了?
“你今天来炎阳殿要听什么?想干什么?你在筹谋什么?想反对什么?”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连珠炮一般,让倦怠的璋华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今天确实劳碌了,连睁眼去端详温若寒的表情都显得吃力,好一会儿,才温柔地笑起来。
即便到了这个年岁,这样的境遇,这样的病程,她笑起来依旧风韵盎然。
“尊主,您问得太着急了——好像我的意见能左右您一样。”她微微偏头,脖颈从容伸长,“我可一句话都没说,您急什么呢?”
这反问带着刻意的生疏客气,似乎瞬间从温若寒脸上剥去了“尊主”惯有的从容,他皱起眉头来,藏在皮肉下的牙关紧紧咬合,让两腮绷紧——他的肉体状态保持得太好,除却过分成熟的神采,看着还是一副青年模样,突然做这样的表情,落在璋华眼里,实在太像大了十岁的温晁。
“温凛,你太着急了,没必要的。”璋华轻轻张开手,“从温逐流走,到现在,你一直在给我输灵力,可我的手还是冷——你不是做不到,只是太操切了。”
这个大号的温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像很不服气似地,又捉住她的另一只手握紧。温厚的灵力源源涌入经脉,浸润骨血,自然生出融融的暖意来。不到半刻钟,她全身都自然地热起来了,他的面目好像也从不满脸不服气的大号温晁变回了温凛该有的模样——笑意若有似无,眼神高深莫测,好像他眼前空无一物,不知望着多久远的远方,可当他那灼灼的目光只落在你身上的时候,又专注得让人无法拒绝。
璋华不由自主地把全身都偎了过去。
温若寒张开手,沉睡的女人就滑到他怀里,宁恬的侧脸抵在他胸前,嘴唇则虚贴在脖颈处,温热而绵软。
他其实并不喜欢回忆过去,更不喜欢回忆年轻的自己。那个远在时间长河另一端的温凛是那么笨拙,那么畏缩,他花了太久的时间和太没意义的功夫去做试探和铺垫。温若寒确信,如果他能回到当年,朝着同样的目标再做一遍,一定能节省下许多时间精力,也能挽回更多被牺牲的东西。
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越来越好的,比如他温凛,又比如璋华:岁月没有给这个仙门女子带来多少衰老和沧桑,增长的只是经历、聪慧和韵味。她现在看起来是那么温恬沉稳,贤淑高贵,没有少年时那么多不堪调教的野性,和不知回寰的笨拙。
但此刻,温若寒抱着这个被岁月打磨至臻的璋华,感觉到她温热的吐息落在自己脖颈的皮肤上,熨开一片湿漉漉的暖,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旧年曾落在同一个地方的齿痕。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现在的温氏少主还在母亲圆鼓鼓的肚子里。那时候温若寒还住在不烧地暖的潜邸,他三更天时才从兰陵回来,一掀被子,就看到紧紧蜷着睡的璋华——因为她将圆鼓鼓的手炉抱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她怀了两个。那时候她好像闹了什么不知所谓的委屈,哭得鼻尖通红,脸都皱了,醒了就往他怀里钻,一句话也不说,张口就咬。
偏偏她怀里揣着个热乎乎的肚子,温若寒不能躲,也不能推,只能张着手来抱,任由她咬得结结实实,又哭得抽抽搭搭,鼻涕眼泪一道淌,混在牙关处的血痕上——黏糊糊、乱糟糟。
温若寒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怀念什么。
(下)
安仁坊坐落在朱雀大街东翼,虽在外城中,但离内城门只两坊之远,无论风水地利,还是交通便利都极好。所以,虽然几代居于安仁坊的温氏十三房再如何兴旺,终究没起迁居的念头,连十三房开满不夜天城的医馆,都依旧以安仁坊为总馆,温情姑娘在大明宫的“太医院”也要落后一步。
安仁坊的医馆经营最久,单门口一个牌匾也有百余岁了,馆中坐诊的几乎都是岐山最德高望重的医者,出门去都要被尊称一声“赛华佗”。满城人口但凡有疑难大病,总是要来安仁坊才安心。当然,与名医相应,安仁坊医馆的诊金不菲,比其他分馆贵一番。
求诊者中,除却真正的富贵人家以及肯耗尽家财来治病的,拮据贫家也不在少数,每日都有病人在医者面前为减免医资扭捏恳求,甚至有强行拖欠的。这类情况多了,医馆特在每月初一和十五开义诊,平日单设两间房由年轻师轮班坐诊,诊金少,且惯用寻常药材,医资就便宜许多。
义诊开设一年,年轻医师也换了几轮,病人口口相传出经验——义诊排号看运气,平日找年轻医师看病也使得,每旬一二日坐诊的温宵医师就是个好的,脾气好扶脉准,用药起效快还便宜,到了安仁坊先排他的队。
这经验传来传去,慕名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有治好了病再不见人的,也有月月回来复诊的,老病人越攒越多,本能在别坊分馆当家的温宵倒是愈发走不得了。他也是古道热肠,竟推了分馆的大好前程,安心在安仁坊当个诊金低廉小医师——十三房的“赛华佗”们因此都高看温宵一眼,说此子虽资质鲁钝,但心性过人,假以时日,即便当不成神医,也能成个仁医。
温宵似乎就是个天生的仁医,他安贫乐道,古道热肠,在一众脾性火爆爱训病人的年轻医修中,简直就像一缕南来的和风,颇让病人信赖。他记性也不错,识人功夫也好,来过两回的病人隔月再来,他不翻脉案也能问准七八症候。
这一日,一裹了头巾的老妇将将进门,温宵就道:“小乔夫人可来了?”
“她来了她来了——”老妇嘟囔着,转手将一个瘦巴巴的娇小姑娘扯进门来,“这不就是吗?走得真慢。”
门槛不低,那姑娘险些踉跄,她喏喏低着头,随精瘦的老妇上前来,先扶着老妇坐下,又给温宵行了个礼,“温大夫好……姑娘好。”
温宵大夫旁边坐着个更加年轻的女孩,看着不及双十年岁,皮肤微褐,目光有神。小乔夫人并不认得她,只看她还梳姑娘发式,猜测是个随诊实习的医女,只敢笼统地叫一声“姑娘”,声音细弱得像是蚊子叫。
那年轻医女眉头微蹙,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目光仿佛能洞彻虚实——这目光对于一个贫家少妇而言过分唐突了,小乔夫人怯怯地垂下眼。
医女的语气邦邦硬,也不太友好,“病人坐下看诊……谁是病人谁坐下……让看病的夫人坐下——老太太,您都这把年纪了,也要求子吗?”
精瘦的老妇人一直安然稳坐,听到她的嘲讽,突然被戳痛了似地跳将起来,“好个嘴尖牙利的黄毛丫头,我可是来找温大夫——”
“乔老夫人不识得,这是我堂妹。”温宵大夫和气地打断她,仿佛没有听出吵架的火药味,热情地介绍道,“也是我们医馆最最好的大夫,平日在大明宫给尊主看病的,今日休沐,还肯陪我坐诊掌掌眼,可让小乔夫人赶上了——快坐下吧。”
老妇顿时敛口,长脸涨红如猪肝,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把儿媳妇用力压在座位上,嘟囔着:“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快坐下,让神医把脉!”又朝那医女露出谄媚的赔笑,“女神医,这个就是病人,给您坐这儿了!这是我家不争气的媳妇,娶来一年了还没动静,喝了小温大夫的药也没见好,可赶巧了,遇见您这在大明宫治病的神医——快治治她的肚皮,老婆子我拜谢过。”
这马屁显然拍到马蹄子上了,医女对她这捧高踩低的话并无好脸色,“妇人病就没有一贴见效的,堂兄行医年头久,长于调理阴阳,我来也是观摩观摩——堂兄请便。”
温宵不以为意,自然地点点脉枕,没摸脉先笑,“小乔夫人看着富态了些,脸上有肉,也有血色了。”
在医女看来,这话说得有点儿昧良心。这小乔夫人瘦伶伶的,穿着絮了棉的袄子都有些晃荡,露出来的手和脖子都很纤细,芦柴棒一样,挂不住二两肉。不仅身量细瘦,脸也小,虽然颊上有点富余的软肉,但还是显得双眼大得突兀——并不美丽,更谈不上富态。
温宵捏过小乔夫人的脉门,问:“上月回去,药可有按时定量地吃?这月行经准不准?”
小乔夫人抬起头,张口未言,她婆婆又抢着插嘴,“按时吃了按时吃了,全家供她一个肚子,但这个月又没来月事——真的有这么要紧吗?邻居来得不准的媳妇也能生孩子,不来还省草木灰呐……前几天还有那么一两滴,看着不像。”
说到月事之外的点滴出血,温宵又问细节,她回忆说来,不免多添几句埋怨:无非是他们家对整个媳妇多么仁至义尽,媳妇的肚皮又有多不争气……说到粗略处,小乔夫人才提起胆子细声细气地补充,又被她婆婆大声盖过去了。
医女冷着脸蔽去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噪音,直接问病人:“乔夫人,你今年多大?”
“……十六岁。”
温宵轻声补充,“虚十六。”又对病人说,“我还是那些话:小乔夫人年纪还小,根底亏空,要多吃多养,气血才充足,行经自然顺畅,之后才能说生育的事情。老夫人,除却大夫开的药,您还是不要给她乱吃东西,她毕竟还年轻……”
在温宵说话的期间,医女也给小乔夫人扶脉,眼见她脑袋越来越低,指尖也在用力,放松不得,脉搏愈发隐弱,不由深思几许,突然道:“闲杂人等回避,我给她看看吧。”
温宵并不惊讶,甚至立即顺水推舟,“是了,好不容易有女神医坐诊,执理诊妇人病方便些。老夫人,小乔夫人饮食有些时宜和禁忌,药材拿回家存储也有讲究……我们出去说吧。”
小乔夫人依旧低着头,但红晕已经漫下脖颈,好像她喘不上气似的。老妇也恍然大悟,又推了儿媳一把,“是是是,好不容易有个女大夫,你脱裤子让她看看——哎呦,又不是黄花闺女了,害什么臊?快脱快脱。”
医女提醒道:“闲杂人等都出去。”
“怎么我还不能看?她就是个锯嘴葫芦不会说话,说错了怎么办,听岔了怎么办?哎呦——”
等到温宵终于把老妇支走,屋里只剩医女与小乔夫人两个,医女起身带她走向屋角的木榻,直接问:“现在你婆婆不在,你老实跟我说,我不会和你婆婆讲——你以前是不是怀过孩子,但没留住?”
小乔夫人犹豫着没说话,不知在思索回忆,还是在揣度医女,直到她走到木榻时,才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嫁过来一直没怀上,家里才带我来看病的。”小乔夫人平静地说,“要是怀上过,只是没留住,倒未必会来。”
女人头三个月坐不住胎是很常见的,哪怕小产,至少证明她还有生育能力,和不能怀孕是两码事。
医女将信将疑,但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坐下,腿叉开,裤子脱下来。”
小乔夫人坐下,叉开腿,扯开裤带,松垮的长裤便掉到脚踝处。脱掉裤子后,她面上羞涩的红晕反而褪尽了,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只剩下毫无耻感的木然,安安静静地等待医女的诊察和下一个指示。
医女小心地拨弄着,仔细观察她的器官,看过了,又帮她穿上裤子,转而按住她被袄子下摆盖住的小腹,用温暖的灵力查探——她轻轻抽了一口气,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露出紧张和忐忑的神情,不安地看着医女。
医女抬起眼,仰视着看清了这个少妇的脸——还是过分瘦伶,灰蓬蓬的衣袄发辫也压下了许多生气,但细看来,五官还是很清秀的,甚至在富余软肉的衬托下,带着点儿圆润的弧度,稍稍一错眼,几乎能看成一个小女孩。
而她确实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你成亲一年了,没有怀过孩子。”医女的声音悄然柔和下来,甚至溢了一两分的怜悯,“那你成亲以前呢?”
和堂妹一起商量着改了药方,又反复叮嘱宜忌后,温宵才将乔姓婆媳好生送去抓药。小乔夫人临走时眼睛还通红,明显哭过,她婆婆当她被医师弄疼了,一直在数落她娇气。而温宵折身回来,又看到了一样红着眼睛的堂妹。
“刚才不方便,现在关上门好说话了。”温宵问,“执理,你可问明白了?小乔夫人怎么回事?她才成亲一年,这是千真万确的,何以来那么重的寒证?难道是以前遭过歹人迫害……”
“遭过,不少。”温情木着脸道,“以前做过南地花船上的风月娘,夜夜凉药当水喝,又不懂事,小产当月事。后来‘交好运’,被当作良家贩到岐山来,人贩子和夫家说她是新寡,这才能在夫家安身,只等着再生一个孩子——方才一直哭,求我不要告诉她婆婆,求我给她开药让她生孩子……”
这前情远比温宵以为的要曲折复杂许多,本该有的悲戚都被荒谬感盖了过去,一时竟未能成声。
而温执理泛红的眼睛显然不是因为哭过,而是被气得,“那姑娘太拎不清,以前小产自己不知道,现在终于知道了,还要急着怀孩子——她就算万幸怀上了,也要有命去生!我开药治她有什么用?帮她预支了性命求个一尸两命?我们是救人还是杀人?”
“当然是救人。”温宵认真地说,“我们最后定的方子都是固本培元的药,益气补血,调理身体,并无预支性命的操切。而且我同老夫人仔细说了,不许再找庸医乱开虎狼之药,乱吃什么东西,照此慢慢调理,于她寿数自有补益之用。”
温情冷笑:“那老虔婆最拎不清,一心奔着儿媳肚里蹦出个孩子,你同她好好说,她肯听医嘱吗?我也和那姑娘仔细说,那姑娘还是只求我开生子方——不求活命只求子,你我开药有什么用?没有用!治她不起!”
她又是生气又是恼火,恨不能把医馆拆了,但温宵只是笑容渐渐浅了,似是司空见惯,不再为这等事发火,到头来只是微微叹息:“行医怎能如此操切?百姓家中无嗣,自然求生子,你我既没告诉老夫人真相,就要仔细为小乔夫人调养身体,于她命数而言,若能孕育一子,这一生也就有着落了。你我行医救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但她不求子会好救许多。”温情摇头,“我就是不服气,明明能好好活,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要自己命的执念?”
温宵失笑,“这是老生常谈了。执理,我可记得,早前你跟二公子去清河,治那徐姓少年,说他身中剧毒合该截肢,但为保右手持剑,甘心冒性命之险——那时候你可是满口赞叹。怎么到了甘心为生子冒险的小乔夫人,又换了种褒贬?”
温情哑然,少顷,才勉力找回自己的伶俐口舌,理直气壮地说:“小徐公子坚持保右手,要持剑,那是为他毕生理想,心之所向,我自然赞同。至于小乔夫人,她坚持要生孩子,我却没见她对育儿有多么热衷,如此固执,不过是为夫家所迫,担忧久无子嗣遭遇苛责……”
“一样是冥顽不灵,甘为一线希望去搏命。为免遭苛待而做出的坚持,与为心之所向毕生理想的固执,又有多少不一样?”温宵语气和缓,连反问都和蔼,“执理,若你臆断小乔姑娘并不喜爱孩童,只是为了讨夫家欢心,那也可以同样臆断——小徐公子也不是生来就喜爱剑术,只是为了前程,为了功名,为了在仙门讨生活,才不肯放弃修剑。这么一想,是不是又一样了?”
“……”
温情彻底失语。
温执理虽少年成名,于医道上格外有见地,但毕竟年轻。饶是她自诩伶牙俐齿,于世事人心上的争论,与温宵这样大她半轮又一直和三教九流的病人打交道的“老大夫”相比,还是显得浅薄。左思右想后,她还是不得不承认温宵的歪理,但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态度,“堂兄难道是想告诉我,小乔夫人的选择十分伟大,非常合适?我理应热心帮她?恕我不能够苟同。”
“当然。”温宵点点头,“我也不忍小乔夫人这样选,但凡人能在命中做选择,总该让自己活得更舒坦些,而不是时时冒险——但是执理,人往往是不能选择的,人总是在被选择,被适应,连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可活死人生白骨,能为病人做的,也很有限。”
他苦笑了一声,惯有的温和中,透着清醒的悲哀,“我一日日坐在这里,见过太多太多人,太多太多病。执理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样的病人吗?我最喜欢意外的伤病,倒霉摔下车,意外折了手,我把他们治好了,他们就不会再来了。可很多病人会再来,而且会再来很多次,因为他们的病不是意外——拉车的力夫,腿脚膝盖一定有磨损,阴雨天会疼;裹足的花娘,双足支撑不了身体,走路一定不稳;熬夜苦读的学子,眼睛很难不坏,看远会花;连续生子的妇人,身体不得休整,阴脱之症只有程度的区别……我不是不知道病根在哪里,但我治得好吗?我难道跟他们说,不要干重劳力了?不要裹足了?不要夜里读书了?不要生孩子了?你们都换一种活法吧——然后再换一种病来治?”
“……”漫长的沉默后,温情喃喃道,“医者医病不医命。”
“对啊,老祖宗说得好,医病不医命,何为自苦?徒使心悲。”温宵说,“很多人的病都是命,吃苦遭罪的命,我们立志行医济世,兼济天下人,可天下人各有各的苦命,你济不了,渡不得,唯一能做的,都称不上‘救’,只是‘帮’。”
温情看着桌上的脉案,记着他们的药方,固本培元,益气补血,调理内经,调到稍有起色,就有怀胎的“风险”。她苦笑道:“就这样‘帮’?”
“这样已经很能帮她了。”温宵抚过脉案上的崭新墨迹,“年十三四,小月流产”的字迹已然干透,“一介南地弱质孤女,无根无系,从一个鬼地方‘有幸’被转手卖过几千里,颠沛流离,才落了个良家的存身之地。你难道要直接跟她那婆母说,她是残花败柳,无籽空苞,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如果你改不了她的命数,这是在要她的命。
“我们能怎么办呢?只能帮她在她自己的命数里过得稍好一点,给她吃药,让她吃饱,让她多几分可能,挺过生子的那道鬼门关——哪怕不足月就小产,至少也能让她留在乔家,不至于落魄到无家可归,也算我们在这条苦命里治好了病。是不是?”
温情抚摸着那页脉案,心知这是老成之言,嘴上还硬着,“她年岁小,看着也伶俐,若真无家可归,大不了我雇她到我家照顾阿宁。”
温宵朝她身后一指,墙角三只大木箱,都装满了和桌上封皮一模一样的脉案。
温情彻底不说话了。
今日大明宫太医院轮休,温情的弟弟温宁却不轮休,还在安仁坊医馆里当药童。温宁才给乔家婆媳抓完最后一服药,精明的老妇人死死盯着他的秤杆,生怕缺斤少两,他憋红了脸,才好声好气地将她们送走。才歇一会儿,姐姐和堂哥已经来接他下值一起吃饭。
温宁已经已十四岁,正是别家小公子鲜衣怒马崭露头角的年岁,但在十三房中,只算个赤脚药童,连到分馆陪前辈坐诊都至少要等四五年。他性子有些怯懦,在兄姐面前也无放肆之态,三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姐姐和堂哥聊起看诊的琐事,他只安静饮食默默听着,毫无存在感,但兄姐说到大明宫时,还是忍不住发问:“听说大明宫当值的药师年限降了,是降到十七了吗?”
他久不发声,突然开口,竟把兄姐都惊了一瞬。温情还没说话,温宵先道:“怎么?小阿宁也想去大明宫当值?何必问药师的年限,有你姐姐在呢,你加冠后直接去当医师不好吗?难道还能一辈子当药童?”
虽然医修以资历才干竞职,但十三房的嫡亲小辈总不愁机会,温宁离大明宫太医院也就差个年龄,但他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毕竟十七岁和二十岁差了三年呢,哪里是药师和医师的分别比得过的?
“堂兄又不是不知道他嘴笨,要他坐诊还难为,打打下手还便给,何苦非要挤破头去大明宫当医师?他不喜欢,我也担心。”温情去摸弟弟的脑袋,被弟弟不自在地躲开一寸,只摸到一缕头发,“你想去大明宫干什么?偷闲时去西内苑玩吗?”
温宁低下头大口吃馍。
弟弟不经逗,温情对温宵笑道:“堂兄你有所不知,上次七叔公派他和阿宝督药进宫,从西内苑拐进去,正好看到大公子他们骑马射箭,看得都误了时间,还跟着玩了几次。后来也不知是谁送他一把弓,直接送到我家来——问是谁也不肯说。他从没学过射箭的,但上次展示给我看,三十步能射上靶子呢!”
对医修传家的十三房子弟来说,骑射的本事虽不重要,但可练来强身健体,又是正经爱好,算是锦上添花,温宵听了只有夸的,还道:“阿宁要是喜欢,倒不仅仅有西内苑可去,城里的靶子练不尽兴,出城游猎也好。西门外三五里就有宗里圈出来的操场,我下次碰到二公子,请他带你熟熟路。”
温宁咽下一口馍馍,口齿不清地道:“长松哥哥带我去过的……”
温宵大概猜到是谁给温宁送弓箭了。
温情则纳罕道:“你什么时候和温长松有的交情?”
“算不上交情,以前在大明宫当值时相熟——公子们练剑总免不了小伤小痛,也是命。”两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他常问我一些经络筋骨的知识,一来二去也通了姓名。最近他请托我择些药材要寄回家去,过午我就去脩真坊。”
“二公子只是寄药吗?自己不回去?”温情也想起了自己听到的消息,“武威将军的夫人重病,太医院正讨论派谁出个远差,怕是有下世的景象——最好还是去一趟。”
温宵眸光微敛,“太医院既然还没定下人选去西凉,执理不如争取一二。”
“我?”温情失笑,“我去西凉……”
从温情的年龄资历来说,去西凉诊治将军夫人,并不算苛待。但从温情在太医院的地位和她所受的重视来说,就有些离谱了。温情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思忖一二,才委婉道:“这趟差恐怕轮不上我——璋华夫人虽有起色,但这个冬天还是难挨,连休沐都怕生变故。西凉太远了,蓬莱殿有什么事,我可赶不回来。”
“要我说——蓬莱殿的事情,你还是早日脱手为好。”温宵低声说,“西凉是个好借口。”
此言一出,温情先是愕然,继而敏感地看向了弟弟。温宁似乎方才没听清姐姐和堂兄在说什么,过了两息才在突然断掉的话头中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呆怔怔地看姐姐微妙的眼色,“我吃好了……我练箭去……”
温宵说:“不必如此小心,不是什么新鲜事,阿宁听了也无碍——大明宫里是非多,能脱出身来,也是轻松。像我一般,平日只和百姓打打交道,有事听他们打口舌官司,没事给他们多求几个义诊名额,减几钱药费,最是自在了。”
饶是他说得如此轻松,也没有阻止温宁起身回避。温宁三步两回头地出了饭堂,轻轻关上门,好奇的眼睛在门缝外停了一停,又消失了。温情稍稍坐正,也不理温宵方才半真半假的话,直接问:“摊开讲吧——我过午去见三叔公,还不知他要交代我什么,堂兄若听到什么风声,还请预先知会我一二。”
温宵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收敛,顿时严肃不少,“我过午就去脩真坊见二公子,送药之余,也向他提一提你,若能把你从蓬莱殿的差事中摘出来,去趟西凉也应当——正好看看那里的药圃收成。”
寥寥几句话,并不似建议,而是通知,温情如何肯应,“说清楚些,我为何要去西凉?蓬莱殿又怎么了?”
岐山大宗小宗盘根错节,人事关系层层套套,宗主之下也分化出许多宗亲势力。十三房自成一派,一贯中立,却也不是随波逐流,而是每次风云当面时伸缩自如,提前安顿。
如今十三房的权力还没落到这一代小辈手中,温宵和温情都要听十三房长辈的决议,只是温情久居在外,消息慢了温宵一步,此刻还要温宵给她补课,“这还用多说什么?尊主御令下达,要对阳泉动兵,各部运作起来,内外城都震动——就对付一个阳泉李氏,用得上这么大阵仗吗?
“他们说:朝会上主战主和分庭抗礼,‘怀柔求缓要周全’的调子就没平歇过,尊主也只是压得他们一时不说话了——他们不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谁啊?他们往前看,前面不仅是尊主的玉座,还有玉座下头的屏风——那位都多久不出蓬莱殿了?我不清楚,执理你可是最清楚了。”温宵一脸肃穆,不伦不类地学着长辈的口吻说话,“季春之乱就在前篇,上次剑指含凉殿,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指着蓬莱殿?你早抽身为好。”
上一个没及时抽身的前车之鉴,正是温情眼前这位堂兄,至今还只能在外城给百姓治病打发时间。这警醒不可谓不重,但才满双十又颇受温若寒器重的温情并不太怕,甚至有恃无恐,不以为意,“他们朝会上吵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真是小心过头了。”
温宵欲言又止,温情又微微舒了口气,叹道,“早前堂兄也说了:医者医病不医命。蓬莱殿里有我的病人,我不求能改她的命数,无论是朝堂政争还是夫妻情分,我都左右不得,只求尽心尽力地治病——夫人在这个冬天最难熬,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她不治了。”
“你早前还是没听懂我想说什么。”温宵说,“我想说的不是尽心尽力,而是人力有限,不得托大。”
温情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的,正要辩白,温宵又快速地继续说:“我说有些病根子是意外倒霉,我能治好;有些病根子在命苦,明知道要生病也要这样活,我根治不了——但这样病,我至少还能帮,我还能延缓病势,大不了就像你说的,我不怕麻烦,我有钱财,我还把他们从那些慢性自杀的苦命里赎出来!”
在这激烈的长句之后,他深深地呼吸,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浮出波涛,喘上了一口气——大概他远高于百姓的姓氏和权势,还能在面对宏观的无力感中给他些许安慰。
“可是有些病,根子还在命里,可那命数比你我的更贵,更高,高得你我远远帮衬不到。”他徒劳地叹了口气,“你帮不了,你治不了,就像精卫填不满海,你只会把自己也埋进去——别掺和大明宫里的‘家事’了,他们动一动手就是你的一辈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一贯的稳重气度散了去,笑意也不再,显然这一番话掏心掏肺,动了真情。温情不由想起这位堂兄在季春之乱中的艰难抽身——彼时她还不在大明宫,不知内情,只知道明面上,堂兄当年给含凉殿养的温四公子治伤不利,致其身亡,不多时,含凉殿的黎夫人也随之而去,连着整个黎氏和其盘根错节的故旧宗亲。
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卷入政斗的恐惧感。但那恐惧毕竟源自想象和猜测,她强自回忆着自己所看到的细节,努力打消恐惧,“可是,璋华夫人是宗主亲口许我治的,他还花大力气寻了许多灵药来,不可谓不尽心——无论政见上多少分歧,宗主和夫人到底夫妻一场,总不到生死相见的地步……而且夫人也只剩三年寿数了,宗主没必要做得那么难看……他也不会想……”
“呵!”温宵冷笑出声,“你当他会顾忌?顾忌夫妻一场、兄弟之谊、父子缘分、孺慕之思……那可是炎阳殿。”
到这一刻,温宁提前退场的必要性终于体现出来——温宵说起“炎阳殿”时,话里充满了恶意的讥诮,“炎阳殿知道蓬莱殿只剩三年吗?他知道,又说了什么呢?”
“我以为宗主是难过不舍的……”温情回忆着,“他知道了,说三年……还有三年……就这样沉痛地重复了好几遍。”
——三年什么呢?在重复了‘三年’之后,温若寒本想说,但没有说的是什么呢?
“那你觉得,尊主是嫌三年太短,太近,来得太快、太早?”
——“还是太慢太晚了?”
(完)
冯熙柔近日“家务”繁忙,忙得脚不沾地,忙得跑东跑西,忙得花钱如流水——她忙着给第一次随军远行的温晁收拾行李。这可比平日她安排今日晒什么书,明日吃什么菜,后天坐哪辆车要困难太多了。温晁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担正经差事,该准备什么?如何准备?冯熙柔都无从参考,只会盯着空荡荡的乾坤袋一头雾水。
温晁倒是天天兴冲冲地往外跑,问起来只会糊弄她“去办正事说了你也不懂”,问起行李的事全答“随便”。冯熙柔在丈夫这里一无所获,再想去问别人——伯哥温旭不太方便,姑姐温晏似乎也不会清楚,只好和房里的心腹下人商量,几日里逛遍了东西市,逛得钱袋空瘪,塞得乾坤袋鼓鼓囊囊。
避日头的面罩、防中暑的药丸、驱蚊虫的香包、治冻疮的油膏……等冯熙柔把这些一样一样地念出来,自己都尴尬得吐舌头——这几样不同季节用的东西怎么就放在寒冬腊月去三晋的包裹里了?一念至此,她只得把不合季节的行李掏出来,在心里算着自己花的冤枉钱。
胭脂和她一起收拾冲动购物的烂摊子,瞧她神情不对,还安慰她说:“夫人买了也不亏,就算这次公子用不上,日后出门的机会还多着呢,下次就能用上了。”
听到“下次”,冯熙柔满脸的懊悔顿时褪了去,再浮上面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忧愁,“下次……还有下次……”她嘟囔得惆怅百转,突然哭丧起脸来,“怎么还有下次?这次都够我烦啦!”
温晁离家公干,那是多少未知的远途和险境?又是多久的等待和牵挂?在十四岁的冯熙柔心里,曾经最可怕莫不过远嫁,现在这满满未知的“生离”又到眼前——还是一次又一次,这一次回来了,还有下一次!
都不必见什么“陌头杨柳色”,她就已经“悔教夫婿觅封侯”啦!
冯熙柔把这话期期艾艾地说给温晁听,希望他心思安定些,不要再去温若寒面前乱蹦跶,领什么“下次”的公干。可温晁只会笑,笑得洋洋得意,笑得志得意满——好像让妻子牵肠挂肚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一般!
冯熙柔恼极了,那恼意难得表现在脸上,甚至抡起手中的护心镜作势要打他,恐吓道:“你要是走太远不回来,或是在外面出什么事——我就回家去!才不给你守活寡呢!”
话音刚落,笑得猖狂的温晁突然沉下脸来,也和妻子一样发了恼。
在东坊北二号里,温晁就像个土皇帝,平素随他得意随他说笑,谁也管不得。而一样的事,类似的话,别人做了说了,就要被他无情镇压。想要他温于照仔细听话、反思甚至犯错?还是等他下辈子重投胎吧!
冯熙柔面对丈夫向来乖顺,凭他说什么都会反着听,一张笑脸应万变,偏偏今日动了真火,面对温晁的坏脸色反而觉得解气,好像自己终于反将他一军。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叉起腰,认真说起他把她丢在家里不管有多恶劣,若他在外面乱来有多不道德,若他在外面出事,她又会怎样跑回娘家……半真半假的,听得温晁一愣又一愣,等缓过神来,脸色愈发臭了。
温八公子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好男儿志在远方,妇人之见只会碍事,都是小媳妇太不懂事,该好好教训一番。只是一教训起来,又变了味道——他提着她的衣领才一扯,另一只手就自然地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提拎到怀里。少女一直张合个不停的红唇贴到他面前,又因失重胡乱勾住他的后颈,“哎呀!”
真犯规……她怎么连尖叫都娇甜甜的?
年少的小夫妻之间,床头的架还没吵起来,就自然而然地往床尾滚去了。温晁熊熊的恼火都被冯熙柔这一叫泼熄了,剩下一点火星也烧在唇角,迫得他咧开嘴,拼命压也压不住,只憋出一张滑稽脸。
“眼皮子浅见识短,我还没走呢,你就怕当小寡妇了?”少年绷着一张滑稽的脸,一看就是开着玩笑吓唬人,“你就算是个小寡妇,也不能回娘家!”
冯熙柔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笑了,人还挂在他怀里晃荡,张口就回嘴道:“你好大的脸!凭什么?”
温晁在她张开的嘴上抿了一口甜,搂在她腰上的手也就势向下,理直气壮地道:“我们会有孩子的,你回娘家怎么养他!”
“胡说八道!哪有孩子?”冯熙柔脸都要被他说红了,悠然挂在他怀里的手脚也缩将起来,一挣扎就脱开身,反推了他一把,“你烦人!离我远点儿!”
十五岁的男孩子,就像一坛新酿烈酒,喝起来不一定醇厚回甘,但一定辣喉咙,丁点儿火星就自燃,烧起来更没个完。温晁哪肯罢休?毛躁躁地抱起冯熙柔就要往身后榻上推,还没推上去,榻上的突然窜起一只橘黄影子,连带着一阵异物“噼啪”的响声,将笑闹的两人都唬了一跳。
那窜起的橘黄影子已经落到地上,正和套头的乾坤袋纠缠打斗,而袋口则不断掉落出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两人又神魂未定地看了几息,才认出这蒙面怪物的正主,“啾啾!”
两人急忙将橘猫和乾坤袋分开,胖头得救的老猫吓得粗尾巴直竖,缩在温晁怀里瑟瑟发抖。冯熙柔则哭笑不得提着泄洪一半的乾坤袋,面对满地行李歪歪脑袋,胭脂自然上前接手,闵廉迟疑一步,也悄然蹲下帮忙。
啾啾已经是只老猫了,身材胖大,行动温吞,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活泼,平常总是懒懒地窝在某处,只有主人呼唤时才有所回应。难得它今天格外活泼,竟对装满行李的乾坤袋感兴趣, 又与其大战一场后,又蹭着温晁的衣裳不停叫唤,使人不忍责怪。连它坏脾气的主人也只是嘀咕了一句,“添乱。”
“啾啾你怎么了?钻乾坤袋干什么?这个袋子不能装活物,你拱得毛都掉啦。”冯熙柔摸摸老猫的脑袋,惹得它咪咪叫唤,又猜测道,“噢——你也舍不得阿照吗?你想他带你一起走,对吗?”
啾啾“咪咪”地低鸣,在温晁手臂上撒娇蹭头。温晁大为感动,不顾飞扬的猫毛,把它举起来蹭蹭脸——很快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冯熙柔嘻嘻轻笑,连蹲在地上收拾乾坤袋的胭脂和闵廉也莞尔。
冯熙柔朝下人瞥过一眼,突然想起了自己要问的正事。
“阿照,你的行李我收拾好了,你的人呢?”她问,“你想没想好要带谁一起去?我先打点起来。”
“这有什么可想的?”温晁撸着猫头也不抬地道,“闵廉是我用惯的。”
冯熙柔说:“你这是出远门,又不是出城骑马,就一个人怎么够?闵廉我放心,但总需要个跑腿的吧?我把王梁给你带上?”
王梁本就聪明灵巧,作为冯熙柔的陪房,还有胭脂亲弟弟这一层关系,近来在府上颇得重用,跑前跑后地连连露脸,连对下人不上心的温晁也有印象。冯熙柔的话似乎也没错,温晁便随口道:“倒也——”
闵廉低声提醒:“公子,军中规矩严格,兵卒都是您的忠心属下,且这一路轻装简行,早前……”
早前温旭还特意提醒弟弟不要摆奢靡架子招惹人眼,但温晁最讨厌被同辈教育,闵廉说到此悄然缄口。
温晁果然不高兴了,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把话听进心里,转而对冯熙柔道:“倒也挺麻烦的,你不用忙,我手下有的是人使。”
冯熙柔其实不介意丈夫带几个人走,只是之前应下了王梁的毛遂自荐,总要提一句才有个结果。提议失败,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但嘴上还是轻快地应道:“好吧——我还不爱忙呢!”
说着,她扭头看了胭脂一眼,忠心耿耿的侍女似乎并没听见主人在说什么,依旧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行李。
另一边的温晁还在逗猫,嫌撸猫撸得猫毛满天飞,就捡了冯熙柔准备的护心镜晃动起来,镜面折射光斑,落在啾啾爪前。老猫懒懒地伸爪捕捉光斑,和他笨笨互动几次,又露出聪明相来,朝他手上一扑,利爪挠在护心镜上。
军用的护心镜当然不会被猫抓坏,但啾啾这几爪子,却抓出了微弱的声响和亮光来。温晁一脸稀奇地举起护心镜观察,只见平平无奇的铜镜微微泛光,沉沉铜色消减后,白中透亮,仿佛琉璃小镜。
他再看看给他准备护心镜的冯熙柔,就发现妻子脸上已经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本来想等你走了再告诉你的……”冯熙柔抿起唇,泛红脸蛋上也浮出两只浅窝,宛如两只装了蜜的小盏,“这是个法器。”
温晁说:“多事,我的衣甲都是特制的,不差这一块护心镜。”
冯熙柔俏生生地白他一眼,“才不是保护你的法器呢!”
她飞快跑进内室,只听一阵响动,温晁手中的护心镜突然浮现出影像——就像是住在镜子另一端的人揭开了帷幕,露出真容。那揭开的“帷幕”好像是他和冯熙柔床上的枕巾,显露出来的则是他们房间的陈设,还有冯熙柔凑得极近的大半张脸,“能听到我说话吗?”
温晁听到的是几乎两个同时响起的声音,一个是从卧室里传来的,另一个则是从镜子里传来的,远近之声交叠一处,颇为神奇。
——原来是一面能又能成像又能传音的千里镜。
“我可听到你了。”冯熙柔在镜子另一端轻轻地窃笑着,只露出眉眼弯弯的上半张脸,下半张脸则埋在枕头里,使得她说话有些含混,“东西市都没有,这是我专门去太初宫定做的,隔一万里都能互通音容,厉害吧?”
她埋在软枕里的话音糯糯的,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双眼不停眨动,更远的背景中的也有两道细细黑影来回晃动。不用猜,温晁都知道她一定趴在床上晃小腿,也不知是因为太得意了,还是因为太害羞了。
“有了这样法宝,我在这边敲一敲,你在那边就知道。你要是有空,就在那边打开它——这样,我就能时时看到你了。”
说着,冯熙柔又发出一声娇甜甜的痴笑,干脆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于是温晁只能看到她乌鸦鸦的鬓发在笑音里一抖一抖的,抖落中铺展到镜面上。镜子那边又传来一声猫叫,冯熙柔遮盖镜面的发丝很快被不老实的猫爪拨开,好奇的猫猫头占据了整个画面——啾啾又跟到内室去了,还被自言自语的女主人引上了床,并惊奇地发现了小镜子里的温晁。
另一边的温晁一直没说话,只怔怔盯着镜面发呆,人倒凑得很近,一张脸占了大半画面。老猫似乎以为主人被关在小镜子里了,它焦急地舔了舔镜子,粗糙的舌面带着口水,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冯熙柔发现异样,连忙把镜子从猫舌下抽回,高高举起,“哎呀!啾啾别闹!脏了就不看清人了!”
她一边致力于和焦急救主的橘猫搏斗,一边望着高举起的镜面,盯着彼方温晁的脸,“阿照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呀?你听得见吗?看得清吗?”橘猫的毛尾巴搔在她脸侧,惹得小姑娘又“咯咯”地笑了几声,“以后我们每天晚上这样说说话好不好?你喜欢吗?”
不喜欢。温晁想,什么鬼东西?他一点儿都不喜欢。
这面镜子太小了,于是镜中人也太小,照得再清晰也不真切。分明只差内外室的一堵墙,从镜中看去,就好像隔着千万里,远在天涯海角——猫在叫,她在笑,他竟然只能透过一面小镜子来看到。
这或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温八公子平生第一次知道“牵挂”是什么滋味,他很不喜欢,他很不甘心,甚至很委屈。但他坚持不在这面小镜子前丢丑,信手将这护心镜塞进胸口,跑进了内室。
终于,他不再是透过那面该死的小镜子,而是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他的妻子——还在床上混闹着打滚,举着那面鬼镜子咯咯地笑,滚得鬓乱钗横,比猫还毛躁,好个疯癫癫的小姑娘。
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还是他的小姑娘,是个胆敢用一面小镜子欺负他的小姑娘。
温晁爬上床,决心狠狠教训一下这个惹他牵挂的小姑娘。
当主人到了一定年岁,有了自己的伴侣,仆人就必须学会在某些时候闭目塞听,并悄悄离去。闵廉轻手轻脚地倒退出门,紧随其后的胭脂灵巧地钻过他扶门的臂弯,两人合力将屋门合拢。
年轻小夫妻厮混起来,房里除了猫根本留不下旁的活物,缠歪在一处时,也不需要人随时服侍。天色渐昏,也到下人轮值时分,闵廉正好能交班,但又和交办的耗了一小会儿,讲明白“为什么现在不进屋侍候”才脱身。
他匆匆忙忙地快步出院,一路向下人居住的偏院紧赶慢赶,才在第三个拐角看见胭脂的背影。她贴着墙根慢慢地走着,或许是有心事,或许是在等什么人,她步伐格外缓,缃色的衣裳被昏黄于夕阳晚照中,几乎要和墙壁融为一体。
温八公子府上衣衫无定制,温晁自己不爱日日穿炎阳烈焰袍,冯熙柔更是有穿不完的花哨衣裳。上有所好,下必兴焉,下人们穿衣也不拘服色,不逾矩即可。而胭脂姑娘作为女主人的心腹婢女,衣裳首饰都不差,单说头顶的银团花都足见精致,做工贵过分量,便是寻常门户的小姐与之相比,或许也少些体面。但闵廉瞧起胭脂,倒从不觉得张扬——或许是因为她穿衣裳不是深色就是素色,颜色不够活泼鲜亮,瞧着就沉稳安静。
沉稳、安静、不轻浮,但也不怯弱——这是做下人的好品格……也是闵廉心里做媳妇的好品格。
闵廉大跨步赶上,“胭脂。”
胭脂轻轻地点了下头,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步伐依旧轻缓,并没平日里对别人热切相迎的模样。
闵廉也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走了一小段,瞧她一直目不斜视,似将自己视若无物,终于忍不住道:“你别生气了——不是我不想你弟弟出头,实在是这趟差前途难料。王梁毕竟年岁还小,跟着公子去未必能得用,说不定平白遭罪——这趟出去或许还要杀人,我是为你……们好,别觉得能跟着公子就都是好差……”
他一路走一路说,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到第二遍,胭脂终于正眼来看他,不客气地说:“我不傻。”
她语气不善,似嫌他烦,闵廉讪讪缄口。
胭脂继续说:“夫人和公子日日早出晚归,又有那么多消息,我日日看着,心里有数——军中规矩严苛,又是大公子做主,即便今天公子应了夫人带阿梁一起去,说不得也要被大公子赶回来,平白挨挂落。”她俨然也是深思熟虑,说得煞有其事,临到没了,带着点儿得意,“这趟差福祸难料,就算有富贵,也是险中求来的,他不去也好。”
“对、对、对。”闵廉连连赞同,“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才把你弟弟摘出来。”
胭脂微微转回脸去,从闵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翻出的小半眼白,承着细细密密的眼睫,竟有种蛮不讲理的漂亮,她脆生生地道:“我是不生你的气,可你也别指望我能承你的情!”
是真心还是嘴硬,这回闵廉听得很清楚,他也不戳破,还很受用地“嘿嘿”笑起来。
闵廉笑着跟胭脂转过一个岔路,又路过一个院门。
胭脂脚步一顿,“方才路口不拐,就是你住的院子——话都说明白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闵廉没脸没皮道:“左右无事,我送送你。”
胭脂没接他的话茬,两人又默不作声地龟速走了一段。眼看姐弟俩居住小院遥遥在望,闵廉似乎还有进去讨杯茶水的意思,胭脂开口:“我弟弟今天不当值,就在屋里——你要进去跟他解释解释你为什么碍他出头吗?”
闵廉倒不惧王梁生气——共事已久,王梁的脾气他摸得很清楚,面子上很少给人难堪——但有些怕王梁跟他较真“讲道理”,忙道:“可算了吧!我可不想领教你弟弟的口齿,论起来没个完……”本想进门讨口茶水,王梁若在,茶水没滋没味不说,反倒要耗得口更干。
听他开弟弟的玩笑,胭脂也不生气,只为自家口齿伶俐的弟弟辩了一句,“他啊,奴才秧子公子的心。”随后也停下脚步,和闵廉站得不远不近。
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往往不必言明,便能意会——胭脂虽然一路对闵廉爱答不理的,少有正视,但此刻驻步院门前,一时竟没告别的意思,如此并肩一处,目光无交,也有风月入眼。
少顷,闵廉才轻咳一声,“我是没阿梁的好运气,必要随公子赴三晋,路途遥远,必有些岐山没有的新鲜物件——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带。”
“既是新鲜物件,我自然不知道有什么,更别提‘想要’。我现在想要的东西哪有在东西市买不到的?”胭脂语气冷淡,方才沉默中滋生出的几分风月旖旎就此被她说散了大半,“更何况行军途中,军纪严明,你也未必有空逛街市。”
她虽然说得不好听,但确实字字珠玑,再没错的了,闵廉都找不到话口抖机灵。
胭脂握着院门门环,推拉一两下,又轻轻开口:“若要带什么新鲜物件……你要收我的孝敬吗?”
“当然不要。”闵廉略略领悟到她隐晦的试探,急忙剖白道,“给你带的,就是我的心意,哪有讨钱的道理?我又不是去西市摆摊子。”
话音一落,他就看见她低下头,明明双眼仍直直看着门环,唇角微微翘起来。她实在生得美丽,浓眉大眼,五官浓昳,哪怕着深衣戴银饰,只露给他一个侧脸,这微微一笑间,也有压不住的美艳——又因是低头浅笑,这美艳又带着腼腆的底色,生涩涩的甜。
“那随你捡个什么吧。”胭脂轻轻地说,“我都成。”
两人又在门口言语拉扯几个回合,也说不好输赢,反正从夕阳斜下一直磨蹭到暮色昏沉,遥遥听远处传来下人们吃晚饭的喧嚣声,闵廉终于不得不告辞。
胭脂一直等到他拐过小道去,才理理头发,拉开了门环——一开门,她就于咫尺近处看见了她弟弟气嘟嘟的脸,不由发出小声的惊呼。
王梁连忙道:“有门隔着我听不清!”
饶是胭脂说不出“欲盖弥彰”四字,也晓得他在骗鬼,她面皮发热,连样子都不好装,干脆故作凶狠地啐道:“呸!成日就会和我讲理,轮到你自己的时候,连避嫌都不懂!”
王梁有些心虚地反口:“我是隐约听到你们在说我,这才站得近了些听。”
闵廉和胭脂确实说起过王梁,但那才是两人刚到院门外的时候——这小子干脆就是隔着门把两人的絮语听了个全程!
胭脂又羞又气,撸起袖子就想给弟弟脑瓜爆个栗,王梁飞快退了几步,大声转移话题:“我都听见了——我不能跟公子出去办差。”
他嚷得响,虽有刻意掩盖的意思,语气还是有微妙的不对劲。
胭脂知道,她这个弟弟虽然脑筋灵活不到正地方,但大面上总是不错的,还有点儿不合身份的自尊,甚至“矜持”——他的高兴不肯摆在脸上,不高兴更不愿表露。但只要他对自己抬起脸,胭脂就看得清清楚楚,指间蓄势待发的爆栗也松开来。
她缓声安慰道:“你之前不是也跟我讲过——这趟差事不好说福祸,或许有泼天富贵好前程,或许就不明不白地丢了命去。既然如此,以我们如今的当红,何必搏命一般地去赌呢?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好日子,不比什么都强?”
“为仆为役算什么好日子?”王梁就地坐在石阶上,微微蜷起半身,语气冷淡,“就算看着不错,日子也不是自己的。”
——他又开始了。
胭脂扯了只蒲团坐在他旁边,熄了心思不费口舌,只是拍拍他的脑袋,就和过去的十多年里的他每一次说这些时一样。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梁已经不再是那个七情上脸,遇到不公就哭世道艰难的小孩,胭脂也早已明白弟弟一直在计较什么。可比起“自主自由”“私产所有”“奴籍和卖身契之法理”这些虚头巴脑的词句,她觉得“月钱给几银”“丫鬟能嫁什么人”“年节恩赏”这样的话题显然更实在,也更正确——就像无论王梁再怎么嘴硬,渐渐也不再说“没有奴籍的岐山”比“有卖身契的颍川”更好,因为温晁实在比冯兴宸难伺候太多了。
可王梁还是会计较那些那些虚无缥缈的、只要不想就不妨碍生活的东西,像是一种自讨苦吃的怪癖。胭脂曾经也反对甚至嘲笑,如今也不再说了——她隐约意识到,在弟弟计较这些虚头巴脑的同时,那些实实在在的失落和痛苦反而不太能伤害他了。
于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拍拍他。
在姐姐带着体温的轻缓拍抚中,王梁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继续闷闷地自说自话,“这是跟着公子去镀金,又不是孤身一个去投军,谈不上赌命,也就是出门在外日子苦些,办事艰难些。可我平日里在府上跑东跑西也不轻松,而且那再如何辛苦,也只是仆役的辛苦——出去办差,那辛苦就是军士的辛苦、门生的辛苦、外姓散修的辛苦……但凡能在其中混出个成色,身份就不一样了——”
“是啊,虽然做起来难,但想着确实是条路子——我弟弟向来是会想的。”胭脂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半是哄他,半是畅想地说,“在军中,哪怕只是表个小功,也要记在名册上。你在名册上,就是个——嗯……自由人,有个实在名籍,哪怕还要记在我们府上,也是府上的‘门生’,哪怕没有自己的门户——”
王梁不假思索地接话道:“那你就有个说得出去的出身了,虚的门户也是正经门户,见人说亲都不用怯场。”
胭脂猝不及防,有些敷衍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继而,就悄然化作了鼻腔里的酸,还有眼睛里的雾。
胭脂侧脸低头,借擦灰的动作掩饰一二,语气轻快地道:“哎呦,我还需要借你的威风吗?夫人就够我借啦!你看我见谁不是高声大气的?哪里怯过场啦?”
“那不一样。”王梁顶顶认真地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蜷着半身盯着地面说话,好像跟什么人赌气一样,现在却扭过脸直视着姐姐道,“夫人是主子,夫人有再多,你也只能‘借’。可我是你弟弟,我的就是你的,拿出去半点不用虚。大家都是良籍小民,各凭本事,谁也不能看不起谁,到时候——军部的、检法司的、崇文馆的、太初宫的……你喜欢哪个都配得,不用委屈自己。”
胭脂一愣,片刻前和闵廉饶舌的羞涩红晕又悄然浮上脸来,但酸涩的泪意却无分毫消减,甚至愈演愈烈。她拢着弟弟的肩膀欲言又止,才止又言,在这反复中叹了好几声,才轻轻道:“我没觉得多委屈啊……就算他给我什么委屈,那也是他的不好,跟你没有关系。”
就像胭脂看弟弟一眼就能看清高兴与否,王梁看姐姐也仿佛,看得出她言语真诚,便更加疑惑,“可是姐姐你以前……不是这么打算的。”
以前胭脂那些攀高枝钓金龟婿的想头,王梁当然是不喜欢的,但他也不否认高嫁的价值。他姐姐当然值得更好的男儿,更好的归宿,他不高兴,也只想着要让姐姐站得直、配得起,而不是看姐姐就这么屈就于微贱。
“你以前不也觉得没了卖身契就一切就都好吗?那我以前听说岐山有那么多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女使——远的有温逐流大人的内眷,近的还有蓬莱殿,都一样是没根没系的丫鬟出身——我打算打算怎么了?”胭脂神情十分自然,坦率地说,“在这儿过了这么久,知道底细,看得清楚了,我再……叫什么来着——审时度势,换个打算,不行吗?”
当然可以。王梁点头附和,大多时候,他对姐姐的敏锐和务实都是很服气的,虽然务实得有失于透彻,但总能过好生活。
“在岐山打听过和我们一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什么样的前程,又是什么归宿……我心里就有数了:那些从婢子一跃成夫人的,都是千里挑一,侍奉的都是顶顶好的主人,人品机缘缺一不能。寻常丫鬟配的还是寻常人家,即便我自信人品顶顶好,也能等机缘……可蓬莱殿夫人的旧主是现今岐山尊主,我们的主子……”
即便是和亲弟弟的暗室私对,胭脂也本能地敛了口,意味不言传,而王梁也露出了心有戚戚焉之态。
胭脂继续说:“那我还能选什么呢?我寻个年轻有为的散修攀附?岐山家世清白小有根系的姑娘可不少,真有前程早就被座师许了女儿,轮得上我寻摸?
“我在府上门生中选个好的,求夫人说说媒?夫人好说话,可府上哪有什么像样的门生?八公子还在读书呢,门庭自然冷落,我的年纪也等不起了。
“难道我还指望着夫人有孕后把握许了公子,给我个通房当当?”
她轻笑一声,未置可否,王梁先皱起眉头,拉了好长的脸,被胭脂两指戳出个猪鼻子才稍稍缓颊。
“通房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给人做妾就算了,还做不成正经聘进门的良妾。活计比我现在也不少干,月银就比现在多半成——这多出来的半成,也要生个孩子才算稳拿。就这还是顺利的,还要夫人也容得下我——可真到那一天,夫人还容得下我吗?我还不知道她吗?平素怎么哄都糊弄得,一涉及八公子就灵醒起来了,怀了孕也不会放手的。更别提从备嫁起就看我不顺眼的嬷嬷,到时候指不定怎么跟夫人编排我……”
她这番话说得喋喋不休,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十分周全,显然曾反复思索,才千锤百炼出这样的结论。毕竟以她的相貌和年纪,又是正房陪嫁,给男主人当通房实在太自然,自然到一同陪嫁过来的奶娘嬷嬷都曾因此劝冯熙柔提防,只是冯熙柔过耳不过心,胭脂也有自己的盘算。
“最后说八公子吧……”胭脂翻了个白眼,不知咽了多少心里话下肚,“八公子是有好处的——那就是有个好爹,他和夫人倒是很登对的,日子过得到一处,谁也插不进去。人家命好的和命好的看对眼,我们这样命苦的,就要看清楚自己,别想着和命好的过到一起去,最多借一借势,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底。”
她盘算得多,绕了好大一圈,才说回自己现在的选择,“我们家底单薄,人又少,又是外来,不过我们是跟着夫人陪嫁来的,夫人就算我们本家——这可是在颍川混不到的好出身,还是来对了。
“闵廉家里呢,还算是殷实,小民中有头有脸的,人也不差,现在公子还小,看不太出来,过几年大概就会发迹了。”她说得中肯而冷静,到最后,微微泛着哑的嗓音透着点儿累,“要是和他能成,就算你姐姐我捡到了……不过,人家要是在三晋得了势,突然能有个功,得了赏,能往上走一走,回来还肯不肯认我,也是两说。”
话里悲观,可胭脂在话外的忧虑又不似只为自己,“这一趟去三晋,把你摘出来了,他可跑不掉,福祸还难说呢……”
三日后,去三晋洽谈的温氏门生队伍离开不夜天。因人数不过千,似乎也无意惹仙门注目,他们在出城的路上并不惹眼,从内城城头看去,只是几支炎阳烈焰袍的队列。他们在人群中严整地穿行,好像去城外拉练的军部门生,只惹来一些见怪不怪的目光。
这支队伍成分驳杂,有领队温旭这样的太子爷,有主事邢相这样的外姓大官,有温晁这样的少年宗亲,也有各姓各品的年轻修士。他们来自不同的门户,牵连着近千个小家,同以岐山温氏之名开拔,不知终极目的地在哪里,又会搅弄出多大的风云。
这一程的结果,或许连大明宫都无法预料。
欲随军而不得的王梁站在内城楼上,望着那条缓缓蠕动的赤红队列,一时思绪万千,竟有山雨欲来之感。而他身侧不远,温晏和冯熙柔正借小厮们挡风,目送温旭温晁。冯熙柔抱着一只棉花猫包,一边安抚猫包里的啾啾,一边扶着墙砖,踮起脚来,不舍的目光游弋着向前,搜寻着什么。
他们站得太高,太远,辨不清长长队列中的人脸——至少王梁辨不清,所以他的眼神飘来飘去。或许作为亲人的温晏和冯熙柔能从那些红色中找到兄弟和丈夫的背影,就像站得更远的胭脂,她的眼神也切切实实的定在某处,大抵是在某个小红点的回眸中,认出了谁模糊的面目。
老橘猫从猫包中探出头来,喵喵地叫着,那声音尖利得而令人不安。冯熙柔紧紧抱着它,在不停拍抚中,先是担忧地叹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镜子,在猫头前晃了晃,露出笑来,贴着猫耳说了什么。
橘猫在模糊的镜面上舔了舔。
胭脂似乎被风吹冷了,悄悄挪到弟弟身边靠紧。她已经用保暖的面巾给自己裹了一层,只露出眼睛,稳稳盯着某处,用只有王梁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
“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富贵险中求,阿梁你说——他能求出个什么呢?”
连个冒险机会都没有的王梁当然答不了她,她也不需要王梁的答复,只是带着隐隐的忧虑和期待,又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我们又能求出个什么呢?”
Chapter 4: 岐山群像 · 风满楼(正篇)
Summary:
岐山外交风云,温氏内政斗争,温总家庭变故。
长达33w字的三天。
Chapter Text
四、连日风
(一)
温氏向阳泉一行声势不算大,粗粗看去,不过是几队护卫修士簇拥着温旭去阳泉李氏交洽。但随后的几日间,公派出不夜天者众,有金丹修士组成的精兵、作劳力的辅兵、各部外派联络员……他们各自拿着不同的出城批文,以不同的名目,出城后各走各路,方向却都是向东,不知以后会不会碰上。
连太初宫也特派一批阵修,新设了个名目叫“灵阵处”,开拔东向,一路过黄河入三晋,兀自忙着勘风水测灵流,似郊游考察,与前头的军队并无统属。被尊主指派为“灵阵处”主事人的虞翯干脆没有出现在队伍中,只由其弟子高挂名牌,代为管事,若有急务,才以水镜之法沟通。
于是,就在灵阵处诸阵修一路劳顿远行的当口,虞丹歌这挂名领队还稳坐太初宫,悠哉悠哉地捧着热茶,在一张特制的九州地图前,给温若寒讲解现今灵气流势。
凡阵修,越是怀揣“化天地而用之”的终极理想,对制作反映灵流变动的地图就越热衷——无论将天地改化为何物,辨明灵气势态总是基础中的基础。小小一张灵流图,所耗费的往往就是无数阵修感应、海量法器勘测而来的心血,而这精心特制的灵流图,所能反映的灵气变化越细致,展现的地界越多,也就代表着人所能操控的天地越广袤,力量越庞大。
岐山太初宫中那张几乎挂满了整个后殿的灵流图,其幅面囊括了整个九州。温若寒顺着虞翯的指点看去,只见浅淡的光点在巨大的九州图上缓缓流动,有节有律,自成循环。其中以岐山为中心的西北面光点密集,变化极为丰富,略略一看,在灰扑扑的九州图中堪称流光溢彩,仿佛是九州灵气最盛一处。
“不是岐山灵气最盛,只是这里的布置的遥感法阵最多,反映得最精细而已。”虞翯很坏气氛地解释道,“九州广袤,现今只能勉强做出个囫囵,对灵气勘测越准确的地方,图上便越细致清楚,勘测得越简省的地方,图上便越晦暗模糊——现在我们真正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地方,还是岐山这西北一域。”
因此,岐山这一处越是明亮,越衬得别处黯淡无光,就越是显现出温氏现今对九州灵气把握之有限。从岐山再向东去,跨过黄河,光彩瞬间黯淡,灵墨只能勾勒出基本的山水走势——是晦暗难明的三晋,是混沌一片的翼州,以及稍有细碎光点的中原。
“中原的勘测只开了一个头,稍稍有些起色。彼处世家林立,向来无大宗统筹全境灵气循环,现在虽有冯氏应允相助,但依旧处处受阻,进展缓慢,还总在那些小世家的地界绊住脚。或许,等冯家一统中原后就会顺畅起来。”虞翯点到即止,并不对温若寒的第一个姻亲明言点评,转而说到别处,“中原以北是三晋和翼州,两者虽分两地,却更可合而论之——依山水走势看,北境灵流自成大循环,若将其粗粗比作法阵,阵眼必在中间一线。”
不言自明,九州图上清晰可见:一座太行山脉架在三晋和翼州中间,是阻隔,更是连接。“因此,可以做出这样一个猜测:只要探明太行山的灵流走势,北境灵流循环便都大略成形,至于细节上的填补,那就只需在三晋和翼州腹地缓缓施为,一时不急了。”
温若寒了然,“如此,这一次要找的风水眼,还是在太行山上。”
所谓风水眼,正是某地灵流循环的核心之处,往往深藏地脉之中。而太行山贯通南北,分割西东,山势复杂,灵气涌流混沌难明。沿着山脉两侧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将太行山脉分割为块块辖地,从概率上说,每一处都有可能藏着太行山最核心的风水眼。而经过太初宫的暗访,并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世家规矩,最后锁定出最可能的范围——基本落在了阳泉李氏下辖。
“这只是最大的可能,或许在周家或徐家的下辖也未可知,既然大公子都会走一走,那就不怕问不出来。”虞翯话锋一转,又说,“只怕彼宗无知,对太行灵流无所勘测,任其自生自灭,根本逼不出他们不知道的答案。那就只能像在中原一样,从头开始,寸寸查探,徒耗许多力气——既然在中原都见识过了,岂知不会在太行再见识一次?”
温若寒神情冷峻,冷笑道,“我向来不低估彼辈之愚蠢——但愿这次能让我高看一眼。”
此言一出,虞翯就知道,灵阵处的勘测工作,从这次出兵捎带的添头,变成了尊主将亲自过问的要事。
无论如何,温氏阳泉一行已定,就在虞翯与温若寒说话的当口,温旭应该已经到太行山了。此行有诸多考虑,寻找太行山的风水眼只是个必要不充分的添头,有也好,无也罢,都不影响温旭此行的目的地。
虞翯这次马后炮似地把温若寒请来看灵流图,不只是为了展现太初宫迟来的阶段性成果,也是为了在最好的可能(李家告知太行山风水眼的具体位置)出现时,灵阵处能获得温旭最大程度的配合——灵阵处有虞翯这样脾性的主事人,就不要指望能自己和岐山各部润滑交洽了,他部能全力配合,往往只靠尊主的偏心爱重。
而再一次获得温若寒偏心的虞翯早已没有殊荣之感,他已经习惯了,只微微一笑,又有要事预告,“如今九州灵流图的底稿完成,西北全境描画清楚,虽算大成,但也发现了以后的隐患——之前也有猜测,只是这一次落了准。”
温若寒稍加思索,很快明白了虞翯的思路,“图上还是映照不到东南的灵气?”
“正是。从前映照不到,还能推说是我们对东南的勘测太少。但今年勘测所得甚多,各处都安放阵盘,图上还是映照得一片昏昏然,连海岸线都看不清晰。那就证实了从前的猜测——灵流图的遥感有所限,从西北到东南实在太远,映照效果大打折扣。”虞翯顿了顿,又指指图上流光溢彩的西北,与晦暗的别处,“这大打折扣,必然不仅在东南,也在图上的每一处——无论我们在九州布设多少灵盘,凡是映现在此图上,皆是近处清晰,远处晦暗……如此一来,何来清楚?所谓的‘乾坤图’只是映现半壁乾坤,堪称半废了。”
这非常好理解:灵流图上的“映现”来自彼方实地勘测灵气的量,其“映现”的清晰与否,与勘测量本身的是否充分有关,也与信息输送的损耗有关。距离越远,损耗越多,误差越大,结果越不准。太初宫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最初勘测灵气只局限于西北一域,且灵流图放在不夜天最为方便,又拿不准这“误差”的大小是否影响最后的效果……一直拖到现在,眼看着九州北部将入图中,但误差又严重到不能忽视,虞翯才终于把这个问题对温若寒正式提出来。
当然,这也是很好解决的——摆在偏狭西北的灵流图是半废的,但只要给它换个地方摆,也就摇身一变,成为货真价实的“乾坤图”了。
就如北境山川以太行山为中,只要找到太行山上的风水眼,就能把握整个北境的灵气流动的大致形态。想要把握整个九州的灵流,那张灵流图就应该放在九州正中,放在整个九州灵气“大阵”的核心阵眼上。如此一来,九州各方灵气才能得到最清晰的映现,尽最大可能减小距离传输造成的误差。
温若寒突然笑了,斜眼瞥过九州轮廓,找到几何正中一点,朗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将太初宫挪到云梦吧!”
“若只比画个东西南北中,挪过去,就能落定这九州‘阵眼’上,别说云梦了,您就算要挪到眉山,我也带着太初宫挪过去。”虞翯毫不客气道,“您知道我在说什么,何必玩笑?”
是的,所谓“九州阵眼”,所谓“天地正中”,这天下灵气生发之源,也是世间灵流归宗之地,到底是哪里?——别人或许不知道,温若寒却再清楚不过了。
糊弄人失败反被揭短的温若寒倒没像他小儿子那样恼羞成怒,只是自失一笑,无所谓地认下了指责——换了生人,当场嫌烦拍一道灵气都有可能,但对着虞丹歌,他脾气一直很好。而这难得的真心笑意又和半放空的眼神一起飘远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采少见地失去了坚定。
关于挪动乾坤图的问题,温若寒到最后也没给出一个准话,虞翯心中失望,却也不好多催逼。送走尊主后,他又独自在后殿中坐了一会儿,席地盘膝,举目环顾乾坤图上茫茫九州,光点无数。九州上或远或近的灵流映射在荧光的闪动之中,有如丝寸缕,有如水涟漪,有如沼旋涡……千姿百态,即便最最遥远模糊的东南海角,其流转出的黯淡光彩,也叫人目眩神迷。
也不知看了多久,细微的人声终于将虞翯的思绪唤回此间。虞翯牵动机关,乾坤图缓缓上卷收束,露出原本被遮挡的后殿另一边。只一眼,虞翯就看清了那噪音的来源。
太初宫后殿占地不小,与乾坤图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存放在此,除却乾坤图本身,还有与之关系的种种法器,以及最大幅的九州山河图。它们平素都被规规矩矩地收纳在台架上,一眼瞧去,就是个严整有序的操作台。但如果操作人员的身形不够标准,或偶尔有急务——就似今日应对温若寒和虞翯临时抽查——操作台就有些碍手脚了。往往是大大小小的东西随拿随用,怎么方便怎么来,在操作台之外,呈现出难得的散乱。
就像此刻,“散乱”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乾坤图的操作角,“乱七八糟”大概更合适一些。操作台被搬空了四分之一,而与乾坤图同幅的绢制地图就大剌剌地铺了一半在地上,上面零零碎碎地压着各种法器,另一半则打着硬卷半折起来,草草地覆盖在那些法器上,像个对折不齐还露馅的薄煎饼。那薄煎饼还在有节有奏地微微起伏着,缝隙中露出一缕乌丝丝的东西,隐隐传来呜噜噜的怪声。
随着虞翯收起乾坤图,后殿外守候的善后弟子已经悄然入内,和默立原地的虞翯一同呆望地上那只打着小呼噜的大煎饼。他们又尴尬又想笑,全都绷着互相使着眼色,正不知怎么办时,虞祭酒先动了。
虞翯矮身一捞,掀开对折的“煎饼皮”,绢图上的东海和岭南一展而落,露出下头杂乱的法器,还有睡在法器摊子里的温映。小姑娘侧过身半趴着,身形蜷缩,用手臂当枕头睡得香甜,乌油油的小辫子一只绕脸而落,一只被甩到头顶去,辫梢落在绢图外面,成为方才唯一的“露馅”。她睡得蛮好,被人掀了“被子”也没转醒的意思,只有小呼噜声受扰似地一顿,但随着她将脸往臂弯间埋了一埋,又继续响起来。
当然,所谓的“呼噜”,与其说是粗鲁的鼾声,倒不如说是比平常稍沉重些的呼吸声,呜噜噜的,不太顺畅,让人不免想起今日岐山的刺骨寒风。虞翯信手抚过地面,砖石的凉意隔着地图冰在他指尖,他眉头拧起来,推了小姑娘一把,“温映,起来。”
他一动手没收力,向左趴睡的小女孩干脆被他推做了平躺姿态,无意识握着绢图某处的左手横在肚子上,扯得绢图皱起一大片。她很不舒服地皱眉咂嘴,竟还没醒,不等虞翯再有动作,又自顾自地翻了回去。这一翻,她蜷缩得更紧,腰背弓成了虾米样,脑袋干脆和左手贴到了一处去,红扑扑的柔软脸蛋挨着胖乎乎的小手——如果不考虑口水淌到这幅珍贵的地图上的可能,这一幕称得上憨态可掬。
胆子大些又有眼色的弟子韶朔已经上前来,从角落把温映的鞋子捡了来,又憋着笑去解救温映手中的地图。不知怎地,这小丫头手上攥得颇紧,他要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才将皱成一把的绢图拉扯出来。
图上那褶皱的山河慢慢铺展开来,纹理格外熟悉,偏斜的山脉是祁连,纵横交错的水文有的归于谷水,有的流入黄河,褶皱最深刻的那一揪有红痕小字,注明那处是西凉的武威。
虞翯入神地盯着地图上发皱的一处,不由自主地伸手抚平。另一边的温映手中空荡,又迷蒙着发呓,小手无意识朝前抓去。韶朔正帮她穿鞋,见状不由“啧”了一声,好笑地扳住她的五指,“九姑娘乖些……”
虞翯突然开口,“别——”
话未成句,他又突然缄口,神情晦暗不明。
韶朔按住女孩的手,扭头看虞翯,“师父您刚才说‘别’什么?”
“……别弄醒她。”虞翯说,“她该歇歇了。”
说罢,他双手扶住温映腋下,十分轻松地将小女孩竖抱了起来,一颠手,又稳稳地改打横,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育儿的新手。温映全程没醒,只因乍一入暖,本能亲近热源和依靠,她外侧小臂自然地攀上了虞翯的脖颈,半身毫无防备地贴了过去。小姑娘在师长臂弯间寻了个好位置,呼吸又呜噜起来,含混地哝咕了一声:
“师……父……”
虞翯抱着她出门,闻声微微垂眼,像是在看门槛,又是像在回避着谁的目光,他喉咙里也发出含混不清的一声——这一次,韶朔还是只听懂了一个“别”字。
“……分明太初宫离东坊更近的,虞祭酒也没遣人来说,就把阿映送到外城的脩真坊去了,我在家等阿映等到好晚呢,派人去太初宫问才知道这件事……饭菜都凉了。”
冯熙柔一边说着,一边愤愤地拱起鼻子作怪模样,显然还恼怒于被这样的乌龙耽误了晚饭,但这恼怒只在面上停留一瞬便散了,只剩淡淡的忧虑,“这些天阿映因为回西凉的事一直不高兴,想来是在虞祭酒面前表露了什么,虞祭酒才送她和亲哥哥小住……但是外城太远了,脩真坊更是在外城边角上,驾车过去都要小一个时辰,来往真不方便——阿娘,你说二哥是怎么想的?一个人住得那么偏……”
璋华听过她嘟囔埋怨,并不作解释,只是问:“外城鱼龙混杂,无人护送,你自己驾车去脩真坊,不怕吗?”
这话要是用阴阳怪气的调子说出来,就是指责新妇不安于室了,但对着冯熙柔这个向来出入都黏着温晁的小娇妻去说,倒有些惊叹夸赞的意思。冯熙柔也没把握自己领会得几分真意,想到什么就答什么,“阿映临时去二哥那里小住,什么都没带,我总要给她收拾些换洗衣裳送去嘛,毛笋也要送,阿照又不在,交给下人又显得我对二哥太轻慢——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去的。”她双手托腮,拢得脸蛋圆团团,对婆婆讨好地眨眨眼,“我出门有人驾车,也有人侍奉,回程二哥还派人护送呢!我坐在车里就好了,外城乱也乱不到我眼里——就是路不好,坐得好生颠簸,减震符都没用……”
璋华失笑,在她后腰处揉了一把,“可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去的时候有毛笋陪我,回来的时候,也有阿映给的纸猫陪我打发,胭脂也会陪我说话的。”冯熙柔摇头晃脑地卖乖道,“我送毛笋过去的一路上可有意思了,它好聪明,又听得懂人话会应答,又爱蹦跳,性子又好,难怪阿映一直喜欢得紧。”
“狸奴奸猾,又经驯化,惯会讨人喜欢的。”璋华也支着头回忆道,“阿晁小时候也总抱着他那只不撒手,睡觉都要搂在怀里,睡前瞧着都整整齐齐,睡过一夜全乱了,他四仰八叉的,也不盖被子,猫也四仰八叉地糊在他脸上,满床都是毛……”
冯熙柔咯咯地笑,“阿娘说的是啾啾吧?现在阿照也许啾啾上床呢,就是啾啾自己不喜欢上了,平日就趴在窝里晒太阳。偶尔往床上跳,瞧着也好吃力……其实也没什么病,只是年岁大了。”
一说到啾啾已经步入老年,冯熙柔的心情便低落下来,默了几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疏忽:虽然现场没人七老八十,但在天不假年的婆母面前说“年岁大了”,好像也不太对劲?
见小儿媳惊慌慌地咬着舌尖抬眼看来,满脸懊悔得恨不能把话咽回去似的,璋华被逗得微笑,假装没看懂也没多想,道:“没病没灾就好,省去病痛折磨,平白让人看了难过。”
婆媳闲话少叙,忽有女使入内禀告有人求见。一直懒散养神的璋华起身移步,冯熙柔扶着她到正堂去,略一扫眼,堂中三四官服在侯,有男有女。璋华端然就座,拍拍冯熙柔的手背,见惯这场面的冯熙柔点点头,便自行退回后殿去了。
“八夫人,敢问夫人醒了有多久了?”
后殿长久安静,这道突然响起的人声惊得冯熙柔整个人都蹦起来,正无聊拨弄的金鱼缸险些被她打翻。惊魂未定的冯熙柔扭头一看,原来是主治璋华的大夫温情,她在蓬莱殿走动多了,不告而入也自然,现在面沉如水,见冯熙柔惊吓如此,也没什么表示。
“娘……娘从今早开始就一直醒着,今日好多人求见,一波一波地来,娘都会见。”冯熙柔沉思道,“中午也似乎也没歇晌呢,方才说是要歇一歇,但后来一直同我说话,现在又有人来……”
随着冯熙柔的叙述,温情的脸色渐渐沉下去,直至晦暗难明,而冯熙柔的话音也渐渐出现了迟疑的停顿,最终发怯地不再说了。
之前温映险些走失,冯熙柔惊魂之余,不免警醒,花大力气仔细梳理府内守卫,又反复与小堂妹推心置腹地谈心说理,后来又要给温晁收拾行装,对蓬莱殿就难免失了关注。数日没进大明宫,今天一来,才发现蓬莱殿失了往日的安逸僻静,人来人往,多有不速之客,偏偏过去一直卧病在床的婆母突然有了心力亲自接待。而且蓬莱殿众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有多奇怪——毕竟蓬莱殿本就与前朝互通无阻,早前璋华没生病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比这还多许多。
可是……可是阿娘之前明明还在生病……
温情就地翻开脉案,垂头沉思,冯熙柔满肚子啰嗦话不好问,只忧心忡忡地呆望着门帘,远远听得来自前庭的人声此起彼伏,听不清晰,却嘈杂得让人心烦。少顷,人声俱寂,齐整整的脚步声也悄然远了,冯熙柔从门帘探出头去,见正堂空荡荡,不速之客已经离去。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温晏正贴在璋华身边,作乖巧女儿状,捧着一卷书为母亲轻声读着。等冯熙柔和温情一出来,温晏那低得听不清的话音就戛然而止,匆匆忙忙地将那卷书往自己怀里藏。
温情飞快错开眼神,冯熙柔则满脸狐疑,几乎要开口问了,就听璋华先笑出声来,亲昵地对女儿说:“傻妞妞,慌什么?窃钩者才当诛。”
这话转了几弯,冯熙柔一时没听懂,但被岔开话口,也就忘了方才想问的话了。温晏马上恢复了自然,挺直了腰背,同温情和冯熙柔见礼后,匆匆移步到某个不起眼的帷幔之后。蓬莱殿这样的大屋,宫室层层嵌套,明路小道交错,内里机巧繁多,温晏一闪身去,就没了踪影。
温情见怪不怪地垂了眼,专心给璋华请脉。她指头在脉门一搭,便面露讶色,反复按压几次,又察舌观色,才徐徐开口:“夫人脉息健旺许多,中正有力,内府元气复生,神采亦佳,但内虚火旺,非厚积长久之相——夫人最近可是吃了什么急效的补药?”
“怕你念叨,不敢乱吃,还是你定的那副。”
“既如此……那必是我对绛珠草的补益估计有误,方子写得太操切了。”温情说,“我再改一方来,降些火气,夫人这病还是要细水长流地养。”
“都听你的就是。”在温情面前,璋华夫人无疑是个很听话的病人,虽久病难愈,但向来配合,“有劳你,我这个月好像大安了。元月刚过,连日的雪,你进大明宫也不方便,我听说城里过冬有传疫,辛苦你们十三房——这些天你尽可以待在家里,松散些,不必日日来,我好得很,平日我让他们照方煮药来吃就好了。”
温情微微抿唇,没有立时应下,只道:“谢夫人体恤,调方开药尽是我分内之事,不敢称劳。”她话锋一转,“虽夫人病势向好,但若要真正大安,只按时喝药还不够,还需摒除杂念,安神静养,切勿多思多虑,空耗心血。”
璋华失笑,“哦,又是嫌我躺得骨头不够软了。”
“哪里是非要阿娘躺着发闷呢?明明是求您别这么忙了。”冯熙柔帮腔道,“就今日,外头来来回回多少人呀?偏偏是个人阿娘都要见——我光是进进出出的都累了,阿娘还要听他们讲话,多累脑呀!要是我,才不爱搭理他们呢!阿娘也少见见才好。”
酉初已过,再等一会儿,晚点就要端上来了,大明宫里处处落钥,基本没什么外客要见。璋华顺水推舟,哄小儿媳说:“说的是,那今天我再也不理他们了,谁来都不见。”
“嗯!”冯熙柔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那从现在到明日敲晨钟,阿娘只许理我和七姐。”
话音刚落,她又猛地一点头,作怪似地拱到璋华身前,捧着脸撒娇,“诶,七姐跑啦,那阿娘就只许理我!”
后堂帷幔间传来“噗嗤”一声,温晏执笔探出小半身来笑骂:“促狭鬼!我还在呢!”
璋华忍俊不禁,堂中纷纷半是应和半是真心地响起了笑声,冯熙柔“哎呀”一声,窘迫地捂了脸埋在璋华膝头,哼哼着:“七姐怎么让我下不来台……”
阵阵笑声中,璋华破天荒地伸了手,捏着小儿媳的下颌让她抬起脸来。她端详着少女红扑扑的俏脸,爱怜地笑道:“油嘴滑舌的,怪讨人喜欢——难怪阿晁满嘴胡话兜圈子也非要娶你回家。”
冯熙柔此前种种作态半真半假,有些纯粹是为逗婆母一笑,但听了这声打趣,又有周围的起哄声,她这一刻是真真切切地臊红了脸,圆圆明眸眨个不停,眨不出个主意,只余无限潋滟流光,映了双颊春波,被抿进了唇角压不住的笑里。
璋华从旁看着这张芙蓉面上的小女儿情态,微睐的眼中一样潋滟着淡淡光彩,又是温存的疼爱,又是隐晦的缅怀。
“金昭玉粹。”她喃喃叹道,“美玉琼瑶。”
过去冯熙柔跟着温晁上下学的车出入蓬莱殿,现在没了温晁,东坊北二号空空荡荡,冯熙柔完全失去了回府的动力,且满脑子都是婆母有些蹊跷的“好转”顾不上别的。所以等她心事重重地陪着璋华吃过晚饭,已经到了大明宫各殿落钥的时辰,干脆厚着脸皮,在蓬莱殿赖着不走了。
蓬莱殿并不差她一张床,璋华自然答应,又说这一日总在屋里坐着,筋骨僵硬,饭后想去走走消食。冯熙柔满脑子想着怎么把她赶去睡觉呢,闻言立即反对,可劝说的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婆母轻轻巧巧地拨了回来,“你那年第一次来这儿,不爱坐着听戏,我就放你出去玩啦。”
冯熙柔哑然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复将再开口,璋华又道:“要是我那次不放你去花园玩,你又怎么会碰上阿晁呢?熙柔,你是不是该投桃报李呀?”
冯熙柔面上飞红,喏喏着说不出个“不”字,最后只好泄气道:“那我陪您去——就在院子里走走。”
春寒料峭,晚来夜凉,饶是穿得再严实,出门面上也着风,冯熙柔和温晏一左一右,护卫在璋华的大斗篷两侧,活活走出了“老太君和她的两个小丫头”的架势。蓬莱殿外没绕一圈,天上就飘起雪来,纷纷扬扬的,落进扎不紧的衣领里,就是一片淡淡的湿凉——偏偏“老太君”将风帽一戴,满口都是“不要紧”。
冯熙柔早前出师不利,现在想劝也有心无力,只好以求助的眼神望姑姐。温晏是做女儿的,平日里也能和母亲缠歪顶牛,今日却小心顺意,举了伞陪璋华走完一圈,又叫人将摇椅摆在廊下,“此处避风,又不淋雪,阿娘不想回去,便在这儿透透气吧。”
一行人如是坐在廊下听风赏雪,璋华半坐半卧在摇椅中,檐下宫灯将视野中的楼宇和宫阙照亮大半,远望去又陷入悠远的灰黑夜色,不时有雪花在暗光中飘舞显影。二月的残雪踩着凛冬的尾巴,虽细细密密的,却远不到鹅毛,落在地上粒粒可数。璋华侧过脸,半面埋在斗篷的风帽中,哝咕道:“这雪怕是积不起来,不够你们玩的。”
她说得含混,冯熙柔一时没反应,温晏轻柔柔地笑起来,帮母亲掖了掖毛领,“阿娘,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转头对懵懵的冯熙柔解释道:“我们小的时候,若冬天下大雪,地上积雪过脚面,就不用去上学啦。殿里的庭院大,还不用出门,我们就在这里玩雪,一群人热热闹闹的,阿娘总来看呢。”
“因为你们太吵了。”璋华轻笑道,“一群讨债鬼,都不用丫鬟伴读陪着一起就能把房顶掀翻了,不看着可怎么好?”
冯熙柔吃了一大惊,毕竟“热闹”二字和她印象里的蓬莱殿可搭不上边,而且璋华膝下儿女也仅温旭、温晏和温晁三人,人不多,就很难想象出能有多闹腾,“真的呀——”
温晏一眼就看出她的关注点,亲亲热热地挨过来,张开手给她数,“是真的呀。那时候我们都小,不似如今各有职分,小时候只要不上学就只能在一起玩啦,聚一起点名都点不过来,不止大哥、二哥、我、阿晁,还有五哥和六姐,有时候含凉殿那边……”
她快活的笑音像是被谁掐住了一样骤然中断,但没断半息,璋华便平淡地接了起来,“嗯,有时候含凉殿那边会送老四过来,那就更热闹了。”她稍稍转过头去,脸侧靠兜帽里另一面毛绒,“老四和最爱和你大哥顶牛,两个人打个雪仗,生生就能打出个千军万马的气势,吓得阿晁直往我身后躲……”
温晏笑吟吟道:“那也不耽误他给大哥喊号子嘛!”
“他从小就会喊。”
“阿娘忒不讲理,你也说了他小——我们这些小辈里,从一数到八,他最最小,差好几岁呢,阿娘你怎么还能怪他只会喊——熙柔,你说是不是?”
“啊……我也觉得阿照平日最爱喊——动手却少见……”
……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旧事句句熟稔,笑得比平时都真切。冯熙柔托着腮听着,不时问一句“真的呀”当捧哏,夜里风雪的阵阵呜咽声被说笑声盖过,只作回忆的配乐。
和悦的谈笑被女使端来的苦药打断,药显然是刚煮好的,碗口还氤氲出细密的水汽,泛着温情开方特有的酸苦味。冯熙柔光是闻一闻就不觉皱起眉头,真想不出婆母以怎样的意志日日三顿喝。而往日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璋华今天似乎也觉得苦,端起药碗犹豫几息,又放下,说:“放放凉,我先吃丸药吧。”
温晏眼神一黯,轻声说:“阿娘……”
冯熙柔不觉有异,转身从托盘中捻起丸药剥蜡衣。
世家中人,便是无病无灾,也爱吃丸药养生。丸药来源也多,医修能配,自己也能配,也有用仙品丹炉烧炼出的,只冯熙柔少有接触。蓬莱殿中丸药也不少,璋华平日也佐餐佐药吃过,都是剂量小小的太平方,冯熙柔也好奇吃过一两次——虽不知道吃了能不能长命百岁,反正尝着味道清甜甜的,像糖豆。
但今天的丸药与平常那些似乎并不相同,光是大小就古怪——以前那些丸药个个豆粒大,随口就咽下去,今天这一颗比得上半个鸡蛋。冯熙柔仔细剥去蜡衣,发现连里面的成药也有蛋黄大小,顿时皱了脸,“这丸药这么大,怎么咽呀?味道也——”
闻着苦苦的,还有点腥。
“傻孩子,这有什么?咽不下去,就嚼着吃。”璋华俯身来拿药,冯熙柔手一抖,险些把药丸捏破了,染了几片药膏在手指上。
温晏又轻声道:“阿娘……”
璋华毫无停顿,缓慢地咀嚼着丸药,目光虚虚停在满天小雪中,并不看温晏。
温晏端起药碗,继续说:“丸药黏口,嚼着也难下咽,喝些水顺顺吧。”
璋华闻言迟疑几息,还是把药碗推开了,“太苦了,哪有就着苦药喝苦药的?你把它端回去,兑些蜜水来吧。”
温晏依言而去,冯熙柔欲言又止,到底没问什么,只是垂下头去仔细擦手。一旁的胭脂自然地要接过她手中的脏帕子,她却仔仔细细地将帕子叠好,塞回衣襟,又换上了笑脸,亲热热地走到璋华身后去,“阿娘,要不要把帮您椅子摇起来呀?”
璋华这把摇椅上铺满了毛茸茸的软垫,裹得几乎看不出本体模样,只有软垫遮盖不到的跟脚处才露出陈旧的木板,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物件,这把椅子可摇晃的幅度也不大,晃起来很费力气,又吱呀吱呀的,也说不好是太脆弱还是笨重。
冯熙柔卖力地推起摇椅,觉得不太顺手,索性又踏上了一只脚,摇晃的频率终于连贯起来。璋华坐在椅子上,在有节奏的一摇一晃中难免昏昏然,又被风吹得清醒,一时不知何所处。她扭过头去,正好看到冯熙柔在夜风里用力到通红的脸,恍然几息,突然失笑。
冯熙柔呆问:“阿娘笑什么?”
“笑我傻了,方才还以为身后的是阿晁。”璋华无奈地眯起眼,“他小时候和兄姐玩雪玩不赢,就躲到我椅子后面,还说是孝顺我,让我开心——你这孩子瘦伶伶的,方才摇起来,力气和他小时候差不多大……”
说到温晁,冯熙柔面上的好奇难免被隐在羞赧中,只默默听着婆母继续讲:“说起来,他小时候真是有力气,胖墩墩、沉甸甸,壮实得很。”
“真的吗?阿照以前是个小胖子?”小姑娘的好奇终于突破了害羞,“可他现在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浑身硬邦邦的……”
在璋华略带诧异又了然的凝视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红晕“腾”地从她面颊透到了耳朵。她双脚都踩到了摇椅的支脚上,整个人扑在椅背上埋了脸,只剩红红的耳朵还露在外面。
在璋华轻轻的哼笑中,她又慢慢抬起了眼睛,眨巴眨巴,于是璋华又笑了一声。
“傻孩子。”她当然是乐于看到小儿子夫妻和睦的,尤其儿媳妇还颇得她意,“嫁过门都一年了,怎么还怕羞啊?是这些天难得和阿晁分开,心里挂念起来了?”
作为小新妇的冯熙柔能说什么呢?她哼哼着又把眼睛埋下去,发出音似“娘”的哝咕来求饶,晃得摇椅悠悠荡荡个不休。
好一会儿,像小猪一样哼哼的姑娘才彻底抬起头来,胡乱揉揉脸,说:“他都不挂念我,我才不挂念他呢。”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挂念你?”
“他自己讲的。”冯熙柔拍拍荷包,从中取出自己的小镜子,“我给他备了一面护心镜,两面镜子能传音传影,这样一来,离得再远,我们都能讲讲话——他口口声声地说‘此处乐’,才不想我。”
似乎怕璋华不相信,她又告状似地大声说:“他每天都这么说!”
璋华低眉莞尔,“所以,他每天都和你讲话,是不是?”
冯熙柔被这一针见血的问题问成了个小哑巴,眼神乱飞,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虚虚盯住了某处边角,终于小小地“嗯”了一声。
这声鼻音又轻又糯,尾音余韵缠绵,缠着她飘忽的眼神,缠着她微抿的唇角,缠着少女的欲语还休的窃喜,缠着少妇的既羞怯又坦然的甜蜜,绵延得那样长久,仿佛一眼就能看到永恒。
一直在逗小孩玩的璋华听到这一声,看到这一幕,也不由怔愣,调笑的眼神悄然沉淀作凝睇。她望着这个年少得近乎稚嫩的小姑娘,望着她终于抿不住唇角,被美梦滋养一般,眼神迷蒙中生光,笑得羞涩又甜美,幸福得过分惹眼,甚至令人艳羡。
是的——她实在令人艳羡。
“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璋华摸摸她的头发,向下一抹,枯瘦的手掌几乎能完全兜住女孩饱满圆润的小脸,“比我,比琼瑶——”
她没有再说下去,似乎是突然意识到失言,又似乎只是无以为继。
“琼瑶?”冯熙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坦率地问,“阿娘,琼瑶是谁啊?”
璋华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个小姑娘——一个和你一样漂亮,却不如你有福气的小姑娘。”
突然被夸漂亮的冯熙柔做作地悟了脸,又放下手,追问道:“什么叫‘没福气’?”
分明是璋华自己说起的话题,话到此处,她又似乎失了谈兴,闻言好一会儿沉吟,“福气……福气就是……嗯……”
冯熙柔这随口一问好像刁难到她了,她揉了揉额角太阳穴,甚至有些烦躁似扯开了罩头的风帽,在摇椅上端身坐正。冯熙柔被她这反应惊了一惊,自觉问得不好,想岔开话题,回圜一二,璋华又在漫长的沉吟后开口了:
“于女子而言,一世两投生,一投父母,二择夫婿。出身是命定的,世家寒门不由自主;婚嫁……也是两说。”她顿了顿,“我说她没福气,说的是所托非人。”
“哦,所以她嫁给了她不喜欢的人。”冯熙柔颔首了悟,不忍地蹙眉,“那位姐姐有很喜欢的人吗?”
璋华面上神情奇异莫测,“……有吧。”
冯熙柔将婆母的表情自然地理解为同情和伤怀,在她的世界里,璋华既然乐于为她的快乐而笑,那么也会为“琼瑶”的厄运而难过。她叹了口气,说:“那确实是很倒霉的,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一定很难过。”
这话随半是应和,却也有另一半是真心实意。她想起自己的婚事,看似水到渠成,内里波折煎熬却只有自己知道——在媒人还没上门的时候,她跟谁也不敢说,夜夜独自辗转反侧,想睡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盯着窗,盯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不知何时才落定的结果——假如温氏并没瞧得上冯家,假如婆母和公爹都不喜欢她,嫌她年纪小蠢笨不稳重不如姐姐好……那阿照定下的就是别人了。
……那她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陷入“假如”的冯熙柔伤心地想:阿照的娘子不是她,那她就再也不能喜欢他了,她只能去喜欢别人……喜欢别人……那显得她好薄情,万一阿照心里还记挂着她呢?结果她翻过脸就去喜欢别人了……那她只能去做点别的事情了,去养鸟、去种花、去读书、去修炼——唉,她修成金丹的时候,或许那金丹上某个小角角上还刻着他温于照的名字呢……可惜那时候她已经挥剑斩情丝,对这少年往事只付之一笑罢了。
满天神游后,冯熙柔又兴致勃勃地问:“那阿娘——后来呢?琼瑶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璋华微微挑眉,“后来?”
“她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男子,后来呢?她后来喜欢上那人了吗?那人喜欢她吗?如果他们能相互喜欢,那也不算太倒霉了。”冯熙柔歪歪头,“或者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她在其他地方有没有找到喜欢的事情去做呢?就像——”
——就像她姐姐冯熙棠,在哪里都了不起,嫁给谁都了不起,一辈子都好福气。
但冯熙柔还不想直接地把自己新嫁的亲姐姐卖给婆婆做谈资,缓了缓改口道:“就像——就像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也没有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她……也会难过吧,但不会很久。因为她也不图夫君讨她喜欢,她心思在别处上,她心里明白得很,她——她不是被安排、被强迫才嫁去的,她清醒、明白、心里有抱负,什么都应付得来……”
她张口一顿胡说八道,口水话翻来覆去地说,也不知自己讲清楚了没有,但她知道婆母善解人意,无论她说得多笨都听得懂。果然,她才说到一半,就看到婆母轻轻颔首,露出了然的神色,静望她继续笨嘴拙舌,唇角缓缓地泛起了小小的笑花。
璋华的笑意如平常一般浅淡,却并非出于习惯的端方自持,而是因为其中带了怅然的苦涩。等冯熙柔词不达意地说完了,她才伸出手,带着长辈对孩童的疼爱,轻轻抚顺女孩的鬓角。
她开口,声音无端喑哑,问:“熙柔,你能不能告诉阿娘——但凡是自己做的选择,都一定是好的吗?”
冯熙柔哑了几息,不太明白这个问题从何而来,稍微明白过来,便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了。”
她答话时自然地一扬头,毛躁的鬓角擦过璋华之间,触感飘忽,若有似无,璋华只觉自己碰到了一缕来自旧日的幻影。
“阿娘也说是自己做的选择——既然我自己选的,那便一定是我心之所向,是我真心喜欢,那自然是好的。”冯熙柔难得答得有条有理,“什么是好呀?什么是坏呀?不都是自己衡量的嘛?我心之所向,我真心喜欢,即便外人觉得不好,我觉得好呀——最后过这一辈子的是我自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选的比什么都好。”
她分明话音轻柔,腔调温顺,却隐隐有着某种不可夺志的从容和坚定,甚至托着得意的小尾巴,“最最好!”
“那——”璋华的嗓子更低了,甚至哑得有些不像话,“万事都是会变的,人也是会变的,他会变,我会变,你自己——也会变,会变得你都想不到,不认识了,和你做选择的时候以为的都不一样。那时候,又怎么办呢?”
小姑娘闻言微微扬起了眉梢,瞪大了眼睛,像只呆呆的小兔子惊愕地竖起了耳朵。她看起来是如此的稚嫩,幼小,甚至还没定性,远比璋华做出那个决定的当年要小得多。她好像还没见过真正的世界,还不知道自己的种种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又将要去面对什么——就已经信誓旦旦地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我不怕。”小兔子勇敢地说,“既然一切都会变,我也会变——那我会努力变好的!”
璋华猛地扭过脸去,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眼角滚落下去。
“我真的不怕。”冯熙柔还在说,憨憨地拔高了声音,生怕她不信似的,“我娘从小就说,我命好,有福气——我什么都不怕!”
璋华突然站起身。
“……阿娘?”
因此前嫌热解了系带,加之突然起身,璋华身上的毛斗篷全然滑落下去,堆在摇椅上向下滑,露出有些单薄袄衣。冯熙柔惊得一跳,她可太知道婆母有多禁不起风吹了,更别提现在还落着雪,急慌慌地捞起斗篷举高,“快穿——”
话还没说完,她额心就被一片坚硬的,甚至有些锋锐的东西用力地戳了两戳,“蠢孩子!”
璋华一贯中气不足的声腔里,难得出现了明显的怒意,“你就是个蠢孩子!”
冯熙柔双手胡乱抱着斗篷,无法去挡,也没有躲避的意识,额心被戳得几瓣鲜艳红印,还一脸无辜地看着璋华。她又举起斗篷来,长长的雪白毛绒遮住了她半张脸,显得额心愈发红了,讷讷道:“阿娘先披上吧。”
璋华慢慢放下手,茫然地揉了揉额角,似乎讶异于自己突然发怒。在冯熙柔和胭脂帮她披斗篷的间歇,她又仔细在冯熙柔额心揉了两揉,才叹道:“我知道你不怕——你还小,还是个孩子,孩子什么都不怕。”
斗篷一上身,她又嫌围得太紧,伸手扯着松了松领口,喃喃自语地哝咕着什么,等到冯熙柔勉强适应了语音语调,只听懂了梦呓一般的几句:“……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呢?没有用,孩子若没有不自己撞破头,就什么都不会信……撞着撞着就不是孩子了……”
似乎还嫌热,她退后几步,站到廊角,扶手凭栏,任满天纷扬雪粒落上脸,沾湿了眉和眼,“偏偏有人一辈子都是个孩子……撞破头也往前走,不甘、不忿、不服——呵!”
那声笑尖利得可怕,充满指向不明的嘲讽,“我看他啊,怕是到死都不会服。”
不知何时,夜空中不再飘雪,星月显出,当空洒下恬静的银芒。冯熙柔看着璋华,看她不怕冷似地扯开大半的斗篷,将脖颈和脸暴露,她面上泛着燥热的薄红,眸子亮得过分,情绪激涌得不似病人,有无从发泄的烦躁、咬牙切齿的恼恨……或许还有点儿淡淡的,带着爱怜的无奈。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信那个万一……告诉他多少遍,煮饺子要三沸三浮,非要急,非要急,一过水就要吃……拦也拦不住……还死要面子,咬一口就该知道不对了,夹生的也非要往下咽……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璋华在廊下兜风冒雪地转了几圈,嘴里自语个不住,一路有个力道沉沉地缀着她,牵着她,等她恍然回头,就看见冯熙柔被冷风吹僵了的脸,红扑扑的,被她一看,就扬起了夸张的笑来。
“我都听到了!阿娘要吃饺子!”她嚷嚷起来,好像自己是天下最细心的儿媳妇,“快进屋等着!我做来给阿娘当夜宵吃!”
璋华恍惚了一阵,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失笑道:“你会做饺子?”
剁馅、调味、和面……这样复杂的厨房工程,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冯二小姐、温八夫人——会做?
“不会!”冯熙柔理直气壮,将牵着婆婆的那只手自信地扬起来,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八爪鱼,“但我可以盯着厨房做嘛——阿娘想吃什么饺子呀?虾仁好不好?”
去蓬莱殿厨房并不近,冯熙柔自称轻车熟路,又说人太多好像打秋风的,最后独自带着胭脂去。廊道避风,一路安静,她一扭头,紧绷的俏脸被残雪折射的月光所照,和她的眼睛一般雪亮。
胭脂上前一步,小声叫了最熟悉的称呼,“姑娘有吩咐。”
冯熙柔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低声道:“拿给你弟弟。明早卯初,宫门一开,驾车就走,送去给温情,问问这是什么药。”
胭脂马上说:“夫人的衣裳汗脏了,我让阿梁回府给您拿换洗的来。”
冯熙柔安心一笑,紧紧抓住胭脂的小臂,“谢谢姐姐。”
胭脂垂眸一矮身,将手帕收进袖子,等冯熙柔进了厨房吩咐饺子,她便悄悄从小道溜了。
厨房的执事很快忙碌起来,冯熙柔借口取暖,靠在灶台后避人处,入戏地蹭脏了衣服,又从荷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屈了食指不住敲击。
早春寒夜北风紧,落在冯熙柔耳朵里,好像连日连夜的不会停。她手中镜面冰凉,幽暗无光,一连敲了好久,终于闪过一道光,又立即暗下去。
镜子里传来闷闷的人声,似乎被谁捂在怀里说话,“……别闹我。”
冯熙柔连忙将脸贴过去,确保自己的低声能被法器全然传送,“阿照,我、我——”
这一开口,就连她细弱的哽咽和鼻音,也被一道送了去。
“……我有要紧事,现在没空。”那边沉默了几息,又补充道,“晚些再说……我寻你说。”
那边又顿了一下,而后就是一阵衣料摩擦,原本遥远发闷的声音突然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连少年唇齿间的黏连声都格外清楚,“乖。”
女孩后背抵着灶台的余温,用力把镜子捂在自己心口,憋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了满腮。
“……嗯。”
(二)
温晁原本就单手紧按着胸口,怪模怪样的,现在又缩起脖子,竭力低头,甚至揭开了半片衣襟,几乎将下半张脸都埋进衣影中。这姿态又别扭又滑稽,并不能持久,他只保持一息便恢复昂首姿态,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亲随闵廉,也只听见主人说了一个又短又快的字音,难辨具体。不过闵廉隐约晓得温晁在干什么勾当,立即主动侧身替他挡了一挡,不叫身后随行者注意。
可惜闵廉挡得住身后,却挡不住身前。等温晁听到冯熙柔最后那声带着鼻音的“嗯”,手从衣下的护心镜处挪开,就见侧前方的温旭警告似地瞥他一眼。他马上收起表情,心虚地假作扫视周围,甚至胡乱朝前面某个人影笑了笑。
阳泉李氏的少夫人周维纫作为本次晚宴实际上的操办人,正以目光巡视各处妥当,就见正随兄长款款入门的温八公子对自己眉开眼笑,在温家一众笑里藏刀的假面下,显得格外活泼天真。李少夫人心下惊异之余,也不免好笑,虽不知小公子意欲何为,但似乎不是恶意,索性正视对方,微微欠身作还礼。
话说这段日子,阳泉最大的新闻莫不过是岐山温氏遣长公子温旭至李氏平定府,就夜猎、辖地、交通、买卖、联姻等等事宜进行友好磋商,双方充分交换了意见,坦率交谈……今日宴席,就是充分洽谈之后李家主动提出置办的,乃是“庆祝会谈圆满成功,好酒赠好友,安然暖身西去”的意思。
所谓逐客令。
说回这一刻,温家众人在温旭的带领下款款入门,温晁还在尴尬地装模作样,不想温旭悄然在入席前驻足,他险些一头撞上哥哥的肩膀,还是温逐流在旁边稳稳地拦了一把,方没出丑。
温旭听着身后动静,稍动了一步,将温晁遮了个严实,朝此间主人李老宗主彬彬有礼地道:“李世叔,我等此行路遇风雪,为不失期,只得轻车简行,来时父亲亲口嘱咐我携来的赠礼迟滞在路上,昨晚方至。恰今日世叔美意相邀,我借机敬献贵宗宝地,为佳宴添彩,望能弥补此前失礼之处。”
此话出来,不说此情真假,不说有什么礼物不能用乾坤袋装来,也不说这“失礼”讲的是礼物来迟还是别的,只说一声“礼数周全”,最重名实体面的阳泉李氏便必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乐呵呵地笑纳了。
自温旭身后一左一右走出两名青年俊彦,右侧青年手持丝绢卷轴,衣装挺括,配饰不俗,姿容更是出挑,文秀中不失英武,望之一派清高贵胄之品貌,颇惹人注目。倒是把左边那怀抱巨大礼盒的戎装同僚衬得平平无奇,只剩身姿挺拔值得一提,乍一看,竟只有岐山少主温旭可在品貌风度上稳压气场了。
左出列的青年,也就是温旭的亲随苏韬了。他将怀中硕大礼盒安放在地,示意左右侍者稍稍退让,才开启礼盒。失去了礼盒束缚的宝物飞快显出真容,从盒中“长”出,竟是一根神品乌铁,先是状若棍棒,又渐渐粗如栋梁,李氏众人一眼瞧得表面粗粝,斑驳脏污,又一眼见其光滑透亮,内敛有光,变换之间,奇异无比,叫人不敢错眼。
右出列的青年,也就是此行负责持节等礼仪的刑柏佐。他打开手中卷轴,高声诵读礼单,介绍这奇异铁棒的来由,说此乃天外陨铁,被大禹治水时所用,作为测河海深度的一个神定子,本性至刚至纯,有自如伸缩之能,大来可擎天不到,小时能作针绣花……诸如此类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胡扯。
实话就是……好大好长一块铁嘛。
当然,仙门世家相互送点乱七八糟的宝贝可太正常不过了,这快铁的来历只追溯到大禹治水,都还算谦虚的。哪怕撇去这高不可攀的来历,这巨铁眼见着品质优良,分量极重,若仔细拆解锻造,至少够装备一班百人仙军,所以送礼的温旭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昂首侃侃道:“我父亲赠礼时,拉着我的手悉心叮嘱,务必送到李世叔眼前,以正我温氏之心。如此擎天柱,正是对贵宗合身力镇太行,安定三晋,护卫岐山的赏格,在我温氏看来,李家可谓是九州北境的擎天之臣,配得起这擎天神铁。”
如此激烈美言之下,除却温晁、李氏少年儿女和一众下仆还在盯着顶至房梁的铁柱啧啧称奇,全场持重之人倒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温家人是在等答复,李家人似乎也一时被如此“盛情”镇住了。
原本负责接礼物的是李家嫡系的老幺李璨,他稚气未脱,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在这场大宴上只能当个跑腿的,本要直接去接礼盒的,不料礼盒里是这么个宝贝,瞧着能把房顶捅破。如此自然不好动手,他转念想去接礼单以作姿态,但温旭那话里隐约有些节梗,他虽莫名其妙,但也在身后的寂静气氛中犹豫不动,只茫然朝长兄李玉那处眨眼相询——倒和与他同龄也一样莫名其妙的温八公子瞧哥哥的眨眼同频了。
好在那寂静也只是一息,李玉很快朗朗一笑,朝弟弟随意摆手,朗声答:“擎天一称不敢当,护卫三秦也是谬赞,鄙宗立身太行侧,谨承三晋正统。降妖除魔、护卫乡梓、安稳仙门……都不过分内之事。”他顿了顿,偏头飞快看了父亲一眼,又正面温旭诚恳道,“贵宗因尊重谬赞于我,过分客气了。如此重宝,鄙宗腆颜收下,不敢妄自擎天,请以此为栋,建一座秦晋之亭,以纪念我李氏与温氏相互敬重的情谊。”
李璨已从刑柏佐那里接了礼单送回,因李玉正在讲话,他便本能将卷轴送去给哥哥,不料半路被上首的李宗主揽去,也顺便揽了李玉才落下的话口。
“璨儿。”李宗主是对小儿子说的,眼神却不在李璨身上,而是和缓地望着面色发沉的温旭,“且将宗库里那面夜猎而获的西岐玉璧取来,传说是西伯侯理政时所用桌案,西岐仁政皆由此始。温宗主二十年以仁主之姿怀保小民,老夫仰之敬之,以西岐玉璧神台回赠温宗主,励其不改初心,权秦晋友邻之谊。”
这回敬之意分明,换岐山众人寂静一瞬,方递去礼单的刑柏佐默默退至队列中,低头笑了一笑。
温旭虽一直拿捏着少主姿态,但终究年少,早前言语锋锐是早有准备,而今却无法出口成章,勉力端着没露怯,笑言谢过李宗主的回礼。
李宗主宽厚雍容,俨然不愿和年岁能当自己儿子的温旭计较词锋,只热情邀请大家快快入座。温旭这才不再磨蹭,率众入席,依位次入座。
温旭自是坐在主宾案后,温晁自然要去坐他身侧左席,却突然被兄长自后抓住了胳膊,移步不能,一时竟和自然侍立在温旭背后的苏韬同排——当然,苏韬马上退后一步,和温晁身后的闵廉站到一排去。
温晁年少,这几日磋商没说上几句有用的,凭身份摆个好看而已,但他自恃身份感觉良好,台面上全无畏缩之态,当下格外疑惑,勃然作色,不敢相信亲哥应然让自己在大宴上与亲随同列。温旭却没解释,控制住弟弟后便收了手,闵廉与苏韬适时靠近温晁以作牵制,怕这飞扬跋扈的小公子当场发作起来。
于是温晁只能死瞪着温旭的后背,眼见自己亲大哥就这样空着身侧席位,背对着他施施然落座。偏偏大庭广众下长兄愈发有威严,他只能强行按捺脾气,眼睛都慢慢瞪红了。
李宗主只看温旭孤身入席,侍立的众人再没大的动作,也不奇怪,便作主宾词敬酒,“今日好宴,前有好礼相赠,今有美酒相佐,第一杯当遥敬温宗主!贤侄,贺令尊万寿!”
这一杯敬的是温若寒,要接的自然是温旭。温旭当即举起酒杯,但不知是犹豫还是作态,酒到唇边将沾未沾,顿了一息,竟直接移开了。
他暗自咬咬牙,面上则从容道:“谢世叔,家父穷修真之极,入天人之境,自有万寿……
“但若家父在此,这杯酒怕是喝不下的——父亲毕生所愿,一是修身以养天人境,二是齐人以复百姓昌,三是治世以求天下同。”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自己身侧几张席案,“今日遣使拜会,温姓者虽只我与小弟,却有满堂人杰精粹,我为主使,才忝列此席,自觉惭愧。”
说罢,他突然站起身来,叫身后兀自眼红的温晁吃了一惊,小跳半步。
温旭大步流星,走到侍立的几人中一位身材富态,看着温和老实的中年男子身侧,执手对李家众人介绍道:“这位,邢梅邢前辈,取君子之名,亦有君子之实,尽人臣之极。出外曾备三秦仙兵总押运,统秦蜀十六家治水,入内为我岐山吏治六改,司掌不夜天内外渡西北大疫,我父以相拜之,当人杰否?”
那中年男子闻言微微朝温旭欠身,以示惶恐,但姿态坦荡,俨然自觉名副其实。
不过,虽然温旭夸得煞有介事,邢梅受得坦坦荡荡,但于李宗主而言,也不过尔尔——邢梅此人名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或许在三秦和蜀地世家中还有些沟通共事的香火情,对他多些尊敬,但对阳泉众人而言,无论是其人其事都无关痛痒,温家一个客卿罢了。
说实在的,哪个世家没几个外姓管事、幕僚或客卿打理琐事呢?只不过因为岐山辖地广大,这位邢姓管事权柄远大于一般的小宗主,这才有了身份。但毕竟邢梅管的都是西境内政,仙门又尚清谈,于李宗主而言,也是这几天才将“岐山邢相”与眼前此人对上眼,现在也无可否认,便道:“自然是人中英萃。”
温旭又移步开来,执手请出另一位容貌平平,甚至双鬓微白的中年男子,“这位,原是黔首小姓,却身负坚韧之志,百折不挠,独修坎途,方大器晚成,自重门掩映中脱颖而出,家父礼遇赠以温姓,入我宗门下。”话说到此,就算本来不认识的,现在也猜出来了,“在仙门中早有个名号给他——化丹手温逐流,当人杰否?”
温逐流尚没作姿态,李宗主便立即答道:“仙门公认!”
和邢梅相比,化丹手的名号在仙门确实响亮得多,与李家的关系也更大些,哪怕更多的是惹人提防的凶名,也惹得李家小辈见偶像一般地齐齐兴奋起来。除小辈外,晓事的却面有色变——这几日磋商从不见此人说话,不知现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温逐流一亮相,李玉便开始回想,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人其实一直在,原是温八公子身后亲随之一!
——如此人物,竟赐予幼子为仆,温若寒当真荒唐!
这边李玉胡思乱想,那厢温旭又拽出几个年轻人出列,说这个手下年纪轻轻却胆略过人,说那位修士率人列阵有大将之风,说刑柏佐明理辨经才文心锦绣不输大家子……甚至把亲随苏韬扯出来,将其履历大谈特谈,哪次夜猎拔得头筹也拿出来讲……如此慷慨陈词了小半刻钟。
等他说够了,李少夫人悄悄派人摆上的数张桌案也到位了,温旭扬声问道:“如此群英荟萃,当不得平定府的几张席位吗?”
原来,今日宴席本就仓促,按世家定例安排,别姓不得平座列席。哪想得前日一直入乡随俗的温旭临场变卦,又搞他们岐山尊卑乱序那套——早不说晚不说,放在此处发作,分明是胡搅蛮缠……偏偏他气势夺人,又将那几个野人吹得厉害,叫人不好反驳。
李宗主也不欲节外生枝,温李两姓强弱分明,在保全自家核心利益的基础上,小节处让让就罢了。少主李玉连声说“当得当得”,亲自下场,去请这些“群英”入席。
在队列中观看亲哥表演的温晁已然看得呆住了——哪怕他看不出门道,也感觉得到这场面中的攻守易势——方才的红眼病立马痊愈,看温旭的目光不期然就带上了隐隐的崇拜。他走着神,人则被闵廉隐隐牵着在温旭右侧落座,乖乖将主座最近的左侧席让给了邢梅,俨然一个敬贤尊老的贤良公子。
苏韬被温旭拎出来拖时间,入席后自然不会像之前一样待在温旭身后,而是在稍远座次有了一张自己的小案,和同龄的刑柏佐左右相邻。仗着无人注意,他和这位旧日同窗今日同僚相视一笑——虽然温大公子是拿人作筏,但实在是作得令人身心舒畅,颇得他们心意了。
而刑柏佐同洋洋得意的肤浅同僚笑过了,便转回脸,神情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这晚宴开席已过两刻,温旭又是送礼又是胡搅蛮缠,方才正式坐下。片刻前李宗主这个作主人敬过的那杯温酒,现在已凉了,孤零零地放在桌角,温旭似乎完全忘了这码事——好在经方才一闹,现场也没几个人还记得。
李少夫人在案下扯扯李玉的袖子,又以眼神示意侍者为新摆上的桌案添菜上酒。侍者路过温旭,便自然地换了一杯酒。
李玉肚里隐隐憋了火,却不得不站起身来,干脆越过了本该他这个副陪单独为温旭祝酒的环节,直接举杯邀众人:“这一杯,敬这堂上岐山英杰,我自满饮,诸位自便。”
这是大宴中事实上的第一杯酒,众人自然纷纷举杯,哪怕不便也要便,连似乎打定主意“自便”的温旭也浅浅抿了一口。温晁盯着哥哥的动作试图效仿,奈何那澄澈酒液一沾唇,竟是入口绵、落口甜,顿时顾不得装模作样,大口喝下。他满饮一杯后,只觉唇齿余香、回味悠长,不禁抿口舔唇,四顾寻找斟酒的侍从了。
侍者来得很快,温晁座位偏了些,所以并不引人注目。偏偏温旭时刻注意着他,隔着桌,余光也瞧到弟弟一杯就眉飞色舞,忙不迭要第二杯的热闹,当下笑着问:“阿晁,这酒好喝吗?”
这一问,正喝得陶醉的温晁登时被吓得险些呛死,宛如被抓到课上看杂书的学生,抬头发现诸多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只好放下酒杯,乖巧地对长兄小心道:“好喝……好喝的。”
“三晋汾酒,自古驰名,齐水谷之养,可冠天下。”温旭笑道,“阳泉这里,一有清泉,二富粱米,自有好酒出产。”
说着,温旭仍安然端坐,潇洒举手一杯,“巍巍太行,滔滔黄河,三晋是也。大好河山,丰登五谷,阳泉是也。当此一杯,敬这山河表里,天下脊梁,诸位请满饮!”
众人又被催着饮下满杯,如此一来,温晁已经喝了三杯,愈发入巷,双目亮烈惊人,还想续饮,却听温旭又点了他说话:“阿晁,主人款待如此美酒,你也有一席之地,怎么能只顾自己享用呢?何不回敬主人一杯?”
温晁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温旭一抬下颌,温晁就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
主席热闹,偏席的苏韬默默看着,心里数着自家大公子这一根一根的软钉子——该还李宗主的那一杯略过去了;李公子该敬的那杯没敬,大公子也不敬了,算是扯平;到现在,直接让小公子出马?
——是不是太操切了?而且……小公子做得来吗?
苏韬看看对面末席与温晁相同年纪的李璨,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也被哥哥叫起来,少年一面埋头吃吃喝喝很忙似的,一面指头死死捏着酒杯,怕不是开口还要结巴呢。
当然,这就是苏韬这等流民做题家不懂了,温晁虽是第一次出门办差,但自小在多少清谈会上大吃二喝过,如今这大庭广众举目堂皇,于旁人难得,于温八公子却不过尔尔——敬酒而已,便是不会,难道还不敢吗?
温八公子虽然起身稀里糊涂,但站得很松弛,单手举起满杯来——学的是他哥哥的潇洒作态,但因立身松垮,反倒显得吊儿郎当了——带着清澈而不失愚蠢的眼神,用热情到不太礼貌的口吻,说:
“你们招待得很好!足见诚心!多谢了!”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温旭的意图是达到了,甚至效果是远远好过他的本意。温晁一句真诚言语生把天聊得半死不活,李玉一时都不知怎么接。
他原想要李璨来平等应对,但看看对自己疯狂眨眼哀求的小弟弟,又叫不出口了。荒谬之余,温八公子的呼喝店家一般的爽利言语也隐隐点燃了他积攒的火气。
说时迟,那时快,李少夫人在案下用力掰开了丈夫迅速攥紧的手指,又轻轻抓握一下,才缓缓站起身来,温和地接下了温晁莽撞的夸奖,“小公子谬赞了。”
面色稍缓的李玉为妻子递台阶:“这是内子秋兰,一力操办今晚宴席。”
李夫人垂头敛眉一笑,妇人主持中匮,打理庶务,她站出来回应温晁,才不像是受辱。她也实在从容,瞧温晁的眼神也无任何冷硬意味,只像看个不懂事的小弟弟似的,微笑着地端起自己的酒杯,遥遥朝温晁敬了一敬。
反倒是温晁应对得不太好,见是个妇人来应酒,一时怔懵,眼神游移发直。
且说李少夫人周维纫,出身于世家大族,嫁的也是名门公子,立身便是个优雅体面的贵妇人,持酒相敬不显卑弱,落落大方。但虽是贵妇,到底初婚几载,尚是少艾年岁,自有一番内敛却活泼泼的青春意态。而且她姿容着实好,肤白如雪,面庞饱满,眉目端庄,正是个传统的北方美人,此刻身着李氏家袍,柘黄为底,黑燕纹绕肩,在堂中明火照耀下,显出艳阳黄中有赤之色……本就美酒上头的温晁晕陶陶地恍了神,不期然地,眼前突然就晃过了冯熙柔的脸。
这要是柔柔的话……
温晁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这是在北地冬日的室内,李少夫人所穿的深衣也是棉绒材质,覆体厚重,不似温晁妻子平素靠着暖龙时穿的丝绢睡裙那样轻薄……但即便是衣料层层叠叠,也隐约能看得出女人的窈窕曲线,正所谓秾纤合度,不多不少。比起才及笄的冯熙柔,在女人家该丰腴起来的地方,李氏显然是富裕多了——要是这身子按给柔柔使,再换一身衣服……
温晁一晃神晃过了三次呼吸,除却眉眼细处神情变幻,并无动作。李少夫人笑意收敛,肩膀微微耸起,悄然扭脸侧过半身,手上又将酒杯提了一提,正想说什么,李玉突然起身,夺过她手中的酒杯,生往桌上一放——或是一砸。
这一声脆响惊得温晁回神,正对上李玉朗声问来:“温八公子满口称谢,说得堂皇,现在为何不吃我李氏敬酒啊?”
温晁一听他口气不对,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匆忙“嗯”了一声,仰头便是一杯满饮,还翻过手来展示空杯,也不知道是为了显示豪爽还是讨好谄媚了。
他喝得如此快,李玉刚要喷发的怒火竟无以为继,仓促敛口,但盯着温晁的目光如火如炬,不减分毫。
温旭自知理亏,立即对弟弟道:“怎生得如此没出息?好酒喝迷了眼,险些误礼仪——还不自罚三杯?”
温晁本就被李玉面上情态吓得想缩,连忙踩着哥哥递上的台阶,半个字不敢说,倒满三杯酒匆忙喝了。
李玉盯着温晁罚酒三杯,见他面上很快显出酡红来,实打实露出迷蒙之态,而李少夫人已在原位垂头坐好,轻轻扯着丈夫的衣角……虽然最后还是没等到什么体面的道歉之语,但李玉也勉强收回目光,只扶着妻子肩头道:“秋兰主持中匮,操办晚宴,处处周全妥帖,不称辛劳,也有苦劳,八公子这几杯酒,是你应受的。”
李少夫人从容微笑,坐正了朝对面见礼,又要将方才没敬的那杯酒饮去,却不料又被丈夫夺了酒杯。
李玉昂首对温旭道:“但内子身体不便,我代她满饮。”说罢,就将本就洒得没半口的汾酒囫囵咽下。
知道丈夫这脾气不发不行,但终归脸面能周全,周秋兰只是无奈轻叹,复扶着他的手臂摩挲不停。而温旭经方才尴尬,也没有再生是非。至于温晁,已经喝得满面通红,正泛起迷糊歪头要闵廉给他揉,也不知真假。
一场鸿门送客的大宴,饭吃得食不知味,酒喝得不尴不尬,话里机锋处处,不打起来就算圆满。后半程的温晁酒足饭饱,跑了一趟茅房,又起了精神,竖着耳朵听席间言语,时刻等着早前一般的机会,重新展示他温八公子的外交风采……偏偏温旭再也没叫他,甚至像忘了他这个人一般,全程只朝别处说话,温晁就算上赶着也赶不上。
如此紧绷着精神等完了后半场,到头来什么戏码都没演上,散席后,温晁就挂起脸来,跟在温旭身后嘟嘟囔囔,“大哥,你要不要我上能不能先说好,怎么有一出没一出的……”
温旭扭头瞪他,面上厉色比早前李玉护妻时犹有过之,低声呵道:“闭嘴!别逼我在人前给你没脸!”
其实散席后各自回房休息,此刻身边都是自己人,“人前”并没什么挂碍,但温晁还是被哥哥这副模样唬住了,忙乖乖缩了头不再言语。一直到温旭和邢梅几人分道拐弯,再管不了他了,温晁才舒了口气,不耐烦地问:“我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一时没人答他,他索性去看权算半个师长的温逐流,“啊?”
温逐流置若罔闻,并无答复。
温晁又扭头去看亲随闵廉,“啊?”
现场谁都能不理他,只有闵廉不成,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想来是方才公子敬酒时对面太放肆,长公子怕您应付不了,后面才生回护之意。”
“我怎么应付不了?”温晁理直气壮道,“敬个酒谁不会啊?李琢璞刁难我本就没道理!大哥非要我罚酒,这才落了气势!我还没说他软弱呢!”
闵廉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赔笑,“想来是……大公子心里自有计较。”
温晁哼声道:“什么计较?懒得给人敬酒的计较?少喝几杯多吃几口的计较?”
闵廉头大如斗,正想委婉措辞时,就听身后一道人声先至:
“大公子的计较,无非是让八公子压一压阵——大公子一直要说温李两姓的正副名实:李氏要秦晋之好,大公子要君臣之属,论君臣,温氏宗主是主君,大公子是少主,李宗主是臣,李公子呢?臣之子,小臣而已,便是少主礼贤下士,应了李宗主为人臣属的一杯敬酒,终归贤不到李琢璞身上。”那人顿了顿,“这才有劳八公子出面,小主对小臣。”
闵廉立即去看这冷不丁冒出来的机灵鬼,一看却松了口气——说话的原来是刑柏佐,岐山外姓年轻一代里内外兼修的好门面,也是大明宫侍仆转六部臣僚的好典范。虽幼时与闵廉同在内书堂,有几分牵强的同窗关系,但此人很快就学崇文馆走正经文臣的路子,现在和闵廉这等亲随仆从已经完全不在一条赛道上了。
虽然毫无威胁,还替自己解了围,但闵廉还是心生纳罕:根据住所位置,按说刑柏佐该和苏韬一起拐弯的,不知怎么,竟也走了这条路,还知机地给小公子答疑解惑,不似此人平日的自矜之态。
温晁还气冲冲地走在前头,根本不在乎是谁答了他的话,却将话听到了心里去,口中有了些磨牙的意味:“小主对小臣……小主……既然如此,那怎么后面李琢璞说了那么多,大哥却不许我说了?是觉得我还是要比李琢璞尊贵些,不该同他说话自降身份吗?”
“……”
又没人答话,温晁更不耐烦了,“嗯?”
“方才只是大公子的计较,在李公子的计较里,却是另一番了——小公子提酒,站起来的不就是他夫人吗?”
——而且李少夫人最后没喝呢!李琢璞替妻子喝的那一杯,还是对着温旭的!
这话说得直白,语气又太疏离,听不出倾向,有些各打五十大板,甚至是笑话温家太把自己当回事的意思。此刻温八公子当面,敢说这话属实难得。闵廉偷偷瞥去一眼,只瞧见刑柏佐腰上的环佩玉饰,便知晓成色,暗自按下心中羡慕不提。
而温晁听到这些分析,一时也无多少反应,又走了十余步,突然停住脚步,好像终于回过味来,猛地朝前虚空一锤手。
一时温逐流驻足侧目,闵廉和余下亲随修士小心弯腰,方才侃侃而谈的刑柏佐也措手不及,不知这小公子要发作些什么。
只听少年用力跺了跺脚,愤愤道:“怎么谁都瞧不起我?!”
平定府内院,夜已深。
自灵光符和珠灯这样的照明物什被发明出来,仙府中的“夜深”就和“人定”扯不上必然联系了。夜已深,人未定,不是在暖阁里秉烛忙忙碌碌,就是在室外提着灯鬼鬼祟祟。
冬夜的平定府冷得滴水成冰,道上甚至还有陈雪,李玉一路行来尚不觉得冷,一推开门被满屋的湿暖之气扑了满头满脸,才意识到自己满身寒气氤氲,眉目间片片冰霜都有化露的趋势。
已散席一个时辰有余,门口已无仆从等候,李大公子穿着一身见客的大衣裳不好脱,自觉周身又是寒气又是酒气又是浊气也不好进,偏偏还没个人来帮他,当即不假思索叫道:“秋兰!”
只听李少夫人在屋里应了一声,迎出来的却是个敦实的年轻妇人,“大公子可回来了,夫人已给您备了水。”
李玉眉头皱了皱,一边被伺候着脱外衣,一边问:“怎么是你在屋里伺候?小艾呢?”
专职带孩子的乳母忙道:“夫人陪着艾哥儿在屋里玩。”
这时又有丫鬟捧着热水出来,李玉没有继续追问,在仆妇的侍奉下仔细宽衣洗手镜面,又去水房草草冲洗一番,这才进了里屋。屋里一眼没见人,他又叫了一声“秋兰”,循着周维纫微恼的喟叹声找到了妻子的身影——原来已经上了床,正靠在床柱上,被垂下来的幔帐挡住了影子。
“也不知道接我……”李玉一边嘀咕一边撩开了帐子,口中悄然失了声息。
原来周维纫虽然背对着他,但身前里衣半解,肩线也就滑落开来,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半片肩,衣领松松地圈着上臂,自后头高处一望,就是一片拢不住的波漾春光……还有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在波漾里呼噜噜地拱食。
生产一年后,李玉已经很少见妻子亲自哺乳了。短短的怔愣之后,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意识地凑了过去,瞬间遮了帐外灯光。而周维纫怀里的小娃娃似乎惊异于莫名出现的黑影,小嘴突然吧唧了一下,吐了些奶沫,又张大嘴——这是要哭了。
周维纫连忙踹了丈夫一脚,将这恐怖的黑影逐出孩子的视线,又将孩子竖抱起来晃悠,哼歌来哄。于是风波马上化于无形,小娃娃又张开小嘴,埋进母亲胸口去,至于罪魁祸首——周维纫一抬头,就见那李大公子缩手缩脚地坐在床脚,瞧着挺委屈,面上却呆……就像只傻狍子似的,还探头来看!
周维纫恼得又踹他一脚,扯了里衣将自己和儿子都裹紧了些。
这一次她完全没踹到人,却将半边腿误蹬到床下去,被稍稍回神的李玉见机托起腿来,讨好般地揉捏几下,缓了她盘腿太久而生出的麻痹。
“怎么突然想起来自己喂了?”李玉赔笑一声,讪讪地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有乳母吗?”
一边说着,他将妻子衣领撩开,摸摸孩子的头毛,又正义凛然地责怪道:“你也不看看这小子都长几颗牙了!”
周维纫送他一双白眼,“长牙了也是我亲儿子。”她顿了顿,不自在地揉揉胸口,抚摸孩子被丈夫弄乱的软发,随口解释,“不知怎地,一向都好好的,今晚莫名涨起来了,且想着今日恰好没饮酒,正好小艾饿了……”
“他饿就许他长牙了也来咬你吗?”李玉不假思索地道,“不是还有我吗?”
周维纫气急败坏,抬腿又是一脚。
李琢璞此人,远看是岳峙渊渟,近看是仪表堂堂,台面上是龙章凤姿,内帷中一度瞧着也是谦谦君子——至少在周维纫嫁入平定府前,恼的从来都是此人不解风情,而不是正相反!
到如今,夫妻间私室相对的时候,这人着实太解风情了一些。当然,要说周秋兰当真恶心恼怒,也是胡扯,只是名门闺秀面皮薄,羞听如此直白的口舌,且哺乳疲累,心中当了件正事在做,偏被李琢璞打了岔……如此羞愤交加,干脆耸肩面壁,好一会儿不理人了。
李玉不以为意,厚着面皮大献殷勤,揉腿按肩,慢慢将妻子泛紧的身子揉松了,周维纫才缓颊瞥他一眼。李玉正要得意,手上就被周维纫塞了一物,“我去换洗,你且抱抱他。”
说罢,李少夫人就匆匆掩上狼藉一片的衣襟下床去,只留李玉木僵僵端着手,和怀里的奶娃娃面面相觑。
奶娃娃吃饱喝足,颇有精神地扭动挥手,很快因李玉抱得不得法而张大嘴巴,露出米粒样的乳牙,“咳咳”地啜泣出声。于是李大公子又陷入进退两难,想抱却无处敢着力,真不会抱;想放却知道这小子一放就哭,也不敢放;想学妻子悠一悠,更怕颠坏了幼儿纸糊一样的脑袋……短短片刻,渡之如年,李玉面上纠结比小儿更深,父子相对摆脸,反倒惹得奶娃娃又笑了。
等周维纫梳洗回来,李玉如蒙大赦,“秋兰你可回来了,快快快——”
“快什么快?”周维纫袖手坐在床角,“我才要你抱一小会儿。”
“我手上不知轻重,不如你们女人家……”
“多抱抱就知道了,分什么男女?”周维纫不耐烦道,“那是你亲儿子!喏,这样把胳膊竖起来,这只手托住脑袋……”
如此床帐内折腾,所谓你捉手来我抚脸,我搂腰去你拧身……夫妻顾忌孩子不好放肆腻歪,最后还是让李玉得手,把孩子塞回妻子怀里,又将妻子拢在身前,自己半躺在高创软枕中——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赢家不过如此。
周维纫挪动身子,将抱孩子的胳膊架在丈夫铁臂上,这才全然放松下来,倚着李玉胸膛随口问:“你去见那线人见了这么久,可是又有什么说法?”
“比之前那些提醒更准确了些……他说温家这次来势汹汹,实则色厉内荏,根本就是进退两可之际的一次投石问路,借我平定府,对九州仙门来一次问鼎轻重。可谓是狼子野心,蓄力而至,即便只是试探,也是最后一次试探了。”李玉在妻子腰间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慢悠悠地回忆着说,“所以,我们的应对万分重要,相当于替这东去南往半壁仙门,向温宗主的狼子野心作答——不仅不可予他分毫绥靖态度,必要时,也可以强硬一些,那根‘擎天柱’也不必吝惜,合该丢出去示威。”
此言一出,周维纫又感觉到丈夫的手指在自己腰间收紧,不由侧了脸仔细提醒道:“那些人藏头露尾,这番也是空口白话,把我们家高高架起,还不许落地——你可不要听得太真了。”
“我又不是傻子,那些该听哪些不该听,我自己心里清楚。”李玉轻轻一笑,不以为意,但见妻子侧脸望来,散发勾勒得她形容温婉,又抚上她鬓角细细解释,“说温家来意大略是真,说什么问鼎轻重的决意却未必那么重;说我们姿态紧要不算错,但说我们能代半壁仙门强作答……岐山确实有眼光,但我们答了,若事不渝,那半壁仙门可未必会替我们张目的。”
“哪是未必?怕是必然不会。”周维纫在他掌中叹了口气,“岐山势大,便有一二不妥当的,大家也是只能捏鼻子认下。”
李玉失笑,“倒也不必如此悲观。”
“我实在怕你受小人撺掇,反受其害。哪怕惹不出大乱子,万一在父亲那里不小心带出来几句这样的胡言乱语,也是麻烦。”周维纫稍稍坐直身子,“闻言入耳之前,先要看清谏言之人——那线人与其说是你寻来的,不如说是寻你来的,藏头露尾,身份成疑,言语不忌,意图难说。现在是非常时刻,千万谨慎些吧。”
“说到这个……”李玉神秘兮兮地微笑道,“这一次,我大概知道此人真身了。”
“你不是说那人精于藏匿,有易容之能吗?如此紧要关头,怎么突然坦荡起来了?”
李玉故作平淡,实则得意道:“不是他突然坦荡,是我先前不认识他,他稍做藏匿自然有用。现在识得他真身,再看他不坦荡的打扮,也就认出来了。”
这话说得绕,周维纫一时迷茫,但很快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在今日宴席上见了他?可……今日席上没几个生人……难道线人就在——”
她恍然大悟又不敢相信的模样着实可爱,李玉不由生出轻佻之心,先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又吻去耳后,才逗弄似地用气声说出了一个名字,然后就见妻子耳朵泛红,但显然被他的言语惊呆,面上则满是讶异,猫儿一样瞪圆了眼睛“这——这也太——”
“太不可思议,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周维纫点点头。
李玉无声地笑开了,仿佛大局俱在手中,有了些举重若轻的潇洒姿态,“这就是为什么我回来得这么轻松了,还同你弄鬼。比起那人具体言语,他的身份反倒透出更多信息——温于升此行来势汹汹,端得堂皇姿态,实则气短心虚,我观岐山内政根基不稳,断无法仓促外征,否则,今天这样的笑话就不会少了。”
不等妻子回应,李玉话锋又一转,带了几分嘲讽的语气,“岐山温氏的笑话本来也不少,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日中天一般,但起势再盛,也是急功近利之下的一时光鲜。本就是竭泽而渔,还想再进一步,以为拓个池子尚可为继——殊不知仓促立足不稳,冒进便地动山摇,到头来自乱阵脚,贻笑大方。
“所以说,世家存身立业,名正言顺方成事,阴谋诡计不过小道,无甚底蕴的爆发门户才不爱惜羽毛。
“所以你说我们怎么应对?行正道,成阳谋,抛小利不堕名,成大义不惜身,哪怕一时艰难,人心自有公道。
“恰如今日温于升为争一时口舌之锋,当庭混扯,乱的是他们温家自己的秩序,就算占了一时便宜又怎地?吃亏不在当下,长久不得。”
李玉兴致上头,好一番指点天下,说的是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周维纫也是默默听到最后,才明白他一直憋着席上那口气,今日非要骂出来不可,顿时失笑着“嗯嗯”应个不住。
她一边应和着丈夫的话,一边垂头憋笑,手上抚弄着儿子脑袋。如此顺毛,顺得小的笑出一口小米牙,大的也渐渐手脚摊开没了言语,周维纫方抬头,“可说舒服了?”
李玉长出一口气,又扶额笑了,“你又有话训我了?”
“你都已经说舒服了,那我就说一句可能让你不舒服的。”周维纫稍稍坐正,在这床帷间板起脸道,“我晓得温于升今日借他家臣没座的事情发作,叫你没脸了。可人家礼遇家臣,笼络外姓,当真有一套说法。便有失主家矜持,似乎尊卑乱序,但未必不是岐山家大业大的底气。”
李玉一怔,先是笑了,似乎想说自己如何不知道,方才只是说气话。然后见周维纫说得连贯不停,又形容严肃,半是为了哄妻子,半是真听进去了,他也很快做出受教聆听的模样。
“李氏一向自诩三晋大宗,北地旧主,若有一日中兴成业,辖权九州——难道不要用别姓吗?为人君主,不收外臣吗?为国大宗,不恤小户吗?”周维纫连连催问不停,下巴越扬越高,眼见李玉神情隐生慌乱,最后微微歪头,笑问道:“你当是大宗嫡长,既尊且贵,为君为上为我夫,我不过外姓小女子,是臣是下是你妻,这确然是名分等序不假——但若你在宴会上不许我与你坐同席,难道就是所谓的好秩序吗?”
若说前面还在讲道理,最后点明时就是在玩笑了。李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立即绷住表情,直身跪坐稽首道:“玉本阳泉小子,德行浅薄,幸得周娘子怜爱垂青,幼多劝勉,枕畔鞭策,方有今日。来日若有大用时,不敢恣睢自专,请娘子为上座,自腆颜求同席,可否?”
两人相对胡侃,往来精彩,若搬到台面上就是场大戏,落在这蒙蒙床帐中,却是别样调情。李玉既接得住戏,且说得漂亮,逗得周维纫眉眼生笑,又高高扬起头装模作样,李玉索性扯着她衣袖摇了一摇,也装模作样地央求道:“妻主,可允否?”
周维纫终于破功,衣袖又被扯了一记,干脆合身滚进丈夫怀里,说着“允的我都允”笑个不停,李玉顺势搂着她,也笑个不停。
反倒是他们身前还没断奶的小奶娃,先是听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即兴戏文,又被母亲抱着大起大落晃悠过,再被两人止不住的笑声灌耳朵,现在终于表达出不满来,“啊啊啊”地挥着手哼唧起来。
只可惜,父母一时也无心理会他了。
(三)
“刑柏佐。”
苏韬的声音并不嘹亮,但也乍然打破了平定府一方客居在深夜的静寂,原本行色匆匆的青年只好停下脚步,让苏韬极快地追上来,问道:“大半夜的,不回去休息,你去哪儿溜达了?”
这话说得粗了些,刑柏佐一时竟找不到同样风格的词来作答,卡了一息才道:“出恭。”
客居里当然有如厕之所,这话也就骗骗没脑子的,刑柏佐也不过是随口抢白,马上与苏韬同行,压低声音道:“顺便绕大圈去看了看李家的布防——当然,他们肯定说是守夜。但里里外外的,比我们刚来时人多一倍不止,装备精良,补上来的应该都是修士,是不是金丹说不好。大公子送的‘定海神针’也被抬到外面去了,不知是真要建个友谊亭,还是要熔了资敌。”
苏韬听到前面还好,只是口中“啧啧”个不停,显然头痛,听到后面时反而哑了一会儿,又问那块神铁具体被挪去何处。
“没看清——虽然夜深人静,我也不好一直跟着。而且送人家的东西,人家自己存放……也挑不出理来。”刑柏佐偏头见同僚面色不善,“呵”地嗤笑,“怎么如此宝贝?难不成公子还要讨回来?”
“当然不是。”苏韬忙道,“关公子什么事?我就是馋那神铁好材料,怕浪费了,故多问问。”
话虽如此,但苏韬作为温旭亲随,刑柏佐总觉得他知道什么内情。而苏韬显然也觉得半夜外出解手的刑柏佐看到了什么新情报,两人一路同行,相互追问,又相互敷衍,越聊越不投契。
到头来,还是刑柏佐先轻咳结束话题,“确实不早了,且回去歇息吧,你可洗漱了没有?”
苏韬应了一声,没说是或不是,刑柏佐了然,“公子还没歇下?”
苏韬暗叹同僚敏锐,又恨此獠多嘴,默了一默,刑柏佐又追问:“你出来是干什么的?”
“日日事态繁杂,临到头总要整理一下意见,好做个定论。”苏韬顿了一下,想就此打住,但被刑柏佐盯着,只好继续,“温随前辈还没到。”
温随字逐流,这位身披炎阳烈焰十一纹家袍的尊主手下第一高修,哪怕身上没有任何官职差遣,也可以随时空降到任何位置,白身一个也很够分量。寻常太平年景里,他在大明宫温氏宗学里挂个名,公子们唤师傅,苏韬这样连师徒名分都混不上的,只能马马虎虎地叫前辈或先生。
而现在,这位岐山一人之下的前辈还在哄孩子。
刑柏佐想想也不耐烦,“八公子是真碍事,尊主平白给我们添麻烦。”
苏韬没他口出狂言的底气,只是说:“小公子毕竟是小公子,整个岐山都是他的家产,让大公子带着历练也属正当。只是夫人请温逐流相随才是奇怪——说是保护公子,但这么一尊大佛放在八公子那里,大公子也不可能不敬,这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黑暗中,刑柏佐嘴唇动了动,到底无话可说。
“不就是比我大几岁笑得假惺惺会拽词吗?有什么呀?凭什么看不起我?”被人背后吐槽的麻烦精毫无知觉,还在屋里兜着圈子无能狂怒,“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怪不得爹爹瞧他们不顺眼!你们说,他李琢璞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啊?啊?!”
连着几个“啊”配上温晁气冲冲的环顾,屋中亲随无不如坐针毡,才被温旭分给弟弟没几日的修士在惊慌之余不敢开口,都朝跟温晁最久的闵廉使眼色。而闵廉早习惯了自家公子这幅做派,说怕也不怕,就是一时答不出话来。
在令人尴尬的安静中,却是最不可能开口的温逐流开了口:“老牌世家的习惯做派,不是针对你。”
说起来,哪怕以温氏小公子的身份,身边也没有名分安顿温逐流这尊大佛,温逐流只是受其父母嘱托“同行护持”,在一众亲随中地位超群。也不知是自矜身份品级,还是本性内敛沉默,温逐流向来不多作口舌,随便这一路温晁怎么闹,也都很少搭话。而温晁这一顿嚷嚷虽然也“啊”到温逐流的方向,但根本没想到一直端坐喝茶的前辈师傅会应,一时竟讪讪敛口,只答了一个乖乖的“哦”。
但温逐流说话显然只是因为自己想说,温晁收口也打不住他想说:“我早年也曾到平定府投帖拜会,遭遇还不如公子——我等散修在李氏门前,叩门难应,投帖不收,入门少座,奉茶半冷。公子恼他看不起,可知什么才是真的‘看不起’?你今日至少还能得个有来有回。便是他不敬酒,自己也喝得痛快,不至于连见都见不上一面。”
这话说得一众小姓出身的修士心有戚戚焉,轻叹声此起彼伏。而见人一面却没得正眼的温晁却兴奋起来,终于不再乱兜圈子,直接落座温逐流身侧茶桌,抓了一把干果问:“温逐流——师傅这话真新鲜,那后来呢?你把他们打了还是骂了?化了几枚丹?痛不痛快?”
房中自怨自艾的轻叹声顿时一收,闵廉借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扶额,温逐流端坐喝茶岿然不动,神情不变,平淡道:“那时候还没修得化丹手段,也不致如此。后来我喝了凉茶,知道平定府不可留,也就走了。不过我是应节庆上门,李家循礼,见我走,还贴了红包作节礼,我就用这笔钱去街上吃了三碗热混沌。”
“……”
——这算什么?
憋屈他妈给憋屈开门——憋屈到家了啊!
温逐流的忍人精神显然感化不了温晁——温八公子自诩天之骄子,今日后知后觉地被李玉气得直兜圈,与其说是深恨被轻视慢待,不如说是内心惊恐于自己原来竟是个中空草包,初出茅庐就栽了跟头,一时接受不能,这才无能狂怒,嚷嚷着发脾气,等人哄他,找个心理平衡。偏偏现在还在平定府中,风声颇紧,闵廉这等惯作佞臣的长随都不敢顺着温晁的意思说李家狗眼该挖,生怕哄孩子哄得自信过头,反教他出去惹事。这样犹豫着,最不屑作伪的温逐流开尊口,一席话说得温晁憋屈无比,但面对温逐流到底顾忌几分,只能默默生闷气,把茶桌踢得咔咔作响。
温逐流面上终于露出些许不耐之色,正要开口,突然被闵廉抢在前头,“今日劳累疲敝,公子和温随前辈都饮过酒,怕是都乏了,不如早些安歇?”
温晁气哼哼地从善如流,如此下了逐客令。话头一过,温逐流也不多说,只是走之前道他歇在隔壁,请温八公子睡前不要乱来。
温八公子全作没听见,等温逐流一出门,就跳将起来,劈手将桌面零碎扫了一地,尚不解气,又用力将茶桌一掀,摔得满地狼藉,如是作罢,尤在愤愤不平——阿娘说什么跟随保护,什么关心爱护,什么不干涉自由,全都是哄他的!温逐流这厮看着不声不响影子一般可靠,其实根本就是鬼一样的阴魂不散,成日不肯错眼地盯着他!怕什么?怕他乱来?他有那么不着调吗?!
左右室内无外人,温晁在屋里一阵乱来,叮叮当当的好不闹腾,嘴里唧唧歪歪地骂着什么,饶是闵廉这等从小跟着他的随侍也听不出八分。但碎碎的怒骂之后,连带着的却是委屈的呓语——温晁被自己扫到地上的软枕绊了一跤,索性坐在软枕上发脾气,许是姿势出气不顺,说着说着都带出了鼻音:
“……早知道……不如不来……叫我来干什么?看我笑话看我出丑……烦死了……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一肚子坏水臭死王八!”
正满地收拾垃圾的闵廉顿了顿手,到底没提醒八公子:他口中“臭死王八”的称号按理该追溯到他亲爹身上,就算非议尊主在温八公子这里根本不算事……但儿子说父亲是王八,那他自己是什么,是不是值得商榷一下?
但气头上的小孩最不好哄,闵廉慢慢将满地杂物收拾好,只剩温晁屁股下的软枕没归位,才对自家主子说:“地上冰凉,公子回榻上坐吧。”
温晁气哼哼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一个鹞子翻身跳将起来,顺便将软枕踹到角落去,似乎如此就舒心一二。他终于屈尊坐回原位,仰头灌了一大口闵廉新泡的果子蜜,又不高兴了,“我的茶呢?温逐流走了你就拿蜜水糊弄我?!”
“正是温随师傅这个该熬夜提神的人走了,才正要给公子换安寝的蜜水。”闵廉不慌不忙地道,“夜深不好喝浓茶。”
温晁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嘴噘得能挂油瓶,却寻不到错处,反倒满腔梗塞消了一半,但马上又说:“睡什么睡?我烦都烦死了!”
闵廉干脆将那角落软垫塞到温晁脚下,让他踩着发泄,自己兜到他身后默默为其揉肩按颈,等掌下皮肉稍松,脊梁歪靠,才斟酌道:“公子劳碌了一整天,辛苦高功,何必为这等闲人闲事置气伤身?”
温晁愤愤地踩了软枕一脚,肩膀又支棱起来,头也不回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拿瞎话来哄我!”
“小人在公子面前向来不说瞎话。”闵廉说,“与平日比,公子今日着实辛苦,时刻绷着心神不敢错漏,被大公子点了名半点不推辞,起来就上了,遭人刁难也应对得很快,难道算不得功高?”
“可他们看不起我!”
“公子需要谁看得起?”闵廉反问,“要李家看得起?李家目中无人,区区小宗与我温氏论平辈,狗眼几双,公子何必计较。”
温晁终于听见了自己最想听的话,心里畅快之余,却又惴惴,扭头看着闵廉支吾道:“那——温逐流……”
“温逐流成日随侍公子左右,哪里有过不尊敬呢?”闵廉笑笑,“只是他到底年长,早年就追随尊主,公子在他面前就如儿辈,所以他在尊敬之余多些慈爱罢了,多说几句并非轻视,反而是重视。”
温晁半信半疑,“那……那……”
闵廉等了几息,见他试图反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道:“说到底,公子,无论今日是谁对您有轻看误解,又是因为生而盲目还是别有苦衷,您都没必要烦心。人对人的评价,从来都不会只停在一时一刻,所谓人心向来日久见,何必计较一时的褒贬?平白耽误您睡觉。”
他说得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奈何初遇打击的草包哪里怎么好抚慰?温晁反而抬杠道:“日久见人心……那日子久了,他们就都能看出我的好了?你实话予我——我真有什么让人心悦诚服的好处?”
这一问,可真是兼具了胡搅蛮缠和别扭嘴犟,偏偏问得切中关键,甚至一针见血。
饶是以闵廉的身段脸皮,在一问面前,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和迟疑。但他马上半跪下身,以一个微微仰视的姿态和十二分的诚恳,说:“当然。”
“公子,您虽然年纪尚幼,涉世不深,心思纯善……”闵廉笑了笑,不知在心里对这句话做了多少同义替换,但神情却半点不像假,真诚坚定得仿佛在说日月更替那样的公理,“但本心赤诚,志向高远——难得您有这样的心气,又是这样的出身,岐山还是这样的大势,这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处。所以您但凡想做点什么,又听得懂劝谏,肯吸取教训,不是非要撞南墙或自毁长城,那您的前程褒贬,是根本就不会有错的。”
不说闵廉这话到底真不真诚,又有几分与温晁相符,至少有一条说得对了——他这位小主子是听得懂劝谏的。
小孩当场垮下脸,“你是说我就是个世家养的草包,没半点真本事吗?”
闵廉扬眉反问:“投胎难道就不是最大的本事吗?难道好处是天赐的,就不值得夸耀吗?有人生得好根骨,修炼事半功倍,不都很骄傲吗?有人家学有渊源,功课事半功倍,不都很光荣吗?公子出身天潢贵胄,权势擎天,御剑顺风,行舟顺水,万事事半功倍,难道不足以自夸好处吗?此本正路,何畏庸人嫉妒?”
闵廉这番言语说得掷地有声,这番态度也表得真心实意——闵廉自幼伺候温晁起居,还被还含含混混地叫过“哥哥”,根本就是看着温晁长大的,身上到底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所谓一生好爹娘,二生好脸蛋,是温家华贵织锦上平添的一朵小花,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哪怕真犯了什么身毁名裂的大罪,也轮不到他亲自背锅,除非岐山塌了。
但岐山怎么会塌呢?
这话里关窍,温晁听得清清楚楚。按说他想听的明明是“公子天下第一”的马屁,但闵廉这样说实话反而也中听,不由面上稍霁,但他对闵廉说不出“谢谢”,于是只是屈尊“哼”了一声,“想要我赏你什么?”
“公子金口玉言,那小人就不客气了。”闵廉赶在温晁变脸之前谦卑地弯下腰去,开口却求了个无关痛痒的小玩意,“今日有幸随公子赴宴,沾了半杯阳泉名酒,是可传家的好物。公子可否予我一坛?来日我娶妻宴上,也好借花献佛,敬公子尊驾。”
温晁歪头看了他几眼,很快猜透了这个太明显的谜语,“哦——是了,你还没娶媳妇,嗯……我想想……”
“公子,我这等小事,哪里劳您多思?而且府中内务,向来由夫人做主……”闵廉低声提醒,“您今日好像还没和夫人报平安。”
这话确实提到了点子上,温晁马上从怀中取出护心镜,嘴上却道:“有什么平安可报?成日等成日问——女人家就是麻烦。”
他一边犟嘴,一边换了个半躺半瘫的大爷姿势,急不可耐地敲着镜面。但千里之外那“成日等成日问”的麻烦鬼却反应迟钝,黑沉沉的镜面地映着温晁渐渐蹙起的眉毛,好一会儿,才闪过一道光,清晰地传出的一声错愕的鼻音,“嗯?”
一听此音,本已放松下来的闵廉默默起身,抻长脖子试图张望镜面。
温晁伸了个懒腰,对镜子说:“怎么是你啊?柔柔呢?”
“胭脂见过公子。”镜中人影纷乱地晃着,显然对这法器不太熟,“夫人已经歇下了,睡得很沉,奴婢是听夫人枕下有响声,才贸然……”
温晁不满道:“这就睡了?我早说了我晚点会找她——”
“是阿照吗?”镜子对面传来含混的梦呓,鼻音浓重,像是含了一汪糖水,“胭脂……拿来给我……”
彼方的镜子很快落到冯熙柔手中,却不是和往日一样被放在明光下当面照得清晰人脸——冯熙柔显然是睡迷了才醒,人还侧躺着没坐起来,只懒懒地将镜子斜对着脸放在枕边,眼睛也睁不太开,呓语似地道:“你可忙完啦……好久哦……”
温晁也换了个侧躺的姿势,将护心镜摆在枕边,看着遮去冯熙柔半面脸的陌生枕巾,问:“你在哪儿啊?怎么睡这么早?”
冯熙柔眯着眼咂咂嘴,“在蓬莱殿……阿娘给我喝杏仁露……好香好暖和……暖和得我好困……你怎么这么晚才忙完啊……”
温晁也不好说他忙了半天没等到正差,回来发脾气又耽误好多时间,张口便道:“今天有大宴,敬酒陪酒打机锋,聊的都是正事,自然忙得晚。哪里像你?成日就是吃吃喝喝睡大觉。”
这话说得冯熙柔都睁开了眼,不高兴地拱了鼻子,“我也要陪阿娘说话……阿娘说奇怪的话……吓死我了……”
“哦——你就为了这个找我哭啊?”温晁彻底放心了,“瞧你小鼠一样的胆子,阿娘又不会吃了你,最多觉得你笨听不懂而已,没事的——大不了我回去代你赔不是。”
“不是那种奇怪!”冯熙柔又睁开了眼,但马上困顿地打了个呵欠,摇乱了满头长发,留给镜子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不断哝咕,“不是怕阿娘不喜欢……不是怕阿娘嫌我笨……就是奇怪,就是不对劲,就是……就是……”
说了半天,也没“就是”出来个什么,温晁先不耐烦地岔开了话题,照常说起了自己今天办差的故事,说爹爹送给李家的礼物壮观神奇先声夺人,说入席时借故给李家没脸情势倒转,说他起身敬酒多么风光潇洒……中间夹杂着不少“杏仁露好好喝”“你喝完刷牙了吗好臭”“胡说八道你又闻不到”之类的口水话。
等温晁又一阵聒噪的自吹自擂结束,才想起闵廉方才求的赏,正要问,却意识到好一会儿没听见冯熙柔的应声。他对着镜子定睛一看,只能从一个奇怪的角度看到少女安然合着眼,纤纤睫羽纹丝不动,嫩红唇瓣不时咂巴一下,吐出几根被呼吸勾入的乱发……
按说这般画面,以冯熙柔的姿容,就算不是美人春睡,也该是憨态可掬。奈何镜子被摆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几乎是从下巴照过去的,好死不死地直直对上鼻孔,两个黑洞洞不断翕张着……
温晁忍俊不禁,“冯熙柔,你丑——”
还没等后续的“死了”出口,已睡熟了的冯熙柔就本能地对噪音一摆手,镜子着床倒下,留给温晁一片黑。
温晁先是气恼了,然后气笑了,最后气消了。
实在很晚了,他翻过身,也像镜子里的妻子一样眯眼打了个呵欠,想着:是该睡觉了。
而隔壁客居,一身武服的温逐流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小温公子是真的安生下来了,才终于起身出门去。
“熙柔睡了?”
“已经睡下好一会儿了。”温晏一边轻声回答,一边亲自从下人手中接过食盒,“她本就年少觉多,且喝了安神的杏仁露,屋里都关灯两刻了——倒是饺子现在才送来,不好当夜宵了——阿娘可要吃几个?”
按璋华这两年的养生作息,桌上很少见夜宵,更别提饺子这样费工的吃食,所以厨房也一时忙乱,但最后端上来的饺子卖相颇好——一开食盒便热气腾腾,饺子皮晶莹得几近透明,依稀能见到其中的完整虾肉,白生生地卧在半碗清汤里,鲜香扑鼻,俨然是冬日三秦的夜宵珍品。
璋华本也没饿,只是顺着冯熙柔给她找点事做,但临到头看到这碗饺子,也难得举箸夹食,甚至很快食欲大开,将汤也喝了个干净。
温晏也不过端着自己的那碗陪吃了几个,见状问:“既然阿娘喜欢,那要不要再煮一些来?我瞧他们案板上还有生呢。”
“不用了,哪有那么大胃口?”璋华摇摇头,把干干净净的汤碗推了出去,“这一碗来得刚好,但现在炉灶应该都封了,再去叫一碗,费时费力,送过来的时候也未必合适了。”
温晏点点头,却捧起自己那碗送到母亲眼前,甜笑着卖乖道:“那阿娘说这一碗是不是来得也刚好——我只夹了两个,汤都没沾口,阿娘别嫌弃我。”
璋华一愣,继而失笑,一手接过小碗,一手拧着女儿笑嘟起来的脸颊,“嫌弃什么?你小时候一闹觉就抢我夜宵吃,我都不嫌弃,如今我抢你的,怎么会嫌弃?”
“我哪有——”温晏难以置信地拔高了声音,孩子似的,“抢、抢娘的饭吃。”
“你就这么高的时候吧,还不肯和我分床呢。”璋华比画了一个才到膝盖的高度,“鼻子可灵了,睡着了也能闻见屋外的饭味儿,眼睛都睁不开,就抱着枕头跑出来喊饿——你哪儿是饿?根本就是馋了,抢我一大碗,自己两口吃不到就饱了,讨不讨嫌?”
那记忆久远,便是温晏还隐约有印象,却也只记得父母带她吃夜宵,哪里记得抢的是谁的碗,又吃了几口?
年幼顽劣,长大了再提起难免羞恼,温晏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才中气不足地自辩道:“阿娘定是欺我年幼不记事——您明明不爱吃夜宵的,我便是讨嫌出来抢碗,那抢的肯定也是爹爹的。”
“那倒是。”璋华叹了口气,“我自己是向来不吃的,半夜开伙肯定是陪你父亲,他在吃,也不好让我干看着。”
被抢碗的当事人不在,温晏便自在起来,却听母亲话锋一转,“但晏晏,你当年抢的肯定是我的碗——你个小娃娃,吃不了你爹碗里那许多辣椒。”
温晏立即挑出了破绽:“母亲又蒙我——爹爹从不吃辣的!”
“他吃的。”璋华说,“他早前很喜欢吃辣。”
这话一出,连璋华自己都愣了一下,又无知无觉地叹了口气,喃喃重复:“他早前很喜欢吃辣的……一直喜欢……那时候你太小了,不记得。”
她神情有些恍惚,捧着大半碗饺子看了一会儿,突然倒了半勺辣椒油在清汤碗里,慢慢地搅开。红油均匀地浮在汤水上,晶莹的水饺在红油汤中漂浮旋转,瞧着更加诱人。也不知这一碗比之方才,是辣椒提鲜香本味,好上加好;还是口味混乱,平白坏了一碗好饺子。
璋华尝了一口,还没等仔细尝出味道来,就先被辛辣呛得咳嗽。
温晏连忙推开碗,帮母亲顺气,“阿娘就算能吃辣,也别在晚上吃嘛!平白烧胃,过会儿怎么睡啊?”
“……晏晏说的是。”璋华摇头笑道,“都这个时候了,平白自扰。”
璋华直接夹起饺子,一边就热水涮了吃,一边吩咐道:“冬日难得吃虾,既然厨房还剩一些生饺子,就送去给你九妹妹吃吧,明日早早送到二郎府上,还赶得上早点——顺便写个条子,问问二郎想不想送妹妹回武威一趟?”
温晏本在乖巧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才悚然有惊。
但她马上被母亲的下一句夺去注意,“再叫厨房准备一些苦瓜葫芦的饺子。”
温晏正色问:“阿娘是要——我明日去给父亲送早点吗?那我记的那些……”
璋华随口打断,“不用去送,备下就是,你爹若来就给他吃,他气血性热,吃不惯我的补膳。你爹要是不来,就拿去喂……随便给谁吃。”
温晏欲言又止,原本在母亲身前嬉笑扮痴的小女儿态悄然褪了去。她谨慎地,甚至是有些发怯地问:“既然明日父亲可能要来——母亲,你明日还要见人吗?”
“见。”璋华平静地答,并对女儿惊惧的神态报以安抚,“但不是今天这群人。明日见一见你二哥,见一见温情,再见一见熙柔,把她哄回家去——这些被你父亲撞见也无妨,不必忧心。”
温晏想了想,再抬头还是满脸迷惑,“可是母亲,今日那么多人求见,俱是不速之客,难道明天就不会有了吗?哪怕他们被拒之门外,只是在殿外徘徊……若被父亲撞见,难免无端生出芥蒂,未免不美。”
璋华反问:“他要是心无芥蒂,又怎么会来呢?”
温晏哑然少顷,突然在母亲膝前跪了下去,恳求道:“那明早就去炎阳殿给爹爹送早点好吗?阿娘不要等爹爹找来了,我去送,好吗?”
“不好。”璋华轻轻抚着女儿的额发,温柔却断然地命令道,“不好,我不允许,你明早不仅不能去炎阳殿,还要和熙柔一起出宫去。”
温晏闻言,面上神情变幻,母亲愈是轻抚她额角,就愈发惊惧,愈发凄楚。
璋华在女儿哭出来之前开口,“晏晏,你近来还玩骰子吗?你以前总和六娘玩这个打赌。一个人两只摇盅,各六个骰子,同时起手同时停,最后一刻揭盅比点数大小——这个游戏在什么时候最好玩?”
温晏茫然失措,似乎跟不上母亲跳脱的思路,但她到底冰雪聪明,稍稍思索,便道:“自然是——我和六姐都停了手但还没揭盅时,互相猜互相哄各自押赌注,最后依次揭盅比大小……阿娘你是觉得,爹爹未知全貌的时候才有趣吗?可这军政大事,要人命的,又不是博戏……”
璋华嗤笑:“你是没见过博戏也能要人命的。”
“阿娘!”
“我是想说,自己摇的骰子,自己揭盅才有意思——不容我亲自来,都可惜了那些补药。”璋华顿了顿,又叹,“而且无论拖到什么时候揭盅,只要停了手,骰子的点数就已经定了,无论你怎么揭盅,点数都不会变。你当它严肃作军政,还是轻佻作博戏,都不妨碍那个结果。”
见温晏似懂非懂,璋华索性挑明了,“所以明天蓬莱殿不会再有什么不速之客,更不会让谁撞见才生芥蒂,因为你哥哥在阳泉平定府已经盘桓得够久了,是时候做决定了——既然博戏的第一盅明早就落定,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开盅,他们明天都没有骰子可摇了——也正是因为明早就要尘埃落定,今天才会这么热闹。”
温晏面露恍然,但短暂明悟后,又复归怔忪,懵懂中隐隐有惧,宛如面对风雨的无知孩童。
璋华又恢复了她做母亲的温和,哄她道:“反正这事明日就与你无关了——不,本就与你无关,好孩子,别且回去睡吧。”
温晏如蒙大赦,闷闷起身,方退几步,突然又驻足,回头问:“阿娘还不睡吗?”
“我吃了两碗饺子,还能熬一熬。”璋华笑道,“且等你哥哥摇盅。”
苏韬引温逐流进门时,里面的温旭正在小厅里兜圈子,乍一看和之前温晁无能狂怒的架势差不多,但步伐稳健得多。
邢梅坐在桌边煮茶,朝温逐流随意点头见礼,“逐流来得正好,方才刚探得准确消息——你这一路应该也看到了,李家谨慎得很。”他仔细说了几个方位的守卫人数,每一处都不容小觑,讲到最后,就听兜圈子的温旭轻轻叹了口气。
温逐流神情不变,问温旭:“大公子为何叹气?”
温旭神情凛然,默了一默,才斟酌道:“叹此行不如意……阳泉李氏,确实不好相与。原想好生洽谈,不战而屈人之兵,偏偏他们油盐不进,满口敷衍;再想威逼利诱,小惩大诫,偏偏他们根基深厚,又有所防备;若想放手去攻,一力降十会……却怕后果不如意。”
温逐流不以为意道:“这些事,大公子来之前不清楚吗?”
“不瞒师傅,在不夜天城安坐着,成日听得吹吹捧捧,事事顺意,所谓困难过耳不入心,总没有实感,还当万事来了就好办……是我年少轻狂,想得简单了。”温旭苦笑道,“如今是和是战,是进是退,都无万全之策。可这么多人带出来,父亲重托,母亲挂念,全岐山的眼睛都看着,总不能无功而返……难免失了成算。”
邢梅喝了一口茶,“也不是不能无功而返,只是这结果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但大公子本也不必让所有人都满意。”
见温旭只是敷衍一笑,并没听懂的样子,邢梅只好又道:“大公子觉得,自己此行最首要的目的是什么?”
温旭说:“收复李氏,拢权三晋。”
“这只能排第二。”邢梅摇头放下茶盏,“最首要的目的,当属走出岐山来,用您的脚步探一探路,用您的眼睛看一看天。大明殿上那么多献策建言,成山成堆的都是道理,可路到底要怎么走,总要有人第一个实地走一遍,走成了是经验,走败了是教训,都有意义。”
真是……好正确的一段废话。
温旭也知道邢相此言不虚,而且是站在全岐山的高度才能说出来的话,是在炎阳殿御座上该有的格局,作为岐山温氏默认的继承人,他也不是不明白。但成王败寇,自己这一趟出来,最后到底是成为经验还是沦为教训,对温旭本人来说,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说到底,他毕竟年方加冠,立业未成,建功心切,哪里那么容易看淡个人得失?
“邢相说的极是,此次出使,我就是岐山的眼睛,是问路的投石——正因如此,我才要问出一条最好的路来,我得做个对得起宗门的判断。”温旭深深吸了一口气,“阳泉李氏确然是一块难啃的硬骨,若我偏要求个全胜,请问两位前辈,以我们此行之力,啃不啃得动?”
邢梅反问:“敢问大公子什么叫全胜?杀敌一千也自损八百,算全胜吗?一鼓而下但余孽复生,算全胜吗?一时杀伐惹仙门群起而攻之,算全胜吗?”
温旭呼吸一紧,面色渐白,一时又有些喘不过气来。
温逐流突然对苏韬说:“你先退下。”
苏韬也是一激灵,和同样紧张的温旭对视一眼,方咬牙退出门去。
闲杂人等清干净,有些话就好放开了讲,有些脸面也就不用留了。
“大公子其实心里很明白,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瞻前顾后,进退失据,但世上本就少有万全之计。”邢梅语气愈发恭敬,姿态也愈发疏离,“只论胜负,以我宗胃口,李氏骨头再硬,嚼不动也能生吞。但胜负之外另有说法,或许旷日持久多生变故,或许仙门口诛笔伐舆论滔滔,或许晋阳周氏不会坐视不理,或许青城和不净世也怕唇亡齿寒……所以——”
温旭定定地望着邢梅。
“胜是一定能胜,但全胜一事……”邢梅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大公子当然可以求,或许也求得来,但眼下,我实在不敢保。”
“……谢邢相教诲。”温旭脸色虽差,却不算失色,仍提着那口气转向温逐流,“温随师傅可有策论?”
温逐流道:“策论说不上,仙门大事也不敢妄言,但打架火拼之事还好说两句。我等身在平定府,为表诚意,随行修士并不多,大多留在阳泉城外。但平定府防卫森严,如果从府外进攻,如此易守难攻的地界,攻势一定会被李氏迟滞,而一旦不能一鼓而下,到时候恐怕要反受其害,彼时如何脱身都未可知。而如果从内进攻,会好打得多,但是这样一来……”
温逐流不再说了,温旭沉声缓缓接上,“但是这样一来,就不存在敲山震虎,也无所谓威逼利诱——只能赶尽杀绝,不死不休了。”
无人说话。
“来平定府之前虽做了种种准备,但总以为有万全法,不致如此作赌。”温旭环顾两人,神情痛苦,面上肌肉隐隐抽动着,几乎是以一种恳求的姿态在问,“我为岐山之先,自我起始——真要做到这么绝吗?”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对着温旭的一番剖心直言,邢梅只是轻轻发笑,意味难明,“大公子可以不做——您做决定就是。”
在温氏长公子把牙咬碎之前,温逐流已经将邢梅这等不肯给孩子作保的圆滑小人赶出了内室,指派他煮水添茶去。邢梅唱完了白脸,提起茶壶和红脸交班之际,还不忘刺温旭一句,“这等紧要时分,大公子若只踌躇不前,那还不如一个炎阳殿前的小小侍者。”
饶是温旭心知这是激将,也难免情急,但张口欲言又无话可说,原本苍白的脸色生生涨红起来。他被温逐流一拉,落座在茶桌前,也还梗着脖子,只盯着桌案上的花纹看。
这模样和温晁闷闷踢桌子时何其像,只是一个憋气,一个闷气,在年长者眼中本就差别不大,落在温逐流眼里,却不免想到这对兄弟的父母秉性——想来是哥哥随母亲,弟弟随父亲了。
——温旭随母亲吗?
温逐流搭手在他肩头,轻轻按了一下,“公子害怕吗?”
温旭一边盯着桌上花纹,一边哑声说:“温随师傅说笑了,父亲稳坐不夜天,虞祭酒亲至太行,我身边还有您和邢相把稳,背后自有宗门擎天之势,只不过要我下个决定而已,有何可怕?”
“不可怕吗?”温逐流松开手,自顾自道,“那么多人把持背后,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那么重的担子压过来——要我说,是该害怕的,因为人拥有得越多,心中就会越多敬畏,不敢随意行事,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温若寒或许是例外。
温旭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稍稍找回一点自制力,又马上岔开话题掩饰道:“我思量邢相教诲入神,不想在师傅面前却是露怯了——方才邢相说什么‘炎阳殿前的侍者’,不知是字面意思,还是什么大明宫里的老典故?”
他情绪平复,自制力回转,抬起脸来发问时,神情专注而恳切,姿态平易近人,又不失矜傲自持,还是那个温氏倾力教养出来的长公子。长公子五官兼具父母之长,眼睛像温若寒,目光诚恳得几近纯粹,嘴唇像璋华,微笑时和煦如春来生暖——光是这张脸,做出这样的神态,就足以惹故人失神。
温逐流不至于失神,但也心生感怀,语气更添亲近随意,直白答道:“是字面意思,也有老典故。”
温旭笑得愈发像母亲了,遗传自父亲的那双眼睛也微微弯起来,显出些近些年再难自温若寒眉眼间见到的柔和舒朗,“小子愿闻其详。”
温大公子在长辈面前实在是个很受教的好学生,尤其在温逐流这里,有温晁朽木在前,就愈发显得温旭的良材之姿。温逐流自想倾囊相授,但寡言少语久了,面对邢梅圈出的疑难题目不免思忖,这就让提壶归来的邢梅抢了先。
这恶人擦去白脸,换作一副忠厚长者的面目,厚着面皮自问自答道:“那是个老辈中人尽皆知的例子,说起来颇多忌讳,所以流传不多。但放在今日的疑难里,实在合适,我擅自妄言,说个开头,大公子姑且一听,言不出暗室。”
温旭笑得更深了些,不期然地更假了一点,但姿态依旧从容,不复方才局促,“邢相但讲无妨。”
“那件事发生在尊主继位前,事关宗门名实大统,不好不忌讳。”然后,邢梅就开始毫不忌讳了,“当时尊主和西凉那位各成气候,西凉那位是嫡是长,宗子教养,与少宗只差一个名分;尊主庶出排次位,年岁其实差不多,后起成势,岐山公认雄才有为——现在有现在的说法,但在我们当时看,确实算是旗鼓相当。当时宗门半数各自站队,剩下半数,要么还没资格站队,要么是真心实意当纯臣。”
温逐流轻咳几声。温旭面露惊疑,毕竟在他所知的版本中,温若寒可是自幼天资卓绝聪颖超群,在兄弟间鹤立鸡群,资质平庸的兄长自愿退位让贤,自请去西凉戍边……
“当时老宗主病重,膝下几位公子轮流侍疾,西凉那位趁尊主与自己都轮空的时机,约尊主出城夜猎。说是一同为老宗主寻良药,山中妖物警惕,请弟弟轻车简从——狗听了狗都不信,偏偏你爹听了还真就单刀赴会……
“大公子不信是吧?我当时也不信,就算你爹敢信我也不敢信,他自单刀赴会,我等率人埋伏在后……到了现场看对面也来得齐齐整整,不管这兄弟俩是夜猎寻药还是摊牌决斗,反正底下人都是冲着火拼来的……赵逐流你嗓子不舒服就多喝水!”
温逐流的干咳声就此打住,温旭替人尴尬,忙倒了一杯茶给他。
邢梅自行端了一杯茶,道:“这斗得像乌眼鸡的兄弟俩是早上出城的,老宗主是上午断气的,山里得到消息在午后,赶回大明宫已是日斜。这中间足足三个时辰,大明宫群龙无首,当日侍疾的小公子鞋都没穿就跑出炎阳殿报丧,没半个时辰,满宫人都知道了。”他喝了一大口茶,顺势结束了自己的单口相声,“我当时跟尊主同在山里,逐流留守大明宫——接下来的事情,就由逐流你来说吧。”
恰好温逐流喝了半杯茶润嗓子,听邢梅一通口无遮拦,自己再说什么都算不得多犯忌讳,也就随意开口道:“因为老宗主江河日下,病势难挽,算来就在一年之间,当时大明宫中对宗主易位早有预料——但变故实在来得过分突然,当时宫中无人把持大局,侍疾的小公子在情急之下冲去前殿轮值所,将实情悉数告之,于是轮值所召集群臣直叩炎阳殿。
“那个时候,大明宫里各路人马也有所应对,有的混在前朝群臣之间鼓噪声势,有的自后庭潜入控制局面——我当时是尊主亲随,也是宫中侍卫,人在炎阳殿中,与大公子那边的侍者对峙,守着满屋子遗物。”
温旭知道,这个“大公子”说的是上一代温氏长公子,也就是邢梅口中和温若寒斗作乌眼鸡,现于西凉戍边的伯父温冶。在岐山温氏现在发行的宗史佳话中,温若寒自然是天纵之才、中兴雄主,但无奈落生庶次之位,所幸前有慈父慧眼识子,悉心培养,多予历练,最后遗书以传位;后有仁兄深明大义,有愧嫡长,退位让贤,最后戍边以助业……那么,在祖父暴毙后的三个时辰里,乌眼鸡兄弟还在山里“兄友弟恭”不知要不要火拼,那温逐流守卫的炎阳殿遗物之中,该有什么呢?
温旭试探道:“想来是——温随师傅保住了祖父的遗书?”
邢梅低低发笑,难辨夸奖或嘲讽。温逐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描述情况,“当时群臣守在殿门前,有的要亲笔遗书,有的问老宗主清醒时有没有对继承之事下定论,有的要在老宗主故身当面讨论继任……”他顿了顿,才反问道,“公子觉得,在这样的场面里,我等外姓侍臣能不能捧出一份遗书?或者复述一段老宗主昨晚的口谕?而若我们能拿出来,又能有多少人相信?”
——说不得,若当日就地搜罗众人的衣襟大袖,能找出十来个版本的遗书。
温旭神态平静,面上全无被颠覆认知的错愕,而是一派冷淡肃然,抗辩道:“凭什么不信?新宗主念出来的遗书就是真的遗书,若有逆贼敢说一个假字,自有忠直之辈为主君分忧。”
邢梅悄然收了笑,隐晦地温逐流交换目光,又将这少年侧脸仔细打量,似要在其中搜寻某些熟悉的影子。
温逐流望温旭更直接些,探究和观察的意味颇重,看得少年满脸坚定决然渐渐褪作迟疑,才开口提醒:“可大公子应当记得,当时尊主并不在。”
所以没有什么够分量的“新宗主”手持遗书正名定分,没有人能以绝对的权势指鹿为马,只有一殿无名侍者守着不能开口的尊贵尸体和遗物,面对着越聚越多的岐山群臣,听大人物们在逼交遗书,在催问口谕,要讨论宗主身后继承人。
这个问题可以讨论吗?当然可以,你一句嫡长正朔,我一句立贤为先,未必不能把温二公子就这么“讨论”上宗主位。即便讨论不出来,也可以浑水摸鱼拖延时间,等真正能一言定终局的人回来。如果讨论结果不如意,也可以权当蠢人放屁——万一等温若寒回来,手里就提着温冶的脑袋呢?哪怕按嫡长论父死子继,那现在也该论一论兄终弟及了吧?
饶是身在十余年后,早知结果,可代入那一刻温逐流的位置,温旭还是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窒息。他心思百转,左右纠结,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邢梅说这桩旧事“放在今日的疑难里实在合适”——因为彼时彼刻,就恰如此时此刻,选择太多,可能太多,看似前路广阔,实则迷雾重重,只怕一步踏错,死局无生,明明一时寻不到万全之策,偏偏日头一刻一刻地过,迟疑本身未必不是行将踏错。
“那……怎么办呢?”他问,“我……您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都没做。”温逐流说,在温旭错愕的目光里说出了下一句,“但有另一个人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隔了十九年岁月,饶是以温逐流的善思不忘,记忆也难免模糊。当年大家都年轻,年轻人若做成了事业,就免不了轻狂放肆,温若寒高兴起来会揪着温逐流反复追问当时的细节,温逐流说着说着难免顺着气氛夸张几句,另有邢梅这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旁凑趣——这段记忆中有多少臆想或戏说的成分,如今都难以辨别了,
但温逐流总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切的开端,也就是那场由贵人暴毙引发的兵荒马乱——因为其中并无任何可供爽言戏说的成分,大概还能保几分真吧。
炎阳殿中,人人自危人人自得又人人失措,他立在炎阳殿中,兴奋和恐慌、机遇与挑战、冲动和怯懦……通通重合在那一刻,听殿前人声渐起,一时竟动弹不得。
所以那人快步自他身侧路过时,他不由拦了一下,问:“你想干什么?”
那人侧眼瞥他一眼,一贯微笑的嘴唇抿得发白,没有答话,只是拨开他并不坚决的阻拦,径自跨过大殿的门槛,站在了“炎阳殿”的牌匾下。
群情激奋中,一个宫中侍者打扮的矮个子没有在第一时间吸引到多少注意,但随着他稳稳站定,目视前方,当面的臣子都打起了精神。他袖手立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众人反应,直到群臣的中后部也渐渐对他报以注目,他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只又长又窄的丝绢卷轴,双手平举向前。
一时间人群俱寂,一当面持重老臣问:“你手中所持何物?”
这瘦小的侍者微笑着答道:“是老宗主传位于二公子的遗书。”
他话音轻柔,寥寥一句,却是短小精悍,掷地有声。人群静了一静,随即喧嚣乍起,跟在老臣身后的年轻后生任龙图信手来取那遗书查看,侍者反而回避道:“你们不好好待在自己的职所,都涌入大明宫,便是要问谁是新宗主——我捧老宗主遗笔来答,但遗书事关继承,十分贵重,只此一份,不可轻忽,所以不好让大家传阅来看。”
说罢,他双手将绢书展示给当面一持重老臣,那老臣最平素最爱修闭口禅,当面被塞了这么一件烫手山芋,一时也只能勉强招架,朗读遗书上寥寥数语——只写了温若寒继位这一件事,几行字凑一起还不如鲜红的宗主印明显。
但宗主印实在太明显了。
老臣高声读过了,对内容不置可否,只说:“落印是真。”
——当然,落印有什么假的可能?炎阳殿里一团乱,大印就在书房案上摆着呢,印泥一压一盖就是了。
有人绕了个弯来质疑,“宗主中风后,字迹同以往大不一样,这遗书不似宗主亲笔。”
侍者答道:“宗主中风后少见挥毫,重病后更难起身,这遗书是宗主口述后,由侍者书写印制。”
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既然只有遗言无亲笔,那遗书怎好为证?”
“空口白牙质问老宗主的金口玉言,你且报上名来,做这一问的见证!”侍者朝声源处朗声说完,那人缝里的影子就再看不见,侍者无声冷笑,又道,“炎阳殿随侍都可为证。”
他身后炎阳殿里,一群侍者挨挨挤挤,却是鸦雀无声,无人异议。
老臣中有人就事论事道,“无名小卒,都做不得见证——昨夜是小公子侍疾,为何小公子未曾听闻?”
“小公子真的没听到吗?他亲口说的?”侍者不慌不忙地道,“要么是不巧睡迷了不记得,要么是一时急忘了没说——这是小公子的错处,可不干老宗主遗书的事。”
人群稍稍散开,被人群露出来的温小公子张口结舌,茫然四顾,期期艾艾半天,也不知是真的自我怀疑,还是怕说错了话被温若寒回来报复,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侍者见状,更添无忌,随后众人又分别提出委婉的质疑,他再不屑正面回应,只端着遗书卷轴,最后淡淡道:“若诸位实在不愿相信二公子得位,不如去姑苏请个会问灵的蓝氏子弟,亲口问问老宗主在天之灵?”
“……荒谬!你小小一个内侍,还是个……当真荒谬!”中立派纯臣中最年轻的任龙图也破戒开口,“区区遗书,难以公证,宗主位更替这等大事,如何取信于此?诸位公子何在?长公子何在?为何不经公论,就匆匆断言说传位于二公子?难道你家主子不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什么叫洁身自好吗?”
侍者沉默一瞬,随即反问:“瓜田不提履,李下不整冠——这是路人的洁身自好,二公子本在自家田园,何必拘泥?诸位家臣,又何必拘泥?是对着田园有别的想法吗?”
对面气息一滞,一时不能答,侍者索性扬起下颌,微笑道:“方才有人问:为何不经公论就传位于二公子?小人也想请问:为什么要论?老宗主过身,二公子继位,本就理所应当,有什么可讨论的?若我等小人此刻不拿出遗书,日后新宗主难道就是诸位讨论出来的?那再被口口相传成什么样子?”
他一句一句说来,气势一句强过一句,“小人再请问一遍:诸位有什么可论的?二公子没有加冠成年吗?不是嫡系血脉吗?二公子没有军政雄才,不受岐山交口称赞吗?二公子没有选贤举能吗?麾下不是人才济济吗?在不夜天不是人心所向吗?如果二公子都是、都有,且在温氏子弟中再无人出其右,那他难道不是岐山温氏最当之无愧的继任之人吗?!”
“便是老宗主过身仓促,遗书有失公证,有所不周到——”侍者轻轻一笑,似带冷嘲,随即昂然道,“但当下新旧交替之时,当维稳为先,礼数完备是锦上添花,有则有,无也罢,不碍织锦堂皇!”
一言至此,炎阳殿前偌大人群,再无熙攘,那侍者又高声开口,几乎在喊了:“岐山温氏,炎阳烈焰,我本无名小卒,今奉大义昭彰初阳!月落日升,新主当立,除了公子温凛外,可还有二日争晖?有的话——请现在就说出来!”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人群中多少面面相觑,最后竟鸦雀无声。有多少浑水摸鱼之辈本还跃跃欲试,但在这诛心几问下,都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昨天还和温凛旗鼓相当的另一个名字,在寂静的气流中不断涌动,终究未能成音。
那侍者的嗓音最后已喊得有些破了,收作正常音量时仍存些微沙哑,但他似乎执意要给这片尴尬的寂静收尾,再一次微笑起来,缓缓开口。
“小人晓得,继承之事不可轻率,诸位不是有意为难,只是急于要个定论,要个交代。”他言语和缓,似乎突然善解人意起来,理解了大家的苦衷,“小人身份太低,捧出的老宗主遗书也不值公信——但我还有一样凭证,与遗书放在一起,便不算孤证了。”
霎时间,人群中传来异口同声的喘息声,不知是因为新证给了交代,还是因为这侍者不再以诛心之言咄咄逼人——反正所有人都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侍者在这稍显轻松的气氛里低眉敛目,微笑愈发温和。
他本双手平托遗书卷轴,现在突然握住卷轴一炳,横向拔开,仿佛要将遗书扯成两边——但未闻裂帛之声,只听得一声悠扬剑鸣。
原来,他手中为丝绢缠裹的两柄根本就不是卷轴,而是一把剑。那张写了遗书的丝绢就缠在剑鞘上,现在侍者拔剑出鞘两寸,丝绢随之铺展垂坠,向所有人招展着,文字画押都清晰——但比丝绢更清楚的是丝绢前的两寸剑刃,比起温氏子弟惯用的家传古董剑,那把剑显得格外新,格外利,双刃折光亮烈,端得是锋锐无匹,若放在平时,见者恐怕都会怀疑剑刃后的遗书是否还完好无损。
但此刻,无人顾得上忧心那张潦草的遗书,因为这是在岐山温氏的大明宫里,这把太新太利的灵剑太让人熟悉,不必剑鞘上那二字剑铭提醒,也无人不晓得它的威名。
——“轩辕”。
那是温若寒的佩剑:轩辕。
“我奉故宗主书——”那沙哑的人声高声喊道,“招展公示——”
偌大炎阳正殿,数扇大门洞开,门前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瘦小的侍从,他面对着殿前广场上乌泱泱的群臣名修,面对着四纹的炎阳、六纹的烈焰和八纹的红袍,一字一顿地喊:
“我奉今宗主剑——”他的双眼映了轩辕剑的刃光,像是烈阳下的水面,亮烈惊人,“出鞘为证——”
他微微一笑,轻声问:“可还有人不信?”
话音未落,他往前走了一步。
前足起,丝绢落地;后足定,长剑轻吟。
那满广场的熙攘人群就像是一道静止的洪流,随她这一步向前,人群徒然逆流。
“现在想想,那人当日的举动,未尝不是鲁莽托大——彼时彼地,哪怕尊主威望颇深于宗主位是十拿九稳,但现场有任何一个万一,对他一个小小侍者来说,都是万死不能赎的大罪。”温逐流望着温旭的目光别有意味,“但还是叫他赌赢了,两难之间,他迈出了那一步,就证明了尊主的轩辕剑没有错付。”
听到父亲,本茫然放松的温旭突然直起了腰,攥紧了自己的佩剑。
邢梅看在眼里,知道他有所警醒,到底摆出了谆谆教诲的姿态,推心置腹地对这位主家大公子说:“其实,若此行只是对小小阳泉李氏的一次出使,以尊主对仙门的傲气,以夫人对公子们的爱护,这一趟都未必非要让您来——那为什么要您来?”
温旭抬头,张口欲言,但呼吸颤抖,未能成语,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这一趟,注定了进退两可,难做决断,必须有一个能替岐山做主的人来。”邢梅一字一顿地说,“尊主让大公子来,就是要大公子在此时此刻,替他做一个决断——尊主要冀州是什么样的结果,岐山要对仙门展示什么样的姿态,就请大公子做什么样的决断。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当下平定府内,恰如彼时炎阳殿前,大公子就是那个能拔出剑来的人!”
璋华轻轻地拔出剑来。
和寻常修士所佩灵剑相比,这把剑实在短得出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把双刃的匕首。镶嵌南红的剑鞘十分华丽,被拿在璋华这等弱质纤纤的女子手中,就像一个没开刃的装饰品。但终究是灵匠大师铸造的上好灵器,又经过地火殿亡魂淬炼,为虞丹歌亲自封法,于暗光里也泛着森森寒气、腾腾杀气,双刃倒映着的人影扭曲,似乎并不是璋华自己,而是封印的亡魂——这样沾血立死的凶器,用来裁切纸张,更是毫不费力。
璋华一边顺手处理卷册的毛边,一边裁切内容不合适的纸页。恍惚经年的感触渐渐从记忆深处回漫——她久居内帷,身边总有孩童,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剑了,哪怕是膝下最亲密的三个孩子,恐怕也对她的佩剑没什么印象吧。
——或许旭儿还有点记忆吧,如果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璋华裁掉一页扔进火盆,看着火焰燎烧字迹化作灰烬,一时望着暖光有些出神。
——旭儿是她和温凛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时,温凛甚至还不是宗主。
——她这把佩剑,也只是一件女眷防身的武器,没经后来那么多道阴气森森的淬炼工序。
彼时正值岐山大位更迭前夕,不夜天城日日风云变幻,温凛忙着争权夺利筹谋大事,璋华陪他一起绷着神经。那时候她带儿子时也随身佩剑,常常神思不属,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握着剑摩挲,小温旭常常嘟着嘴,咿咿呀呀地和剑争宠,往往要哭得满腮是泪,才唤回母亲神思回转,对他注目拍哄一二。
在温旭最需要父母的幼年,也是父母最无暇顾及他的时候,或许正因如此,比起受尽宠爱的弟妹,他开窍懂事得极早,不到一岁就能以言语同人做简单的交流。
璋华记得风云突变的那日,她匆匆裁好了卷轴就要去炎阳殿,被母亲动作惊醒的孩子号啕大哭,抱着她的手臂不许她离开,期期艾艾地说阿娘别走、阿娘陪我……
璋华急得直接甩手,小温旭猝不及防地跌了个倒仰,登时号啕大哭,挣出了乳母的手臂继续去抱母亲。璋华无可奈何,手边没有安抚之物,索性取出封鞘的佩剑让他抱住,压着火哄他说,“先玩这个好吗?这是阿娘的宝贝,旭儿帮阿娘保管,阿娘很快就回来拿。”
“娘……娘别走……”孩子紧紧抱着剑,抽噎得厉害,“带我去……”
“娘不能带你去,你等娘回来好吗?”璋华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等娘回来,会有好消息,娘带旭儿换个地方住,旭儿会有更大的屋子、更大的院子、更多的玩具、更好的前程……”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外看,生怕温逐流等不及先走,再回头,小温旭已经不再哭了,虽然依旧紧紧抱着剑,生怕失了信物母亲就不要他一般,但还空出一只手吃力地给自己擦眼睛,然后带着满脸泪痕,对璋华用力地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阿娘……”这个小小的,方才还哭得涕泗横流的小孩子吃力地咬着字音,对她说,“我等……娘回来……开心……”
她向他许喜讯,许实利,许前程。
他说:阿娘回来的时候,要开心。
火焰在纸张的残片上摇曳不停,渐渐燃尽,袅袅的烟雾中,来自旧岁的残影依旧清晰。
璋华想:时间过着真快啊,一晃快二十年,那时候是他小小一个娃娃,眼巴巴地等她回来;现在是她垂垂老矣,等他传回来的消息。那时候她信誓旦旦许诺的是“好消息”,而此刻她点灯熬油去等的消息,已经无所谓好坏。
那时候,她的孩子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好消息坏消息,只是希望母亲回来的时候能开心。
——那这一次,她的孩子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开心呢?
就像夜宵混沌中不合时宜的辣椒油一样,这根本就不是此刻璋华顾得上的事情,多思无益。
但她还是难免恍惚出神,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徒劳的感慨来不及绵延太久,蓬莱殿外轻轻的脚步声和门缝中闪过的影子便唤回了璋华的思绪。
来者孤影一片,未着大明宫中任何一种制服,因夜深了,蓬莱殿只有璋华身边才点了几盏灯,更难以分辨来人面目。但她方仓促回神,眼见那幽暗便装的人影举步三尺,就猛地站起了身。
本就是虚弱之人难得熬夜,她一起身便觉头晕目眩,这点晕眩让她顿时觉得自己认错了人,脱口道:“我还当是——”
随着那人很快走入被灯光照亮的范围,璋华眼前重影迅速合一,眼前身影清晰,面目清晰,她恍然明白,根本不是“还当是”——来的就是岐山温氏的宰相任龙图。
任龙图好像根本没看到她的惊愕失态,施施然地走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便合手行了一礼,“见过夫人。”从容平静得好像这里不是深更半夜的蓬莱后宫,而是正大光明的炎阳前殿。
人来都来了,哪怕赶走也已算来过,再失态,反而是她露怯。璋华稳住身形,遥望任龙图身后黑暗重重,不见第三人,到底没说那些故作姿态的废话,只是问:“你来这里有人知道吗?”
任龙图答:“宰相轮值大明宫,这几日邢梅不在,我替他的班,大家应该都知道我今晚下值,不在宫中。”
璋华缓缓坐下,摇头道:“是啊,大家都知道任相今晚下值,现在不该在这里的。”
任龙图也摇头道:“大家也都知道璋华夫人重病欠安,深居简出,蓬莱殿里早早熄灯,现在不该坐在这里的。”
这人看着忠厚老实,谨于口舌,但真要论词锋,还真少有谁能讨到他的便宜。璋华扶额,避开了任龙图隐隐然的讽刺,和缓道:“你我都不该在这里,那么我们就都没有在这里——殿中无第三人,任相自己拖把椅子。你这个没来的,和我这个睡了的,随便说说话吧。”
“我心中焦急,实在坐不下,也不便久坐。”任龙图平静地看着璋华,“只想简要问夫人三个问题。”
同为岐山宰相品级的人物,任龙图与邢梅那等随主人鸡犬升天的幸进不同,他更偏于纯臣,所谓正人君子,秉性刚直,重是非轻利害,遇到看不惯的,向来单刀直入,不说废话,不留面子。恰如此刻,他对着璋华虽口称敬语,但词锋没有分毫软和,直言说:
“出使阳泉,事关岐山大计,我知道夫人不赞成激进一派放手搏命的做派,可夫人要表态、要劝谏、要另议——何至于此啊?岐山上书政路通达,夫人与尊主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说?行阴私诡计,必使内外不安,于外是兵家大忌,于内是自毁长城。”
璋华端然正坐,不急不辩地等着他的“三问”。
“我的第一问是——尊主决意行雷霆之举,这是炎阳殿上议定了的,夫人为何执意缓进?”
“任相来势汹汹,但出的第一道题却是明知故问,想来就是用来考我的。”璋华轻轻叹了口气,扶着额头换了个松弛的姿态,慢悠悠地道,“我为何执意缓进,就像你为何总在说风险,求稳健——缓进没有道理吗?对于当今岐山这个烈火烹油的局势来说,哪怕缓进略显温吞保守,也要比激进强些吧?
“逐鹿天下,统一仙门,不仅是碾压、征服、顺者昌逆者亡——打下来之后不要治的吗?不要管的吗?九州图上新拿下一块,这只是外交,但接下来就是内政,任相是真正做事的,岐山的内政真到了能满溢而出填新土的时机吗?哪怕仅一个三晋,那就有多少城池要填要管,多少家姓要收要制,岐山有那么多人才吗?送出去站得住脚吗?本就不到满溢的程度,直接倒出去,空心的还是自己。到时候左支右绌,跨不过去也退不回来,生生吊在那儿,元气大伤,耗尽家底——我明知如此,如何能不拦?”
话到此处,她换气跟不太上,匆匆咳了几声,愈发无奈,“任相也明知如此,何必又要我多说?”
璋华说得又快又满,隐隐有埋怨,而明知故问的任龙图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在她最后发出的几声气弱咳嗽里皱了皱眉头,等她缓过几息,并不回答,也不加评论,直接继续问:
“第二问——夫人想表态,想进谏,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吗?您自己说内政要稳,为政却不行阳谋,而取小道——哪怕行激进之道注定是撞南墙,至少也上下一心,事后一道收拾,重整山河就是,比不得两派相争直接内部分裂更伤元气。”
这个问题显然是他真正想问的,语气激越许多,带了货真价实的不解。璋华听得刺耳,只得自己回忆着重复了一遍问题,“我没有更好的方法吗?呵!”她笑起来,“有啊,私下去劝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台面上去拦他,摆事实、讲道理——任相您没做过吗?有用吗?你拦住了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夜强撑的凌厉姿态中显出疲惫来,“内政的问题不是不能解决,稳稳地准备,慢慢地筹划,最多三年,起码能有条不紊地吞下北境,可他给我机会吗?炎阳殿上议战和的时候还不够明显吗?任相,你当时根本不是输给激进派,你是输给了温凛——他已经听不进人劝了。
“但那些隐患和难处又不可能因为他不听就不在了,总要有个人把这些事接过去,开一次口,尽一次力。”璋华望着任龙图那副冷面,突然微微笑起来,哪怕病容憔悴,舒展的眉目若有生光,“你不也是吗?若不是还抱着一丝希望,还想再尽一尽力,你现在就不会在蓬莱殿问我,而是在炎阳殿给他递剑了。”
任龙图稍稍缓颊,微垂目,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说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极尽坦诚,璋华朝后靠了一靠,平静中带了些厌倦,“温家这驾马车,已经没有太多机会扯缰绳了……但现在是个难得的时机。我到不夜天二十多年,亲眼看着它起高楼,宴宾客,地基蚁穴渐生,日益收拾不得,怎么舍得?
“可岐山六部,宰相客卿,各有各的算盘,有的人分量不够,有的人等着征伐天下乱中取胜,够分量又少私利的人里,赵随不愿违背他,邢梅不愿出头,你持重不愿前朝分裂……你们还有将来,你们还要留着以后给岐山填窟窿——那就只有我来做。”
一言至此,璋华扶额自嘲:“我现在本就是数着日子等天收,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而且是我来做,总比等他们乱来要好。”
听到最后一句,任龙图周身彻底松弛下来,甚至扶着腰寻了个座位落身,揉着额角,疲态尽显。
“可我还有第三问。”任龙图好一会儿才道,“您来做,可有万全把握控制局面吗?我不质疑您的用心,也不怀疑您的手腕,可兹事体大,万万错不得,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该做!与虎谋皮,舍身搏命之举!哪怕是您也不该沾手!”
“与虎谋皮……舍身搏命……”璋华缓缓重复,忽地忍俊不禁,从任龙图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翘起来的嘴角。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盈满了亮闪闪的光,星点流溢如波漾,灵动得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任相或许夜猎不多,但我是真的亲手杀过老虎——与虎谋皮而已,搏不动岐山的命,也不必温家舍身。”
这回应简直就是来自文盲的抬杠,任龙图一时无语,张口却结舌。
璋华看够了玩笑,才继续道:“岐山人人皆知,老成持重是任相的好处,但太持重,也难免姑息放任——您可能觉得事情不到够上台面的时候,一点点苗头,风吹吹就熄了,不必大动干戈,兴师动众。但若能治病在未发时,早催病灶,先行医治,剜去腐肉虽痛,到底好过日后断臂求生,或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任龙图急道:“大公子已在阳泉了!”
“阳泉算什么?”璋华马上反问,“李氏难道是什么动不得的门户吗?是什么鼎足九州的姓氏吗?不属兰陵,难牵姑苏,比之云梦清河尤不如,也值得紧张?”
任龙图急急叹气,“依原来看,确实不值得紧张,但如今您插手进去,万一控不住——”
“就算我控不住,不是还有别人吗?”璋华张开手一个一个地数,百无聊赖似的,“阳泉有邢梅和赵随,岐山有你任龙图,再不济还有虞翯。在最坏的情况里,岐山会有些麻烦,但不会有倾覆之难——最差最差,大不了让温凛当着全仙门的面抽旭儿一顿鞭子……我都舍得,你怕什么?”
任龙图哑然无语,神情晦涩地变幻着,最终彻底云消雨霁,释然失笑,轻轻摇头道:“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
璋华也笑了一声,揪着这话头凉丝丝地挤兑,“我早说你不该在这儿。”
话说开后,危机接触,任龙图也不介意被嘲讽几句,这已经是和阴阳人做同事的必修课了,反而关心道:“之前听闻夫人病愈大安,待客不绝,还当是您强撑着身体,今晚相见,确实气色上佳,可是吃了回春的神药?”
璋华笑意一滞,敷衍道:“神药不神药,反正现在精力充沛,还能稍做些事。你刚才说只问我三个问题,现在我已经答了四个了,任相可还有追问吗?”
任龙图知道这是逐客令,也立即起身,告辞的拱手方作一半,又落回腰间,恳切对璋华道:“作为岐山宰相,我三问已毕。但作为您多年故交同僚,我还想再作一个追问:夫人,无论情状如何,无论您想做什么,您都应该知道,自古以来建功者易,终功者难。如温逐流、如邢梅、如我……各有缘故,但在这件事情上,都不免爱惜羽毛,不敢立危墙之下——夫人为什么非要趟这趟浑水呢?
“此事于岐山有必要,也不伤筋动骨,于您却没必要,有害无利。将心比心,您已到终功之年,更该爱惜羽翼,即便是为大公子计深远,也不该轻易涉身。”
这个问题毫无方才几问的火药味儿,甚至早有了足够高尚识大体的答案,但出乎意料的,面对着这个问题,璋华迟疑之久前所未有,几度神情变幻,几度张口欲言,又几度叹息敛口。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以一种自嘲的口吻说:“我的答案已经在你的问题里了。”
“……你刚才说,‘作为宰相,只有三问,但作为私交故友,另有追问’……我亦如是。”璋华微微歪了头,目光越过任龙图,落在某个不为灯火照亮的虚空角落,不知在想象中对着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不太端庄的笑,口中悠悠道,“我对岐山尊主,若仅是以臣侍君,那便止步于尽忠职守,只求既不负知遇之恩,也不负公心大义——就像十九年前炎阳殿门外的温逐流与你那般。”
任龙图有所明悟:十九年前,炎阳殿前论宗主继承,温逐流持剑立在殿中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任龙图着官袍在殿门前要求验看老宗主遗书——一个报恩,一个秉义,守的都是君臣之礼,其间差别,只是因为奉君不同。
“为臣子的应分:恩义相和,则‘士为知己者死’;恩义不和,则退求明哲保身;恩义再不和,就以死相谏,或者干脆叛出门去,另择明主,甚至替天行道……这就是君臣。
“但我和温凛——远比君臣更多。”璋华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也更纠葛。”
这话已经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哪怕是半夜深宫也不该听的,任龙图只好用咳嗽打断,耳背似的,干脆拱手行礼,以示告辞。
璋华并不留客,只是道:“任相,以后的岐山,靠您多担待了。”
任龙图匆匆离去的背影稍滞,但并没停下。一声殿门开合声,一人退,一人进,彼此都擦肩而不停。进来的侍者手捧封口急信,信封上还带着阳泉的雪沫。
璋华拆信扫了一眼,略过几段置军布阵的细节,直接看到最后几字结果,便随手置于灯火,任其燃尽。而她毫不迟疑,一边往寝居走,一边拆了簪钗散下头发,直接就要睡了。
就像她对温晏说的那样,今夜是博戏第一局,温旭到底还是选择了摇盅——而她也只需要确定骰子今晚摇过了。
至于揭盅是什么点数,那就是天亮的事了。
“师傅,还有一个问题。”
凛风送来飘雪,刀一样割在众人面上。苏韬和刑柏佐一左一右护持着温旭,大战当前,都是一样的心潮澎湃,难免身形摇晃,显出许多踌躇紧张。而中间的温旭站得极稳,将背挺得笔直,面上更是冻没了表情,只有背在身后的双手青筋毕露地攥着佩剑,用力到发痛了才松开,忽然偏头问了这一句。
邢梅就站在他身后,怕冷似地微弓腰揣着手,好没体面;旁边的温逐流则只是站姿显得松垮了一些,知道温旭叫的是自己,便回道:“公子但问无妨。”
温旭问:“当年炎阳殿前执剑宣遗书的那个人,现如今是什么结果?”
这话问出去,等了半晌,温逐流却没说话。
饶是大战当前,十分严肃,温旭还是忍不住扭头追问:“这样有胆识的人物,哪怕一直做奴仆,也值得荣养重用,配得上地火殿——难道现在没有他的消息了吗?”
温逐流依然沉默不语,一旁畏缩揣手的邢梅却嘿嘿笑了,插话道:“公子别逼温随了——早先我于暗室妄言尊主故事,是以臣论君是不敬,他当时咳得跟个什么似的。现如今,他怎么敢当众教唆公子你——以子论母呢?”
温旭一怔,夜色幽深,尚看不出他神情变化,便听远方遥遥传来“咣叽”一声巨响——来自后院花园倾倒的铁柱。屏息片刻后,又见一道火光冲天,那是自传送阵涌出的温家修士们备战的信号,随那火光升天,宛如日照,寂静的平定府瞬即有人声喧嚣如浪。
温旭拔剑出鞘,朝着空中火光奋力一挥,剑芒破开客居大门,沉沉夜色中,隐隐有人影飞快奔袭而来。以温旭挥剑为令,苏韬先行,刑柏佐压后,岐山的年轻一代率先冲了出去。
门后长者依然平静,而且因破门后灌进一股寒风,邢梅将手揣得更紧了,温旭已经冲出去了,他便对温逐流继续讲:“我可记得,炎阳殿之前,我们称呼那位是‘姑娘’。炎阳殿之后,我们称呼那位是‘夫人’。
“想来如今这位大公子——天亮之后,就是少主了。”
这一夜北风声紧,淹没了多少嘈杂;大雪飘飞,埋掩盖了多少颜色,一直到日光熹微时分,方才收歇。
温晁在宁静的清晨醒来,睡眼惺忪地窝在被子里打了两个滚,突然看到闵廉一脸严肃地站到了床前,已难得穿戴好戎装。
片刻后,自命不凡的温八公子踩着靴子冲出门来,他靴子踩得不到底,武服也穿得马马虎虎,面上犹带潮红留影,不知是美梦的遗留还是惊闻大变的惶急。一路上无人阻拦,温晁却还是险些被积雪绊了一跤,如此跌跌撞撞急慌慌地冲向平定府内广场,一边冲一边嚷嚷:“谁下的令?谁领的头?为什么不叫我?打仗凭什么不——”
他的叫嚷声随广场内景映入视线而戛然而止,他像是被灼伤了眼睛,仓促扭过头,甚至扭过了半边身子,险些一头撞进身后的闵廉怀里。但抬头景象不再,低头还是看见一片红色的积雪慢慢融化,甚至舔上他的靴尖,凉意后知后觉地从没穿妥帖的脚踝处绕上来,凉森森地扎进了骨头缝里。
温晁呆怔怔地盯着那片红雪,口中含断的后半句还是小声地掉了出来:
“……凭什么……不叫我……”
(四)
脩真坊温二公子府的一天开始于寅正。
因冬季夜长,温易起身时天都没亮,人也难能清醒,拿冷水洗漱后才神清气爽,而后绕着两进的小宅子慢跑到周身燥热,又在院前打了一套长拳。温易自己晨练,打拳不像儿时上课那样一板一眼,讲究一个身随意走,真气随拳法流转四经八脉,如此两个大周天,整个人才算活泛起来。
到此时,天终于蒙蒙亮起,温易扯了汗湿的衣裳往回走,就见客居厢房屋门被从里挤开了一条小缝,一只橘猫钻出身来,睁着两盏小灯朝他看。见了温易,毛笋四脚同时跳出,也同时踩进积雪里,它“喵呜”一声抬起前面两爪,像人一样直立着,又大声朝正失笑的温易叫唤起来。
这么小的猫,叫声却堪称嘹亮,甚至叫亮了屋里的灯。怕它把隔壁邻居也叫起来,温易只得快步掠到屋前,将扒着他裤腿的小猫抱起来,毛笋一头扎进他怀里,往冒热气的衣襟里钻,爪上积雪冰得他笑意立即扭曲起来。
恰好厢房内有人提灯开了半边门,见了门外景象,顿时利落半跪在地,“二公子。”
开门的黑衣女侍跪得实在干脆,也过分清脆了,且眼看着一人高的黑影一下子矮下半截,饶是见惯下仆姿态的温二公子也有一瞬的错愕,随即抬手道:“起来——也不是第一次见,以后福身就好。”
“是。”那女侍提着灯原样站起,也微微抬起脸来,眼睛依旧低垂,却能让温易看清她的模样——虽然屋里是突然点灯推门,但她衣裳穿得严实妥当,面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分毫刚睡醒的痕迹,也不知摸黑起了多久了。
上次温映离家出走,虽然有惊无险,但身边人还是被彻底更换了一批,当时派来寻她的暗部女修直接被划做侍从,紧随左右,寸步不离。温映来哥哥这里小住,这新上任的女侍也一直跟到了温易府上。
温易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的名字,“明蝶?”
女侍的回应稍晚了一息,一直接近于无的呼吸也骤然明显起来,似乎有些意外主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是。”
应了这一声,明蝶也就再无话了。她就这么沉默地提着灯,将温易堵在门口,呼吸动作接近于无,胸膛起伏也浅,还穿着一身不反光的黑衣,像个铁铸的路灯,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等待着某个固定的指令。
被堵在门口的温二公子默默朝黑洞洞的屋里看了一眼,“郁离……”
“郁……九姑娘……”这个暗部出身的刺客终于找到了一些侍者应有的觉悟,虽然表达拙劣,但至少说出了“是”之外的话来,“九姑娘还没起,按平日作息,还有两刻钟。”
一边说着,她似乎意识到应该让温易进门了,终于侧了身去,但又拿不准温易这样的成年男子能不能进小妹妹的房间,马上又侧回一些,如此在门口半挡不挡的。连温易抱着的毛笋都要替她纠结起来了,蹬着脚哼哼唧唧。
恰在尴尬时刻,值夜的老仆提着食盒从二门外踩雪过来,见了灯就叫:“二公子!大明宫里送东西来了,是蓬莱殿送来的饺子,说是给您和九姑娘当早点。”
温易面露讶异,但并无受宠若惊之态,“知道了,现在拿去煮了吧。”随即转头对还在纠结的明蝶说:“饺子煮来一刻钟,你稍后就把郁离叫起来——这里是脩真坊,离内城都远,不如她平日住在东坊离太初宫那么近,还按平日晨起的时刻,肯定要迟到的,早早起来,好去上学。”
因想着温映有起床气会闹,他这话说得大声了点,语气也强硬,明蝶又本能地跪出清脆的一声,“是!”
却听屋里榻间一阵窸窣响动,也不知是被哪一声惊了觉。温映猛踹了一脚床板,又用力翻身用被子蒙了头,方安静下来。
温易早知她有起床气,闻声也不以为意,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还跪在地上的明蝶却少见地失了她那副木偶神态,转头朝榻间的方向露出忧心忡忡的难色,眉头皱得能藏暗器了。
“你叫得动吗?”温易见状多问一句,“平日都是谁叫她起床的?”
明蝶呆呆抬起头,期期艾艾地道:“是赖女使……昨日早上还和九姑娘对骂……人在东坊没过来。”
“……”温易只好摇摇头,“算了,我来叫她,你和十三去煮饺子。”他朝身后一摆手,“你虽是暗部出身,很少碰活物,但现在既然做了女侍,就要学着如何与人相处。去和十三一起煮饺子,让他教教你。”
一边说着,他直接扣住明蝶的肩膀,举重若轻地将她从屋里“挪”出门,而从暗处现身的暗卫十三顺势接过手。
确如温易所料,明蝶之前作为暗部刺客,和活人打交道实在太少,作为目标的活人往往也马上死了,是以人情世故多有不通。对温易这个“主人”,她还能勉强顺从,但对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十三,就本能地掰起腕子,险些将十三来个过肩摔——还好十三武艺也不差,且男子体格更重,下盘更稳。两人一过手斗了个旗鼓相当,十三暗暗抽了一气,但不能多计较,只能吃着痛,冲这个不适应情况的同僚表达友好,“都听主子吩咐,走吧。”
说罢,就这么扣着明蝶的手,强行将她拉到厨房上小课去了。
天蒙蒙亮,一个暗卫带着一个刺客去厨房煮饺子。大概是因为习惯了暗地里做事,两人进了厨房都没想到点灯这一茬,就摸着黑将点了灶火烧水,还巧妙地将灶火光掩了去,于是厨房又归于一片寂静无人的昏黑。
在这片令两人都舒适的黑暗中,十三低声问明蝶:“你以前都是做什么的?练功?追踪?杀人?”
明蝶安安静静地缩在灶台的影子里,“是。”
“……你没陪人办过事吗?”十三第一次觉得自己口才了得,“两三个人一起,会说话的差事。”
“会说。”明蝶一伸手,只见一道纤薄的影子飞快闪过灶炉前,火苗就更旺了些。
“……那你们都说过什么?”
明蝶抬起头,眼睛在昏黑中映了微微的光,竟也看得出漂亮的形状,“他说‘把那个人做掉’,我说‘是’。他说‘不要沾血’,我说‘是’。他说‘桌上书信都拿走’,我说‘是’。”
……刺客真的是这样的吗?十三第一次对自己在本专业领域内的“见多识广”产生了怀疑——暗部真的不是从什么残障孤儿里挑的人吗?教十年才教会说一个字那种?
“你们部里除了‘是’,就没有别的话好说吗?”
“有。”明蝶轻轻地说,她本音发糯,细听也不是不好听,只是复述时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他说我长得不错,问我要不要去炎阳后殿补缺。我说‘不要’。”
“……”这次十三是货真价实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是你的上峰?是叫‘环首’的那位吗?”
“是。”
十三欲言又止,到底无话,又绕回了方才的话题,“反正你现在离了暗部,现在的上峰是小小姐,是二公子。二公子和小小姐都喜欢听人说话,你随侍左右,就要多张口,而不是一味低头听令。就像方才我问你那些,除了‘是’和‘不是’,还能多答些旁的,口水话也好,凑趣也行,总不能让主子自说自话,知道吗?”
“好。”
“……算了。即便只说‘好’,你也得一边点头一边说吧,还要会笑。”十三几乎要被她逼得抓耳挠腮了,“你笑一个我看看。”
“不会。”
似乎烧到了内里干柴,炉灶里火光骤然灼亮,落了片缕光在明蝶脸上,她不闪不避地望着十三,表情还是那样专注认真,眼睛却微微眯起来,隐约有促狭的笑意……看起来就像个……
——就像个她这样年纪的姑娘……还挺好看的那种。
还站在暗处的十三不由笑了笑,笑容无声,却也被明蝶察觉。她微微睁开了眼,大概不明白这位明明和自己一样寡言还非要多说话的同僚为什么在笑,她眉头皱起,面上困惑得几近惊慌。
锅里恰好终于“咕噜咕噜”地冒了泡,十三堪堪晃过神,却不好意思收笑,就故作平常地保持着这个表情,转过头去岔了话题,打开蓬莱殿送出的食盒,一边捡饺子一边道:“喏,冒泡就是水开了,你会不会煮饺子?煮饺子讲究一个三沸三……嗯?”
温易提灯进门,一路照到内室,床里的温映“唰”地猛地扯被子蒙了头,蜷成了一条小毛毛虫。
温易暗自摇头,随手将灯放在床头,伸手揪起被角,说:“郁离起床了。”
小毛毛虫“哼哼”起来,又一个翻身,朝更里面滚去,但温易抓被角抓得牢,如此干脆将“虫蛹”扯开了一条缝,她又“嗯嗯”几声,滚回半身将缝隙合上了。
温易猛地将她遮头的被子掀开来,“醒都醒了,快起来!”
“冷……好烦……”小姑娘又把被角抢回来,牢牢盖住了脸,“没醒呢……不起……”
温易平日很少有机会带妹妹一起住,叫人起床这事对他也新鲜,一时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过分了,还真由着妹妹又哼哼着赖了一会儿,才拍着被子道:“脩真坊离太初宫路远,昨晚下雪了不好走路,再不起来你上学就迟了。”
“……下雪了……”温映在被子里哝咕了一声,突然嚷起来了,“下雪了好冷啊我不要上学!”
随天光渐明,温易到底沉下脸,再次狠心将被角掀开,让小女孩乱蓬蓬的脑袋和闷得通红的脸蛋直接暴露在冷空气中,“起来。”
恰在此刻,外门处悄然闪过一道黑影——是明蝶回来了,习惯使然,她手脚比贼还轻,好在摸到内室门口时亮了声,否则温易都未必能注意到。
“二公子。”
“你的新姐姐进来了。”温易直接将妹妹提溜出来,戳着小姑娘皱得死紧的眉头说,“她都把你的早点都做好了——是蓬莱殿叔母那里送来的饺子,天不亮就送来了,你再不起床就来不及吃了。”
若明蝶是个合格的侍女,这时候就该配合着温易说些“饺子刚煮好热气腾腾”“九姑娘的衣服都熏暖和了不怕冷”之类的话,但她显然不是,所以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又叫了一声:“二公子。”
幸好,可能是因为被提坐起来半身着了凉,也可能是因为想吃饺子,温映终于不再哼唧着找被子蒙头了,而是揉了揉眼睛,将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小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嗯……”
温易稍稍放松,这才朝明蝶转过头来,扬了眉头问:“怎么了?”
明蝶双手提着食盒,打开盖子朝温易递了过来,“装饺子的盘子下面有个信封,是给您的。”
屋里光源只温易提进来的一盏灯,因角度限制,并没照进食盒之中,方寸中一片晦暗,只能隐约看到浅色信笺的轮廓。
温易看着那方晦暗中的信笺轮廓,却是不言不动。刚打完呵欠的温映也察觉到不对劲,揉着眼朝哥哥靠过来,小脑袋“啪叽”一声半撞半顶在温易肩头,嘟囔着问,“哥哥,是什么呀……”
“没什么。”温易马上对妹妹发出了轻快的笑声,随即捻了捻手指,才从食盒中取出信笺。
那信封雪白,不染杂质,不似坊间纸张,又在光下透出极浅的暗纹,是他很熟悉的大明宫专用。而信封一角的半方朱砂红印,只盖了完整印鉴的左边偏旁,三点连两点,像是误落的朱砂——他却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写作“昷禀”那右半边。
温映揉好了眼睛,扒着哥哥的肩膀探头来看,温易一边敷衍“没什么”侧过身去,一边背对着妹妹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充其量也不过两三行。
“什么呀?”温映又问了一遍,“谁写来的?大哥哥吗?大哥哥不是走了吗……”
一边问,温映还一边探头探脑,不知能否越过兄长宽厚的肩膀看清什么字样,而明蝶立在最不可能看到任何字的角度,只能看到温易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他还是在笑。
“哥哥,哥哥——”温映几乎趴在温易背上一摇一晃地推着,“大哥哥讲什么的呀?给我看看嘛——”
温二公子是岐山贵胄中出了名的好脾性,这几年在外城闲散着,顺遂中养出了一身云淡风轻的气度,少有恶面示人。恰如此刻,冬日暖炉灶,他身在内室不着外袍,被赖床的小妹妹靠着、攀着、摇着追问,面上自然是在微微地笑,甚至笑得愈发过分,唇角扯得太开,扬得太高——不期然的,就露出了紧咬的牙关。
温晁牙关紧咬,几乎是鼓足了勇气,终于在平定府的晨光里抬起了眼睛。
雪后朝阳,天空就像洗过一样干净,格外亮的天光落在平定府中,无遮也无挡。府中数进院落,重门洞开,处处喧嚣吵嚷,墙角厚厚积雪,路上片片薄冰,冰上染了鲜艳的红色,那红随着冰裂和溶血不断向四周蜿蜒,直到溶入另一泊潺潺的红,与仍有鲜红不断涌出的伤口一起绘作凄艳的冰图。
在这血图即将清晰到具体的人面时,温晁睫毛一抖,像是扛不住冻似地眯了起来,眼窝被睫羽上的白霜一扫,受惊似地抽跳几下。他腿倒是没抖,只是像被钉在了原地,连挪到闵廉身后都没力气。
好在闵廉虽也被平定府这尸血横陈的景象震慑,但终归是底下人,见血多些,做不到泰然自若,也能强行从血染的雪堆里拔出腿。他站到了温晁身前,用身高体壮稍稍遮了少年的视线,又低声提醒:“公子?”
这一叫似乎终于叫出了温晁的魂来,少年眯着眼胡乱抓住了闵廉的衣裳,嘴唇几乎没动,嚅嗫含糊地响在嗓子里,“哥……”
闵廉被他叫得愣了一下——他比温晁大几岁,自八岁起进蓬莱殿当侍童。温晁这个小主子一直当得很自在,对他向来直呼其名,任意贬损。但偶尔时分,小主子有求于人的时候——被禁足时央闵廉爬狗洞给他开小门的时候、和爹娘赌气绝食时让闵廉送点心的时候、闷得没人倾诉半夜把闵廉摇起来问“凭什么”的时候——嘴里也会漏出一两声“哥”。但即便是这样叫,小主子的语气也不像撒娇,更类蛮横,凶巴巴的,全是藏不住的颐指气使。
——无论如何,都不似此刻这么颤巍巍的,一声“哥”叫得轻弱,几近哀求。
闵廉马上回过神来,手上往回一扣,将小主子挡得严严实实,嘴里也利落起来,“公子别急,小人知道公子不耐烦,但困兽犹斗着,且安心等军士们一一解决了,我们往旁边去些,地上脏,别污了您的靴子。”
温晁打哆嗦一般地点了头,“哥哥——”
还没继续说什么,就听一片“少主”的声浪由远及近,原是温旭飞快地从杀伐正酣的场子里折了回来,一路拖着剑踏过薄冰残雪,踩了一串血印子,到温晁主仆面前才驻足。他冷眼看着弟弟,提剑甩了一道,血珠直落闵廉身前,先把闵廉后面的温晁吓得一跳。
“你扭捏什么?”温旭冷着脸问,“你屋里的畜生是养少了吗?每年过冬生崽子不死的吗?还是夜猎里杀的少了?小的不怕,现在怕大的?”
温晁抬起头,刚想说话,就被他哥鬓角上星点殷色惊得失语。温旭见状,干脆没收剑,劈手拨开闵廉手臂,剑尖直点上温晁腰间剑柄,“拔剑出来,跟我进去。”
闵廉只得让开,温旭直直盯着弟弟的脸,“真以为来这儿是纯喝酒的?是不是怂是不是怕?怕就现在回家去!”
“我——”温晁本能地张口要反驳,但卡了一会儿才说出后半句,“我才不怕。”
在温旭的逼视下,他低头去拔剑,但他的手指好像冻僵了,剑也冻僵了,用力几次都磕磕绊绊。胸口传来“哒哒哒”的敲击声,还没有他的心跳声响。
“哒……哒……哒……哒哒哒……”
冯熙柔趴在枕头上,一手支着脸,一手屈指轻敲在黑漆漆的护心镜上,“哒哒”的节奏由慢到快,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她连敲了十来下,才彻底死心,将镜子丢弃一边。
“笨蛋!”她发了恼,一下一下地蹬起床板,“我都醒了……你怎么还没醒啊……懒鬼!”
如此气鼓鼓地爬起床,就见天光大亮,忙在胭脂的服侍下梳洗好,赶着去给婆婆问早安——虽然璋华未必在意,但冯熙柔出嫁前被母亲姐姐耳提面命,到底没敢松这根弦。
现在已经不算早了,冯熙柔匆匆咽了半碗粥,就提着裙子沿着回廊一路小跑。
她毛毛躁躁地跑到了蓬莱正殿,主座上不见璋华人影,往内室去,却有侍女难得强硬地拦住了她的的求见,“今早二公子特意进宫求见,在里面和夫人说话,不可打扰,还请八夫人稍坐片刻——大家都在等呢。”
正殿的客座上已经背对着冯熙柔落座了一位。冯熙柔远远望去,一眼就看清了那人身上白底朱纹的练功服——温晁也有一件男款。她想到方才侍女所言,一声“二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她又细看了一眼,瞧出那练功服在上衫和下摆处的别致放量,觉出不对来,又见那人背影虽修长,却不甚雄壮,更收住口,只默默走上前去。
近到两丈远,那人扭身回头,冯熙柔心里终于有了底,终于吐口道:“六姐姐好。”
温六姑娘温昙面上一愣,而后勉强礼节性地一笑,擦了擦自己额角汗水,迟疑几息,才见礼道:“……八弟妹好。”
温昙虽少时在蓬莱殿住过几年,但还是和温晏更熟些,与温晁这个异母弟弟上学都不同窗,交际十分疏离,是以冯熙柔和她并不熟悉,见面勉强认出脸,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寒暄。温昙也是如此,两人见了礼后都无话,气氛有些尴尬。
正当冯熙柔绞尽脑汁想词时,殿中又冲进一个人影,这次不用细看,正是她很熟悉的温情了。温情是直接冲进来的,裤子上一片雪泥点,口鼻处白雾飘飘,气喘吁吁。大明宫禁空,从宫门到蓬莱殿一里多,她怕不是一路直接跑进来没停步子,瞧着着急得很。
冯熙柔一时想不起自己昨晚交代了什么,见状就本能关切起来,笑着要迎上去,却见温情口鼻处白汽渐散,露出一张青白的脸,鬼魅一般,难看至极。
屋里只有璋华和温易两人,各捧一盏茶就座相对。
“这几天郁离都要随我住,她一直想家,从早到晚哭闹不住,安分不得。”温易低头看着茶道,“我在不夜天只她一个血脉至亲,实在抛不下,所以三晋之事分身乏术,请叔母另寻他人吧。”
璋华像是没听懂,只是道:“三晋不远,你走一趟,最多三五日就回来了,这期间若放心不下妹妹,可以把她送到我这里。”见温易猛地抬头,她又微笑起来,“如果不愿她进宫来,也可以送回阿晁的宅子,熙柔这个小嫂嫂也当得很得心应手了。或者托给虞祭酒家,祭酒夫人很和善,而且她不是和那家的孩子玩得很好吗?”
温易抿了抿唇,婉拒道:“郁离是我亲妹妹,不好麻烦旁人。”
璋华轻轻颔首,“是了,虞祭酒也不是能看孩子的,阿晁不在家,真遇到事情了,熙柔也是慌张——那还是送到蓬莱殿吧,由我看着她,不算麻烦外人。”
温易微微吸气,仍顽抗道:“叔母您身体不好,我怎么能……”
璋华轻轻一笑,直接抢白,“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
说罢,若有意若无意的,她扶额一阵咳嗽,温易手足无措,慌忙捧茶起身,“叔母……”
璋华一边咳嗽,一边接过他的茶抿了一口,“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去年就说我寿数无多,撑不过年。这不是吗?才翻过年就不好了,大限将至,亲生儿子却不在身边,何等遗憾?若二郎不愿帮我去三晋送个口信,我就是死了,也难瞑目呢。”
这连串的不祥谶语朝温易兜头砸下来,他本就应对艰难,这下干脆沉默了,一声不吭地矮身半跪,姿态像是服软,却不肯作应答。
璋华不急,就势抚上他的肩头,露出专属于长辈的慈爱眼神,继续说:“二郎,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快死了,我想见见旭儿,请你帮我叫他回来。”
这个实实在在卧病数月的病人咳嗽着,喘息着,神情无奈,语气恳切,虽面色发红,但并不似元气充足的红光,更类高烧的虚红。偏偏她的眼神又是冷静甚至强势的,好像并不为身体的病态所累,只专注地盯着温易,等他点头。
但出乎她意料的,这个自小就很少对家人说“不”的温顺孩子也冷冷地回看过来,甚至微微笑了一笑——当然,比之璋华的从容舒展,温易的微笑更像是唇角在颤抖中的一抽,露了一线紧咬的牙关。
“我相信您没有骗我。”温易唇角又抽了一下,“但我不信您没有隐瞒——大哥出使三晋,这是岐山的大事。谁身体不好,谁要死了,这是小事。在大明宫里,小事不能耽误大事,除非在大事上另有算计,再拿小事当个幌子。”
一语毕,璋华的手飞快地从他肩头收回,温易又笑了,这次笑得松弛了些,像是在说“果然”,喉里又漏了一声苦笑,“这幌子我已经当过太多了,你们就不能——不能换个人吗?”
璋华沉默几息,微微朝椅背靠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语气不无宽慰,“原本还怕你这几年在外城荒废了,没想到……你也长大了。”
这话里的惊叹和激赏,依旧有货真价实的慈爱作底,温易又抿去苦笑,垂下了眼睛。
“好孩子,既然如此,我也不会隐瞒你。”璋华正色道,“三晋有大事,对大明宫是大事,对岐山是大事,对仙门也是大事。现在势头还局限在阳泉李氏一域,但如果你现在不去,李家的下一个就是徐家,徐家下一个就是聂家。”
“不会。”温易飞快地抬起眼,不假思索地道,“翼北根本没那么重要,太行山也没那么好跨——要从阳泉一路牵连到清河,实在太远,长治平遥朔州乃至晋阳都得防备,能到临漳都是勉强。”他稍一顿,没等璋华再夸他“长大了”,又轻笑了一声,反问,“况且,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在冀北早就没有朋友了。”
这话说得冷硬,笑里的嘲意难说是自嘲还是对谁,只有怨恨分明。
温易当下作态的缘由,牵涉到几年前的温聂冲突的起因——温四公子温阳截了温易和好朋友聂明玦的通信。
当时的不夜天,温氏内部派系斗得暗流涌动。落到大明宫里,就是蓬莱殿和含凉殿的对峙,旷日持久,只等一个你死我活的机会。四公子温阳是含凉殿那位的独子,小时候还能来蓬莱殿和温旭打雪仗,长大后连温晁都不肯理。而温易虽与蓬莱殿走得近,但根在西凉,天然中立,不涉派别,他的朋友聂明玦更对此无知,连蓬莱殿小公主温晏的热情示好都置之不理,一心只想约温易出门烧烤而已。
但可惜了,含凉殿的小人们出于狭隘的派系之见,无端把小辈社交扩大化,将聂明玦出身的清河聂氏当做对家外援,去温若寒耳边胡说八道,直接导致了温聂冲突。温若寒倒没武断听信谗言,而是和聂家谨慎交洽,甚至试图以儿女姻亲示好,全怪聂家自己上不来台面,姿态摆得颇高,托词拒绝。而温若寒也只是一位为女儿婚事操心的老父亲,不高兴地拍了拍老聂宗主的刀,因为不高兴嘛,力道难免大了些,都是人之常情——谁知道那把刀那么不经拍,还好死不死地断在聂宗主夜猎的时候呢?
这都是命啊!
当然,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温阳被温易在宗学校场打断了腿,主治含凉殿的医师温宵救治不力,伤势反复致死。含凉殿及其背后的宗亲势力,也很快在那年季春抄家灭门,成为“季春之乱”里的一笔功绩。
邪恶的反派们都遭了报应,而温宗主自然不在此列,他是那么公正友善,只是对一个不愿当亲家的小门小户稍作敲打,一不小心把人家宗主敲没了,他也不是故意的。蓬莱殿一系也不在此列,他们只是无辜却聪明的受害者,以小辈间的置气斗殴为机会,化身正义使者,为岐山铲除大害!温旭更不在此列,他还是个孩子呢!他当时旁观父母叔伯的雷霆手腕,也第一次参与政务,在投身正义事业的百忙之中,还不忘去探望弟弟——被他探望后就一命呜呼的温阳可以不提,但温易身为导火索,最后还能在大乱中全身而退,甚至有机会回西凉过年,其中都少不了温旭的友爱关照。
所以,温易如今在身体不好的璋华夫人面前旧事重提,用的还是这样讥嘲怨怼的语气,实在是很不该的。这件事拿到大明宫里问上一圈,十个人里有六个会先劝璋华“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为他生气”,三个会教训温易“乱交朋友你还有理了”,最后剩下一个会和稀泥“退一万步讲,聂家自己铸刀铸得那么脆,难道就没有错吗”。
无论如何,温聂冲突的结局是温家抽身聂家认栽,季春之乱的结局是含凉封殿蓬莱结彩,而少有人知的,温易在事后对温旭的质问,最后认命的那个也不是温旭——甚至把事情追溯到最远,十九年前老温宗主过世,继承岐山大统的毕竟是温若寒,而不是温易远在西凉戍边的父亲。
——输家总是有错的。
璋华无需也不想和温易掰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是对是错都已尘埃落定。面对温易抬杠一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温和地纠正,“有关的,这不仅仅是三晋的事,关系的也不仅冀北,更关系仙门大局、天下大势——与每个人都有关,只看你愿不愿意扛起来。”
温易冷厉神情一滞,而后嗤笑,“这次又要跟我讲道义了是吗?”
他年近加冠,虽没蓄须,却也长得高大成人模样,从背后看已经不好称“少年”,此刻矮身半跪在璋华座前,也像屈就弱者,而非本身弱态。可璋华看着他的脸,透过虚张声势的警惕和讥嘲,看清了他孩子一样的迷茫。
“是个世界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璋华说,“利益的权衡、力量的博弈、道义的争辩、人情的计较,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妥帖处理,否则都不能达到目的。”
她顿了顿,再次抚上温易的肩膀,像他七岁刚到不夜天还认生时她所做的安抚,只是少了一些对孩童的拍抚和摇晃,“二郎,我知道,之前有些事里,你受过委屈。你见过一些不得已的舍弃,对人情、对道义……但那不是因为它们不重要,只是因为在那个特定的时机和事件里,我们要优先考虑另一些东西,所以无暇顾及。”
温易肩膀一抖,没有反驳。
璋华继续说:“有些东西,被忽略得太久了,也没有爆发出来,好像就无关痛痒,人也就真的以为那根本不重要——人总是会犯错的,所以我们要相互提醒,不要让大错铸成。就像阿映想回家,想娘亲,你叔叔觉得不重要,在他的乾坤图面前不值一提,但你我都知道,这不对。
“我要死了,死前我还想试着把这些对的东西告诉他,告诉岐山——你也想的,对不对?”璋华看着温易的眼睛,轻缓而诚恳地道,“我命不久矣,我想看到旭儿从三晋回来,我想要岐山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就像你母亲如今重病,也会想见一见自己远在不夜天的儿女,而你和阿映也想回家,人伦如此,人心如此。”
温易轻轻吐出一口气,肩膀一松,闭上了眼睛。
“二郎,你帮我走一趟三晋,我帮你和阿映回一趟西凉。”璋华松开他的肩膀,也放松后靠,如大局已定,机巧在手,“别人不敢帮,是因为你叔叔不放。可我敢,我能说服他,也能保你们回家——现在,暗部的女使应该已经在陪阿映收拾行李了。”
半晌,温易才重新睁开眼,就着半跪的姿态,更深地躬下身,“这一趟路远,我去阳泉再折返西凉,未必来得及,但我代郁离谢谢您,您多……保重。”
他站起身来,又说:“多谢您多年照顾。”
温易或许还不相信璋华“将死”之语,但璋华知道,这应该是她和这个孩子今生的最后一面。温易七岁就被送到不夜天来,在蓬莱殿的照拂下长大,一声“叔母”喊了十来年,璋华对他终究有私心,临别处,不由开口说:“好孩子,以后要好好的。”
她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以后遇事要放宽心,别多问,别犯拗,改变不了的就接受,接受不了的要想开。”
温易怔怔地看着她,她握住这孩子的拳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人生在世就没有处处顺心的,日子还要过,你在这儿还有兄弟姐妹,以后不要在外城闹别扭,搬回东坊去,好好的。”
温易被她握着手,神情诧异,瞬即恍然——这一刻他终于确信了她所谓的“将死”——而后眼里渐渐泛起晶莹的水色,又缓缓矮身蹲下,“叔母……”
璋华叹了口气,“好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小小年纪就被押在这儿走不了,这么多年你让了他们很多,我知道在这儿有很多事你心里都不愿意但没办法,就像现在——我知道你委屈。”
温易看着她,有些恍惚地重复,“……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我都知道。”璋华叹息道,“二郎,你是这样的身份,偏偏又是这样的性格人品,要是以后还不改,就注定了要受太多委屈的,我都知道……但是——”
她正要继续劝,却听温易“噗嗤”一声乐了,“你知道?”
“真的知道吗?”温易微微歪了头,眼里积累的水泽流转到一角,语气陡然激烈起来,“那叔父呢?大哥呢?我父亲呢?母亲呢?都看在眼里吗?都知道吗?
“知道我想回家?知道我想念父母弟妹?知道我想武威城的月亮和雪?知道我顶着西凉质子的身份死也要死在不夜天?知道我信不了至亲兄弟也交不得朋友?知道我看不惯这大明宫的明争暗斗还总要挑一个站队?知道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却总要被一封信叫进来被你们调遣操控?”他顿了顿,一扭头,对虚处又问了一遍,“真的都知道吗?”
这一扭头甩掉了泪珠,只剩泛红的双眼,他不必璋华回应,就自行起身,自问自答:“知道的,不然叔母你不会说出那句话——说什么你保我和郁离回家——因为你明知道我们根本回不去!
“我回不去,我妹妹也回不去,送她回武威也待不了多久——因为虞祭酒要她,太初宫要她,岐山温氏的尊主也要她!”他的语调还是惯有的平和温润,却笑出了分外尖利的一声,“而西凉呢?西凉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属于岐山的东西!我也好,郁离也好,都一样!所以矫饰说什么‘回家’呢?明明知道没得回,叔母你知道,叔父也知道,我父亲更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难为他声腔扭曲,却依旧用的是平常说话的声气,像是根本没力气喊叫似的,若有外人隔着门听,或许还当这孩子拿捏着怪调子在和璋华说什么笑话。
温易倒退一步,还真的又笑了一声,“我最恨……最难过的就是——你们明明什么都知道……
“然后在做决定的时候又说——可惜无关紧要。”
冯熙柔不知道夫家的二堂哥和婆婆在内室讲了什么笑话,温易出来的时候也没来得及让她细看,她一个福身下去,还没招呼寒暄,温易就大步流星地没了踪影。她再一看温易出来的那扇大门,也被极限抢队的温昙合上了,留个没抢上的温情在门边不安踱步。
先是一向温和有礼的温易来去匆匆,又有素不露面的温昙分外积极,冯熙柔也渐渐找回了昨晚的心慌感。在这个不寻常的蓬莱殿里,她又本能般地在怀中护心镜上叩击,可惜依旧毫无回应,她暗自一咬牙,迎上了温情,“情姐姐——今早我派小厮回府,正好遇见你……”她还不太会在大庭广众说台面下的事情,前半句卡壳,后半句就只剩下关键词,“那个帕子……药……”
温情被她一点就透,面上更添躁,“不太好。”
冯熙柔顿时悬起心来,“是不对症还是没有用?还是里面有不好的东西,有——”
——毒?
温情诧异地抬起眼,在明显的不悦中,还是被这样的话逗笑一息——也可能是被她蠢笑了,“当然没有,药是好药,是大补之药。”
“那怎么说‘不太好’呢?阿娘不就是要吃补药的吗?”
温情说:“补药和补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温情环顾四周,又摇头叹气,冯熙柔还不知趣地追问连连,她干脆扭身回座。这下冯熙柔终于看懂她的意思,也讪讪地回了座位,掩饰尴尬似地玩起了衣带,顺便在怀里护心镜上敲个不停。
温昙出来得也很快,内室门一开,温情直接抢步冲了进去。冯熙柔又因为要和温昙见礼,所以生生晚了几拍,意识到的时候简直羞恼得欲哭无泪——不是说大明宫里要守规矩合礼仪吗?怎么这鬼礼数只拘束住了她呢?早说大家都能跑能跳提起裙子就冲,谁还冲不进去了?!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跳起来跺了一脚,发现温昙看过来,又讪讪作无事状。但温昙却直接朝她走过来,而且神情异样——她还穿着练功服梳着高马尾呢,进去的时候还英姿飒爽,现在鼻尖眼眶都红了,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现在眼睛明显浮肿着,定定朝冯熙柔看过来。
“……六姐?”
温昙眼神一闪,就垂下眼帘,开口倒还正常,“昨晚下雪,天上结冰,温晁……八弟不在,我送你回东坊吧。”
“……啊?”
“是夫人托付的,回去吧。”温昙语气平静,不容置疑,“还要七姐陪你住两天,我去叫她,你先收拾行李。”
“……”冯熙柔张口想问,但对上温昙这张脸又结舌,被身后胭脂拧了一把,才一个激灵,“哦。”
就一个“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温昙不太满意地看着她。胭脂适时站出来为女主人圆场,“多谢六姑娘好意,我们夫人昨日来得轻车简从,不用多收拾,请过安后若无大事,也就回去了。”
温昙这才把正眼分给了弟妹的随侍,又说:“那我就等等。”
冯熙柔听她们来往一轮,终于收了嘴巴大张的蠢相,却做了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她提起裙子,飞快跑到虚掩着的内室门边,趁侍者来不及阻拦的空档,直接推门进去了。
温情和璋华隔横桌当面,中桌上放着一匣打开的药盒,盒里一只硕大黑丸,还散发着呛人的苦味。
“回春丹。”璋华不紧不慢地自爆品名,“也是十三房这些年出品最多的成药了,从炎阳殿拿来的,品效极好。”
“……夫人应该知道,这样烈性的补药,都是为修士冲关渡劫所备,送去炎阳殿给尊主服用的,更是全天下独一份的——”温情说不下去了,“以您的体质,根本吃不得这样的虎狼之药!”
璋华扶额道:“我吃着蛮好的,以前用你的温补方子,一日都昏昏沉沉,只能清醒小半天,说话也没力气,更别提动脑。但吃了这一丸,简直重归青春年少,再无病痛,精神健旺,连通宵都熬得住。”
“那是用生机元气去换的!”温情几乎要尖叫起来了,“您现今的身体,要熬夜干什么?徐徐图之将养为上!我是医师,我是专门医治您的大夫,我不是不会配回春丹,但我知道什么药适合你吃,什么药不适合!
“你昨晚吃过了是吗?所以熬了大夜眼下青黑这么重?之前呢?昨日早上是不是也吃了?不然应对不了那么多人!现在是不是昏沉欲睡,但后脑隐痛,闭眼烤目?你刚刚把这丸药拿出来是不是要现在吃?夫人,回春丹短期多次服用会成瘾,致幻,消耗元气至神枯,你不知道吗?
“如果不是为了修炼冲关或极限求生,如果没有足够的修为底子和厚实根基,没有充盈的元气和康健的身体——这就不是药,是毒,几丸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温情深呼吸,试图找回自己的平静和清醒,极恳切地对璋华求道,“不要吃了,现在停药还来得及补救——我能治好的……你……您如果不喜欢之前的药,我可以换个方子——我至少能保您三年,我保证!”
“我不是不喜欢你之前的药,只是现在的我不需要三年。”璋华温和地微笑起来,就像温情说的那样,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头痛得眼神都飘忽,疲态尽露,这虚弱的微笑里却有铁一样的坚决,“我只要三天,清醒、有精神、说话不断气的三天。”
温情猛地起身,带倒了桌上一壶两盏,“胡来!”
异变引发了门边惊慌的抽吸——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冯熙柔。小姑娘破罐破摔,也不顾什么礼数了,提着裙子就“噔噔噔”跑过来,惊得一直眯眼忍痛的璋华抬手作拦,“小心碎——”
冯熙柔没听见也没听全,但跑到近前倒幸运地没踩上碎瓷,直接虚扑在璋华膝上,哭囔囔地道:“母亲……阿娘……你别、别想不开……你不要吃毒药……阿娘……”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泪花争先恐后地从她双眼涌出来,霎时把挺漂亮的脸蛋冲成了花猫模样——饶是璋华一向宠爱小儿媳妇,也没见过她这般撒泼放赖,一时无措,直到冯熙柔哭得全然说不出话来,只剩呜咽,璋华才叹了口气,徒手捂住她一边脸蛋擦了擦,“好好说话,脸都哭花了。”
冯熙柔将脸埋在她手心,更深地伏到她怀里,抽噎了几声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阿娘你要听大夫的话……”
她稍能控制,璋华也镇定下来,说:“娘只想听自己的——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需要更好的精神,更多的力气,还有——”她“哼”地笑了一声,手上抹去女孩眼下的泪花,“更短的命。”
呆立半晌的温情彻底爆发:“夫人!我没有阻拦你!我也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是个医师,你是我的病人,所以我要治你的病救你的命——对于大夫来说,没有能活三年却非要活三天的道理!我学医不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的!”
冯熙柔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只兀自闷头痛哭,似乎想用眼泪冲掉这混乱可怕的场面。璋华手上还拢着她的脸蛋轻擦,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猫,眼睛却看回了温情,目光分外冷静,说:“你是个医师。”
“我是个医师。”温情直起腰正色重复,“我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
“你只是个医师。”璋华换了另一种语气来重复,平静里依稀有轻忽,“你治病救人,管人医药生死,但管不起命——尤其是人自己选择的命。
“十三房的长辈没有告诉过你吗?医者医病不医命。”
“……”
数日前和温宵的言辞纷争还历历在目,后来长辈轮番劝告也言犹在耳,这句“医者医病不医命”,实在是过分熟悉,也过分悲哀,从璋华口中说出来,更添了一重谶言般的宿命感。
温情看着这个身披绫罗绸缎,坐拥蓬莱殿,几乎是岐山最尊贵的女人,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个披着灰袄,被恶婆婆拧着,苍白又稚弱的乔烟罗。她们一个说“我只要三天好活”,一个说“我只要生个孩子”……
——哪里都不像。
——但又哪里不一样?
二十岁的温情不自觉地咬着牙,甚至瘪住了腮帮。或许就像长辈们和温宵说的,她还太年轻,她不甘,她不服,她气得两眼泛红,她想说这不行!不可以!因为——“我是个医师!”
——那是多么伟大的职业!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光荣的使命!
这话还没出口,她又想起,“是啊,我只是个医师。”
——又是多么渺小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
渺小到面对所有固执的病患,她唯一能说的只有——
“你……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医师的言语甚至带上了可笑的鼻音和哽咽,“我、我不治你了……”
今天来璋华面前哭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女孩子尤其多,一个个都哭得很可怜。但她没时间和精力一个一个安慰了,只能一边给小儿媳擦脸,一边对十三房的继承人认错,“我的确不是个好病人,你不要管我了。”
温情面上更添悲戚,甚至表情扭曲得过分丑陋。其实她和璋华之间本也无多少私交,除却一点同宗两代人间的敬与爱,只剩医患关系。但即便如此,作为温情治疗时间最长、最花心思、更一度踌躇满志能治好的病人,最后却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果,实在让初出茅庐的天才医女难以接受。
璋华又说:“但还有一个病人需要你去管。”
温情心有明悟,“……在西凉吗?”
“对,西凉武威,我请托你去救治温冶将军的夫人,也是二郎和阿映的母亲。”璋华说,“这世上应该活着的人还有那么多,你不必自苦,快去吧。”
说罢,璋华擦干净了冯熙柔面上的最后一点泪痕,揉了揉她的脸颊道:“好孩子,你也快去吧,回家去,别怕,有你七姐陪你去。”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哽咽着摇头,“我不回……”
璋华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最后在她发顶心拍了一下,“那……晏晏要去你家里住几天,你帮娘照顾一下吧。”
从“陪”到“帮”,冯熙柔一时没听懂,只觉得自己领到了任务,不再像个只会哭闹于正事无力的蠢货,不由点了点头。等到她想明白这两句根本就是一回事,已经被温昙拉出了蓬莱殿正殿,胭脂已经收拾好行李正往马车上放,稍空出手来给冯熙柔披大髦,“夫人上车吧,别冻着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正是化雪时,分外寒冷,冯熙柔愣愣地没动,敞着斗篷吹了须臾冷风,突然问套车的温昙:“阿娘说七姐和我一起回家,六姐之前也说七姐陪我住几天——七姐呢?”
正牵马套车的温昙身穿单薄的练功服,但动作舒展毫无畏缩,根本不怕冷似的,答道:“七妹说不用等她,想来她想走时自己有车,便不等了,弟妹且上车吧,我送你。”
呆怔怔的冯熙柔突然来了些精神,“她想走的时候……七姐姐想走吗?”
温昙没回答,她自己接着说:“她不会走的。”
这话说完,她终于晃过神来,觉出冷了,揪着斗篷系带系起来,一边系一边往正殿的方向走,正踩着温昙拖她出来的足迹。
温昙一把扣住她的肩膀,“你干什么去?”
“七姐都不走,我也不会走的。”冯熙柔扭肩试图甩开温昙,“别拽我!”
她挣得厉害,但温昙抓得更稳,几下扭不脱,草包冯熙柔只能喊外援:“胭脂!”
胭脂行李才放了一半,突然主子又说不走了,还和另一个主子“打”起来……虽然她比冯熙柔健壮些,但一不敢和温昙动手,二也自知不是对手,一时也只能以言语劝道:“六姑娘有话好说别动手……我们夫人受不得……夫人算了我们就上车回去吧……”
她左求右求,但温昙和冯熙柔都不听,温昙要强行拖冯熙柔回车,似乎没比拖一只小鸡费力多少,但冯熙柔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大,到底还是靠自己的体型给温昙的拖拽制造了一些麻烦,最后她干脆合身往雪里一摔,坐到地上去滚了一圈——果然还是不要脸面比较适合她!
她出这招,饶是温昙力大无穷,手上也不免松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梁见缝插针地钻进两人中间,张开手挡住女主人。而胭脂终于在弟弟加入战场的那一刻挺身而出,冲上前把冯熙柔一把抱起,和弟弟一起组成了人肉屏障,警告温昙不要再勉强。
冯熙柔滚了一身脏雪,竟还记得嘴上讲礼数,“谢谢六姐的好意,但我今天不回家了,只得辜负了。”
温昙面色不善,单手按剑欲拔,犹豫几息,到底松开了,却冷冷道:“我奉命行事,没什么好意——你这不是在辜负我。”
“……”
冯熙柔欲辩无言,却还是勉力回道:“总之我不能就这么躲出去。”
“你和温晁已经成婚了,比我更该像个大人,当然可以辜负我,辜负夫人,后果自己担着就行。”温昙彻底放弃了暴力拉扯,甚至退了一步,甩开手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留下又能干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留下就有用吗?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今天又将要发生什么吗?”
她问得一针见血,什么都不知道的胭脂和王梁面面相觑,为她言语所慑,都默默站开去,背后露出的冯熙柔也是一脸茫然,语气没那么强硬了,“我……不知道。”
“那你至少应该知道你在这儿没用。”温昙说,“没用的人就该出局去,不要参与你参与不了的纷争。”
说罢,她也不再多劝,径自跳上车。
车厢仍大敞着,里面还有胭脂放好的一半行李。马儿轻嘶踏蹄,胭脂和王梁同时看向冯熙柔,等她示下——是上车走?还是把行李搬下来回蓬莱殿?
冯熙柔呆立原地,浑身狼狈雪泥,目光看回到王梁和胭脂,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到什么主意,无果后又本能地四顾,奈何入目一片茫茫宫墙雪景。
她敲敲衣襟里的护心镜,仍无回音,温晁不在。而她知道,即便是在,温晁恐怕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出嫁前,她学过请安见礼敬爱公婆,学过人情往来周全管家,学过世家分合利益交换;她甚至学过从三秦到中原的山川地理,学过在最坏的境地下该走哪条路回娘家……但从来没人教过她,如何在“不知道”中做出对的选择。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冯熙柔想着冯熙棠的脸,在一片白茫茫中迷茫地兜转半圈。
——她现在,该怎么办啊?
“我该留下来。”温晏抱着厚厚的书卷,一字一顿地表明心意,“娘,我想留下来。”
璋华已经躺到了软榻上窝着养神,面对亲女儿不拘虚礼,连眼睛都没睁开多少,只稍稍侧过头,摇了一下。
温晏又保证道:“我会安安静静的,我会含着碧溪珠躲起来,我不给娘添麻烦,我会帮你的。”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璋华终于睁开眼睛,望着温晏怀里的书卷,勉力抬手去抓,“乖,这件事,你再沾手就彻底甩不脱了。要不是前两日忙不开,精神周济不过来,本就不该让你沾手的。”
她抓住那书卷,一拉没拉动,温晏往怀里一藏,就直接躲过去了。璋华只能努力打起精神,同女儿分辨,“你的兄弟都已经被搅进去了,阿晁还有你大哥护着,还好保全,可要是你赖在我这里……晏晏,这里再多人都没有用了,你求不到什么的。”
温晏苦笑一声,说:“我不求别的,我只求留下来,我就想看看你……看看你们。”
少女的眼神沉静而清醒,“阿娘,我不想再做一个只能被通知的人了。弟弟或许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一些,所以我有我的选择。这卷册子我沾上手的那一刻,我就做了决定了——这一次我想留下来,我想看,我想睁大眼睛看得清楚些。”
——看清楚,看清楚你们这些被称作爹娘、父母、尊主和夫人的人,这些曾一度决定我命运,也将会一直决定我命运的人,真正的心思和面目。
璋华闻言,终于不再试图和女儿抢她怀里的书卷,她扶着额头认真地想了想,不知揣摩出多少女儿口中的未尽之意,也没有再多说,而是轻轻问:“你看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满脸坚定的温晏一时语塞。
但璋华没有放过此节,她甚至坐起身来,用一种过来的人的,甚至是上位者的目光重新审视着温晏,那波澜不惊的目光里,未尝没有讥诮,“你留下,你看到,又能怎么办呢?”
“……至少我心里会明白。”最终,温晏只能垂下头轻轻地说,“如果我今日能明白,或许明日我就能参与,我能自己做出个决定,我能——”
许是璋华的目光过分严厉,超越了温晏所能承受的,她最后还是在这场眼神的交锋中输了气势,中断了言语,只能对母亲示弱以求恳,“阿娘——”
璋华别开眼神,默许女儿的认输。
“或许明日,你能参与?”她还是轻轻重复了一遍十八岁女孩的话语,轻笑一声,“就像今日我能参与一样吗?”
温晏被她笑得更怯了,攥着怀中书卷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放松,慢慢将书卷放在膝头。
但璋华没有再关注那书卷,虽然满脸苦涩嘲讽,但她看温晏的眼神又再次盛满母性的温情和纵容,她摸摸温晏的脸颊,轻而爱怜,像是在对待一件精心的造物:“晏晏啊,你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本该头先出来,你却是脚先蹬出来的。生你那日,我从中午开始疼,眼睁睁地看着天黑下去,眼前也黑下去,我那时候以为,天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温晏不明白她为何翻捡出这段旧事,但这都不影响这个乖女儿共情甚至破防,她直接甩手抛下了膝上的卷册,扑到母亲怀里,“娘……”
她已然哽咽,璋华却依旧平静,一边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一边继续说:“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小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姓氏,一辈子的命数全靠自己挣。
“从苗寨到岐山,从奴隶婢子到妾室夫人,从孤身一个到嫁人生子……那些年不夜天的每件大事我都看着——你爹爹收赵随邢梅,交虞翯任龙图,勾引黎氏,接触金家,算计忘川,接宗主位,安顿西凉……我都参与其中。
“可你知道,在我难产的时候,在我离死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这个问句之后,璋华沉默了很久,流了两腮的眼泪又随手擦干,才恍若不觉地继续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晏晏,于飞——日日皆安,凤凰于飞……这些与任何的仙门大事和宏图壮志都无关……我只想你活得平安、康健,幸福快乐。”她无声地笑了,“我看过太多,我能参与,我认真选择过。”
她再一次抚上女儿的脸颊,问:“你想留下,就这样决定了,是吗?”
温晏抿着唇,眼中无限迷茫懵懂,但还是谨慎地点点头。
璋华看着她,看着这个青春年少的女孩,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看着她寤生而来的女儿,她用自己在生死之间的明悟为其择定了一个名字,关于那些微末的欢喜和幸福。她曾经想:管他什么天下大势,什么争权夺利,什么毕生事业,她只要晏晏,她只要凤凰于飞。
——而十八年后,她的晏晏做出了选择,选择走进那方被母亲怨憎的,波谲云诡的秽土。
人年少的时候,是不是都以为一切的不幸只是因为错误的选择?又都坚信只要自己能做选择,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年少梦通途,长恨此生,欲行无多路。
“决定了,那你就留下吧。”璋华躺回软榻,遮住了眼睛,又呢喃,“你爹一定会恨死我的。”
这样说给自己听的低语,她的口吻竟满是冷嘲和期待。
冯熙柔记得姐姐教过她,在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要问自己三个问题: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能为之做什么?问明白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回到蓬莱殿时,侍女刚拉上窗帘,遮天蔽日,房里暗得像夜晚。
璋华躺在软榻上睡意朦眬,听到脚步声渐近,才抬起了一只眼睛,看见冯熙柔的形容,疲惫地叹了口气,张口欲言,却难得被自己温顺乖巧的小儿媳打断了。
“阿娘不要劝我走。”
冯熙柔就地坐下,目光与软榻上的璋华齐平,不躲不避,甚至竭力瞪大了眼睛,“阿照不在家,您是他的娘亲,您有事,我就不能走。”
这个年方及笄就嫁作人妇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尽可能轻松自然地弯了弯唇角,试图模仿自家长姐那副稳重靠谱的模样,一句一句地缓缓说:“阿照是第一次出公差,父亲点他随军的时候,他特别高兴,他准备了很多,处处谨慎,不想给大哥添麻烦,也不想叫人看轻,他想办好这趟差,做出一番成绩来给别人看——给爹看,给娘看。
“我知道,父亲看阿照,可能就像阿娘你看我一般,就当看个孩子,逗一逗,哄一哄,用不上的——可是孩子是最想长大的,他今年十六了,想做点事情出来。”小姑娘垂下眼,又抿着唇扬起来,腼腆却勇敢,“我也是。
“我昨晚就觉得娘你不对劲,可是我睡了一觉又忘了,我没和他详细说,他现在也不知道。他还在外头呢,这里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这里有娘,有姐姐,这里的事情,或许还关涉着父亲和哥哥们,甚至是不夜天,是岐山——那是他的家,也是我的。”
“我是他的妻子。”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说一个庄重的承诺,“我是您的儿媳妇,我答应帮他看家的,我答应要照顾娘的,我不会走的。”
冯熙柔举起她蹭了雪又冻了好久的手,隔着毯子握住了婆母的,轻轻地恳求:“娘就把我当成阿照好吗?您有差事,就尽管吩咐我,我什么都能干。您有什么话,就尽管对我讲,我通通转达他。您若什么都不要,也别赶我走,让我留下,让我守在这儿——我不会打扰娘休息的。”
璋华已是头痛欲裂,双眼睁开一线也视物不清,冯熙柔的模样落在她眼里,一点一点的,扭曲了温晁的模样——临行前意气风发来和她告别的模样,弄丢了温映哭哭啼啼来找她问“怎么办”的模样,相亲时气急败坏地喊都不喜欢不用娘操心的模样……小时候白乎乎胖嘟嘟的,紧张地抱着猫要爹娘摸摸的模样。
外人可能很难想象,温晁和冯熙柔的底子到底有多像——明明一个飞扬跋扈,一个乖巧温顺;一个好高骛远,锋芒毕露,一个自知笨拙,也不吝露短……但作为家里的行次,作为最年幼,最受宠,也最不被报以期待的那一个,他们都太了解自己的定位和弱势,于是一个虚张声势,一畏缩怯懦——就像是同一片土壤中长出的同一棵树,向两个方向伸出了枝丫。
但孩子是会长大的,有些孩子甚至是急于长大的。
璋华总记得温晁小时候的模样,白白胖胖的,笨笨的,却远比他的兄姐更敏感于父母的情绪,他总是抱着他那只橘猫要人来摸摸,因为他相信摸摸就会变得快乐——只是他父母的烦恼远比孩子的更复杂,更沉重,无法靠摸猫来疗愈。所以他会感觉到无力,会恼,会生气,会比他的兄姐更迫切地想长大,更需要外界的目光,需要被认可和依赖。
如此证明——他并不比谁差,他只是生的晚,他只是需要时间,他会长大的,他已经长大了。
可是、可是啊——
对他寿数无多的母亲来说,真的来不及了。
但冯熙柔或许是来得及的。璋华欣慰地想,温晁这门匆忙到赶鸭子上架的亲事,幸好还是选对了。
她选对的儿媳妇还在紧张地等她回应。她攒了攒力气,才用虚声说:“去哪儿滚了一身脏啊?想留下,就去衣箱里找一件旧冬装换了。”
冯熙柔依言去换衣裳,管衣裳的侍女带她找到璋华所说的旧衣箱,瞧着就很有年头了,与其他制式严整摆放整齐的衣箱相比,这只明显地更大也更华丽昂贵。衣箱里的衣裳虽旧,布料款式却都极好,与冯熙柔曾经穿过那条藕荷色夏裙风格相似,她从中挑出了一件桃色冬装,领口的绒毛都保存得颇好,入手极细腻。
趁着换衣裳的机会,冯熙柔将这特别的衣箱细细翻捡一遍,没找到什么遗留的手绢或纸条。但她弯腰扯裙角时,正巧看到衣箱一侧,木板上繁复的花纹里,镶着文字一样的图案。因光线不足,她只能一块一块地摸过去,摸出了“含”“凉”“黎”几个字。
换好衣服出来时,却听璋华的呼吸声均匀绵长,已然彻底入睡。
冯熙柔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按着怀里的镜子轻敲,依旧敲不出回应。她索性地坐到软榻下的脚踏上,靠在璋华手边,一双明眸在昏暗中安安静静地盯着门窗防响,像一个沉默的卫士。
(五)
对于仙门世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修行的道统、功法和招式?各家平日自夸时的确都在讲,但就是因为每家都在讲,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籍,所以无论秘籍的内容是否雷同或本就源于剽窃,各家都对别家的传承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是使用的灵器、法宝和丹药?这些确实很重要,甚至仙门大部分争端就是因此而起,修士和修士在争抢,宗门和宗门之间也在争抢。只要能比对手占有得更多些,就能在未来的争端中有更多底气。正因如此,能够出产高品法宝的世家总是让人高看一眼,甚至可以在大族的斗争中左右逢源,诨号“斗法贩子”。
是辖地的产业、钱粮和人口吗?这才真说到要紧的了——饶是这些世家仙府修在多高的山上,只要不是全宗都吸风饮露自给自足,那总是需要辖地供养的。在前朝皇帝死了几百年,府衙成宗门办事处的今日,世家本就兼任了官府的权责,若无这份实力,也不敢在姓氏面前加上地名。而无论本地大姓在仙门名号几分,在辖地,总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这就是仙门世家的全部吗?道统、功法和招式成就宗门修士的内功;灵器、法宝和丹药成就宗门对外的锋刃;产业、钱粮和人口是宗门存在和发展的底气。而有内功总能攒出一点底气,有底气自然能获得锋刃,有锋刃自然能为内功扬名……三位一体,相辅相成,渐渐将一个修仙世家发展壮大。
而仙门的争端,目的也往往是三者之一:要收别家高修为己用、要剽窃高明的修真秘法、要占据他地的资源和产业……每一个输家都要有割地赔款的觉悟,以图后来——很少有哪个赢家能把输家的三者都搜刮干净。而只要还剩下一点点,经上述三位一体的相辅相成,输家总会有重振旗鼓的机会。
“而我甚至可以什么都不要。”温旭对阳泉李氏说,“我温氏所求甚少,无关心法秘籍,无关灵宝法器,更无关阳泉的产业和人丁——只想请贵宗指个路。”
说这话时,温旭高居平定府宴厅主座,于宽大如炕桌的木椅中端坐如松,其实还不似他爹在炎阳殿主政时那般随意,但当他单手抚膝,俯身望着李氏一众,另一只手就舒展着搭在扶手上轻轻一叩——那身姿、表情,甚至那微笑着说话的语气,当真能让厅里包括李氏在内的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年方加冠的青年到底是谁的种。
且不说角落里的温晁看得多心潮澎湃,邢梅和温逐流这等随侍两代的老人又看得多百感交集,只说堂下被捆仙索五花大绑的李宗主——倒是没有像其他李家人一样跌跪受缚,他屁股底下至少还有一张邢梅搬出来还他昨日宴请的椅子,保全了些体面——面对温旭这样的姿态言语,竟也一时没还口,而是在长长的苦笑中重复了一遍温旭的要求,“指——路——?”
“对啊,只是指路。”温旭微笑着,像是在给人介绍一桩稳赚不赔的好生意,“不用贵宗出人介绍导览,也不用贵宗出力协助勘探,我只要贵宗一张地图。”
“我倒宁可你要的是人是力——可你要的是太行山的灵流图,寻的是整个北境灵流大循环的核心风水眼。”李宗主语气和缓,受人绳缚却依旧不落风度,“世家筑基在仙府,仙府选地傍灵气。唯有灵流畅通、灵气浓郁的地界,修士方能修得道法,灵宝方能不断生长,辖地方能风调雨顺、产业兴旺——风水地脉中的灵流,才是仙门世家的根!”
他看着温旭,一字一顿中隐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太行分割三晋与冀州,是整个北境的脊梁骨!你要找太行山上的风水眼做什么奸计?搞什么图谋?莫说我李氏本就没有这东西,哪怕是有——也不会给你等阴险鼠辈得了去!”
温旭一轮劝诱不成,面上微笑倒没堕,只是暗自咬了牙,又说:“李世叔别拒得那么干脆,现在不是早前我父亲私下和你商量的时候了,也不是我初到平定府耐心交洽的时候了——世叔还请看清楚我坐在哪儿?您又坐在哪儿?”
话音刚落,苏韬突然闪到李宗主身后,抽走了他的椅子,晃得他跌坐在地。
这变故突然却不失自然,温晁“噗嗤”一声没憋住笑,引得温氏众修士一片哗然,连邢梅也无声地弯了唇,仔细瞧了苏韬一眼。
有亲随捧哏,温旭面上的笑意也自然了许多,继续说:“我只是要一张图,研究研究九州风水罢了,太行山的灵流就摆在这里,自盘古开天以来就在这里!我辈于天地,不过朝生暮死一蜉蝣——我是能掐了它?还是能断了它?
“我辈于天地尚且如此,贵宗于太行,也不过百年寄居之客,栖身宝地占占便宜而已,何必摆出这副主人做派敝帚自珍?那本就不是你的东西,在这抄家灭门的祸事里尚有些许价值,交出来,过去的忤逆我宗既往不咎,就此握手言和,您还能坐在我现在这个位子上,不好吗?”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说得颇具诱惑力,堂下跌坐的不少李氏宗亲都面露异色,被刀剑押在角落的妇孺中更是噪声阵阵。李宗主勉力站起身,在众人的喧嚣鼓动中一言不发,甚至闭上了眼睛,仿佛充耳不闻,颇有捐身徇义的气概。最后连李玉都开始左顾右盼,面露摇摆动容之色,被束在李宗主身后的小公子李璨干脆按捺不住,低声唤,“父亲……”
他一开口,周遭李氏宗亲也都张口欲言,这氛围更鼓励了李璨,他在暗处扯了扯父亲的裤脚,低语细弱蚊吟,“爹爹,从长计议,何苦死要脸面……”
李宗主头也不回,抬脚将小儿子狠狠踹去,怒斥:“孽子住口!”
李璨不防被父亲重脚加身,顿时歪倒在李宗主身侧,他又疼又惊,满脸冷汗,茫茫然地朝父亲看去。李宗主垂眼看他面上情态,又朝其屁股踢了一脚,骂道:“岐山温氏有备而来,先是假借送宝之名布置传送阵,又专等夜半时分趁我不备,大举动兵,内外交攻——你看看门外那满地鲜血!数数身旁少了哪些!再来和我开口!”
说罢,不等蜷缩在地的李璨作何反应,他又踹去一脚,生将少年往温旭的方向踢近些许,“你再听他温氏满口堂皇鬼话!如今的平定府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堂下弟子俱缚,府中宝库大开,真以为只要你爹爹肯交什么出去,他就能放过你吗?!
“他放着秘籍功法不看?放着法宝钱粮不取?放着偌大阳泉不要?放着你苟活下来,做他敷衍仙门的幌子?做他温氏的走狗?李璨啊李璨——如此蠢材,你简直不配做我李氏子!”
李宗主一席话说得满堂鸦雀无声,直面怒火的李璨更是呆若木鸡,连本能的蜷缩挣扎也停下,唯有两行泪无声地淌着。突然,李璨背上受力,随即浑身一轻,竟然被三步跨来的温旭生生拽了起来。
李璨未及加冠,还是少年人瘦竹似的身量,温旭提他就像提自己的小弟弟一样顺手,拽起来揽住肩又扶在腰上,吓得李璨急忙弯腰,头朝着李宗主不敢抬。温旭像是没看到一般,顺手在李璨背上拍了拍,和颜悦色地开口:“世叔何必出此恶言?小公子只是想活,想活是没错的,人总是要活的,更要好好活——只要您抬抬手,指个路,贵宗满堂上下都能好活。”
他一边说,一边在李璨背上随手拍抚,少年渐渐没了慌乱的喘息,李宗主冷眼看着,又侧目温旭,正要开口,温旭又抢白:“若还是指桑骂槐的恶言,李宗主也不必说了。您说我半夜发动有失磊落,可贵宗夜半加紧巡逻,也没真被偷袭多少;您说我大动刀兵伤人性命,可贵宗拔剑也不比我拖沓多少,现今强弱两分,输赢已定,我还肯和你面对面地谈谈条件——这一线,我留得还不够吗?”
温旭顿了顿,又撩开手,走到李宗主正前当面道:“再说什么——敷衍仙门的幌子,我温氏的走狗……骂人就骂人,狗可没惹您呐。”他讲个过时笑话,先把自己逗笑了,又摊手道,“仙门百家,向来分帮有派,我岐山温氏势断西北,扬名东南,多宗附庸,百家拥趸,是陪臣尊正君,他们可光荣得很。
“李宗主,我念你年长,向来尊称,但你我皆知,阳泉李氏的声名充其量也就在三晋叫得响,还要被隔壁周家盖过头去——给你机会附庸温氏,效犬马之劳,这到底是委屈?折辱?还是宽恕和恩赏?你掂量不清楚吗?”
不管李宗主有没有掂量清楚,反正李璨显然又觉得自己很清楚了,抬头看父亲的目光里又充满了恳切的哀求。
而一直沉默的大公子李玉也突然来了精神,却是对着弟弟轻轻摇头,又对温旭道:“温公子,岐山势大,自然是当世仅见,有百家争相投靠,麾下并不缺鹰犬。而我李氏不过阳泉小宗,只想安分守己,修行道法,治下护民——这过分吗?不可以吗?何必强求啊?”
他说这话时,人仍坐在地上,对着温旭仰头说来,虽语气虽无谄媚哀怜,但比之昨日晚宴,姿态已经放低了不少,其中巨大差别,甚至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刑柏佐在人群中看着,都无意识地长叹了一口气。
温旭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掩饰了表情,继续诱降:“怎么能说强求呢?温李两姓本无你死我活的矛盾,琢璞只是还没转过弯来,不知眼前共赢的机会。
“实话说来,当今仙门纷乱,百家暗斗不休,偌大九州内斗个支离破碎,我温氏自担使命,为天下大公。太行山纵贯北境,分割三晋与冀州,山势复杂,灵流混沌难明,水汽不均,黄河年年泛滥成灾,若不加以整治,贻害必达千年。
“我宗自愿出手治一治太行山的灵流,你们只需要抬手指个路,来日就能坐拥风调雨顺的大好三晋,黄河沿岸百姓都记着你们的好。在以后,岐山温氏为九州主人,阳泉治下都是本宗子民,李氏更是我宗肱股,难道不好吗?”
李玉面露思索,尚无答复,李璨已经全信了。他面上激动,近乎喜极而泣,深深抽了一口气,满眼期待,小声恳求李宗主:“爹——”
“别叫我爹。”李宗主瞥着小儿子,垂眼间似对垃圾一样不屑一顾,“去叫你身后那个——你磕个头认个父兄,随他姓温去吧。”
李璨神情骤然空白,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半大鸡仔,而后无措地喘息乃至干咳起来。
李宗主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直接看温旭,面上毫无动容,比之前痛骂时更添冷漠,目光清醒得几乎能把温旭剖作两半,“这世上没有人会为了毫无利益的东西自损己身,甚至大动干戈地来别家杀人越货。
“目的真如此单纯无私,损私肥公而济天下,你们为什么在屡屡碰壁之后还不肯休歇?你我两家之间这点矛盾为什么愈演愈烈,疯得好像谁捏着你们的命根子一样?
“所求真是个利在千秋,你们为什么不敢在清谈会上正大光明地要?但凡他温若寒把这套说辞放到仙门大庭广众之上,但凡这话经得起质疑和考验,百家修士都会给他鼓掌叫好——我难道能说一个不字吗?他为什么不做?为什么不敢?”李宗主环顾四周,尖锐失笑,“为什么这么大公无私的一番话,竟非要你踩着我平定府的满地鲜血,才能说得出来?
“善心无恶果,恶行不善终。如果不是包藏祸心,不是另有图谋,你们何必走到这一步?而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何必再以言辞矫饰?当这里遍地都是孽子和蠢材吗?”
李宗主这一番滔滔不绝里,李璨大概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本就泛白的脸再无半分血色,软倒在地,伏在父亲腿边哭泣认错,“爹我错了……爹我不是……”
李宗主不闻不问也不挪动,对面温旭也沉默良久,直到男孩的哭声沙哑,不再说话,转而把脑袋一下一下往地上磕,一连“咚”过三四声,温旭终于忍无可忍,俯身捂住了少年的额头,将他拽了起来。前有李宗主的言语,李璨根本不敢和他有接触,连忙挣扎躲避,但又不敢发力惹怒他,当下两股战战,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如此丑态,自然掠去全场关注,连温晁都稍稍从闵廉身后站出来看。那寂静的注视像刀割、像凌迟,无声却剔骨。最后还是苏韬过来接手,将李璨拖到了众人看不到的角落去了。
温旭垂眼仔细擦去李璨留下的鼻涕眼泪,少年哭声渐远,到底沉寂,才抬起眼睛,赞赏式地拍了手,“世叔好口才,好心狠——好个满口道理,无畏死活的,伪君子。”
他看着李宗主说:“阳泉蒙难,满门受俘,怎么有你这样的伪君子,竟然在这个时刻掌着家?你说得多,你说得好,你说得有道理字字珠玑!可你说这些成就了自己的风骨,却枉送了这满堂人的前程性命——我都替他们不值。”
李宗主一贯从容的神情突然有了裂痕。
“夜里杀声震天,无处不溅血,火拼中,先折的是巡逻,再折的是守卫,之后是自行组织反抗的——报给我的是一百五十三人,半数仆从,半数外姓门生,你口口声声拿他们的性命说事,实际上真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吗?真姓李的,活着的全在这里。”温旭张开手,在这满堂俘虏中一步一步地走,走一步叫一个名字,“大公子李玉李琢璞毫发无伤,二公子在这儿自己给自己吓得够呛……你不认的小儿子在那边,他还认你当爹爹,只是爹爹不肯给他一条活路。
“这是你的同辈兄弟吧?孩子们的叔伯长辈,修为平平,靠辈分好活,宗门荣誉与他们关系不大,现在都跟着被绑在这里。
“这是余客卿吧?前年夜猎中多出彩,我这个岐山来的都记得,因为籍贯出身委屈在平定府栖身,到这个地步也没开口把自己从你们的污糟里摘出来,够仁至义尽了!
“这是你最器重的弟子吧?这几日忙前忙后,很是能干,他说过平定府对他有授业之恩,不愿去岐山求前程。好男儿,为了给你挡一刀,这条胳膊是要废了。
“这是你们家的妇孺吧?是最不该被祸及的一群人,你的老妻、宠妾、儿媳——晋阳周氏的千金小姐,嫁哪儿不过好日子,偏偏落到这里……”看到李艾时,他稍停了步子,周维纫连忙把熟睡的儿子藏在怀里,温旭脸一抽,脚下绕开了,嘴上还在说,“还有孙儿,至今不满周岁,尿都憋不住的年纪也知道懂事!到现在哭都没哭一声。”
他绕了一圈扭回身去,却见李宗主还立身于原处,似乎并不在意他勾生死簿一样的点名,连头都没回,不由一愣,随即几步跨上前,扯着李宗主衣襟强迫他转过脸来,“你看看,看看!都是你的同姓血亲!无一个外人!”他急急地踹了一口气,单手指了一圈,厉声说,“你看看他们,看看这平定府——”
他猛地摔了手,“上上下下百来人!别逼我造孽!”
李宗主被他一摔手甩得踉跄,脚下一时狼狈,面容也扭曲起来。但看着这个占尽先机的年轻人突发暴怒,看着他眼底水泽闪烁情绪起落,狼狈的李宗主却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温旭温公子,你年岁其实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大。”他的平静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怜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真的知道你父亲要你如此大动干戈地做无谓举,究竟想干什么吗?”
温旭闻言一怔,揪着李宗主衣襟的手也松脱寸许。
“有时候我真觉得,仙门世家中的众生相很是好笑——越是高门显贵,百年传承,就越是好笑。少主觉不觉得?”
邢梅这腔开得很突然,也不知这白面贼胖子是什么时候晃过来的,但言语姿态又好像一直都在。温旭被他这么一打岔,自然与李宗主拉开距离,收拾表情,回到主位上应和道:“说来听听?”
“少主听李宗主一席车轱辘话反复讲,通篇都是高高在上,大义凛然,这是世家的风骨,是老牌贵姓的自尊自觉,是三晋主人天生的历史重担。”邢梅在堂前小小踱步,笑眯眯地指了指李宗主的脸,好像在指一个古董摆件来讲解,“少主若去清河、去云梦,都未必遇得上这样的做派——聂家和江家都起于草莽江湖,宗史尚浅——但三晋会有,而且阳泉还比晋阳有的更多。因为阳泉李氏是有历史的大姓,百年来主政三晋,陷在这表里山河中夜郎自大,不曾对别姓卑躬屈膝。”
邢梅语气亲和,说到最后一句才露了讽刺出来,又正视李宗主道:“三晋自古姓李,所以这片土地上的灵流不容别姓染指;三晋是九州故里,先代所在,西秦不过蛮荒,所以三晋的主人不会对三秦人俯首称臣。这土地姓李,这传承也归你,对着个岐山来的娃娃,还有我们这些连姓都没听过的野人,你是低不下头的。”
“既然知道我宗荣耀风骨,何必多费口舌?”李宗主说,“纵死无降,干脆些。”
邢梅嘿嘿一笑,“我开玩笑作讽刺呢?您自己还当真了?”
李宗主面色一滞,渐泛青白。
邢梅抱臂,一副无赖相,“要说这土地姓李?那三家分晋,分的是哪位?要说这传承归你?那钱家的孤儿寡母又是谁吃下的?”
满堂起哗然,听得懂如李玉周维纫,都面露恍然,嘴里轻嘶;听不懂的如温晁苏韬,也满脸疑惑,悄声发问。温旭不知是懂还是不懂,垂下眼微微发笑,又捧场道:“这是怎么说的?”
“说来话长,都是史书上的故事,除了崇文馆也没什么人在意。”邢梅扬声喊,“刑柏佐,你这黔首小子幸亏生在了岐山,读过几本书了,呼应给这些‘三晋贵胄’讲讲古吧。”
隐于人群的刑柏佐不料自己突然被点名,匆忙应声出列,面上情态莫名狼狈,走上前来有意无意地背过李家人的视线,才讲起前代故事。
所谓前代,比兴仙门起世家更前,比修仙门派的存在更前,比前代的苏姓皇朝更前,甚至比九州第一个大一统皇朝更前——彼时九州大宗统诸侯,但大宗疲敝,小国林立,三晋这处表里山河就称晋国,尊赵姓为王,赵姓国君堂下有卿大夫李、钱、周三氏。
赵氏国君合周、钱两姓卿大夫伐李,李氏卿大夫见形势不妙,退守阳泉,以坚城雄关为据不降。三家出兵围攻阳泉,两年难下,赵氏国君决定采以水攻,引大河灌阳泉,城中惨不忍睹。李氏坐困愁城,冒险行反间,暗中与周、钱两家沟通结盟,趁夜袭击赵氏守堤之吏,开决河堤,使大水反灌进赵氏军营,军中乱作一团,周、钱两家又趁机反攻。最后,赵氏王兵败被杀,赵氏全族被诛,李、周、钱三家瓜分晋国。
周家据地利占了国都晋阳,钱家据物资占去国库,李姓据旧势得正名,获大宗封晋王。后来钱家据利不善,挥霍无度,主君暴亡,李氏趁机而入,窃孤儿寡母绝户之财自肥,更添豪横。
这段前代故事,距今说百年算谨慎,论千年也差不多,很难说故事中的“李氏卿大夫”和今日平定府的李家究竟还剩几分血缘。这故事缺乏戏说传颂,百姓难知,也非当今世家教育的必修课,温氏修士多半是第一次了解,都听得津津有味,李家人也抬头不少,神情微妙,大抵故事暗合了许多族中的老旧传说。
刑柏佐娓娓道来,说到“反间”“夜袭”“吃绝户”的段落,难免产生些许联想,但以他的修养,就只是话里顿了一顿。而听故事的温晁全无顾忌,干脆与闵廉发表感想:“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自己起家的时候做初一,现在倒要骂人做十五!我看他们抢了别人的正朔名分,自己也就当真了,怪不得温逐流来投帖的时候他们都鼻孔朝天看不起人,要没有我爹慧眼识英雄,那真就平白耽误了。”
他自以为说得小声,但同处一堂距离有限,都是修仙之人,哪个听不清?只是温家人都低头装听不见而已,李家倒有几个飞来眼刀,温晁直接朝他们翻白眼,但翻到一半,李宗主突然冷眼看来——久居上位的人物,饶是一眼横过无甚意味,温晁像是被毒物蜇了一样,迅速埋头回闵廉身后。
其实按理说,这千百年前三家分晋的老故事,经历代波折,沧海桑田,按说和当今三晋世家已无甚相关。邢梅将这老故事翻出来讲,不说断章取义混淆视听,也是挺牵强附会的,有点城府和心智的人都不会认真搭理这等胡说八道。
但可能是因为身在危局心思敏感一戳就跳,或者李氏当真崇尚标榜自己的“千年传承”,李家人显然对这番胡说八道搭理得很认真,李宗主甚至还把温晁的孩子话听进去了,念叨了几遍温逐流,“化丹手温逐流……温逐流……原来应该好像是姓……赵?”
温逐流难得有问必答,“我本名赵随,赵逐流。”
李宗主哑然一默,而后难得面容扭曲嗤笑:“好个温若寒!好个岐山温氏!都道他离经叛道来者不拒,原来是草蛇灰线,埋了二十年的伏笔在这里等着?”或许是这个认知太荒谬也太可恨,他说着说着,竟有咬牙切齿的意味,“翻千百年前的老皇历,处心积虑寻个姓赵的虫鼠之辈,借赵姓将灭门诠释成复仇吗?谁知道他是哪里传下来的血脉?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温逐流定定看着李宗主,忽地失笑。
憋了许久的李玉劈头就骂,“赵逐流,堂堂名门之后,沦落到为温家驱策有什么好得意的?枉我还敬你为名修。”
邢梅大力拍手,引回众人注意,转而正色问温逐流:“逐流兄,李公子说你是名门之后呢!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可得给个交代啊!”
论阴阳怪气地耍人做戏,邢梅在男同僚中可算独步第一,唯与主君温若寒能飙戏飙个旗鼓相当,反正温逐流这等老实人和他搭戏一向只能本色出演——但往往能收获奇效——当下便只是照实言语:“并非名门,就是有,也死绝了——我本佃农小户人家出身,一年交完租子,余粮勉强够嚼谷,姓赵是因为我们全村都姓赵。灾年里全村遭灾,家中养不活半大小子,就把我卖给本地小宗,学些功法拳脚。后来小宗被火并,我逃出来作散修,到处投帖找营生,三晋不成去江南,江南无路走巴蜀……走遍天下,幸逢良主,‘逐流’扬名,姓的是温,不是赵。”
“错了。”邢梅长长一笑,难得情真意切,“‘逐流’扬名,因为是你化丹手——全天下但凡谁能有你的本事,都活该他扬名大江南北,成一代名修。”
他又转头对着李家人笑,轻描淡写,却满是讽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世家故姓的天下,为什么提一提贵宗‘辉煌传统’,你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故姓旧人来翻旧账呢?三家分晋,那是多小的一盘账啊,天下广有百姓,难道只有姓赵姓钱的才配与你们逐鹿吗?
“其实翻捡千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实在没什么意思,我翻出来说,只是瞧你们听得入迷,自以为身在其中,有荣与焉——可这都多少年了?封晋公的周王室灰飞烟灭,皇朝国姓的传统也早死绝了,如今在三晋都没人记得赵钱两姓,若明日李姓也黄土埋地,那你们现在所坚持的那些天授的土地和传统、悠久的传承与尊荣,过两年又算个什么呢?”
邢梅说得慢条斯理,仿佛闲来无事聊天讲古,说说笑笑,但杀伤力似乎远比方才温旭费尽口舌的争辩大得多,至少李宗主面上彻底失了从容冷静,转作审慎的警惕。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当下平定府的李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警惕的鱼肉充其量也就是让肉质更紧实弹牙而已。邢梅甚至不再装模作样,直接开腔骂了,“什么名门望族高门显贵?上溯几代,也同我们这等黔首杂姓一般赤脚沾泥,出身草莽——别把这句话当侮辱,在我们这儿,草莽中的英雄才是真英雄。起于尘泥,投身江湖,大浪淘沙淘得的一代精粹,才配得起世人尊敬憧憬!
“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英雄祖宗留下的家业,不是谁都守得住的,尤其你等躺在锦绣门户里不思进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清谈会上装装样子了。”邢梅朝温逐流使了个眼色,又请示性地看向温旭,温旭神情一凛,不置可否,他就转回头对李家继续说,“自吹自擂,妄称什么世家大宗,底蕴深厚,人杰辈出,只是不爱争强好胜,仁者无敌——我们还真当个劲敌对待呢!还怕我们的散修太多,根骨不行,夜猎成绩也平平,真的短兵相接,恐怕不如世家子弟许多。
“结果半夜一接手,倒是全然反过来的!一开始当是外姓门生只作消耗,没学到什么真本事,结果越打越顺,本家的子弟还不如门生肯拼命呢。你们自称本家金丹修士众多,都是根骨奇佳、基底牢固,承平年月一道出来御剑亮相还真像个样子,夜猎中也总有扬名,怎么真动起手来个个都手生呢?”他又转头去看温旭,“要不是我们少主做事细致,大都留了活口,现在还真没有研究的好样本了——是不是你们修士的金丹,都是靠夜猎里同妖魔鬼怪买来的内丹,然后喂给自己吃硬修出来的?”
这话说得轻佻离谱——谁都知道,世家子弟修道修的是快车道,幼年筑基就有最合适的功法秘籍,一路有本家宗师教导,根骨不好可以靠灵材宝药进补,冲关冲不上还有外物可助,但拿妖物内丹当金丹用?连温家十三房的女神医温情都没提出过这么大胆的方案!
当然,邢梅本来也只是开个嘲讽的玩笑,讽刺意味拉满,温晁又探出头来“吭呲吭哧”闷笑,其他温氏修士也都会心一笑。唯独温旭面无表情,等那边温晁都收了声,他才勉强弯了唇,点了一下头,对温逐流摆开手。
温逐流稍稍站直,默默将袖口扯起来一些,而邢梅哈哈大笑,对满地面目铁青的李家人提议道:“所以咱们研究研究吧,看看金丹到底修得扎不扎实!逐流兄的化丹手素有威名,劳他来测试可最合适不过了——金丹修得大圆满的,化了丹说不定就成元婴了;金丹修得扎实的,化丹之后身体恢复得也快;金丹修得不好的,那是用外物成丹吊着命,万一没了丹,可就真不好了——”
李家众人大惊失色,再看温逐流举步点人,哪里不清楚马上要到来的厄运!纷纷呼天抢地,喝骂邢梅借口无耻,温旭许诺伪善,温逐流手段阴邪!温氏修士早通过气了,立即上前束缚这些待宰羔羊和案板鱼肉,只温晁瞧得意外,先站出来好奇围观,等见到李氏子弟挨个被化丹的痛苦模样,又捂着肚子缩回去了。
满堂惨叫喝骂此起彼伏,被骂得最多的邢梅却没了回应的兴致,甚至转身给自己倒了一壶冷茶来喝,分给温旭一杯,毫无他之前话里“研究”的意思。毕竟玩笑归玩笑,真正金丹成汽还修为不退的,自“化丹手”修成后也只出了一个,而绝大部分修士被化丹后的分别其实没有那么大,大都是痛极昏厥,醒来功力全失,形同常人——当然正经的金丹修士失丹后也只是失去了灵力,身体还是比常人要健康许多,毕竟经年累月的修行已经将其体魄锻炼非常。
但对于年已老迈,又深受内伤,且被温逐流重点关照的李宗主来说,健康失丹的条件还是太苛刻了。
温逐流方一收手,李宗主就口吐鲜血,浑身抽搐,旁边李玉大惊失色要扑过去,正好被温逐流一掌拍在丹府。等他满脸冷汗地再支起身来,李宗主已经倒在地上,口唇张作大洞,流血不止,张合不停难辨意义,一双眼圆瞪着定定望他,分明是下世之兆。
温旭望着堂下李家父子狼狈抱作一团,脸上也抽将起来,挪开目光望周遭。满堂温氏修士埋头各干各的,温逐流还在手起丹化不停,苏韬死死按着李玉任其号啕,刑柏佐站得远远的神情莫名,温晁半躲在闵廉身后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到头来,温旭只接到了邢梅递来的一杯冷茶,一口咽下去,过夜的冰水刺得他胃疼。
他肚里几度翻涌,喉头也险险滚动,到底没吐,咬着牙对邢梅举杯道:“劳烦邢相……再来一杯。”
等被化了丹的李家修士一个一个醒转过来,看到的就是新死不久的老宗主和状若癫狂的少宗——比起身上有气无力,心上麻木不仁的亲戚们,生父的暴毙到底吊起了李大公子的心气。哪怕刚被化了金丹,又被苏韬死摁在地上蹭了满脸灰,他依旧还能挣扎,还能骂——虽然言语单调,只是将“温狗杀我父亲不得好死”翻来覆去地说了又说,中间还难免伴着气弱的咳喘。
温旭端着茶杯走上前来,苏韬适时松手,李玉仍脱力趴在地上,嘴里碎碎地骂着。温旭蹲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个昨日和自己在酒席上斗得旗鼓相当的对手,嘴角一抽,近似于一个冷笑,抬手将杯中冷茶泼了下去,“够了,死都死了,化丹而死,也是在补他生前修炼的侥幸。”
李玉面前支起身子抬了头,被泼湿的鬓发湿淋淋地贴在他脸上,茶水还在从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他狼狈得有些癫,哪怕有气无力地仰望着温旭,旁人也能从这张脸上读出鄙夷,“明明是你们……知道我父亲宁折不弯……干脆痛下杀手……花招把戏,小人做派……禽兽枉称为人!”
温旭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辱骂,而是从容站起身来,更深地俯视着李玉道:“人皆直立,兽生四蹄——我看你还是先站起来再和我论人兽之分。”
李玉当然想站起来,但他身受重伤,双手背缚,实在爬不起来。又是苏韬带了两个修士将他拖将起来,压着后肩按跪在地,不比匍匐体面多少。但李玉也没之前那么在意姿态了,甚至很顺从地顺着苏韬的力道俯首,望着地上血污轻轻地嗤笑,“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败军受俘你要杀就杀……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非要罗织罪名折辱声誉……”
温旭道:“敬酒不吃,就不要怪罚酒味道苦。”
“未闻至亲血肉还能当敬酒。”李玉摇头道,“我父亲有哪一句话说错了?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过一个……”
“你人都没死,还不算我的诚意吗?”温旭一抬手,苏韬就将李玉的脸掰起来,“我的条件还是一样的:地图、风水眼,交出来,一切都还有的谈。”
“你岐山温氏想做救世之主,口口声声要颠了旧序,覆个新天……区区太行,风水灵流而已,何必问我啊?”李玉猛地拔高了声音,癫狂道,“全天下都得是你的!你自己抢去啊!杀去啊!找去啊!看看你找不找得到!杀我父母亲人,占我祖宅仙府,现在还要我拿着地契求你收下吗?!”
一片寂静中,全场只有温逐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琢、璞。”温旭一字一顿,说一字,手指就隔空点一下,“你是真的知道,也是真的蠢!真的犟!”
他推开两步,甩了手当面指着李玉,轻轻地说:“你逼我的。”
李玉仰着脸,瞳仁迅速放大。
“你说我杀你父母亲人,是吗?还在喘气儿那些都算,是吧?想来你死了个嘴硬的爹,别的就都无所谓了。”温旭癫狂地笑了一声,说,“我帮你料理,我一个一个帮你料理!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
堂下那些有气无力且寂静如死的李家人突然都活过来了,随着温氏修士将他们一个一个提将起来,又挨个押到李玉眼前引颈受戮,都纷纷朝李玉或温旭呜咽求饶。
先拉上来的是李玉半死不活的次弟,两股战战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抹了脖子,如此干脆利落的杀法看得李玉目眦欲裂,而没等张口,温旭又直接招手叫下一个。
后面的都是和李宗主同辈的堂叔堂伯,被按跪在地,老态毕露,十分可怜,呼唤李玉不停。温旭顿了顿手,转头逼视李玉道:“你知道我本来怎么打算的?我想把你们这些活下来的一分为二,一半远送西凉,看管锁拿,容你们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一半留在平定府,只要你们肯听话,面子上还能继续主政三晋,我温氏对盟友一向大方,没有金丹不要紧,我温氏可以是你的定心丹。”
那可以留在平定府的一半显然会包括李玉几个空有嫡系名分的草包叔伯,其中有一个反应过来了,马上对温旭叩首求饶,表示愿意配合。李玉扭头闭上眼,耳边疾呼在血流声中戛然而止。
再押上来的就是李玉的同辈堂兄弟,以及心腹门生弟子。最能自持的余客卿还对李玉叩首,力图从容赴死,最不堪的干脆扑上来嚎啕大哭,“大公子!大公子饶命!你张张口!你张张口饶了我们!”
饶命?饶谁的命?李家人的命?温旭搞了这样一出,是逼供,也是攻心。甚至早在温旭邢梅与李宗主的问答中,阳泉李氏就已经名存实亡,内部离心,再无心气。而在李宗主死后,李玉这个新宗主但凡还想撑着平定府最后的一点尊严,就已经饶不上任何一个李家人。
“琢璞!你看看我!我想活!我想活啊!”
可李玉不想活了,他的心思好像一下子飘得很高很远,回到片刻前父亲喋血时刻,血口张张合合,全都是发不出音的“气节”。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他是宗主了,是这个注定名存实亡的阳泉李氏的最后一口气,只要憋住了不松口,那么李家的覆灭至少还有尊严可说。
“李家可以有死的族人。”李玉看着屠刀下的一张张脸说,“但没有活的奴隶。”
温旭回首喊:“听见没有?!不是我要杀!”
那涕泗横流的门生被一剑结果的同时,李玉猛地朝剑锋撞去,差一寸就能结果了自己,成全李家的气节。奈何苏韬眼疾手快,掐着他的脖子拽了回来。
温旭猛踹他一脚,“你不怕死,就不许别人怕吗?”
话音没落,温旭反手用剑鞘抽在他下颌,干脆地卸掉了他的下巴,中断了咬舌的动作。“你和你爹真是一个种,自以为天降大任于己身,实则只会逼着别人去苦心劳智枉死!狼心狗肺的道德君子!”
李玉呜咽着,眼睁睁看着温旭亲自捅死了压上来的最后一个门生,温旭好像彻底失去了耐性,杀人如流水,也不关心李玉嘴里在呜咽个什么,“你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反悔,给他们封坟的时候,我会给你机会烧纸的!
“现在,别——说——话——!”
李璨是自己冲上来的。
按说他早就被苏韬拖到角落里,比温晁还远离杀戮中心,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李家还有这么嫡系的一个软蛋在那里,但他偏偏自己冲过来了,扑在李玉面前血地上就喊:“够了!够了!放过我哥哥吧!”
温旭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十分意外,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但想想他之前的表现,再看现在情态,像是彻底崩溃不顾一切了,而按他的身份,未必吐露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温旭稍稍找回了一丝理智,换了和蔼些的语气说:“不是我不放过他,是他不肯放过自己!他明明能说出来的,但他不说,他不说我只能杀人,杀掉你,杀掉更多人——你哥哥会疯的,他已经疯了,但你要是知道什么,能替他说出来,我还能放过他。”
李璨被修士按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眸光和泪光闪动不停,他看着呜咽不停的李玉,又看看满地刷浆一样的血红,突然转回头看温旭,冷静说:“我知道。”
李玉猛地瞪大眼睛,对小弟弟狠狠地摇头,眼里泪花如泉涌,冲开了面上斑驳的溅血。
李璨对着哥哥的泪眼眉开眼笑,更加清晰地对温旭说:“我哥哥是宗主,是君子,是世家贵公子,我不是,我只是个……孽子!蠢材!我是个没骨头的孩子!他不能说,我能说,你把我身上的捆仙索解开,我根本用不上它——我来告诉你。”
他一边说一边奋力挣扎,在温氏修士手下像是一条乱蹦的小杂鱼。温旭一挥手,修士便抽掉了他身上的捆仙索,奋力挣扎的李璨直接脱力摔趴在地——就像他说的,他只是个孩子,还没温晁大呢!他根本用不上捆仙索,也不用温逐流给他化丹——因为他根本就没结丹!
李璨被捆了一上午的双手终于获释,恢复力气的第一时间,他先解开了衣服,撕了一块干净的里衣布料,去给李玉擦脸。他的手还在充血中,虚得直抖,擦来擦去只擦掉了潮湿的泪痕,就心满意足地松开手,朝兄长就地一叩首,本就隐隐青紫的额头上磕得满是鲜血,“哥哥……”
李玉呜咽着摇头,“闭……嘴……”
李璨笑起来,他真是个孩子啊,这一笑脸上竟然还显出了些奶膘来,弯弯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哥哥,我才擦干净的,你别哭啊……”他笑着,喘着,抖着说,“哥哥你哭什么呀?不要哭,这不是你的错啊——这就像是、就像是夜猎时遇到了禽兽吃人,它们不讲道理不知廉耻不怕报应的!它们吃人不是你的错!跟你说不说根本没关系!”
他越说,李玉眼泪流得越汹涌,“闭嘴……蠢……货……你闭——嘴——!”
温旭又不是耳聋,哪有什么听不明白的。他又挥手,修士上前,李璨的后颈重新压了兵刃,孩子畏惧地瑟缩着,被兵刃逼坐在地上,又看向温旭,勉勉强强地努力去笑,“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过来听,我全告诉你——”
这时候凑过去听怕不是要被咬耳朵,温旭不想赌,干脆没靠近,只将眼神聚焦在李璨脸上。那孩子颤抖着把他的剑锋扯起来,正对着自己,咬牙切齿笑着说:“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也有父母兄弟!你也有亲族友朋!杀人者人恒杀之!禽兽自有人收!你也有——”
话没说完,温旭干脆一剑前刺去,见血封喉,喷血如泉,正溅在李玉面前地,引得李玉凄惨至极的哀嚎。而倒下的李璨最后还向兄长扭过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被切开了喉管,张口也只有气流穿空的“咳咳”声。
——像是在说“哥哥”。
李璨断气后,现场短暂地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李玉无力都垂下头去,前额贴地,蹭着来自弟弟的滚烫鲜血,一点一点笑出了声,笑得又疯,又癫,尽兴到沙哑难听,最后落成了空洞的哭音。
他哭出来,温旭才开始笑,一边笑一边盲目地转圈,突然对着一个方向高喊:“阿晁你过来!”
被点名的温晁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呆的,完全没反应过来,被众人注视几息才如有知觉,迎着温旭的目光小声应了,“哥……哥?”
温旭又喊了一遍,“对!你过来!”
温晁不知他要干吗,却也只能听话,木僵僵地同手同脚走了过去。
才走到近前,温晁就被温旭扯着领子拽到了李玉面前,苏韬也适时将李玉的脸掰了上来。
“你弟弟方才没说完的最后一句,但我猜得到,他应该是想说——我也有弟弟。”温旭将手中的弟弟朝李玉展示着,却连一眼都没分给温晁的哭丧脸,只死盯着李玉说,“他说了一番礼义廉耻、天道轮回,好生有道理!可苍天有眼,怎么还不劈死我?!
“李琢璞,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天道不是礼义廉耻!不是善恶轮回!天道是弱肉强食!是成王败寇!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空口白话说不清的!
“但今时今刻,你李琢璞的弟弟躺在那儿!我温于升的弟弟站在这儿!
“——这就是天道的结果!”
李玉两眼空空,听也不听,看都不看,嘴里只是呜呜咽咽,依稀是什么“禽兽哉”。
温旭劈手甩了他一巴掌,沾了满手李璨的鲜血,又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擦得半面侧脸上全是血,鬼一样,“下一个!”他遥遥指向某处,“接着来!抱那个来!我看他嘴硬到什么时候?!”
远远的响起了婴孩尖锐的哭声,双目空空的李玉猛地抬头,朝那声源看去。只见愤怒而惊慌的周维纫正与一个修士争夺襁褓,她奋力地收拢手臂,用身体庇护孩子,甚至在被夺去襁褓时愤而反抗,手脚不够就用指甲和牙齿,全无世家贵女、名门宗妇的高雅风范。她身边的几个妇女也鼓起勇气帮着阻拦,女人们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交织作响,一声一声凿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最后竟然分去不少人去控制这群沉默了一上午的妇孺。
修士们的战利品——襁褓中的李艾被放在了空荡荡的桌子上。
“你去把他抱过来。”温旭朝温晁屁股踹了一脚,厉声命令,“温于照!去!”
温晁被哥哥踹了个踉跄,只能茫茫然地走过去,不熟练地把孩子抱起来,又茫茫然走回来。大概是因为他根本不会抱,使错了力道,那柔软得像没骨头一样的小孩就在他臂弯间哇哇大哭,尖音刺得他耳朵疼。
温旭提起剑来指着他,“拔出来,还用我教你吗?”
温晁面色惨白,抱着李艾的手在抖,看向哥哥的眼睛里全是茫然的泪花。
温旭虚劈了一记,怒道:“拔你的剑!”
温晁恍然大悟,但双手抱孩子的他哪里有手再去拔剑?可温旭还在催他,最后他只能把李艾夹在一只臂弯间,空出一只手拔剑。这个姿势引得小孩哭得更厉害了,他也不知该怎么比画,最后举剑在襁褓前,反而像是在庇护李艾。
“看清楚了,这是你儿子,叫小艾是吗?他是去年夏天生的吧?现在七个月了,才满半岁大。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温旭急急地喘了一口气,指着李艾和其襁褓前抖个不停的利剑,“嫡长房长子长孙啊!幼子无辜,更不记事,是最好的傀儡和幌子了。他如果能活下来,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把他安置好!”
温旭抓着李玉的发冠,将他下颌合上,方便言语,“看好了,我现在再问你一遍,真的是最后一遍——你不疯我也要疯了。”
疯话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反而轻了,轻到李玉耳边都只剩气声,“这贼老天给太行山设下的风水眼,统摄北境灵流的核心点,你明知道却执意藏起来的地脉中心——到底在哪儿?”
婴孩在温晁能勒死自己的夹抱中号啕大哭,李玉在温旭手下拼命摇头。
温旭又喘了一口气,“我倒数七个数!
“七——
“六——
李玉哀嚎:“滏口径北!”
“五——”
“有地图!”
“四——”
“有引路的法器!”
“三——”
“放在祠堂排位后面的密室里!”
“二——”
“东南角有机关正九逆八转!
“一!”
“口令是天命玄鸟!”
李玉头顶那声音毫无停顿,也毫无人性地继续喊:“阿晁!”
李玉的惨叫瞬间破了音,“温旭——!”
温旭松开手,对弟弟接着说:“把孩子还给他娘。”
李玉如蒙大赦,脱了力摔趴在地,沾了满脸血泥,连连哭喘,在爱子获救的时分,他竟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同样如蒙大赦的还有温晁,他依言僵僵转身——转了一整圈还多——还没寻到周维纫所在,长剑先脱了手,“咣当”一声砸落在地。
“咣当”一声,太初宫后殿正门大开,蹦进来一个红袄绿裙的小姑娘。
正在后殿深处和心腹密语的虞翯闻声回头,神情严肃,目光锐利,生把正张牙舞爪的温映看得束手束脚。但她马上故作无事,甚至欲盖弥彰地挺起胸膛,一路昂头阔步地走到虞翯面前,从书包里掏出阵图画本,大声说:“交作业!”
温映虽在太初宫待遇特殊,但毕竟还是个学生,平时的课堂作业自有教课的先生批改。能递到虞祭酒眼前的,大多是虞翯自己手上的疑难,顺便改成作业题让温映做,再拿回来开拓思路。那些“作业”无一不是刁钻古怪,平白费人脑筋还不出结果,平常小姑娘一听都要条件反射地捂眼嚷嚷“看它都会烂眼睛”,难得主动来交成果,还挺自信的。
饶是要事正压肩,虞翯也分出时间接了温映的作业本,余光瞥漏刻,随口说:“正该上早课的时候——你又迟到了?才到我这里找借口不去挨骂?”
温映交上图本,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虞翯“批作业”的表情看,不料他张嘴说这个,立即憋了嘴不答话。小姑娘作怪表情总是可爱的,被打断了禀报的韶朔摸头逗她,“九姑娘总迟到赶不上早课,过几年当案首时可怎么办?按太初宫的规矩,你可是要天天早起去叩承天门的。”
太初宫弟子,凡满十二皆可按学业成绩定等,以奖学金激励,还要承担一些荣誉性的礼仪。温映虽年幼,但天资过人,成绩远超同辈,只等满了年岁,就是板上钉钉的案首——可惜小孩子不懂事,只觉得“案首”是个为难人不许睡懒觉的破活计,平常一听就要生气。
但今天的温映却一反常态,对韶朔笑弯了眼睛,发梢扫来扫去的——头发也不像她平时爱梳的满头乱跳还编有珠玉乱闪光的小辫子了,只是用绿头绳简单地束起来,一左一右垂落脑后,像两只小马尾,又干净又利索——她大声宣布:“我才不会当案首呢!”
埋头看作业的虞翯微微抬眼,挑了一边眉头,小姑娘继续蹦跶着宣布喜讯:“我要回家啦!回家看阿娘!然后就不回来啦!除非你们把太初宫开到我家里去,否则我再也不早起啦!”
虞翯一怔,搭在作业本一角的手指一时没翻动,韶朔见势不对,连忙打岔说:“九姑娘不要乱玩笑!谁许你回家的?不会又要偷跑出去闹得满城风雨吧?这可不行!”
“才不是!就是二叔许的!”温映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通行令展示,“喏,二叔的印鉴!车还是璋华叔母安排的!哥哥去蓬莱殿给我拿回来的,才不是我自己偷跑!”
见韶朔目瞪口呆的模样,她愈发得意了,“所以我要回家啦!今天就回家啦!回家看阿娘,看姐姐!看我四哥哥!看我爹爹!哥哥还帮我准备了礼物带回去!我回家就可以骑大马——漫山遍野都能跑的大马!”
韶朔定睛细看落款,确认印鉴和签名都来自大明宫里,还不死心,“怎么可能……还是今天走?这么着急?九姑娘你……”他干笑一声,绞尽脑汁地找借口挽留,“不多留几天吗?不多准备几天吗?不……不跟阿昀告个别吗?”
前几句温映好似都没听到,只有最后一句才给了反应,一脸“不出聪明的我意料”的小表情,“所以我今天还是早早过来了呀——我不是来上课的,是来找阿昀的,现在是典籍课,不是破阵实践课,叫他出来他不会生气的!”
说罢,许是想到了“告别”,她看看韶朔,突然正色喊:“韶师兄!”她张开手,像一只展翅的雏鸟,“来抱抱!”
韶朔一愣,随即失笑,依言张了手去抱她。一边抱着她,还一边捏着那张通行令再三细看,试图从中找出一丝造假的端倪。
温映对大师兄的小动作一无所知,还挂在他肩上嘀咕:“我回家之后。估计很久都不回来了,阿娘很想我,我要陪她一起……韶师兄,我会想你的,要是你又有不会的作业可以寄到武威给我——我睡醒了可以帮你看……”
“现在就看吧。”虞翯合手一拍作业本,“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一听他的语气,温映立即皱起脸,从韶朔怀里跳出来,对着虞翯满脸不高兴,大声提醒他:“祭酒!我要走了!这是我临走前专门留给你的,是留作纪念!”
“你的纪念画错了。”虞翯铁面无私,一把将她提溜到椅子上,点点某页阵图,“来解释!”
毕竟是师长,温映被他唬了一跳,只好趴在桌上看,嘴里委屈地嘀咕:“胡说,我很认真,不会画错的……我特意用了尺子,还换了三种颜色的笔,画得那么好看,你都可以把这几页拆了裱起来做纪念……嗷!你说这里啊!这里才不是错了呢!这是我的改良,巧思懂不懂?这样画运灵就顺一点,又省了一组叠线,还好看……不要‘啧’!你就看嘛……”
虞翯依言去看,温映比比划划,试图证明自己的别出心裁不是错漏,虞翯不置可否,又指了下一个问题……小姑娘越讲越投入,讲得口干舌燥,脸都憋红了——有的问题是她别有巧思,有的是欠考虑,有的确实是错漏,但她可以厚着脸皮不承认,推着虞翯的胳膊摇晃,非要他说还不错可以裱起来……
她还缠歪不住,韶朔已经领着虞昀回到后殿来。因早上的典籍课实在令人昏昏欲睡,老师私下换了破阵实践课,被半路叫过来的虞昀手上还抓着实践笔记,上面七八种颜色画得很漂亮,进门见了虞翯慌忙把本子藏到身后去,就被温映跳将起来冲过来扑了个满怀。
温映踮着脚抱着他晃,满口“阿昀阿昀我要走啦,我今天就要回家了,你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提前送你当纪念”,听得他满脸呆滞,只好抓着笔记本回抱好朋友——于是笔记本就被他爹发现并收走了。
虽然虞昀失去了笔记本,但他得到了温映提前送的生辰礼物——那是一只市面上也很贵价的留声音乐盒,用红漆漆的木料打作盒身,盒面框了青蛙蹲荷叶的小绣屏,戳一戳青蛙,盒子就开始奏乐,拧动机关还能换曲子,从眉山民歌到夷陵小调再到三秦鼓乐……最后一首是温映自己唱的祝寿歌,唱完第一句盒面的绣屏就“啪”地弹开来,露出双面绣另一面的翠竹图案,盒里竖起来一对红符纸扎的拉手小人——同请工匠制造的盒子和双面绣屏相比,这对温映亲手做的小人就粗糙了些,只能靠身高和衣裙辨认男女。但虞昀显然比他父亲上道多了,对着这对随歌声拉手旋转的小人眼泪汪汪,拉着好朋友的手不撒开,恨不得要跟温映一起回西凉。
温映对此很是受用,和虞昀拉着手咬耳朵:这次走得很急,她只来得及到太初宫告别,但还是给亲戚朋友们都准备了礼物,需要虞昀帮忙送去——给小嫂子冯熙柔的是能去除污渍养护法器的镜子擦布,给小哥哥温晁的是能带宠物出门的行李箱,给大哥哥温旭的是一个嗑瓜子吐仁的小法器,给七姐姐温晏的是一只系着藻井六花结的鸳鸯玉禁步……
她还没忘难得做好人的二叔温若寒,和送璋华叔母的那份礼物并作一起——也是一只红木音乐盒,盒面不是绣屏而是镂空的三秦日出木刻板,里面还是一样的纸扎小人,只能唱一首《西风信》——韶朔怀疑这根本就是给虞昀准备生辰礼的残次备用品,好在这男女小人牵着手随戏曲左摇右晃的,姑且堪算是对尊主贤伉俪百年好合的祝福……
越想越想讽刺,韶朔憋得满脸纠结,好在马上被虞翯叫去,交代了差事。
等那边俩小孩有模有样抱头告别,这边虞祭酒都把虞昀的实践笔记批好了——全是龙飞凤舞的红叉,红着眼睛的小虞公子悄悄拿回来藏到身后,不敢抬头看爹,只嚅嗫着解释:“我本来还要改一改的……”
虞翯道:“这些错低级得第一遍就不该写出来。”
温映为好朋友打抱不平:“师父你又这样给他打叉!还用擦不掉的红笔墨!阿昀明明可以自己改好的!你——你怎么还给我的也打叉……”
虞翯道:“别叫师父。”
温映瘪了嘴鼓起两腮,走流程式地发了恼。虞翯不喜欢她叫“师父”,不喜欢到几乎每次听到都要反对。当然虞祭酒向来眼高于顶,满太初宫的学子中没几个能被他认可为亲传弟子,但温映总该是不一般的,甚至作为被虞翯亲自启蒙阵法篇的孩子,人人都默认她是独一份的虞翯亲传,叫韶朔“师兄”都是声声有应,偏偏虞翯不认。
这件事温映还和虞昀聚头认真探讨过,鉴于虞昀进太初宫后也有多次在人前想叫“爹爹”反被虞翯要求叫“祭酒”的经历,而韶朔在正式场合也总是喊“祭酒”。所以两个小孩一致认为,虞翯不许温映叫“师父”就是纯粹的官迷思想作祟,爱面子爱得不得了。
平易近人的温九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许她叫“师父”就算了,但祭酒也不能随便给她的漂亮阵图打叉啊!她踮脚扑上桌去,正想和虞翯理论呢,就发现她被红叉涂画得好丑的阵图已经被裁下来用薄薄的硬纸板作底,还差个绢框就算装裱完成,才后知后觉地朝虞翯傻笑起来,甜甜道:“师……祭酒你真好!”
虞翯瞥她一眼,又把厚厚的作业本扔回去,被裁掉的几页后面,新的题目和阵图墨迹未干,“从岐山到武威路途长,无聊了把这几题看一看,带上传影镜方便交给我——别想着偷懒不带镜子,不然我布个传送阵每天早上去查你作业——武威天亮得比岐山早,我查完你再回来,时间刚刚好。”
温映目瞪口呆,听虞翯语气不像吓唬,再扭头一看,韶朔师兄在后殿角落鬼鬼祟祟,好像真的在布置传送阵,顿时哇哇大叫,一会儿声讨虞翯毫无人性不顾她要回家给阿娘侍疾的天伦;一会儿又求情说不要每天都找她她要出门跑马在外面住帐篷;一会儿又指天发誓只要虞翯放过她就会得到丰厚的武威土特产……最后终于如愿听到虞翯答应十天内不找她要作业。
后殿热闹非凡,日头渐渐高升至正空,备好车的明蝶探进头来提醒时间,被虞翯瞪了一眼也浑然不怕,又喊了一声“九姑娘该走了”。温映应了一声,最后抱了一下虞昀,又转向虞翯,“师父——”
虞翯皱眉,正要纠正,小姑娘又大大方方地耍赖,“知道——不要叫你师父。”她张开手来,像耍无赖,又像是在等一个拥抱,“师父,我要走啦!你以后再也听不到我叫你‘师父’啦!你再也不用因为这个跟我不高兴啦!为这个也要高兴嘛!”
虞翯看着她,到底失笑,屈尊降纡地俯身抱了抱温映,顺手摸摸她的脑袋,“算了,你回武威的日子就不查你了,在家里好好玩吧——谁能玩的过你啊?”
话末到底还是带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讽刺,但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来说好像还是太难懂,她只是乐颠颠地回抱了师长,很懂事地说:“没关系,我在家那么久,会玩腻的,玩个——一个月!我就有空做作业啦!”
抱过虞翯,她终于给自己的告别仪式画上了句号,朝门外的明蝶挥着手跑远了,还红着眼的虞昀也跟着冲出门去,“郁离,郁离你走哪条道啊?我送你吧!”
孩子们的身影追逐着跳过门槛,来自大明宫的朴素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虞翯站在原地遥遥目送,神情莫名,到底没有叹息。
“师父。”韶朔提醒说,“传送阵备好了。”
虞翯转身,大步流星地迈进阵法装置中,韶朔紧随其后,一边启动法阵一边解释:“那边说已经根据大公子给的图找到了位置,正等您去主持勘探。”
传送阵法中的时间体感又短又长,在类似神魂离体的眩晕中,他们从满是学子读书声和孩童稚语的太初宫瞬移千里,于恍惚中找回神志时,睁眼就是冬日的森林,皑皑白雪中满是脚印,外派的灵阵处阵修正举着地图和法器聚头钻研雪下荒草中的兔子洞,转向虞翯的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年轻气盛和踌躇满志。
韶朔恍然,“确实是?”
阵修们不太整齐地点头欢呼:“真的是!”
在年轻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虞翯显得格外冷静,他甚至微微转过身去,目光避过人群,投向了茫茫的高山林海,远远瞥见山下人居的轮廓,大抵是阳泉方位。
正是三晋新雪后,太行凛风吹林响,隐约腥甜。
(六)
在温九姑娘出不夜天回西凉的路上,不出意外地,还是出了意外。
才出正月,不夜天城还余些新年气象,内城稍显空荡,外城却还是人来人往,车架只能在人流中如虫子一样慢慢蠕动前行。温映一行走得仓促,自然轻车简从,侍卫不过十数,手握通行令的明蝶安坐车内陪着温映,爱闹腾的虎斑猫毛笋在颠簸的车厢里上蹿下跳,最后跳到温映怀里,和小主人一起趴在车窗处看街景。
早前正月里热闹,不能回家的温映没少出门解闷,看惯了不夜天的街景,无甚稀奇。但今天因着要回家,她分外高兴,饶是看得无聊也不肯缩头,只握着猫爪给毛笋指点被人群挤满的街巷门店,“那个坊有漂亮姐姐唱歌跳舞……这条路走进去能到西市……那里还没去过呀, 毛笋你看那里墙都好矮好破,还有豁口,会不会有人从那里抄近路……嘿真的有诶!”
话音刚落,一直靠在车厢角落冷眼旁观的明蝶突然暴起,一把将温映的脑袋和猫头按下窗沿,甩手抛出几粒碎石,砸落了从高处射来的冷箭。
小猫炸毛暴起,温映趴着发出一声错愕的“诶”,明蝶用后背挡住窗口,一手把温映拽起来塞回座位,一手抓了猫塞回温映怀里,再挨个摸了一人一猫的脑袋,“关好窗,别探头。”这才扭身游鱼一般地钻出小窗,落地翻身,顺手从外将车窗关紧锁死。
但车外并没给这位暗部甲等刺客留下多少用武之地,那破败坊墙豁口处确实涌出数十蟊贼,声势逼人,但并不是单冲着温映这辆车,而是朝着整条街上的车队和行人。真奔着温映车架来的也不过十个,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就足以应对。而明蝶和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十三也加入现场后,护卫们甚至分出了一大半去帮助前后受袭的车辆和维护人群秩序。
蟊贼不似寻常流氓,他们不仅有刀剑这样的专业武器,甚至挥出了几道灵光,闹得马惊车滚,人群一片混乱,眼看着已经引发了几处踩踏。乱象中,温映的马车也只能停在原地不动,护卫们环围马车,警惕人群的挤压和前后 车辆骚动,明蝶自衬无事,又钻回车厢贴身看护温映。
好在没一会儿,十三就引来了城卫司,因温二公子亲信的身份加持,他轻松地调动了附近坊市的大批人马,迅速接手混乱的街道。一时牵马的牵马,拉车的拉车,赶人的赶人,还最先拽走温映一行前面的车马,以安抚大明宫车里的贵人。
领头的小队长小跑着来到车前叩门请罪,车厢一开,探出头的温映却是笑着的——她还当是外面放鞭炮呢!
小队长先惊后喜,连忙配合着讲出善意的谎言,当场编了个坊中顽童当街玩摔炮的故事。在队长扒着车辕敷衍小贵人的时候,队副适时接过明蝶手里的通行令,验看无误又去传令。等队长口干舌燥地把故事收尾,队副就直接带领温映的车马拐过弯,跑上被迅速驱净的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贯通不夜天南北,道路开阔,可容八马并驾,大明宫的车一跑起来,可称畅通无阻。帮忙驱车的城卫司小队长连连道:“贵人何必屈尊和贱民钻巷子?早通知我们净街,直接走朱雀大街就是,省得贵人受惊,我们还要报给上头。”
街头遇乱后,十三没有按习惯再躲回哪个暗角,而是默默跟车,听到这一句,不由偏头从车窗看进去——温映还在难得的马车驰骋中乐颠颠地窜跳,明蝶拎着毛笋后颈靠在车厢角落,被十三目光一看,便不闪不避地抬头回望,神情冷淡。
十三用唇语问:“你知道什么?”
明蝶移开目光,正好车马行至不夜天外城正南的明德门,她顺势起身出车,将通行令递交城门卫,殷勤的城卫司小队长立即接去代劳,十三斜地里一把扣住了明蝶的手。
明面上瞧着,这俩人一个是温二公子的亲信,一个是温九姑娘的女使,虽十三相貌平庸,但身材高大修长,明蝶又实在年轻貌美,这一扣手就有了登对感。城卫司小队长稍露惊容,便知趣地扭过身和城门卫交洽,而其他护卫也惹不起这两位,纷纷别过头。只剩明蝶和十三于无声处默默掰腕子,到底无果,僵了个势均力敌。
十三盯着明蝶的眼睛,轻声说:“我们本可以直接走朱雀大街的,是你要求走安化街。”
明蝶扬着眉头瞪回去,“给我的是安化门的通行手令。”
十三说:“九姑娘外城遇袭惊动了城卫司,是一定要上报炎阳殿的——如果不想让她走,何必白让她开心一遭?”
“谁不让她走了?你不让?”明蝶完全不像早上那个只会说单字的康复哑巴了,原来不在主子面前也愿意搭理同僚时,她甚至算得上伶牙俐齿,眉头一扬,平淡言语自带讥诮,“给我的是安化门的通行手令——明德门一样能过。”
说罢,明德门的城门守卫已经打开马车拦锁,明蝶用空着的那只手朝车前骏马屁股一拍——马车就飞快地冲出了不夜天。
车马飞跑,车厢一阵剧烈颠簸。车里的温映受惯性直接向后栽倒,小猫也尖叫着滑回她裙下,等她灰头土脸地在颠簸中扒上车窗,只见城外官道开阔致远,尽头不见高墙,远望茫茫荒原,除却马蹄扬尘,唯有当空红日,天与地都是无极限的恢宏辽阔。
——这是除却幼年的西凉记忆之外,温映第一次见到不夜天城外的风景。
小女孩大张着嘴,马上在颠簸中吃了一口沙子,呸呸吐掉后,她还是兴奋跳将起来,野人一样,发出自由而快乐的呼喊:
“嘿——!”她欢呼着,对着辽阔天地挥起手来,“好诶——!”
平定府的窗户窄,哪怕是雪后最澄净高远的天光,透窗也只能落进一块,暖光染了红砖地,是生动的艳红色,像血,若蜿蜒流淌着,还只是不祥,若喷溅出来,就只剩下惨烈。眼里映着那样惨烈的颜色,再摸一摸自己颈在突突跳动的脉搏,难免会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恍惚——就好像那血是自己手底下喷出来的。
一直呆望着地上光斑的温晁突然哆嗦了一下,从体内打了个寒战,面目乍然褪去了血色,抬头四顾时也毫无目标,最后慌乱地对上了温逐流的目光。
温逐流本就在看他,目光平稳如老僧入定,又格外有神——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温晁,哪怕温晁望回来,他也只是稍稍正眼,更仔细地端详少年的神情。
“你——”温晁本能地要骂,但脑海里浮现出了早前温逐流挨个化丹的场景,又发不出声来,顿了顿,才中气不足地道,“你在看我的笑话吗……”
“我在看你好不好。”温逐流说,“尊主和璋华夫人都多有交代,这一趟该你看到的,不必遮掩,但千万要护持你平安无事。”
他说得和缓,温晁却像听了多尖刻的讽刺,应激一样地挺直了腰背,“我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温逐流不为所动,反而抱臂坐在了温晁身边——这样示好的亲近之举,却直接把温晁吓得一窜,生往旁边磨蹭了一臂远,确定温逐流一巴掌拍不到自己才停——温逐流无声地叹了口气,也知趣没再靠近,直接开口: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害怕,哪怕在夜猎中妖魔鬼怪都杀过,残肢断头多凄惨的死相都见过,但杀人还是不一样——都是双手双腿两眼一口,相貌都有四五分像,同种同胞,难免有几分感同身受,心生怜悯不忍。”
温晁默不作声,但屈起一条腿,自己蔫巴巴地抱住了。
温逐流自顾自地讲:“但难免的怜悯不忍之后,我又想,说是同种同胞,但我与他们难道是同路吗?易地而处,他们曾对我有过怜悯不忍吗?人族广大,有朋友,也有敌人,所谓敌人,就是你剑尖对准的人,已然对峙,定然是你死我活的结果,想怜悯对手,不如先可怜可怜自己——因为你怜悯他们,就对自己太残忍了。
“小公子,你在可怜平定府这些人吗?就像少主也想多给他们一点机会,一条活路。”
一听“少主”,温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温逐流是在说温旭,不由抬起头来,神情明显异样。
温逐流恍若未觉,继续说:“但都没有用,因为有些人之所以会成为你的敌人,就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少主想给他们活路,但他们会自寻死路——至少能做主的人总是这样。阳泉李氏这样的人家,自认高贵,自有风骨,他们想成就自己的道,不会对我们让步的。
“一向如此,只是以前他们权势够盛,力量够强,所以他们可以通过牺牲别人、排除异己来成全自己的大道,成全台面上一派花团锦簇。而在更大的强权和暴力面前,粉饰不再,一切都变得清晰明白。
“小公子还觉得他们可怜,是因为他们还要脸,勇于寻死——但你仔细想想,真敢死的人都是不敢活的,为什么不敢活?因为当一切都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当那些不能出声的牺牲者能够呼喊的时候,他们所坚持的就显得太轻忽,太荒谬,太不值得牺牲那么多人——可已经牺牲了太多,做取舍的人根本扛不起那样的命债,所以只能寻死。”
他说的当然是李玉,在群情哀求声中咬紧牙关的李玉,更是此前慷慨激昂不肯退让的老李宗主。至于李璨?那只是个上赶着当牺牲品的傻瓜。
那他自己呢?邢梅呢?温旭呢?那满堂冷眼旁观嬉笑怒骂的温氏修士,那非要将选择摆在台面上,逼得李家人不忍屈辱只能求死的岐山温氏呢?他们难道就和阳泉李氏有什么不同吗?
——到底同种,到底同族,好的坏的,根底都相同。
“不必自诩英雄,自夸高尚,但我们也只是做了他们对别人做过的事情,不说光彩正义,至少很公平。”温逐流说,“人皆有私,私心难相合,就会有争斗。争斗中,弱势者总是要被牺牲和压迫,在我辈之前只会更多,我辈之后,或许会少些。
“你能做的,只是不沦为弱势者,然后做你该做的。”
话说到最后终归冷酷,似乎并不该对一个刚见血的孩子说,事实上也完全没起到什么安慰作用,至少温晁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甚至更难看了。而温逐流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信马由缰,最后说出了这样一句,恍然之后,表情也不太好看。
短暂的寂静后,温八公子难得捡起了一点情商,闷闷地说了句:“受教了。”
温逐流向来话少,更不会哄孩子,难得掏心掏肺地讲那么多,听温晁受教,也觉得完成任务。于是温晁躺下抄被子蒙头时,他就顺势走了,只留闵廉上前给主子脱鞋袜。
温晁头昏脑胀,蒙了脸想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睡个好觉,可眼前才黑,脑海中又浮出了那个在襁褓中嚎啕大哭的婴孩,还有那个被割开喉管的同龄少年,正瞪着眼睛望过来,张嘴却只有“咳咳”的惨声。
——谁在乎他们是不是该死啊……
他只是……怕死。
她只是怕死而已……普天之下谁不怕死?想活到底有什么错?
可是在炎阳殿的侍妾中,又当真没几个真能好活。
外人口口相传,说什么尊主内宅娇花,掖庭宫三千粉黛。说她们这样小门小户的平民女子,一来卑贱,二来粗苯,本该于外城乡村中碌碌终生,在粗布荆钗中折废好颜色,当是前生修福,今世方得造化,能宿身温宗主膝前枕下,不仅自己得了好归宿,家里也接了泼天的富贵——给尊主买侍妾,大明宫是从不吝啬“彩礼”的。
确实都对,他们说的都对,闵茜被一顶小轿抬进大明宫的时候,也难免这样想。
姬妾进宫其实没什么正式仪程,抬轿子的也个个用鼻孔看她,毫无对未来小主的尊敬,但大明宫发给了她一件炎阳烈焰袍——虽然没有金纹品级,也不太合身,但那正红已是平民小户中难得一见的鲜艳,更别说金线绣的花纹了,她穿在身上,权当是穿了嫁衣。母亲裁了一块红布,依照着“嫁衣”上的花纹,用黄线仿制了一个,如此做成一方“喜帕”来配“嫁衣”。
进宫路上小轿摇晃,她撩开喜帕一角,从窗缝里窥伺外面的红墙碧瓦、巍峨宫殿和往来侍者……心里猜想着这一切的主人、自己素未谋面的丈夫、岐山至高无上的温宗主——她未来的倚仗,今生的好归宿。
——然后就是两年都未得见上一面。
新进大明宫的预备侍妾们都要接受掖庭宫的调教,时间一般在半年到一年不等,但她们学的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歌舞乐伎的悦人才艺,也不是什么秦楼楚馆里不上台面的房中秘术,她们就只是吃药、打拳、修身养性,如此锻炼和调理身体,从一只只撑不起炎阳烈焰袍的瘦弱瘟鸡,养成高挑健美好气色的白胖家猪——这话是教她们的师傅在酒后的醉话,出身农家的闵茜听了很不忿,不知道自己一个苗条姑娘和猪有什么相似,想来想去,也就是刚进宫的时候卫生习惯不太好,辫子里还养跳蚤……但她早就改了!
闵茜不仅改了,还是同期姑娘中改得最快最好的!她虽然出身贫户,但自幼灵巧,在家里就是最懂事的,进大明宫后学什么都积极,不到半年,她就褪去了村气,脱胎换骨,能自己施浓妆而不落俗,体格和颜色都撑得起丝绢制的鲜亮衣裙,在掖庭宫的烂漫群芳中也足以令人眼亮。炎阳殿来挑新人去侍奉时,嬷嬷一眼就瞧上了她——彼时那惊艳之色,绝不作假。
嬷嬷问了她的名字,问了她家里的人口,又问了祖上籍贯,她说自己祖上是思州人,父母辈逃难来了不夜天,就此落了户。
嬷嬷并不意外,“瞧容色就不是本地长相,思州好啊,苗地向来出美人。”
“不是不是不是……”她生怕被人误会成能通灵用蛊异的巫女,嘴巴难得不利索,“祖上,祖上只是苗寨外杂居的汉人……长辈中未听苗语……思州汉人也多的……”
她这样期期艾艾的表现已经叫旁观的师傅们皱眉了,但炎阳殿来的嬷嬷并不在意,对她这幅蠢像,还很新奇地笑了。
“一方水土一方人,也不拘族别……生得真是一个样……”那双挑过无数侍妾的手捏过闵茜的下巴,爱怜地摩挲,仿佛在把玩什么新奇的宝贝,“好容色,好眉眼,还这么年轻,性格也乖巧多了……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等些时日再进炎阳殿吧。”
那一次,她没有被选上,半年后的那次也没有,但师傅们依旧重视她。或许是因为难得有姑娘留得这样久,除了日常的调理身体外,师傅们私下对她也多了关照,有空给她讲讲闲篇故事,帮她开开心窍——于是她知道了大明宫的方位地理和旧日故事,知道了前朝后宫的历史纷争,也知道了当年炎阳殿嬷嬷口中的未尽之意。
她生得好容色、好眉眼,好就好在酷肖蓬莱殿的那位娘娘——那可是大明宫女人中的最大赢家,不是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侍妾能比的——三秦人有三秦人的长相,思州姑娘混在其中,确实是别具一格的秀丽,她短处在青涩少妩媚,但上了妆也好补足。
现在不是好时候,是因为当时蓬莱殿那位才传出重病的消息,她这样一个七八分像的赝品贸然露脸,难免东施效颦,惹人厌烦——要是等那位仙逝呢?饶是炎阳殿后寝百花争妍,那尊主与那位娘娘夫妻多年,总会有几分感怀神伤吧?到时候再适时将她推出场,七八分的像再扮个二三分的情态,不说“再续佳缘”,也是“音容宛在”,至少能承个移情,多得一份青睐和疼惜。
真是个上不得戏台的下流故事……不过在后宫里讨生活嘛,不丢人。
奈何闵茜知道了那么多,腻味了一会儿,又踌躇满志地等了两年,蓬莱殿的娘娘到底撑着没死,不给人“音容宛在”的机会,她也渐渐失了那份心——因为这两年的故事实在听得太多,她还知道了尊主的脾性与手腕,知道了大明宫风口浪尖上的血腥,更知道了她们这些小侍妾的定位——不过是些陪床的玩意儿,没名没姓没出身更没好下场!养得白白胖胖,供人胯下作鼎炉消耗罢了!
和她同期进来的,如今还活着的不到一半,基本还是因为她们幸运地怀上了孩子!在炎阳殿后寝,怀孕可能是唯一的好出路,都不指望生个出息孩子二十年后母以子贵,至少炎阳殿还有些人性,从不折腾孕妇,于是那些幸运儿就能挺着大肚子回掖庭宫养老。
饶是如此……幸运儿生孩子的时候就未必幸运了,不幸难产的最多留下一个孩子,宫外爹娘都未必能知晓消息。闵茜物伤其类,还去探望过姐妹的“遗物”——那襁褓中的婴孩养在乳母怀里,乳母手上还抱着另一个呢,喂好了就对他爱答不理,由他哭闹也不给抱……而掖庭宫里,可有太多这样没人管的“宗主子嗣”了。
闵茜当时就在想:这是什么好归宿?又是什么好前途?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被她混上个“音容宛在”的殊荣,即便尊主迷了心窍将她看作转世替身呢?——蓬莱殿那位娘娘就有什么好命吗?她命是好!连生了三个!可生到第四个还不是掉了?如今年不过半百,不还是要没了吗?
当然,人总是会没的,贫户女里早夭的也多,难产的也多,不过半百的更多!但至少她们的日子还有盼头,至少她们还无知,她们还能祈求自己受福运眷顾。
人总不能——也不该没得那样明明白白,明明白白地知道危险、知道死路、知道九死一生后了却残生,还生生地要去——还要感恩戴德地笑着去,好像她享受了多大的福运和贵人垂怜!
但闵茜到底还是来了炎阳殿,因为今年侍妾报废得太勤,远快于掖庭宫师傅们的产出。今天正好有一个熟练工起不来床,已经被抬出去了,不知要死还是能活,但尊主身边就已经缺了人。可新进宫来的姑娘们还没改掉乡音,再如何想押宝讨巧,管侍妾的嬷嬷也偏袒不得,只能叫闵茜极限补缺。
饶是做过多少心理铺垫,临到头来,闵茜至今还是怕,怕得要命,换衣服时只能一边安慰自己身体很好月事规律肯定会很快怀孕,一边又想也可能这张脸让尊主没兴致赶她走……思来想去,磨磨蹭蹭,最后几乎是被嬷嬷提进炎阳殿后门的。
进门前。嬷嬷还哄她,“没事,没事的,你年纪大了,养得又好,身子成熟健壮,承受得起,现在只是没经事才害怕。等今天过了夜,经历过了,就知道趣味了——这是你第一次见尊主吧?刚进宫的时候没好奇过吗?没猜测过吗?不管怎么说都是丈夫,别哭丧个脸,第一次见夫君的时候要笑的。”
闵茜勉强扯开了唇角,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
“对啊,笑嘛,笑嘛,笑着好看,思州姑娘灵秀,一笑就招人心疼。”嬷嬷提她进了门,嘱咐她,“去吧,现在还是白日,进去多笑笑,端茶递水懂事些。晚上别紧张,受不了你就小声哭,好生求一求——你这样独一份儿的脸,只要不端着不犯倔,尊主肯定会待你好的。”
闵茜惨笑着,将腰身弓得低低的,一步一挪地走进去。不幸的是,岐山尊主没有在前殿办正事——这样至少能留给她一些缓冲时间——而是歪坐在后寝软榻上听消息日报。
她站到茶桌边,低眉垂目,除却桌上茶盏,不敢旁顾任何。
“……其实九姑娘遇刺……遭遇抢劫并非个案,经查也并非只针对九姑娘。就各坊市报上来的消息,今早同时发生了十余起骚乱。民部自陈,自大公子出使以来,军营空虚,城卫司人手不足,恰逢刚开年,正是盗贼多出的时候,治安上难免有纰漏。”
对城中百姓来说,治安事大,但对温若寒来说,却是轮不到他这个身份做批示的闲篇。民部的事项很少紧急上报炎阳殿,而一旦上报就一定是要命的大事——这次显然不是大事,若非涉及尊主颇看重的小侄女,那大概只会出现在下旬的旬报上,而且只是提一句,若尊主没心情逐字听,也就只是一张留档的废纸了。
但日报人判断准确,事涉温映,温若寒果然关心,没管城中治安,先问了侄女,“温映在外城坐车——去哪儿了?”
日报人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仔细回道:“九姑娘坐车出城,报的通行令上说是回西凉武威探亲,对过印鉴无误,手续完备,已经出城一个时辰了。”
温若寒微微一愣,随即面露愠怒,张口似有问。
但不知怎的,他竟又合上口,自己渐渐消了气,只将手中茶盏随意一放,叹道:“算了,省得成日哭闹惹麻烦。丹歌说什么了吗?”
“太初宫处没有言语禀告。”
温若寒摇头发笑:“这时候又显得他心软了。”
没人参与他对高官的个人评价,他也没有继续动气,换了个自在姿势,侧坐着支了额头,反刍了几句:“军营空……抽多了;城卫少……补不上;盗贼多……刑律还是没震够……就这样,去年大计检法司还跟我哭人手地盘都不够……说是拆东墙补西墙,这下搞得拆水坝一样,拆哪儿漏哪儿……”
他自己嘀咕着,到底将支在额上的手指挪到了眉心去按,又问那日报人:“阳泉怎么样了?……拆墙拆得老子庭院漏水,小子别还在垒砖玩……”
日报人手中马上翻了折角的一页,“今早传消息说,已经摇旗动手了,半夜开始,现在还没报结果。”
温若寒放下手,有些不耐烦地搭在炕桌上敲,“一墙好砖压蝼蚁,现在早该结束了……太初宫动了吗?”
“没报上来……属下现在就去催!”
“不用催。”提到太初宫,温若寒少见地能耐住性子,“能告诉我的时候,丹歌不会叫我失望的……阳泉要催,让他自己写呈报上来!”
岐山制下万事主帅牵头,饶是邢梅和温逐流都在阳泉,温若寒话里的“他”也只可能是温旭。但许是对长子别有雍容,日报人刚答一声“是”,温若寒又摆了手,“罢了,都别催。”
话是这样说,但他大概还是对现状感到不快,身上的威压带得整个炎阳殿里的气压都低了,隐隐让人有些生理性地呼吸困难。早习惯了的侍从们都默默跪了下去,以平复呼吸,温若寒又摆开手摊平——这是要冷茶来喝了。
专奉茶的侍从跪伏在地,并没看到,温若寒“啧”了一声,才有茶盏入手——同时入手的,还有几根清凉滑腻的手指。
这是奉茶服务不专业的表现,温若寒皱眉一瞥,却见端茶的是个生面孔,身着侍妾的轻薄裙衫,奉茶的姿态都颤巍巍的,透着不熟练的青涩。大概温若寒茶盏入手却不接引起了她的恐慌,她又埋头往温若寒手心里放了一放,圆润的指甲抵在男人掌心,并无勾引的划动,只是强硬地抵放——好像在说:我都递了,您就给点面子接了吧。
还好温若寒虽然隐隐不太高兴,但没到烦躁的地步,瞧这新来的呆货只是笑了一声。
那侍妾被他笑得一愣,终于敢抬头来看——炎阳殿中灯火足,还有数面玻璃天窗,雪后的澄澈天光照进来,就落在她抬起来的脸上,将五官勾勒得明白而鲜亮。
一照面,闵茜就呆怔怔地微张了嘴,而温若寒也实实在在地挑了眉,一手迅速接了茶,另一手却飞快攥住了她来不及收回的手——轻轻一拽,就将她拽得跌跪塌前,只能在明光中仰着脸望他。
闵茜呆呆地望着温若寒,望着这个不夜天城的主人、岐山温氏的宗主,望着她嫁了两年才第一次见到的丈夫,望着她今生的倚仗和归宿——他、他怎、他怎么……该怎么说?该怎么形容?他不像她进宫时想得那样威武,也不像这两年梦得那样可怖,他、他怎么——
她呆怔怔的,口中的“怎么”没有发出声来,却也清晰可辨。温若寒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岁月远处的某个虚影,然后,微微地笑起来了。
嬷嬷说的没错——闵茜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笑着好看。
尊主、温宗主、她的夫主——他怎么那么好看啊……
炎阳殿中依旧悄无声息,外侧的侍从默默退至角落,日报人也默默挪了一步,将半身侧进屏风的影后,抬头也不能直接窥伺尊主和塌下侍妾。而温若寒惊讶之余,倒也没有过分失神,只微笑着睨那侍妾几息,便收回手,掀茶盖来饮,同时随意伸开腿,将塌下跌坐的女人隔开了一些。
闵茜立即回了神,顺势膝行退开丈远。但尊主虽驱她远离,力道却轻,姿态也随意,不似厌恶反感,于是她没有畏惧伏身,而是微微抬了头——正对上温若寒从茶盏后投来的目光,因被遮了下半张脸,所以瞧着笑意若有若无的。
她默默端肩挺背,在一个正常的社交距离,努力弯唇笑起来。
明光下美人展颜,到底是不会出错的,温若寒不置一词,只将茶盏放下,在自己伸开的那条腿的膝头拍了一拍。闵茜含羞带怯地抿唇,温顺地膝行一步,侧倚在塌脚,仔细给夫主捏腿。
侍妾在炎阳殿的定位特殊,职能也单一,衣衫发饰都往清凉妩媚的方向走。闵茜今天只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动作几下,鬓角处就有些松散,为侧脸勾勒出婉约的弧度。温若寒垂眼看那美人侧颜,突然抬起手,顺着她鬓发摸了一摸。
按说夫主做这个挑逗动作后,闵茜应该上道地回撩一下,最好是眼波一横含娇带嗔……但她到底是第一次上岗实践,业务不熟,第一反应竟然是扭头躲了一下,好在没躲开,然后她急忙按流程把眼睛一横——狠狠瞪了温若寒一眼。
……不用看师傅打分她都知道这次没及格。
但她不上道,温若寒好像也跟着上错了道,不仅没生气,还闷笑一声,手上又摸了两下,就轻轻放过了她。
“阿映回西凉的通行令是哪儿来的?”他的语气比之前轻松多了,“是丹歌安排的?还是靠阿晁那块令牌?还是小二去疏通的?”
他语气好,日报人的语速也和缓下来,“是二公子疏通的,今早二公子进宫入蓬莱殿,求璋华夫人批的手令。”
闵茜一心一意地捏腿,作为高仿听到正主的名字,也忍住了没乱力道和节奏,但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羡慕——蓬莱殿连出入通行令都能直接批,那是不是每个月都能回娘家呀?
温若寒知道是温易安排便“嗯”了一声,但听见“蓬莱殿”后,却瞥着闵茜诡异地沉默下来,好一会儿,突然追问:“那小二也在回西凉的车上吗?”
“并未,通行令上只写了九姑娘,城卫司也说二公子并不在现场。”
不然现在就是二公子和九姑娘同时遇刺,这消息肯定比现在报得更快更响亮。
温若寒又问:“那他去哪儿了?”
“……?”
——既然温易没回西凉,那应该在脩真坊……但城卫司好像还报了温易出城的条子,因为他住外城天天出去跑马,这消息太平常所以直接被淹了不在日报上……那温易为什么不护送妹妹出城?……对啊,他都能把妹妹送回去,他自己为什么不走?不说温冶将军夫人重病,他也是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吧?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温若寒抬头看向了他这个方向——他不知道这等小事有什么值得深究,但尊主显然不是随口一问,而是真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他现在去哪儿给尊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
就算他敢说,尊主会信吗?
温若寒等不到回答,也猜到了唯一的回答,面上悄然沉下来,揪起腿上的闵茜,稍一跺脚,灵气沿着地砖震荡开来,不远处的屏风“吱呀”晃动,半避在其后的人影发出一声闷哼,影子也矮在了地上,急忙补救道:“臣马上去查问!”
话还没说完,那人影就开始半跪半爬地朝门外移动,却又被温若寒一声冷笑叫停了,“你去查问什么?”
“二……二公子的行踪……?”
温若寒又冷笑出声,忍无可忍地咬牙摆过头,刚要发火,正好看到闵茜。她被他揪起来,虽避开了地上的震荡,护得完好,但也十分狼狈,正手脚别扭地半趴在他怀里,鬓乱钗横,怯怯瑟瑟地抬头来看。温若寒在她背上一扶,她就急忙乖顺地依偎入怀,无处安放的那只手颤巍巍地搭在他背后擦了几下,好像在给他顺气似的。
软玉温香在怀,受惊的美人却不敢再乱动乱看,从温若寒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颤巍巍的睫毛,蝶翅一样扑棱棱地眨着。
温若寒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单手拍拍侍妾的后背,又摸摸发顶——这安慰罕见到甚至会让人怀疑他别有用心——又对屏风后那僵硬的人影说:“去查,查今天温易进蓬莱殿的前因后果,查这半个月……不,三个月里蓬莱殿的进出人员,还有璋华都干些了什么。
“不用你们的猪脑子做任何的精简和分析,就去查,一五一十地查给我知道。”
当一个人站得太高,手下太多,治下太广,系统太复杂……他可能会成为整个系统中消息最慢的。虽然对于他这个位置所代表的的巨大权柄而言,消息滞后带来的被动保守和稳重未必就是坏事,但发现事情失控而且可能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的当下,温若寒没理由不生气。
但温若寒就是毫无理由地消了气。
虽然发现得晚,但如果他下令要,整个系统都为他动起来,结果总不会来得太慢。在等待的过程中,他还有好心情和新上岗的侍妾说话——这可能是唯一能让他消气的理由了。
他对炎阳殿的侍妾向来是用得多,正眼瞧得少,知道姓名的都未必有几个,但今天难得主动问了闵茜的名字,又问年纪。
闵茜也晓得自己待遇特殊,却不敢猖狂,乖巧老实地答了,“奴已经满二十了,再过几个月就是奴二十一岁的生辰。”
“好年岁。”她的夫主仔仔细细地瞧她,姿态漫不经心,却从仔细认真的眼神中透出了几分怜爱,“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话是没说错,但由温若寒对她这个小侍妾说出来,还是有点怪……怪臊人的。闵茜也知道自己和尊主长子同龄,但修仙者对容貌肉体的维持实在犯规,她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当作父辈,尤其他不仅好看,还会护着她,甚至笑着和她好好说话……和她想得一点儿都不一样。
当然了。就这么两句话,她还不至于轻狂得忘记前情,夫主为何如此,她可算计了两年呢!蓬莱殿那位还没死呢,一点眼缘分润给她就如此了,要是真等那位没了,她成个“音容宛在”,那还了得?要这样想……正主璋华夫人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怕不是真如话本和戏里那样的神仙眷侣……怪不得生了四个,人还活着呢……站住的三个里一个是未来少主,一个是岐山掌上明珠,最不济的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真是命好啊……但好得太过,反倒寿薄……
闵茜满脑子弯弯绕绕,纤长睫羽扑棱扑棱地扎来眨去,掩着底下眼珠咕噜咕噜转了又转,温若寒尽收眼底,却无反感,反而瞧着她满脸的浅薄心眼,颇有些恍惚入神了。
他微眯了眼,顺了顺侍妾的头发,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闵茜怎么好说她这个高仿在想正主,眼珠子又转了一转,才说,“奴在想,尊主真好看……奴真是三生有幸。”
温若寒似乎没听懂她只说了半句的情话,只是用一种轻飘飘的,做梦一样的语气反问:“你难道不好看吗?”
……不都说尊主从来都是提上裤子就走,懒怠和她们多说话吗?怎么到了她这里,都是这些臊人的怪话呀?
不过有身份地位修为和脸庞的种种加持……闵茜听怪话也听得脸红心跳,抿唇浅笑,面上发热,心里泛起了甜美滋味。
温若寒就这么眯眼瞧她,手上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渐渐卸掉了她的钗环——因为岗位的特殊,她的钗环都是掉了一个就全掉光的样式,如此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围拢她发烫的脸颊。
“那里有个盒子,在最下面,最里面。”温若寒招手,不知隔空从哪里拖来一只矮柜子,吩咐侍妾,“拿出来,打开。”
闵茜依言取出,又摆在桌上打开——马上被盒里血糊糊的东西吓得一抽。
那盒子一摆上来,温若寒就下意识地别过脸,大概没看到她的反应,只是继续吩咐,“里面有一只金簪。”
在最初的惊惧后,闵茜马上找回了工作中该有的从容——那血糊糊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断臂残肢,只是一张染了红的草纸,上头写了好多黑字,大概是用来防尘的?揭开这层纸,里面倒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一只玄鸟镇纸、一只旧荷包、一只彩绳编的花结,还有一撮半焦煳的橘毛……拨开荷包和花结,她才看到金器的痕迹,且只露出了两股,而则主体被玄鸟镇纸盖住了。
闵茜小心翼翼地把那金器拿出来,第一眼惊惧,因为那金器已经被镇纸压扁了;第二眼惊艳,因为作为金器主体的凤鸟实在精美,压扁了也无损羽毛的细节和栩栩如生的造型,做眼珠的红宝石更是熠熠生辉;第三眼就有点儿哭笑不得了,她将金器拿给温若寒看,“尊主,您要的金钗。”
大概是太久不见的旧物了,温若寒连是簪是钗都忘了,闵茜明明举着那根凤钗,他的眼神却先落在了那张防尘的草纸上,神情奇异,定了许久。闵茜不由再仔细去看那张纸——她还好死不死地识得上面几个字!
“温凛”、“璋华”、“旭”、“晏”、“晁”、“映”……都是没避讳的字!黑字上还沾了好多朱砂色!……不会真是血吧?这是巫蛊诅咒吗?谁写的呀?谁染的呀?谁放的呀?
——怎么偏偏还是她拿出来的呀?
闵茜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地战战兢兢,她注意力太集中,想得又太刺激,连手中金钗什么时候没拿走的都不知道,等温若寒把凤钗挽进她头发里,她才恍然回头——惊惧中,她面色泛着青白,着红衣更添清丽,凤钗斜插脑后,无需其他珠翠点缀,也将她灵秀眉眼衬得端庄富丽。
闵茜只觉得脑后一沉,贴过来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生怕是斩她的刀剑,惊慌中脑袋晃了两晃。凤钗本就簪得不牢,这下更是摇摇欲坠,温若寒捏住了她的下巴,又掐了脸逼她扬起唇角。闵茜抬手摸了,才后知后觉头上的是什么,恢复冷静,任由夫主捏着脸,还很配合地笑起来,金凤映衬下,当真是含羞带怯,乖顺可人,配上红衣,说是个拆了头面的新嫁娘也不为过。
温若寒定定地端详着她,才收回手,自语道:“这么些年,金子都不够亮了。”
闵茜本就惊魂未定,闻言只怕是隐隐的贬损,又瑟瑟发起抖来,温若寒问:“冷吗?”
刚出正月,穿得又轻薄,饶是室内也不太保暖,且女孩儿家在寒季本就没几个手足温热的。闵茜还没答,就被夫主握了手,对方掌心温烫,暖得她又有些羞了,细弱蚊吟道:“是有点儿……”
温若寒握着她的手,男人那温暖的,甚至有些燥烫的手心贴着闵茜的,又覆上来另一只压住她的手背,若有若无的细细暖流从他掌心浸入她的皮肤,温暖而强硬地钻进她的经络,沿着手臂侵入经脉,渐渐流向她全身。
这是灵力——闵茜也在掖庭宫学过,但没学成——岐山温氏的烈阳功法本就是最适合取暖供热的,寒冬腊月都有不少温氏修士在外面打赤膊,用来给别人输灵力取暖,更是得用,更别提温若寒是合着手专心致志地输灵力,像是掌心捧着多么稀罕的宝贝。
闵茜抬头看着她的夫主,他生得太好看,灵力又输得太专注,太认真,待她也是……
——好,很好,甚至好得有点儿太过,她从没想过尊主会待她这样好……
她的身体很快热起来,手脚都发了细汗,甚至汗流浃背。灵力煨得她周身发燥,她飘飘然的,好像喝多了酒。她本能地想抽手,但抽不出来,反而迷迷糊糊地趴到了温若寒膝头去。
小侍妾热汗滚滚,偏偏温若寒只专注输灵力,根本看不见她似的,还问:“半刻钟了,手上暖和吗?”
何止是手上?又何止是暖和?闵茜被他暖和得发燥,还迷糊,抬眸间平白媚眼如丝,灵秀的五官自然地生出了妩媚的艳色,轻薄的衣裙沾了汗,黏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秾合度的曲线,她人又蜷在软榻上,脑袋伏在男人膝头磨蹭。
气氛无端火热起来。
但温若寒只是松开了一只手,由美人伏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插着金凤的秀发。
闵茜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比日报人走的时候更响了些,更杂了些,更多了些。不抬头她都知道来的人不少,他们一步一步走近了,再一齐开口拜见尊主。
虽然闵茜此刻的模样没到不堪入目,但毕竟在同男子亲近,她还是不自在起来,十分里有五分是羞赧,另五分是不高兴被来人打扰气氛。好在那些人的脚步都停在了屏风外,而夫主的手还停在她头上,并无弃之不顾的意思,她也就知情识趣,安安稳稳地闭眼趴伏。她听见夫君轻轻地笑了,仍与她交握的那只手用掌心一下一下摩擦着她,灵流带来潺潺暖意,她舒服地张开五指反插进他指缝里,脑袋又蹭了蹭他的膝盖,像一只撒娇的猫。
闵茜迷迷糊糊地听着屏风外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打报告,按时间顺序,先说三月内蓬莱殿每日的人员进出,说谁来了,来了几时,谁又走了,去了哪里……因为中间夹着一个正月春节,饶是璋华夫人病重也有不少人来拜见,所以这个报告格外枯燥冗长,有些宫里人的名字,闵茜还知道,更多的名字她都很陌生,但总是隔了一会儿又出现,反复出现。
夫主依旧扣着她的手,经脉里热流涌动,渐渐激涌,甚至冲撞得她隐隐抽疼。
冗长的三月报告之后,终于到了这些天,温大公子出使后的小半月,那些闵茜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名字都消失了,又换成了更陌生的名字,在昨天一日里出现得最多最集中……她在自己的喘息中听见温若寒点了几个人名来问,好像他也不认得——然后屏风外的声音就一个一个报身份职位:什么军部、什么民部、什么检法司……不夜天里才几个官衙?还有哪里没说过吗?
闵茜全身都在疼,从里到外的疼,她忍不住想挣扎,但越挣扎夫主就扣得越紧,她手挣不出来,人也爬不起来,连呜咽都没力气,张口都是干干的焦烤,眼睛耳朵都在发热。
灼烫的耳膜还在本能地振动,向她传送已然不能思考的信息:都是今天的消息,一个一个本宗的名字——温情、温昙、温易……温易拿了一张通行令,出门就交给暗卫送走了,然后他自己根本没回家,直接从不夜天东北通化门出城去了,至今也没回来……
闵茜感觉到一点清凉,有像水一样的东西在她烫得快焦煳的皮肤上流淌,淌过眼……淌过耳……淌过鼻……淌过口……最后在唇角汇聚成一股,沿着脸颊一滴一滴淌下去……浸湿夫主的膝裤,染出了……和那张巫蛊似的的字纸上,一样的污色。
炎阳殿后寝,屏风内外一片寂静,人皆跪伏,唯一高坐的温若寒突然甩开手,力气震荡出满殿回声,茶桌翻倒,冷茶泼溅,他膝头的小侍妾也翻身跌落,砸得地砖一声闷响,人一动不动。
温若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着她干燥衣裙下红玉一样莹润的皮肤,看着她在脏污中依然秀美的五官,看着她满头散落青丝中歪斜的凤钗——他似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挽留或打捞的动作。
——他抖去掌心焦煳的黑灰,落在闵茜未瞑目的眼睛上。
自她七窍而出的鲜血还在流,在地砖上缓慢地淌成了刺眼的一滩红。
——好刺眼的红色。
即便是在梦里,璋华也隐隐感觉到头痛,痛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梦中那片色调渐变的红覆满整个视野,铺天盖地的,给走马灯一般流转的人和事,都铺上了一层背景色。
那红色,最初是苗寨吊脚楼的柱子,那红色极深沉,上面好些斑驳刻痕,记录了她挨过多少鞭打;后来是寨间的火拼和掠夺,那红色很鲜艳,溅在地上,染进河里,被她连滚带爬地抛在身后,留在夜里;又变成了黔灵山的料峭春色,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她在那些杜鹃里兜兜转转地迷了路,冰凉春雨里,四面都是红。
她在那片冰凉凉湿漉漉的映山红里,捡到了一件能避寒的斗篷,斗篷里裹着一个凉透了的尸体,她去扒斗篷,那尸体却突然睁开眼睛,成了个半死不活还占她斗篷的坏人。
那坏人命硬天不收,从好高好高的天上摔到了好高的山上;
那坏人生命顽强,四肢坏了三个,还能挂在她肩上一蹦一蹦地找山洞;
那坏人言行矛盾,说自己肚子里有金色的豆豆,可以用“屁股”不吃不喝,最后反倒馋她的干粮和野菜;
那坏人满嘴胡话,撕了破衣服绑胳膊说一根布条值她全寨一年嚼谷,吹着冷风说飞着吹风是暖的,发着高热笑她根本不懂“火”,望着阴云密布的夜空,却问她知不知道天外面是什么?
她和坏人共用一件斗篷,只能忍着困配合坏人,老实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傻笑了一声,竟破天荒地没再说胡话,只是转头看着阴云夜色,好一会儿,又说,“可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
然后他说又开始鬼扯胡说,鬼扯什么天地什么九州什么仙门,胡说他的渴盼他的梦想他的野望。他说了那么多,那么虚无缥缈,又那么真,那么切实可触。说到最后,他终于想起她,问她想要什么?想去哪里?
那时候她十六岁,亲人没有的,主家死绝了,大名没取过,山上没吃的——脚还被这死沉的坏人压崴了!
“那……”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笑意若有若无,目光好生专注,“你要不要跟我走啊?”
那是十七岁的温凛啊,骨头有裂,肚子有空,衣裳有洞,脸上有血——眼睛里却有星星。
鬼使神差一样,她点了点头。
那片映山红变成了火红,那是野火一样生动的燎原色,是星点的人心,是烈烈的野望,是她一步一步跟不丢的,岐山温二公子的身影。
那是巴蜀仙门演武会上,名门与散修分流的岔路口,他抛给赵逐流的那件炎阳烈焰袍。那红袍沾了一片泥水,不褪张扬亮烈,不遮璞玉光华。
那是不夜天东坊隔墙上,岐山达官显贵家门外,他和给上峰送土仪不成的邢梅共饮的那坛葡萄美酒。那红酒气浊,坛底有淀,他回来蹲了半天茅房,不耽误隔着一扇薄木板摸未来邢相画的不夜天新城建。
那是乱葬岗的山顶上,人惧鬼哭的野地方,他在虞翯的九州图上用人血描画的阵法线。那红线断断续续,时浅时深,被冷月照得宛如鬼画符,折光映出人面青白,眼眸通红。
那是夷陵深山的妖窟里,厮杀过夜的晨曦中,他隔着无数人朝她递过来的轩辕血剑。那红剑被虎妖硬骨撞得生裂口,他上上被咬得好些洞,被一众人护着往外拖,最后一点意气在眼里,最后一点力气朝她递。他不认什么旗鼓相当两败俱伤,要她把剑尖从虎眼一直插进喉咙作了结,她剥虎皮拆虎骨,把自己溅得比他更狼狈,还他个全胜。
……
那团火红一点一点地烧着,从少年人眼里的星芒,到星星点点的微末野火,再到山火燎原、千呼百应的热烈声浪,最后成了照彻三秦的烈焰炎阳。
那日岐山旧权交新主,她捧着老宗主的遗书和新宗主的剑,在炎阳殿前远望他打马归来。
彼时夕阳晚照,新任的温宗主一马当先,走一步,天边日光就暗一点,他身上就亮一分。他穿过跪拜的仆从,路过避让的群臣,一路没停,一直到她迎头当面,朝她伸出手来。
她把传位遗书和轩辕剑捧给他。
而他攥住了她的手。
那泼天的红朝她落下来,落到手心里,落到身上去,落到床上来,落到她挑的蓬莱殿里。
人居宅院分有前庭和后院,大明宫以炎阳殿为隔,分作前朝与后宫。炎阳殿后寝往北第一座就是蓬莱殿,若按计划提各部主事人进大明宫轮值,炎阳殿周围新设轮值所,蓬莱殿就是最合适的前朝书记处和后宫门禁。
当然,在扎根大明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陪他住在炎阳殿,但这不耽误对蓬莱殿的修葺和布置。作为温二公子的旧居,蓬莱殿中一草一木的改动都要新夫人亲自过目,也需要新宗主亲自许可——总是她兴致勃勃地念一个改动,说几句意见,他再百无聊赖地说一声“好”。
念到殿门上的旧门匾,她说擦擦灰翻个新就留下吧,她喜欢旧匾上的花纹雕刻,一左一右两只凤凰,凤凰于飞嘛,蛮厉害。
百无聊赖瞌睡半宿的温宗主难得抬头乜她一眼,反问她:“你当‘凤凰于飞’是什么意思?”
——凤凰于飞,就是大鸟飞起来,能是什么意思?对一个认字还不到五年的苗女而言,能把这四个字说得不露怯就很了不起了,她管它是什么意思?
她不搭话,他就起了劲,坐起来捏她的脸,反复地问:“凤凰于飞是什么意思?”
她被逼得窘迫,又被捏得脸疼,饶是学识浅薄、言语贫乏也敢张口,什么百禽之首,什么人中龙凤,什么女中之王……通通都说得,说得她自己都发笑,不必他用力来捏,唇角都咧得好开。
“不对,一点儿都不相干。”他给她判了错,自己却也跟着发笑,“但我喜欢这个解释。”
后来她知道了对的解释:凤凰于飞,是一凤一凰,比翼相偕,说的是夫妻恩爱,祝的是婚姻美满,和什么头筹翘楚、胜败荣辱都不相干。
就像人活一生,如果已经挣出了安身立命,挣得了荣华故里,所有的皆满意,那么再有所求,总会有些不同。
如果她什么都有了,还要求什么?如果她什么都见过了,还想要什么?
人的贪欲总是止不住的,从饥寒贫贱中而来的赤脚苗女更是如此,她求过很多,求她攀上的高枝不折,求她把握的大势不断;她要过很多,要安坐枝头受万千仰望,要她顺水行舟闯前途无量……满心渴盼,汲汲营营,直到栽在一个未曾料到的阴沟里,遇着生死之难。
她喊不出,她动不了,她只能清醒地疼着,无声地熬着,等骨血流干,等羊水淌完,等她肚里挣扎不出的新生命也无能为力地安静下来,然后和她一同落入死亡的深渊。
那生死一线间,此生所愿所求,都如浮云过眼,她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去凝望和紧攥的,只有她最想要的东西。
再睁眼的时候,她的女儿就在枕边呼呼大睡,她的儿子趴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戳自己猴子一样丑的新妹妹,被她攥了紫了手的人凑过身来,抿着嘴唇瞧不懂表情,只眼神格外专注,很轻很轻地叫她的名字,问她还疼不疼?
她一点一点松开手,紧攥了太久,松开后反而僵硬。他极快地握回来,手指和她一样僵硬,手心却是难得的凉津津。他凑得更近了,还是很轻很轻地叫她的名字,告诉她生的是个女孩子,问她有没有猜想到?
她看着他,一眼一眼地描摹,一幕一幕地回忆,又一幕一幕地畅想。她突然生出了那么多的欲求,那么多的向往,多到像有一幅崭新的长图卷缓缓铺展在眼前,丰富到满满当当。他几乎凑到她耳朵边上来了,再多么轻地叫她的名字,也搔得人耳根发痒,他说没听说生孩子能变哑巴的,女儿都比她声音大,问她是不是生气他来得晚了?
“我是在给女儿想名字……”她终于开口,在他掌心里张开手指,“就叫晏晏吧……”
她一笔一画地写那几个字。
“温晏,温于飞。”
凤凰于飞,他比她识字早,他比她读书多,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笑起来,在近在耳际的距离贴过来亲她,说:“好,我喜欢。”
这一声喜欢,他说了好多好多年,从过去说到后来,从百无聊赖说到郑重其事,从好整以暇说到哀求叹息。说到情动,说到喘息,说到崩溃甚至哭泣,说到绝望的爆发后置身狼藉满地,张着手等她过来,一言不发地将彼此抱进自己的血肉肌体。
他一直说到前朝高堂之上,大庭广众之中,他对着所有人说他喜欢她,最喜欢她,可偏偏绝对不会娶她,“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根基太轻浅,出身太下贱,因为她有名无姓,上不了台面。
——那一听是骗人的话,骗那些根基深厚、出身高贵、声名显赫的台面上的人物,骗那些摇摆的宗亲、那些附庸的大姓、那些他还来不及收拾只能讨好和拉拢的盛夏蚂蚱!
但谁说骗人的话里就没有几分真呢?
或者说,假话怎么可能骗过所有人呢?
红色渐渐地发暗,发沉,流在她体内,淌出下身,干在床褥上,成一片洗不净的血痕,是她小女儿存世的唯一痕迹。
小产的那天晚上,她有了经验也有底,再疼也未生恐惧,她只是睁着眼睛,看蓬莱殿里高悬的珠灯,听医师和仆从们来来去去的脚步,试图从中听出最特别的那一声。
在什么都没等到的那个晚上,她认认真真地想:他在炎阳殿庭议中说的那些话,真假各几分?
——若有五分假,那么他看重前朝那些宗亲老姓什么呢?
——若有五分真,那么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温若寒这个人啊,平生不说假话,也少吐真言。
他说仙门不公大族垄断是真,他说他痛心疾首是假;
他说寒门起势世家没落是真,他说他万分欢欣是假;
他说门阀迂腐散修有为是真,他说他敬天下英豪是假;
他说温氏数代积淀可统九州是真,他说他一心谋大统报效祖宗是假;
他说女子貌美贤淑惹人怜爱是真,说相伴多年恩情深重是真,他说他有心留情是假。
——他说现实都真,说大势都对,可他说的真心都假,因为他根本没有。
她瞧他瞧了二十多年,瞧他对多少人说过多少真心?多少喜欢?多少“卿于我独一无二”?对化丹手、对阵图师、对忠臣良将、对幸进奸佞、对选择了他的宗亲、对拥护他的寒门、对只求得着他的黔首、对掖庭宫,对含凉殿……对她自己。
就像他喜欢她把凤凰于飞解释成人杰展翅,女中魁首,他只是喜欢这个解释,不是喜欢做解释的人,更无论那人真正想说什么。
他只是喜欢野心,喜欢上进,喜欢永远不安现状的追求。
他只是喜欢可借以烧山的野火,喜欢可垫脚攀天的砖石,喜欢不用上弦就自己绷紧的良弓,喜欢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走狗——多好用!多方便!
又多能随手弃之于不顾。
那红色又渐渐在经年的岁月里淡下去,褪去爱憎鲜活的桃红,只余尘埃落定的藕荷。
“温凛——温若寒——那我呢?我这个人呢?”
她听见这一声一声的问,悲凄如杜鹃泣血,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喉咙,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我算什么?”
——如果剖去利用价值,不论身外之物。
——我这个人,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可惜他的回答并不在她意料之外。
“傻姑娘啊……你还期待他……说什么呀……”
她竭力睁开眼,模糊的一线中,她看到一个女孩的脸,许是听到她细弱的言语,女孩俯身朝她凑得极近,满脸天真热忱,与旧岁里另一张带着泪痕的笑脸渐渐重合。
她无声失笑,“琼瑶……黎琼瑶啊……
“我跟他……是因为我贱……我贪……我没得选……
“我盼他……是因为我恨……我不服……我还想赌……”
女孩呆怔怔地看着她,茫然地微微歪头。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提着裙摆走上观星台,被世家教养得多娴静有礼,面对着台上浩渺群星,也难免好奇地探头探脑,宛如一只纯洁的小鹿,不知身负重宝,又身在险境,再前一步就是陷阱。
璋华多想推一推她,拦一拦她,于是她抬不起手,所以只能努力皱起眉头,做出严厉唬人的模样,“你又为什么呀?……别傻了……回家去吧……”
“温凛那种人……”她眼底悄然渗出了一点儿泪光来,“不值得……”
温情说什么来着?她之前说什么来着?!
——回春丹短期多次服用,会成瘾,致幻,消耗元气至神枯。
——会有幻觉,会认错人,会说胡话。
冯熙柔努力咬住了惊慌的叫嚷,没有破坏昏黑寝殿中午睡的好氛围,可是榻上的婆婆真的是在午睡吗?她还醒得过来吗?她之前到底吃过多少药呀?她还有没有救啊?
她心口扑通扑通乱跳,慌乱中不知不觉淌了几滴泪,以至于她没有听见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大门毫无征兆地一声巨响,一人带着殿外的日光和冷风推门而入。
这一进,寝殿内仿佛有山雨欲来,风卷满室。
冯熙柔想也没想,转身挡在婆婆的软榻前,张开了手作阻拦。
不速之客的身份并非出人意料,但冯熙柔却也实在没准备好应对——正是她公爹温若寒。
门外是烈阳日光,门里是静谧昏黑,一个身穿桃色衣袄的年轻姑娘站在明暗的交界处,颤颤巍巍地展平双臂,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勇气和智慧,不卑不亢地提醒说:“父亲,阿娘在睡觉——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您别吵她。”
无论是她话里藏不住的颤音,还是发抖的手臂,抑或是小小的个子,落在温若寒眼里,都实在可笑。
但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件令人眼熟的桃色衣裳,又或许因为本就没那么操切,温若寒真在她张开的双臂前停下了脚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番,问:“这身也是璋华给你穿的?”
冯熙柔不意公爹一开口就问这个,不明所以地点了头。
“确实像,也很合身。”温若寒背过手,轻笑道,“给阿晁娶亲仓促,你倒是难得讨她喜欢。”
冯熙柔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问:“颍川冯氏女,名字是——?”
她连忙恭敬行礼,回道:“儿媳闺名叫熙柔。”
就这么一收手的功夫,温若寒从容闪身起步,两步跨到璋华软榻前,俯身去看她。冯熙柔吃了一惊,连忙小跑去试图挽回隔离,却见公爹蹲下身来——按她对温若寒的印象,实在算得上屈尊降纡了——握住了婆婆的手,像是在输送灵力。
璋华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刚才还一边说梦话一边哭,被温若寒一握上手,就渐渐安静下来,没一会儿,凌乱的呼吸声也渐渐匀净,有沉眠的迹象。但可能温若寒输送的灵力太躁了,她在睡梦中又不安地甩了手,翻过身去。
温若寒任由她甩脱手,却将她翻过去的半身强行扳回来一些,朝他露出脸来——确实睡得很好,她面上微微泛红晕,眉头舒展,整张脸除却一点干涩的泪痕外滑腻而干净,在昏黑中显得格外宁恬。
他“嘿”地笑起来,摸摸她的脸,在眼下捻了一下——甚至有点儿孩子气——自言自语道:“还不到半刻钟,暖和吧?”
冯熙柔站在侧边,于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这一系列作态——温若寒看起来是那么温柔仔细,对妻子极尽贴心疼爱,连说话都是轻轻的。而璋华被他扳过半身,就渐渐完全朝他的方向侧卧,头脸滑动中,隐约与他凑近的额头轻轻贴合。
——实在很难不被错认为爱。
(七)
冯熙柔觉得,公爹好像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细想来,无论在冯家时爹娘和姐姐如何评价,在岐山中口耳相传的又是什么,至少她真与温若寒接触的几次,确实无甚不妥——公爹傲气是傲气,但脾气不见得有多坏,对家人会明显缓颊,至少对温旭温晏和温晁是没听说过打骂,对婆婆更是温和又亲昵,见她都有笑……至少在作为“高门后院”的蓬莱殿里,算是很好相处了。
虽然统共也没相处过几回,还总是远远观望着,但冯熙柔和温晁腻乎久了,这下近距离面对长相相似(甚至年纪都好像没差辈?)的温若寒,倒生出了亲近之感。等温若寒给昏睡中的璋华输过灵力,又听取了冯熙柔“出去坐坐等阿娘醒来”的建议,自行走出寝室,冯熙柔看他已经放松多了——粗粗瞧着,实在和阿照差不多嘛!
当然,鉴于温晁性情急躁且幼稚,经常和妻子作小孩闹架,冯熙柔这心里话想得也着实昧良心。她都想象不出来,温晁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有几分公爹的气度——哪怕只是个皮子相似呢?只是脚步缓一缓,别那么爱着急,别那么容易心虚,那老那么胡搅蛮缠地乱嚷嚷……她这个枕边人瞧着都觉得怪傻的。
但模样总是有五分像的。公爹与婆婆膝下三个长相都不差,除却温晏十足十地肖母,简直和璋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温旭和温晁脸上都有明显的父亲影子。冯熙柔自衬日日枕畔描摹,稍一想,温晁那张脸就浮在了眼前,再和真在眼前的公爹一对照——眼睛鼻子都格外像,眉毛嘴唇差一些,阿照的要圆润毛绒许多,脸型似乎也比公爹圆钝了些……可能是还没长开?要是长开了,是不是也像公爹这样有棱角有锋锐的俊美呢?要是她以后生了孩子,还是男孩子,长大了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哎呀,她自己脸圆呀,小孩子会不会长不开啊……
她人在位置上端坐着,脑子里却胡思乱想不停,难免带到脸上来,冷不丁被温若寒问了:“你笑什么?”
“我瞧父亲像阿照……”冯熙柔开口又咬了舌头,“不是,是阿照像父亲……要是再多像几分就好了……”
她到底嘴上还有把门的,没把完全子虚乌有的孙儿说出来,而是垂下眼,顺利改口道:“他要是能和您学个一两分本事气度,我就放心啦。”
“阿照是……”温若寒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小儿子表字“于照”,这显然是夫妻间的昵称——饶是温晁娶妻一年了,在他心里好像也没比穿开裆裤时大多少,听到这称呼,才有了几分小儿子已经成家的实感,难免有几分感慨,随口问,“他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还是在等下学?”
“……”冯熙柔默了几息,笑容褪了又起,才乖巧应道,“他之前讨了个差事,现在在阳泉平定府给大哥打下手,我怕阿娘孤单,就自己来了。”
温若寒这才想起自己在朝会上别出心裁的随手一点,再想想此刻的平定府,不说血流成河堆京观,也是有碍观瞻,虽然九成九没意外,但也很难想象自己才换掉开裆裤的小儿子能站在哪里……忧心谈不上,但到底觉得不妥,又想起小儿媳妇方才的客套话,似乎也意有所指,“所以是担心他没本事,在平定府出事?”
……这话问的,冯熙柔是能答“我才不担心那个死鬼”?还是能答“是啊那蠢货实在一无是处死了可怎么好”?担心就担心嘛,前面何必挂个“没本事”呢?虽然也不算说错……
最后她选择不接话茬,只讲自己能讲的,“阿照昨晚还和我说了话,说差事还应付得来,就是在宴上陪着吃饭喝酒,他还帮大哥给对面敬酒。”
动手的消息出在午夜,那之前发生了什么都不作数,且小儿子惯爱胡扯牛皮,从他嘴里出来,再由不太熟悉的小儿媳妇转达,可信度又低了几分。温若寒只揪住了一个小节,“他昨晚和你说话?隔着一千里?”
一提这个,冯熙柔不由自得地将腰背挺直了,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小镜子,展示道:“是用这个跟我说的——这是千里镜,我拿一块,他也拿一块,隔着几千里都能传递音容,原理就是……”
“太初宫的传影镜,加了遥感传音。”温若寒一眼看清,再听她说就失笑,“我也就在日报里听过一次,你们倒用得快,还取了新名字。”
冯熙柔也不好说自己花重金从太初宫购得一对高机密实验品,只当公爹夸她灵活有办法,含笑低头。
却听温若寒沉默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发问:“阿晁还和他哥哥在一起吧?”
很灵活很有办法的温八夫人迅速反应过来,这问的是温旭,便重新托起了自己的小镜子。
“阿照应该还和大哥在一起。”她小心地窥着温若寒的表情,“父亲若想和大哥说话,可以用这个,让阿照在那边递一下镜子就是了。”
温若寒垂眸瞥向冯熙柔手中小镜,粗瞧只是面平平无奇的铜镜,但按照传影镜的用法,一旦发动起来,镜面就会褪去铜色,映出鲜活的色彩。
他不接,冯熙柔也不敢放下,托镜子托得手酸,心里直打鼓,嘴上也找补道:“但也说不准,我从早一直敲他,大半天了他也不接,不知道是有正事忙还是嫌我烦……或许父亲叫他会好用呢。”
铜色镜面映着温若寒的脸,镜中人少见地面露沉凝,犹豫地思忖。
他抬起手,指尖虚定在镜面上,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落下去。
“阿晁。”
“于照。”
“温于照!”
在丈远距离喊得那么大声,就算温晁睡死了也能在梦里听见,何况他根本没睡着。但他一点儿都不想应,索性继续缩在被子底下装睡死了。
温旭面无表情地扯弟弟被子,“起来!我们谈谈。”
被子里抖动几下,是温晁在里面歪了耳朵。
“闹得那么大阵仗,你还睡得着觉?我知道你醒着!”
被子里依旧没动静,温旭沉默几息,干脆“唰”地拔剑出鞘。
温晁猛地自被里弹跳坐起,往床尾缩去,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
“……瞧你这惊弓之鸟的德性。”温旭轻轻收回剑,嗤笑道,“尿裤子可没人给你收拾。”
温晁看他收剑,瞪大的眼睛才慢慢恢复正常,但听到亲哥这样的嘲笑,还是本能地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但没敢张嘴。
“想说什么?怎么不说了?害怕啊?”温旭解剑斜挂床柱,坐到床上去,和瑟瑟缩缩的弟弟在同一高度面对面,“害怕我拔剑?是早上杀人太多,吓着你了?”
温晁眨巴着眼睛,没说话,但借着垂头扯被子的动作轻微地点了下脑袋,慢腾腾地从床脚挪出来,把被子分给温旭一半。
带着弟弟体温的被子一盖上腿脚,温旭绷得漠然的表情就不由复杂起来,垂眼望那棉被几息,再开口就褪了冷嘲,只剩绵软的挤兑,“现在倒学懂事了,不跟我装蒜了?早上不还跟我说不怕吗?”
“谁怕了……”温晁捏着被角嚅嗫,明明身量都是大小伙子了,这一嘟囔起来还泛娇气,“你就是耍你的‘少主’威风,故意吓唬我……要杀人就杀吧,何必杀成那样子……还要我替你杀……”
“我杀成哪样子?”温旭瞥他一眼,抬手在他额头正中一戳一点,“我是剥皮抽筋了?还是挖心取肝了?还是凌迟切片给你涮锅子?熬油点天灯让你喝?我杀哪个不是一剑致命,不比你骟猫狗剪鸟翅的时候来得干脆利落?”
说到这种专业领域,温晁的自信就重新占领高地了,他坐直身,平白窜高了一节,还拔高了声音喊:“乱类比什么呀?你又不养宠物,骟了不乱生,剪了飞不了——我那是为了它们好!”
弟弟一自信,温旭就手痒,作手刀状比划,“那我也为你好一次?”
温晁立即将下半身和胳膊都缩回被子里,姿态虽怂,却把那混不吝的不屑挂在了脸上——一个两个,惯爱拿话吓唬他,还说他装蒜……他跟谁学的装蒜啊?还不是父兄吗?
他表情鲜活起来,温旭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弟弟头上蹭得乱飞的杂毛,难得没被躲开。他索性又坐近了些,几乎和弟弟并肩靠了,手上还摸来摸去。乱毛才顺了一半,就听温晁磨牙哼唧:“我是怕你发疯,让你过过当兄长的瘾,你还没完了是不是?”
温旭失笑,又狠狠顺了几把,才收回手,“你真以为我爱给你个小窝囊废当哥?”
“我窝……窝囊……我……那我求你给我当了吗?我头顶那么多哥哥,还稀罕你一个吗?”两人并肩,肢体难免在被子里磕碰,温晁默默往温旭腿上踢踩,阴阳怪气道,“仗着头一个生,摆谱摆得都快差辈了,爹爹对我都没你威风——现在当‘少主’了,更威风更厉害,发疯了要所有人一起陪,当然不稀罕跟我摆哥哥的谱了。”
兄弟间真要乱讲口水话,那真是讲个三天三夜也没完的,温旭一边回嘴一边在被子里回踩弟弟,两人乱蹬了好一阵,把被子都踹翻了,到底是温旭仗着腿脚利落,最后照弟弟屁股踹了一脚,趁少年仓皇翻身,又横腿架上他的肚子,把人压成了一只翻盖的小王八。
小王八挣扎无果,只能愤愤掐哥哥的大腿,“温于升!”
“温于照。”温旭稍松了些力气,不至于把弟弟肚子压痛,但放是不会放的,“东升红日,先有‘升’,才有‘照’——你服不服?”
温晁翻白眼,“你怎么不说还有‘落’呢?”
这在温氏子弟中实在不是个适合犟嘴的好笑话,温旭最烦他嘴上乱跑马,那么大个脑袋像摆着好看的一样,腿上又一压。温晁被压得吐了舌头,反倒四肢摊平,不再挣扎了——温八公子有个谁都不能比的本事,那就是在哪儿摔倒就能在哪儿躺下。
人家都躺下了,温旭还能如何?到底收了腿,瞧弟弟在床上懒洋洋地伸开个“大”字,好个重伤吐舌也好恢复的皮实样,哑然失笑,又旧话重提,“今天真吓着你了?”
温晁不自在地收回腿,“头也让你摸了,架也陪你打了,输我也认了——这话题还不能揭过去吗?”
温旭显然不想揭过去,他目光落向虚处,似陷入了回忆,低低道:“我知道你会不喜欢——确实,那场面不好看,味道不好闻,声音也不好听——但你为什么要害怕呢?
“我只是让你拔出剑,站在那儿,你怕什么?没让你去杀,杀的不是你,也绝不会是你,你怕什么?害怕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我就不能……不能……”温晁期期艾艾地爬起来,绞尽脑汁,最后只能学温逐流的话,“心存悲悯,物伤其类吗?”
“你这是学的谁说话?刑柏佐吗?”温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嗤笑,“你物伤其类?你是怕下一个死的是你吧?”
要么说世间一物降一物呢?刑柏佐说不通,温逐流也哄不好的温晁直接被亲哥精准地捏住了七寸,当即脸色一白,默默拉起被子。
温旭看着他,轻轻地说:“下一个死的不是你,因为赢的是我们——只有输家才会死。阿晁,我给了你一个不用自己动手就能看到输家下场的地方,对赢家来说,输家的死亡只会带来安全和荣耀。你要是下次不想输,不想被人当祭品宰了,就要尽早习惯这样想。”
温晁缩在被子里一言不发,从温旭的角度,隐约能看到他皱眉——于是温旭也不自觉地皱起眉来。少年垂着头,嘴巴隐隐撅了起来,挤得脸颊弧度圆润,像是没褪的奶膘,突然又抬起头来,眸光明亮,如盛星子。
温旭却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应激似地猛往后撤。
本满脸不耐烦的温晁顿时傻眼,小心翼翼地叫:“哥哥?”
温旭隐隐哆嗦,温晁谨慎地拽上他的手臂,让他慢慢坐回来,又分出一半被子给他盖腿,又叫了一声,“哥,你冷吗?”
——这是他温旭的弟弟,是赢家的弟弟,他弟弟是不会死的。
温旭摇头,敷衍道:“突然岔气了。”
“闲坐着也岔气,真当自己真气满身金丹期大圆满呀?学爹说话也不挑一挑……”温晁撇嘴,“我耐着性子听你这‘少主’传心经,你就跟我讲这些屁话——谁要听你说这些假慈悲的大道理?你就告诉我怎么赢嘛!明明我睡觉之前还是在人家的主场客居,修士都没带几个,人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巡逻防备……怎么我一醒来你们都插上炎阳烈焰旗了?”
温旭自陈剖心之言,不想弟弟只问细枝末节边角料,不免错愕,随即不耐烦道:“在堂上听人言语半天,怎么到头来还要问?和他们吵架的时候没听懂吗?”
虽然不耐烦,但温旭更耐不住弟弟追问,只好一五一十地将出使前的种种安排一一复盘给他听:阳泉城外野地里驻军的修士当然不是摆来气派好看的,那是为了火拼时能随时补充兵力;送给李家的做礼物的“擎天神铁”里藏着太初宫封印的传送阵,可以直接跳过平定府门房,陈兵于内院;只要下定决心,一声令下,修士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之后拘禁逼问信息,用化丹废掉有生力量,再狠下心来拿前途人命威逼利诱,自有所得……
“你可晓得我们得了什么?”
温晁表情复杂,也不盖被子了,曲起腿抱着,随口道:“得了人,得了地,得了宝库和金币,得了什么灵流地脉图——你胡说八道的什么修灵流不会是真的吧?骗鬼呢?干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就是找个由头把他们打服吗?本就是他们自己到处和我们对着干惹人厌烦,教训一二也教训不乖,索性全端了干脆利落。”
“……”温旭扶着额头,不耐烦又涌上心头,“你那天在朝会上什么都没听吗?”
温晁大嘴一张,非常自信,“朝会上难道不是这么讲的吗?”
——炎阳殿上那群人精有哪个字是这么讲的?
于是温旭只能重新给他讲,讲岐山温氏数代经营,讲温若寒继位来的励精图治,讲一统九州的决心和野望,讲岐山现在的势力范围正改在北方东进,讲三晋的表里山河是关键所在,讲这一切的展望都要这一战来落地,讲这是岐山大道的问路投石,讲他们要问出最好的一条路来……
温晁低头抱着腿,靠腿部屈起的阴影遮掩手上动作——又是这一套一套的屁话,说白了不还是瞧人碍眼索性推平吗?兵马是军部出的,传送阵是太初宫封的,金丹是温逐流化的……他哥这个“少主”不就是假模假式地做了个必胜的决定,然后举剑一喊,再面对俘虏发个大疯,最后再把这一切地讲得弯弯绕绕的对他装蒜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心里不以为意,但隐隐知道温旭现在情绪不似寻常,怕不是早前发的那场大疯还有余波,他可不敢刺激“少主”,反正温旭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假装听得认真,实际在底下默默抠手。
“这平定府一战,战的是李家,也试了这仙门百家,你早前也看到了——不堪一击!这意味着什么?”温旭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在这长篇大论的最末尾对唯一的听众提问,但温晁还在抠手,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又喘了一口气,自答道,“这意味着,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容他装蒜,怎么还喘上了?温晁大嘴一张就是个反问:“我们想要什么啊?”
才喘过一口气的温旭哑然失语,眼里不期然地闪过了一丝迷茫。
要胡说八道,怎么连这都编不上来?温晁撇嘴,“嘿”地一笑,学着不夜天近来新出的封神戏本,怪模怪样地道:“要当全天下的——王——!”
温旭静静地看着弟弟,表情过分认真,也过分冷漠,酷似早前面对李玉时。温晁被他盯得心头直跳,只当自己开小差太明显,惹了“少主”不快,生怕他又发疯,不由抱住哥哥的手臂摇了一摇,“我……我乱说的。”
“不算乱说……成王败寇……还能怎么说呢……我们还能……想要什么呢?”温旭低下头,覆住弟弟抱过来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统一仙门,逐鹿天下,向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权力之争,没有对错可言,只有输赢之分。”
他越说越轻,温晁几乎要听不见了,却被哥哥不断紧攥的手拉得更近,只听“少主”魔怔了似的反复念叨着,“不算乱说……找不到别的能说了……你还能怎样?你只能习惯它,习惯还不够,最好要享用它,找不到乐子你可怎么办啊……”
他这样反复念叨着,又找回了些许清醒,眼神定在弟弟张大了嘴的呆相上,“嗤”地一笑,“你不是昨晚一直嚷嚷着,可恨李家人慢待吗?你要是现在去牢里,就可以去看看那些昨天瞧不起你的人,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模样?又以怎样的神情在看你?
“捧高踩低,报应不爽。
“人性向来如此,你去看看吧——会看上瘾的。”
温旭微微眯眼,眸底若有若无地闪着幽光,他不自觉地咬了牙,最后的一句几乎是从牙缝下挤出来的,“只要你,一直赢,会上瘾的。”
他的神情又怪又疯,昏暗床帐内,兄弟咫尺间,只亮着他一点眸光,如妖也似鬼。温晁有一瞬间的恐惧,但马上,他意识到自己是谁。
他是岐山温氏的公子,还是最受宠最接近核心的那几个之一,他身后有军部给兵马,有财部给物资,有太初宫给阵法,有文臣献策,有帅臣驱策,还有化丹手!
他只要站出来,举剑一挥,就有泰山压顶之势,随他长剑指归,他能战,他会赢。
——战起时分,就像夜猎,他是猎手,不是猎物。
——赢了之后,就像养宠,他是主人,不是宠物。
所以他为什么要害怕呢?
……还不是因为他有个满口屁话还讲不到点子上的“少主”哥哥吗?仗着一点信息差,发大疯吓唬他,他还当这是多难的事呢?
换句话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把“少主”搞得这么神叨叨的?
温晁难得心里泛软,大发慈悲地抱住了哥哥,抬手顺了顺温旭的头发,拉长了调子哄道:“好啦,好啦,哥你昨晚就没合眼吧?通宵多累啊,且睡会儿吧,有事我替你看着,哈!”
——饶是比他大几岁,但笨就是笨嘛。
——最后还不是得瞧他的吗?
温八公子轻手轻脚地给哥哥盖上被子,便脚步轻快地跑出门去,将门外守候的闵廉吓了一跳,随即忧心忡忡地跟上了他。
在漫长的——长到冯熙柔说了两遍“父亲这镜子要敲出响来才能让对面收到信”——沉默和犹豫后,温若寒还是放下手,将千里镜原封不动地还给小儿媳妇。
冯熙柔茫然不解,但见温若寒神情沉肃,到底没敢问。
温若寒面无表情地环顾蓬莱殿中,眼神流连,迟迟停停,好像什么都看了,又什么都没看到眼里,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天光一点一点暗下来,傍晚将至,殿中女使在门外踟蹰徘徊,沉默到尴尬的冯熙柔见机出门,听女使说了几句,便点点头。
等她回来,自然被温若寒问起说的是什么事。
“回父亲,是问晚饭吃什么——厨房准备了桂圆莲子粥、百合绿豆乳、白玉鸡脯、金毛狮子鱼……”冯熙柔报菜名报得有点尴尬,因为除了前两道药膳是璋华要吃的,后面所有大菜都是她的家乡口味,飞快囫囵过了,“还有苦瓜葫芦馅的饺子——爹爹还有想吃的吗?”
这等小事,要不是坐得无聊,温若寒连第二道菜都不想听,但听到最后,却微微挑了眉,“苦瓜葫芦……这里常吃吗?”
冯熙柔摇头,“媳妇在的时候,并没见厨房端上来过。”
不说苦瓜葫芦听着就不好吃,单说食物性理,都是些寒凉之物,根本不适合病人,和桂圆莲子粥摆在一起都会犯冲,冯熙柔觉出不对来,请示道:“媳妇这就去厨房,叫他们别做了。”
瞧她火急火燎的蠢样子,温若寒不由嗤笑一声,摆手道:“不用,让他们做,好好做。”
公爹阴阳怪气的,冯熙柔一时听不准话音,进退两难,就听他又笑了一声,朝内室扬声道:“专做给我准备的,是不是?”
内室传来女声轻轻的回应,“不然呢?你瞧我是爱吃苦?还是像葫芦?”
冯熙柔毫不犹豫地飞跑回内室,按住了榻上正要起的璋华,“阿娘,你醒啦,睡得好吗?是不是我说话吵醒您了?我再不说话了,关上门您再补一觉好不好?”
璋华轻轻地摘下了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都什么时辰了?我才听你们说晚饭,既然都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不能再睡了。”
“您是病人!”冯熙柔拔高了声音,竭力提醒背后目光的主人,“病人优先按自己的节律休息,您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才是晚饭!”
温若寒在她身后,无声失笑,挪开了目光,对上璋华略带朦胧的睡眼,神情莫测。
“娘现在就饿了,很想吃晚饭。”璋华彻底坐直了身体,正好温若寒弹指点亮了珠灯,明光照得她一时眯眼,但不碍面上气血充盈,容光焕发,当真是睡好了。
而冯熙柔只想问她——到底吃了多少药啊?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出来,璋华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守着娘安睡过了。但你父亲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身边太多人,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把娘送你的衣裳都带回去,天冷,这几天就在家里好好待着。”
温若寒在场,冯熙柔不敢像璋华睡前那样摊开了恳切哀求,只是握着她的手不住摇头,“娘……我,我还能……”
“你当然还能为我很多事。”璋华爱怜地摸了摸女孩的脸颊,不动声色地抹去了她欲滴出眼眶的泪花,“回家去,也好好地睡一觉。等阿晁回来,你们两个要好好地过日子,这比什么都强。”
冯熙柔隐约知道这是诀别,紧皱着眉头,到底没憋住眼泪。
温若寒在旁边看得热闹,见冯熙柔落泪,突然道:“也不是外人,留下一起吃饭吧——那么多中原菜,把她赶走了,桌上可就没人吃了。”
璋华偏头看他一眼,不见威胁,也改了口风,“还不谢谢尊主发话留你——那你就吃过晚饭再走。”
终归要走,但晚一刻总是好的,万一赶上什么变数呢?冯熙柔忙不迭地点头,朝温若寒行大礼道:“谢谢父亲留我。”
温若寒只是笑:“谢你娘给你备好菜吧——我只是不喜欢浪费。”
冯熙柔又朝璋华行大礼,“谢谢娘。”
眼见她一低头又要哭,璋华马上吩咐说:“去厨房催菜吧。晚饭就在这里吃。”
冯熙柔领命而去,出了内室一步三回头,生怕温若寒对璋华做什么似的。但温若寒一直站在原地,瞧这穿故人衣裳的小姑娘走远了,突然道:“只是情态有几分相似罢了,琼瑶生前,可不见你待她有多好。”
“她生前,你也不爱管她叫‘琼瑶’,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时时刻刻记得她的家世出身。”璋华冷笑,“当年的她与你,如今的熙柔和阿晁——我只盼不要有半分相像。”
温若寒不以为然,只是说:“那要看冯家懂不懂事了。”
“怎样才算懂事?”璋华望着他,“唯你马首是瞻,眼瞅着万丈深渊也跟着跳吗?”
温若寒垂下眼,短暂地凝视后,突然微笑,“我看你现在就不懂事了。”
“不过不着急。”他轻轻摸了摸她睡得蓬乱的头发,一点儿一点儿地梳顺,“先吃完饭再说——既然是特意为我准备的饺子,冲着苦瓜葫芦,我也得领情。”
璋华任由他抚弄头发,随着男人手指在发间穿插,撩擦头皮,指腹熨得一片暖,渐渐揉开了她脑后的隐痛。她闭上眼睛,将半身向后倚靠,靠在他胸前,若有若无地苦笑,“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情圣啊?”
温若寒坐在榻头,双手下滑,自后环住璋华的腰肢,下颌则平压在她头顶——这样一个全然的贴合的搂抱姿势,无论两人体温差了多少,心又离得多远,都很难不生出亲昵到合二为一的错觉。
——二十多年来,他曾经这样抱过她多少次啊?或是百无聊赖才亲昵逗趣,还是满嘴正经但手不老实,甚至肌肤相亲到不着寸缕?
——又有多少次,他掌下贴合的,除却女人腰间的软肉,还有他们尚未降生的孩子?
“怎么不算呢?”
李玉自后抱着妻子,手臂扣合腰肢,下颌压实头顶。周维纫臂弯间还抱着他们才从屠刀下夺回来的孩子,小李艾似乎已将早前被坏叔叔勒住的惊恐抛在脑后,兼吃过奶,正睡得很香甜。
但哪怕一家人以这样亲密温暖的姿态这样紧靠一处,李玉的眼睛依旧闭得不安分,眼皮颤动不止,似乎下面覆着的眼珠在不停转动,扣着妻子腰肢的双臂也越收越紧,紧到周维纫被他勒得睁开眼。
因怀里还有孩子,她只能慢慢侧过身去,将脸贴在丈夫胸口,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贴蹭,仿佛轻抚。
好一会儿,李玉手上的力道松垮下来,侧脸贴上妻子的头顶,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
“醒啦?”周维纫在他怀里扭过身,与李玉睡眼对视,空出一只手去擦他眼角溢出的泪,“做梦了?”
李玉低下头,将侧脸贴进妻子掌心,蹭了一蹭,“嗯。”
身处平定府地牢,周维纫实在放不下襁褓,所以也无法给丈夫更多拥抱。好在李玉虽然被化了金丹,到底没彻底崩溃,在妻子手心蹭过,又张开手将妻儿侧拥进怀里,下颌搁在妻子肩窝里,脸颊亲密相贴,体温暖融。
李玉低低地说:“我梦见璨儿了……今天的……”
周维纫垂下眼睛,也跟着缓缓地叹了气。
“他抱着剑,半踩鞋子,衣裳都没穿好,来找我问怎么回事……
“外面全是温氏的人,他拔剑也不敢捅人,老二还骂他碍事……
“最后一个被捆起来的,他跑都不跑,傻愣愣地伸手让他们捆,然后往我身边靠……”
周维纫又空出一只手,在丈夫胸前抚摸顺气,一下两下,生将李玉哽咽的哭腔顺了出来:
“他太听话了,也太蠢了,别人说什么他都信……他不是软弱没骨气,他是真的听不懂,他就是想让大家能活下来不要被捆着了……他没想别的……他还是个孩子,他能有什么孽障心思……”
周维纫突然坐直了,机警地看向某个方向,抬手捂在李玉嘴上。
李玉的呜咽在妻子掌心里闷得含糊,又有两滴泪砸落,“他下个月才满十四岁……他有什么错……”
周维纫从丈夫怀里站起身来,挡在那身蒙灰斗篷的不速之客面前。
“李夫人。”来客向周维纫行礼,又朝她身后泪眼蒙眬的李玉道,“李小公子堂前怒斥罪魁,慷慨就义,实在闻者落泪,见者伤悲,还请李宗主节哀顺变,不忘逝者,珍惜眼前。”
李玉已经擦干泪站了起来,将妻子儿子拉到身后。因重伤在身,他腰背不复平日挺拔,但身形依旧能将妻儿完全庇护遮挡,且垂头时,也方便他对那不速之客灰斗篷下的服色报以冷笑。
“李宗主请见谅。”特地轮值来守监牢的刑柏佐掀开斗篷,大大方方地露出内里的炎阳烈焰袍,“非常时期冒险前来,还是穿这身更保险些。”
因对外报的是来给俘虏做思想工作,方便刑柏佐带了不少东西——一桌两凳,几盘菜,三壶酒,三副碗筷,还有几件保暖的皮子斗篷,还有一张避音符。
为示无毒,他自己先持筷一样菜吃了一口。但李玉根本没分给他几眼,而是忙着给妻儿围斗篷,转头见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又要取第三副,却被刑柏佐阻止,“就用桌上的,这副稍后有用。”
连被毒死都不在乎的李玉哪管什么“稍后”?但东家最大,且金丹修士已不是他能违抗得了的,他只取了摆在自己面前那副碗筷,捡了清淡的两样菜肴吃了,无甚异样,便拨了半盘进碗里,塞给周维纫,“多吃些,不要饿着。”
一朝沦落牢狱,仆从尽散,怀中幼子还没断奶,做母亲的便是不饿也要吃,何况本就一天没进水米呢?周维纫毫不矫情,将孩子放进自己盘腿而成的腿窝里,接了碗埋头吃起来。
刑柏佐叹道:“是我来迟了,没想到底下人疏忽至此,有妇孺也不记得放饭。而且李宗主方经化丹,最虚弱不过,正是不能亏待口腹的时候。”
李玉冷眼看他,因他身着炎阳烈焰袍,而今日在堂上陪邢梅讲三晋故事,又被同僚裹挟着,不可能没沾半点李氏血……饶是早早暗通款曲,有几分线人情分,在现下这尘埃落定的时分,也是越瞧越可恨。
刑柏佐倒了两杯酒,推给李玉一杯,续了之前的话头,“李小公子,虽年纪尚幼,身无金丹,曾为外贼蛊惑,但到底是个有骨气的,喋血堂前那一幕,当真悲壮——我敬他一杯。”
说罢,他举杯啜了一口汾酒,却见李玉覆手在杯沿,并无动作。
“有李小公子这样深明大义的兄弟,对李宗主而言,不仅可作鼓舞,甚至可以当榜样了!不该如此消沉!”刑柏佐握着李玉的手提了一杯,“大丈夫尚忍得胯下之辱!不过为幼子安危低头一刻,何至于此?阳泉李氏的以后还要靠您多加计较!”
“如何计较?”李玉握着酒杯,微微抬眼,“苟延残喘,给你们温氏做个傀儡,还仙门一派花团锦簇的计较?阳泉李氏已经名存实亡了。”
“李宗主何作此丧气语?”刑柏佐又举杯抿了一口,张口全是谚语,“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玉冷笑一声,将酒杯放回桌上,勉强扯了扯嘴皮子,“都到了这个地步,何必惺惺作态。左右你们说着,我听着,我要是敢不听,你就拿刀逼我,我还敢不听,索性杀光了事,再拽个愿意听话的当傀儡——还这般费口舌干吗呀?”
“……”刑柏佐沉默一阵,突然放下酒杯,双手握住李玉,“李兄误会了,我不是来当温氏的说客来策反你的。”
李玉任由他握着手,微微笑,“是啊,你是人在温营,心在天下的有识之士,见温氏倒行逆施必不久长,特来提醒我们奋力抵抗——所以我才当温氏起了内讧,难关前必然自乱阵脚,心中放松警惕。”当然,即便他们万分警惕,在两家人力物力的巨大差距面前,结局未必不一样,但并不妨碍刑柏佐只起到了反作用,“以你持节读礼单的身份,能让温旭亲自替你讨座位,怎么会不知道那礼物暗藏玄机,是灭门丧家之物……”
“我真不知道!”刑柏佐急急道,“琢璞兄,‘擎天柱’里封了传送阵的事我真不知道!温氏同旁的世家不同,没什么身份可说,只有职权,除了封阵法的太初宫,统管全局的大公子和邢相,还有被传送过来的修士领队……再多,也就是个温逐流,还有大公子的亲随近臣吧——除了这些亲自过手的,谁都不知道,小公子温晁比我还懵!”
李玉心生诧异,但这诧异在他死灰一般的心境里,也只能激起一点动静,嘴上只是冷笑道:“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何必自诩救得世?白让人高兴一场。”
说罢,他抽手要甩开刑柏佐的钳制,却不料刑柏佐握得更紧了,几次抽不开,刑柏佐面上却愈发难堪狼狈,“李宗主勿怪……李公子你听我说……琢璞兄!”
僵持之下,刑柏佐直接抹了面子,从凳子上起身,半跪在地,双手握着李玉的手道:“此前是我消息不精,对你不住——但难道琢璞兄就此认命了吗?前有老李宗主宁折不弯!后有小李公子慷慨就义!阳泉李氏千百年的荣光传承,难道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风浪吗?但凡有一点反抗的希望,总要挣一挣,不能让自己全然沦为狼子野心的牺牲品啊!”
李玉身无金丹,抽手不得,塞耳不能,听他这番劝告反而发笑,破罐子破摔道:“挣一挣?怎么挣?一群没金丹的重伤之人在这地牢里拼个鱼死网破,然后被你镇压,然后变成你的功绩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李玉已经对这个“线人”毫无信任,也再无反抗复仇的心气,刑柏佐实在不料他这个刚被半灭门的人会如此反应,脸色难看起来。默默松开手,沉默少顷,又探身在李玉身侧,低低附耳道:“我可以让你逃走。”
——他可以逃走?
李玉偏头看他,苦笑问:“我?一个没金丹的废人?从这监牢里走?怎么走?扮尸体?出去隐姓埋名吗?”他看看一旁已经快速吃饱的周维纫,还有她腿窝里熟睡的小李艾,“我已经对不起祖宗和父亲了……还要再抛妻弃子吗?”
刑柏佐欺身上前,郑重道:“不必隐姓埋名,不必违父弃子——你可以带着阳泉李氏新宗主的名号走,带着新少宗走。只要你逃出生天,全仙门都会知道李氏未亡!正道不灭!”
李玉默了一会儿,转眼和妻子对了个眼神,确认她也听了个八分,才将刑柏佐推开了些,问:“怎么走?”
刑柏佐终于见到了一线希望,顿有笑容上脸,从怀里掏出薄薄一叠明黄符纸,“这是新制的传送符,无需灵力注入,遇血便能自动触发,传送落点在方圆十里内——贵宗监牢位置偏僻,你一定会落在野外,彼时自有接应。”
北地用符箓之风不太盛,没听说还有不用灵力注入就能用的传送符,李玉接过那叠符箓,手指熟练地捻开几张,刑柏佐连忙阻止,“小心收好!这符箓虽然用法简单,但声势震人,声光色烟一样不少,把墙炸个洞都有可能,且发作起来要小半刻钟的时间,现在牢中还有很多看守,万一被他们发现,打断用符……”
李玉被气笑了,将符箓放下,道:“明知如此!还说什么呢?”
“可以找个不会被发现的时机!”刑柏佐又将符箓塞回他手中,侧目朝栏杆外隔壁几个牢房看去,“稍后让他们在牢中搞出些寻死觅活的动静,再让你这个宗主出面劝佑,你就借机将这些送到该走的人手里。等时机一到,把这牢中守卫赶走,让他们只能守在门外,看不到牢中情状,这样就来不及打断传送,也来不及发觉你们逃走,争取脱身时间。”
“谁能把守卫赶走?还让他们只能守在门外不敢进来。”李玉瞧着他,“你吗?”
“我不能。”刑柏佐实话实说,“我也不敢。”
李玉又要冷笑了,但刑柏佐话锋一转,“但有人能,有人蠢得什么都敢。”
他低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想办法在今晚把他引来。现在平定府满地人精奸鬼,只有这一环最弱,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你自己把握住。”
看李玉还面无表情,不似了悟,他只好把话说得更透彻了些,“就他那点城府,想要什么都摆在脸上,偏偏身份尊贵,能借上的力太多,之前才不好对付——不能让他借上力,就必须用巧劲儿,昨日晚宴派出来对上他的,不就正合适吗?”
李玉终于恍然大悟,但随即浮上面的却不是感激或筹谋,而是一片青白,继有变绿变紫的趋势,瞧着刑柏佐的眼神里头一次闪过了杀意。
刑柏佐没抬头,也没察觉到异常,他正努力在怀里衣带中翻找,最后掏出一串纸扎的小白花,人没抬头,手上已朝李玉递来,“小李公子堂前慷慨赴死,其人格风骨实感天动地,不枉我冒险相帮。来得仓促,只折了纸花几朵为祭,聊表敬意。”
李玉眼神闪动,本能般地环视牢中——除却稻草布片,稍坚硬的竟只有瓷盘这样没棱角的,唯一有点棱角的是木质的小桌和凳子,照头砸也砸不死人……
刑柏佐抬头的一瞬,周维纫突然合身插入两人中间,一手按住了丈夫欲夺对面佩剑的手,一手接住了刑柏佐递来的纸花。
她微微地笑着,颔首道:“多谢刑公子。”
刑柏佐不料最后和她打照面,一时神情错愕,甚至有些慌张,讷讷放下手,表情复杂地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日相逢,贤伉俪……后会有期。”
他看向李玉,却见李玉已经闭上眼睛,嘴唇紧抿,虽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卧薪尝胆……或踌躇满志……或含恨忍辱……但又见周维纫回身紧紧地握住李玉的手,摩挲着摇晃着,最后干脆拥抱起来——虽然没想到,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悲天悯人的刑公子念了一句诗,心中感叹,天地间万物平等,无分大小,都有生存的权力,李家这对小夫妻在岐山滔天灭顶的权势中,不过微末蜉蝣,但谁能说他们不配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要当这世道的良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玉攥着衣角,用力到指间骨节“嘎吱嘎吱”响了几声,又被周维纫仔细掰开,插了五指进他指缝,手掌相对反复摩擦,手臂摇晃。最后周维纫干脆将李玉按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抚后背,“琢璞你别冲动,不值得……不值得……你现在不能动气伤身……”
李玉将头抵在妻子肩窝,微张开嘴喘息着,终于自行张开了五指,反抱住妻子的腰背,用力到周维纫隐隐发痛,却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她抬手去擦丈夫侧脸上的汗渍和泪痕,“好啦,好啦,缓口气,冷静点,和我说说别的——你还没吃菜呢,还热着,你再陪我吃两口。”
“不吃,我恶心。”李玉贴在妻子耳边道,“我们说说话,我刚刚没和你说完。”
刚刚那没说完的梦,其实也不是什么舒缓心情的好话题,但他愿意缓着气讲,周维纫也不多求了,点头道:“好,你说吧,你做了梦,梦到了——”
李玉侧脸靠在她肩窝,喘了一口气,才接着道:“我梦见璨儿了……他才十四岁……才十四岁,他什么都不懂,只会听父亲的,听我的,听老二的——别人说什么他都信!温旭说的他也信……可温旭说得确实好……除了父亲,我都难免动摇,璨儿怎么可能不相信……
“每次有什么父亲和我不方便亲自过手的,回回都是交给他和老二,老二不耐烦,就回回推给他,他从来都听话……什么脏活儿、累活儿、繁琐活儿、上不来台面的活儿他都接着,老二总说他人小无所谓面子,我从来都没驳过……所以温旭递和书,他怎么可能不接?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宗主少宗不会先动,他二哥也拉不下面子,回回都是他来接!反正接错了骂他就是了……小孩子不懂事无所谓面子……”
李玉刚开腔时还说得平缓,甚至过分平缓,迟迟停停,宛如梦呓,可他越说越喘,越说越抖,越说越哽咽,言语至此,面上几乎是涕泗横流,“可他都十四了……他都十四了!明年都能取表字了,屠家灭门满地都是血,满堂刀剑正对眼……他懂事的,他要脸的,他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敢在这样的场面里开口——天啊他连丹都没结他怎么敢的——他是踩着脸面开口的,就想给家里争一条活路。
“然后呢?父亲骂了他,借着骂他跟温旭掰扯,借着骂他让全族噤声,借着骂他去全阳泉李氏的气节——李氏是有气节了!可我弟弟怎么办啊?!”
被母亲放在地上太久的小李艾在襁褓里伸开了手脚,不知是因为硌还是因为冷,他很不高兴地咂咂嘴,敏锐地找到了身边最近的声源,正是他父亲的哭音。
“秋兰你那时候看到他了吗?我看到他了——在父亲骂他孽子蠢材的时候,在父亲没收力地踢他踹他的时候,在父亲和温旭慷慨陈词,说他不配姓李合该跟温旭去姓的时候——天啊!秋兰,天啊!我那时候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然后他被拖下去了……他明明已经被拖下去了!温旭杀不到他的!可他自己又回来了,又是冲又是撞又是爬地回来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爬过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不想活了,他不敢活了,他不能活了!父亲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哪怕所有人都还有机会求活,可他没有了,只有他没有了!
“他是个孽子!蠢材!他不配姓李!所以他还怎么去活?他还怎么还有脸去活?他活不起了!”
话说到此,李玉突然停了,他从周维纫肩窝里抬起头来,在妻子惊慌的目光里往后倒,靠在冰凉粗粝的墙壁上。墙壁更顶上是一扇小窗,只有两块砖那么大,甚至塞不出一个婴孩,只有幽暗天光斜斜照进来,亮了李玉一双血目。
“阳、泉、李、氏。”李玉一字一顿的念,又是光荣留恋,又是绝望痛恨,“他要大义我给大义,他要气节我给气节,他要无畏牺牲慷慨就义,我就可以自戕寻死,我甚至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去死!”
言罢,他惨笑一声,又轻轻地道:“可他还要逼我弟弟去死。
“今天死了那么多人啊……或自赴死,或被屠杀——温家杀的?还是李家杀的?我不敢想。但是璨儿……我是知道,那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被逼死的,他是被父亲逼死的,是被我逼死的,是被阳泉李氏逼死的。
“他到死还看我,还在叫我,每次他干活儿回来都会来看我——父亲只看结果,老二懒得理他,只有问我还愿意教他——问我他做得对不对,问我他做得好不好……临到死都是。可我这次能说对吗?能说好吗?逼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个不想死的孩子,逼着他抓着温旭的剑去送死!这是哪门子的对,哪门子的好?!”
“所以——够了。秋兰,我受够了。”李玉哭得脱力了一般,靠着墙一点一点弯下腰去,叹息着,叩头在地,就像李璨被苏韬拖下去之前曾对父亲连磕的那几下,“你、我、小艾——我们所有人,对阳泉李氏的荣光气节,仁至义尽了。”
在父亲的哭音收歇之后,襁褓中的孩子终于放弃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自制力,挥舞着胳膊哇哇地哭起来。他的父亲还虚脱一样地跪趴在地,在他的哭声里竭力喘息,攒了力气爬起。
而他的母亲周维纫,则更快地扭过头来,抬手擦干了自己满脸的泪水,通红的眼睛里,目光虽不复平静,但依然坚定。
周维纫把孩子抱起来,手臂游荡,几近虚脱的李玉也勉力找回一二力气,帮妻子将滑脱在地的毛斗篷披回肩上,拢住儿子的襁褓,只露出因哭泣而扭曲的肉肉脸。
他一边系斗篷系带,一边虚声交代,“刚才来的那个,管他是温氏、温氏派来的骗子,还是、还是慷他人之慨的混账——不要听他的。秋兰,那些混账话你一句、一句都不要听。”
他方才哭得太狠,说得太多,再开口音也哑,气也短,一句话只能一半一半地讲。但他手上却渐渐有了力气,帮妻子托着胳膊,让周维纫哄孩子省了些力气,襁褓中的肉肉脸渐渐合上了嘴,只剩细碎的抽噎。
李玉对儿子笑了笑,瞧婴孩两眼中倒映着的父母模样,心下愈发坚定了,“事已至此,如今我已不是什么少宗或宗主,你也不用做夫人深明大义……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不要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舍命行险……这些符箓我都会递送出去,如果他们想冒险就随他们,但和你没关系,我会另想办法替他们遮掩……”
“琢璞。”周维纫依旧低头凝视着婴孩,口中却突然轻声道,“留一张吧。”
李玉话音一滞,张口欲言又止,手上无措地在空气中乱抓了几下,才握住了妻子的手臂,“秋兰,秋兰你听我说,听我说……你不要怕,不要怕……”他仓促地喘了口气,“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晋阳周家的女儿,周宗主是你的父亲。温氏不可能在三晋连屠两门,周家不会有事的,你又是女眷,温旭再疯也会卖岳父一个面子。到时候,我就跟你合离,不,你休夫……对,你来休夫,你怎么骂我都行,当着温旭的面来骂,这样你就能回周家了,你可以把小艾也带回去……”
周维纫抬起头来,两眼通红,语气却平静,“你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玉又握上他另一只手臂,几乎是哀求着说:“我明白,我明白,温家可能不会让你带走小艾——没关系,那更好,带着他你不方便改嫁。我来带,我会好好护着他的,我会好好抱他的……来,你把他交给我,我从现在开始抱他。”
一边说着,他一边上手来接襁褓,周维纫慌忙朝后蹭,不断回避丈夫毫无章法的双手……而襁褓中的李艾则在这莫名而来的“大悠悠”中咯咯地笑起来。
“李琢璞!”周维纫抱着孩子哭喊出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留一张吧,留给你自己!你今晚就带小艾走吧!”
被她一语道破,李玉徒然僵住手,随即崩溃道:“我刚刚都白说了吗?你不要管什么阳泉李氏了!也不要争什么骨气求什么起复了!更不要听刑柏佐那些冠冕堂皇的鬼话了!那些都跟你没关系了!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周维纫深深地望着他,“我没有听他的,我知道他自有打算不会平白做慈善,我们都不要听他的——你听我的,李琢璞,你听我的:把手打开,孩子不是你这样抱的。”
李玉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立即欢欣地张开手,按照妻子的要求调整手势,酝酿力道,顺顺利利地将襁褓接到怀里来。
李艾又被父母轻轻地“悠悠”了,快快乐乐地涂了个口水泡。
周维纫瞧儿子吐泡玩,脸上也泛起了微微的笑来,“你总说你手上不知轻重,不如女人家会抱孩子,其实有什么难的?这不就抱得很好嘛?”
李玉点头不迭,“对对对,秋兰你想得通就好……”
“你以前总是在想太高远的目标,太宏大的故事,从有史以来到无穷尽也,好像一旦没个望不到尽头的远景,眼下就完全找不到路走了。”周维纫对丈夫缓缓地说,“其实可以的,琢璞,有路可走的——平定府出去,向东是高阳朔望楼,向南能到临漳青城,往西是晋阳凌霄塔,是我的家,是你的妻家,你都可以走,一步一步地去走,总有一步能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她在……说什么呀?李玉明明字字都听得清,却好像句句都听不懂,秋兰的话怎么比小艾带着口水的呓语还难懂?
“我们昨晚还说过的呀——你说你不过是个阳泉生的野小子,德行浅薄,有幸得我周秋兰怜爱垂青,幼多劝勉,枕畔鞭策,方有今日。”周维纫一句一句地复述昨晚床帷内的玩笑话,饶是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吐字都清晰干脆,分毫不差,“来日若有大用时,不敢恣睢自专,请我为上座,你腆颜求同席——是我比你聪明,是我比你有办法,所以你要听我的,都听我的。”
李玉眼中泪水滚滚落,模糊的视野里,是他最聪明灵秀的妻子因笑而舒展的眉和眼,“我是你的妻主,你要听我的话。”
周维纫双手捧起丈夫的脸,慢条斯理地捻去了他眼下的泪痕,“李琢璞,我要求你走,我要求你抱着我儿子走,不许掉,不许摔,让他好好活下来,让他平安长大。”
李玉想摇头,但被周维纫用力按住了头——真奇怪,哪怕失去了金丹,男人也不该被女人轻易按住,但他就是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笑,听着她说:
“听我的——不要把我儿子的生死寄托在那些畜生的仁慈善念上,我可以是案板上的鱼肉,你可以是屠刀下的羔羊,但小艾不可以。你可以不是李玉,不是李琢璞,不是阳泉李氏的宗主或少主,可你一定是他父亲!我也可以不是周维纫,不是周秋兰,不是李家的宗妇或少夫人,但我必须是他母亲!
“我们是父母,只有我们是真心为他打算为他好的,所以必须走。”周维纫捧着丈夫的脸,喘息着,哭泣着,叹息着,也命令着,“去晋阳,去高阳,去临漳……去哪里都好,你必须让他活下来!”
她慢慢松开手,转而抱住了李玉肩脊,额头抵在一处喃喃道:“让小艾活下来,我做我能做的,你做你能做的。让小艾活下来,他活着就是我活着,他活着就是你活着,你一定要让他活下来……”
李艾躺在父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父母在头顶说他听不懂的话,大滴大滴的热雨掉在他脸上,他抽手来擦了吃掉,咸咸的!
婴孩被父母夹在中间,带着口水咯咯地笑起来。
“咯。”
冯熙柔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
她已经在努力地把晚饭吃得很慢了,数饭粒一样地吃,也吃了三碗饭,几乎要把肚子撑爆了。
璋华平日晚间只吃一碗粥、小半壶乳,今日不知是睡得太久饿了,还是怕冯熙柔尴尬,又盛了一碗桂圆莲子粥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搁在勺子底下慢慢搅。而温若寒跟小儿媳妇蹭了几样中原菜吃——鸡脯只捡了两块,小菜各来几样尝过味道,但把鱼夹走了小半条,还吃得很干净,大概本来还想再夹走冯熙柔最喜欢的鱼肚子,听璋华说了一声“上火”才作罢——又自己吃掉了一盘没蘸醋的苦瓜葫芦馅的饺子,表情没有吃鱼的时候好看,但也没有多难看,好像已经习惯了。
饶是冯熙柔抱着碗数米粒,也对公爹吃饺子不蘸醋的本事报以呆望。实在太呆了,温若寒瞥她一眼,手上捻动,还没开口,就被人压了筷子——璋华直接从他新端上来的饺子里夹了一只出来,放进冯熙柔碗里,“干看着能瞧出什么来?尝尝给你父亲的特供。”
冯熙柔不意婆婆这神来之饺,连忙慌里慌张地道了谢,恭恭敬敬地吃了——她这顿本就吃得没滋没味,吃到怪滋怪味的饺子,更加不是滋味,简直要捏着鼻子才能咽下去,表情颇为精彩。
璋华端详着她的表情直发笑,美人展颜,不上妆都是好神采,她勺子搅在粥碗里撞了两响——在世家的餐桌上,其实已算不合仪,但内室除了桌上的三个根本没人听,温若寒听了也用筷子在璋华碗沿敲了一下,璋华顺手把喝剩的半壶百合绿豆乳倒给他,而冯熙柔……冯熙柔只想问她如此活跃——到底吃了多少药。
她咬了咬牙,真鼓起勇气在饭桌上问了,但才问半句,璋华便状若无意地打断她,“自然都吃着,不然病可好不了——熙柔是尝了苦瓜味道,又想吃药了?你年纪还小呢,生育的事急不得,等过几年才是好时机,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这话冯熙柔根本没办法接,只能含羞低头,惹得婆婆再次舒容展颜。但这话其实本就突兀,温若寒眉头一压,默默放下绿豆乳,指头一点,隔空将璋华垂在粥碗边的一缕鬓发勾回耳际,不太高兴地说:“吃好了就撤了,别沾得全是汤水。”
此言一出,就算冯熙柔还想冒着撑死的危险再吃一碗饭,也只能眼看着晚饭就地结束。但她至少把婆婆乱吃药的事情提出来了,听公爹话里语气,肯定是听明白了吧?
说实在的,一顿晚饭毕,她看公婆桌上如此情态,似乎也不像她想的那么可怕?或许真是她大惊小怪了?就像她和阿照,平日吵个嘴也能让胭脂忧心地劝,其实隔了半日,阿照就会别别扭扭地来牵她的手了。
——毕竟夫妻哪有隔夜仇嘛?
这样的胡思乱想过,冯熙柔心里悬着的石头就放了一半。在女使收拾桌子的动静里,和婆婆隐隐催促的眼神中,她慢腾腾地起身,朝公婆行了个礼,“那爹娘安好,媳妇告退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婆婆摆出一副乖巧可怜的表情,脑袋直往公爹的方向倒,是劝璋华对温若寒耐个性子讲讲软话——阿照就很吃她这一套的。
璋华也不知看懂了什么,毫无严厉地瞪她一眼,而后和蔼道:“天黑路滑,出门看路,不要摔了。”
温若寒并没瞥见这对婆媳的眉眼官司,他侧坐在榻上,屈了一条腿,双手闲闲地搭在上面,另一条腿随意伸开——这姿态实在很像温晁,只是温晁做来,透着长不大的少年气,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温若寒做来,则有种经年阅历沉淀后的澄朗,是尊主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是,冯熙柔很清楚,温晁做这个姿势的时候,若眼睛没有认真看人——就代表着他已经不耐烦到有些发恼了。
温若寒还是没有抬眼看谁,而璋华见她迟疑,又轻轻地摆了手,随后手就落在温若寒膝盖旁边的垫子上,被温若寒捻起手指来——她指甲上还有冯熙柔昨天跟婆婆逗趣时帮她染的千层红,红艳艳的一片。
温若寒垂着眼睛,捏了璋华的指头,似乎是百无聊赖中随手捡起研究,刮了刮她指甲,瞧着不重,但刮一下就是一层红。璋华手指本能地一缩,被他紧紧捻着,又刮了一层下来。
“父亲——阿娘。”冯熙柔勉力圆上了差点出口的惊叫,后续则能迟疑地嚅嗫,“阿照……阿照这几天都传信来问爹娘安好,他说……他会好好办差的,他让家里放心……想家里能好好的。”
“爹、娘——”她虚弱地,几乎是在哀求了,“家里能好好,对不对?”
璋华屈起五指,反手攥住了温若寒的。垂眸的温若寒冷淡地扯了唇角,抬头看冯熙柔时,微笑却格外温和真切,像是在笑话小孩子胡思乱想。璋华也展颜笑开,朝她摆摆手,像是在驱赶大惊小怪的傻姑娘。
这对夫妻坐在同一张榻上,微笑着牵着手,无比和谐,无比亲昵。
——但是面对冯熙柔那样简单的问话,竟然没有一个人作答。
冯熙柔木呆呆地端身行礼,面对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来越凉。
不得不转身跨出门的那一刻,她听见温若寒的冷声:“所有人都退下,这里一个人都不要留。”
“问你吃多少药而已,你倒好答。”他还捻着璋华的手指,亲昵地吹了一下,一片薄红碎粉飘飞,“逮到机会就要刺我一句太冒进太着急,嗯?”
薄红暮色四合,夜色渐成,平定府监牢里昏灯几盏,映着几面耀武扬威的炎阳烈焰旗。与刑柏佐换岗的监守在守卫一声声“公子”的问好中,慢悠悠地走进牢房的长廊。他身上衣衫与头顶旗帜同色同徽,更添金纹十二道,在昏暗中也熠熠生辉。
他走过一间间牢房,敲击栏杆,探看那里面一张张人面,甚至吹过轻佻的口哨招来眼神。有人昏昏沉沉,见了他的服色就瑟瑟发抖;也有人敢怒不敢言,回身假作闭目养神;还有人小心翼翼地迎着他的目光上前,贴近栏杆,恳求一些食物果腹。
小女孩钻过长辈阻拦的手臂,扒上栏杆,蹦跶着对新监守喊:“小哥哥——好看的小哥哥!”
她看着只有七八岁大,扒着栏杆的手似乎还没有栏杆粗,小脑袋几乎能从两根栏杆的缝隙中挤出来。温晁歪歪头,顺手把她的脑袋推回去,“叫我?”
“嗯。”小女孩在栏杆后奋力点头,很高兴自己被理睬了,“小哥哥,你有吃的吗?一整天没吃饭啦,我好饿,我哥哥嫂嫂也好饿。”
她的眼睛圆圆的,盛满清澈的水光,装不下多少歧见或隔阂,也未曾映过任何势利或轻看。她对温晁卖乖地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很是敞亮快活,没来由地让温晁想起了温映,还有他尘封久远的,真正的九妹妹。
他朝身后一勾手,“闵廉,搞点饭来。”
他话音刚落,隔壁几个牢房里纷纷有了动静,探出一张张回避已久的人脸,但那些人脸上露出的表情并不是感激涕零,而是质疑、恐慌,甚至还有某种看“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鄙夷。那小女孩的兄嫂也爬将起来,将她卖乖的笑脸按进怀里,警惕地看着这个惺惺作态的监守。
温晁愣了一下,随即装腔作势地嗤笑一声,转头看闵廉还没走远,又大声吩咐道:“要好酒好菜——我自己吃!”
其实他本就是吃过晚饭才来的,平定府的监牢偏僻,离厨房很远,一时还真搞不来什么好酒好菜。但当他走到这排牢房尽头时,却闻到了熟悉的酒香——昨晚这个时候,他还喝过这个好滋味。
温晁在那酒香的源头处停下脚步,隔着细密栏杆,他看见稻草围埋出的小洞里卧着三只酒壶,样式正是昨日晚宴上待贵客的汾酒。牢房中人本正往那酒壶上蒙稻草,见他一来,立即假模假式地停下手,改用身体遮住——这也使那人的身姿面目完全暴露在牢房难得的光源中。
分外熟悉。
温晁微微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仔细辨认着,掐着时机“恍然大悟”,开怀地笑起来,“是你啊。”
李少夫人再无昨晚宴上的优雅体面,只余惊惶难堪,但她这样的端庄美人,惊容反而比平时更添风致,楚楚可怜的眼神稍抬一点,就令人心神摇曳。
至少温晁的眼神又游移开来,有些发直发虚了。
“小温公子。”李少夫人怯怯地朝他见礼,作揖很深。
她身上还是李家的家袍,柘黄为底,黑燕纹绕肩,但沾了许多灰尘和污渍,也不太规整,似乎系得很匆忙,衣襟滑开了一点,胸前隐隐露出一块深色的水渍——也不知道是什么水。
温晁挑起眉来,“你这样叫我,是觉得我比你小吗?”
——论年纪,温晁当然比周维纫小几岁,但此情此景,如何能论年纪呢?
李少夫人马上改口,重新见大礼,几近蹲跪,“温公子。”
温晁“嗤”地一笑,满脸浅白的快乐和得意,又问:“藏什么呢?哪儿来的?”
李少夫人保持着那个回禀的姿势,甚至没有抬头,“回温公子,只是几口浊酒,牢中清苦无物果腹,喝来御寒止痛的。”她稍稍抬头,眉眼生怯,“还请公子宽宥。”
“宽宥?”温晁微微歪了头,“你们自己家的酒自己喝,我有什么可宽宥的?又不要我给你们敬酒!”
见李少夫人面目青白,眼睫颤若蝶翼,温晁又高扬起调子,恍然大悟,“哦——我忘了,现在这里是我家的了。那酒不也是我家的了?我正好等下就着菜来喝,不给你啦!”
牢房深处隐约有动静,温晁朝周维纫身后望去,认出了那是李玉。周维纫猛地扭回头,似乎在向丈夫求助——昨日晚宴上,她是不是也这样朝身旁看过一眼?
而今天,李玉只是默默地坐回墙角,拢住了婴孩吐口水的呓语。
温晁让守卫打开了牢房门,走进去想把李大公子拎出来看看——看看他那张脸是不是还像昨日晚宴上一样高傲自矜?看看他的表情,是不是还一样义愤填膺?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还一样如火如炬?
但才进了一步,李少夫人就猛地扑将上来,握住了他的双手,凄声道:“温公子。”
这一声叫出来,似乎难以为继,李少夫人顿了顿,在温晁的目光里讪讪地收回还沾着稻草粒的手,用衣襟擦干净了,又握上来,温顺地恳求:“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宽宥。”
温晁低头俯瞰着她,从她修长的眉尾,到她颤抖的眼睫;从她干涩发白的嘴唇,到雪白擦灰的脖颈;从她凌乱的宗袍外衫,到她透了奶渍夫人内衬;从她层层衣衫下秾纤合度的曲线,到她紧贴着自己跪坐的卑弱姿态……他的打量是如此地熟练,如此地仔细,像是在欣赏一只惊惶的雌雀,或者怕生的奶猫。
他又看向牢房角落,只看到了黑乎乎的一片。李玉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块粘在鞋底干透的泥巴。
和李玉一样,隔壁牢房、隔壁的隔壁牢房……无数的耳聪目明的李姓人都缄默了呼吸,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监牢里里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
温晁问李少夫人:“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杯酒?”
胭脂把浑浑噩噩的冯熙柔扶上了车,坐下后,冯熙柔神情还恍惚难堪,胭脂连声叫“姑娘”她也不答,唬得胭脂将车上软枕毛毯全堆来,又点手炉塞到她怀里。最后干脆探头去叫王梁,“赶车,快赶车!快点回东坊!”回身干脆坐到冯熙柔身侧,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拍了又拍,“姑娘没事了,我们出宫了,我们再也不进来了。”
冯熙柔抱着手炉发愣,等到胸口被烘得发痒,才堪堪缓神,贴在胭脂颈下哽咽着叫“姐姐”。
胭脂愣了一下,又哄她,“没事了,没事,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不夜天宵禁前沿街有灯亮,夜路不黑,车马不堵,全程坦途。冯熙柔只觉得胭脂话音才落,没一会儿就停了车,王梁拨开车帘给她拿脚踏,“夫人,到府了。”
没等冯熙柔起身,先有一道毛茸茸的影子从车帘缝隙处窜了进来,惊得车内的外三人同时抽气惊呼。最快反应过来的还是傻呆呆的冯熙柔,她朝那窜进来的影子定睛一看,便觉眼熟。
“……啾啾?”
扑在她裤脚的老胖猫闷闷地“喵嗷”一声,身形不复方才英姿矫健,反而迟钝起来,立身来朝她膝上探头,她伸手摸摸它,被它嗅了嗅指尖味道。
老橘猫默默缩回前爪,原地坐下,高扬的尾巴也垂落下来,圈在身前,好像很失望的样子。冯熙柔把它抱起来,它也没有反抗,又用头往她胸口蹭,肚子里呼噜呼噜的。
专管府中宠物的下人很快提着笼子跑来,说他找啾啾这祖宗找了有一会儿,太阳落山后就不见影子了,没想到它埋伏在家门外袭击车辆。老猫埋在冯熙柔怀里打呼噜,拒绝进入笼子,冯熙柔怀里也正缺活物的体温,索性一路把它抱进了屋。
养宠的下人说:“这两天夫人不在家,啾啾虽然还是不爱动,但比平日更加焦躁不安,吃喝都少了,现在听这呼吸也不好。”他眼看着冯熙柔抱猫坐下,才接着说,“怕是,它心里知道自己要到日子了,才反常出门,想快点见到主人——还好夫人今晚回来了。”
冯熙柔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向啾啾,老猫还趴在她怀里,被她一看,又小小地叫了一声,用脑袋去蹭她胸口,呜噜不停。
其实这也是大家早知道的事情了,毕竟啾啾也十二岁了,算是猫中高寿,早晚有一日的。
“还是配些药吧,味道弄好一点混在食水里。”冯熙柔轻轻摸它,“啾啾对不起啊,我回来晚了,谢谢你来接我。”
老猫被她摸得眯了眼,还是贴在她胸口蹭。
“但你不是等我的,对不对?”冯熙柔苍白着脸,努力笑笑,从猫不断顶蹭的那处衣襟里取出千里镜,“好啦,我给你看阿照,你要离远一点才能看。”
橘猫自觉地安静下来,看冯熙柔将镜子摆在膝盖上。
“啾啾乖哦,等一下哦。”冯熙柔一下一下地敲,好声好气地哄猫说,“他有事在忙,等一下就能看到他了。”
这一敲,又一敲,一直敲到宵禁锣响,街灯渐次灭了,夜色深深。
脸色发白的胭脂半跪在呆望镜面的一人一猫身侧,握住了冯熙柔又冰又红又肿的手指,“夫人——算了吧。”
——为什么算了呢?明明马上就能看到阿照了。
冯熙柔这一日心神激荡,哭哭笑笑,情绪起起落落,现在脑子都发晕了。她认真想了又想,突然意识到,这千里镜,已经一整天没敲通了。
平定府监牢的守卫们依令退出,刚送来酒菜的闵廉和守卫头领温筑迟疑地走在最后,在某个拐角处停了下来,但温筑个子高,闵廉影子也长,都没藏住,温晁抓起一只空碗摔了过去,“我就吃个酒菜,还要人专门听墙角吗?”
于是闵廉和温筑只好退到牢门外,温筑烦躁地徘徊几圈,干脆换班走了,只剩闵廉还不放心地靠着门听动静,生怕满牢房的俘虏对他主子不利。
但当满牢房的俘虏里没一个有金丹有武器,还都被锁在栏杆内,而唯一打开的牢门里只有连妻子都不敢救的,死灰一样的李玉,那这个牢房里怎么可能有多大的动静呢?
温晁摔碎了一只空碗,好在现场还有一副干净碗筷可换,他一边夹了几样下酒菜,一边说:“你说的没错,你家这汾酒,说是浊酒也对,喝着实在一般般。”
李少夫人跪坐在不远处倒酒,闻言想起身,但被温晁饶有兴味地闲闲看着,到底没起,只是扬着苍白着脸应道:“是,一杯浊酒,以公子的身份品味,实在委屈。”
“没关系,反正已经是我家的了,我不嫌自家酒。”温晁很宽容地笑了,“如果有人敬,那还勉强一饮。”
李少夫人捧着满满的酒杯,默默膝行向前。
温晁没有叫起,也没有接的意思,他就松松垮垮地坐在桌边,一手夹菜,一手闲闲地支着脸,环顾四周牢房,一片静谧祥和,颇对人胃口。
但就在这时,静谧中突然响起“哒哒哒”的敲击声,声源来自温晁胸前衣襟里。那敲击声轻巧,却连绵不绝,贴着他心口发热,像是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良心。
——那一瞬间,温晁那张尚存稚嫩少年气的脸上,猛地浮现出了迷茫、慌乱、犹疑……甚至是懊悔和恐惧,像是个一直蒙着眼走路的孩子突然被摘下了眼罩,发现自己身处沼泽,不知所措。
——那一瞬间,不夜天的冯熙柔抱着老猫敲镜子,那轻缓的力道隔了一千里遥遥落在温于照的心口上,有温热的刺痛;
——那一瞬间,平定府的李少夫人膝行到温八公子脚边,恭恭敬敬地将酒杯举过头顶,“温公子请。”
——那一瞬间,足以迷途知回返,也足以纵身入深渊。
温八公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边随手从怀里掏出乱响的护心镜弃置桌角,一边俯身低头,就着李少夫人的手,喝了一口酒。
(八)
北境的冬季漫长而酷寒,风冷路滑天黑早,昨晚阳泉一场风雪后,一整个白日过去,山上大路还是白皑皑的,人迹零星——若不是为了必要的生计,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出门走山路。而零星几行足迹,大多是向南山顶,来自给阳泉南山上的李氏仙府送菜蔬的农人。
他们一大早就结伴去了,却没如愿吃到李家在恶劣天气里给他们补贴的热饭,很是很快就回来了,慌里慌张地跟家里说起平定府的新鲜事:守门的换人啦!不仅换了人,新换的人还都换了红色的衣裳,问他们咋回事也不说,结了钱就赶人走——口音听着都不像本地的。
“好在虽然换了人,但还认账,把二月来的菜钱全结了,以前那管事私昧的那三成也没要,全结给我们了——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账上能给这么多!”
“你再多去几趟,还能给的更多——别看那看门的都是大高个子拿家伙的,但毕竟是新来的,还没摸清底,连一日总共要收多少菜都不知道,你提多少他就收多少,跟他说这是现给现结钱,他也不细问的,都老实按市价结了。我邻居家拿存的窖菜充数,四个小子换着去送,都结了钱。”
“怪不得刚才还看有人往山上走,黑咕隆咚的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吓得我差点尿岔劈……我还寻思天都黑了上山干嘛,原来是连夜钻钱空子去了。”
“有钱不赚王八蛋啊,收拾收拾存货,明天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去,大户人家的钱空子可没几天好钻。”
【平定府】
山下农户勤勤恳恳收拾菜蔬清库存,山上平定府门房里,新上任的保安队长温常正对着满地菜蔬下不去脚,只能遥遥看着手下对着厨房旧账本和几叠记录单猛扒拉算盘。
好一阵噼里啪啦之后,临时账房苦着脸道:“大哥,咱今天至少多收了五成,还都是现钱结清了。”
见温常还笑,临时账房又提醒说:“平定府现在府库一律锁着,今天结的钱可都是你垫上的——荷包在我这儿,都要垫空了——我都说了我们现在没那么多嘴要吃,您还非说加上牢里那群怕不够,结果牢里也只有八公子吃饭;我还说了只要鲜菜不要窖菜,那一坛比一筐菜都贵呢,不值当,您还非要收那八坛窖菜,说大家爱吃咸的有嚼头的,结果除了公修哥谁爱吃?”
温常有点儿笑不出来了,但他一个做主事的,怎么能为一点小钱斤斤计较呢?只能强作豪爽道:“至少公修爱吃嘛,窖菜在坛子里又放不坏,大不了带回不夜天吃——好了,给我再盛一碗面,我这就拿去给公修拌菜吃。”
他作为上峰强行赖皮,手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面锅里剩的最后一坨倒出来。温常抱起碗就快跑出门,朝平定府山门前那背风一角喊:“公修!公修!吃面啦!”
彼处没应,他又跑了两步,直到跨出山门,才看见他堂弟温筑——正横着剑在平定府侧山门口拦人,嘴里老不客气,“……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上山溜达什么?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赶紧走赶紧走!”
温筑横剑去拦的是个棕色布衣头戴斗笠的高个子,身形高大不似寻常山民,说不好是猎户还是闯江湖的散修,但看他大咧咧地夜闯平定府侧山门,手上也空空的没拿门禁通行令,应该不是李氏弟子。
那斗笠客遭喝骂后并没被吓跑,也无退避动作,如此不识抬举,气得温筑要拔剑出鞘来,“听不懂话是不是,走走走!非要我劈你一剑才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吗?”
真拔剑出鞘就不好收场了,温常立即抱碗插入两人中间,按住温筑要拔剑的胳膊,“诶公修,你消消气消消气,八公子赶你走是八公子的事情,你没必要也这么赶别人走吧?有火别朝凡人撒。”
这边对温筑说完,他也转头对那边满口敷衍,“这位小哥,今天收菜收足了,你还想送也不需要了,没钱结给你。府上没有大事,也不动土木,更不招短工。里面还有邪祟,我们正在处置,外人不要靠近免得惹鬼魂上身……也不方便留宿!你要是天黑没地方睡,这条道往下走还有几个农户,可以敲门问问他们。”
温筑听他胡说八道,莫名怒道:“现在满山都是新死的野鬼,留什么宿?赶紧回城去!”
温常头大如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这蛮牛一样堂弟顺毛,“我让他去投宿,又不是让他去抢孩子,你别吵那么大声……你看都把招人来了——来的那谁啊?不是苏晃朗吧?”
温常一边嘴里嘀咕,一边朝那被温筑大嗓门招惹来的人影定睛几看,看清了顿时满脸苦相,转头对无辜路人道:“天黑路险,但实在不好收留你,要不我派人把你送下山吧?”他脚下朝温筑一踢,“看清楚没?那是不是苏韬?让他看见肯定又要盘问又要留底,没个大半夜搞不定——我身上还有差,你都轮下来了,趁苏晃朗没过来,赶紧把人送走!快快快!”
温筑也远远看清了,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不是,默默压了火气,但还是埋怨了一句,“温仲恒你也就会支使我……”
他轻轻拔剑出鞘,朝半空一抛,“走吧,我御剑送你下山住店——御剑知道吗?就是飞,带你飞一次,知道知道仙家的厉害,下次别再半夜乱逛瞎往仙府里撞。”
温筑一边吓唬人一边要拽那人上灵剑,不想用力一拽,竟没拽动半分,却听那人在斗笠下微微发笑,轻快而温和,没什么恶意,反而像突然放下心了似的。
天黑,动作又快,温常没意识到以堂弟的修为力道竟然没拽动这个路人,只听他笑,以为这人就是没钱住店才上山碰运气——那就只能把他扔阳泉城大街上了,但这么冷的天……城里是不是有家破庙来着?
“我不是路过,是专门到平定府来的。”那人终于开了口,“我来送信。”
那人这一开口,两个阳泉外乡人都听出了他北地官话里的三秦调,甚至还有点岐山口音,温常一愣,“送信?给谁送?”
他们在门口拉扯磨蹭的功夫,被惊动的苏韬已经走得很近了,正朝这边喊:“温常?温筑?门外怎么了?来的什么人?”
那“门外来的什么人”正老老实实地报送信的对象,“我送信给温旭,温于升。”
一提温旭的名字,作为族内头号迷弟的温筑立即没了理智,半空中的灵剑没控住,马上收回手中挥舞起来,高声叱道:“大胆无礼!你怎么能直接叫大公子的名字?!”
“大公子?”苏韬远远听着,立即拔腿跑来,“你们说什么大公子?”
这边温筑挥剑,那边苏韬狂奔,最怕麻烦的温常一手抱着面碗,另一只手既要给苏韬打“别着急”的手势,又要拽住温筑不要舞剑伤人,嘴上还问那戴斗笠的:“小哥你快把斗笠摘了吧——既然是本家,为何不穿校服?藏头露尾的我还当是不相干的外人呢,你是叫——”
他话还没说完,当面温筑被他拽得倒退两步,后面苏韬急急扑来,温常这个中间人被撞得差点没喘上气来,面碗也被挤得蹦出臂弯来,高高抛飞出去。
——我的面!我能就窖菜吃的面!
温常被前后夹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面碗翻转而落,面条高抛散开,正巧门外那人刚摘斗笠,袖手一挽。也没看清动作,就见那人用斗笠檐边兜住碗底翻转过来,将散落半空的面条们一根不少地装回,面碗在斗笠边沿兜了一圈才稳稳停下,碗中面条尚有余温。
那人将斗笠上的面碗朝才缓过气来的温常送了一送,“喏。”
温常微微张大了嘴,只见黑天灯火下,那人露出一张比身手年轻太多的脸,浓烈剑眉下眼睛不算小,面庞有棱有角,但尚存柔软的弧度,几乎就是温常的同龄人,瞧着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黑天赶路,校服颜色惹眼,也怕招祸,实在不想早穿。”那人微微一笑,眉宇温和地舒展开来,“不过见了你们,现在换上就是。”
本来还想不起来的,但他这样微微一笑,硬朗容色中平添温润,活脱脱就是——
那个称呼到了温常嘴边,还是本能般地缓了缓,温筑可能还没认出来,而苏韬反应最快——他直接屈膝跪了下去,口称:“二公子!”
——不是苏晃朗你跪啥啊?就算你是外姓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吧?你这……让我和公修怎么做人啊?
温常的动作比想法快,脑子还没转完,身体已经本能般地顶着温筑拱手行礼。
温易也被苏韬吓了一跳,先给温常和温筑回礼,又伸手扶苏韬,“晃朗不必如此。”
苏韬反手握了他的手臂,抬起头来,面上莫名在抖,“二公子……您怎么出关了?”
温常脑瓜子嗡嗡响——就算大家私下玩笑二公子住外城缩着远离是非,活像在闭关,但苏晃朗也不能当着本人的面说吧?嘴快不好啊!
温易又微微一笑,情绪轻浅难辨,“叔母让我给大哥捎封信。”
【蓬莱殿】
“你让小二给旭儿捎信,捎什么信?”
温若寒掐着璋华的左手中指,在嫣红的甲片上一下一下地刮,刮一下说一句,“朝会议论的时候你听着,准备人马的时候你瞧着,儿子都带人杀过去了你等着——现在估计都杀完了,你反倒要给他捎信了?”他抬起头,问璋华,“这时候才动手,不觉得太晚了吗?”
“有话说话,手别犯贱。”璋华轻轻地抽出手,“熙柔给我仔细染的,我还想留到底下去。”
温若寒嗤笑,“哪个底下?地底下?”
璋华抚摸着被他扣没色的指甲,默了一息,转而答了他之前的问题,“现在发作哪里算晚?其实是正当时候——杀一局,让你泄泄这两年的火,也方便看清路,重要的是杀完了怎么收场。”
温若寒微微眯眼,璋华平静地回望,“平定府我不拦你。因为对你来说,阳泉是一定要取的,我没必要拦你,也拦不住你。
“但平定府并不是结束,你也没想结束,对不对?若此行顺利,就是大好时机,你想用平定府的下场杀鸡儆猴,迅速镇住整个北境,阳泉李氏只是个开始。后来还有晋阳周氏、临漳徐氏,高阳吴氏,甚至清河聂氏——”她合起手,唇角笑花泛冷,“你今晚为了到我这里来,是不是还把去兰陵的安排给推了?”
看温若寒神情微妙变化,璋华笑意愈发舒展了,微微歪了头,舒服地眯起眼来,有点儿得意的模样,“我说的有没有错?”
温若寒哑然少顷,才生硬地道:“有错——阳泉的正式战报来得晚,在我来找你的前一刻才到炎阳殿,我还没来得及约金光善。”
“以你和金宗主的关系,难道还需要特意约吗?太生分了些吧?”璋华斜倚榻边,托着腮阴阳怪气道,“你就提一壶酒,坐芳菲殿窗沿上等他,等酒酣耳热,再把他按床上哄着定约呗。对付金宗主这等坛中老酒,就不能给他留半分发酵坏水的时间,你最好是傍晚去,破晓回,天亮前就把约书签好,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青州,别想着往西伸半根手指。”
她说得有趣,自己兀自笑着,温若寒却没笑,面上还颇有些惊疑不定,不知是被说中了打算,还是别有心虚。
他死瞪了她一会儿,等她笑音收歇,才换了表情,作无事模样,眼睛瞥了别处,口中低声了些,“早年逢场作戏而已……那么多年了,你还挤对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闷头去握璋华的手,从手腕到指尖摩挲几遍,又道:“别的不说,你也觉得这吞北境的路子是能作准的,对吧?”
璋华轻轻抽手没抽动,也就罢了,冷笑道:“要我看,也就只有金光善那处是能作准的——一来,三晋山河表里,杀一个未必能降一群,真惹急了,以晋阳为首,大大小小的世家联合起来足以开一局众志成城抗三秦,到时候怎么办?
“二来,太行山东西分明,也真的不好跨,不说吴家身段柔软皮里阳秋,真给你跪下也不敢全信;就说青城,徐思晖那老阴贼可难缠呢,你真要收临漳,少说也得把邢雪卿舍出去三年;更别提还有一个聂家杵在清河呐……”
说起聂家,她难得用力地甩开了温若寒的手,指着温若寒的鼻尖恨得直磨牙,“这就更别提了——你说说你,三晋还没收,太行也没跨,那不净世你是能直接收过来?还是能隔空打趴下?温若寒你说说你——你往死了招惹聂家干嘛?”
所以说,温若寒自认锦衣玉食地养了璋华这野丫头二十来年,还是养不褪她那赤脚夺死人斗篷的粗蛮底色——任是多生气,也不好指着人鼻子骂吧?何况指的是岐山的尊主……就算是夫妻俩暗室私对,也不合适吧?
尊主一边腹诽,一边把璋华的指头攥进手心里,却是难得讪然,没骂回去。
璋华深深地叹了口气,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本来聂家可以是冀州最好对付的。温凛,你别管他传家几百年,但真正起势也就这一百年内吧?还是以体术勇武、杀伐刀道起的家,扩张性也不大——不像江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不像蓝家桃李满天下,更不像金家遍九州地捞钱!
“清河聂氏这样本能以威服百家,却能对外少争少抢的脾性,清河以外少管闲事,除非危难关头义不容辞不出手——这样的人家,拉拢不了,你明明可以远着、放着,反正他一时也妨碍不到你什么!”
璋华的手指还被温若寒攥着,也腾出手掌照他胸口推了一把,“现在可好了!不光招惹了,得罪了,还没按死!你就看聂家那小子现在劲儿劲儿地攒力气、存资源、争崛起,我告诉你——他少主当政最不缺的就是锐气和后劲!你看他以后肯不肯跟你和好低头!再看看你来日要崩掉多少牙才能啃下清河这块硬骨头!”
璋华越说越气,较劲了似地去掰温若寒攥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用力一边说:“本来再过不到十年,等孩子长大了,担差了——有二郎在,你对聂家不愁没抓手啊。清河那么远,你急什么呀?明知道姓黎的是挑拨,你爱搭理就陪他演演算了,结果你演着演着还来劲了!”
璋华较劲,温若寒也跟她较劲,攥着手纹丝不动,两人指节都在这较劲中泛了红,倒是暗合了璋华嘴里的“来劲”,气得她继续道:“你要是真有劲,你怎么就不和聂清霆拉开阵势打一架?至少输赢都让人心服口服,聂家人历代犯轴出武痴,说不定还真服你,结果你有劲你去拍他刀——”她实在掰不开手,索性不掰了,猛地朝温若寒手背上一拍,“你阴不阴啊你拍人家的本命刀!”
这一拍璋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成一声能回荡内殿的脆响,但还比不得温若寒当年拍聂清霆灵刀时的余波。不知是吃了痛还是怎么,温若寒真被拍得松了手,璋华手指获救,收回去缩在背后藏好了。
虽然是经年旧事,但牵扯太多,仍有余孽,也错得太无意义,现在提起来依然要大动肝火。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温若寒才叹了口气,又是老一套说辞:
“我不是故意的。
“一把刀而已,勉强算个上品灵器,配聂清霆的修为都显寒酸了,拍坏了就换呗。谁知他家那么穷酸,连把备用刀都没有,点儿还那么背……”他在璋华的冷哼声中顿了顿,还是接着找补了一句,“小二后来闯炎阳殿,当着我的面叫温情去不净世的——我不也没拦吗?”
璋华冷丝丝地道:“你别说你是不是故意、拦没拦,你就说聂清霆死没死?你就说这笔账是不是记在岐山头上了?”
要说这个——温若寒可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至少还有二郎在,就算是从岐山放出去的穷奇咬得他家孩子,道个歉圆一圆还能留几分情面——小辈事情小辈了,你堂堂宗主跟着掺和什么呀?”璋华脾气发过了,叹了口气,气虚泛无力,“非要急,非要躁,非要见第一面就想按着人家的脑袋给你磕一个——你当那是金光善吗?”
这个问题温若寒还是能犟犟嘴的,“我对聂清霆比对金光善尊重多了,我可是拿婚约跟他谈的,多么温和多么委婉啊!跟蓝启仁我都没那么客气过,要不是因为晏晏喜欢——”
“别提晏晏!”一提这个璋华的火气又抬上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是,就算退一万步讲,哪怕当时她说她不喜欢聂家小子了是在说气话,是口是心非,那之后呢?
“之后你拿婚约问周家呢?问徐家呢?要不是李家的少宗娶了妻,你是不是也要问问他?掖庭宫里那么多丫头,你非要作——”璋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在“作践”二字说完之前堪堪那收住了嘴,换了个和缓的说法,“你非要拿我女儿说事吗?”
当然,实际上,哪怕没到“非要”的地步,温晏也是最好拿来说事的。因为越是面对重要的拉拢对象,越需要用够分量的由头来表明态度——作为仙门人尽皆知的温氏掌珠,温七姑娘的婚事天然就够分量。而在借此表态之后,温晏到底嫁不嫁就另说了,毕竟温宗主爱女心切,不忍七姑娘央求,随便找个理由,说小女孩自己任性拒婚,谁又能说什么呢?
总是这样的,就像岐山前些年本家宗亲对外姓散修骂得最激烈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拿璋华这个没姓氏的野丫头不配正妻位来说事,说破大天去,也没见蓬莱殿关过一天门——都是由头。
——但谁又真愿意一直当这样的由头呢?愿意平白招惹口舌,愿意不要清誉脸面,上赶着给谁的大业当说嘴的由头?
这样的由头,温若寒用起来毫不吝惜,说起来理也不亏,但终归气弱。说到女儿的事情,他难得表现得很有良心,眼神闪烁几下,还是选择绕开话题,“说得就好像阿晁的媳妇不是你挑的一样……”
“那能一样吗?至少我是真打算给他好好挑。”璋华白他一眼,顿了顿,又欣慰而自得地道,“我还挑了个好的。”
温若寒轻笑,也没直接唱反调,“是挺好——俩小的笨一块儿去了,都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房里肯定合拍。要是早按我说的,给阿晁定冯家的大女儿,他说不定现在都能自己偷偷给我传战报了。”
“可是温凛,这个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要为你大计所用的,何况是孩子……尤其是孩子。”一想到小儿子那副长不大的稚气模样,璋华就要叹气,随思绪辗转,还叹了两声,“之前朝会上,你就不该点阿晁跟着去阳泉的。他还小,心性也没定,一则帮不上什么忙,二则还要人分心照顾。灭宗屠门的场面,贸然把他带进去,未必是好事,揠苗助长,反而更糟。”
险些把这一遭忘干净的温若寒也尴尬,但温晁毕竟是儿子,不像利用女儿时那么让他气弱,“男孩子扔出去练练,只要摔打不死,自然就长大了。你之前不也说让他离了宗学,放到外朝去练练吗?不然老放在家里护着像什么样子?”
“我说让他去外朝练练,是说去六部轮岗,在琐事里摸爬滚打,被人下下脸面,再自己捡回来——不是一上来就去带人抄家灭门!”璋华扶了额头,去揉太阳穴——只要小孩够多,总有一个是让人头疼的,“你不知道他这个年纪最忌讳眼高手低吗?他从小跟着你在炎阳殿里呼来喝去的,已经被惯得很不像话了!书也读不对,剑也练不好,有点小聪明全在嘴上,再不压一压就真废了!”
温若寒微微挑了眉头,然后又毫不在意地舒展开了,好像在说“杞人忧天”“还不至于”,隐隐和温晁梗着脖子犟嘴说“我好得很”的模样有点神似——当然了,要不是当爹的天天做这般姿态,当儿子的也没处学来!
“又来!”这话璋华都骂得顺嘴了,“我一管他,他就往你那里跑,你也不教他点儿好的!有那慈父心肠你倒是分一点儿给他哥哥啊!旭儿十二就去炎阳殿校日报了,跪着给你改别字,你还摔他笔!”
这件事温若寒也解释得很顺嘴了,“说了多少遍,我那次真没认出来,我认出来了肯定叫他去桌上写,他自己躲屏风后面还不出声……”
温若寒和璋华两人夫妻二十多年,亲生骨肉都养大了三个,更别提一起胼手胝足赋以中兴的岐山温氏,便按人生百岁论,也携手过半。真要放开了胡说八道,实在有太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可说,而且璋华越说越高声大气——她平素病得连埋怨都虚弱,少说也有一年没这么大声讲过话,更别提是讲这么多,这么久——温若寒一开始还气弱,还尴尬,还和以前一样矫饰或解释……但慢慢地回过味来,反而觉出怀念,她说什么他都笑,她还等他解释,他就扶着她的肩膀摇来摇去的,把脸埋在她肩窝里发笑,笑着叹息。
——像认输,像服软,也像依赖,像珍惜。
没人能在温凛这般作态下还生气,至少璋华不能,从来都不能。
她不再说话了,可温凛还是埋在她肩上闷闷地发笑,墨一样浓黑的头发扫到她眼前来,又多又密。她本能地抬起手,插入那散乱的浓发,摸到他脑后——温宗主大概很久没有被摸脑袋了,连绵的闷笑也顿了一下,而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的体重无声地朝她的肩膀压下来,完成了他们今天那么多半真半假或百无聊赖的亲昵之举中,最真实的一次拥抱。
璋华看着这个男人——其实这个姿势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他——她不用闭眼,不用非用纯粹的黑暗占据视野,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模样,看到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条小小的皮肤纹理——每一个表情她都见过,每一个动作她都承受过,每一寸皮肤她都抚摸过——太熟悉了,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有一瞬可以忘记自己的姓名,用“温凛”来命名自己的生命。
——应景的是,她的名字本也是他给的。
这个人叫温凛,这是她所捡斗篷里裹着的坏人,这是给她新生活的主子,这是她为之贡献青春和理想的君主,这是她将此生全数交付的丈夫,这是她孩子们的父亲。
这个人在为她笑,这个人靠在她肩上,这个人在拥抱她——某个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满足什么?
——如果她的生命都能够以“温凛”来命名,那么今天晚上,她到底还在奢求什么呢?今天晚上,或者她这一辈子,为什么不能就这样结束呢?
她缓慢而用力地——几乎是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合起手完成了回抱。那一刻她闭上眼睛,在纯粹的黑暗视野中,她看见自己。
一个很遥远的自己,一个很年轻,甚至很稚嫩的野丫头。她赤着脚,穿着苗寨里也最下等的破衣裳,蹲在溪涧边割猪草,割着割着,突然抬起头来,咧开嘴笑了——不好看,真的不好看,但很自由,很像她自己。
——天真而愚蠢,固执又贪婪。
那个小小的野丫头对她笑着呼喊:“格格!”
——格格,我的格格啊,你的生命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温凛”呢?
——格格,我的格格啊,你又怎么能容忍你的生命里只剩一个“温凛”呢?
璋华睁开眼睛,安安静静地又抱了温凛一会儿,又摸了摸他的后脑,顺了顺他的头发,才说:“所以李家结束之后,还有周家、徐家、吴家甚至聂家……”
温若寒还埋在她肩窝里笑,“好了——我知道了,别念叨了。”
“一下子收不了的,就算打赢了,治理也跟不上。”她最后将他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去,“步子迈得太大了,太急了,只是为长远计,也不能一口气来。最快最快,也是今年稳三晋,明年过太行……”
“别说这个了。”温若寒笑着叹了口气,将脑袋贴在她肩窝里蹭了蹭,莫名还有点孩子气,“我不想听。”
“明年过太行,到时候中原整合完北上压势,足以对付冀北的杂碎,吴家徐家都不在话下。”她无声地松开手,落回身侧,只有嘴上还在动,“稳扎稳打,给兰陵留一条商路,金光善没理由伸手,这样本家留着力,跟聂家死磕。”
“我都说了你别说了!”
温若寒的厉声爆得突然,头抬得突然,甩手也突然,隔了丈远的花瓶被灵气压爆得更突然。碎裂声尖锐,瓷片飞溅,距离太近,璋华也难免被掌风扫尾,呛得咳嗽一声。温若寒攥着手撤开了些,又刻意压了嗓子,用正常的声气说:“这些话我在炎阳殿听得够多了,我不想再听你说。”
璋华只是低笑,“你忘了我也住过炎阳殿了?”
“那不一样!你不一样!”温若寒转过脸去,喘了一口气,飞快地说,“璋华,我不管你让温易给阳泉送的什么信,我现在就可以重新写一封——信鹰来不及有纸鹤,纸鹤飞不到就找虞丹歌去捎,大不了我用传送符亲自去!只要你别多说话,今天晚上我就是来陪你吃饭聊天睡觉的!——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像以前一样不好吗?”他很喜欢这句话,握起妻子的手,又多重复了几遍,而后手就从她的掌心滑到了腰间去,顺着腰线慢慢往下摸,轻柔而暧昧,像诱惑也像请求,“你我之间,那么多旧情,那么多旧事,那么多鸡零狗碎的家常话——你非要这么煞风景地来跟我君臣奏对吗?”
璋华垂下眼睛,无声地笑笑,想了想,还真找到了一件家常事来说:“二郎在外城住了几年,但邸报应该没少看,性子定多了,脑子也清醒了,说政事反应很快,还都听得明白。”
“嗯。”温若寒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手指勾起她的衣带结扣慢慢扯,“所以呢?”
“所以——”璋华顿了顿,才道,“正好明年聂家的小宗主满二十,即使不办加冠礼,也要过生辰吧,这是个由头,可以让二郎去叙叙旧。”
温若寒勾着她衣带的手指停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格外清醒,格外清亮——像是宝剑出鞘时,刃上反射的寒光。
凉如秋霜。
漫长而短暂的寂静后,温若寒从璋华身上挪开手,也挪开自己,坐到软榻另一侧去。
他在软榻扶手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到底还是握出了满手的木粉,转头对璋华道:“要君臣奏对,就有君臣奏对的规矩——你知道我在炎阳殿的规矩。”
这话大概并没出璋华意料,因为她几乎没有思考就直接站了起来,给他正面行了大礼,双膝极干脆地跪了下去。
温若寒又松开手,指缝间无数木粉簌簌散落。
【平定府】
“叔母托我给你捎口信:脚步留在三晋,杀戮止在李家,冒进行险无益于岐山长远大计,她病里难受得厉害,你早些回家。”
温旭才在弟弟屋里睡了没足三个时辰,本就连翻做梦没睡踏实,还被苏韬强行唤醒。人正木着脸犯蒙呢,就看到身着炎阳烈焰袍的温易站在自己面前,只当自己还在做梦——有长松在,至少是个安全的梦。他懒洋洋地抱了堂弟,哝咕了一声“长松”……然后就被温易附在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他在温易肩后摸索两下,入手不是温暖的被褥,而是外袍上的寒凉,才发觉这并非做梦——他坐正了身体,面上悄然清醒,眼神渐渐端凝。
温易也神情端凝,平静地坐在堂兄身旁,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神情变化,等他问话——如果温旭问脚步为什么要留在三晋,他会说三晋的表里山河和世家局势;如果温旭问杀戮为什么要止在李家,他会说杀鸡儆猴,若把猴子也宰了那是得不偿失,甚至连鸡也没必要杀得太多;如果温旭问什么叫冒进行险无益于岐山长远大计,他会说走山路贸然加速,难免自乱阵脚,何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但当温旭彻底清醒过来,却是腾身站起,问了他一个堪称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为什么是你来呢长松?难道已经没有可靠的信使了吗?难道军报系统传不了信吗?为什么是你亲自来呢?”
温易被问得猝不及防,但并非莫名其妙,他只是没想到见面第一句,温旭就问得这么直接,这么尖锐。
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温旭——才从梦中醒来,衣衫有苏韬帮着勉强穿整齐了,但鞋子就马马虎虎,趿履起身,赤脚半踩在地上还踱步……和他印象中的堂兄相比,有点说不清的不一样,但瞧着精神倒好——甚至是太好,几近亢奋了。
温易惊疑道:“哥,你先坐下再说。”
“时间紧急,我没空跟你闲扯淡!”温旭又原地蹦了一下,扭头按着温易肩膀沉声道,“口信里说的我都懂,所以你只用说口信里没说的——为什么是你来?嗯?为什么要你亲自来?”
温易一时没答,温旭凑得更近了,“长松,你不会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吧?”
“知道。”温易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回避堂兄亮如鬼火的眼神,艰涩道,“因为我是温易,是西凉放在不夜天的质子,为西凉在岐山代言话事。”
“对。”温旭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要长松你来,是要你站这儿,只要你站在我身边,隐隐然就是西凉站在我这边。”
温易避无可避,干脆垂下眼,心累得声音都低弱,“于升你别这样……先坐下吧……”
温旭干笑一声,脚下又踱几步,“娘派你捎信,让我停,让我稳,让你陪我一起停一起稳——我们站在一起,站的是谁的立场?谁的派别?我们的对面是谁?”
温易听他越说呼吸越乱,干脆上手把他拽坐下来——方握住手臂,才发觉他在发抖,不由顺着胳膊按住他的背脊,狠狠抹擦了几下,“于升,温于升——哥,没事,先坐下,没事。”
温旭身体被他按坐下,眼睛还一味死盯着他看,“长松你说——你说阿娘要我们站的是谁的立场?”
“岐山的立场。”温易答得干脆而冷静,“不夜天街谈巷议,岐山六部隐有风向,很多人都是站缓进的——进取是应有之意,但要有五年十年的长远筹谋,按部就班,不然财物跟不上,人也跟不上;还有些人连进都不想进,他们觉得九州分裂几百年了,岐山之外的都不重要……”
话还没说完,温旭便打断了他,干脆地追问:“这边是这些,那对面是什么?”
“炎阳殿上喊得最大声的那些。”温易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几乎和温旭头顶头,好像回到了他们小时候在三清殿的宗学课上悄悄讲小话,“在岐山无所恃也无可失,只能向外争取的那些人,想要在最短的时日里成就最大的功业,进取越激烈越好,越快越好。”
“进得越快越好,争得越多越好——因为父亲用泼天的功业吊着他们往前冲。”温旭眼睛眨动,简要地总结说,“对面的是我爹。”
暗室私对,言不传外耳,他说得又那么轻,但话音刚落,一道高声就从内室劈了出来:
“少主慎言!”
身穿十纹炎阳烈焰袍的邢梅从内室快步走出,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一纹的温逐流,邢梅半轻松半严厉地纠正温旭道:“君主不党,只是吸收不同的意见,再做调和、选择或定论,不然一个小小一个政争都变成谋逆了,谁给大家这个胆子?我们在炎阳殿上还是正大光明地吵了一年多的!”
本当是暗室私对,突然窜出来两个听墙角的,温易难免惊慌茫然。但一直精神亢奋到有点颠的温旭反而没什么大反应,甚至在邢梅温逐流走出来的一瞬,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悄然沉静下来,屁股都坐得更稳了,不知是早知他们在听,还是已经习惯了这个没秘密的环境。
邢梅在前,温逐流在后,依次从内室走出到正堂,温旭端坐着,只拱手行礼,也侧面提醒温易,“邢相,温随师傅。”
温易也跟着堂兄一道见礼,听了温旭称呼,又有旧年印象,马上就在心里对上了人——他虽然在外城闲居几年,但身份和责任都在这里,终究不能闭目塞听,至少知道炎阳殿上光明正大地吵了一年多,最后正是凭邢梅这个宰相亲自下场唱激流猛进,才得以收场的。温易给温旭捎缓进派的口信,正好被邢梅听了墙角去,这跟戏里演的那些“在墙根底下大声密谋打倒反派正好被正主路过听到”有什么区别……
温易表情变得隐晦,但毕竟年轻藏不住事,邢梅一瞥就晓得他在想什么,摆手笑道:“二公子别怕,前朝事前朝了,臣从来都是就事论事,最后都听上头的。以前是朝议论政,现在是随军在外,一码归一码。何况这一趟是少主主事,我充其量就是个客卿,只作建议——你们兄弟俩只管吩咐,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咱可以马上扔了战果打道回府!”
他这话说得好声好气,内容简直惊悚,温易顿时惊得如活见鬼一般,格外沉静如温旭也没抗住,“腾”地跳起身来。连温逐流听来都觉过火,在温旭起身的同时喝出声:“邢雪卿!”
温逐流这等老忍人极少对熟人动气,这下真发火了,邢梅没见好也只得收,只在心里埋怨温逐流舔狗心思作怪,璋华那女人不声不响地憋着坏,吓人一大跳,他吓唬吓唬她儿子怎么了?
温逐流喝得邢梅收笑,反倒是温旭来打圆场,“温随师傅不要着急,本次出使平定府,有劳两位前辈出谋划策,关键时刻为我定心,恩情没齿难忘,大事也不敢自专,我们一起商量。”他顿了顿,又平静地说,“而且之前我们已有共识,这次出门本就是为岐山大计投石探路,能拿下平定府,已是有功,再之后如何走,则要进一步度量时局,父亲也没有明确的指示。至于政争之事,正如邢相所言,前朝事前朝了,炎阳殿上已有定论了,才派我出来的。”
温旭这一席话娓娓道来,虽因不敢落话柄,难免避重就轻,但至少面子撑住了,没大慌,邢梅听得心里稍缓。
反观旁边的温易呢?毕竟是按陪臣养起来的,又在外城闲久了,虽已收好表情,但显然还对这当下的场面不太适应,脑子也空空,没觉得自己真牵涉了什么利害——事实也是如此,别看这位西凉质子在岐山政局中隐隐举足轻重,好像总要面对多么重大需谨慎的选择,但实际上,他的身份就是天然的保护,就算政争中选错边站,也要不了他的命。
——怪不得每次斗起来都想拿他当枪使呢?这么皮实还压秤的身份,不拿他当枪使,还拿谁啊?
但就算被人第一次当枪使还懵懂,第二次也终归清醒,邢梅可不会当他真的头脑空空,不然真白听了他和少主几句问答——就炎阳殿里那点事,谁心里不都是明镜一样?温易可能是被逼来阳泉的,但他既然过来了,立场就已分明。
本就是如此,岐山这漩涡乱局中,哪有那么多置身事外的中立者?只是不轻易表态罢了。
就像任相任龙图吧,平时朝议好像总秉持着沉默是金,任凭大家吵得口水横飞也不声不响,但心里怕是恨不得缓进派帮他拽住扩张的脚步,给岐山高筑墙广积粮十年再搞平推;
又像温若寒这位尊主吧,也天天在玉座上装得像个圣天子模样,坐山观虎斗,其实他心里就没有偏向吗?要是没有偏向,邢梅这个的潜邸旧臣何必亲自上阵?难道收了三晋能分给他立个新宗三晋邢氏?还是不统一九州能耽误他在不夜天养老?——还不是因为温若寒下定决心后不想再听吵架,才让他出面收拾。
再像璋华呢?她的保守态度倒是一直是很明显的,那女人又是出了名的皮里阳秋,和善慈悲是她最好的保护色。她前些年对含凉殿也一直和和气气的,和宗亲老姓们更是一副谦卑弱态,被明嘲暗讽那么多年也没驳过什么,似乎把温若寒不便正面表露的倾向做到了极致,哄得他们自觉大局已定胜券在握——可季春之乱里手起刀落,也没见她眨一下眼睛。
温旭打过圆场,温易和温逐流都不爱在这样的场合插嘴,邢梅又满脑子弯弯绕,不免短暂冷场。
温旭又打了一套腹稿,推心置腹地开口道:“母亲捎信这件事,我之前并无预料。但父亲和母亲分别对政局的看法和偏向,我倒的确有所察觉,只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他顿了一下,朝温易瞥了一眼,“或许是近日回传的战报引起了什么新反应?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他又朝邢梅温逐流两人端正行大礼,“温随师傅、邢相,今日大家共处一室,担着同一份差,若过去有什么成见和误会,也暂且放下,才好一起分析现今的局势。”
他以退为进,做长辈的就不好咄咄逼人了,邢梅在温逐流的凝视下酝酿了一个笑来,将温旭扶了起来,“好啦,好啦,何苦代人受过?你爹娘……尊主和夫人都是头脑颖悟之人,心里一盘账不轻易全然示人,要用人了就扔一句谜语吩咐,听不懂的就出局,也不管别人心里怎么七上八下的……早习惯了。”
只是早年关系近,前一天晚上陪着温二公子喝酒吃菜侃大山,第二天干活干到一半,璋华姑娘递过来一张谜语条子,他读个开头就能想起昨晚醉话的余音,猜得太容易,还嫌弃谜面太分明,显不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善解人意——哪像如今,明堂广殿与尊主跪拜相见,隔着重重屏风和夫人见礼,捎的口信里每个字都是大白话,还让他心下犹疑,生怕会错了意。
“出来之前,在不夜天里看着还好好的……”邢梅回想着,“倒也有些端倪……但我以为和以前一样——那些人老去蓬莱殿,是因为尊主让夫人帮着安抚一下……”
是啊,温旭也觉得和以前一样,明明出发的时候还好好的:父亲轻轻松松的,听他紧张陈情还不耐烦,让他见机行事就好,“你是家里的老大,外出办差如代宗主行事,自己担起责任来,不要被旁人牵着走。”母亲病势也安稳,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也没什么危险,正事没提几句,只嘱咐他平平安安的,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家门里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亲眼出门看一看,看一看,你自己就知道路该怎么走了,娘相信你能做好。”
——那么平常的话,现在回想来,是不是句句都藏玄机呢?
他不愿意去这么想,但回忆起来又句句可疑,连记忆中母亲手边的笔记书卷都像是包藏祸心的佐证。他知道父母的看法隐隐不相合,但从小到大,只见他们越斗嘴越发笑,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
——难道真的对立到分裂甚至结党对垒的程度了吗?上一次劳动长松本人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局势才危急到连西凉都要来选边站了呢?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温旭沉吟道,“那就是这一两天的变化?是因为阳泉的消息?因为我对平定府——太过了?”
温易微微侧脸,对堂兄有些紧张地皱起眉。
“少主过虑了,平定府死的几个人还惊不起这么大的波澜。”邢梅断然道,语气轻快,“而且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比我预想的干净多了……是吧温逐流?咱给李家准备的裹尸袋都没用完呢。”
“……?”温易难得失了分寸,皱着眉头左右环顾,像只紧张兮兮的呆头鹅。
温逐流在温旭肩上轻轻一拍,“应该不是。”
“其实少主方才和二公子一问一答,二公子都说得很清楚了。”邢梅转身坐下了,拿灵力烧起茶壶,“不夜天里街谈巷议,岐山六部中隐有风向——真正能吵到朝议中来的话题,在底下早就酝酿很久了,满岐山的火药桶,一点就炸,你不点,也会炸。
“不说街谈巷议里那些好事的传言,说书的、排戏的、坐茶馆里‘妄谈国事’的,只说岐山六部里,就有太多声音了。比如说民部吧,光是偌大不夜天城一天一万件事,修士全打仗去了,光城卫司撑得起不夜天的治安和城防吗?这还是最眼前的,再论以后呢?
“真要扩张,打是打得赢,但打赢了就是我们的地盘了,新收之地不能一直军管,总要有人接手去治,若全放手给本地世家,那这地方到底算谁的?要是不放手,派自己人去治,那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派去的人除了要扎根治新地,改新法处理新收之民,必然还要另和本地世家大户拉锯,这两头受气还未必讨好活计谁愿意去?
“便是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搞强行摊派,又几个真有本事去?吏部改制后,新上任的吏目是一年比一年多,却也是到去年才第一次给西凉供满额,现在还要再多供一个三晋乃至冀州?
“财部跳得最高——当然了,他们什么时候跳得都高,全年收支里商税是大头,通商最怕遇战火,这边刀兵断供销路,产业的供需那是停一个后面就连一串,最后落到钱粮上,不说六部的俸禄能不能欠,就说从哪里变军资出来?
“至于崇文馆都是末流了,有的是人唱颂歌写檄文,也有的是人嚷嚷仙门以和为贵,还有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道——只要想办事就会有聒噪的、有挑刺的,多做一定多错一定多挨骂背锅,再转回到街谈巷议去……日积月累的,便是众口不铄金,烦也烦死了。”
邢梅一顿滔滔不绝,终于热好了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润口,看在场三人,除了温逐流还是一脸“这纷繁世界与我无关我只管化丹”的高人做派,温旭和温易都若有所思,虽然温旭若有所思的表现是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瓜子无声捏出许多瓜子仁,而温易若有所思的表现则是默默接受了兄长的瓜子仁投喂——毕竟对他们来说,这都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大道理,只是难得有人林林总总地给他们一一算来。
“当然,这些都是泛泛而谈罢了,正着说是保守是缓进,反着说就是奋进了——越是难题才越要解决,越好出成绩,炎阳殿上敢夸海口的人可太多了。”邢梅抿了一口热茶,“六部里比比皆是,也说不好哪里缓进派多,哪里激进派少——哦,军部还是激进的多一些,就是因为这个,尊主特意把任龙……任相给挪军部去了,其实按理说,这次也是该他来随军的——那他现在就能和你们说到天亮。”
他讲了个没人笑的笑话,逗得自己笑了会儿,才推开茶杯,问温旭:“少主,你说说,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实实在在的利益,纠葛得一团乱麻,随便哪个扔地上就够绊倒一群人,朝议中吵得出结果吗?尊主做了定论了,就真能定下来吗?”
不用温旭作答,温易就先摇了头。
“道理是论不出输赢的。”温旭低声说,“要真能靠朝议论出来,也就没有季春之乱了。”
温易眼神一黯,垂眸露出些怔忪之色。
“是啊,季春之乱——那些宗亲老姓可足足挣扎了十年还多呐,中间和我们吵赢了多少次,璋……你母亲又代尊主对他们低过多少次头,赔过多少次罪,最后还不是全端了吗?因为最要紧的都不在炎阳殿的口水里,而在大明宫外一件一件实事里。”邢梅悠悠道,“以前要紧在吏治六改的条目,在秦蜀联合治水立威归给谁,在三秦仙兵中高层换血淡姓……现在要紧的,则在收平定府的成败,在仙门百家对此的舆论反应,在大军开拔后不夜天的城治周不周全……桩桩件件那么多事,汇到日报里,写到旬报里,最后邸报再论个结论,然后找个机会上朝议继续吵。
“没个完的,也不可能完的。”
哪怕是持续十余年的外姓散修和本家宗亲的交锋,最后尘埃落定于季春之乱,可没安生两年,炎阳殿上又有了新的交锋——因为那么大的岐山,甚至是以后那么大的天下,利益总是错综复杂,哪怕想方设法地消灭了最像大反派的既得利益团体,也要用新的团体去填充权力真空,甚至大部分时候本就是借力打力,于是总有新旧的交锋。
这是矛盾,是运动,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和源泉。
“所以,少主啊,不要以为只要你做得够好,安排得够妥当,就能规避所有分裂的风险,就能让两派握手言和共举大事,合二为一。”邢梅这样说着,内容悲观,语气却隐隐地不在乎,大概是早习惯了,也早接受了,“尤其是现在岐山的缓进派,甚至保守派,他是不会没的。
“六部都是官僚的系统,官僚系统本就是天然趋于保守的。既得利益团体总是庞大而沉默,但凡于此获利,就很难不坠入其中,日益聚得盘根错节,哪怕数不出多少人心所向,但你知道,他们一直都在。
“所以哪怕尊主在炎阳殿上做定论,那也就是一时消了气焰,很快又会复燃起来。
“人心不灭,利益不亡,该来的总要来的。”
【蓬莱殿】
“该来的总要来的。”璋华直身跪着,膝盖发痛但腰没弯,望着她的君主,就此陈词道,“立威仙门,逐鹿九州,本就有一重又一重的外患;内政不调,军命急行,就埋了一个又一个的内忧——内忧外患并存,就像灶台旁边的火药桶,只等时机引爆。而一旦爆出来,一处乱处处崩,最后误的还是您自己的大事。”
温若寒安坐软榻,一眼都没有分给她,只专心拍刮自己掌心的木灰,等她语罢好几息,才悠悠道:“说完了?”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这不耐烦的口吻,无疑是对付所有郑重其事和慷慨陈词的大杀招。说完这一句,温若寒才抬眼看璋华,神情平淡毫无所谓,只眼睛里透了点儿藏不住的挑衅。
奈何璋华只是款款展颜,回望的眼神温柔得几近纵容,“说完了。”
温若寒明显地垮了脸,垂眼间甚至隐隐有白眼的趋势。
——要不是还会做点表面功夫,这作态简直跟他小儿子一模一样。
“你威胁我。”这个藏得凑合的大号温晁指责道,“你在用那些不思进取的蝼蚁威胁我。”
“但我没有骗你,也没有夸大那些蝼蚁的力量——它存在,它存在得太多太广,它的存在和你的目的相对立,那么就一定会构成威胁的可能,我只是说出来。”璋华说着,微微歪头,眼波含笑,“你觉得我在威胁你,才是真的被威胁到了。”
“你不只是说出来,你还在纠集他们一起威胁我。”温若寒平静地指控道,顿了顿,又微微扬起声调,有点他小儿子常用来欲盖弥彰的声气,“但我不会被威胁到!我在岐山尊主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年,我有足够大的威权,足够多的拥趸,足够强的力量——只要我一声令下,那些你纠集起来的势力就会一夕之间土崩瓦解,简单得像是烧死一窝蝼蚁。”
这话说得足够凶狠,足够狂妄,足以令人确认这是温宗主此刻的真心实意,但实在不是温若寒惯用的语气——哪怕他阴阳怪气地嘲讽呢?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让璋华轻易地探知他的虚弱。
“你可以,你当然可以,你一个一个把不夜天全杀过去都可以——但你敢吗?”璋华反问,“难道你不想外战了?也不要压着全天下为你大道开路了?”
她一边问一边轻轻摇头,带得半身摇晃,着地的膝盖歪了一歪,靠在身侧的软榻边,隐隐滑坐下来。温若寒目光略过又一定,权当没看见。
璋华合手拢在自己又冰又烫的膝盖上,明显地侧坐下来,更明显地,长叹了一口气。
温若寒几乎是猛地跳将起来,怒火中烧地骂了一句粗话。
炎阳殿上吵了一年多,温若寒有没有摆出他的态度?有!他有没有表现他的期待?有!当他发现了那些不思进取的蝼蚁不肯回应他的期待,甚至还在反方向捣乱的时候,他想不想一杀了之搞个六部大清洗?他想!他想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大火烧干净还他一个新天!
——可他不敢,确实不敢。
因为蝼蚁之所以是蝼蚁,一是多,二是广,三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见缝就钻!炎阳殿上的确都有名有姓,十纹的宰相、八纹的军将、六纹的参谋,张口是缓是慢,但接了令未尝不愿意冲。可是台下支撑着那绵绵声浪的却不见首尾,四纹的小官、两纹的小吏,甚至无纹的新人,没有声音却有重量,沉甸甸地缀在无数大事小情的每个细枝末节里,拖沓着岐山的后腿——但即便如此,在真正摔倒跌跤之前,就还有的忍。
不然还能怎样?尊主将他尚未开疆拓土,也该守护家园的轩辕剑倒转对内?在征程将起的关键时刻先内讧一番?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哪怕感情上温若寒毫不在意,他也不能不考虑政治上的风波动荡,还有军事上的自损耽误。
权力和利益总是纠缠不清,经不起分扯,要剔他的骨,就不得不先剥自己的皮。
所以温宗主只能容,却又不是缓进派所希望的那种“宽容”和“从容”。温若寒的耐心已经在和宗亲老姓的斗争中用尽了,他已经在徐徐图之的平衡术里白费了二十年,终于忍到了季春之乱,难道还要再花二十年再忍一个?
趁着它们还不到势大难挽,趁着它们还只会在炎阳殿上嚷嚷,他要把扩张的脚步先迈出去!不要等它们把问题递进炎阳殿!他要先把问题扔给它们!岐山之外那么多事,那么大的天地,随便哪个诱惑不起蜗居不夜天的蝼蚁?让它们赶到别处去!到他真正有用的大道上去!
“不行,不行的,温凛。”璋华轻轻地说,“这无关你想或不想,敢或不敢,行不通就是行不通——的确,内里的矛盾有时候可以转移向外,内忧有时候能被外患碾平,可最根本的不行,已经成势的不行。
“它最多只能被暂时搁置,而搁置在那儿也不会顺你心意地停止发展,而是默默地酝酿,爆在没人想得到的地方。”
温若寒低头死盯着她,终归没有再徒劳犟嘴,而是坦荡地点了头,嘴上冷嘲道:“恰如今日。”
是啊,恰如今日。满岐山都盯着昨夜平定府的投石问路,谁能想到那桶陈年火药会在今天爆在大明宫里?还是爆在二十余年里像炎阳殿影子一样的蓬莱殿里,就爆在温若寒的枕头边。
这一爆再如何轻忽,终究近在咫尺,贴在耳畔,温宗主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那么想当然的,像对待蝼蚁一样轻轻松松地嗤之以鼻——当最没必要背离他的人都斩钉截铁地提出异议,再如何不愿承认,他也知晓什么叫人心所向。
而人心所向,本就代表着至高至强的伟力——那就是时势。
“我没有在威胁谁,我只是在指给你看——你是最会看时势的。”璋华勾住了他垂落的小指,又一根一根地握住了全部,才抬起头来,“你没必要,也没可能逆着势走,哪怕你想逆天而行,也要顺着人势去逆天。”
她跪坐在地,双手握着他的轻轻摇晃,仰起脸来同他说话——同样的话,明明二十年前还说得野心勃勃,二十年后却只余心酸无奈。世界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人,至少他们都没有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年轻和莽撞了。
温若寒一声不吭,却慢慢地坐了下来。
璋华无声地笑笑,想松开手,却被温若寒反攥住了。
他还是一声不吭,攥了她的手,又去握她另一边胳膊,用这别扭的发力将跪坐的女人往上提。但璋华跪得腿麻,一时没使上力,这一力道古怪的一提,直接提得她向前一歪,直扑到他膝盖上,膝头撞胸口,撞得璋华闷哼了一声——然后“吭”地笑了。
她懒懒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大腿上,像只撒娇的猫。
贴上去的那一下,温若寒都没意识到自己猛松了口气,而璋华又笑了,被攥住的指头挠了下他的掌心,喃喃道:“没事,习惯了。”
“我跪你的时候其实不少……才跟你的时候,侍候主子起居,换鞋擦脚没矫情过;后来真跟了你,大明宫里执侍妾礼,见了谁膝盖都是软的;再后来群臣见礼,大家都跪,我也没例外过。”璋华在他腿上歪过头,侧脸瞥他道,“我印象最深的那次,是你继位。”
“你胡扯。”温若寒的低语声莫名虚弱,有些孩子气地指责,“那次我记得很清楚,傍晚天没黑透,我骑马回大明宫,到炎阳殿前广场,所有人都弯腰避让,只有你迎着我跑过来——你是站着给我递剑的。”
“哎呀,我不是说那次。”璋华本能地嗔了一句,自觉过分幼稚了,又不自在地转过脸,换了一边大腿贴,回忆道,“我是说后来——后来不是正经搞继位大典吗?念完祝祷词,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你一个人站着,可威风啦。”
她的语气轻得有点梦幻了,又伏在人腿上朝上瞟,眼珠转得灵动而活泛,像是有个方满二十的年轻姑娘在她成熟到几近衰微的躯壳里睁开了眼睛,容光皎皎,好生稚气,“那时候我跪得离你好近,也就错落几步吧。正好起了风,但我跪得很低,所以没有吹到我——也可能是你替我挡了吧?我就跪在那儿这么悄悄往上瞟,看你一个人站着,被风吹得袍子乱飞……嘿!满天飞!”
她笑得温若寒心里莫名发酸,眼珠子又转得太灵动,他本能地抬手盖住了她的眼。
她在他手心里眨眼,细细密密的睫毛根根分明地搔着,手心微弱地发痒,“那时候我就想啊——其实跪在下面的人,反而是很舒服的,因为位卑,因为力弱,所以自由。而站着的人,反而一举一动都要受人瞩目——就像以前做皇帝的,浑身上下都是国之重器,沉得人动都不敢动。你确实什么都有啦,但也没什么只是你自己的了。”
她把他的手从眼上摘下来,垫到自己脸下面,“温凛,你十七岁的时候只是温凛,你想上天就御剑一直上去,摔死了也无非就是给你父亲报个丧;你想嘲讽世家名门养草包,就把自己的炎阳烈焰袍脱给赵随穿,反正闹起来你也最能打输不了;你想扬名天下赌口气,就披坚执锐夜猎杀白虎,身上被咬多少窟窿都算光荣……
“但是那一天你要当温宗主啦,所有人跪着你站着,你就不只是温凛了,你是温宗主了。你担着岐山温氏、担着三秦不夜天、担着百年的道统——担着岐山百万黎民,你就是尊主了。”
她从他腿上抬起脸来,拄着他的膝盖,端端正正地平视着他道:“尊主啊,你别任性了。”
“可我不想要,至少那不是我最想要的。”温若寒眼睛都不眨,极干脆地反驳说,“什么岐山温氏、三秦不夜天、百年道统——那是温冶塞给我的,我没有多想要!”
璋华轻嘲:“是,你不想要,虽然你和你哥争得头破血流,但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但凡有更好的选择,你都不会愿意委屈在这宗主位上——但你已经坐上这个位置了。
“温凛,哪怕你坐上这个位置只是为了更方便地为自己的大道求一点臂助,但那又怎么样?你终究已经坐到这里了,得到了那些臂助——你用了温宗主的名义,你用了岐山的人和地,你用了温氏的财力和物力,这世上根本没有白来的东西!”
她的字音越咬越清晰,调子越扬越高,眼神越来越清醒,又变回了蓬莱殿的璋华夫人,变成了与尊主对着干的缓进党党魁,“不然,一切都是会反噬的——就像当年你利用外姓的大势去压宗亲,去赢季春之乱;如果你现在非要那么任性地强走你的路,不顾臣下的意志和利益,那么他们必然会违逆你。
“君舟民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不仅仅是为君的道义和仁心,更是人和人之间的利益和博弈。
“你有你的目的和野心,臣下有臣下的理想和道义,百姓有百姓的平安和生计——可这一时、一地,所有的资源,只有那么多,你全用完了,别人就没得活了。
“诸方谋算,各自利益,最好是合而生多利,不合——”璋华冷笑了一声,对温若寒道,“那总要有人让的。”
“总要有人让。”温若寒重复了一遍,自行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问璋华,“那为什么是我让?”
璋华扶着榻起身来,正面他来问。
“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吃了那么多的苦,二十多年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他一句一句地问着,嗓音喑哑,语气难得悲愤,一句问得比一句高,“到今日岐山威震四海问鼎九州,到今日我温若寒修为可叩天机剑指日月——你要我来让?
“天下事哪一件不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你反倒要我来让?!”
“你不让又能怎样?”璋华一介女子,虽嗓音不大,但能嚷得比他尖,“温凛你告诉我你还能怎么样?!真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吗?能捅开你早捅开了!何必等到今日?!”
璋华的反问尖锐得刺耳,高声嚷完了自己都气短,哽着嗓子强行说完了,“你太急了,越急越走不长久——你想去的地方本就远,你要走的那条路本就长,三年五载本就注定走不到,你让让大家怎么了?”
温若寒几乎在吼她了,“可我等不到下一个二十年了!”
“我连三年都等不到了!”璋华竭力吼回去,却是高音沙哑,不自觉地掉了两行泪,她一边擦一边哽咽着摇头道,“可我不会拿岐山百万人去赌的——那是我眼看着建起来的不夜天新城,那是我一张一张批的秦蜀水图志,那是我一遍一遍磨的吏治六改,……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我不会让你拿他去赌的。”
温若寒面露怔愣,瞬息恍然大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目光来看她。
璋华飞快擦去了泪痕,迎着他的目光张口:
“尊主、温宗主、二公子、温凛——”她一声一声地喊他,一声比一声柔软,也一声比一声轻弱,“这不夜天、这温氏、这岐山、这天下——远比你我都要大,都要重,也远比你我的野心和贪欲存世更久。”
温若寒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垂下眼睛,任由她拽着他的手臂缓缓落座——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拽动了他,眼眶里瞬即盈满了泪光,映出了多年少有的疼惜和怜悯。
“这世界远比你我都要大,也远比你我的野心和贪欲存世更久。”她喃喃地重复,在温若寒怔怔的目光里抚上他的侧脸,“——哪怕你恨它。”
在她迷蒙成一片的视野里,温若寒的脸在泪光中不断扭曲和闪动,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
“所以是因为这个……”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起来,依稀有调笑,“只是因为你病得难受,以为自己活不到三年了,才这样的,是不是?”
(九)
【平定府】
“六部那群人的心思其实好猜,要缓缓、要时间、要不再瞎折腾,都是说腻了的——要命的是不知道璋华……”邢梅本对着温逐流说话,但话到一半想起还有俩小辈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嘴里便稍稍改了措辞,“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沸锅盖子,最不该由她先来揭的。”
这问题难得勾起了温逐流的兴趣,他面上终于褪去了那超然物外的神游感,抱臂沉吟几息,才道:“夫人抱病后变化不小,生死当面,心境难免不同的。”
“哪里变化不小?我这一年见夫人的几次,只觉得她虽身体虚弱,神志却是一点儿没糊涂的,同在炎阳殿,你难道比我多见……”邢梅对着温逐流表情又隐晦起来,咽了半句话,才续道,“要是真糊涂了,反倒闹不出这个动静。既然没糊涂,她还图什么呢?一不姓温能靠政争篡女主;二不在外朝谋生求相位——夫人要是男子,任龙图都该直接让位置给她;三在大明宫也无所求,她离宗主夫人就差个名分,但全大明宫都认,无外戚没把柄还不争储……怎么突然想不开了炸这么大的?”
邢梅向来嘴上没德,多年身居高位,更是肆无忌惮,点评人物足显刻薄,哪怕当着温旭的面,也只是注意了一下对璋华的称呼,没带出什么旧年的混账话。但他内容说得还算中肯,温旭实在没什么可驳的,反倒是温易面上渐渐显出不服来。
但温易性格温厚内敛,不服也只是皱眉,老老实实地拱手提问:“敢问邢相。”
邢梅平生见人见鬼都来得,却少见温易这样身居高位人还这么正常的,面上将戏谑情状一收,难得正色道:“二公子请讲。”
温易问:“您说璋华叔母的实权名分已然功高位极,无可再进,身家利益所涉也单纯,与岐山各缓进保守的利益团体都无干系,所以不该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场,是这个意思吗?”
“二公子总结得差强人意。”邢梅故作高深,“但确实差不离。”
“那我再敢问邢相:天下熙熙,为利而来,天下攘攘,为利而往,世道如此,我不妄存天真。可事涉岐山大计,乃至仙门治乱,在这样的政争中立身站队,难道只看何处好晋身?哪里何处有利图吗?——只看这些吗?”温易句句平和道来,语气未曾激越,但越问越尖锐,“我们这些人,居庙堂之高,受黎民所养,张口言大事,难道不分个是非对错、正邪曲直吗?难道心里不怀着宗门未来、岐山百姓乃至天下吗?
“所以要问叔母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先追究利益上的谋算呢?她怎么就不能只是想做个对的事情呢?”
温易一席话毕,虽然听着语气还平和,但温旭知道他是难得动了真火,对面邢梅和温逐流不知听没听出来,但眼神都隐隐生异,也没第一时间作答。温旭先从后面拍在堂弟背上,顺了一顺,“长松,邢相不全是那个意思,你想极端了。”
温易是气不过才开腔,但问完了就算,也没想叫温旭难做,稍稍回身朝兄长“嗯”了一声,便退到后面去,临到了也不忘朝“蝇营狗苟的老坏蛋”拱手,“是小子莽撞了,邢相见谅。”
“噗嗤。”温逐流难得发笑,摇摇头,足下撇了邢梅一下,邢梅也摇头失笑。
“没什么可见谅的,二公子也没说错,可见在宗学里同太史裴学得不错。”邢梅自恃脸皮厚,满不在意地道,“不过少主也没说错——我都说了二公子总结得‘差强人意’,真的不全是那个蝇营狗苟的意思。
“我说不知夫人图什么,这个沸锅盖子,最不该由她先来揭——一是不到时候,二是人实在不合适。”邢梅把话掰开了揉碎了地解释,“不到时候,说的是这矛盾既然能被炎阳殿上尊主一句‘定论’暂时压下,那就还有得酝酿,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刻;人不合适,说的是夫人本人——就不说什么前庭后院有别的胡话了,夫人住在‘后院’里只是因为她和尊主恰好有那样的情分,而不是她真的只在‘后院’里打转——但即便在前朝,尊主近臣如我、如任相、如你们这位温随师父,还有太初宫的虞祭酒,在这种旷日持久的酝酿中,哪个都不该擅自掀盖子。”
这话说出来,温旭和温易看他的目光都不免怪异起来,显然都想起了之前朝议中邢梅大显神威力排众议的英勇——这还不叫擅自掀盖子吗?
邢梅哪里看不懂他们眼里的小心思?“哎呀,我之前那是——”他想解释又欲言又止,“哎呀……”
温逐流无声地扯了扯嘴皮子,难得多嘴替同僚解释,“那是尊主有令,他代君发话。”
位居宰相还是免不了当传声筒兼白手套的邢梅很高兴这句没忌讳的话有温逐流代劳,话锋一转,又道:“君主不党,近臣寄生于君主的权柄,也是同样。兹事体大,在没定论之前最好没有任何倾向,至少不要表露出倾向——可称近臣的这些人里,这点做得最好的,一个是虞丹歌,另一个就是……”他笑了一声,倒没有大言不惭地自报家门,而是朝旁边一指,“你们这位温随师傅。”
温逐流垂眸养神,有这白面胖子在旁边聒噪,他比在炎阳殿时更不想说话了。
“我做的一般,虽是佞臣一个,最听上头的话,但人在位置上办差,总要张嘴说话的——但凡要说话,那就总有藏不住的时候。”邢梅并不气馁,还找了更差的垫背,“好在任相比我更糟,他是不张嘴都藏不住倾向,之前尊主能耐着性子忍上小一年的群臣论战,内里也有几分是怕把任龙图逼急了张嘴,那麻烦可就大了……
“至于夫人,人在后院,又是女流,情况又和前庭不一样了——女人心海底针嘛,喜怒无常,变脸快得很,她态度软和的时候,有人当是妇人之仁,也有人当是尊主心湖天气好;她态度强硬的时候,也有人当是为尊主磨剑,更有人当是正赶上女人一月里总有的那几天……进退都兜得住,倾向再明显,也不能全信——为近臣论,真的算是灵活自如,立于不败之地了。”
结果呢,瞧着最危险最麻烦的任龙图当真老成持重,沉默是金,稳稳当当地周全过了年;反而是灵活自如没人担心的璋华叫尊主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声不响地在蓬莱殿结了三个月的党,然后一举摊牌。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不知夫人到底图什么?”邢梅这长篇大论终于讲完了,结尾依旧是个问号,但勉强让温易的话做了强答,“或许真如二公子所说,她‘居庙堂之高,受黎民所养,心中自有是非对错、正邪曲直,怀着宗门未来、岐山百姓乃至天下’,没什么蝇营狗苟的谋算,只是‘想做个对的事情’。”
温易耳尖心快,听见自己方才的激动言语竟被邢梅几近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且说得更加朴实自然,且说着说着还朝自己瞥来一眼,若有赞赏之意,足见气量,不由暗暗自觉方才出言孟浪,本还对此行不满的心思也默默褪去。
邢梅瞥他一眼收回,也不多看,只自顾自地叹道:“夫人一生际遇跌宕,如今病势沉重,岁到终末,生死大劫当面——她本就和任龙图底子相似,最后如此奋力一举,不是没可能。”
本只是分析猜测,并不做准,但这话一出口,邢梅心里骤然一定,自己已经彻底信了——可笑他早年间同年纪轻轻刚上任的温宗主把酒戏言,温宗主醉来犯嘟囔,说‘璋华同任龙图底子相似,正经论政时还该死的挺有默契,本来俩人分开瞧着都挺顺眼,站一起唱和莫名刺眼睛’,邢梅还当温若寒新宗主累迷糊了又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都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建议他回炎阳殿搂夫人睡一觉,明早眼睛肯定就莫名好了……现在才晓得主君目光毒辣,看人太准——当然那飞醋是真的没道理,真的是莫名其妙纯属喝多了。
“岁到终末,生死大劫。”温易喃喃道,“确实。”
“确实什么?”一直沉默的温旭骤然来了精神,怒瞪着堂弟,声调起得又急又快,“阿娘怎么了?她既然有精力找你送信,可见精力转好,那不是病症减轻了吗?为何‘确实’?”
“按说是这样,所以我只当叔母拿病当幌子,为的是叫你止步收尾快回家……但后来,叔母又确确实实说了好些下世之语,还同我谈心,让我看开些,俨然诀别。”温易回忆着,在温旭的怒视中渐渐小声,甚至收了声去扶兄长,但温旭又死死抓回来,隐隐逼迫他说下去,只好又低声道,“她还说……说‘我是真的快死了,我想见见旭儿,请你帮我叫他回来’……”
这话璋华说起来的时候半真半假,像是在装模作样,但现在温易自己重复一遍,才惊觉其中死气盈然,甚至不敢转换人称来转述,只能原模原样地模仿,学舌到最后,心里隐生悲怆。
温旭绷得快僵的表情里瞬即出现大片裂痕,猛举起手时,已显失控之态,“你怎么不早说?”
一直挺游刃有余的邢梅脸色也实实在在地难看起来,温逐流甚至喘了口气,急道:“不是说还能挺三年吗?她——”
温逐流一开腔,邢梅的脸色彻底阴沉,猛抓在同僚背上一扯——当然扯不动,但好歹让这混账把嘴闭上了!
那边温旭朝堂弟举了手,但到底没打下去,只是神情迷乱,眼里闪光,他无意识原地兜了两圈,张口就喊道:“我今晚就——”
邢梅喊得比他还大声,“少主!”
温旭怔怔合了口,垂下头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慌忙用手去擦还没来得及掉下来的眼泪。
“五分真假,或许只是病人的气话,或者政争的托词,可以用来分析因果,但不能用来做决定。”邢梅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冷冽起来,“大公子要是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回娘怀里哭,那今晚就回去吧。”
温旭两脚一动不动,但肩背无声无息地弯了下去,像是被谁抽去了脊骨中的力气。温易有些不知所措,但本能地横手在他背后搂住了,试图阻止兄长彻底栽下去——但在他用力之前,温旭已经直起了腰,短而轻快地告罪道:“您教训的是。”
他认错利落,反而让冷酷无情的邢梅不自在起来。可能是为了找补场面,显得自己不是完全不念旧情——璋华生养温旭二十载,也跟他邢雪卿共事了二十多年呐!璋华姑娘为他发霉的葡萄酒煮止泻药的时候,温旭这孩子怕不是还在奈何桥边排号等投胎呢!——邢梅又握着温旭的肩膀安慰了几句,称呼都改了,“你娘……唉……你娘就算自觉下世,也不至于连你都不等,大明宫里那么多神医仙药,强行吊着命也够吊三个月的,更别提那些仙家手段,捉鬼问灵什么的……”
说到最后,温旭肩膀乍然塌落,温逐流朝邢梅盯来的眼神寒凉如刀:你都说了‘更别提’还提什么?!
难得词穷的邢相尴尬闭嘴,只能把温旭按到座位上拍了拍肩,自己坐到旁边,兀自想了想,实在说不出什么乐观之语,张口竟是一句:“你娘要是真走在今年……也是解脱,你别怨她。”
温逐流往腰间佩剑按下一半,但又想起了什么,到底没拔,反倒无声地叹了口气。
“孩子,你真的别怨你娘,她这辈子……真的不容易。”邢梅越说越情真意切,不像描补场面,反倒真像是在灵堂前安慰温旭这个遗孤了,“其实这二十年,一路跟你爹过来的这些人都不容易,我和任龙图是忙得不容易,虞丹歌是画图脑子转得不容易,温随那是打架化丹不容易——不是人累就是心累。
“但你娘呢?人也累,心也累,又要熬夜批条陈、读水图、改制度、摸关系、核账本、听话音……
“又要在朝议里被指桑骂槐地说出身微贱、不堪正位、牝鸡司晨……
“二十多年分两半,操劳十年委屈十年,还得给你爹生孩子养孩子。”
话说到这儿,邢梅竟然笑了一声,“你和七姑娘还好,你那小弟弟啊……”
虽然不合时宜,但提到温晁,大家都跟着邢梅一起笑出了声。
温旭笑得格外厉害,两肩不住发抖,捂了脸都没止住——然后就这么捂着脸,笑着笑着,落了一声嘶哑的哭音。
等温旭短促的声音收歇,还将脸埋在手心里抬不起头,邢梅也没强求他去当什么刀枪不入的“少主”,而是轻轻感慨道:“而且这么不容易,这么累,好像也没得了什么。你爹爹得了岐山得西北;温随这化丹手名扬天下手刃不少仇家……瞪我干嘛没说错啊;虞丹歌得的什么闪着光的大地图我不懂,但他应该很满意;连我和任龙图这等位极人臣的,还能争个首相——你娘得了什么呀?
“她住在后院里,不管离前庭多近,又攥过前庭多少要害,她毕竟住在后院里——哪怕这后院百家第一大,九州最恢宏,又怎么样呢?后院的所能得到的尊荣和拥戴就只有那么多,更多的,哪怕是尊主也给她不起了。”
——因为这世道,未曾给一个后院的女人悬设过更高的赏额。
可笑的是,所有人都知道,“给不了更多的”温若寒其实也没给多少,甚至没给过她一个最应得的,最基本的名分——这话说起来真好笑啊,好像他们前二十年一直在跟这矫情的东西斗,一直在对有名无实的既得利益者说“名分算个屁”,斗得对手全成了季春中的满地灰,到头来,自己反而也在计较。
因为没有就是没有,不管把那东西说得多不重要、无意义和不作数,到头来,这么一点不重要、无意义和不作数的玩意儿,她就是没有。
所以,当这样一个劳碌半生,委屈一世,声名受束于大明后宫,此生辛苦全给岐山做了嫁衣裳,却连个宗主正妻名分都没担的女人,在生命最后几年,意识到她为之做了一生嫁衣裳的岐山正在误入歧途,就像她一般所嫁非人——最可笑的是,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她发个疯怎么了?!
【蓬莱殿】
“你病得难受,以为自己活不到三年了,才这样的,是不是?”
“你发疯嘛,随便发——蓬莱殿里若不够你发的,我带你去炎阳殿正堂、去朱雀门楼顶、去清谈会上、去三晋、去冀州……去兰陵!”温若寒说到这里,自己把自己逗笑了,他笑着以两手捧起璋华的脸,用拇指擦拭女人面上干黏的泪痕,快活地提议道,“我带你去金麟台!去芳菲殿!我带你去跟金光善发疯!看他的脸看他的表情!可有意思了!他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恨,恨得什么都想做,却什么都不敢认,他又端着又烂着、又恶毒又委屈——你知道他像什么?他就像——”
璋华被他掌心虚拢的嘴唇轻轻地动,只发出了虚弱的气音,“像你。”
“像阴沟里趴着的一条蛆!”温若寒兴奋地分享完自己的猎奇审美,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的表情有一瞬僵硬乃至龟裂,但马上又毫不在意地露出了笑,又是纵容又是宠溺,几近做小伏低了,“好吧,听你的,像我,我也像蛆,好吧?”
璋华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愤愤扭头,把自己的脑袋从温若寒掌心里解放出来,又马上挪开身子,坐得好远,最后几乎是背对着这个男人,才有心思去反刍方才的言语,然后“呵”的一声——被气笑了。
“开心嘛?发过疯就开心了吧?气顺了吧?”温若寒从她身后探过脑袋来,很夸张地大惊小怪,“再来几下?我再给你讲讲金光善?”
璋华气得尖叫:“滚!”
“……”再如何做小伏低,温宗主的底线也卡在言语上,“滚”这种高难度动作真的难为他。所以他只是默默退了回去,歪靠在软榻一角,对璋华的后背等了一会儿,看她的肩膀不再抖了,才揪了她的衣角一下一下地扯着,脸上表情浅淡,嘴里哄道,“这就发够疯了?气顺了?”
璋华回过身,将衣角从他指间拽回来,神情寡淡,眼睛通红,但比之方才泪眼蒙眬满腮湿,已经神清气定许多。落在温若寒眼里,俨然是“发够疯”的表现。
他侧坐在榻上,屈了一条腿,双手搭在上面,抬着眼望她,嘴里悠哉哉地讨好道:“咱不闹了?”
璋华木着脸问他:“你当我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病得难受,脑袋昏昏沉沉,身上懒懒散散,没几刻轻松舒服的时候,所以你现在看早春是料峭冬眠时,看日头是迟暮将黑天,看人是无能可为之,看岐山是悬崖未勒马——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是病得难受。”温若寒一点一点侧蹭过身,与璋华靠得近了些,手上捻着她的衣角一寸一寸地摸上肩臂,“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那么聪明那么灵,那么勇敢那么野,那么坚定那么稳——你没有现在这么暮气沉沉的,你也不该是这样的。”
温若寒终于摸上了璋华远离自己的那边肩头,强硬地扣合,将她揽进怀里,“我知道你病得难受,但也不该是这样的——温情说的什么‘还有三年’你只听一听就好了,‘还有三年’又不是‘只剩三年’,便是‘只剩三年’,这三年我会另想法子。”
璋华身子强板着,被强揽入怀也没偏身弯腰,十足倔强。温若寒手一顿,默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到底容下了她的不识抬举,自行敞开了怀抱去抱她,一下一下地顺着背脊拍,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别害怕,我有法子的。十三房那么多岐黄圣手,问枢还留了个好女儿,西凉天山有育药园,归墟里种药十天抵百年,还可以派人去药王谷抓顾家的来会诊——便是退一万步说,自有仙家偏门手段。”
说到此,他托着璋华的脸打量少顷,最后干脆将额头贴了上去,呢喃低语道,“掖庭宫之前收了个女子,眉宇间同你七八分像……那个身体不好,是用不了了,但九州之大,总不难找——给你换个壳子好不好?”
璋华静静抬眼,于咫尺间望进他的眼睛,眸光清冽发凉,有冷刃的锋芒。
温若寒错开眼,拢着她的头发畅想道:“要是你对镜看自己的模样看腻了,我就不找同你现在太像的壳子——你喜欢什么,你来挑,出身高的也行,年纪轻的更好,全九州随你喜欢都能挑,好不好?”
璋华在他怀里淡淡道:“温凛,你其实可以直接说——我是要死了,你还想活,别临死前发疯给你添乱。”
温若寒拢在她发上的手悄然停下动作,攥紧又放松,最后滑到她颈侧颌边,轻托着她的脸来看——这一次他没有再贸然贴近,而是保持着咫尺之距,四目相对。
他的眼尾微扬,俨然含笑,将璋华面容满映于瞳,其中碎光几点环绕,显得眼神深邃又纯粹,仿佛无限珍爱疼宠,都尽数蕴含其中。
他就这样深深地凝睇着她,虚着嗓子,用气声说:“不死不就好了吗?”这话音过分轻弱,那语气几近哀求,好不动听,“只要你不死了,那我们来日方长,万事从长计议。你活着,还有的是机会孤忠直谏,来帮我悬崖勒马,你随便着讲,我句句都听。”
璋华整个视野里都是温若寒的脸,这样的距离能够放大太多五官眉眼的细节,也足以让太多的美貌或英姿显得窘迫——但温若寒不会,这个男人的底子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他这辈子肯放下身段的每一次以色诱人或以情动人,无论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都从无败绩。
“但这回儿子还在外头漂着呢,你这样会吓着他。”他无奈地微微偏头,极快极轻地在她唇间吻了一下,语音因爱怜而显得含糊,“先不闹了,好不好?”
——璋华也未曾是其中例外。
璋华轻轻地笑开了,舒展的唇珠在温若寒唇畔摩擦开来,又轻轻地错开去,“温凛啊……我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违逆过你。从来都是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当然,大明宫里很多人都是如此,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但我自认自己不一样。”
温若寒侧过脸,追着她的唇珠抿了一下,含笑也含吻,话音含混得不像话,“当然……你从来都不一样。”
璋华再次别开脸,“你晓得是哪里不一样吗?”
“……”温若寒暗暗皱眉,又出手把女人乱晃的脑袋固定住,身体却比脸先贴过去,虚虚地罩住她往榻上压。他脸正正贴到她近前,却没有故技重施地去吻,而是用鼻尖去别蹭,直至鼻息缠绵交织,几乎让人有湿吻的错觉,才有点儿埋怨地哝咕道,“不一样在你话多……今晚尤其多……”
“不一样在,他们信你的,听你的,都是因为蠢。”许是被干扰了呼吸,璋华微微仰头,清晰吐字带来的热气呼得一片湿漉,“只有我,是因为贱。”
温若寒面上一僵,任由女人吐字的热气拂过口鼻,落了转瞬即逝的一点湿暖。
“机会永远都是转瞬即逝,成了是一念正天地宽,败了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可能是岐山最好的,也是唯一来得及的时机了——我虽然下贱了一辈子,可我不傻。”
她看着他笑,笑出来的叹息略进他的唇齿,仿佛缠绵的一吻。
“温凛,我都拼着去死也要弄你——你猜,我不死会干什么?”
温若寒一言不发地直起身,下了榻,飞快踱步,那步伐有种近乎落荒而逃的狼狈。他足兜了一整圈才背对着璋华停下,背手几息,堪堪憋出来一声,“好!”
他喘了口气,又说了一声:“好!”
赞了两声之后,他终于转过身来,用力鼓了两下掌,咬牙切齿地夸奖道:“你好得很!”
璋华已经默默拢好衣服坐起来,唇畔水光莹润——她这张嘴是真的好!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吐出恰到好处的毒辣和刻薄,千分尖刻,万般清醒,温若寒向来喜欢。
——至少在她不用那张嘴来对付他的时候!
温若寒又开始不自觉地兜圈子了,方才是狼狈,现在是烦躁不解,困兽一般原地踱步三四圈,才吐出完整的质问,“不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呀?!”
“你赚得太多了是吗?你有了太多了是吗?所以突然就心满意足不思进取了是吗?
“反正黎琼瑶没了,小四死了,能和你争的都闭嘴了,大明宫里你独孤求败了是吗?反正你儿子为长,其他的全不像样子,我没得换,所以完全一条坦途了是吗?反正全仙门都知道晏晏如岐山明珠,有没有归宿都能保她一世安好是吗?反正你最不放心的那个也有个岳家做后盾,能成器随他挥霍,不成器就躺下,你一点儿都不担心了是吗?!”
温若寒踱着步,兜着走,喘着气,骂着街,“我还真把冯家许给他了!你求我我还真就给他了!他娶的还是最安分最乖巧最向着他的那个!就算是个傻子这辈子也稳赢了吧?!
“好啊!好的很啊!你是真没后顾之忧了!你的日子是真的过好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日子过好了就什么都不想再要了!你还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只想烂在这儿了!”
这一句骂完,许是情绪激涌到极致,他袖里轩辕剑自行滑出四寸有余,剑鸣铿锵激越,满室瓷器震荡同鸣。他顺手握住剑柄,袖手将甩——璋华猛地从榻上起身,扑将上来,单手制住轩辕剑鞘。
温若寒站得笔直,任由她冲撞当面,方才还缠绵得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手则避嫌似地摆开来——也使得他胸前空门大开,还因愤怒喘息而起伏得格外剧烈,被撞过来的璋华轻轻松松地单手环得后腰。
她另一只手握着轩辕剑鞘,一寸一寸地往回推,一边推,人靠得越近,环着温若寒后腰的那只手就越紧,空门大开的温若寒胸口起伏得就越缓和。
“我是想好好过日子,我想全岐山都能好好过日子。”璋华贴着温若寒的胸口抬起头,眼睛已然消了大半红肿,只剩一点点荡漾的绯光,“可是温凛,好好过日子不是‘烂在这儿’,这儿是什么?这儿是九州西北,是岐山不夜天,是你的家——你生于此长于此,毕生功业成就于此,你接它二十年,用它二十年,建它二十年——你不能这么看轻它。”
她终于将轩辕剑鞘推还归位,剑鞘与剑格相撞,发出一声温顺的低鸣。她的手也与温若寒握着剑柄的手相碰,她抓着他,一点一点将他的手从剑柄上摘下来。
温若寒终于安静下来,他退开一步,挣开女人的两手,默了少顷,才说:“我可以不看轻它,却也不能满足于此——璋华,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然心满意足,就说我也不该去贪图更多。
“你变了,我没有。”
璋华摇摇头,又坐了回去,“温凛,我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你跟我谈初心宏愿没有用,因为我知道我变得好——我只看现实,看时势,因势利导,方因时而变。”
“你当然可以贪图更多,就像我现在所作所为,也是在贪图更多——只是我确信我的贪图会对大家都好,我站在对的一边。”璋华轻哂,“而你的贪图呢?我没看到它对岐山大多数人有什么好,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想要——更不要提更广大的天下九州了。”
温若寒冷笑道:“当年宗亲鼎盛之时也这样以为,他们坐井观天看不到太多,但不代表这世上没有那样的力量——可我却看到了,也挖掘到了,我赢过的。”
“我不否认,但此一时,彼一时。”璋华问,“这一时,你还有谁呢?你是温二公子的时候,你有旁系,有寒门;你是温宗主的时候,你有黔首,有散修,有外宗。现在呢?
“现在还有谁需要这样急切地更进一步?还有谁有足够的力量能被你驱使着去放手一搏?还有谁有那样强烈的欲望,好像被压得喘不过气一样,必须搞得全仙门天翻地覆——也不罢休?”
温若寒不假思索地答:“我!”
这一个字嚷出来,内室一时寂静。
璋华难得面露惊痛之色,温若寒也被自己说得震惊,他袖里轩辕剑发出断断续续的轻鸣,尖尖细细地颤栗着,最后被他自己强行攥住掐断。
璋华还坐在原处,今晚她面上气过恼过也恨过,唯独少见痛色,更别提是这样清晰无疑的悲痛,像是被谁猛地朝心口插了一刀。
她慢慢抬起手,递到温若寒腰下,离他握着轩辕剑的那只手不过丈远,等了一会儿,才见他震惊地松开剑,迟疑地搭上她的手——而后猛地攥紧,上前一步。
她回握过去,轻轻一拽,带得他弯腰。他双腿屈膝,并没落座,而是在她身前慢慢地蹲跪下来,他们彼此凝望着,眼神纠缠。
她看到他眼睛渐渐变红了,她听到他用前所未有的艰涩调子,承认说:“是我……只是我……”
这人平素坐着都显高,难得蹲跪,也与高坐软塌的璋华一般高——可他又低了头,盯着他们交握在璋华膝头的两手看,垂落的额发细细碎碎地遮了眉梢,没盖住他越来越红的眼睛。
“旁系、寒门、黔首、散修、外宗……他们、”他顿了一下,看着她,艰难地换了一个人称指代,“你们——都能喘息了,都有盼头了,都有了自己想固守的既得利益了……可我没有——只有我没有。”
“清玄九十六年,冬月十一。”他念起这个年月,如愿在璋华脸上看到了更深的痛楚,再开口的时候,话音虚弱得几近气声,“十七年了。”
他无声哂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这十七年是怎么过来的。”
璋华知道,这一刻她听到是真心话——虽然温凛有时候会演,而且演得百无禁忌,但他从来没有用这件事和任何人演过,因为人敢拿出来演的都是不怕破防的坚硬之处,而那件事可能是温凛这辈子唯一的要害。
甚至连璋华这个当年少数几个亲临现场,又是唯一一个目睹了温若寒崩溃的人,也是隔了十七年的今天,才第二次听到他这么明确地提起来。
哪怕时隔多年,心境几换,简直是以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去回望那一日。这一刻璋华开始没能控住情绪——尤其是看着温若寒在艰涩的哂笑中开始浑身发抖,眼睛红得泛水光,攥着她的那只手用力得好像溺水中抓着唯一的浮木——那把插在她心口的刀一下子刺得更深了,甚至怼着她最柔软的地方打着旋儿地绞动,绞得她咬住嘴唇也喘不上气来,绞得她皱着眉头也挡不住眼泪,绞得她肉身痛彻灵魂离体,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来自旧岁的自己获得了这具身体的主控权……
“我知道……我知道的呀……”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尖细发抖,像是从泪水里捞出来的,“你很少跟我说……但我都知道……
“胸口赌着气……憋闷……睡觉也舒展不开……手脚都发僵……血流快了就发燥……难受起来浑身都是烫的……但魂魄还是冷的……血越沸,灵台越荒,心里越恨……凉血的东西真的不好吃……爱吃的都入不了口……包饺子也就勉强……”
“我都知道呀……”
她说她知道,她都知道。
于是他为血液沸腾所生的耳鸣渐渐和缓下来,成为浅浅的背景音,拢着她那些“知道”的话,嘈杂的合声渐渐有了节律,和缓至极,像水在流淌——是眼泪还是汗水?是体液还是鲜血?
又或者,只是十七年后,她抬手前伸时,绸袖在裙面上迤逦擦过的声响,自近处响起,向更近处传递,最后落在他下腹某处——那位置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
她的手轻轻地覆在他丹田处,五指上一片嫣红蔻丹,鲜艳得就像旧年从衣衫里渗出来的血。她的手覆在上面,按在上面,揉在上面,温凉感透过几层衣衫直抵丹府,沁入满盈如实的真气,让他浑身的血流都渐渐安静下来。
“我都知道。”她看着他,那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穿透了他朦胧的视野,也穿透了十七年的仓皇岁月,“我都知道。”
“可温凛,”她轻轻地说,“我还知道——”
她温柔而坚定地说:“在天下面前,在仙门面前,在岐山百万人口面前——你实在算不上什么东西。”
一句话出口,璋华如释重负,她想至少这一刻她对得起所有了,无论下一刻,她得到的是温若寒的带着岐山口音的怒骂、毁天灭地的掌风还是轩辕剑的锋刃。
但什么都没有,因为温若寒好像……根本没反应过来。
或者说,对于岐山尊主温若寒的头脑标准来说,温凛实在反应得太慢了。他听到那句话后,竟连她的手都没松开,只是慢慢地抬起头,神情怔忪而迷茫,像是没听清或没听懂——可璋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重复了。
好在他最后还是在迟钝的反刍中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本蹲跪着,并不方便直接后退,所以只是稍稍后倾了半身,把自己与璋华的距离拉远些——但又不能拉得太远,因为他握着她的那只手还在本能中极用力地紧扣。
他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重新打量着璋华,眼神疑惑而不安,好像在看一个眼熟的陌生人,看了几息,才突然松开手——大概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今晚的一切不是夫妻调情,也不是女人疯闹,更不是病入膏肓后的胡言乱语,眼前的这个人,原来真的是这么想的——她竟然真的是这么想的!
然后温凛脸上就露出了很明显的——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璋华完全无法自欺欺人地将之矫饰为任何愤怒的变种——委屈。
——竟然是委屈。
【平定府】
温旭将脸埋在手心里,肩背不抖,喉底无声,但好半晌都没抬头。那半晌久到温逐流都拧眉,于无声中和邢梅交换眼神,温易心中惴惴,终于没忍住,试探性地去搂兄长,才一碰,温旭突然放开手,直起了背脊。
他脸上干干净净的,毫无汗泪痕迹,连眼睛都不红。
但温易看起来更紧张了。
温旭没有关注堂弟的表情,而是直接看邢梅,“今日说来诸多话,大明宫中早现端倪,我生长其中,日日得见——只是从未这么敞开了说,不免失态,让前辈见笑了。”
邢梅的表情也郑重起来,语气里难得带了货真价实的请示意味,“少主要不要先歇歇,再从长计议。”
“不用,我就是睡过了才来的,精神好得很。”温旭平静地说,“夜深人定时,正好观棋想,天亮了就该走下一步了。内政两派对垒,形势分明,我等今主外务要害之处,正是可动全身那一发——为之奈何?”
邢梅听他一番正色言来,难得口拙扶额,他一沉默,只得一旁的温逐流来反问:“少主想如何?”
“岐山治下,人事冗杂,利益错综。大明宫里,父亲锐意进取,驱良马驾大车上高山;母亲忧心维稳,扯缰绳滞车轮偏缓道——这前路本就崎岖,确实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行路自生阻擦,又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温旭背手起身道,“双方各有对错,我为实务主事,不好偏颇空论,只论实务要紧。
“现在平定府已取,明日彻底收拾好了,就要一步一步放消息出去,应对仙门纷扰,再行进退——我的底线是,要退就要退得从容有度,不露狼狈,不留口舌;要进就要进得稳扎稳打,不显仓促,不留后患。”
邢梅微微眯眼,温逐流颔首,温易默默抱起手臂,面上渐渐没了表情,难得显得有些冷峻。
温旭抬手朝前点在虚空处,仿佛面对着一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北境地图,“这儿是阳泉,西邻晋阳,向东北是高阳,向东南是临漳,中间是清河。
“清河动不得。”他余光瞥了温易,但温易面上除冷峻外未有别色,“三晋山河表里自成一体,晋阳必须去,高阳和临漳至少择其一,给冀州一个交代,或者震慑。”
他顿了顿,自嘲发笑,“但话又绕回来了——到底是交代还是震慑呢?是进是退?出三秦第一步,万事由此始,对李家动手之前是怕做错,现在是怕走错。一个不好,外战狼藉,内政分裂,好不容易才装好一辆车,不能才上路一程就分两半吧?”
沉默良久的邢梅断然道:“这个不会的。”
温旭问:“两派在朝议中本就剑拔弩张,而今母亲又插手实务,明言要我回家,必然惹恼了父亲,如何不让人担心后果?”
“但夫人终究还是把信递给了少主,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啊——不是我,不是任相,也不是六部里的那几个,而是少主您啊。”邢梅缓缓道,“既然是递给了少主,那就证明,在这场自内政至外战的争斗里,大明宫还是想给岐山留个全须全尾的体面。”
这话不太好懂,少顷,温逐流才微微点头,两个小辈还懵得很,面面相觑几息,温旭问道:“小子不解其意,还望邢相不吝赐教。”
“少主其实不该不明白的……但也难怪。”邢梅莫名其妙地感慨,“尊主和夫人,待您实在严苛了些。”
温旭不防他突然说这么一句,面上顿时没绷住:一句“严苛”入耳,激起诸多少年心事翻涌,一时心酸难言,七情略上了脸。
“若这口信捎给别人,就比如我吧,这两党对垒,进退两难的境地,我只能选一边站。”邢梅自嘲道,“佞臣无党,全凭风向,若惧六部众口铄金,思岐山车大不易,便缓行退避,见好就收;若作主君腹里蛔虫,谋九州仙门大统,便再行险谋大,猛进狂飙——为人臣下的,炎阳殿中、岐山内外、九州天下,处处都是此身不由己,选非此即彼,唯一能掌握的只有此刻要不要犹豫。
“但少主啊——我等称您一声少主,可并不是因为‘大公子’这三个字太累赘,而是因为,您会是岐山温氏未来的主君。”
这一句话说出来,温逐流和温易都反应寥寥,好像邢梅在说“还有三个时辰天将亮”,只有温旭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寒战,面上自额角耳际处漫开了红晕。
“未来的主君,向来日借几分尊荣给此刻,也就是少主。”邢梅说,“您非岐山的臣下,您是温氏的少主——大明宫将这个问题递到了少主的手里,不是该是在问您的立场、站队和选择,而该是在问你的决定。”
毕竟,那远在大明宫内同榻对峙的温若寒和璋华,不仅仅只是高高在上的尊主和夫人,也不仅仅只是岐山针锋相对的两派党魁,更不仅仅只是一对半生纠葛彼此辜负的夫妻——他们还是岐山少主温于升的阿爹和阿娘。
——这封信递给温旭了,他们在等温旭的决定。
“少主你的决定,就可以是岐山的决定。”
温旭默了好一会儿,脸上并无喜悦得意,也无感恩伤怀,而是隐隐褪了血色,几近青白。他做了二十年的“温大公子”,被改称“少主”本是顺理成章,但此时此刻,他好像平生第一次意识了到这个称呼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但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周身血流渐缓,好像比白日李氏亡人更泛凉。
“长松,你是替阿娘捎信的。”他偏头问温易,“你走的时候,见过父亲吗?”
温易摇摇头,“没见到,也根本不在蓬莱殿,我接了叔母的信就直接走了——但我出入应该都有记录呈报。”
“这种小事不上日报,除非你在城门口和人打架被抓进检法司。”温旭断然道,“所以有一种可能,父亲还不知道你来送信,也不知道你送的是什么信,对吗?”
温易垂眸想了想,才道:“论理如此,但过这么久了,我不太信。”
“我也不信……日报系统有时候是滞后,但不至于迟钝成这个样子。”温旭自言自语道,“我昨晚动手前发出去的军报,应该会在炎阳殿今早的日报上……当时情急,也怕出纰漏,只写了几个字去,按理说——以父亲的习惯,早该传申斥回来,让我逐字写一份细细的呈报给他看……”
邢梅听了隐隐皱眉,温逐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少主不要多想。”
温旭道:“我没有多想,只是不正常。”
“我早说尊主待少主严苛——他是一直不正常,但这次正常起来了。”邢梅扶额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您第一次办大差,少主立威一役,便是小节有失,尊主也不可能用军报系统来作申斥,平白让人看笑话。”
——都是独当一面的温氏少主了,当爹的还不能给儿子留点儿脸吗?
温旭愣了一下,闷闷“噢”了一声,少顷又道:“阳泉一役的正式军报是午后才传回去的,算在路上的时间损耗,现在也一定到了,这是不能不批的,按理说——”
还没等他“按理说”完,突然传来叩门声。收发军报的苏韬捧着一封信进门来,“少主,尊主给军报的批复回来了。”
实在来的很巧,众人都以炯炯目光看去,苏韬被盯得一时不敢前,温旭自行接过了信封,一捏反生疑,“就这些?”
苏韬颔首,“传过来就没拆过,没可能遗漏。”
温旭皱着眉头拆开信——怪不得捏着那么薄,里面竟只有一页纸。
除却苏韬不知发生了什么,还站在原处等吩咐,屋里众人都在自己的角度默默以目光加注,温易干脆毫无顾忌,直接探头去看了。
一望之下,邢梅挑眉,温逐流垂眼,温易无声发笑,像是松了一口气。
岐山尊主、大明宫主君、温氏宗主、温旭亲爹温若寒读过长子长达十页的长军报所批复的,只有一页纸,纸上寥寥三个字。
——“知道了”。
温旭脸上一抽,缓缓喘出一口气,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按至心口。
【蓬莱殿】
在三道碎瓷声后,蓬莱殿内室的门终于自内打开,开门的是难得半夜还神志清醒的璋华夫人。值夜的侍女们一直在内室隐约的噪音中惴惴不安,终见女主人开门,又见男主人独坐在内,面色阴沉,气压极低,都恨不能将身子躬到地上去。
“失手碰碎了东西,进来扫了。”璋华和颜悦色地朝她们招手,吩咐道,“再上两壶凉茶来。”
两个侍女矮身入内,专心收拾地上碎瓷——屋里整套的茶杯茶壶和几个花瓶都未能幸免于难,绕着夫人休憩的软榻碎了一圈。她们两眼紧盯瓷片,捡完瓷片盯碎渣,碎渣也擦干净了就只能盯地砖,丝毫不敢抬头顾盼。
好在气场令人窒息的尊主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她们,甚至没有去看夫人,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大开的窗户边,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宫墙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凉茶是早就备好的,很快由侍女捧盘端来。奉茶的侍女也不敢靠近尊主,端着茶盘瑟瑟缩缩地往夫人身边靠——平日尊主来,夫人但凡能自己动手,总是不假手他人的,何况是现在这个气氛,她也是要命的。
夫人无奈失笑,自行从茶盘中取了一只茶杯来,方要持壶倒茶,就听接连两道碎瓷声——夫人手中的茶杯悄然裂作两半,而那还没入手的茶壶干脆炸裂开来,崩了一盘茶水,也将端茶盘的侍女惊得瘫倒,跌跪在地,捂着自己被碎瓷划破的小臂叩首不停,“尊主饶命。”
一旁专注盯地砖的两个也纷纷俯身叩首,缩在榻边的暗影中瑟瑟发抖。
璋华手中还拿着那裂作两半的茶杯,愣了一下,才回头看温若寒——他还坐在窗户边吹冷风,一眼都没扫过来,只有原本扣在窗棂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拍在了窗沿上,震得窗框默默飘木粉。
“……我的错,不该碰你入口的东西,吓唬她们做什么?”璋华朝发抖的侍女们抬抬手,“尊主饶你们了,出去吧,再送两壶凉茶来。”
侍女们灰溜溜地矮身钻出去,少顷,又把方才被温若寒震傻了的那个倒霉丫头推了进来——小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呢,又端着茶盘进来了,满脸想哭不敢哭的样子,一进门就往璋华处看,满眼哀求。
璋华朝温若寒处指指,那侍女只能勉强摆出一副美丽笑脸,视死如归地将茶盘捧到温若寒面前,为他倒茶。
温若寒依旧没回头,但侍女倒一杯,他就像背后长眼睛一样,立即接过来一口干了,再把茶杯撂回去。侍女只好再次鼓起勇气,颤巍巍地给他倒,他又一口干了,撂回来……
如此喝掉了一壶半的凉茶,才没有继续豪气干云地空杯,而是喝到半杯就拿在手里,继续看着窗外——料峭春寒中夜里开窗,他倒是不怕冷,但给他背后已倒了七八杯茶的侍女都快被冷风吹出鼻涕来了,正有一道风吹进来,激得她鼻子一抽想打喷嚏,到底忍住了,只是艰难地“吭”了一声。
温若寒回头瞥了一眼,遥见那该死的女人远在内室那一头,大髦披身裹得好好的,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喝凉茶吹冷风看夜景。
奉茶的侍女无声地吸鼻子,试图挽留自己的鼻涕。
璋华遥遥吩咐道:“好了,你出去吧,让茶房再备两壶,记得把伤口包一下。”
“谢夫人。”侍女弯腰行礼,不着痕迹地擦擦鼻底,一路矮身后退,“谢尊主。”
内室的门没有再关,深夜的蓬莱殿一片寂静,温若寒处一扇窗开,灌进满室凉风。璋华裹着斗篷也生寒,只能又点了一只手炉来抱。
等手炉点好熨得璋华满怀暖,温若寒终于自饮自酌地将第二壶凉茶也喝完了,抬手将窗户关小了些,只剩一道通风的小缝。
他就盯着那道通风的小窗缝,磨着牙说:“不要以为两壶茶就能让我原谅你,不可能。”
“……”璋华抱着手炉无声闷笑,悠悠道,“你还渴的话,可以叫第三壶。”
“我不渴。”
璋华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想了想,又问:“要吃夜宵吗?昨日熙柔为我备的虾饺,给二郎送了一盒,还剩一些可以煮来吃,今日开戒,可以给你点两滴辣椒油。”
“滚!”
要说吃辣这件事,璋华对温若寒还是挺服气的,哪怕是她最年轻康健口腹之欲最盛的年岁,也吃不下温若寒现在碗里那整整一层的辣椒油——把虾饺从碗底捞上来,晶莹剔透的澄皮上就裹了满满的红,无端显得里面的虾仁大了许多,温若寒一口一个,吃完最后一个,汤碗里就只剩几滴辣油了。
璋华默默地把自己的清汤虾饺推过去。
温若寒瞥她一眼,还沾着辣油的唇角又泛起一抹冷笑,还没说出什么“一碗虾饺半碗辣油也不能让我原谅你”的屁话,就被璋华抢先截断了,“昨晚我抢了晏晏一碗虾饺,今晚给你一碗,你就当是女儿孝敬你的吧。”
温若寒愣了一下,再没说什么,便接过碗,很干脆地往里又倒了一层辣油。
他在辣油里捡虾饺,吃到第二个,才莫名其妙地说:“我吃的是女儿的孝敬。”
“……是,没吃我的嘴软。”璋华拄着脸轻笑道,“不必拿我手软。”
温若寒理直气壮地又吃了一个虾饺,“我拿你为什么要拿你手软?若我对岐山都不算什么东西,那你又算什么?一个对不夜天外城庶民而言都粗野无礼的外姓蛮族,是我让你读书认字,是我教你待人接物,是我容你参谋干政,连这数月来结党营私贼窝一样的蓬莱殿也是我修来借你住的!
“你能撺掇出这个局来,也是借着我的权势和庇佑狐假虎威——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论岐山大计,好像那上面在哪里写了你的名字一样?”
他骂得不急不缓,语气平淡,毫无抑扬顿挫,也听不出冷嘲热讽,但问得极其尖锐,堪称诛心——当然,今晚他们实在讲了太多诛心话了,现在都适应良好,不见惊容或泪眼,连呼吸都没紧。
“先论尊主对小人的大恩吧。”璋华还能慢条斯理地拆分问题,一个一个来答,“真要这么论,那谁都别想好。一来,您的岐山温氏名义上从父亲手里继承的,实质上又有兄长禅让——别说您抢没抢,终归是温冶让了你。
“二来,您的修为境界,根骨受之父母,筑基成于宗学教习,后天修炼有大明宫的天材地宝随意取用——更别说忘川门下的师恩,还有归墟这天下第一的修行圣地。
“三来,您的宏图大业,朝政维稳是任龙图压阵,急难抢险有邢雪卿代劳,人事账报扔给我先过,灭门清人被温逐流包办,养兵成军靠黎氏鼎力支持,西北大疫由温问枢舍身相殉——自然,您是岐山尊主,万事由您定夺主控,能得您利用是臣仆之荣幸,但你有本事就一个都别用啊!”
将这长篇大论娓娓道来后,她竟然还记得一开始的问题,又捡了之前的话头说:“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和你论岐山大计……我有什么资格?”
她低低笑了一声,如嘲带讽,“众人胼手胝足,一路建造起来的琼楼华宇,最后冠你姓名,我呢?我有名无姓——我没资格。”
温若寒恍若未闻,又夹了一只虾饺来吃,但腮帮一动没动。
而璋华也没指望他能给出什么反应,毕竟揭的是这样的老皇历,但凡他愿意给出反应,这常翻常新的皇历早就该不值一提。
“所以我想让有资格的人去决定。”最后,璋华还是高举轻落,将皇历轻飘飘地翻了过去,换了新的一页,“你还愿意委屈自己坐在这里,和我扯皮,不就是因为你也想知道他的决定吗?”
听到这一问,温若寒才发觉自己一只虾饺含了太久,方胡乱嚼吞了,但仿佛被澄皮黏住了口齿,许久没说话。
璋华稍坐近了些,手搭在桌面上,“那是我们的儿子,是岐山的少主,是新一代的将来——他在纷争的现场,在口舌之外的刀兵前线,他真切切地看到了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他身边有你信任的忠臣良将,有我放心的同僚故人,还有温冶的儿子。
“岐山的大计该怎么走?温氏的未来又是什么样?
她缓慢而不容挣脱地握住了温若寒扣在桌面上的手,“让他来决定,这样你我都心甘情愿,好不好?”
温若寒一直垂眼盯着辣椒油里的最后一只虾饺看,并无余光分润,却也没有挥开璋华的抓握。于是璋华稍俯下身,又握着他的手摇了一摇,仰脸望他,用满是期待的口吻,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温若寒终于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又飞快挪开,用另一只手捞起虾饺来吃,难得在咀嚼间含混地开了口,“你求……”
“我求你。”璋华只听了一个开头,便应了他无赖贫嘴一样的要求,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地道,“温凛,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给我们这纠葛着辜负的二十年一个体面收稍好不好?给岐山一个安稳些的未来好不好?给下一代的孩子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好不好?
她这声“好不好”已经说了三遍,又重复了三遍,温若寒才嚼完了他的饺子。他默默从璋华掌下抽回手,眼睛依旧盯着汤碗里的两片辣椒油,才声音有些发闷地道:
“不要以为你求我就能让我答应你。”
【平定府】
随着温若寒那简短得像废话的批示抵达,平定府中的温氏高层小会暂时收歇,熬了小半宿的老前辈借口回屋补觉,把空间真正留给了屋里的堂兄弟。
一出门就是寒夜冷风,吹中正打呵欠的邢相,激得他一阵咳嗽,干脆转身往背风处躲。
待邢梅平复呼吸,就见只穿炎阳烈焰单袍的温逐流抱臂站在风口,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在热心为同僚挡风,还是在看邢梅一介修士却连御寒本事都不到家的笑话——这是个好问题。
但聪明人不会问让自己尴尬的问题,只会另提话题,邢梅道:“我方才看,二公子是真的高兴的。”
少开尊口的温逐流难得应了一句,“二公子见事总愿意往好处想,容易高兴些。”
“要么说‘人闲就废’。二公子小时候看着是多机灵的一个孩子,心明眼亮,嗅觉灵敏,还会藏拙,结果才在外城待了几年啊……”邢梅顿了顿,给出的评价还算中肯,“底子倒是还在,但到底炎阳殿上混少了,论嗅觉敏锐,终归差了少主一截——你瞧见少主的表情了吗?那反应快得让人瞧着都不落忍……”
温逐流轻轻“呵”了一声,“你不落忍?”
“再怎么说也是我眼皮底下长大的,第一次见时还皱巴呢,窝在璋华怀里一直哭,公子还嫌他吵,没个当爹的模样——当时我在一旁瞧着还忧心呢,想着这孩子也就是公子成家前的一桩风流债了,还占个庶长的灾殃名分,等以后他爹娶了正房有了嫡子,都不知能不能平安长大……”邢梅靠在背风的角落追忆前尘,默了一会儿,才失笑,“一晃都能当我的少主了——虽然赶不上亲爹,但少说也够给岐山守成了。”
温逐流道:“其实主上与少主一个年纪的时候……”
他这话并没说完,但邢梅听得懂意思,“那不能比的!不说才智手腕,只说性格气质,那时候尊主是何等风流潇洒,气度夺人,那么剑走偏锋的雄主气象啊——少主嘛,同辈中算是出类拔萃,有五六分未来主君的模样,但还是稍显局促,少了一些浑然天成的英雄之气……当然也不能怪孩子,实在爹娘管教得严了些。”
当然了,在温旭成长的十余年里,实在没什么能培养风流潇洒的好环境,毕竟连他的少主位分都一直有个含凉殿的四公子虎视眈眈,直到季春之乱后才隐隐落定。作为未必是少主的庶长子,无论是课业、武学、听政乃至夜猎,温旭一直都被逼得很紧——或许来自母亲的管教,或许来自父亲的考教,又或许,只是来自弟妹们带着崇拜和依赖的眼神,还有他自己对环境的体悟。饶是这几年尘埃落定,但温若寒又开始往他肩上压担子,所以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休整机会,他大概也习惯了紧绷着要强的精神状态,那时时刻刻周全紧绷的一根弦,也就成了温大公子独有的气质。
邢梅在暗角感慨完了温旭,不免又带了一两句到温易身上,“但二公子是真像他爹啊——明明是从小离家,大明宫里耳濡目染那么多年,一出来还是温冶那身嫡长宗子正大光明的调儿……”
温逐流又对他“呵”了一声,“不是你偷偷带人想和他火拼的时候了?”
“那不是没火拼成吗?”邢梅难得不好意思,“谁晓得他正人君子到在争储的戏本里演禅让啊?”
他这话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半晌才叹息道:“当年觉得是温如销毫无心气,自认不如,急流勇退——都不算个够格的对手。现在想想,其实要真的火拼起来,真说不好那一时一刻的结果,毕竟羽翼丰满,名分又实在压人。他这一让,少说省了不夜天三年内乱,一退西凉两千里,这等气度……庸人如你我,是真做不出来。”
温逐流出言纠正道:“庸人如你。”
“赵逐流,我嘴上敬你一两分,你还狂上了是吧?”邢梅捣他一胳膊肘,“你做得来?你这天下第一等没主意的,最多也就闷闷地跟着人一起退——没人招呼你一起,你就是乱流里一团愚忠血肉,指不定被人流踩到哪片泥里。”
温逐流压根没躲,被邢梅一捣只如瘙痒,一动没动,却笑出声,“那你就是被人招呼了,甚至被人绑了一起走,也要挣开绳子跳下车爬回不夜天的那一个。”
“老子世代住这儿!”向来用雅言阴阳怪气的邢相难得爆粗,“恋家惯了,生是岐山的人,死是岐山的灰!”
这同僚间的鬼笑话讲过了,到底言归正传,也因玩笑中隐忧之意,邢梅难免心生感怀,“我家几代老秦人啊……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的,名位都快到顶啦,还折腾什么?说到底还不是盼着岐山好吗?盼着岐山好,就又希望少主像旧时尊主,又希望二公子像温冶——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不用闹到最后才殊途同归,直接双剑合璧岂不更好?但凡尊主愿意给机会……”
感慨到此,邢梅又沉默了,莫名其妙问温逐流:“你说,尊主现在到底怎么想的?”
他难得认真相询,温逐流也就认真想了,然后很老实地答了个“不知道”。
这就是邢梅为什么不喜欢和温逐流搭班子了,省心是省心,无趣也是真无趣,能逼出一句玩笑话就用没了这趟的份额,哪怕和虞丹歌一道出来被追着嘲讽呢?也比被温逐流的沉默或者废话闷死强。
好在邢梅真的习惯了,也善于自我调节,当即转换成自言自语的模式:
“那少主,又是怎么想的呢?”
“温于升,你怎么想的?”
温易问这句的时候,温旭正看着苏韬帮忙铺展开的北境地图,手上悄无声息地捏了许多瓜子仁,闻言只是朝堂弟瞥了一眼,敷衍道:“我都说了不会动清河的。”
“跟那没关系。”温易也坐过来和他一起看地图,把东北细节模糊成一片只剩海岸线的的边角铺展开,随口反问,“难道你说‘不动清河’和我有关系?”
“没有。”温旭打了个呵欠,他还是缺觉,但今晚肯定是补不成了,隐隐的困顿让他没什么心情和堂弟打嘴仗,只眯着眼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纯粹是不方便,也没必要。”
温易认真道:“就算方便,也最好不要。”
他这么说温旭就真来精神了,温大公子平生除了爹娘就没真服过谁,“为什么?”
温易更认真了,“怕你打不过。”
“……”因自矜身份,温旭还真没和聂明玦私下交过手,当年清谈会武赛上倒是有次机会,但他在与聂明玦交手之前就败给了蓝曦臣,当下也不好强说勇武,本能地拿温易少时吹的牛皮反讥,“怎么,难道跟聂大公子提你也不好用了?”
这话才说到“聂大公子”,温旭就想起不对,但困倦中胡话比梦话溜得还快,等他闭上嘴,连话末的笑音都荡完了,急忙抿起唇看温易。
温易确实愣了一下,但一愣后又垂下眼睛,悠悠笑起来,“或许还好用吧——你提我一句,可能他刀劈得更快,那可不仅打不过,怕是要没命的。”
这话比刚才的“打不过”还过分,甚至算得上“出言不逊”,但说话的是温长松,不说假话但真话更诛心的温长松,所以温于升白了他一眼,脚下轻轻拐了他一下。
对于并肩坐下的两人,温旭这脚下一拐最多只是牵动小腿,但温易却将上半身都歪了过来,碰瓷耍赖一般靠上兄长肩膀,口中悠哉悠哉地问:“你还没答我呐——你怎么想的?若现在盘外招太多,难以计较,那就只从心而论,你想为岐山做什么决定?”
温旭展开肩膀顶住了他的侧靠,口中却哼笑一声,没得理也不饶人,“我一个谁都打不过,还怕是要没命的人,想什么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啊,你的决定对岐山很重要,少主。”温易缓缓地说,侧过脸来,眼神温和而认真,“对我也很重要,哥哥。”
温旭的世界好像都被这一声“哥哥”叫得安静下来——真神奇,明明阿晁也叫的,一声长长的“哥哥”能回转出千百种调子,绝大多种都听着让人火大。而长松与他私底下还是叫表字的时候多一些,偶尔亲昵喊他一声“哥”,少有叠字叫“哥哥”的时刻……上次是不是还在季春之乱的时候?
温旭眉头有皱,又悄然舒展开来,因被温易侧靠着,他腰背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但又懒懒地垂着头,手上一下一下地捏瓜子——捏开壳,挤出仁,落在手心里,慢慢积了一小撮。
等到手心几乎满到放不下的时候,温易的手已经摆在旁边等了有一会儿了,温旭手一侧,把瓜子仁倒进温易手心,不多不少的一半,是宗学课桌下屡教不改培养出的熟练度。
温旭侧过脸,看着温易温润如静湖的眼睛,微微笑起来,隐有挑衅,“我是不会退的。”
温易的眼神依旧平静,他轻轻地说:“我知道。”
“但同样是进,激进和缓进,总是不一样的。”温易说,“同样一个目的,走三年和走十年,也不会是一样的走法和风景。”
温旭说:“但目的地就在那里,快也好,慢也好,人的眼睛,总是望着最远的那一端——在天之涯,在地之角,在九州的边界,在……”
他停顿了一下,在换气的间歇无声地笑起来,他望着眼前的九州图,用年轻而稚嫩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过去,最后,停在了岐山的疆域,眼神里十分欢喜、百分爱惜、千分期盼、万分信仰。
“在太阳升起来的地方。”他重复了一遍,“在我的名字里,温于升,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岐山温氏啊……
“我的岐山温氏啊,我想替他开路,推他往前走,我想要他的的中兴乃至鼎盛,我想要给仙门数百年四分五裂做个了断,我想要统一九州天下,就像我们这片土地上曾崛起的政权所实现过的那样——”他闭上眼,在记忆中的宗学读书声里轻轻和,“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贾谊:《过秦论》上篇]”
温易安安静静地听着,牵起旧岁背书的肌肉记忆,口唇不免跟着动,手上则抚平了那九州地图的边角,小心得近乎虚触。
“这样的大业,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温旭微微咬牙,“我怎么可能想退呢?”
他顿了顿,又偏头看温易,“可不想退是不想退,怎么进又是另一回事了。长松,你让我从心而论,那么我仅从心而论,就免不了想起别的……这一两日,我总是想起别的,有些你知道,有些可能你来的一路上还没来得及知道——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慢慢告诉你知道。
“我会想起不夜天外城一百零八坊晚上的灯,我会想起自岐山背井离乡投军去西凉那一摞摞的名册,我会想起秦蜀联合治水后那些被用作泄洪的农田,我会想起最后去含凉殿老四看我的眼神,我会想起这个平定府——从这儿出门去,往前庭核心区一路走,现在压了一路的积雪,雪下面是血,血下面又是雪。
“我会想起昨天最后一汪血是个男孩子流的,想起他对我说的话,想起他的眼睛他的脸——和阿晁一样还有点圆,我觉得他小时候一定也是个小胖子。
“然后我又想起阿晁,想起晏晏,想起阿映,甚至会想起温景和温昙……哦,当然也想过长松你,但没有那么多……”
温旭的声音越来越轻,看着九州图的眼神也越来越飘,梦呓一般,令人毫不怀疑他此刻心中纷乱如走马,但最后,他的目光又凝起来,“我还会想起我们在宗学背的书——先生总是抽我背,小时候嫌烦还怕,还靠你在下面给我翻,但到底是都背熟了。如今再想,都忘了是哪篇,也能脱口而出,千古文章,是比我自己说得好。”
“一时也想不起是哪篇了,但背起来应景得很。”温旭偏头看温易,这是他少时被抽起来背书时的习惯,哪怕旁边的弟弟还手忙脚乱地没找到页码,“第一句是,一人之心——”
温易手上当然没书,但这句话确实很熟,他虽迟疑,但下半句顺嘴就溜出来了,“天下人之心也?”
温旭的笑音闷在嗓子里,按着九州地图抚了一下,“秦爱纷奢。”
温易几乎都能想起这是哪卷哪页了,语气笃定了许多,“而人亦念其家。”
“奈何、”温旭卡了一下,随后似是自嘲终归记忆有褪色,又似是纯粹为文句中的意味感慨,长叹道,“奈何啊——”
“奈何取之尽锱铢,”两人同声同气地背下去,但又因语气语调不同而错落开来,温旭说得艰难,温易念得落寞,“而用之如泥沙。”[ 杜牧:《阿房宫赋》]
那一刻兄弟俩面对面地撞上了眼神,虽情绪不相似,但同声同气地背完了,又同时无声笑起来,温易笑得放心又欣慰,温旭则笑得有点疲累,到底垮了腰,低头靠在了弟弟肩膀上。
年方弱冠的岐山少主温旭扪心自问——温于升啊,温于升。
——若从心而论,你于心何忍?
温旭靠在温易肩膀上,又絮絮地讲起昨天对着李家人发的那场大疯,说起那积雪下满地的鲜血,说起李璨的反复和临终之语,说起李玉的坚持和崩溃,说到最后,还坚持靠在温易已经绷得比木头还紧的肩膀上,问:“长松,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样的事情我还要在晋阳干一次,在高阳干一次,甚至在清河干一次,你会怎么样?”
“……我会拦你的。”温易艰难地说,“但你也说了没必要,没必要非如此,更不该非如此。天下大义明摆着堂皇一条,仙门百家未尝不可求同存异,慢慢做来,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温旭在他肩上点点头,“你会拦我,你会骂我,你会对我失望,你也许还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理我——但你不能拿我怎么样的,我是你哥哥,你可以反对我,但我还是你哥哥。”
温易眨巴眨巴眼睛,有点莫名其妙地道:“这倒确实是,没办法跟你割袍断义的。”
“就像我娘,她也会要求我,会命令我,会管教我,但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温旭自顾自地呢喃,“如果我不听她的,她会生气,会失望,但最后还是会原谅的——她是我娘,我求她理一理我,她就会原谅我了。
“但……但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未尽之意,已然令温易悚然动容,想到了自己此前刻意忽视和回避的,另一种可能的未来走向。
温旭显然也在想那个走向,他本弯腰靠在温易肩上,这已然是在他身上极少见的软弱依赖的姿态,如今想着想着,虽无言语,牙关眼睫却在抖,最后人也完全侧过来,抱住了温易的身体,把脸埋进弟弟肩窝里,埋到后颈骨凸出来,像一只怕冷的向阳鸟。
这样的姿态在他少年时都罕见,几乎只在幼年时才有,温易努力回忆他上一次这样,好像也是很早很早的时刻,在他们都还是小少年的时候。
那是温旭第一次去炎阳殿兼职当差,说得郑重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困难活计,就是给温若寒看的日报校对错别字而已。但毕竟初次上岗,他连笔墨都检查了好几遍,还带了一大包草纸,方踏着朝阳,踌躇满志地去给他爹当改字小工去了。
第一天上岗的改字小工中午就憋着眼泪跑回蓬莱殿了,正好被璋华迎面撞见盘问起来,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情况,又被偷听墙角的弟弟妹妹学舌去了,很快传得寄宿偏殿的温景温昙都晓得啦。大抵是自觉丢了自己当长子大哥的金贵脸面,他下午在宗学上完课,干脆跟着回了温易自住的清晖阁,晚饭时分任凭母亲怎么派人来叫来催都不肯走,最后还是温晏牵着温晁给他送饭来一起吃,闹了清晖阁一晚上——最后还是不肯走,非要和温易一起睡觉。
那时候温晁还是个八岁的小胖子,平日就睡得很早,闹了一晚上困得更早,在温旭和妹妹耍赖不回蓬莱殿的时候,小胖子已经坐在门槛上搂着猫在点头打瞌睡了。温晏和不知好歹的哥哥大吵一架,最后只能做鬼脸,“那我和阿晁回去啦!哥哥你不在,我就能多和爹爹呆一会儿了,你就和二哥睡去吧,我和爹爹阿娘睡,我还能陪爹爹吃夜宵呢!”
“夜宵?”小胖子在猫头上闭着眼咂咂嘴,“什么夜宵?”
温晏拉起弟弟的胖手拽着走了,理直气壮地道:“你没有夜宵吃,只有我这样好看苗条的姑娘才能吃!……哎呀阿晁不要坐地上脏死了,你好沉我拖不动快起来……”
后来也没发生什么,“想和长松一起睡”大概只是温旭不想回家的借口,他照旧做作业背文章修晚课,只是和温易待一个屋子可以对照检查一下。晚间洗漱后,兄弟俩倒是一起枕着月光说小话,从阿晁会不会一直胖下去那肚子上的肉会不会把丹田挤没了结不了丹怎么办,聊到老四偷偷抄温旭的作业还不承认,从明天温逐流来校场当教习该叫先生还是师傅还是叔叔,聊到太史先生讲的《过秦论》比《阿房宫赋》难背多了……最后熬到快三更天,终于聊到今天改字小工第一天上岗的尴尬事。
那所谓的“事”都快被温晏温晁“哈哈哈哈哈”着讲了好多遍了——也就是炎阳殿里尊主灵压低从人习惯弯腰膝行,新上任的改字小工没找到桌子只能跪在地上改,正好像贼一样被屏风的影子掩住了,尊主一瞥眼只能看到一个挺矮的学生帽,问个日报不及时答话还在那里写写写不知在写啥,一气之下随手拍灵力摔了他的笔——改字小工就被吓哭了。
摘了学生帽也不见泪眼的改字小工侧过身来,紧紧抱着弟弟的身体,把脸埋进弟弟肩窝里,埋到后颈骨凸出来,在月光里分外苍白。
“长松,长松……长松你别笑了。”他的声音难得稚气地哽咽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在害怕什么……你别笑了!”
那时候的温长松只是个笑意悠哉里带点儿蔫儿坏的小少年,用力吸气鼓鼓脸才去了笑,方好声好气地应了,“好我不笑了,你倒是告诉我你那时候害怕什么呀?怕丢面子吗?那还是你爹爹啊,都说了只是没认出来,二叔不都叫你起来去桌上写了吗?你自己莫名其妙跑出去的。”
“我知道那是我爹爹……可看着一点儿都不像……”温旭的声音脆得快裂开一样,“那时候我跪在炎阳殿的边角,那个边角那么暗那么黑那么偏,我从那个位置看我爹爹,那么高那么远那么陌生——我从没觉得他那么陌生过……长松……爹爹陌生到我都认不得了……”
八年后,那个长大了的小少年再次抱住了弟弟,话音里是与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情绪浅淡的恐惧,还有因恐惧而来的自嘲。
温旭窝在温易耳边,倦怠而颤抖地叹息:
“长松你说,我父亲批的‘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蓬莱殿】
温若寒慢慢把虾饺剩下的汤底喝干了,连着那余量的辣椒油都一滴不剩,才用一种毫不发闷的,更清晰更冷淡的口吻来重申自己的威胁,“不要以为你求我,就能让我答应你。
“也不要那么自信自己对时势的把握,不要自信自己一定是对的,更不要觉得我会因为你说得够好,就一定会听——你了解我,我温若寒生来任性。
“我行即道,我身即法。”
他缓缓哂笑,灯火映得他眉目间阴影深深,陈冷如刀刻。
“你想把岐山的决定权交给儿子,但不要忘记他决定的权力是谁给他的——你怎么会觉得只是给他捎一封信,就能让我温若寒养出来的儿子抛下泼天的功业,头也不回地缩回家来?”
而璋华只是起身拿过了他手边的两只碗,摞起来放在桌角,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桌边的辣椒油痕,一边摇头轻声道:“哪怕是在白日梦里,我也没奢望过能对你求出什么,更没自信和你比在旭儿心里的轻重——温凛,你是做父亲的,不要这样苛责孩子!”
说到后半句,她脸上难得显了厉色,直身俯瞰温若寒的眼神阴鸷,像一只磨牙的虎豹。
温若寒轻轻松松地回问:“那你今天和我说的那么多干什么?”
“试着做一做白日梦,万一成真了呢?”璋华轻叹,“我以前自己对自己说‘为臣何幸,得奉明主’,总想着,不论旁的,至少你我之间,还有君臣之义能保全。”
“为臣何幸,得奉明主。”温若寒低声重复了一遍,问:“你现在都不再说后半句了吗?”
“体面点儿吧温凛!”璋华厉声斥道,“别让我连这前半句都说不出口!”
温若寒微微咬牙,还待冷笑着说出什么体面的刻薄话,就见璋华擦干净了桌子,直接退开一步,自行抽了簪,散下头发,“我身体不好,熬不过你,还得补个觉,你随便睡哪儿吧。要是睡不着,你就把蓬莱殿的大门敞开,让所有的消息都进来——这里的消息可比炎阳殿的快。”
温若寒微微眯起眼睛,“什么消息?”
“随便什么消息——阳泉的消息、三晋的消息、北境的消息、仙门的消息。”璋华一边背对着他解衣服,一边说,“你我同类,于时势的把握都过分自信和狂妄,既然观点针锋相对,那就让现实来论证谁对谁错!”
她今晚说得太多,睡前的声音倦怠得喑哑,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强硬,隐约有玉碎的铿锵。
“形势瞬息万变,向来如赌局,一场连一场,只要还没下场,就是转瞬输赢。
“天亮后,又要到了下一轮投骰子的时刻了,让所有的消息都进来吧。”
她扭过身来,一身中衣散了头发,隔着重重光影和起身凝目的温若寒遥遥相对。
“我们一起看看点数。”
【平定府】
东天尽处,黑中隐隐泛红紫,是破晓前的天色。紧了大半宿的北风停了,温逐流让开风口,活动活动关节,道:“天快亮了。”
“嗯。”背风处的邢梅探出头来,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很顺利地打了个呵欠,“又要干活了。就按少主说的,今天把地牢里的那些料理料理,选出几个替罪的,再留点乖巧当幸存的,对好戏本子——内讧太假了,还是用邪祟吧,这太行山里本来就妖兽横行,顺便让虞翯在地底下搞点动静出来……
“然后就可以往外放放消息,先别刺激周家,长治那儿大小也有个仙府,叫黎家是吧——这姓听着都晦气,就他们吧!穿上李家的袍子向他们求救,等他们又拖又扯皮才姗姗来迟,这地方就剩李家残部,还有临出门又发现不对的温大公子及其正义之师!再顺势遍太行山搜索搜索妖兽余孽,跟周家碰一碰……”
“抓紧时间,夜长梦多,小心走漏消息。”温逐流提醒说,“能多快就多快,监牢清理得差不多就放消息吧。不夜天内政都折腾起来了,就怕有内贼。”
“用得着你说……出门的时候我都筛过一遍了,不是绝对可靠的出身早都剔出去了。”邢梅又打了个呵欠,“不然尊主何必派我来随军?出门前真是处处滞塞,遍地都说有疑难要缓缓从长计议,一个两个都坏得太猖狂了些,好不容易才把队伍拉出去。
“我当时从民部骂到财部再骂到吏部,连在军部都跟任龙图干了一架——我还问他是不是当尊主说话不算数?他是不是故意使坏……那一架真是发挥得无敌好!结果骂错人了,谁能想到使坏的是蓬莱殿啊……”
温逐流又抱起手臂,伴着邢梅的洋洋自得,望着破晓天色沉思良久,突然出言:“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相信那是璋华本人的主意,兹事体大,她不是那么没底线的人。”
“……这你就别管了吧?你可学学避嫌吧。”邢梅微微眯起眼,一阵无语后干脆敷衍道,“一个发疯的快死的女人,干出什么都不奇怪。但愿少主的决定能给大家一个周全体面吧,希望那女人见好就收记得服软,不然按尊主现在的脾气,逼急了发大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怕不是真要杀个血流成河六部空一半,那可真别说什么激进缓进了,咱还是退下修破车吧……”
远处隐约有杂声起,温逐流朝彼处注目而去。
邢梅还在自我安慰,“不管怎么说,反正平定府这里是稳的,李家人被锁在牢里,金丹都被化掉了,还能跑了满仙门嚷嚷岐山屠门不成?这又不是戏本,环环相扣上下文衔接,回回告一段落时又急转直下……”
温逐流突然拍了他肩膀,示意转向——彼处小门一开,温旭的亲信苏韬撞了出来,难得脚步踉跄,惊惶失措,远远望见彼处两片极品炎阳烈焰袍色,直接就喊了起来,“少主在吗?报少主——监牢、监牢——”
在苏晃朗喊出完整的句子之前,邢梅嘴里先溜出一句毫无情绪的麻木感慨:“我知道我嘴上没德,但也不用如此现世报。”
彩蛋:当一觉睡醒的改字小工回到蓬莱殿
坊间俗语有云:深更半夜不睡觉准没好事。饶是小少年们只是趴在被窝里讲小话,也免不了深夜矫情多眼泪,清晖阁里两位小公子起床面面相觑,温旭的肿眼泡对着温易的黑眼圈,再想起半夜说的那些话,怎么回忆怎么不对劲,也不知天黑时脑子里进了多少水,非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到底少年心事浅,等两人按时做了早课,又吃过早饭,就将昨夜的矫情心思和豆浆一道咽了。恰是不上学的休沐日,蓬莱殿还没来人找,温旭自己就觉得不合适了,对温易懒洋洋的“要不要我陪你回去”的调侃报以一二拳脚后,干脆独自走上了回家的路。
休沐日没人去三清殿宗学,温旭一路清净,只偶遇了去校场练箭的温景和温昙——这对和温旭异母的孪生弟妹在照面时根本没提起昨日的炎阳殿小故事,温景只来得及告诉温旭“父亲还在蓬莱殿”,便被温昙拽着急急跑走了,根本没给温旭说“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练箭吧”的机会。
找不到借口不回家的温大公子独自磨蹭了半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进蓬莱殿时还神思不属,胯下一道风过,就迎面被弟弟撞进怀里——温大公子站得稳,小胖子反被自己撞得“啪唧”一声,结结实实地坐了个屁股蹲。
也不知是真摔得狠了,还是胖墩墩的不好控制平衡,温晁干脆朝地上一躺,翻盖小王八一般四脚朝天,嘴里“哇”地大叫起来,隔着老远朝前堂告状:“娘!你看哥哥一回来就撞我!”
才从温旭腿间窜过去的橘猫又窜回来,和小主人一起大叫,嚷得很是热闹。
“……”温旭满腔别扭心思都被这飞来横祸给撞没了,看弟弟叫了两声还没人出来,暗暗翻了个白眼,直接单手提了他后衣领,将小胖子提溜起来示威性地甩两下,“再说一遍谁撞谁?”
温晁惊恐地在半空中蹬了两下腿,没蹬到地,反把自己晃起来,又大叫道:“阿娘救我!哥哥一回来就欺负我!啾啾救我!”
地上的橘猫威武起跳,攀上小主人晃荡的裤脚——于是猫也跟着荡起来,嘴里还“嗷呜呜”的,惹了满蓬莱殿的猫崽子惊恐缩头,大概骂得挺脏。
这乱七八糟的家庭暴力终止于蓬莱殿女主人百忙之中抽身出门瞥来的一眼,“不许闹!旭儿松手,阿晁管好猫。”
温旭讪讪放开弟弟,小胖子一落地就对哥哥吐舌头,从裤腿处抓起橘猫,对着宫墙上数只猫崽子们高举起来,被他高举的啾啾得意地“喵呜”一声,惹得猫子猫孙们纷纷直立竖耳,像是在庆祝一场战胜家庭暴力的巨大胜利!
小胖子转头对着哥哥“嘿嘿”一笑,说不尽的得意欠揍,一招手数猫相随,又飞快地跑走祸害别处了。留得才摸上剑鞘要揍他屁股的温旭措手不及,转头见璋华还在前堂门口朝他招手,方熄了揍弟弟的心思,老老实实进了蓬莱主殿正堂,乖乖叫了一声“阿娘”。
璋华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在清晖阁做过早课了?”
温旭直身答道:“修行一日不可懈怠,儿子都按时按量做过了。”
“怪不得一身湿呢。”璋华摸摸他的脑袋,从后脑顺下去摸过肩颈,擦了一手汗,“大周天走真气浑身出汗,清晖阁没你能换的衣裳吧?也不等汗消了再回来,一身潮乎乎地吹早风,要害病的知不知道?”
温旭闷闷“嗯”了一声,由着母亲帮他擦头擦脸,换了干净外衫,小声问:“父亲走了吗?”
璋华正给他掩领子,闻言瞥他一眼,却只问:“早饭吃了吗?”
温旭点点头。
“还是再陪你爹吃点儿吧。”璋华在他肩上捏了一把,“等你一早上了。”
温旭的脊背肩膀猛地绷了起来,又被璋华轻轻捏松了。
“没事,娘在呢。”璋华把儿子半揽到怀里,朝堆满了账册文书的桌案推了推,“你弟弟在外头太吵了,你帮娘搬到里面去,我在里面看。”
温旭抱着桌案绕过内室屏风,因案上高擂的账册文书遮眼,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父亲,但已经听到了轻轻的笑音,泉流般清淡,“哦,这个‘糧’字啊,怎么知道是你哥哥改的?”
“因为我认得哥哥的字嘛。”温晏坐在父亲腿上,手里刚编出一只藻井六花结,眼睛才抬起来,看了下温若寒手里的日报本,在温旭的字迹上点了一下,“喏,这个‘米’字旁还是倒下笔,肯定是哥哥写的。”
说完了,小姑娘的注意力又转移开来,从父亲胸前抓了一把散下来的头发,用手里的花结来绑辫子。温若寒皱了眉偏开头,散发从温晏指间溜开去,又生被她拽住了。
“爹爹!”小姑娘很不高兴地道,“你答应我了,我陪你饿肚子,你就陪我玩!六姐姐陪我玩都让我编辫子的!我编得可好啦!”
“……”温若寒默默把脸扭回来,任由女儿灵巧地把花结编进发里,抬眼朝不远处刚坐下的璋华看。
璋华没第一时间发声,而是远远看着小姑娘仔仔细细地编好了温若寒的一把头发,才笑道:“晏晏——长头发编长花结,不太好看。”
温晏也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没有强行自夸,而是点点头,很认同母亲的看法,“是诶,从一半编进去实在太长了些,应该从发根编的……”她一把薅下花结,指挥道,“爹爹你转过去!”
“……”温若寒按了按脑后发根,言简意赅地道,“疼。”
“哦,对不起嘛爹爹。”小姑娘直起身子抱住父亲的肩膀,朝他发根处吹了轻轻软软的一缕热风,“你转过去吧,我会轻轻的。”
温若寒仰起头,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朝憋笑的璋华狠狠瞪了一眼。
“晏晏,过来。”璋华朝女儿招招手,“娘告诉你怎么编好看。”
“不要。”温晏又不傻,哪里不知道这是母亲要帮爹爹耍赖,抓着温若寒的头发还待撒娇,就见璋华稍稍挂脸,又叫了她一遍,只好放开手,跳下软榻朝母亲走去。短短几步,她满脸心不甘情不愿,嘴巴噘得能挂个油瓶,被璋华一把捏了,搂她进怀里。
也不知璋华对女儿附耳说了什么话,小姑娘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挂上了甜甜的笑颜,向阳花一般明媚欢喜,又抓了几根彩绳,踏着轻巧快活的步伐蹦跶出去了。
那边母女俩讲小话的时分,这边父子相对,温若寒顺了顺自己惨遭蹂躏的头发,随口问:“早饭吃过了吗?”
温旭答道:“还没。”
“张嘴就是一股豆浆味儿。”温若寒半笑不笑的,“可别糊弄我说是昨晚喝的。”
温旭马上抿嘴,垂眼想了想,实在圆不回来,只能道:“儿子知错。”
温若寒眯眼看他,虽不像炎阳殿上离得那么远,坐得那么高,眉头皱得那么紧,但眸光依然深邃晦涩,难辨其中情绪。短暂的沉默中,温旭的嘴唇越抿越白,拳头越攥越紧,温若寒才微微叹了口气,难说是失望还是无奈,“过来。”
其实温旭已经站得很近了,几乎就和温若寒隔着一张炕桌相对,再“过来”能过哪儿去?但父亲发话,他也只能象征性地挪挪脚步,绕过炕桌阻隔,站到温若寒手边——然后就被温若寒一手搂起来,带到大腿上坐好。
温旭呆怔怔地被父亲搂到怀里——这位置温晏坐着刚好,小姑娘往父亲身前一窝还能翘起腿——温旭这样的小少年其实也没差几分,毕竟他爹实在高大,但他又实在坐得不适应,本能地将腰背挺得笔直,脑袋顶直愣愣地抵在温若寒下颌处,卡得不上不下。温若寒不由用手臂一勒,将孩子勒得弯了腰,正好窝进他怀里,方合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温若寒翻手抄起炕桌上的日报本,正是昨天改字小工的作业,点了他改过的那一段,“昨天都没给我好好报,今天从这儿开始,重新念。”
“……秦中北、西部连绵五日暴雨。”温旭轻轻吸了一口气,逐字读来,“黄河干流及支流无定河、泾水、渭水涨,预将过十年极峰,预调粮备灾,设华阴以泄洪……”
温若寒从炕桌上干果盘里抓了把瓜子果仁,一搓手皮壳纷纷落下,只剩果仁充早饭,随口问道:“无定河在哪里?”
温旭垂头想了想,手上无意识地勾画三秦地图,“是榆林的大河,源自白于山北麓,自西北向东南,过清涧入黄河。”
“渭水呢?”
“渭水是从西凉横过来的,过关中,经不夜天,至潼关入黄河。”温旭想了想,又提前答了另一个,“泾水是渭水的支流,由北入渭水,泾水清而渭水浊,故称‘泾渭分明’。”
他说得多,正好够温若寒吃完一把干果,又问:“知道为什么这几条河涨水,却要在华阴泄洪吗?”
“……儿子学业不精,不知道。”
孩子在怀里微微发抖,温若寒却没细看,只是一手捏着瓜子剥壳,一手捏开孩子的嘴巴塞瓜子仁,开口解释了两句:“渭水河床高,洪峰一到,华阴那边各支流必然会倒灌。那一路堤坝去年没来得及抢修,如果洪水太大,与其等某几处连续溃堤决口,淹掉华阴大部,不如先破堤泄洪。”
温旭很少被父亲喂食,一时怔愣,含着瓜子仁默了一会儿,才伴着父亲的话音咀嚼起来,不管听没听懂,也不管温若寒这个只在不夜天听报告的信息二道贩子到底说得对不对,都很给面子地用鼻音“嗯嗯”个不停。
温若寒抱着儿子好一番高谈阔论,而温旭沉静的“嗯嗯”好像也比温晁大惊小怪的“哇哦”更对他的胃口,他过了嘴瘾也过了爹瘾,看儿子腮帮不动了,又将那日报本翻了一页,“继续念。”
好在日报上不全是晦涩难懂需要知识储备的实务,至少接下来的这一页就是仙门众世家的即时消息。虽然用的都是什么“谈玄”“游猎”“宦学”一类的大词,好不高深玄虚,但没什么温旭不能理解的东西,和连着五天大暴雨还要发洪水相比,更是没什么要紧的——天下事虽多,但对温宗主来说,一日间真正要紧的也就那么一两件,剩下的都是听听就算了。
温若寒一边听一边单手剥花生瓜子,有的自己吃,有的拨出来时正好温旭才说完一句,就被温若寒顺手塞进儿子嘴里。于是后面的日报不免念得磕磕绊绊,含含混混。
要说大明宫炒干果实在香,温旭吃得顺口,干脆侧过脸等着——脸侧了几下,身子也歪过去了,索性贴着父亲胸口张嘴等着吃,口中念得也越来越随便了,“姑苏蓝氏……云深不知处讲学堂对外招新……爹花生你自己吃吧……三月为一期……北境各宗踊跃报名,颍川冯氏、月陵秦氏、清河聂氏……好多人啊……爹!爹爹!”
温若寒被儿子叫回神来,仔细看了一下手上的干果,“不是花生,这是胡榛子,甜的。”
“我不是说这个。”温旭嚼着胡榛子牙关“咔哧咔哧”响,“我是想问姑苏蓝氏——他们家那个讲学堂多大呀?要招那么多学生。难道比三清殿还大吗?比崇文馆还大吗?”
“他家讲学堂……也就三清殿那么大吧,但学生应该是住在云深不知处里——建在山鞍上,占地比大明宫要大一些,比不夜天内城小一些。”温若寒又捏了一把瓜子,哼笑一声,“不过也是虚占,树比房子多,常住人口一点点,只是蓝家内外门。”
温旭盯着父亲手里的瓜子看,“那他们还要收那好多学生……”
温若寒垂下眼皮,遮了略有翻白的眼睑,“就是宣扬得热闹,报名之后他们还要筛,实际一家最多送去十余个,一期不过四五家,一栋小楼也装下了。”
“那我们岐山也收学生吗?听着都好赚。”温旭计较起来,“三清殿是宗学不合适,崇文馆可以吧?还有太初宫……太初宫每年都收学生,但好像没有那么多……人挺多的,姓不多。”
“真数姓也是多的,不是世家姓而已。”温若寒还在拨瓜子,他手上这一把实在有点多,“太初宫是储备人,云深不知处是宣扬名,这做的是两件事……蓝家那种招学不是不能做,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崇文馆没准备好,反怕弄巧成拙……”
这话说得是挺稳健的,但语气处处透着烦躁,不远处看账本的璋华不由扭头看了过来。温若寒对她拧了眉头又舒展,手上捏坏了好几枚瓜子,才发现儿子好久没说话了,不由问:“怎么?想去云深不知处听学看看?”
温旭猛回神,满脸意外,而后又兴奋起来,“我们家有崇文馆了也要去吗?我也可以去吗?我能带长松一起去吗?姑苏学什么呀吃什么呀炒瓜子好吃吗?”
听出他此前并没动心,现在问着也只是好玩居多,温若寒夜懒得深思,随口敷衍道:“能去是能去,本来每年也要和蓝启仁意思一下……但送你去可就不一样了——我是能送,他可未必敢收。”
“嗷……”温旭应了一声,闷闷的,听不出高兴来,“这样……”
温若寒手上捏瓜子的动作一停,“发什么呆?真想去云深不知处听学?太史裴那满腹经纶还不够教你的?”
他语气不善,温旭本能地坐正了,但脸上还有些呆,“啊?”
“啊,没,没想去……”他又低下头来,满口喏喏的孩子话,“我刚才就是在想,爹爹,你拨瓜子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啊?你教教我吧——要不太史先生总在课上盯我……”
璋华远远听着都“啧”起来了,温若寒反而朗然失笑,全无方才考教功课的严父做派,正要说话,就见璋华拧着眉头瞪过来。他便捏了温旭的脸颊拽拽,父子俩低头讲小话,“这等坏事可没有随便教的——求我。”
温旭看他笑了,脸上被捏着也笑弯起眼睛,难得张开手臂环上父亲肩膀,作顽童天真态,“求求你啦爹爹!”
温若寒在璋华的拧眉凝望中哈哈大笑,将手上满满一捧瓜子仁塞进儿子嘴里,只留了几颗没去壳的做演示,“就这样,压着尖来捏,力道往下走好把声音捏住……伸手,过来摸这个寸劲儿……”
璋华干脆摔了账本,起身要过来,“温凛你教孩子什么呢?!”
她话音还没落,方走一步就被绊住了脚——一个穿大红衣裳的吉祥小胖子哇哇大叫着跑进来,一把扑到她膝盖上,又抱住腿往下滑,仰头告状道:“娘,娘!你看姐姐给我扎的小辫子!”
其实不用喊,他一跑进来,全场都看到了他满头五颜六色的小辫子。每一根小辫子都用彩绳编了繁复又累赘的花结,花结长短不一,短的悬在后脑,长的垂落肩背,最长的一根流苏甚至能飘摇摇地垂到屁股上去。他一跑起来,甚至只是摇晃起脑袋来,满头花结都会随着他的动作颠簸跳动,一下一下地抽在身上。
温晁叫唤起来控制不住摇头,一摇头就会被小辫子和花结打到,两只小胖手捂不住脑袋,也护不住肩背,更别提还有屁股!更要命的是,猫类生来喜欢晃动的目标,饶是他一路跑进内室,也有两只胆大的猫崽尾随其后,不住朝他身上的花结穗子拍抓扑咬——一只从侧边往他背上扑,一只追着他的屁股挠!
“阿娘,爹爹——姐姐欺负我!”小胖子一手捂脑袋一手挡屁股,背上还挂了一只手贱勾搭彩绳的黑白纹猫,“我都让姐姐给我编辫子了,她故意编成这样欺负我!”
弟弟在屋里告状响亮,姐姐在屋外也理直气壮,远远的都能听出小姑娘的快活,“阿晁回来,还有两根,说好了要编七根身披彩虹呢!”
半个始作俑者璋华乐不可支,笑得直接坐了回去。气得温晁又哇哇大叫着跑去温若寒跟前,结果温若寒也对着他满头五颜六色笑弯了眼,还拎起最长的那根花结看了看,又松开手,在小胖子屁股上打出了好响的一声——一直追着他屁股跑的小三花猛地扑将上去,死咬牙关不松口,挂在他小腿边晃荡,那重量拽得小胖子头皮一紧,又“嗷”了好惨的一声。
晚了几息没赶上热闹的是温旭,他还含着满口瓜子仁没嚼干净,正坐在温若寒怀里学着捏瓜子,恰好手上剥出完整的一粒瓜子仁,方抬起头,满腮鼓囊囊地笑了起来。
被爹娘看笑话放置不管的小胖子欺软怕硬,看哥哥在笑,又告起状来了,“哥哥笑话我!”
温旭这才终于看到了弟弟缺两根就凑够彩虹的小辫子,笑得“噗嗤”一声,喷了弟弟半身瓜子仁。
(十)
【太行山】
在条条修真大道中,修阵符道的是出了名的体格弱,不仅不擅体术,近战拉胯,甚至会因为长期伏案而生出腰颈病痛来。若放到世家中去教养,倒不会这么明显——哪怕是惯出阵修符修的眉山玄机馆,弟子绘阵之余也要勤习六艺,强健体魄,打起架来左手符箓右手飞剑,还不输剑修呢!
但岐山太初宫中的阵修学子,大多出身黔首小姓甚至流民,没人要求他们习得君子六艺或全面发展,从一开始就是以专才消耗品的标准培养来用的。他们进门时,可能还是黑黑瘦瘦光着脚满地跑的毛孩子,按在课堂中学几年,再扔到典籍库中埋几载,毕业的时候个个白皙清瘦,弱质芊芊,有一半还要天天吃明目润眼的药丸。
当然,太初宫这些苍白纤细的麻秆毕业生们很快就会迎来外派办差,出门摔打锻炼多了,体格自然强健起来,至少不至于风一吹就倒——那可实在太辱没修士身份了——但也只是比凡人稍好些,无法和正经的体修剑修比拼武力。
这次太初宫外派灵阵处到太行山东奔西走,勘探灵流,就因地形复杂、雪天路滑、虫兽出没、散修暗算等上不来台面的原因减员不少。等到虞翯亲临太行山,来看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兔子洞”时,还能蹦起来欢呼“真的是”的阵修已不过十数,还个个手脚脏污,动作拖沓——他们是笑得欢喜,虞翯看了却脸色不善,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给太初宫加几门必修的体育课了……最好带着隔壁崇文馆的弱质学子们一起上,才不至于让自家学生轮流垫底。
这么阴险地盘算过了,虞翯才对傻乐欢呼的学生们露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一旁的韶朔也放下心来,亲切又不失严厉地招呼师弟师妹们道:“是就是了!停下来不动是做什么?祭酒已至,还不快快勘探通道,入内看个究竟?办差最忌拖沓!”
能走到这里的阵修,除体格强健外,也无一不是功课出类拔萃而最受师长青睐之辈,且因符阵之道成才特殊,事业黄金期吃的都是青春饭,在场竟没几个是满二十岁的。这样一群天资聪颖又备受宠爱的少年人,哪里会把大师兄潜台词里的严厉当回事?都只听字面意思,纷纷欢呼应和起来。
虞翯远远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窝冒傻气的脏兔子,心里想的是这一路掉队办砸差事的那些反面案例到底有没有及时用留影石记录下来?拿回去在课上放几遍,权当安全教育和岗前培训,不知道能不能给下一窝傻兔子醒醒脑子……这么想着,他唇边又泛起笑来。
傻兔子们遥遥见虞祭酒面露微笑,好似首肯,更是浑身充满了干劲,转身捡起法器,继续挖掘兔子洞通道。
灵阵处群修各自高兴,倒是很默契地完成了初步勘探工作,很快将积雪杂草下通往太行山风水眼的通道挖好——真正的通路比兔子洞大多了,但还是一个很规则的圆洞口,岩边光滑,确是人工打磨出来的痕迹。将李氏提供的开路法器扔下去,就听岩洞中一阵杂响,似有山石摩擦移动,可供单人进出的洞口下很快出现了一条朴素的长石阶,一路通到最底下。
傻兔子阵修们纷纷好奇朝洞中探头,又纷纷对内里灵流场发出“呜啊”感叹,传得偌大岩洞中阵阵回音。但他们还记得尊师重道,没人直接冲下去,请虞翯率先涉足——却没想到这“风水宝地”会不会内藏暗险了。
虞翯早不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没兴趣陪他们一起“呜啊”,就让韶朔当先领队,护持一队傻兔子,自己则缀在最后,缓步拾阶而下。
韶朔一进洞就抛出数个照明法器,悬置洞顶,将幽黑岩洞照得亮如白昼。这地洞高约数丈,石阶不长,走下去就是一片光秃秃的软烂泥地,一踩一个脚印,大概与地下水层贴得很近。举目望,岩洞四壁光滑,未见什么阵法痕迹。
但傻兔子们一只一只跟着大师兄跳将下来,落足泥地,却无人失落疑惑,都本能地闭上眼睛——但此洞灵气充盈,灵流玄妙,他们在洞外就隐隐察觉,置身其中感应更分明。此时不过些许泥土遮掩痕迹,可糊弄不了他们这些小天才!
不多时,傻兔子中最脏的一只——也就是挖洞最卖力的那个少年女修率先睁眼,一言不发地绕开韶朔上前去,飞快落足定点,伏身在泥里摸刨起来。另一个少年男修方懵懂睁眼,见她上前,也飞快跟去,“是在那里吗?全是泥啊游川你别动手了我来我来!”
他一嗓子喊得好几个同伴睁眼,也跟着跑上前去,但被几个 同伴赶着要代劳的任游川反而不高兴了,一边在泥里乱摸乱刨,一边头也不回地斥道:“这是我先感应到的!都别来抢功!”
这小女郎干脆一斥还真有用,几只傻兔子纷纷在泥里停脚,只有最先朝她跑来的少年几步猛冲到她身边来,因她不肯起身让位,便只能张开手做出护持动作,“游川,都知道是你先发现的,但体力活儿多个人帮你不好吗?”
“闵翰林你——”任渝口含爆竹一般还待骂,手上突然一顿,似乎握住了什么狠狠往后拉。闵茑正要帮她一起拉机关,就听地底忽地传来“轰隆”一声,惊得他本能地张开手,正好接住骤然脱力后倒的任渝,但他下盘也不稳,接住了也只能当缓冲,踉跄一步,就一起摔倒了。
岩洞中机关启动声如雷鸣,回声不断,泥地摇晃,好似地动。傻兔子们纷纷熟练抱团,相互支撑,韶朔几步前跨,将抱在一起的闵茑和任渝一手一个提起来。地动中,泥地缓缓隆起,最高点喷涌出强劲清水,冲刷淤泥,露出下面的岩石地基。
那岩石地基坡度和缓,四面起伏一致,不似自然构造。在洞顶的亮烈光照下,那石坡上密密麻麻的阵法纹路清晰可见,方圆十丈连一片大圆,还分出数条支脉向四面八方去,一直绵延到岩洞边缘的山石底下。
这阵图瞧着有些熟悉,但更多的还是陌生,至少不似他们在太初宫课上学的任何一种大阵的变种,且洞中灵流涌动,衬得那阵纹更如鬼斧神工一般。互相扶持的傻兔子们在失语的惊叹后,又齐齐伸手去取拓图纸,眼神一对,就大致分好了工,要合力将这阵法纹路拓下来带回去研究。
“别乱来!”还站在石阶中段,片泥不沾鞋的虞翯突然严厉发声,“闭上眼睛,好好感应一下水土和法阵的勾连关系——你们要是碰了这法阵会怎样?”
全场傻兔子顿时噤若寒蝉,纷纷放下手,依言闭目感应。好一会儿,还有半截衣襟被韶朔提着的闵茑先道:“好像会漫水。”
“会山崩!”任渝慢了一拍,深恨自己被抢了表现机会,一边瞪闵茑一边飞快补充道,“要是一片一片全拓上图,这洞就要被地下水冲崩了。”
“所以啊,别这么着急把自己埋里面,太初宫可不负责给你们拼尸身。”虞翯抱臂冷嘲道,脚下默默往上走了几步,让出大半石阶,“都上来,用留影石来照录,回去再描图。”
留影石高悬空中,焕发彩晕,照录方圆十余丈复杂阵图,因那阵图过分细密精巧,这番照录格外长久,几乎用尽了这法器所能达到的最大精度,好半天还一直嗡嗡响个不停。
灵阵处一众阵修挤在石阶上,于高处饱览阵图全貌,不约而同地眯眼描摹,因其过分复杂玄妙,很快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是什么……聚灵又疏导,制阴阳又协五行,还不够……天啊……这到底是什么阵啊——”
韶朔是真见过大场面的,终归不似师弟师妹们那么失态,但遥望中也不免目眩神迷,低声对虞翯感慨,“师父……这一处阵法比华山的还大,和武威的大小相类,但又复杂几倍……”
“这太行山是天下之脊,古称皇母山,相传是女娲归居之所,正是仙家发祥地之一。哪怕在灵气最寡的年代,也容得下古仙门扎根传承。”虞翯望着那光晕中纤毫毕现的无名阵法,语气飘忽,依稀也有惊叹,“偌大冀州的核心风水眼,哪是别处的能比得起的?”
“别处?是师兄们办差勘探的‘别处’吗?”成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傻兔子们中,嘴上最松的闵茑干脆壮着胆子朝师长提问了,“祭酒,来的时候只告诉我们有古阵压在风水眼上规制灵流,没说是所涉这样广大又这样复杂的古阵,原来别处也有吗?那这里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又有何关系?是同源之法遍地开花?还是更大阵法的各个部分?”
虞翯本在应韶朔的感慨,不妨大家都竖着耳朵听,还突然被傻兔子冒昧地提问了,一时冷脸,不应不答也不笑。任渝隔着另一个女修去拽闵茑的袖子,乐呵呵的少年顿时讪讪闭嘴。
虽然虞翯的脾气出了名的古怪,但洞中一列傻兔子都是他在太初宫的嫡系亲传,虽然不像韶朔一般自幼跟着虞翯,但至少都有几年亲授的师生情分,见得多了,就不至于有多怕。任渝拽着闵茑的袖子,踮着脚尖从人列中转过来,走到韶朔下首,仰着脸问虞翯道:
“师父,我入门晚,见识少。来的时候告诉我们说这趟会对最最恢宏的阵法加以改易,以后能管方圆千百里的,我们一路勘探寻找,弄得浑身都是泥——如今方得见,实在目眩神迷,却也实在见识短浅,这到底是什么阵法呀?我们一路轮流背了好些典籍,但一时也没找到能合上的呢……”
她虽浑身脏兮兮的还沾泥,但好歹面庞干净,又是个青春少女,仰脸为明光照着,神情乖巧恭谨,嘴里又喊“师父”又说软话,实在是很可爱的弟子模样。虞翯面上虽无甚表情,但到底将目光垂下来,在她面上定了两息,更下首的闵茑也带着腼腆些的傻兔子们开口喊“师父”,一声两声的,直把虞翯喊笑了。
但虞丹歌虽失笑,一开口还是带着轻嘲的调子,“典籍?典籍都是人编的,只要人刻意掩饰隐藏,你们这些本就一知半解的,怎么猜得出来?”
傻兔子们纷纷仰脸,一双双真挚好奇且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灼灼望来,好不热烈,韶朔都被盯得腼腆,默默和师父换了个位置。
虞翯在弟子的灼灼眼神中十分自在,还能卖关子,“但仙门起于人间,他们能在典籍里藏,能在史书上禁,却不能将人间的根底都消灭干净——人间的老调子、旧谣传里,还带着几分真。”
“穷奇一战烈日生。”虞翯逐字念来,语调过分平板,“听过吧?”
说实话,他这么念出来,大家还真有点陌生,只是不敢第一时间摇头。离他最近的任渝就面露怔懵,但远些的闵茑也只是茫茫然地在嘴里跟着说了一遍,但再重复起来就变了歌谣一般的调子,“穷奇一战——烈日生——”
傻兔子们纷纷哼起调子来,方对着虞翯连连点头,“听过都听过!”
这确实是传遍九州的老调子了,简简单单的一句长调,什么仙门故事都配得,有些说书先生不会开头,就会给客人先唱一句这个。“穷奇一战烈日生”说的就是岐山温氏起家的故事——传说三百多年前,人皇暴虐,妖孽横行,天潢贵胄鱼肉百姓,凶兽穷奇惩善扬恶,高修温卯率门徒与上古凶兽穷奇一族于古道中恶斗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将之斩杀,血剑遥指帝都,所谓斩穷奇起义,传名天下。
如今九州百家割据,若有若无地回避大一统的旧皇历,讲起这段历史,总讲作“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之始”,把后来的群英起义都略去。但近年来不夜天重提旧篇,戏台茶馆多编排,太初宫隔壁就是崇文馆,傻兔子们天天听太史祭酒家的小孩背《九州通鉴》,对这段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闵茑表字为翰林,虽取的是字面意思,但暗合了旧日学士雅号,在同窗里也是个“学识渊博”的小杂家,当下就有一肚子故事想讲。
他还没张口,却听虞翯又问:“那下一句是什么?”
……啥?
这么短的调子,人人都只唱七个字,难道还有下一句吗?
闵翰林默默闭嘴,一溜傻兔子面面相觑,连早知终极答案的韶朔都在虞翯这个引入问题面前陷入迷茫。
当然,当然了,作为老童谣旧调子,要往下硬接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一个曲调的简单重复,可以无限叠加,换掉词就是了——仙门百家呢!能唱的可多了去了。
“伽蓝归俗——结仙侣?”闵翰林咂摸着调子,看师长神情莫测,不置可否,又换了词,“伽蓝起弦——泰山崩——”
傻兔子们又一阵窃窃唱和,却是唱前面“结仙侣”的多些——茶楼酒肆里总听嘛!这词说的是姑苏蓝氏先祖蓝安的美丽故事。蓝家那位先祖出身庙宇,聆梵音长成,通慧性灵,年少便是远近闻名的高僧。但这样一位得道高僧,却没有在清净之地清修到老,而是于弱冠之龄涉身红尘,以“伽蓝”之“蓝”为姓还俗,做了一名乐师。传说他在求仙问道途中,途经姑苏,遇到了他所寻的“天定之人”,与之结为道侣,双双打下蓝氏基业,成一段佳话。
至于“泰山崩”那句词,就是闵翰林这只淮扬流民鸟的私货了,本乡人唱大姓故旧,完全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蓝家先祖蓝安,出身庙宇成高僧,聆梵音以乐入道,还俗红尘磨炼道心,一路见的却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遂携琴投义军,弄弦报苍生。
蓝安是新乐修的祖宗,传说他道行大成之时,于泰山人皇封禅高台,领群乐同奏安魂曲,引天地同声共振,驱冤魂,亡野鬼,余音至两淮仍不绝,闻者无不落泪,感仙乐中悲天之意、悯人之情——后来义军南下两淮畅通无阻,沿途家家戴国孝,处处开城门。
蓝安率军一路安魂抚恤,最终船行姑苏首善之地,近前代帝王陵,方遇几波遗民来阻。义军在北境杀得红眼,一路南下却无仗可打,半凭意气半求军功,到了帝陵前,竟一意效法伍子胥行掘墓鞭尸,以吊民伐罪,便与遗民军在太湖开战。
彼时蓝安端坐船头指挥若定,正待起琴弦杀伐,却先闻筝乐响。那筝奏的先是安魂曲的变调,又别出机杼地摇入别曲,奏得另一番境界——是安魂之后犹存悲戚愤慨,为那泠泠筝曲一一抚顺,于战火悲歌中恍然抬目,得见太湖上水阔天空,可谓宁魂静气,清心洗华,当是乐中仙品。
蓝安听得心神激荡,欲起弦相和却不成音,终究罢手。他起身远望吴淞江上,见一小舟逆流入太湖,船上一白衣戴孝女子怀抱古筝正奏。两船相遇,小舟横于战船前,船上的皇朝末代公主起身朝蓝安道:“乱战多年,百业焚毁将尽,万民亡家碎骨。早知北姓已陷燎原战火,而今南民将碎意气之争——将军,你在泰山奏《安魂》,只问苍生何辜;我今日奏《洗华》,也问您一声:意气何如?”
……
闵茑一句唱词唱得满脑子八卦故事,心里犹想:都说蓝安在仙侣身殒之后又回归寺中,了结此身——那位仙侣究竟是不是故事里说的那位亡国公主呢?虽然听着过瘾,但两人毕竟隔着国仇家恨,甚至可能是杀父之仇。现在的姑苏蓝氏中最称清明端正,不会还有仇寇相合的血脉吧?
还没等这胡话从他嘴里漏出来,虞翯先对他应酬的“下一句”点了头,“在点儿上,再编。”
虽然有点嘲讽,但虞祭酒哪句话没点儿嘲讽?不夜天东西市茶馆戏台小杂家闵翰林权当被夸,当场来劲了,张口又胡编来,“宝塔凌霄——镇河妖!”
这就是这些时日在三晋东奔西跑听来的民调了,唱的是晋阳周氏建凌霄双塔,镇蛟龙,治河患的传说。
同窝的傻兔子们也记忆犹新,七嘴八舌地哼哼起别的来,这个五音不全地唱:“玄鸟渡江却龙脉。”那个荒腔走板地哼:“青鸾衔枝定三章。”
“玄鸟”一句唱的还是阳泉李氏先祖领兵义军打过长江成奇兵,传说抽了南朝余孽的最后一根龙脉。“青鸾”一句可算别出心裁,跳出了义军灭前朝的旧事,唱的是临漳徐氏老祖宗与神兽青鸾鸟为人妖两族约法三章,共存而不相扰的传说。
虞翯听他们连蒙带猜地续了好些“下一句”,没说对也没说错,只是微笑道:“虽然身在太行,但也不用只局限于太行左右。我再说个远的,就眉山虞氏吧——
他顿了一下,再开口说民调,话里不免带上了巴蜀的乡音:“古有玄机今篇至,神鞭惊雷判魂尺。”
在场能听懂川蜀民调的可没几个,好在虞翯在岐山待久了,说的还是带了些婉转口音的三秦官话,加上阵修们都清楚眉山虞氏的传承,大概也能猜出来:前一句说的是虞氏玄机馆收藏古旧阵法卷又推陈出新,后一句说的是在古仙门时期飞升的虞氏老祖宗引天雷铸神器的赫赫威名。
“都说灵器好锻,神兵难求,也不知传说有没有夸大了——诶师父,你见过那雷电鞭子吗?”闵茑的注意力完全偏了,而且嘴也快,还敢问虞翯,“难道紫蜘蛛虞前辈用的真是传说中的打神鞭吗?眉山虞家祖宗的宝贝怎么还传女不传男啊?”
这话一出,其他男修的注意力也跟着歪,不管他们平常在功课上多谨慎讷言,在这等事情上都很敢张嘴,聒噪如蛐蛐,“不能吧?这何止是传女不传男,都传出家门去了!”
“要真是打神鞭,不就白白便宜江家了……”
任渝和另一个女修立在这群聒噪蛐蛐之间,对视一眼,皆是满脸不爽,不免都默默起白眼。
领头蛐蛐闵翰林还在说:“也未必,不都说云梦江宗主夫妻情分寡淡,不过政治联姻,金水芙蓉和神兵紫电都算是虞前辈私人的嫁妆,若用不完,百年后还是要还的。”
“江家还能还吗?那可是打神鞭……”
蛐蛐们还在聒噪,被带偏了话题的虞翯不由皱起眉头,被任渝瞧得准。她本就对这话题反感到翻白眼,见师长也不高兴,顿时有了底气扯大旗赶蛐蛐,眼珠一转,便清脆脆地斥同伴道:“师父说眉山是在嘲笑你们呀!这都还听不懂吗?闵翰林,之前师父说蓝家那句还在点儿上,你后来说的都是什么,什么周氏李氏徐氏——也配和温卯先祖相提并论?胡扯啦!”
闵茑被她一说,顿时没了心思去议论别人家的宝贝和嫁妆了,也转起眼珠思忖道:“照游川你这样说,能和温卯先祖相提并论的,那不就是……”
“兰陵金氏算一个吧?”任渝连忙抢话,“金家起家也早啊,他家传说中那位先祖金耀,以笔为刀自比启明星的……”
“丹砂入墨——启明灯!”闵茑张口就来,拍手成调,“执笔点鹤——召仙盟!”
也不知这淮扬小子生了几双耳朵,从哪里听来的兰陵歌谣,或者根本就是胡编来的?反正这两句唱得是要素齐全——兰陵金氏开宗先祖金耀,师承古仙门蓬莱派,青年时游历天下,学成百家法融会贯通,一只判官笔蘸朱砂,化阵法入符箓。
他虽非符修中首创,但说起符箓应用总绕不开这位,至少灵光符就是他发扬光大的——传说他一人甩着丹砂点墨一日画千张,装备了几万义军兵马夜渡奔袭,玩笑自号“启明仙人”是也。
传说这位启明仙人下笔如神,不仅能画还擅书,修道前就于俗尘中以文传名,被时人夸作“占断齐鲁文脉”,作诗赋文不加点,写公文倚马可待。他投温卯义军做参谋后,献的第一篇名作就是下给皇朝的檄文,又抄录数份折作纸鹤,以丹砂点化,传遍九州义军,召群英成盟共伐皇孽。
岐山崇文馆里至今还收录着一份抄本,闵茑还陪经学门的好兄弟做过赏析作业(主要是人家写他看着玩)——真可谓是锦绣文章绵里藏针,字字珠玑精彩绝伦。据说兰陵金氏宗学里还将这篇檄文列为必背篇目,教得子弟一个个本事不大,嘴里也跑马。
且说任渝一心上进想说个正确答案,奈何闵茑实在学得杂嘴也快,两人暗暗较劲,在旁人看来却像是很默契地一唱一和了。
虞翯默默听着,本没拊掌赞许,但眼神垂下,眉头松弛,大家就知道这是又“在点儿”了,便纷纷往“能和温卯齐名的方向”思考——这个扯江家的游侠道义四海结友,那个说聂家的专心刀道刚正无匹,还有说颍川冯氏也实力强劲厚积薄发……
却不想虞翯又皱了眉,冷笑道:“仙门好事者成日论‘四大家族’,百家排上这个又挤下那个,温蓝金总有名——为什么一定是四大家族?缺的那一家是这么好补的吗?”
一众傻兔子面面相觑,都有些替江聂两家委屈了——比不得温氏蓝氏,难道还比不得愈发爱惹笑话的兰陵金氏吗?再说冯家……再怎么说也是咱温氏的正经姻亲啊!
“三百年前传下来的老调子,唱的自然是那一代的‘四大家族’。”虞翯扭过头,看的竟是一直游历在话题之外的韶朔,“当年在韶山,都是你这野娃娃唱来给我听的,现在听他们胡说这么久,反倒想不起来了?”
韶朔恍然大悟。
“方才想起那一段……还当您要给师弟师妹们亲自揭盖子呢……那我可就‘弟子服其劳’了?”韶朔对师长讪讪讨好一笑,又转向师弟师妹们,字正腔圆地念道,“当是这么一段——
“穷奇一战烈日升,忘川初显百家成。
“伽蓝起弦泰山崩,执笔丹砂召仙盟。”
傻兔子们哼哼唱唱那么多句,不想最后揭谜底的韶朔却字正腔圆地念出来的,但这么听着还不太习惯,好像不听个曲调,脑子都分不出字音来。于是他们又照着韶朔的言语哼哼起来,纷纷重复着“烈日升”的下一句:“忘川初现——百家成——
“忘川初现……
“忘川……百家……”
“忘川?!”
忘川是什么?
在民间的传说中,忘川是阴间的冥河,沟通阴阳通九州,上有奈何桥一座,死人饮孟婆汤一碗,再往忘川河一堕,忘川送他轮回一过,又作新婴一啼了。
在仙门的通识中,忘川是生灵死后怨气流动的正轨,是修士将厉鬼恶魔度化镇压或灭绝后的废品回收所。所谓:灵气性清,上行化天地;怨气性浊,下行成忘川。忘川就与天地一般,是太初大道所化,古已有之,容阴鬼下行归冥。
在阵修的理论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初大道,混沌为一,分阴阳为二,阴阳繁衍生多为三,三生万物,万物向阳而背阴,向生为灵,向死成怨。故灵气怨气本为阴阳两面,相生又相克,背行而同归,忘川不仅是亡鬼秽魔之阴路,也是万灵轮回复生之阳途;不仅是怨气归一之径,更是灵气循环之道——因沟通阴阳合二归一,“忘川”这个概念,甚至可谓为“道生一”那个“一”的通俗化显!
当然,这都是概念,是玄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理论,是难法器作宏观观测的假说——饶是太初宫近十年一意勘测灵流,也只画出了小半幅九州图,阴阳大道都没摸出一半,更难说什么“一”。
但在仙门毕竟与人间有异,至少在仙门阵修中,理论玄想总是走在实践观测前面的!前些年眉山玄机馆的清谈会上,阵符之道群修齐聚,东家虞氏的微旸散人问出了一个几乎注定无解“天地为何物”,令众人大开脑洞,尽展奇思玄想。
最无聊的“天圆地方”只提了一句就被嘘声打断;“天地都圆像个球,我们住在麻团上”广受好评,一锅麻团都葬身于好评的口水中;“庄生梦蝶,万物不过梦中百态”还惹来几声“文艺心作祟”的玩笑,后引出的“缸中之脑”却实打实地叫人不寒而栗;最妙不过“生灵情智转瞬,选择万千难测,可能性交错重叠,时空如树枝丫平行又分叉”,被众推为魁首之论。
相比之下,作为东家主陪的微旸散人所说的,便有些保守老旧了,少些天马行空的气度——有人笑叹为女阵修的思维惯性——虽不至于沦落为引玉之砖,却实在是块古朴老玉了。
当时微旸散人居于主场,自有便利,让小徒弟为自己抱了一座美轮美奂的盆景——或者该叫“球景”——置于群修眼前。抱“球景”的女弟子尚未及笄,身量娇娇小小的,生着张白梨一样的娃娃脸,但托着半人大小的玻璃球及其沉重底座,却走得很稳,放下来后拍拍手,毫不怯场,给前辈们骄傲地展示玄机阁学子们的弄巧发明——
大大的玻璃球里装满了水,水中巧妙安置了无数袖珍假山楼阁,还有形状各异的漂亮石头,水草青苔蔓蔓其间,数尾指节大小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其中。女弟子捻起手指,在大玻璃球顶端轻轻一点,玻璃表面就浮现出各色细密符文,与球中青苔下、石缝里、楼阁中的色彩遥相呼应——这细细密密的符文,就是这玻璃球小世界中的弥天法阵,将小世界全然笼罩,保持球内水氧平衡,控制生态循环,还能变化光照,模拟日升月落日夜轮回。
群修注视这闪闪发光的精巧玩意儿——里面灵气定然浓郁,养得数尾小鱼儿细鳞生光,生机勃勃地在小世界各处钻来游去,甚至钻入袖珍楼阁中悠然安睡,大概隐约生了几点灵智,已经学会附庸风雅。养得最大的那尾鱼更是漂亮,鳞片带彩,头生角芽,腹有异光似含灵丹,游动起来长尾飘摇,煞是威风。甚至它似乎对这小世界的玄机都有所明悟,追着法阵模拟出来的日头光点一路向上游,最后一头撞在了玻璃球最顶,小小地“砰”了一声,余波隔着厚实而坚固的玻璃层,落在女弟子控制法阵运行的那根小指头底下。
“粼粼你又吃撑了没事干!又撞天来了,非要撞出来化小龙是吗?”女弟子在观众的哄笑中弯起眼来,大概早已习惯了宠物的怪脾气,甚至给这尾小鱼单独起了名字,隔着玻璃点着鱼头道,“这‘球景’筑成,开不得小缝,一开了就全毁了,你天天撞也出不来的——再撞你角都要歪啦,那可更化不了龙啦。”
她的言语大概传不到玻璃球中,因为那尾小鱼还在“撞天”,“砰砰”连着响,有人觉得可爱逗趣,也有人心生恻隐,说“怪不落忍的”。女弟子吐吐舌头,又操纵法阵在水中生乱流,将筋疲力尽的小鱼卷到草叶底下,隔着玻璃摸摸他,“粼粼别徒劳啦,找点儿别的乐子嘛……”
女弟子还在摸“球景”劝小鱼,席上微旸散人开口道:“孩童游戏之作,却也内涵玄理。问天地为何物?未若天外之人妙手鬼着,造一精妙球景。我等所见万物流转生灭,不过皆为景中阵法化现;我等毕生所寻天地大道,不过球外符文操纵。”
——这天地,怎么就不能是一方大阵法笼罩下的小世界呢?
不说这番生动形象的论证假设在现场引得多少叫好夸奖,多少深思胆寒,又多少无聊不屑。只说此刻太行山地洞中,一众太初宫弟子面对着鬼斧神工的无名法阵,脑子里都想着这个半新不旧的假设——若有一个天地一般大的法阵,笼罩全九州,操纵阴阳如大道……
那么,那么……这个天地法阵的名字,应该就叫……
——忘川!
留影石终于停止嗡鸣,彩晕回收,将方圆十余丈古阵图照录完成,落回韶朔手中。傻兔子们面上不再映彩光,但隐约还有五颜六色,都待在原地,并无动作。
虞翯也不是第一次看学生为“忘川”发傻,直接从石阶上腾身而下,轻飘飘地落地,近距离查看石台上深刻的法阵纹路。
傻兔子们终于有所反应,但也只是稍稍回神,看那阵法的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样只是纯粹的兴奋和好奇,添了太多太多的敬畏和惶恐——在寻常阵法最多罩个山头的当代仙门,“忘川”这个意象实在是过分宏大了,真出现在眼前,第一时间只会想抽自己一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闵茑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痛得“嗷”了一声——因为任渝也顺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双重痛苦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的闵翰林喃喃:“所以忘川……是真的存在……过?”
无痛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的任游川嘀咕:“那是谁想出来的?谁建造的?三百年前四大家族最后一家?那是天外之人吗?——那还是人吗?”
傻兔子们面面相觑,哝哝咕咕:“忘川大阵……这就是吗?”
韶朔看他们差不多回神,方招呼他们一道下石阶,任渝排在最后,却等不及,也飞身跃下。师父师姐连着跳,好像让闵茑以为这就是正确路径,也跟着跳,正好扶住了落地踉跄的任渝。
任渝方借着闵茑的扶持站稳,就冲到虞翯身前,“师父,师父!——这就是忘川吗?”
虞翯偏头看她,又转身看向闵茑及其身后依次落地的傻兔子们。
当着众多太初宫阵修学子,这位堪称阵法道一代大家的虞祭酒,立在十余丈方圆的石刻阵纹之前,半身为法阵运转时的幽微灵光所映,莫名威严。
他说:“这是忘川的百分之一。”
所有阵修的呼吸都骤然发紧。
少顷,天生神经粗的闵茑最先缓过来,他大概自觉被师长所言冲击得狼狈,自己埋怨地找场子,“早说嘛……来的时候只告诉我们说去找敌宗的阵法加以改易,还当是别家的精巧玩意儿,我们复习了好些冀州篇的典籍,结果突然告诉我们要找的是天地大阵、忘川道基来……来……”他后知后觉地磕巴了一下,旁边七八个的傻兔子们同时看过来,神情惊慌,“……来……来——来改易……?”
他们……他们被派出来在太行山里漫山遍野地跑,追灵流找阵眼,然后拿了李家提供的地图和引路法器找到这个兔子洞……他们挖进来了,摸出了法阵本体,用留影石描了图,现在要……砸了?改了?换他们自己画的?
——这笼罩九州全境的天地大阵……他们挖出来了?!
——这统摄阴阳合大道的忘川,管的是万物运行机理……他们要改易?!
——不会遭天谴的吗?!
“是。没错。是你们想的那样。”虞翯语气平静,三连确定,又轻笑出声,“怕了?”
——师父你别笑……你可别笑了!更可怕了有没有啊?!
傻兔子们面面相觑,但这回没有彻底呆住,而是默默散开,绕着那法阵石基走,各自找位置仔细研究。
方才他们还在上面又蹦又跳,现在只敢绕着边来走,深深弯腰去看上面闪着灵光的纹路。甚至有个阵修因弯腰张望的姿势别扭,歪歪栽倒半跪下——但他一个阵修给忘川跪下也不是不行,他就这么跪着继续研究了,还挺省力的。
任渝也跪下了,就跪在她踉跄踩过的阵痕上,因身形遮了头顶光照,一时眼前晦暗,她就伸手去摸阵纹。灵阵的幽幽荧光中,她摸到了细细密密的纹路,向下深深凹陷半寸,连缀不断,流畅得几近滑腻,粗细统一,好似天然生成,鬼斧神工。
她一道一道地抚,一圈一圈地摸,落入阴影中的脸上又是敬畏惊叹,又是恐惧自卑。她的呼吸紧得几近窒息,吸气急促,呼气艰涩,憋不住了才顺着无法自抑的叹息出一口气……在这样艰涩的喘息中,她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去,好像这样谦卑的姿态能让她在忘川的百分之一面前减轻压力。
虞翯没有惊动他们发癫一样的行为,问过一声“怕了”也没指望立即听见誓师一般的“不怕”——从知道忘川,到萌生改易念头,再到下定决心付诸实践……这个他自己都花了好几年的过程,怎么能要求这些孩子在半刻钟里就完成呢?
于是他静静地等,等傻兔子们安安静静地研究了一刻钟,终于等到一个放松些的声音——还是来自神经最粗的闵茑,他绕着最外走了一大圈,后背都要弯成乌龟壳了,突然直身叉起腰,愤愤嘀咕:“都过来看!这法阵外延八方去,向东南的巽位怎么画得这么糙啊?瞧了半天也不像内含玄机,是刻断刀了还是画没墨了?”
旁边的同伴真凑过来看,点评道:“好像真不是故意的,看着像我打铃收卷子的时候最后仓促撇出来的。”
“吵什么呀?显得你们眼高手低厉害吗?你卷子上的丑图被先生批个红叉就揉了,这里的还刻了几百年管千里灵流呢。”一个盘腿坐在法阵中间的女阵修头还没抬也吵嘴,而后调子又低下来了,自言自语道,“不过到底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古朴精妙也赘余,这个聚灵纹其实可以更简单流畅些的……哎呦这笔好丑,怪不得山南那边高低起伏满地是坑……”
更远些也传来窃窃私语的玩笑,“嘿!这阵纹里怎么还嵌了朵花儿?”
“不亮就不蕴灵,空白处落个私人印鉴呗——这不比你爱画进去的简笔自画像好看多了?”
“可怜这花儿没灵气庇佑,都快被泥水磨平了,圆嘟嘟的蛮可爱,是个姑娘画的吧?”
……
任渝凑到极近,几乎趴到地上了,方看清那赘余的阵纹最中心环包的晦暗细纹——竟然是一只昂首挺肚的小蛤蟆?!
她不死心地摸了摸,试图在其中摸到什么玄机,却只摸出了石刻的粗粝尖角,大概源自百年前阵修的笔尖的叉毛。
“什么呀……要留千年的法阵,怎么能用破笔……”她不服气地嘀咕着,扭头看向虞翯,“师父,这不是神工所著,对不对?这就是人干的,只是手笔特别大,做得特别好……在以前可能算挺好的吧。”
虞翯哂笑反问:“便是神工所著又如何?若‘神’有位格,那不就是更厉害些的‘人’吗?”
“所以就是人力喽?”阵修姑娘跳将起来,扬眉道,“还是三百年前的人力,虽然破破烂烂的还勉强能用,但确实该改改了。”
傻兔子们正纷纷起身撑腰揉膝盖——而真正聪明如另一个女孩,还舒舒服服地盘腿坐着——不约而同地对任游川的狂言报以应和的轻笑。
虞翯终于拊掌发笑——在他平日诸多若有似无的轻嘲微笑之中,难得有这样真心实意的舒朗欢欣,一展眉目,显得整张脸都舒展温和许多——颔首三连应:“是,没错,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仙门阵符之道确实衰落将百年,就像世家重重压得仙门万马齐喑,一片沉沉暮霭不见楚天——但这和太初宫有什么关系?太初宫的学生,都是温若寒从寒门小户甚至黔首流民中一个一个挑出来的,也是被他虞丹歌潜心数年一个一个教出来的,是会得意自称“翰林”的幼鸟,是能为自己取字“游川”的小鱼,不怕风急浪高,也不怯天高海阔,更不畏陈章旧典。
那是太初宫教出来的阵修,最不缺心气和胆量。
任游川又跑去看闵翰林指着的巽位外延阵图了,越看越不服气,“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如闵翰林画的呢?”
“嘿嘿游川你怎么突然夸我?”
“茑哥你别太……渝姐是骂你呢。”
而虞翯又在想太初宫承天门前每日清早的开门礼了,换了多少案首叩门,话还是那一句,日日念,日日听,还是那么叫人欢喜:
“太初正源,承天灵露。”
——自九州有阵符一道以来,阵修们最源初的梦想,也是恢宏的野望,是“化天地而用之”。
“请开重门,授我神术。”
——太初宫还要再加一句:“为人所用,著我名姓”。
虽然这兔子洞里的阵法只是“忘川的百分之一”,但因地理位置和大阵结构,也算是“数百”中最要紧的那几个“一”。不好照搬以前在西北做的案例,而且匆忙之下,也很难和西北一样料理周全,不让归墟察觉——或者说,一旦动了这个法阵,归墟的反应就像炎阳殿的日报一样,无论怎么迟滞,早晚都会来。
所以,他们在太行的动作必须快,做的必须好,而且要尽可能周全完备,方便后续对太行左右所有点位的调控,以求灵流和谐不生乱,这样就能把忘川的变化归因为灵气的自然波动,掩饰人为手段,以及敌意。
但太行是天下之脊,西有三晋,东是冀州,北临草原,南通中原,东西南北大大小小那么多修仙世家,都指望着这一脉蜿蜒忘川孕养的灵气过日子,动忘川就是在动他们的命根子——当然,他们大多数愚蠢蒙昧,少部分有点嗅觉,一两个心明眼亮,但也很难察觉到灵阵处的根本意图。
但他们还是会因为岐山进驻后大大小小的琐事乱闹腾,强干预,要岐山给他们什么说法或者好处——这还是好的,最恶劣如阳泉李氏,根本就是冥顽不灵,守着一块强占来的宝地不知用,也不许别人用!
这等拦路恶虎,不做了他,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但除了李家还不够,怎么可能够?在灵阵处接下来的工作中,太行山上大大小小的仙府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李家!有的是明刀冷箭软钉子等着他们碰!
当然,虞丹歌这等离经叛道的狂人,怕是不怕的。他要是会怕就不会离开眉山,也不会接下不夜天的邀请,也撑不起太初宫的摊子。但不怕是不怕,他也不喜欢管——若真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先不论他自己憋不憋屈,都对不起温若寒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岐山大局了。
才道虞丹歌是狂人,但比起温若寒又犹有不如了。如果说虞翯是狂得离经叛道,那温若寒就是狂得恃才傲物更傲人,平等地看不起天下蝼蚁,更别提忍受和他们强打交道。
温若寒这等狂人,为什么要去当宗主辛辛苦苦管一大家子?为什么甘劳行于案牍,逢迎于蠢客,甚至潜心二十年惨淡经营?就是为了将手里的摊子铺得足够大——大政权的好处就在“大”本身,手下要什么有什么,分而各路群英,合则势大无匹,数部分工细化,臣僚各司其职,于是专才只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二十年前的虞翯想知晓忘川的一点留痕,要自己像没头苍蝇一般地满九州乱转,听各地民谣,感应灵流造化;二十年后的虞翯想对忘川动手,有尊主派兵给物放权限,有同僚开路平障找地图,有学生排查勘测挖地洞,他只需要自己走进传送阵,在学生的簇拥下迈下台阶,直接去看就是,怎一个“痛快”了得?
痛快的虞祭酒甚至还要挑拣“痛快”的场地,看过实物之后不爱在阴暗潮湿的地洞里继续待,直接回到地面去,外面已经搭好了大帐篷,韶朔拿着留影石一顿鼓捣,无比清晰的阵图就投影于桌案,线条干净还没有莫名其妙的小花小蛤蟆印鉴,供他痛快研究改易之法。
傻兔子们排着队跟进来,看了被处理过的阵图,又是一阵“呜啊呜啊”。虞翯皱眉,韶朔就驱赶他们去擦洗更衣,不要让身上的泥巴妨碍工作。
等他们一个个清洗回来,就从傻乎乎的脏兔子们变回了清新芙蓉一般的阵修学子,而帐篷里已经分出了九张桌子分区投放阵图,坐在最中间的虞翯简单下达指令:分区研究拆解,再行改易构思,改易的重点是将此地法阵串入太初宫自立的系统,能够勘测、关照甚至调控本地灵流,忘川的原图好用可以继续用,不能用就直接借以地脉重新埋灵盘立阵——就把那石台最顶核心处削平了埋进去!
他一边点着手下阵图投影,一边一句一句说来,身上还带水汽的清新芙蓉们渐渐收了轻松玩笑的态度,等他说完了,满帐寂静,落针可闻。
——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那是忘川啊!那是天下之脊分割北境的太行山脉啊!那是实体方圆十丈余所涉千里的大阵法啊!还说什么把最核心处削平了换他们自己的灵盘!——这话说得,实在是——实在是——
有些承受不住压力的少年浑身都见抖,掌得住的那几个呼吸也乱了,不算喘息,也急促得像拉风箱。满帐此起彼伏的抽吸声里,少年阵修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高悬帐顶分投阵图的留影石——投影光晕浓绿,照在他们脸上,染进他们眼里,染得一双双明眸绿莹莹,像是饿急了的狼崽见猎心喜的野心。
这话说得实在是——实在是痛快绝顶!
而虞翯没看留影石,而是轻松环顾着将他们面上尽收眼底,笑意越来越浓——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主持这个场面,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每一次的环顾,都是在令人欢喜至极。
而当他笑意达到最浓时,他们的激动心情也攒到了最高点,闵茑没忍住,到底一嗓子“呜啊”出来,引得满帐同伴感叹声骤然满溢。
虞翯:“……”
把总爱带头叫唤的闵翰林发配到最角落的桌子边后,虞翯板着脸宣布灵阵处正式开始工作——忘川阵法毕竟所涉广大,复杂奥妙之处不一而足,众人看着看着就安静下来,不然虞翯那张死人脸真要挂过一天去。
在角落扒难图扒到头皮痒的闵茑瞥着师父好像没事了,方壮着胆子给虞翯隔壁桌的任渝飞纸片,央她来自己这边帮忙,结果任渝直接把那纸片翻过面去当草纸。闵翰林只能认命自己攻关,但他眼睛认真起来嘴上也不老实,哼哼了两声自己都没意识,离得近的韶朔赶紧窜过桌陪他,生怕又扰了虞翯清净。
阵修干起活来向来连轴转,虞翯是上午到了太行下地洞,出来才补午饭吃,而后埋头干活儿干到天黑,帐中灯光不熄,各桌自行去隔壁帐篷饮食休息……如此自由散漫又高效安静的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天方擦亮,方在隔壁帐篷补好眠的任渝用雪水洗脸洗得神清气爽,一边拿手绢擦脸一边钻回工作帐篷,路过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闵茑,盯着少年嘴角摇摇欲坠的口水沉思几息,到底没叫醒他,只将自己的湿手绢垫在他腮边,少年自动蹭了蹭,吧唧了一下嘴巴。
……蠢样。
任渝在心里“呵呵”着路过了角落桌子,走回自己的座位,找到临睡前让她头痛欲裂的几个难点,过了几个时辰,似乎又变得可以攻克了。她一边划拉草纸一边转头热脑子,一扭头就是虞翯——昨晚她走的时候还见师父好半天没动笔,想来也有难点要攻关,看着像是一夜没睡,但眼睛还是亮的,正看着桌上几张草纸……装裱的草纸……诶好像是太初宫统一发的作业纸?
虞翯桌上摊着三四张装裱好的阵图,任渝一眼看过去,也说不好是漂亮还是不漂亮——说漂亮吧,是因为底图干净、笔迹多彩、阵纹复杂却不失流畅,甚至用墨笔画来都隐隐蕴灵,一眼就知道很靠谱;说不漂亮吧,是因为那上面还有红笔批改的痕迹,还是挺突兀的几个红叉……
但确实漂亮,任渝一眼看个热闹,二眼就看住了,第三眼直接起身凑过去——和她桌上几个拆解不明白的难点有点异曲同工的妙诶!而且没有她桌上的那么复杂死板,虽然笔迹稚嫩线条简单,但很明确地直切要害,像是在复杂毛线团子里很巧妙地揪住了最里面的那一头……
虞翯在纸上记了几笔,再抬头就见女弟子眼巴巴地凑过来了……还好他方破难题心情好,索性将温映的作业图转了个方向由她看,交代了一句“不许拿走”,便起身出去了。
虞翯坐着看图颇有精神,一起身就觉出倦意来,但出了帐篷,迎面着凉风,到底清醒。韶朔正提着茶水早点回来,见他出帐来也不意外,直接笑道:“想来师父难题有解,那浓茶之外添碗豆腐脑庆祝?正好当早饭了。”
“本来不就是早饭吗?嘴皮子倒利索,混扯那么多也不见多个包子。”虞翯轻笑一声,“点个避风符在这儿吃吧。”
韶朔依言点了避风符,又取板凳小桌摆放饮食。虞翯坐下先取茶水,但才沾唇就拿开,“烧太滚了,泡峨蕊要取滚水八分热,不要烧开。”
“就得烧开。”韶朔在这件事情上还真敢跟他犟嘴,“下次给您放放凉就是了,在外头第一件事是不能喝生水——师母可吩咐过的。”
虞翯难得被堵了嘴,欲言又止,到底无话,只能去吃豆腐脑。
但吃了两口豆腐脑,好像给他的脑子补充了灵感,又回嘴道:“她怎么吩咐你?比画你还差不多。”
韶朔无语,作为弟子总该礼让师长的,只好道:“……是,弟子口拙,是师母交代我。”
又打赢一场嘴仗的虞丹歌很满意地挑了半边眉毛,继续吃他加料满满的豆腐脑了。韶朔早早吃过了,趁这个间歇,就取才传给灵阵处的军报来看,稍后简要复述给虞翯知道。
信封里拆了挺厚一叠,但对灵阵处来说可能没几句有用的,韶朔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中间虞翯又提醒他,“茶凉得差不多了。”腹诽之余,他也只能一手捏着军报,腾出另一只手来给师父倒茶。
这一倒倒满了杯子,还倒溢了出来,茶水淌了满桌,甚至淌到虞翯裤子上。端着豆腐脑的虞翯本能地挪开腿,见状轻哼,却见徒弟还保持着倒茶的姿势,所有注意力全在手中军报上,眉头皱得死紧,不由问:“怎么了?”
韶朔张张嘴,却没出声,只是将手中那一张往虞翯眼前递。
虞翯脱口一句“别给我看眼睛疼”,但目光到底落上去,就沾了几个关键字,眉头也微微皱起来了,“这是杀了多少人闹得这么大?怎么像全仙门都知道了?邢雪卿那边和你通过气吗?他怎么安排的?”
韶朔憋了半天,才道:“……不知道。”
“……?”
“论章程是明天才定安排,再早也是今天通气,按说今天应该没声音的……”韶朔神经兮兮地盘算,“之前一句话也没递过来,但军报这么早就送来,显然消息还是通的,不是滞后在我们这里。”
“这么突然,这么热闹,还没提前通气……不是他的风格。”虞翯飞快翻军报,一眼一页,很快下了定论,“就是没稳住,闹大了——那边有温逐流和邢雪卿双保险,还闹得这么难看……不是外贼,就是内鬼。”
虞翯自顾自地说着,思路跳得极快,韶朔脑子有点跟不上,看着那厚厚一叠,忍下了重新翻看的冲动,应道:“何止是闹大了,看着都有点儿收不了场了……师父,反正地方和阵图都找到了,我们要不要先走传送阵回去?安全为上。”
“不行。”虞翯断然道,而后愣了几息,端起茶杯来喝几口,又重复了一遍,“不行,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
在韶朔将起的劝说之前,他难得有耐心多解释:“仙门目光虽聚焦而来,但焦点还在阳泉李氏,我们身在这荒郊野岭,又不是平定府,其实很安全,真有事收了帐篷就好走。你去加一班守卫,之后进来一起推图——该办的差不能落,这是最要紧的。”
说罢,他提了茶壶就要进帐,方走两步,韶朔又拦他。
“师父听我一句!”韶朔额角都冒冷汗出来了,诚恳道,“可能是我想复杂了,但您也说这次不正常,不是外贼就是内鬼——是外贼还好了,万一是内鬼,是炎阳殿上的余波,那我们太初宫于风波中……”
“于风波中怎样?”虞翯冷冷地打断他,“选边站?你跟我多少年了还说这种蠢话?”
饶是虞翯脾性古怪,但对韶朔也少有如此威严冷语,他抖了一下,气势骤然软下去,嚅嗫道:“不是……我是说于风波中如何保全自身……炎阳殿上那群人心都脏……”
虞翯冷笑一声,直接下了定论:“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要管那些。”
以虞翯的位置,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接触一些炎阳殿上的人和事,但他不耐烦也不喜欢,所以大部分还是韶朔弟子服其劳,报给他结果就是,但现在他让韶朔也不管……韶朔一时找不到别的法子劝,只能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声。
虞翯带他多少年,哪里看不出他不服气,又警告道:“你、我、灵阵处、太初宫——我们要做的就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参与别的,也不要担心,听懂了吗?”
“……听得懂。”
“但不懂为什么,是吗?”虞翯轻轻叹气,“阿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可浪费,所以这是最后一遍说给你听——现在的不夜天里,可能事情真的起变化了,但这些和我们无关。
“和我们有关的,除了尊主的手令,就只是忘川。”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帐篷门前,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停在门帘前,继续道:“岐山本无阵修传承,太初宫最开始都是悄悄借着崇文馆的名头办起来的——可是这么多年,那么多资源倾斜过来,那么多人才优先供过来,那劳什子的六部多少眼红嫉妒,还说尊主不分主次,尊主怎么回的?”
韶朔想了想,方回忆道:“尊主说,人心有偏,万法有先,您最得他青眼,他自命是天下第一人,而您在他位下第一席。”
“他说的不是我,是太初宫——只是那个场合,说我更好掩人耳目。”虞翯扯开门帘,看着里面的景象,语气轻下来,“你知道在岐山诸部中,太初宫的优越在哪儿吗?”
因为避风符还有效,所以他扯开门帘并没有惊动里面——一顿早饭的功夫,帐篷里的阵修们大多清醒了,都在阵图前埋头攻关,唯一空着的角落属于闵茑,他正坐在任渝旁边,两个人头顶头地讨论着什么,论着论着又小声吵嘴,两张年轻的脸贴得有点近,却只纯粹因论阵法时的分歧……明明那么闹腾,却没吸引任何同伴在专心之外的注目——就像他们也没注意到自己吵得有多认真一样。
虞翯看着他们,无声地笑起来,自己回答:“在于一无所有,又野心勃勃。
“无既得利益,所以轻装上阵;无后顾之忧,所以永远向前。
“所以——尊主位下第一席。
“超然物外。”他一字一顿,字字如钧,“绝对忠诚。”
(十一)
【平定府】
监牢守卫们在寒风中守了一整宿的门,无趣到后半夜都有偷偷猫在避风处打瞌睡的,一样被冷风吹麻的小队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队人里最活泛的竟然是绕着监牢溜达寻找窗户偷窥的闵廉。可惜这监牢严实,只有几个毫无视野的通风口,于是连闵廉也在后半夜偃旗息鼓,靠在门口眯起来了。
这安静闲散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天亮。下值后顺道给厨房送菜的温常推温筑回监牢接班,过厨房时夹带上一个提前偷吃早餐的苏韬,三人一路聊着监牢里八公子胡闹的破事,到了地头就发现破事还没完——天都亮了,监牢门还没开,守卫简直摸鱼摸出了一头鲸!
温筑顿时按捺不住火爆脾气,不顾八公子昨晚严令,直接开门进去查看——这一进去,就不得了了。
苏韬跑去寻长官定夺,剩下的人想议论却又不敢开口,竟保持了诡异的静默。摸了一宿鲸鱼的守卫队长强行清场,一把薅住了拼命往里冲的闵廉,不许他帮他家主子毁灭证据。险些拔剑的温筑则被温常强推出来,堪堪留下了自己的外袍。
一出门再关门,大家的嗓子终于打开了,好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到监牢最里那间的细微情状时,半为避讳,半顾脸面,均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嗓子,却还是在嗡嗡噪音中泄出一两句来,激得温筑拔剑出鞘,剑鸣声震得全场一时静极。
话说门口的守卫队长方捆了闵廉一道捆仙索,还待说几句恐吓话术,又见温筑发疯。他一边在心里碎骂倒霉,一边跑去救火,趁温常安抚温筑的时机,喝令手下绕监牢四周细查损毁细节,寻找出事原因,稍后好报于长官知晓,以求将功补过。
这亡羊补牢的举措越说越可笑,他安排完了又转身狠踹闵廉两脚,把人踹倒了又生怜悯,扶起来叹“唉你早跟我坦诚你家主子不靠谱不就好了吗”。闵廉跌坐在地,只顾在捆仙索中挣扎,并不应他,那死样子看得人火大,守卫队长正想再补一脚,心里又想“跟个死人计较什么平添晦气”,而后又想“老子倒霉至此还怕什么晦气”,思及自己这回也是凶多吉少,竟又想和闵廉并排坐下,一起抱头痛哭了……
监牢门外众人各有心思,远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是苏韬引着长官们走来。苏韬侧后方,邢梅和温旭并排——难得这老胖子走得这样快,甚至比他家少主都快了半个身位——后面缀着温逐流,再后面是温易。
一行五人走到近前,温旭大跨两步,越过苏韬和邢梅站定,冷眼环顾门前数人,先认出了被捆得太显眼的闵廉,“谁捆的?打狗不看主人的吗?!”
守卫队长有满肚子的话想抢先将功补过,一听此言如坠冰窖,下跪张口就只剩一句:“卑职死罪。”
一旁同在行礼的温筑突然抢话:“大公子!不关他的事!昨晚分明是……”
正松捆仙索的闵廉闻言怒瞪他,众人目光如箭聚焦在温筑面上,饶是他一向心直口快,此刻也卡顿了一下,却还要继续说:“昨晚分明——”
话没说完,就见温旭拔剑出鞘,隔着丈远距离指向他,一言不发,眼神冷厉,又隐约有悲痛。
在温大公子手下的宗亲子弟中,温筑对他最是忠诚仰赖,唯命是从。如今大公子成了少主,一拔剑当真势压全场,亲厚如二公子,阻拦的手势也是抬了一半又悄然落回。温筑的话断在口里,脸上却露出了明显的不服和委屈。他未着外袍,在冷风里竟显几分单薄,摇头对温旭喃喃道:“这么大的事,大公子……少主你不能偏袒他太过了……”
这话含含混混地出了口,虽没指代明白,落在众人耳里都分明,温旭剑锋一抖。温常忙将温筑按跪下去,求情道:“少主,公修昨晚并不在值,只是心思鲁莽,胡说八道。”
“心思鲁莽就能胡说八道吗?心直口快也要分个时候!”苏韬适时帮腔,明贬实褒,“兹事体大,少主自有定夺,不会冤枉了谁。”
温常又一阵应和的“是是是”,和气的喧嚷中,温筑固执地看着温旭的脸,试图在上面寻找些许动容的痕迹。
温旭毫无动容地收了剑,别过脸避开温筑的目光,转身向监牢大门而去。
苏韬迅速上前帮他推门,温逐流闪身跟上,只落后一步。邢梅被温逐流插队插得猝不及防,过门槛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正好有闵廉及时窜出来扶住。
闵廉自己胳膊还被捆仙索勒得痛,这一扶力道却格外稳,顺势恭敬道:“先生小心脚下。”
邢梅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被人如此称呼一声,不免认真看了闵廉一眼,但来不及细究,只点了下头。闵廉扶着他,顺势跟进了门。
闵廉一顺势跟进,温易也被插队了,虽不算猝不及防,但也被耽搁几步。在门口停留的几息,他随意往里望,目光越过苏韬温旭等人的背影,投向更远更深的暗角——无数狼狈身影被惊起来,有老迈妇人,有幼小孩童,有重症伤患……昏黑中亮起一双双惊慌泪眼,从门里面直勾勾地望出来。
闵廉已经跟着邢梅跨过门槛,走过几步,而温易却还怔怔地驻足原处。
从门外看门里,视线受阻,气味也隐约。但冬日室内闷得太久,内外温差极大,暖气从门里散出来,拂到温易脸上,暖湿中隐约锈腥,吹得他本能地反退半步。
暖湿的监牢中安安静静,淡淡的血腥味闻久了就只权当是金属的锈气。温旭一行人走过长廊,脚步声稀稀落落地回荡着,左右依然安静——以前是俘虏们因畏惧而缄默,现在是因为少了刺头而格外空荡,一眼望去,不必点数都知道少人。
温旭放慢了脚步,每走过一间牢,苏韬就给他报上一二缺人名姓,多是李姓嫡系少年或青壮高修。苏韬念名字并不收声,被留在牢里的老弱们均听得清,但除了幼稚孩童,又均默不作声。
温旭的脸色从黑沉沉的冷厉到阴沉沉的狠厉,听到第十个名字时,已经无法更难看下去了,全然麻木,彻底没表情。
温旭面无表情地走到监牢最尽头,因安置了一套桌椅作为监守办公处,此处只有一间牢房。不必进牢,温旭也闻到了浓重的酒味,他第一眼扫过桌上的残羹冷炙,第二眼数出两只空坛——以汾酒之醉人,这两坛至少能放倒两个人。
牢里也确实有两个人。
完全被放倒的那个躺在厚实的稻草上,睡姿舒展,呼吸声绵长带呼。他的外袍被抛到一边去了,凌乱衣裤上只束了半截腰带胡乱掩身,衣襟敞开露得大片白皙胸膛,像是一只白白胖胖的待宰小猪。不知是不是被酒放倒的那个蜷缩不远处的墙角,鬓乱钗横,形容狼狈,一件明显不合体的红袍覆在她身上,但肩颈处没遮掩好,露出两片赤裸肌肤,让人能隐约想见那袍子下头是何等衣衫不整……
这个画面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如果那个男的不是作为监守的温八公子,而是李玉,旁边再多一个酣睡于稻草堆里的婴孩——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人介意这对亡命鸳鸯在单间里干了什么!
随着一声尖锐得令人牙酸的“吱呀”,温旭推开牢门走进去。
蜷靠墙角的周维纫猛然抬头,在乌压压的人影中惊悚坐直,本就遮得马虎的温氏校服外袍立时顺着她肩膀滑脱大半,露出底下凌乱而破碎的衣衫,以及犹带青红瘀痕的肌肤——世家贵妇终日重衣裹身,肩颈处本就养得雪白,衬得那些痕迹格外醒目,与女子凌乱而狼狈的形容一并合成了极昭彰的兽行罪证。
她身体一动,暖闷牢房里莫名灌进一股凉风,吹得离她最近的温晁梦里受凉,抽着鼻子,满是疑惑地哼哼了一声。
温旭只看了周维纫一眼,就听温晁哼哼,目光一转,见他哼哼之后还没醒,一股怒火顿时从胸口猛窜上来,喉口腥咸,几乎有吐血的错觉。
闵廉猛地从他身后窜出来,展开一件大髦将温晁裹着按住。大概被按得太用力,温晁脑袋磕了地,在斗篷里闷闷痛呼,方睁开眼睛,见是闵廉的脸,不高兴地哝咕:“不是让你在外面守着……”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温旭吐不出血来,手上本能地先按剑,又举手,最后还是攥住了拳。温晁也在闵廉的眼色下看向了对的方向——但睡眼蒙眬间,他只看到乌压压的一片炎阳烈焰袍,顿时惊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啊换岗了换岗了闵廉我养你干什么吃的怎么不拦一下……”
闵廉绝望地捂住主人的吐不出象牙的嘴。
温旭到底没忍住,高举的右手还攥着拳,跨过去抬脚就踢——他还攥着拳完全是为了收力气,一记十成十的窝心脚强收作六成劲。闵廉匆忙扭身,将半躺半坐的温晁往自己怀里提,勉强帮他避开一半。而温晁只能在混乱中意识到一个很凶恶的熟悉人影窜过来踹他屁股,痛中惊叫:“啊?干嘛——”
闵廉连忙膝行着调整补位,完全将他按进怀里,正赶上温旭毫不留情的下一踢,正中后背,震得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连咳带喘喉头生咸。
温晁隔着人受了点余波,整个人都摇晃一下,终于晃清了他的视野。他眨了眨眼,迟钝地环顾半周,不知是对着阎王一样的温旭,还是嘴角淌血的闵廉,发出了极迷茫怯弱的嚅嗫:“哥……哥哥……?”
温旭还没踹出第三脚,就被苏韬从侧后拉得趔趄,“少主,少主,现在不是时候!”
温逐流也握住温旭另一边肩膀,悄然走上前,一言不发地遮住了温晁主仆的身影。
温旭顺着苏略和温逐流的力道站住身体,闭着眼喘了口气,方找回五分理智,虚弱地问:“所以……七个牢房各有走失,怎么逃的?不是全被化丹了吗?”
“初步猜测是用符箓,以血激发的符箓。”苏韬说,“事发牢房都有血迹和灰烬,跑得最多的两个牢房都有墙角破洞,可能是传送符箓起效时爆破出洞,同牢之人借着洞口撬砖开墙,又钻出几个——监牢近平定府边墙,离后山很近。”
温旭问:“仙门已有符箓迭代到不用灵力就能用了吗?”
“非属下专业,不甚了了,但是——”苏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太初宫有……”
温旭捂着额头按太阳穴,甚至想给自己掐掐人中,温逐流突然开口提醒:“先看后果,手法是细枝末节。”
没错,没错。温旭在心里重复:现在不是深想细枝末节的时候。
先看后果——温旭强迫自己去看周维纫,她已经拢了衣襟,但她衣裳实在破得厉害,后肩开了一片,头发也乱七八糟,整个人已然狼狈得令人不忍直视。但她就这么狼狈地抬头,迎着温旭的目光,无声笑开了。
“李玉去哪儿了?”温旭咬着牙,不然他肯定会歇斯底里,“你那没断奶的儿子去哪儿了?”
周维纫还在笑,满布血丝的眼睛分外亮,像是烧到青白的火光。
温旭气急败坏地将她强拽起来,“说话!”
这一拽本想揪领子,但她衣裳破碎,一扯开襟,温旭的指尖直接碰到了她的皮肤,又滑又烫。才将她拽起一半,又慌忙甩开,女人踉跄前扑在地,只见她后背衣裳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露出大片红肿皮肤。而她被扯离的那方墙角处,露出了一个不小的空洞,边缘不沿砖块轮廓,显然是被符箓强炸开的——那墙洞大小不够钻成人,但足以灌进不少冷风,至少够把熟睡的醉鬼吹醒!
难怪她一直紧紧抵靠在那里,原来是为了不显符箓传送的痕迹。
没人知道昨晚在这个单间牢房里曾发生过什么,才让一个五觉俱在还有金丹的温晁任由李玉和李艾一大一小两个活人凭空消失,也没发现符箓生效前长近小半刻钟的声光色烟,甚至无视了这么大的一个墙洞——周维纫到底经受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这个连金丹都没修成的内宅女眷,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决心去对屠宗灭门的仇人假意逢迎?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掩饰符箓爆发的声音和灵光,甚至是那么大的一个突兀墙洞?——北境新雪之夜,墙外滴水成冰,寒风猎猎,风一吹进来,管他温晁喝了几坛酒也都醒了!所以必须遮!必须堵!
可是……拿什么堵呢?
这满地狼藉,衣难蔽体,连稻草都是碎的。她还能拿什么堵呢?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最后能倚仗的武器,除了头脑和意志,只剩下身体。
周维纫前扑在地,赤裸的背脊上冻红混青紫,近成尸斑,那惨不忍睹的色彩映进温旭眼里,看得他满眼空洞,一时竟无话再问。
她双手勉力支撑几次,还是爬不起来,只攒了力气侧身倒开,方能抬头环顾——她看着神情呆滞的温旭和苏韬,看着别过脸去的温逐流,看着几度茫然方后知后觉、脸色苍白如死的温晁……
她趴在地上,想坐也坐不起,甚至连喘息都在高烧中过分艰涩,但她环顾着这些人——这些人灭了她的家门,毁了她的丈夫,提了她的孩子在屠刀下任其啼哭,逼了她捧酒乞怜委身人下——她突然咧开嘴,一声一声笑起来。
她笑得喑喑哑哑,断断续续,伴着克制不住的气喘和咳嗽,却越笑越大声。那笑声里毫无娇贵女眷遭遇欺辱后的愤怒仇恨或悲戚绝望,反而凶狠而放肆,像个大仇得报的赢家,又像个心满意足的疯子。
她也不知从哪儿赚来了力气,笑得连连捶地,甚至撑起半身,开怀捧腹,最后捂着肚子,“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遥听监牢尽处喧嚷,寂静中发狂动,可以想见那场面有多癫。
但因为早在苏韬口中知晓大概,又见过太多蠢人做恶心事,邢梅跟着温旭走到监牢尽头时,只朝那单间牢房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转过身去。反正有温逐流这个八公子专职带教多看顾,不会让少主闹得太难看,于是他连少主踹弟弟都懒得旁观,免得稍后给此事定性时闹尴尬,直接走回去,想看看其他牢房的细节。
邢梅走回一半时,正好看到长廊远处的门口人影绰绰,正挥舞着什么纸张在说话。他索性一路走回门口,先将磨磨蹭蹭的温易拽进门来,后接了温常手中的纸张——是一封薄信。
“门外来了几支别家的夜猎队伍和散游修士,有的说投宿,有的说要拜访,还有的鬼鬼祟祟闪烁其词,都被我们分别阻拦警告,还押管了几个危险的……但他们来去的时分左近,可能会自己联络起来。另有一名便衣修士只是来送信,御剑扔下了就走——是邢相您看?还是给少主看?”
邢梅毫不犹豫,直接拆了信封,却见草纸一般的信封里装的是另一只精美信封,金纸蜡封,漂亮的洒金暗纹上,印了一朵雪白的牡丹花印。
——金星雪浪。
邢梅脸上也彻底没了表情,麻木地捏破蜡封抽出信纸扫过一眼,牙关狠狠磨出一声响,“吃里扒外的狗杂碎,消息送得真够快的。”
【蓬莱殿】
在明面上,仙门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灭门”这样的极端恶性事件了,更别提惨遭戕害的是阳泉李氏这样的一方大宗,消息一爆,各宗的信件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飞到岐山来。有的还很含蓄,说“听闻贵宗在阳泉附近夜猎阵仗挺大的,有这回事吗,有事情还是要大家聚一起说开了比较好”;有的隔着一层窗户纸捅咕,说“我家捡了个可怜孩子自称李家子弟被贵宗灭口,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可要赶快澄清啊”;还有的阴阳怪气的不知到底想干什么,说“贵宗在三晋可太威风了俨然九州霸主,什么时候召见我家给个纳头便拜的机会”?
以众世家反馈措辞之婉转,乍一看都不太打紧,但令人恐惧的是数量——再如何谦卑柔软的身段,只要攒够了足够多的人,那乌压压的一片都令人心里发怵。本就是一件坏事,若太多人知晓,太多人注目,无论态度如何各异,又是否虚张声势,那众目凝望本身就带了重量,饶势大如岐山温氏,也不能不慎重以对。
等到印着金星雪浪和卷云纹的信函送达,在休沐日也留宿军部官署的任龙图再也按捺不住,连炎阳烈焰袍都来不及换,亲自策马进了大明宫。他在宫门下马,又直冲炎阳殿,炎阳殿里竟还没人跪着君臣奏对——六部主官来了三个,加上任龙图已过半,但上首玉座根本没尊主啊!
几个难说立场的同僚们寒暄几句,维持着虚假面皮等了一刻钟,只等来炎阳殿内侍说“尊主昨日午后就去了后宫,至今没回”。
大家面面相觑,任龙图一言不发,干脆抛了同僚,从炎阳前殿入后寝,又从后寝出后门,直冲蓬莱殿。
但进了蓬莱殿还是没见到人!饶是前庭人影来来去去,热闹得很,但都是卑躬屈膝地托着衣饰水盆或文书的侍从,不见尊主也不见夫人!任龙图额角青筋直跳,脑子里竟浮现出了邢雪卿的声音——要是那奸佞在这儿,肯定是扶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阴阳怪气,“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他俩还在床上!”
好在任龙图还是一身绛紫便衣没换,进门后没人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侍女亲卫们路过他交代差事时,恰漏了几句“尊主交代”“夫人正要”。这让任龙图精神大振,重新鼓起冲劲儿,急步趋入前殿后的内庭。
他进门正好和一个捧着珠钗衣服的高品级侍女打照面,她立即认出了任龙图,短促惊叫半声,匆忙躬身作礼,便急步跑进屏风后。
那侍女的惊叫像是个提醒,便衣的任龙图很快被更多人认出,并顺利抵达他敬爱的尊主面前——温若寒歪靠软榻,连衣裳都没穿好,一身中衣外披袍,腰带随便一系,披散的头发正被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梳理着,榻边跪了几个送文书消息的便衣小吏,显然也是临时被召来的。
这边一身绛紫便服的任相手持多家消息汇总,还有两封够分量的友宗亲笔信;那边穿着中衣梳头到一半的尊主搁手方桌,桌上摊着样式相仿但更厚一点的汇总文册,还有一只巴掌大的浅蓝纸鹤正扇翅膀——君臣相对,默然中好似对当前局势酝酿了万语千言,但看到对方手中物,又好像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任龙图缓缓吁气,一路疾走带来的疲累终于泛上身来。
在任龙图面前,温若寒难得要脸,稍稍坐正了,系好腰带,便从桌上拿了纸鹤拆开,还多解释一句:“蓝谙之的私信,天一亮就飞来敲窗了,惊我好梦,才一直懒怠看……”他顿了顿,看向任龙图手中印卷云纹的漂亮信封,“蓝启仁那边的正式发文来了?”
蓝悉蓝谙之,又号青蘅君,即姑苏蓝氏的现任宗主。虽身为一宗之主,但他近些年酷爱闭关清修和夜猎除祟,宗内庶务多由胞弟蓝启仁代劳,比如在极端恶性事件后给祸主发公函要解释——就是任龙图手里这封。
即使少沾庶务,但在真正的仙门大事上,青蘅君绝对是个权责对等的体面人,该出手时从不耽搁,比如参加大世家举办的清谈会展现蓝氏文华风采,又比如在妖孽横行恶灵为乱的地界除魔卫道彰显蓝氏武德,再比如在不合时宜的恶性事件发生时,给他在忘川门下的温师弟飞纸鹤提醒——那纸鹤为名修点化,从东南至西北飞越万里,还残余灵力在桌上扑棱不停,被温若寒一把拧了脖子,方老实展开作信纸。
温若寒先看过纸鹤私信,拿了姑苏蓝氏的公函来读,似笑非笑地沉默半晌,方真笑出声来,“不怪我总觉得和蓝恕八字不合——真不如蓝谙之干脆利落,好歹也是代九州东南主宗来发问,还是这么温吞吞的,什么都点到即止不戳明白,还要让你从中悟出道理再自惭形秽,真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死要脸面……”
任龙图实在没办法像邢梅一样吹捧“尊主豁达不羁颇有汉祖之风”,只能沉默。
“给要脸的送过去吧。”温若寒将蓝氏公函照桌一拍,“走军报加急发阳泉。”
榻下跪候的便衣小吏立即拿走那份公函复制,任龙图适时呈上另一份兰陵金氏的公函,温若寒看得神情莫测,倒没做任何评价,反而问:“云梦和清河的还没到?”
“按江聂两家的行事风格,言语和文书上的动作本就要慢一些。而且毕竟事发在岐山之外,他们可能优先给阳泉去信,甚至直接派人。”任龙图躬身道,“诸事繁杂,臣等不敢擅专,请尊主移架炎阳殿,对阳泉事另作安排。”
这么一番说话的功夫,那战战兢兢但心灵手巧的侍女已经为尊主梳好发,正要戴冠,却见尊主举手抚髻,这是要自己正冠的意思,便将发冠放到温若寒手里。
“对阳泉事另作安排……安排什么?安排他们退守稳大局,先控制好三晋,最好就停在那儿别往东?”温若寒拿了发冠并不戴,而是捏在手里把玩,旋得鎏金冠一片金光闪烁,“然后我再广发公函通表仙门,说一切都是误会李家死人别有他因?为表诚意,我是不是还要让太行山东那冀州几家来做个公证?再监督一下阳泉的新宗主有无受人胁迫?那可——真如某些人的意了。”
他垂眸把玩发冠,指间一片鎏光闪烁,说得悠哉,只有咬在“某些人”几个字音上隐约透了阴阳怪气,抬眼看的却是任龙图。
“龙图,这安排可如你的意吗?”
任龙图躬身方起,站得笔直,一时竟不能答。
“我记得这几天你不当值啊,这一大早的,没穿宗袍还气喘吁吁,不是从家里过来的吧?从内城进宫门,过炎阳前殿进蓬莱内庭——你这一路进得挺顺啊。”温若寒周身坐正,双手垂端发冠,恰好正面,端得是一副太平人主的气派,温和微笑着,和臣下唠家常,“任稷,这条路你是不是最近走得挺熟的?”
方丈之地短暂寂静了几息,任龙图垂眼沉默,像是在思考尊主是在开玩笑还是另有深意,又抬起眼,也从容笑开,正要作答……
“尊主这句话,也是我想问的。”侧旁屏风内突然传来一道喑哑女声,“蓬莱殿不算深居内宫,平日里和前庭文书往来,谁都能进。但内室寝居之所,任相直入如无人之境——这不合适吧?”
任龙图扭过头去,正对上屏风侧开处同样起身转头的璋华——她衣裳比温若寒穿得整齐多了,上衫下裙一样不差,只差一件外袍。但因突然起身,正为侍女手盘的发髻散了一半,扫落在肩。
当然,这半披发的样式也不失为一种女眷风尚,到底是能见客的打扮。不好见人的只有脸色,青灰中还诡异地泛红,让人看不出内中冷热,诡异得很。她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手上正捏着一丸药将吃。
这对夫妻问了同一个问题,但任龙图的目光从璋华脸上挪到手中药上,却突兀地另起一反问,“我观夫人面色——”
“被任相吓坏的丫鬟给我擦错了胭脂,任相还要特意问来取笑吗?这可不是您的作风。”璋华对任龙图说这话,眼睛却先看了温若寒,才看回任龙图,“你是在替谁轻慢我?”
此言一出,以任龙图的君子性格,便只能缄口告罪,垂眼往门口退。
“龙图别跟她赌气!外头等我!”远远的,温若寒还在笑,但比之寻常,这笑音里隐约带了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忧心正事何错之有,是我流连后院,才逼得你擅闯——这么一大早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一起用吧。”
尊主恩赏留饭,且还有正事要说,任龙图也不好说自己吃过了,只能应是,老实等在门口。遥遥见屏风后人影绰绰,是侍女展衣为女主子穿外袍。又听温若寒指点挑刺,“成日看你穿红都看腻歪了,不如换那件樱紫的好看。”
“……我还没疯到什么人都攀扯。”身披红裳的璋华走出屏风,夺了尊主手中的鎏金冠给梳头的侍女,冷笑道,“你也体面点儿吧。”
这对爱隔着外人吵架的夫妻很快穿戴整齐,体体面面地并肩入前殿,落座堂上。各样早餐流水一般奉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三张桌——如温若寒所言,还真给任龙图带了一桌。但任龙图毫无食欲,勉强拿了一碗油茶装样子。
前殿明堂,几人在饭桌上食不言,但温若寒点了日报组的小吏给他读消息佐餐。正是仙门为阳泉一事发来的各种公函和书信,世家雅言中绵里藏针,哪怕只是简要读来,只要稍稍发挥理解力和想象力,也是一条比一条难听……温若寒吃烧卖吃得津津有味,璋华喝稀豆粉喝得慢条斯理,任龙图吃油茶——他本来就不饿,听着这些佐餐消息,更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偏偏温若寒明知故问:“龙图这碗油茶半天没见浅,是不好吃吗?”
——救救他!救救他!
显然没人来救任龙图,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好吃的,是臣没胃口,败坏了尊主的早餐兴致。”
“好吃就趁热吃吧。”温若寒轻笑一声,“不好吃也得快些咽,毕竟已经进了口,都吞到喉咙口了,现在要吐,只会更狼狈。”
有耳朵的都能听得出他意有所指,说的不只是任龙图的油茶。而温若寒指桑骂槐一句,直接转头对正主阴阳怪气,“闹得这么大,你就不怕逼得前线适得其反吗?我的军法可容不下他们把事情办砸了就夹着尾巴回来,再让我去擦屁股。”
“尊主还是不要倒果为因。”璋华咽下一口稀豆粉,擦擦嘴,平静回道,“你先生决意,后论军法,对前线多做逼迫,总觉得能逼出个好结果——但如果真的逼不出来呢?”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晓得,你大可以不服,去免职,去换人,再行逼迫——但尊主,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现在就是个最好的时机,让你度量人力的极限。而那个极限,是你再如何不甘不服,也只能接受的。”
在她说话的档口,温若寒又吃了一只烧卖,咽下去才反问:“既然极限如此实在,实在到我只能接受——你何必如此多费口舌,吓唬人吗?”
璋华道:“说错了是吓唬,说对了就是预见——一切道理,最终都要在实务中落地,但如果道理一开始就是对的,能早些预见早相信,那至少不用费那么多功夫去试弯路。”
她一口一个“尊主”,却如此油盐不进,温若寒连阴阳怪气都讨不来便宜,又埋首烧卖了。不料璋华竟敢乘胜追击,继续说:“我已经讲过太多‘好不好’‘对不对’,既然还是说服不了尊主,那就只能借这平定府一役,看看到底‘行不行’。”
温若寒咬牙切齿,咬着烧卖给璋华递去一碗烧鸭粥——煮好后在笼里放久了,尚有余温,但油花已然浮在粥面上成了片,因为温若寒不爱吃,所以就摆在桌角没撇油——瞧着就油腻,不适合肠胃弱的病人克化,更别说鸭肉本就不得璋华喜欢。
璋华默了一息,稳稳接过来,却直接转手给任龙图,“借花献佛,任相吃饱些吧——今日炎阳殿要辛苦你了。”
说罢,她将烧鸭粥交给侍女送去,自己继续喝起稀豆粉。
温若寒眯眼看她,但这来自尊主的无声审视显然吓唬不到夫人,人家稀豆粉喝得好香呢。反是尊主隐隐生闷气,往羊肉烧卖里使劲加辣椒油,吃的第一口反把自己给呛了。
任龙图方才就着璋华那番话吃了一碗油茶,正是胃口大开时,但这碗烧鸭粥送过来,好像他接也不对,不接也不对。
要是邢梅坐在这里,肯定会笑着打个天才般的圆场,把双方里外体面都照顾好,再在心里把这对狗男女骂个臭死……但任龙图真不会那些油腔滑调,也觉得没必要。他以沉稳应万变,璋华敢递他就真敢吃——一碗粥而已,还是过了尊主和夫人两手的粥,又不是不好吃。
果然,璋华和温若寒只顾彼此较劲吃早餐,根本无人在意任相到底吃不吃烧鸭粥。
温若寒吃完了一笼烧卖,便给早饭做了结,擦嘴净手后,问任龙图:“炎阳殿怎么样了?”
任龙图也结束了自己的早饭,净手中答道:“今日休沐,并无朝会安排,但阳泉事发突然,各部主官都在炎阳殿等您示下。”
“爱等就等吧,我没什么可示下的,你告诉他们——”温若寒朝璋华一颔首,“就说她病得厉害,我抽不开身,各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己定夺去——岐山分六部可不是为了让他们一有事就来找我示下的!
“阳泉远在千里之外,三晋发生什么都干涉不到不夜天里的实务,千里外自有主事的,他们要是想指手画脚,就各凭本事吧。”
对臣下而言,温若寒这话说得极重,但任龙图后天修得高强钝感力,继续以沉稳应万变,又问:“那仙门又该如何应对呢?——晋阳周氏嫁女入我宗,现在本就有些探亲戚的周氏子弟在不夜天,正四处叩问消息,既然是姻亲,总要理会一二;另有秦蜀本就有合作的世家留人在此,听闻阳泉之事,想来都生探问心思;还有百家通信来问,哪怕我们拖着不回公函,也要有个暂时的籍口——对外统一何种口径?”
温若寒随意道:“先用原来的说法,秦晋友邻摩擦,正常出使作谈。”
这等糊弄鬼的话显然镇不住局势,任龙图正要再说,却听温若寒又闲闲道:“至于怎么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问起来,就说不夜天里也不知道,又不是我亲自去的,阳泉另有客卿陪小辈主事,闹够了自有定论,着什么急?
“难得休沐日,我再如何日理万机权御仙门,私下也要过点自己的日子吧?”温若寒无声笑开,语气悠闲而温和,“我的爱妾病糊涂了,我这几天都在陪她——等死。”
再如何刻意表演,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那狠咬的字音终归透了几分凉薄。饶是沉稳如任龙图,也不由顺着温若寒的眼神,看向璋华。
女人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何等面目出现在岐山的军国大事中,依然安安静静地低头垂眼,还端着那碗稀豆粉慢慢喝,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只是明明一整碗都被她喝得优雅无声,临到最后几口,偏吮出了几声清浅的“呼噜噜”,像是稠汁入口的不雅杂响,也像是极为轻弱的鼻音。
温若寒眯眼看去,无声审视几息,又错开目光,不知是痛快还是痛楚。
【平定府】
等邢梅从监牢门口绕了一圈再回来,温旭已经收拾好表情和心情,把闵廉和温晁一起就地关进空牢,又命温常出后山搜寻逃囚踪迹,再命苏韬审问所有相干人等,理出个逃狱的交代。
温旭如此安排完毕,转头见邢梅神情奥妙,手中还拿着一叠之前没见过的文书和物件,才振作起来的精神又岌岌可危地绷紧了。
邢梅没立时作言语,也寻了一间空牢示意开小会,见温旭身后的温逐流还停在关温晁的那间牢房旁磨蹭,不由沉声叫了他本名“赵随”作警,语气竟比方才拉扯踌躇难行的温易还严厉。
众人在邢梅少见的厉声中汇聚一房,温易面上虽恹恹的,但手上还是很利落地设下避音障。邢梅方开口通报情况:“平定府外一直来人探问,来历借口都不同,守卫只能通通回避和驱赶,难作反侦详查,但少说也见了八九家——见了八九家,那惊动的至少二十家,探得风声的至少四五十家。”
而仙门一共才多少世家?这个约数,已经可以说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了。
“真正有分量的声音都到齐了,先说个轻巧些的。”邢梅翻手展示一只袖珍小箭,瞧着像在夜猎中用作求救信号的,射出去还能炸出家纹烟火来,“有支夜猎队伍路过,人倒不多,且大半年少。自称不净世弟子于人间历练至此,见府中血光冲天似有妖异,问——要不要他们来帮忙?”
温旭脑子里绷紧了弦,不料先听到这么一句,不由皱眉“啊”了一声。一直神思不属的温易突然灵醒起来,探头细瞧邢梅手中小箭,点了下头,“确实是聂家的穿云箭……他们家也确实有送少年弟子独行历练的习惯,未必不是巧合。”
“这籍口实在讨巧,就权当是巧合吧。”邢梅也无意深究聂家的具体动作,而且把此事放在头一个说,本就有缓和气氛的意思,“把他们赶走倒很容易,利利索索没停留,但临走还是留了一支箭,说有需要即可射出,这地界离他们本家不远,不要瞧他们年少就觉得他们帮不上忙。”
……这事儿叫聂家办的,乍一听是少年单纯热忱,细想来又透着些微意味深长的警告,但想以小人之心深究,看他们撒着欢儿跑走的背影,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粗看还是清河一力降十会的风格,细看怎么还滑不留手的?
温旭看温易,温易也面露迷茫,大概几年闭关后也觉得聂家行事风格有变化——就像邢梅手里的穿云箭,比起聂大公子以前送他的那只,好像也变得更加袖珍玲珑了。
无语几息后,温旭只能说:“那就谢谢他们了。”
“礼送走清河这些,又查得有人从后山摸查刺探,小打一场被他用传送符逃了——寻常用灵力配术法的传送符,与昨晚监牢所用并不相类——招数寻常,难说家传,但行动间落了一物。”邢梅两指间夹着一只银色铃铛,“九瓣莲纹清心铃。”
他指向明确,但众人均面无表情,温旭扯了下嘴角,默默揉太阳穴给自己松弦,说:“这铃铛被江家卖得遍布大江南北,仙门哪间静室里不挂一只当帘坠?我结金丹那年也将其随身佩戴,只是请云梦工坊批量烧作炎阳纹了——寻常修士所用,自然就是九瓣莲纹了。”
“江氏清心铃高低分品,内刻符文有所不同,这一颗掂量着,是他们本宗弟子所佩的上品。”邢梅指头摇得铃铛细碎轻响,与他轻轻的讽笑同音,“当然了,就算是极品的清心铃也并非无市,没法子直接找到江枫眠头上。他随便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聚义成一家’就大隐隐于市,把自己摘掉了,典型的云梦风格。”
邢梅将穿云箭和清心铃随手一撂,“且不说这两宗模棱两可的到底什么意思了——毕竟起家晚又势弱些,不到万不得已,总在留余地——金家是明明白白地递了信来的,写明了要少主您亲启。”
当然,邢梅递给温旭的信件上,金星雪浪封印已破,显然他已经替温旭“亲启”过了,但这等事态下,温旭无心追究,抽了就读。书信内容非常亲切,左一个“贤侄”又一个“令尊”。说的是:
贤侄啊!有一位李姓的好心人告诉金某,你正在阳泉狩猎,少年英雄,尽展雄姿!不禁令人回忆起令尊如少年时的龙章凤姿、龙行虎步。我一时感怀,特意来关心你一下。
贤侄,金某非常关心你呀!你们家那火属功法一打起来就容易上火,贤侄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就如旭日朝阳,前途无量,过早崭露锋芒,反而易失长久,一定要注意身体啊!金某随信寄了一包好茶,你泡了喝,可以去去火。
贤侄可知,那消火的好茶名曰太行龙井,虽名中有‘太行’,却没长在贤侄狩猎的太行西麓。须知太行山纵分三晋与冀州,西边的三晋与你家三秦自古通好,近些年又续佳话,三晋已经算是你家的广大后院啦,任由贤侄尽情驰骋狩猎。但东麓的“太行龙井”,却另属冀州特产。
说起冀州啊,金某不才,不好意思说那是我家的后院,但成日通商多管事,也被孝敬了许多“太行龙井”。特送贤侄品茗消火,若喝得好了,不必客气!尽管找金某来要!若令尊在岐山也火气大,金某这里一样管够!
……
金星雪浪封印下,通篇笔墨成列,真行相间,行中见草,用笔圆融流利,苍媚中恣肆跃出,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的口水话,嬉笑怒骂着绵里藏针,平易近人中威胁满满。到了篇末落款,反倒落了个格外规矩小巧的“金光善敬上”。
温旭盯着那个落款看了好一会儿,又移回目光读书信正文,又看回那落款——一来二去,直看得他眉头渐皱。
邢梅可没时间给他揣摩金光善的书法意蕴和落款深意,直接道:“少主没有看错,金宗主通篇厉言威胁,却在落款处以自贬留得面上花团锦簇,正是兰陵风格。”
温旭僵僵生笑,隐约见唇下牙关紧咬,“也是久仰大名,今日方过招,还是叫邢相见笑了。”
“无妨,少主也不防将仙门全套招数一口气过齐全了。”邢梅又递来一封打开过的军报函件,“这是从岐山转过来的,上面还有卷云纹的影印,正是姑苏风格。”
那姑苏风格的公函也写满了两页纸,且全文用正楷,列列严整,字字雅正,比金光善那行中带草的亲笔信好读许多。但温旭偏偏读得更加痛苦了——他本就一夜没睡,情绪好一番大起大落,方读过金光善的贼信,再看蓝氏公函上佶屈聱牙的世家雅言,只觉得太阳穴处一抽一抽的疼。好不容易读完一遍,他也不做评论,闭着眼给温易,“字太多,长松你挑着说给我听。”
温易毕竟在姑苏待过,对蓝氏文风熟悉些,精神状态也好。他读得很快,总结也到位:“就是说你没家教,让二叔把你叫回家去好好管管。”
他说得好笑,但现场却没人发笑,反而同时沉了脸。
温旭自己揉着太阳穴,微微眯眼去看那军报纸上影印的卷云纹,眼神凌厉得泛毒。温逐流从旁扶住他的肩膀,突然地说:“没关系,反正仙门皆知的化丹手只我一人。”
他说得莫名其妙,温旭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又变了神色,摇头又摇头,但不像是在否认什么,更像是纯粹脑袋里有东西需要甩掉。
邢梅脑袋里也是一团乱七八糟,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狂掉头发的感觉,熟练地抽丝剥茧,语气还从容,“现在基本可以断定:平定府的事全仙门都知道了——当然,我们也不怕他们知道,这么大一个阳泉李氏死了一半人还要换宗主,瞒也瞒不住;现在百家有点分量的都在做反应——我们也不怕他们有反应,因为左不过就是要么认,要么不认。
“但少主知道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
温旭按着太阳穴,低声说:“最怕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知道了什么,又在对什么做反应。”
这话说得曲里拐弯又反复,但邢梅立即表示认可,“是,不怕他们知道也不怕他们有反应,怕的是失控。消息总要给出去的,但具体给什么,怎么给,先给谁,后给谁,这先后之间又有几轮反应,每一轮又要怎么回应和引导,处处都是门道——仙门舆情滚滚,众口铄金,言语上的权柄,远比刀剑更利。”
“但现在就是失控了,全仙门都得了信,都在乱做反应——只逃了几个没金丹的废人可没法子解释!”邢梅顿了顿,话里渐渐起了恼火,“仙门百家什么时候反应得那么快过?几个废人跑出去,就算以符箓论脚程,就算他们见了人就喊自己姓李被温氏灭门,也不至于这么快!
“舆论的发酵从来都是自下而上,数日内缓慢到顶成论,而不是一晚上就定调子。这个速度,绝对是早有罪名定论,早有准备安排,等那些废人一逃出平定府来,就落实了证据直接发动!”
“知道这像什么吗?啊!温逐流你知道吗?”邢梅越说越激动,甚至找了根不会接戏的木头对戏,显然是动起真火失了分寸,连脚下都开始无意识地走动起来,“请君入瓮!瓮中捉鳖!鳖……别有用心!这就是一个陷阱!一个仙门对岐山的陷阱!就是那些吃里扒外的狗杂碎和百家暗通款曲撺掇出来的,蓬莱殿对炎阳殿的阴——”
温逐流暴喝:“邢雪卿!”
邢梅怒极时语速快如流珠,饶是温逐流听到“蓬莱殿”就出言打断,也只来得及拆了他话尾的“阴谋”一词。
温逐流这一声显然是为了在现场正面邢梅暴言的温旭,但温旭听完全程并无应激反应,只是握住了牢房栏杆,面无表情也褪尽血色,隐隐青灰。倒是温逐流突然一喝,惊断了邢梅的话尾,也震得温旭闭上眼睛,似乎对母亲的手段连气都来不及生,直接死心了。
邢梅气得口不择言,句尾收声时大概也有一瞬尴尬,但看到少主一副颓然之态并无震怒,那火气又炸了出来,反问温逐流:“叫我作甚!她璋华做都做得,我说不得吗?!
“她想的是沉稳有度目光长远,但她干的这是人事吗?!
“她就结结党发发牢骚谏谏言不行吗?她就走之前下绊子搞拖延,背地里收集错处等回来数罪并罚不行吗?!她就算把我坑到地火殿里我都认她有本事!没得这么恶心人的!非要吃里扒外内外勾结搞得全仙门沸反盈天看我们笑话吗?我就没见过为了缓行稳车把路炸了的!
“她真被夺舍了是吗?非要发这么大疯?!她真死到临头了是吗?死后就不管洪水滔天了?!”
邢梅这些年都很少在人前这么真情实感地爆发过,更别提是当着“少主”的面骂“夫人”,痛快得好像死到临头的那个是他一样。好在现场也没人见过他如此爆发过,温逐流和温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发大疯,连有点儿摇摇欲坠的温旭也睁开了眼睛,投来担心的目光,显然是怕这胖子发着疯把自己气厥过去……
最后还是温易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扶住邢梅的胳膊,给他顺了顺气——发完疯后知后觉更尴尬了的邢相马上就坡下驴,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又不是解决不了……还不至于满盘皆输,还能体面回来。”
还是能体面回来的,不至于灭个平定府就招惹来百家共伐。只要岐山见好就收,那百家自然也见好就收——没听姑苏蓝氏的公函上怎么说的吗?不愧是仙门舆论无冕领袖,清谈会上执牛耳者,温若寒还没解释呢,蓝启仁连台阶都递过来了——家教问题嘛!儿子惹祸老子领回家去教,教好了再领出来当着大家的面抽一鞭子小惩大诫,知错就改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嘛!
——但为了证明你儿子知错就改,三晋的事,不适合再发生第二次了吧?就算下次换另一个儿子领头也不合适了吧?大政权最忌反复无常朝令夕改,何况世间事从来都是前科悬置成判例,既然你岐山已经在仙门面前退过一次,那么下一次还怎么进呢?大家都预判了你会退,那么自然会对你少些畏惧多些自妄,自妄多了就敢联合起来靠着人多势众占便宜——你温若寒当然可以不要脸,但众志成城当面,你还不要命吗?
——就算温若寒不要脸也不要命,可一旦反温成势,覆巢之下无完卵,岐山百万人口都不要命吗?!
想到这里,邢梅又想到了璋华——骂过了气过了,这一回泛上来的反而是惊叹和胆寒。
惊叹的是,实在是好算计,也是好统筹,病了一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日病恹恹的,就靠口谈凭心算,还真叫她攒出来这么一个妙局?!干的不是人事,也确实不像人能干出来的事!
——天道实在不仁,把她生作女身和尊主牵了红线还那么有子女缘!不说别的,只说少生个温晁就能给她省下多少精力和元气?省下几分精力至少能整治党争,省下几分元气或可延年益寿,要是她能撑到九州统一温氏冠天下姓的年月才死到临头,想来也没理由发疯了。
可胆寒的是,二十年君臣相偕夫妻同路,长子成少主出门领的第一份正差……在这样的前情和背景下,这个局实在做得太狠心!而这个狠心她竟然还真下得去!
——这叫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下儿子逼不退尊主?道理邢梅都懂,但眼前这个温旭,这个攥着栏杆摇摇欲坠的温旭,绝对是她璋华十月怀胎亲自生的万没有假啊!
……可眼前这个温旭,又何尝不是温若寒的头生长子,被他年复一年地领上朱雀门楼顶,共览不夜天除夕灯火,许过百年后权力继承的少主呢?
但是,这一早惊魂,不夜天唯一批转而来的蓝氏公函,写的是个什么东西啊?当然,温若寒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没下定论,也没做申斥,但其实黑锅已经递过来了,那台阶也铺好了。只要平定府这边选择了求稳,选择了暂退,那么温旭一封家书当军报发回去,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背上黑锅下台阶了。
可那长阶尽头,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将要承担的未来,又是什么呢?
——以温于升的性格、志向和心气,又真的承担得起吗?
一念至此,邢梅下意识看向温逐流,却发现这位老同僚也在看自己,像是在等待他发话——就像邢梅发话请温旭批准为李家众人化丹时,温逐流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早早挽起袖子。
“正好,赵随你和李家本就有些仇,不如一切就因你私斗而起如何?”邢梅听见自己的话音,语调分外冷静,“反正逃狱之人都失了金丹,你这个化丹手根本避不开,仙门只是要个交代,是家教不良还是御下不佳都不打紧,但这样我们就能把少主保下来。”
温逐流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而在他们言语中“能被保下来”的温旭看向他们,青白面目上神情古怪,突然无声地笑开了,用力甩了甩头。
邢梅和温逐流都当他含羞默许,正要叹息再解释,一直静默的温易突然闪身前扑,合手往温旭腰肩上抱,惊慌地喊:“哥!”
但温旭的动作比堂弟更短也更快。他本就攥着栏杆侧对砖墙,此刻直接手上借力旋身,把脑袋猛地朝墙撞了上去。
“砰!”
【蓬莱殿】
任龙图都走了有一会儿了,璋华还在吃早饭。
而温若寒抱臂靠椅,面无表情地盯着璋华吃早饭。
温若寒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盯过谁做家常事了,一般也没人经得起他这样的凝视,但璋华确实经得住,还经得自由自在,旁若无人。
她吃了一整碗稀豆粉还不够,又叫侍女盛糯米饭来吃,说着话又莫名闭嘴,而后左腮鼓囊表情古怪,不知是被什么塞了牙还是糊了喉咙。她取了一碗豆浆,一边慢慢漱口,一边等待新出锅的糯米饭——那确实是她自小爱吃的东西,在苗寨里物资不丰,总是巴望着老爷太太吃,活活在想象中将其美化成无上珍馐。
后来跟温若寒来了岐山,物资是丰富了,但饮食习惯又两样,她想吃口糯米饭还要特意向厨房传授菜谱,教他们用什么锅蒸煮、备什么料和加工处理,麻烦到不是她这等奴婢好开口的。所以她只能把那糯米饭夸得天花乱坠,忽悠得温二公子亲自和厨房交代说想吃,璋华再现身解救厨房于主子水火。
后来温若寒确实也爱上了那一口,璋华求他半日,方得厨房做了一锅,高高兴兴干活回来要大饱口福,却发现那一锅全填了温二公子的肚子,偷饭的还要反过来怪她回得晚让他一边等一边吃撑得要死……逼得璋华只能提前往糯米饭里狂拌鱼腥草,她切得碎,温若寒认不出来,却吃不惯那股味道,璋华骗他说“糯米不耐放都坏了”他就信了,直到后来被他发现她在“倒泔水”的路上饕餮大吃……
彼时温二公子活盯看她半晌,看得她想假装没发觉都不行,正想跟他坦白鱼腥草的妙处,却听他幽幽发问:“你生得瘦瘦小小的,怎么这么能吃?”
二十年后,尊主面无表情地坐在蓬莱正殿里,盯着他的“爱妾”慢悠悠地吃早饭,在心里不着边际地想:她怎么这么能吃?
明明她生病这两年胃口小得像雀儿,昨天晚稀粥都只能喝一碗半,半夜吃虾饺也只动了一个,怎么一晚上过去就胃口大开了?是发现激烈吵架需要动脑太容易饿,所以决定从早饭开始储藏能量吗?
——这女人是真打算跟他耗到底了是吧?
“先是稀豆粉,又是豆浆,汤汤水水的太多了。”温若寒冷漠地提醒道,“不垫肚子,还要多跑恭房。”
璋华瞥他一眼,“这是我的早饭,不劳尊主费心。”
说罢,她放下豆浆,接过侍者新呈上来的糯米饭,拌了满满的料——海带丝、酸萝卜、花生米、油辣椒、香菇碎、咸蛋黄、腊肠、脆哨以及万恶的折耳根——油浸浸的一大碗,闻着就好香。
她把大碗端到面前,也没有分小碗——明明可以分两小碗的,虽然温若寒不喜欢折耳根,但既然没切碎,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挑出来凑合吃——她就这么一整碗端起来,便开始饕餮大吃了!好像她真能吃得完这么大一整碗一样!……好吧她可能真吃得完,她甚至能吃得下一整锅!
——她怎么这么能吃?!
璋华甚至还吃得特别香,明明糯米黏腻浸油,偏偏脆哨干脆,口齿间咯吱咯吱……像只畅享储备粮的大松鼠。
“吃吧,吃吧,谁吃的过你啊?”温若寒冷笑,言语间隐约有齿列摩擦声,“当你最后一顿饭来好好吃吧——地火殿里可没这个待遇!”
且说蓬莱正殿座上的这对中年男女,无论如今立场观点有多对立,吵起来又多剑拔弩张,终究同床共枕多年,彼此熟稔得不下左右两手。璋华太清楚怎么把尊主气到咬牙切齿,温若寒也太知道怎么把大松鼠刺得没胃口——“地火殿”一点明,璋华终于不扒饭了,但腮帮还在不断鼓动,但幅度微小,令人怀疑是否真的有咀嚼之物。
她垂下眼睛,侧过脸去,连一丁点儿余光都不想接触那男人堪称恶毒的审视。她的目光迟钝地游移着,莫名虚浮于蓬莱殿正堂内室交界处的布幔上,飞快地捻了下眼头,喉口终于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温若寒猛地起身,劈手去掰她肩膀,掰得她狼狈偏身半幅,又猛挣开。但这一瞬偏身,正面相对,还是让温若寒看清了她眼里一片红——浅浮的一层绯色,说是方才揉坏了也好,说是没睡好也行,转瞬而生,转瞬而没,并不好凭此妄断作泪意。
可偏偏是温若寒,半生同床共枕给她擦过太多眼泪的温若寒,望得太分明,断得好自信。
“你还跟我闹上委屈了是吗?”
他嗤笑着,话里的痛快和恶意都太清晰,“这是你自己作的!闹到这个地步,没得回头路也没法好好收场了!落到地火殿也是你自己选的!现在跟我摆这副委屈模样干什么?我没直接把你送进去已经算对得起你了!”
他骂得这样快意,反叫固执别着半身的璋华自己扭回来。她眼里还是红,红得两汪潋滟水色,未至满溢也够晶莹,神情却无哀戚,反而也冷硬地扭曲起来,姣好面目几近狰狞。
“是啊,是啊,我自己选的——早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选的,没得委屈。”璋华咧开嘴笑了,嘲讽中几分咬牙切齿的怨毒,“我昨晚竟然还让你上了床?!”
“这是我的大明宫!”温若寒张口几乎破音,“我爱睡哪儿睡哪儿用不着你来让!”
正殿明堂,侍从小吏皆在侧,温若寒这一声爆发,吓得满殿众人纷纷弯腰伏地——动静太大了,也让他迅速醒悟自己失态于人前,那一瞬的羞恼,甚至激出了他几分杀意来。
而见他一声失态,璋华便从容起来,又大大方方地挖了一勺糯米饭吃,“尊主且坐吧,别搞得这么叫人难堪。”
“叫谁难堪?又是谁搞得这么难堪?”温若寒努力保持着正常的声调和语气,只有字音咬得紧,“是你明知道难堪,还非要如此行事——你明知道结果,明知道下场,还非要如此!”
他站着她坐着,高差悬殊,强弱也分明。但璋华大抵也晓得她站起来也压不住他的气场,索性就这么坐着,高高仰着脸答了一声:“是!”
说是无耻倒坦荡,说是磊落更嚣张。
“璋华,你——和我,”温若寒顿了顿,又颇为忍让地改口换人称,“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难堪吗?你已经什么都有了,非要最后为了点虚无缥缈的偏执意气把一切都折腾没吗?”
璋华扬声反问:“我什么都有了——我有什么?”
温若寒要不是还想人前要些脸,现在真要破口大骂叫破天去了——她有什么?大明宫的女主子,炎阳殿里侧垂帘,岐山百务千文经手过,数月结党营私当寻常,逼得退宰相,骂得起尊主,两子一女前程俱好——她哪儿来的脸作这委屈相反问他“有什么”?!
“尊主啊,您摸着您的良心——如果你还有的话——您摸着您的良心告诉我!臣、妾、奴——我,”璋华一连换了好多个自称,最后在“我”字上发笑,“我有什么是真属于自己的?而不是借你的权,仗你的势,冠你的名?”
“冠名”之语牵动昨晚争执的前情,璋华说着都恍惚,不由又说了一遍,“我这一生汲汲营营,辛辛苦苦,劳心苦力,全冠你姓名。我自己呢?我有什么?我又还剩什么?我只有我的心血造物,我只有几个孩子,所以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把他们一起毁掉。”
若以此间世道作衡量,无论“借权”“仗势”还是“冠名”都是虚处的计较,而以璋华那尘泥一般的出身,今日能住蓬莱殿,弄泼天权,却是实打实的好处——既然她都已经得到这么多实打实的好处了,实在不该再计较那些虚无缥缈的小节,此刻委屈作态,更有矫情之嫌。
偏偏温若寒看着她矫情委屈的作态,听着她不知所谓的反问,竟诡异地沉默了。他脸上一度烧得如有实质能破天的怒火,都在无言中摇曳着弱下去,直到听她说到“孩子”,才再次燃起来——“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孩子?!”
他的怒火烧得太快,怒得太刻意,甚至有点儿色厉内荏的情状,语气比之前虚了不止一分,但还是尖锐的,“你一手策划的阳泉事发,仙门瞩目,蓝家都来问我的‘家教’了——你现在就在毁你儿子!”
璋华默了一瞬,似乎愧对长子,心有不忍。但一瞬的沉默后,她又笑起来,反问道:“那只是我的儿子吗?”
她笑得眉目舒展,静好如远山江川,恍惚间还是多年前温二公子屋里初为人母的小侍妾,就这么抱着乖巧婴孩,仰脸来望她的夫主,笑意缱绻,情意恒久,恰若丝萝攀乔木,朝暮纠葛。
“温凛——那不也是你的儿子吗?”她眉开眼笑地轻轻道,“你的第一个儿子,无正室嫡出时的庶长,仙门皆知的温氏长公子,岐山公认的少宗主。
“他自我骨肉孕育而生,为你精气血脉所化,由我在蓬莱殿里一日日养大了,被你在炎阳殿中一日日教出来,一年一年地领上除夕夜的朱雀门楼上,向天下宣告:这是岐山温氏的未来。”
她笑得又轻又软,说得柔声细语,音量只在两人间可听,温婉娇态好不可爱——哪怕在少年时,温若寒也少在床帐外得见她这番模样。
而若真在少年时,此情此景,温二公子便是不好在人前失态轻薄,也要在桌边椅下悄悄握得十指交错,于无声处听得心旌摇曳。
——可惜少年早逝,华发暗生,岁月辗转如大浪淘沙,漫过这对男女身侧,空余千堆雪零落。
温若寒俯视着璋华的笑脸,只觉既熟悉也陌生,听那绵绵夫妻情话里太直白的威胁,一针针细细密密地刺进颅内,震惊中生惊悚,悚栗后觉锥痛。
“我这一生汲汲营营,所得不冠我名——却也留有些许痕迹。”璋华还在柔声细语地笑着说,“你这一世光辉璀璨,天人独步凡尘——到底犹在罗网之中。
“妾本丝萝,唯托乔木。
“我这丝萝是寄生之物,根系轻浅,可缠得久了,你这乔木想脱出身来,随心所欲……”
早道这两人半生同道同床也同心,熟稔得不下左右两手,以丝萝乔木论,也是异根生同末缠——再独立的生命,经朝朝暮暮风雨中缠绕长合,到底血肉相连。
“——怎么也得扒下来一张皮吧?”
念最狠的檄文,合该用最轻软的语气,末了璋华还带一点儿笑,笑在唇角,荡在眼里,漾在绯色的眸晕里——浅浅的一点儿,不好说是泪光。
温若寒一直刻意作平稳的呼吸终究中断一息,短暂的窒息感中,他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但事实上并没有。
毕竟他在袖里将佩剑攥得着实用力,人也实在站得太稳太稳了。
【平定府】
“二公子你既然没看清楚就别喊那么大声!吓得我以为少主要搞什么自裁谢罪——搞这个我和温逐流不也得跟着一起撞了?留下二公子你能回去报丧吗……我年纪大了也服老,是真受不了你们年轻人得好嗓子!”
温易被邢梅骂得战战兢兢,像只被吓平了耳朵的怂猫。邢梅骂够了二公子,再看大公子的眼神也不善,但怕他再出幺蛾子,强压得语气和顺许多,只是玩笑似的埋怨,“少主你也是……谁都有压力大需要发泄的时候,但嚎两声骂骂人不也能发泄吗?非要把脑袋往墙上撞吗?就算拿手垫着,应该也挺疼吧?”
温旭确实挺疼的,额间撞了一片红,虽无淤青的趋势,此刻脑中也是一阵嗡嗡响,听不清邢梅阴阳怪气的玩笑,只是摆摆手——手一抬,就被温逐流强行抓紧了,生怕他再乱动。
等他颅内嗡响作罢,反而彻底平静下来——如此乱局当面撞过墙,不免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就算是最差的情况又怎样?左不过是不拿手垫着再撞一回墙,撞得头破血流迸脑浆,一身骨肉还父母,好歹清净。
——何况还远不到最差的境况。
破罐子破摔的温旭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邢梅和温逐流都不明所以,还紧紧拽着不许他朝墙,温易却马上走出牢房,搬来几把椅子。
温旭就地坐下,长出一口气,还招呼大家一起坐,“连轴转那么久撑不住,身心总有一个要歇下的——师傅们都请坐吧,坐下好生想想怎么办……我想想……”
他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姿态狼狈,言语却清晰,“我们身在事故前线,都遭遇了这么多的刺探和信函,想来直接送不夜天的询函只会更多。但军报只送了蓝氏公函,却无申斥,想来不夜天里尚无定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亲那里尚拖得起,但我们拖不起了,最迟明天,必须给仙门一个确切的交代。”
邢梅也想着道:“不管怎么说,人是已经跑没了,估计很难抓回来,还跑出去到处嚷嚷是我们无缘无故地杀了他们全家,现在各家都知道了,我们给交代,也就是要将这件事解释得‘有缘有故’。
“本来是想慢慢放消息讲故事,编个本子把祸头推到妖兽邪祟上,现在找虞翯配合虽然有些晚了,但不是完全来不及。所以这本子还能接着用,就照这个说,不管他们信不信,我们说就是了。”邢梅说了个差强人意的方案,但话锋一转,又露出明显的不满,“只是仙门听李氏余孽陈情在前,两相对照,孰真孰假太好分辨,我们强行说戏,反而太难看了些。”
温逐流难得在这样的头脑风暴中插上话,“之前不是说还有一个内讧本子吗?内讧后两败俱伤再对我们求托孤——监牢中或许还有能做文章的遗孤。”
邢梅白他一眼,对这位老同僚的脑子恨铁不成钢,“这本子要是比邪祟版本更好用,还至于早被我否了吗?平定府可不是以前那些你一个化丹手就能随意料理的小地方了!仙门二等大世家,在民间都有风评,内里若有什么派系争端早有征兆,不是你现编就能合得上的!”
话是这样说,但他还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要是李家那襁褓小儿还在,倒还有个证据能勉强圆,但连孩子都没了……虽然抱个同龄的婴儿也没人认得……也不行李家人都还活着,认亲的法器可难混淆啊……
“都圆不好,既然“灭门”故事已经先入为主,甚至深入人心,那我们说什么故事都圆不好!”邢梅最后也想破罐子破摔了,至少痛快,“还不如干脆些,堂堂正正的摆明了,就说两家利益冲突,私下火并!
“都不用伪造什么证据,张口就来了。之前定下儿女婚约想与他李氏和和美美,结果他家临到头又莫名其妙地跟我们说姑娘病死了?何况去年夜猎中夺恶灵,围猎时抢妖兽,清谈会时宗主告假——青蘅君都不敢不来,他李家凭什么?
“我们这次折节出使来平定府,本就是想好生谈判化解误会,偏偏他们不识抬举硬要吵架,吵架吵不占理干脆动手——我们客居主场,自然是他们先夜袭动手!我们只是正当防卫,没想到贼子外强中干,一捅就死了?
“死那么多人怎么了?火并哪有不死人的?何况岐山温氏大慈大悲,优待俘虏,未伤妇孺——李氏那群混账玩意儿自己丢下妻小跑了!还有脸满仙门恶人先告状!可恶!”
……
这个“堂堂正正”的“真实”故事的讲完了,邢梅竟有几分扬眉吐气,甚至想拍案叫绝,隐隐对自己退休后戏说《温秦群英传》的美好计划更生几分指望——这堪称没出息的指望,在现今这个局势下,甚至都成了体面功成身退的美梦。
“说白了,故事只是故事,再离奇的情节,只要是从我们口中说出去的,都能在仙门落定——便是指鹿为马,不也有的是人拍手称对吗?重点是借着这个故事想表达何种主旨。李家的故事到底怎么讲,要看少主你想领大家走哪条路。”
兜兜转转,这话题又绕回了昨晚没聊定的根本性问题——是认爹还是随娘?是激进还是缓退?温旭当时说“只论实务要紧”,其实根本就是搁置下来看情况再说,现在已经看到情况了,这核心一问,终究要答的。
“这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前一步印着后一步的来处,我要走哪条路……”温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明言定论,“不管走哪条路,既然前路走到灭门已经做绝,那么下一步总不能折回去认错打自己的脸!——不管冀州如何进退,三晋这里,阳泉李氏灭都灭了!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他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姑苏蓝氏自己成日论家教,还想论到不夜天来逼别家认错?门都没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平定府的故事圆不上,那就不要圆了!”岐山少主面露阴鸷,咬牙断然道,“他们能放消息说我们无故灭门残杀无辜,我们也能放消息说是他们不识抬举率先动手还自弃妻小!李玉是跑了,但他弟弟们的尸首不还在吗?给我碎尸万段碾为肉糜再涂于地下!把脑袋吊在平定府大门口枭首示众!所有的本子,不管是内讧还是邪祟,有道理的没道理的尽可以给我往出放!把舆论场打乱,凭本事狗咬狗去!”
这命令下的颇有“破罐破摔”的精髓,邢梅听得痛快,但理智那根弦还绷着,张口想劝,“少主,具体言语还是要再斟酌——”毕竟破罐破摔一时爽,日后找补没脸放,他们费心费力写本子编故事,不就是为了维护岐山温氏的光辉形象吗?——所谓刀山血海过,罪恶不沾身,以雷霆手段显慈悲心肠。
温旭极快地应道:“对仙门的正式作答自然要晚点再做,先把舆论场打乱,多争取时间。”
是的,仙门形势随舆论走,时刻生变,输赢都在转瞬,现在就是要多争取时间,去——
“去接洽周家!去接收三晋!动作要快!今天就去!”温旭扭身朝某个牢房看了一眼,“随军的医师到了没有?那个女人还不能死!至少今天不行!”
——“救活她!保住她!再带着她去敲晋阳周氏的门!”
岐山温氏这此次出使平定府处处生变,情节曲折,写作话本够扯十余章,但在真实的时间流速中,这兔起鹘落还不过两日。对正给岐山飞书信的仙门世家来说,他们也就是才收到消息,那消息恰落中他们此前同某些岐山人暗通款曲所获知的某个结论,所以纷纷向不夜天发文问询,作反应威压逼迫。
但事故实在发生得太仓促,仙门百家还需要更多时间仔细观望,辨别具体情况,所以他们的措辞还不至于太严厉,也没有形成真正统一的舆论大势。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差里,温旭还有机会混淆视听!中断舆论成势!——如果他今晚就能逼得晋阳大宗低头,逼得三晋世家集体投诚呢?金光善传信中对贤侄道“秦晋通好俨然后庭”,虽是冷嘲热讽,但未尝不是兰陵在这件事上亮给岐山的底线。
所以要快!快放消息!快把舆论场打乱!不要给舆论成势发挥作用的时间!不要等仙门百家的群情反应!直接破了晋阳凌霄塔的门,强行尘埃落定!
要快!只要他们够快,就可以对那汹汹舆论潮,轻轻巧巧地反问一句——
“我温氏料理自家后庭,关你们什么事?”
这才是岐山的风格!
【高阳】
高阳与阳泉相距五百里,中间隔着一麓太行,又夹无尽野地乡村并零星城镇。哪怕十余金丹修士御剑如飞,脚程极快,又携知情人辨路认人,在这五百里野路间寻到李玉时,离天亮也过去数个时辰,几近正午了。
李玉方遭化丹之劫,正是身体虚弱时,且少食水米,又于深冬寒夜出走,翻山越岭走野路,如此逃亡一路,已然满面风霜,踉跄难行。若非身披加过御寒术的斗篷,且怀中有温热婴孩贴肉安睡,不时哭啼,他可能早就摔进雪堆里昏厥待死了。
在如此倦极累懵的状态下,他全靠意志在行走,所以当远方山路突然窜出数人并呼朋引伴地围过来,他也只是麻木地瞥了一眼——不是炎阳烈焰袍是布衣——便闷头往前走去。被挡了去路便绕行,绕不开就换个方向接着绕,一直到前方无人遮挡,还当都绕开了,却又有一人追过来抓住他斗篷下摆。
这一拽扯得他衣裳漏风,他生怕怀中小儿着凉,才于浑噩中挣出一丝精神,呆呆抬眼勉力拉扯衣角,同那拽他斗篷的“山贼”分辨:“不给。”
他一露脸开腔,拽斗篷的“山贼”顿时跪了下去,嚎道:“大公子!真是你!我终于寻到你了!”
一声“大公子”好似叫破前尘,李玉呆如死鱼的眼睛里终于多了几分神采,吃力环顾四周,只见周身绕来一群人,穿着皆如普通农户,然而站位严整有序,呼吸脚步皆轻,不似常人。他又垂眼看那跪在地上嚎他的人,无奈苦笑道:“望舒……”
“是我,没错是我……”孟望舒单手握着他的衣角,冻得青白的面目上涕泗横流,哭嚷道,“如今宗主过身,少主更该珍重自己——您本就身受重伤,怎可如此长途跋涉?经一夜风霜寒露,落下病根来可怎么办?少主为何不肯按照线人的安排出逃?可叫我好找!”
“起来。”李玉弯弯唇,笑意轻而麻木,“给你传送符是让你逃命回家,不是让你来找我的。”
“平定府惨遭屠戮,正为恶徒鸠占鹊巢,望舒何以为家?又如何觍颜逃得性命?”孟望舒跪在地上,哭泣着瘫坐开来,躬身朝李玉足下叩首不迭,“宗门蒙难,祸全在我!”
大概这两天已经耗空了情感和力气,李玉看这位外门首徒痛哭流涕,心里有许多想法,面上却还是呆呆的,只是气弱地叹:“说什么傻话……”
孟望舒呜咽道:“祸全在我,在我啊,少主——是我自私不堪,不顾大局,才干出带三小姐私奔这等蠢事,为一己私情误人误己……我不该带她走的,她不走,宗主就不至于谎称新娘暴病来同温家退婚,就不至于惹怒了温宗主,也就不会惹来今日的祸事……祸全在我……”
“……嗤。”李玉那僵冷的面皮竟露了个笑出来,难得弱弱地多说了几句话,“三年前的事情,如今宗门都没了,你怎么还把这当个事看?”
他笑了一声又犯咳嗽,咳嗽带得怀里一阵婴孩呓语呜咽,不由面露惶急,身体摇摇欲坠,孟望舒勉力单手撑身,扶着他站好。
李玉在斗篷里一番小动作,摆好笑脸安抚了孩子,才低低解释道:“三年前联姻不成,温家如今再拿出来说嘴,也只是个借口,你何必当那么真?你与小玥青梅竹马,父亲应下温氏的婚约,本就是棒打鸳鸯,而且温四既死,就该自动退婚,正好成全了你们——是温氏非要强留,还说什么另换新郎……他以为我李家的女儿是什么?当是他家恃宠而骄的婢生女,可以随便拿去许婚吗?
“这桩婚事父亲本就不喜了,恰好你们主意大,退婚也是他心中乐见。他只是爱颜面,恼你们主意实在太大,竟干得出私奔这等忤逆之事,一怒之下才说是三妹暴病——这两年他也时常后悔,不该如此将三妹扫地出门。去年默许你在府中养伤,其中意思,还不好懂吗?年节里还一度等着你出去接人回来,可惜……”
絮絮至此,李玉不由面露怅惘,摇摇头,“也没什么可惜的,她当年要是不跑,如今在不夜天反而要受苦。我们兄妹几个,如今只她落了个安稳收梢,真没什么可惜的。”
他说得平淡,孟望舒却听得泪流满面。他心中经年桎梏一朝得解,又与李宗主平添师徒遗憾,如今生死两隔,欲辩无言,一时只是默默垂泪。
“现在李家也没了,你就回家去好好和三妹过日子吧。”李玉静静地看着他哭,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却拍了个空,怔愣后,又木木地嘟囔起来,“你替父亲挡的那一下……也是无用——望舒啊,你如今也没了金丹,又断臂膀,以后还怎么照顾三妹?以后别这么冲动了。”
孟望舒更是泪如雨下,呜咽道:“小玥哪里需要我照顾……她那样有主意的姑娘,从来都是她照顾我……可她若知道我这伤是如何受得,必不会怪我冲动,她对师父也是……也是……”
说来也怪,原来人心真的会在磋磨中变得冷硬,李玉分明看着孟望舒为父亲和三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理智上也完全能理解其中遗憾悲辛,心中却没起半点情绪,反而觉得孟望舒哭个没完还难听,别把他儿子也惊起来哭……一念至此,他又觉得李艾好像乖巧得太久了,分明之前还呜咽个不停……
“少主这一路可给小公子喂……过吗?”孟望舒发现了李玉神思不属,擦干眼泪顺着他目光看去,也发现了李艾的异常,心中有所猜测,“不满周岁的小孩饿得快,要是一直吃不上,那可要不好的。”
李玉脸上终于露出了活人的表情,讪讪道:“就碾碎了半颗辟谷丹,混温水灌下去……”
“好歹也得是辟谷灵露吧?孩子吃丹丸根本克化不了!”孟望舒也像重新活过来了,红着眼睛蹿跳几下,扭头喊,“各位!这儿有个吃奶的孩子!有热奶或者灵露吗?”
那默默看他们大哭大闹的修士们依次交头接耳,又分跑出一人远去。
李玉只瞥了一眼,依旧选择不予理睬,转而看熟练接过小孩拍抚不停的孟望舒,突然福至心灵,“你和三妹,是不是早有孩子了?”
“……是。”拐人家妹妹私奔还无媒苟合的孟望舒艰涩承认,此刻的羞窘虽不如方才大哭时猛烈,却也让他不敢抬头,他甚至不敢明说那孩子珠胎暗结于何时,只含混道,“比小公子大些,是个女孩儿,生得和小玥一般好看……”
李玉虽和李玥这个异母妹妹感情平平,在家时也少交流,但此时家人零落,他怀抱幼子,就不免对素未谋面的外甥女心生亲切爱护,“取了什么名字?”
孟望舒羞惭道:“我和小玥都不爱读书,又想着日后若能得师父原谅回归宗门,叫长辈取名……所以还没给她取大名,只取了个乳名混叫着——她虽生在乡野,但很是白胖健康,我们瞧她四肢五官无一不是饱满可爱,眉眼也如杏子一般,就叫她……”
话没说完,围着他们的修士突然一阵骚动,孟望舒的话断在口里。
整齐的布衣队列一散,引来一位高高壮壮的青年,人没到声先至,“听说琢璞还抱着孩子?我来得匆忙,没想到这一遭,虽无奶口,却有些婴孩可食的健体灵露,向来也能应急。”
来人一边说一边解斗笠,说到最后一句,已将整副斗笠交给手下,露出内里靛蓝绣白泽的华贵袍服。
孟望舒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介绍此次搜救行动的东家,忙道:“少主——这位正是——”
“阳泉东向友邻少主,我自然认得,还颇为熟悉。”李玉微微一笑,一时间又变回了那个轻裘缓带的世家贵公子,然而下一刻,他就直接矮身对来人行了个大礼,“李玉见过吴公子。”
那高壮青年立即偏身避礼,高声大气地嚷嚷起来,“琢璞这可折煞我了——平时我们可都称表字的。”
“是。”李玉仍持大礼,改口道,“元佼……兄长。”
高阳吴氏少宗吴庸一愣——虽然他确实长李玉几岁,但还是很少被如此敬称,更从没见过李大公子如此谦卑俯首,气弱哀求。一反应过来,不忍之色就浮现在他宽阔的圆脸上,忙对手属下一摆手,扶李玉起身,“琢璞不必如此,我吴元佼哪会对一个孩子吝啬几滴灵露?”
有一众吴家修士护送,李玉和孟望舒两个失了金丹的伤员和险些在襁褓中被饿晕的小李艾很快被转移到一处安适宅院。善于育儿的孟望舒单手抱着李艾,由吴氏仆妇来喂灵露,李玉就在一旁不敢错眼地盯着。眼看李艾吮过灵露后缓缓打呵欠吐口水泡,面色复归红润,很快睁了眼对人眉开眼笑,又在明显陌生的怀抱里不自在地呜咽起来,李玉终于缓缓出气,伸手要将儿子接回来。
吴庸恰在此时领医师进屋,高声招呼李玉擦手就诊。李玉垂眼细看,才发觉自己双手脏污,和包裹小李艾的新襁褓都有些格格不入,这才作罢,老实照吴庸吩咐,却一直凝神听着儿子的声音。
好在孟望舒毕竟早早养过孩子,晃晃悠悠,就把本就很好带的小李艾弄笑了。小孩还吐着口水泡“咯咯”笑个不停,听得李玉周身放松,静坐下被医师搭上脉,竟有些困倦泛上身,头脑昏沉。
他靠在桌前半睡半醒地眯了眼,甚至有点儿惬意模样,给他搭脉的医师和细看他脸色的吴庸却都不太好。医师也是第一次见被化了金丹的伤患,察言观色又扶脉半晌,最后还是对吴庸遗憾摇头——进门前,吴庸便问他李玉的修为能不能恢复。
——这显然是真废了,而且因为情绪连番大起大落,又辛苦跋涉,冻饿穷途,他的元气比孟望舒这等断肘残疾还弱些,若不好生将养,怕是连常人的寿数都达不到。
吴庸瞧李玉脸色青白若死,双眼倦极闭阖,很快一头栽到桌上昏沉起来,哪有昔日李氏少宗的体面风度?再看医师摇头,不由眉头紧皱,脚下本能踱步,踱过一小圈,又从口袋中取出一包芝麻烧饼,泄愤一般地狠狠大吃,连咽了两块,才松开眉头。
他咬烧饼的声音实在响,伏案而眠的李玉昏沉中也不安稳,迷糊之际听吴庸叫他“琢璞”,立时弹坐起来,张口便应,“元佼兄。”
……他这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也着实让人心酸,吴庸不由咽了本要出口的问句,转而体贴了道:“这一路走累了吧?从阳泉来高阳,御剑时轻省,走起来就不同了。”
李玉眯着眼,只含糊地答了个“还好”。
吴庸长叹一口气,背着手转到他身前,低声问:“家门被屠,金丹化无,琢璞以后怎么打算?”他瞧瞧抱李艾晃悠的孟望舒,想了想此人底细,试探道,“去找你那庶出妹妹送养幼子?再作复兴平定府之想?”
“复兴平定府?”李玉喃喃重复,面露自嘲,“前有宗主求仁得仁,后有少宗寡廉鲜耻,青壮自弃妻小——有什么可复兴的?我就想给小艾找条活路……秋兰交代我的……我李玉陪了李氏的葬,可我儿子还得活……”
话说到“无可复兴”后,变成含混呓语,吴庸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他在讲儿子,半点没提宗门。
吴庸没听到想听的,不免十分失望,再看李玉脸色灰败颓唐,还不断絮叨,犹如怨妇一般,失望中更添鄙夷轻看。
李玉很快连絮叨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坐在原处,静静听着孩子吃饱后呓语的动静。
吴庸忍不住刻薄道:“李琢璞,我看你是真走投无路了——可便是你自认败犬,不敢再掺和仙门纷争,走投无路之下,也不应该来高阳的。”
他这话说的都对李玉的症候,只结论莫名其妙,让人听不出什么逻辑关系。李玉茫茫然地抬起头,那又蠢又呆的模样气得吴庸啃了一块烧饼,方恶狠狠地重复:“你真不该来高阳的!”
李玉眼底一亮,好像那个来自旧日的贵公子的魂灵突然在此回光返照,突然“哈”地发笑。那短促笑音很快连绵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你们这些——”他并不意外,只是觉得可笑,太可笑,“明明已经看到了温氏的狠辣,已经看到了我家的下场——你们、你们还是不敢——”
“就是因为看到了你家的下场,才不得不避其锋芒!”吴庸咬了半块烧饼匆忙咽下,骂得口喷芝麻,“三晋已经有你家一只鸡被杀了,冀州就不必再多我一家了!所以你来高阳干什么?逼我把你交给温旭当投名状吗?”
“那我还能去哪儿?”李玉反问的话音尖利得像是在惨叫,“三晋已是温氏囊中之物,我是能去晋阳?能去长治?还是去朔州……去哪里不是仰仇人鼻息?当他们给温氏的投名状?!
“吴元佼,你倒是告诉我,我还能去哪儿?如果你们冀州都要望风而降了,我还能去哪儿?!抱着孩子投黄河吗?
“你高阳吴氏不能容我,我也没求你们收容!我可没走刑柏佐那混账东西安排的路,是你们自己找来的——你们找我干什么?放我自己走山路,走到荒村野地,带着孩子隐姓埋名不好吗?我什么都不求了,只想给孩子求个活路,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李玉这番言语激动,但身体实在跟不上,喊了两句又气弱,窝窝囊囊地含着泪才勉强说完了。他攒了点儿力气,欲撑起身抱回李艾,却被吴庸按着肩膀一把推回去——这位高高壮壮的吴大公子被李玉的窝囊样气得又吃完了一个半烧饼,满身力气没出使,这一推险些把李玉痛得背过气去。
“我找你干什么?我闲得很,饿得很,找你气我噎死我!”吴庸破口大骂,满口喷芝麻,“我瞒着我爹偷跑出来寻你,是想寻你李琢璞行大丈夫应当事!不是来听你嘟囔絮叨这些妇人言语!越王尚能卧薪尝胆十年,你不过是家里死了几个人,怎么就废成这样了?”
他看李玉脸上狼藉就来气,劈手将方才给他洗手的那盆水拽过来,甩溅了一片湿,“你还问我‘为什么不能放过你’?这句话你问没问温家?他们答你什么了?啊?!
“这破烂世道从来不讲理,没那么多‘为什么’——你是李琢璞,是你爹死后的李氏宗主!你抱着的孩子是李氏嫡系的唯一血脉!温家控着阳泉一日,就要找你们一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投的就是这个胎,没资格去问‘为什么’!”
李玉木愣愣的毫无反应,不知道听没听懂,吴庸自觉对牛弹琴,干脆抓着李玉乱糟糟的发髻往水盆里按,“别跟我装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脸洗干净了,好好想想你以后要干什么——李大公子!李宗主!你要是不想被我爹拿去当保命的投名状!不想你儿子被温家捏在手里当傀儡幌子!就给我好好想想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
角落里的孟望舒目睹惊变,立即跳将起来,却被吴家子弟紧紧按回去,他怀里的小李艾也被颠得哇哇大哭。
婴孩哭音尖利,听得被按在水盆里的李玉不住挣扎,在水中“咕嘟咕嘟”地冒了好多泡,好像要被活活溺毙在一指深的浅盆中。吴庸本能地松开了手,李玉猛地抬头转向李艾——小孩已经被强行镇定下来的孟望舒再次晃悠笑了,“咯咯咯”的半点不知愁。
见幼子无恙,李玉方将水淋淋的脸埋入掌心,猛烈地咳嗽起来,那模样比之前更加狼狈了。
吴庸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这人是彻底废了,不堪大用也不足与谋,索性背过身去,又取出一只烧饼咬着解压。
就在吴庸“咔哧咔哧”地咬完大半个烧饼,还剩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李玉主动开口。
“岐山温氏转进如风,攻略如火,如此行事,三晋恐怕是站不住了,冀州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听吴公子话里意思,令尊应该是挺想跪的。”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弱,只比气音多一点沙哑的实调,但语气却很镇定,在其语境下,甚至带着几分金戈的铿锵,“但吴元佼,你还不想跪,是也不是?”
吴庸转过身来正视李玉——他还是挺狼狈的,满头满脸的水正顺着鬓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正一边用衣袖默默地擦,一边看着吴庸的眼睛。
水渍下,李玉那双哭得太红的眼睛还略有窝囊的浮肿,但被泪水洗净的视野已经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这双眼睛对上了吴庸沉默的目光,不必听吴庸回答,也露出一丝了然。
“既然你不想跪,那和你一起站着的人自然越多越好,三晋的现在就如我今日,废得完全爬不起来——可三晋还有以后,就像我李玉只要今日不死,就还有明日。”
李琢璞的眼神清明,但脸上还是那么木呆呆的,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我身无金丹,形同废人,唯身份血脉特殊,或许尚对元佼兄有用——不知够不够买我儿子一条活路?”
吴庸沉默了半晌,方无言颔首,朝他递去一块擦脸面巾。
【平定府】
温易从栏杆间隙处递进一块擦脸面巾,里面的小女孩乖乖接了。她身陷囹圄前,大概是李家旁系颇为娇宠的小姐,擦脸动作十分讲究——让人很难相信她刚才还抱着刚出锅的热烧饼狼吞虎咽。
饿了一天才吃上饭的小姑娘擦过脸,又朝外头的食盒看,对温易卖乖道:“大哥哥,我嫂嫂还没吃呢……”
温易也没计较她小小一个人吃了一牢的两人份,当即又取了一包烧饼给她。小姑娘确实没有假公济私,拿了烧饼直往蜗居角落的嫂嫂手里塞,但她嫂嫂还是一动不动地缩在原地,连摇头都欠奉,俨然心如死灰要干脆饿死。
于是小姑娘只能回来讪讪地对温易解释,“大哥哥,嫂嫂不是不饿,她是生哥哥的气,等一会儿她就会吃了。”
也不知是小孩天生心直口快,不知什么叫灭门之仇,还是她已经聪明到学会见风使舵,讨好这些厉害的红袍子,保证自己下一顿也能吃上饭。
她见温易没有收回烧饼的意思,手上也就不再回避,大大方方地拿起来又啃了一口,还不忘说声“谢谢哥哥”。但她实在吃得太饱,食物堵到了嗓子眼,再吃反而打上了饱嗝。她立即故作无事找话说:“大哥哥,我们下一顿吃什么呀?能吃面吗?饼子好干,你们又不给水。”
温易笑了笑,“好,下一顿吃汤面。”
小姑娘大概也没想到他真是个能满足愿望的好心菩萨,顿时眼珠打转想下一个愿望,却听菩萨好声好气地问她:“想吃面,你就得告诉我——你哥哥是怎么走的?”
小姑娘顿时捂上嘴巴,她那在角落立志绝食的嫂嫂也动了一下,抬头似乎想叫小姑子回来,但终究没有言语,又低下头继续发闷了。
小姑娘在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对菩萨哥哥老实交代:“是用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是红色的图,滴了血就烧起来了,放烟花一样烧得可亮啦,烧了一会儿,哥哥突然就消失了。”
温易从怀中取出一张太初宫出品的传送符,“是这样的纸条吗?”
小姑娘仔细看看,才点点头,“真一模一样呢。”
温易又问:“纸条是谁给你哥哥的?”
“是大公子。”小姑娘告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爽快,“昨天大家都没吃饭嘛,哥哥还被人拍了肚子一直痛,就一直骂一直闹要吃饭,和外面的……哥哥们吵起来了,然后大公子在很里面叫我们不要吵了白费力气……然后又吵,他们就把大公子放出来,又打又骂好惨呢……大公子被押过来,一间一间地跟我们说别闹了只会更饿,好可怜啊,我哥当时就站在这儿……”
她原地跳了跳,握住栏杆,作出努力巴望外面的姿态,“他看到大公子就哭,一直哭,然后大公子却在笑,一直笑。他过来握我哥哥的手,说‘已经这样了,都好好活吧’。然后——我哥哥就回来了,拿着那张纸条,跟我和嫂嫂说‘有活路了’。”
说到最后,这个一直只顾吃的小姑娘难得露出沉重的神色,显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而她嫂嫂终于从墙角站起身,直接冲到小姑子面前——也没搂她护她或抽她的大嘴巴,而是夺了她手里的烧饼,扭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显然生理性的饥肠辘辘已经战胜了她心理上的心如死灰,烧饼干脆,女人大口嚼得十分响亮,痛快地狼吞虎咽,好像也重活过来了一般。
小姑娘被嫂嫂吓了一跳,反而朝温易的方向躲了躲,眼神闪烁中,突然踮起脚,“大哥哥——”
温易弯腰凑过耳朵,就听这稚气的童音问:“我哥哥为什么要走啊?他有活路了,就可以不要我和嫂嫂了吗?”
温易缓缓直起腰,面对着女孩清凌凌的目光,一时竟无以答。
“二公子。”
苏韬的到来拯救了温易的狼狈,但也带来了更令他不堪的命令,“少主叫您去见他。”
温易一动不动,“说我还在审……被留下的这些人。”
苏韬朝牢中的妇孺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腻味,但很快就对上了刚啃完烧饼的女人的眼睛,发觉其状态有所变化,顿时心下一动,再看温易的目光里顿时多了货真价实的敬佩。但他还是坚持道:“既然有了口子,我等自然愿为公子代劳,但此刻还是少主处更要紧些。”
“……”温易沉默少顷,到底没动,反而明言推了,“如今各处都忙,他有交代,让人转达就是,不必非要见我。”
苏韬没想到他拒得怎么直白,一时也是无语,好一会儿才勉强劝道:“二公子,便是不论臣属,只论兄弟,您也去见见少主吧——我等毕竟外姓,现在这样的时分,少主是最难熬的那个……小公子又只会帮倒忙,少主真的想见您。”
他顿了顿,难得露出了不该在“得力属下”脸上出现的怜悯神态,“他真的——需要您。”
但温旭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很需要谁的样子,除非这个“需要”说的是需要谁给他让路,比如他所在牢房的栏杆和墙面。
周维韧被医师带走后,这间发生过太多离奇事的牢房就空了出来,被温旭临时征用——因为墙角破了个大洞,这里可能是整个暖潮监牢中空气最清新的一处,很适合一宿没睡的温氏少主。
短短一上午,越来越多的军报、书信和各色消息纷纷来,被他整整齐齐地铺在地面上,一眼扫过去,满地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因为太多了,这小小牢房还有点儿铺不开,所以温旭读完一张,只要觉得没用,就直接在指间碾碎成灰,往那墙洞扔。
温旭又扔掉一张毫无营养的虚伪询函,一转头就看到了温易,顿时眉开眼笑——牢房光照不足,他脸色更难看,乍然生笑,竟有令人惊悚的效果——就站在满地坏消息里,高声招呼堂弟道:“长松进来!”
“你把地铺成这样,我哪有下脚之处?”温易对他翻了半个白眼,无奈道,“还是你出来吧。”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站在哪儿?”温旭叉腰大笑,“我挡着风口哪!一动这满地全乱了!我出不来!你进来!”
温易也摸不准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但认他的道理,只好拉打开牢门要进——在这满地纸张中落脚可不容易,他自然要仔细打量踩哪处合适,才打量几息,不由纸上文字吸引目光,细细读了下来……他才被温旭胡搅蛮缠弄出来的一点儿无语之笑就这么褪了下去,面如沉水色。
温旭又喊了一声:“快进来!”
温易抬起头,脸色沉重,眼神复杂,脚下一动不动。
他平常这样摆脸,总让兄长心里发软,但这次温旭反而看得哈哈大笑起来,变本加厉道:“过来!别管那些屁话!直接进来——就像我们收三晋的法子一般——直接踩过来!”
温易张口无言,最后只是哀求一般地叫了他一声:“哥——”
哎呀,哎呀,他又来了——温旭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来这一套,吃准了他对弟弟没办法是吧?
他确实没什么办法,对温易没什么办法,对温晁也没什么办法。
“进来嘛。”没办法的温旭只能服软道,“踩进来吧,就像我一样——只要你像我一样踩进来……”
他闭了眼,在墙洞的微风中摊开手,很享受似的,“只要你进来,进了这个局,我们就一样啦——你就再也不能对我摆你那副仁义道德高高在上的嘴脸啦,你再也没资格对我说什么失望或质问啦——因为我们都一样啦!”
他睁开眼,看温易还是没动,并无意外之色,也还是生不起气来——如果温易能这么容易地就被他叫进来,他或许反而要生气的,“长松你不愿意是吧,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再不愿意——你还真能不进来吗?”
他惨笑一声,“就像我,我难道有多愿意留在这儿吗——但我真出得去吗?
“我就生在这个局里,我出得去吗?!”
温旭终于在满地的坏消息里抱住了他弟弟,从温易胳膊攀到腰身,最后扣合肩膀——他倾身向前,几乎挂在了温易肩上,呼吸声渐强,好像这一刻才享用到墙洞输送进来的新鲜空气。
“你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吧?放心,不是叫你去清河……我说了我这次不动清河……到了非要动清河的时候……我也会努力不为难你的……”温旭的语音混乱而含混,宛如病人呓语,“这次就去帮我走一趟晋阳周氏吧,把他家的女儿送过去,再把他家的投诚带回来——猴子我已经杀完了,你去把鸡拴起来,你做得来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姿态什么手段,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说不定还更好……”
他稀里糊涂地挂在温易肩上说着,而温易安安静静地撑着他,僵硬得像是一块无声的山石。
温旭反反复复交代了两三遍,才后知后觉堂弟并无答话。
“……还是不愿意去,是吧?”他没等到温易的回应,又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愿意来呢?”
“……无论是来还是去,我都不怎么愿意。”温易的话音里情绪浅淡,连反问都轻,就像他在蓬莱殿和璋华说笑话的时候,“但我愿不愿意重要吗?有用吗?”
但和母亲不同,温旭立即给出了极明确的回应。
“当然呢重要的!有用的!”温大公子在弟弟肩膀上撑起身来,说得诚恳而热切,“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
他短促而尖利地笑了一声,“我可以求你。
“如果求你你也不愿意,我可以骂你。
“如果骂你你还不愿意,我还可以逼你。
“如果有一件你怎么都不愿意却必须去做的事,那么找个人逼你就好了——会好受些的。”温旭笑起来,那表情骄傲得太幼稚,好像他说的是多么善良体贴之举,“我是你哥哥,我想叫你好受些。”
温易呆望他几息,也扯开嘴角,磕磕绊绊地笑了,从干咳一般的的“呵”到带着鼻音的“哈”,笑得一声短一声长,短的笑荒谬,长的哭绝望。
混账——温易对着温旭闭了眼,透过兄长的脸,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人面,是蓬莱殿中的叔父叔母,是炎阳殿上的六部臣属,是西凉将军府中至亲生父,是含凉殿中黎氏温阳,甚至是他自己——无一例外,都是混账东西。
“想个法子让自己好受些,”在温易的哀音中,温旭还在笑,那笑意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此刻所能积攒的全部热情,渐渐寥落成浅淡一弯,“让自己好受些,就能多撑一阵子,多走几步路——只要你还不想出局,就只能继续走。
“长松,你能出局吗?你是伯父的长子,你是西凉给岐山的质子,送你来就是要你在这局中占角落定。”温旭喘了口气,偏头望那腌臢墙洞,“我能出局吗?我是长子,我是蓬莱殿里第一个,我也有父母兄弟,我也有亲族友朋——”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反刍着谁的未尽遗言,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从前日的屠戮现场回反己身,仿佛血液逆流,经脉寸寸冰凉。但此刻的场面不需要他再做克制和屏蔽,所以他任由那情绪从眼口鼻一道涌出,“我也有弟弟,长松啊我也有弟弟……可我没有哥哥了。”
“我是最前头的,我没得退。”他趴在温易肩膀上哭得乱七八糟,也说得乱七八糟,“长松啊……长松,连你比我小几月,我没有哥哥啊……我没有哥哥……”
——你有哥哥又怎样?
温易木头一样地听着他哭,脸上却只是冷嘲,因为他想起了温阳——那个含凉殿所出的温四公子,一辈子都和温旭争得像乌眼鸡一样,从小到大多少次争执,最后温旭只能以兄长自居方吵得几分赢。想来温阳一定很愿意当这个长子和大哥,而不是于季春埋骨。
——你若真有个哥哥,你就真的会开心吗?你就真的会轻松吗?你就真的不至于落得今日痛哭于人后的境地吗?
——都道命运不由人,但说到底,不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吗?
可温易张口也艰涩,出言都哽咽。他想起被自己一剑刺肋却释然一笑的温阳,想起季春之乱后温旭也这样哭得乱七八糟说“长松对不起对不起”时抱他那么紧,想起那年温聂问婚姻时温晏坐在炎阳后殿哭红的眼睛,想起不久前温晁被关进牢里时拽着他的衣角喊“二哥”,脸上还是太迷茫。
这混沌命局,恰如遮天罗网,无人真无辜,更无人不迷茫。
——这人人都哭命运不公的局里,到底是谁在获利?
“这一局中到底是谁在获利?只要那人有利可图,就有动机,有动机就可以大胆怀疑,以怀疑作假设,回到现场找线索——发生之事必有痕迹,把痕迹串联起来就是线索。公子你看着这些再好好想想……公子?阿晁!”
温晁被闵廉这难得的一声“阿晁”吓得一激灵,方从浑噩中回神。他没心思计较闵廉称呼是否僭越,就乖乖探头去看闵廉给他的小册子。那册子摊开分两页,左页人名纵列而下,后头跟着简要的家世和人际关系;右页一条时间轴转了三个弯,从昨晚他接班监守到今早开门发现逃狱,刻刻分明。温晁瞥了两眼,读人名就认得几个,看时间线也都被他睡过去了,一时茫然失措,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渔网中的一条小鱼,左右看不出门道,更别说逃得生路了。
若是以前,哪怕只是昨日晚上,在这样的境况下,温八公子还会上蹿下跳恼恨自己露短出丑被人轻看,现在人坐牢房里,牢门还紧锁着,他心里就只剩惊慌恐惧了。他盯着那册子看了一会儿,最后只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嚷道:“都是坏人!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公子千万不能胡乱攀咬太多!”闵廉立即制止他的孩子话,“若公子身边都是坏人,那是不是要把他们都抓进牢里?这多事之秋,不就没人能去办差了吗?”
他看温晁还是一脸懵懵懂懂,只能一边拍背安抚,一边浪费时间讲道理:“公子,这件事牵扯深广,少主把你关起来就是为了控制事态,使得干涉最小化。所以就算你说不出真凶来,也不能为了脱罪胡乱扩大怀疑面——怀疑一两个就够了,之后少主还要用人的!”
闵廉思路清楚,语速飞快,温晁惊惧懵然中试图跟上,眼珠子转来转去,额角渗得许多汗来。
闵廉见状,通畅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噎住了,短暂失语后却只能长长叹气,又打起精神来给他擦汗,像是对待一个小孩子,软声哄道:“公子别怕,别怕啊——你现在没时间害怕了,这件事太大了也太严重了,没可能拖延敷衍。事急从权,牺牲谁去做交代都有可能,公子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怕了,就是把自己的前程命数拱手相让,任人宰割!别怕,仔细看,好好想——”
他又哄又劝又催,方让温晁恢复清醒神志,凝神仔细看册子,一个一个人回忆:“温筑……他当时走得可不乐意了,是不是之前做了什么事,怕我发现?
“这人谁啊……哦之后和温筑交班的那个?我都没见过脸……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苏韬是哥哥的人,这个我知道,就是他带我去监牢的,他也不太乐意——但他应该就是看不起我——他还说让那个刑什么……刑柏佐带带我,可我都没怎么见着刑柏佐,他没跟我说什么话就交了监守令走了,温筑还说他走得太早不到交班时候……”
闵廉稍有安慰,至少他这蠢主子没被“他看不起我”蒙蔽双眼,还知道苏韬是谁的心腹不可栽赃,听到后面又灵机一动,“是了,当时我给公子拿衣服晚了一阵子,明明监守该和守卫同时轮班的,那刑柏佐为什么要提前走?”
“……是我赶他走的!”温晁哭丧着脸招认了,“他说话老拽词,还总是暗暗笑话我,我讨厌他……”
“……”
闵廉不生气,真的不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他情绪稳定得仿佛根本没听到这些屁话一样,直接思索起来,“刑柏佐此人……没道理啊——他身家再清白不过了,和李家更无半点私交,非要说的话,他家长辈料理季春之乱结果黎氏,黎氏和李家许过婚姻——有的也是仇啊。一无利益,二无交集,找不到理由啊……
“就算搁置理由去怀疑,他怎么做到的?太初宫的传送符都是有数的,他家的路子也沾不上,而且李家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为什么会听他一个穿炎阳烈焰袍的?
“听说之前李家人在牢里大闹,之后都被刑柏佐治得服服帖帖。怎么换了公子你去,李家人就闷声逃狱去了?”闵廉半为温晁解释,半自言自语,在册子上勾来画去,终究是想不明白的多,“如今所知信息太少,猜他反而弄巧成拙……公子,刑柏佐提前交班,那他说他交班后去哪里干什么了吗?按规矩是一定要说的!”
“好像是说了……不是回屋睡觉,就是去后面看看,去……去……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温晁抱住脑袋叫起来,“反正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睡着了!我会睡着是因为我喝了酒,喝酒有什么不对的!前天哥哥还要我替他去喝酒,就隔了一天连人都没换,凭什么今天反来说我喝酒不对?这不公平!我不管!是他不对!我不管!就是他不对!我不管!”
他胡嚷得无赖,捂着脑袋把身体晃来晃去——他本就和闵廉靠得近,这下直接把脑袋往闵廉肩头撞去。
闵廉一横身躲开,抬手扶住了他的侧脸,手上力道不轻不重,但温晁实在撞得用力,手脸相贴成一响,像是个隐晦的巴掌。
闵廉眼角隐晦一抽,立即喝了一声:“公子!你这次不能不管了!”
温晁被他扶着脸,呆呆地睁大了眼,愣住了。
“以前再大的错都是小事,公子‘不管’了还有人给你善后,但这次不行!这次的错是能要命的!”闵廉的话重得好像在喊在骂,但偏偏咬字清晰,好像只是在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睡后果多严重?知不知道直接论军法会是什么下场?若真论出来错全在你!那谁都留不住你!你是公子也不行!”
漫长的反应时间后,温晁被吓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罕见的警醒和克制,两汪泪兜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落不下来,勉强开口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哽咽,“哥……”
——光知道喊‘哥’有什么用?!现在就是喊他‘爹’都没用!
闵廉扭过头,完全放弃了和他沟通,咬牙切齿地翻自己的小册子,半点不给温晁看了。
温晁却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方才自己懒怠看的小册子暗藏玄机,含着泪眼巴巴地蹭过来,趴在闵廉肩上一声声“哥”叫不回头,又滑下去握住他的袖子,怏怏道:“哥……哥,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对不对?我没存心的,我就是不小心……我没——”
词穷之时,他还捡起了方才闵廉说得他头痛的思路,“我从中没获利,我和他们没关系,我没理由干这个……我没动机啊……”
不知是因为他终于说了句像样的人话,还是闵廉自己看册子理清了思路,温晁一说完这些,闵廉就勉强转回身。
他摸了摸温晁被汗水浸透的脑袋,低声说:“我知道公子肯定不是故意的。”
温晁忙不迭地点头,顺着闵廉的胳膊往他怀里钻。
闵廉顺势圈住了他的小主子,又把他已然像鬼画符一般的小册子拿给温晁看,“既然不是故意的,就要自证清白。不要害怕,公子你毕竟是公子,少主已经在给你机会了,只要你稳住咬死了是其他宵小使坏就会没事的,公子再好好回忆一下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我带你一点一点儿想……先是在房里和大公子分开,然后见了苏韬……”
温晁不停点头,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点什么头,被闵廉圈着也不安心,干脆拽出他胳膊抱住了,紧得宛如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
“我刚才说的,公子都记住了吗?”闵廉突然松了一口气,点点册子上某块几乎被涂黑了的人名和相对的时间轴点,“你再看一下这里这个人——”
闵廉话没说完,突然收声。
温晁还低着头靠在他肩上,尚没看清他指点之处,就见身前突然漫过来一道浓黑巨影,专注中难免被惊吓,抬头时本能地爆出一声尖叫,但看清那人影面目,又艰涩地卡住嗓子。
温旭立在大灯下垂眼看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佩剑无鞘,抬手就劈开了门锁。
闵廉连忙叩首称“少主”,被抱着的那只胳膊顺势抽出要按温晁行礼,温旭看都没看他一眼,“滚开,我们兄弟之间没你说话的份!”
方叩首一半的闵廉身形一僵,瞬间抬头,面如死灰。
温晁猛打一激灵,对着几步远的温旭也站不起身,直接跪着往前爬,朝他腿上扑,“哥哥,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温旭站在原地,任由他扑过来抱腿,话里似乎尚有温情,但听温晁嘴里呜呜咽咽地要哭,又不耐烦地掐住他后颈,把弟弟从自己腿上拽开来,“暂时查清楚了,我知道是周氏女恶意勾引,渎职非你本意。”
温晁又要拼命点头,但被兄长掐着后脖子太不方便,只能用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花脸表达感激涕零。
“但这件事,李家人自己是办不了的,李琢璞再身残志坚也办不了。”温旭笑了笑,语气轻忽,“他们不该有太初宫的传送符,他们传送出去也不可能天南海北地跑那么远,他们更没本事提前满仙门地送消息——岐山有小人,平定府里也有,一个吃里扒外的,负责内外接应的小人。”
这话说得声音那么轻,情绪那么淡,好像只是几句走神时的呓语,并不在意听众的反应。佩剑点着地,随他言语不住在地上划拉,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锐响。
他掐着温晁的那只手也没闲着,指间不断揉弄,像是在给僵硬的弟弟松筋。但温晁没来由地想起自己那满院子的猫——橘纹的,虎斑的,三花的,长白毛异瞳的……哪一只没在最孱弱的幼年里被自己这样掐着后颈提起来?被没轻没重地揉捏着,呼噜呼噜毛——然后被挑剔花色眼瞳,被阉割绝育,被决定生死。
“阿晁,别犹豫了,告诉我那小人是谁?——谁骗你入陷阱?谁该获罪去死?”温旭轻声低语后,突然拔高了声调严厉催骂,“我今天有的是正事急着要用人!料理完你这件事才好上路!外面人心惶惶的全在等交代!温于照你嘴皮子给我利索点!”
温晁被他骂得瑟瑟发抖,满脸涕泗横流,方才还在脑子里乱转的逻辑都化作一片空白。被温旭更加用力地握住后颈时,他嘴里只剩下细小而无助的呻吟,用尽了力气才转头几分,朝侧后求助性地看了一眼:
“哥……”
(十二)
【不夜天内城 东坊北二号】
自温八公子随兄长出使平定府,八夫人又进大明宫见婆母,东坊北二号正门已经关了两天。昨晚宵禁后,八夫人才从大明宫驱车归府,一路宫门坊门府门重重洞开,颇惹人眼,都道是尊主对幼子爱屋及乌,连儿媳都纵容。
第二天,东坊众高门显贵中隐隐流传消息,有说平定府一行惹了大麻烦的,有说尊主流连蓬莱殿听枕头风置之不理的,也有说璋华夫人被儿子气得快一命呜呼尊主真抽不开身的,还有说大公子出使抽调太多修士搞得城卫空虚还办不好差事德不配位的……风言风语,没个准信。
就在这时候,大家突然想起昨晚连连的开门声,也想起了温八夫人是在什么时机从哪里回来的。
且说冯熙柔虽然嫁得高又受宠,但毕竟少年新嫁,年幼脸嫩且好性子,在邻居中十分合群。平日里,谁上门来,她都会好生接待,同人一起说笑,找她讨话实在再容易不过了。于是群邻都去二号门叩问消息。
这小新妇掌家的八公子府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客,凡敲门的都被领进正堂好坐,好茶好点心地招待着。但女主人一直不露面,只道昨日回府太晚还没起。这一等等到快晌午,堂中客走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是受人派遣不探得消息不能回家,于是一心要坐到饭点的,冯熙柔才终于姗姗来迟。
温八夫人双手环胸,拖沓着脚步慢慢从屏风后转出来,脸上施妆潦草,遮不住沉沉黑眼圈和微肿的眼泡,一看就是哭过一大场还没歇好。众人顿时来了精神,正要旁敲侧击,询问大明宫中隐情,却见她“嘿嘿”一笑,明眸皓齿,一副少女不知愁的模样,展示怀中好物。
——那是一只还没足月睁眼的长毛白猫崽。
“好看吧?昨晚才生的一窝!这只最好看了!”小姑娘乐呵呵地分享自家的好消息,“它娘突然发动,还生得可难呢,吓得我连夜回家来陪它——阿照不在家,我第一次自己陪猫生孩子,听它叫得好惨,可吓死了……”
她抽了抽鼻子,又隐现泪眼模样,显然对小白猫难产的娘亲心有余悸,“好在还是生出来了,一窝四只,母子都平安。”
“唉?民部苏相家的太太不在吗?”冯熙柔左顾右盼,寻找那走掉一大半中的一个,有些失落地道,“她家里的小妹妹不是一直想养只异瞳白猫吗?听说她来了我才抱出来的——都怪我,起得太晚了……”
一边说着,她又打了个呵欠。
满堂探消息的客人能对一个闯宵禁陪猫生崽的小姑娘说什么呢?只能满脸堆笑安慰她年轻多觉是好事,苏太太是家里有事先走了,但苏小妹一定会喜欢的……如此哄得温八夫人眉开眼笑,方在饭点前散去。
冯熙柔抱着猫热情送客,一直乐颠颠的,毫无愁容。最后一个客人出门时,到底心生不忍,回头善意提醒道:“这几日风雪大,城中老病多——八夫人身子娇弱,容易被过病气,且不要出门玩了。”
冯熙柔红肿的眉眼弯弯的,甜甜地应道:“谢族伯母关心,熙柔记得了——天这么冷,我还要陪猫儿坐月子,才不出去呢!”
客人无奈失笑,道了声“好好的”便跨过门槛,正门在她身后缓缓扣合插销。
冯熙柔长出一大口气,笑脸悄然垮下去。
“夫人吃鱼吧,做了您最喜欢金毛狮子鱼的!”胭脂给冯熙柔殷勤夹菜,期待的表情做得极夸张,连旧日在冯家的称呼叫了出来,“不夜天冬天可难见这么新鲜的鱼呢!姑娘快尝尝是不是颍川口味?”
冯熙柔一点儿都不觉得饿,看着胭脂夹来的一整块鱼肚子,勉强举筷,又想起昨晚吃的同一道菜——肚子里好像还没消化掉,这顿没沾口,嘴里也有上一顿的味道。
这样想着,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来,嘟囔起来:“不是……不好吃……没有蓬莱殿里做的好吃……”
蓬莱殿里那道金毛狮子鱼好吃得公爹还想和她抢鱼肚子呢……要不是娘疼她……她都吃不上那么好吃的鱼肚子……可那时候她没胃口硬吃……吃得没滋没味的……辜负鱼肚子了……
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着,她恍惚间一错手,鱼肉就掉到地上,被蹲在桌下打盹的啾啾舔吃了。不知是贪图更多美味鱼肉,还是察觉到女主人情绪不对劲,老猫慢吞吞地走到冯熙柔脚边,抓着裤脚吃力攀爬,方坐到冯熙柔膝盖上。
冯熙柔迷茫地看着猫,猫朝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的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
——哭什么呢?是哭公爹是个抢她鱼肚子抠娘指甲的坏人?是哭那么好那么疼她的婆母在吃可怕的毒药?是哭一日夜都敲不出阿照人影的千里镜?还是哭啾啾老了要死了连膝盖都爬得那么吃力?
冯熙柔哭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那不知名的悲哀和恐惧还是紧紧攥住了她的心房,令她浑身发抖,无处可逃,压榨出丰沛的眼泪,浸透了目之所及一切,一切的一切。
她从来哭笑都坦率,少有这样文静的悲伤泪流,此刻这样无声发抖掉眼泪,却好像比嚎啕大哭更吓人。唬得胭脂又抱又摇又劝,一声声的“小姐”接“姑娘”,却只换来冯熙柔恹恹的“没有事就是忍不住想哭”。
无能为力的胭脂只好铤而走险,从她怀里掏出了千里镜,哄道:“姑娘再敲敲,再敲敲,万一公子忙完了呢?”
冯熙柔轻轻摇头,喉中蕴出了不成调的呜咽,听不出是“嗯”还是“没用”。胭脂强握着她的手指去敲,一下,两下,三下——
在冯熙柔为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晦暗铜镜突然闪过一道明光,随后闪现出一个身披红袍的模糊人像。
她用力擦眼睛,而后呜咽着咬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阿照”,克制地清了清嗓子,才对着镜中错愕的人脸叫出了正确的称呼,“二哥?”
【平定府】
无意开启千里镜后,温易还没搞懂法器用法,就被那头冯熙柔明显的哽咽所惊,又马上看清了她憔悴的面容和红肿如桃的泪眼——他一个做堂哥的,亲眼看到小弟妹这副模样,实在尴尬极了,连忙将护心镜举远了,勉强“嗯”了一声,“弟妹,是我。”
镜子里的小姑娘又擦起眼睛来,口齿稍清晰地道:“二哥,怎么是你啊?阿照的镜子为什么在你手上——阿照呢?他还好吗?我昨天从早敲到晚,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接?”
“……”温易算了算时间点,心中五味杂陈,对着抽抽噎噎的小弟妹,实在说不出“昨天早上他在屠宗灭门”,也道不明“昨天晚上他在欺凌俘虏”,最后只是简要道:“阿晁人没事。”
冯熙柔脸上写满了怀疑,立即凑得很近,几乎将眼睛贴在了镜面上,仔细观察温易这边的背景,请求道:“那二哥能把千里镜给他吗?”
温易此刻拿着镜子,看起来就像捧着冯熙柔的脸一样,分外诡异且尴尬。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关法器,只好反扣镜面,纯粹取其传音之效,才好开口安抚:“等一下,我去看看他方不方便。”
“好,好,好好好。”冯熙柔连连答应着,声音发抖,显然没人像的镜面引发了她的更多不安,语气格外小心了,“我、我不会打扰他办差的,二哥你让我看看他就好……他要是不方便,你把镜子递给他的亲随好吗?就是一直跟着他的那个高个子,叫闵廉,我问问闵廉也好。”
温易彻底无言以对,干脆扣着千里镜不答,转头和同样帮温晁收捡遗留物品的温逐流打了个招呼告辞——温逐流正捡了本小册子在看,只对他敷衍了一声“二公子自便”——就加快脚步出监牢,真帮冯熙柔找温晁照镜子去了。
客房离监牢不近,几乎呈一个大对角,温易也不熟此间道路,一路疾行又难免绕圈,颇耗时间。等他来到温晁房门口时,千里镜那边的人声已经安静下来,只零星传出断续的猫叫声。
温易的足音和猫叫声一起进了门,温晁对猫叫充耳不闻,对人的足音也没有反应。
他被放出牢后没领到差事,也没人有空陪他,只有苏韬奉命把他扭送回房间,却没多管。如今他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床,被溅了半身的血都干透了。他一身红衣不显殷色,露出的皮肤上却红得斑驳,尤其是脸面,因为底色惨白,就显得那几点红愈发可怖了。
温易知晓因果,如今想他也没什么善意念头——想他品行就厌恶,想他本领又失望。可真走到近处,看到这个一向中气十足大说大笑的少年沉寂如死木,到底心生恻隐,“阿晁——”
——那终究是他们的小弟弟,是曾赖在他们身边滚来滚去的奶娃娃,是曾在人前面对面叫嚣“哥哥是笨蛋”、但在人后满街骂“你什么东西敢说我哥哥赢不了”的小胖墩,是曾大声叫嚷过太多天真胡话,也抱出过太多小动物逗人笑开的蓬莱殿小公子……当年清河听学,他和聂明玦闲聊时,也曾很骄傲地说出“阿晁壮得像头牛”以和聂大公子体弱多病的小弟弟虚空较劲。如今骄傲不剩半点,但到底还心软。
时光兜兜转转近十年,言犹在耳,情难以堪,在所有人都面目全非的修罗场上,谁又比真谁干净?温晁当然算不得无辜,但至少是单纯的——哪怕是因为愚蠢。
但他毕竟还小,这愚蠢在年幼面前竟也有几分情有可原。可偏偏是这样小这样蠢的一个温于照,被一群聪明人轻忽地带到了这个容不下蠢人的修罗场上,然后在多方周全不得的角力中,被自然地碾碎了魂。
温晁失魂落魄到温易走到眼前叫他才有反应。
他微微抬头,嘴角抽动着,没笑出来,也没张开嘴,一声低低的“二哥哥”全闷在喉咙里,听着像一只母鸡在“额咕咕”。
温易不自觉地将千里镜扣到更暗处,取帕沾水,给温晁擦脸拭手。
温晁在他手下哆嗦了一下,但没有躲避的动作,僵硬地任由他擦拭,眼睛都不敢闭,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帕子上殷色渐浓,神情呆滞而懵懂,似乎并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擦来的谁的血——他的脑子还在拒绝思考这件事。
温易将他身上最明显的血迹污渍都擦干净,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方拍他肩背道:“精神点儿!弟妹想看看你。”
温晁顺着他的力道挺直了背,但还是一脸呆滞,看千里镜的眼神也尽是茫然。
温易把千里镜翻过来,见镜子那头还有小弟妹抱着猫的影像,便直接交到温晁手上,又确定镜面角度可以照到温晁的脸,便转身离开。
才一转身,他就听见镜子里传来女孩极重的抽气,而后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阿照”,再连绵而来嚎啕大哭迅猛如决堤江河,其中还夹杂着老猫的叫声。
温易叹了口气,随手合上了房门。
冯熙柔见一天一夜没敲亮的千里镜终于映出了丈夫的脸,憋了半日的号啕才终于有了出口,好一阵尽兴的哇哇大哭。她本就憔悴的脸立即哭成了扭曲的花猫模样,她也不管,直接捧起镜子贴过脸去,在镜面上拱出了一对丑陋的猪鼻孔,连啾啾都挤不进画面了。
少女哭音尖锐,震得人耳朵发痛,可温晁脸上还是呆怔居多,只是本能地按按耳朵。但很快,他的眼珠迟疑地转动起来,开始认真打量镜子。渐渐地,他的眼睛恢复了神采,眉头也皱起来,终于不再像个丢了魂的活死人了。
温晁低头敛眉,朝女孩的号啕的哭音凑近了些,低声问:“怎么了?”
这一声简直哑得不似少年音,他自己听着都陌生,但在冯熙柔“哇哇哇”的贯耳魔音中,倒显得很正常。女孩的泪水在镜面上淋出道道痕迹,口鼻的呼气糊出一片朦胧,这朦胧而模糊的镜像中,唯一还清晰的是她拱出猪鼻子的花猫哭脸。温晁轻轻抚摸镜面,指尖蹭在人像眼下方寸,像是在擦拭妻子的眼泪,轻声问:“柔柔,你这是怎么了?”
那边冯熙柔哭得狼狈不堪,但被他问了两声,也逐渐将号啕收作抽噎,人也挪开了点,不再拱猪鼻子了。这中间,她倒试图说话,但言语未起,就被猛烈的哽咽淹没,只能咬唇摇头,鬓发凌乱,口中呜咽,鼻尖通红,又从猪鼻子的小花猫变成了杂耍小丑。
实在的中气渐渐回归到温晁丹田中,他长叹出一口气,对情绪失控的小妻子露出了难得的温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软和宠溺,“别哭啦,你哭得好丑——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你告诉我,我来给你做主。”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就是、就是你爹爹……父亲欺负阿娘……我害怕,我好害怕……”冯熙柔终于在哭泣的间歇说出了话,哽咽得断断续续,“阿娘吃错了药,不是毒药,但吃错了……她知道吃错了但还在吃……温情姐姐说会死掉……我拦她拦不住,求她求不动……她不听我的,还赶我走……然后父亲来了……父亲也不听我的,也赶我走……我好害怕,我想他们好好的,但没人听我的,还把我赶回家……然后今早不夜天城里好多人都来问我、问我大明宫里怎么回事……”
她将额头贴在镜上,无助地摇头顶蹭,“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我还很害怕,我一直哭……对不起阿照,我太笨了,我什么都不会,我一点用都没有……我只会哭,只会害怕……我害怕,阿照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她说她害怕,伴随着哽咽的鼻音,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像有成百上千遍。温晁听着听着,慢慢低下头,也将额头贴在镜子上,好像能感知到冯熙柔在另一边蹭头的动作,叹息着呢喃:“柔柔……”
他的声腔里也不期然地染上了哽咽的鼻音。
冯熙柔的哽咽哭音悄然收歇,也不再爆发号啕,只剩若有若无的小声啜泣,提议道:“阿照,你那边的差事办完了吗?有空你就回来好不好?阿娘真的出事情了,温情姐姐说阿娘会死,可是我被赶回家了,就进不了宫门,只有你身上有通行令……父亲也在蓬莱殿,他和阿娘之间好奇怪好可怕,可是我说不上话也插不进嘴,但那是你爹爹,他最疼你了……你回来好吗?你回来去蓬莱殿劝劝他们好吗?你回来陪陪我好吗?你不在,我一个人害怕,我很害怕……”
温晁抵着千里镜,在女孩稍有逻辑的絮语中无声地淌下泪来,口唇开开合合,合着她轻轻的啜泣无声地跟读:“……我害怕……我害怕……我很害怕……”
他的眼泪丰沛得毫无断流,却没有崩溃如江河决堤,不似此前在牢里涕泗横流时的仓皇狼狈。当他听到那些自己说不出的字眼从妻子的嗓子里泻出来,酝酿成灾的情绪才有了正名,满溢于眼,流得太顺畅,太稳定,像是凌汛中自河口稳稳入支流,顺利泄洪。
温晁流着眼泪喘够了,才抬起头,闷闷应道:“好,我今天回去,你别怕。”
听他这样讲,冯熙柔的情绪宣泄终趋收歇,脑子也找回了理智,一边小小抽噎着,一边匆忙点头。她胡乱拿衣袖擦了脸,方勉强抬起头,用自己红肿充血的兔子眼与温晁对视,大概还想照例撒个娇,说什么“刚才太丑了你要全忘记”。
但就在她完全看清温晁面目的那一瞬,她呼吸中的啜泣余韵悄然断去,浮肿的双眼也突然睁开,佝偻的肩背迅速展平挺直,甚至明显地坐正了,让怀中的橘猫得以挤进画面。
——不知怎么了,一度哭得要死要活谁也哄不住的冯熙柔突然镇静下来,用前所未有的稳定声腔说:“那我等你。”
她努力睁大了红肿的眼睛,仔细擦拭镜面,擦净后并不撒手,而是以五指压镜,与温晁压在另一面的半只手掌镜像重合起来,宛如对掌。
“我等你。”她这样说着,还努力地笑了一声,“你从东边回来,我就在不夜天城的通化门等你,好不好?”
两人对镜相望,双手隔镜扣合。温于照看到冯熙柔那张又是泪痕又是擦伤的憔悴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极舒展的笑,温柔而笃定,眉梢眼角俱是信赖与期待,眼睛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他的模样。
“阿照,你尽管回来,我去通化门接你。”
冯熙柔轻缓而笃定地重复着,浮肿的眼皮掩不住极纯粹的两滴墨,隔着千百里,满映着温于照的破碎魂魄。
“只要你想回,我就等。”
【高阳 朔望楼】
高阳吴氏仙府依着攻离山古长城而建,最高的那座楼建在烽火台上,人立身楼上,西北望群山,东北望平原,故谓之“朔望楼”。当今朔望楼当家的吴老宗主正在楼上朔望北方,花白长须飘摇如仙——他年纪在人间可算老朽,在仙门中也要被尊称一声“老前辈”,但依然精神矍铄,一派仙风道骨。平日就最爱在朔望楼最顶层吹风,分毫不怕染风寒。
昨日仙门起大事,吴老宗主一夜没睡,今早交代少宗出门料理首尾,方歇下养神,到了晌午又复醒。仙门各路消息又乱又杂地堆到案头,听着就让人心惊胆战,偏偏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吴老宗主只能草草饮食,就立身楼上遥望太行不停,终于等到了一个自己“有能为力”的消息。
“宗主,少主回来了!刚进南山门!”
吴老宗主颔首。他已经急躁地踱步半晌,一听到儿子回来,却想起为父威仪,弃了自己最爱的竹制躺椅,端坐案前交椅上,装模作样地研读读文书。
但他都读了两条难辨真假的阳泉消息,却还没听见儿子的告请,心情难免不妙,“去看看,吴庸怎么还没上来?是不是受伤了?”
“刚还瞧着少主进楼了——停在二楼一直没上来。”这话听得吴老宗主心情更不妙了,“禀宗主,少主不是受伤在诊……是在吃饭。”
吴老宗主这几日心情大起大落,却不料还会落在这等饕餮阴沟里,顿时也顾不上什么为父威仪,就怒发冲冠地直冲下楼。
——正好赶上吴大公子刚端起碗。
以吴大公子的平日的食量来说,他手中凉面最多也就填个三分饱,厨子还在问给他再备一碗还是两碗。吴庸一边拌面一边摇头道:“之前烧饼吃多了,这当口吃午饭太晚,吃晚饭又太早,我就只吃一碗吧,你们直接息灶就是。”
粗茶淡饭颐养天年的吴老宗主在门口听了这句,方觉气顺,顿了顿脚步走进去,轻咳一声。
刚吃一大口面的吴庸连忙起身行礼,嘴里却鼓鼓囊囊地嚼了几下,方叫上“父亲”。
吴老宗主又隐隐岔气,问话语气颇硬:“找到那阳泉的祸种了没有?”
他这活爹语气吴庸早听习惯了,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又夹面来吃。
吴老宗主朝他身后一望,除却自家门生,不见别影,又问:“既然找到了,那解决了没有?”
吴庸正大口吃着面不好说话,又点点头。
“那是怎么解决的?!别吃了先回我的话!”吴老宗主看他这副饕餮吃相就来气,再加上猜到了他又自行其是,干脆拍了桌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阳泉那对祸种被你藏哪儿去了?大的没见尸,小的不见人——若温氏来高阳讨,你交什么出去?”
“有什么可交的?阳泉到高阳五百里野地……吴老宗主就算天天立危楼远望,也瞥不见他平定府的逃人吧?真把李琢璞交出去才是破绽。”吴庸以一种“好险给我饿死”的狂放吃相嚼了一大口,才投箸道,“便是温氏真要叩我朔望楼,也不会是为了和我们讨什么人?最多当个借口,吴老宗主既然已经决定抛下脸面跪迎九州宗主,相信温氏必有仁君做派,不会多为难的。”
吴庸话里略带讽刺,但一看到老父疲态,尤其看清吴老宗主眼里没歇好的血丝时,语气到底软下来,长叹一声,“爹,李玉过高阳,我们想保命不敢接,那把他赶走便是,何必抓他杀他呢?朔望楼与平定府隔着太行世代友邻,便是您和李老宗主不投契,两家到底还有几分香火情——可别造孽了!”
吴老宗主威严肃立,既不应也不驳,正是默许之意。
吴庸笑笑,“再说了,李琢璞这要人,合该放在重要地方,留待发挥价值,死了实在太可惜。”
“我就知道——又充了你那劳什子的‘秘阁’了是吧?”吴老宗主突然怒发冲冠,白须狂抖,“成天花心思在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以前只是捡故事给你娘解闷就算了!现在又胡乱招惹人,妄想在仙门谋篇布子了是吧?你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那李家小子亡了族又废丹,还能有什么用?送走了就当积德,不许再联系了!”
吴庸才得他默许,笑够了正吃面呢,不料又惹老父邪火,但嘴里还有面,一时只是鼓着脸皱眉,却来不及回话。
他不回话,吴老宗主就接着训斥,“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前还说什么岐山的线人——早让我知道!肯定从一开始就不许你沾惹!他们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自诩仙门良知侠客义士,讲什么‘世家无论大小独立平等’,你就真信他们是揣着什么好心吗?就算他们真有好心,你觉得他们真能办好事吗?”
吴庸反口不得,索性慢悠悠地吃面,一边吃一边听老父骂。
“那些人身为一宗臣属,在温氏吃俸掌权,还里通外门,挖主家的墙角。自古以来,叛主之人最不可信!要是真的,背后必是三秦内斗,温宗主铁腕强权,不会收拾他们吗?要是收拾他们的时候顺带手会不会收拾了你呢?要是假的,那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张着网等你钻进去!死小子——你沾惹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吴庸听老父骂完了,才悠悠开口反问:“父亲自然是高瞻远瞩,老谋深算——我是死小子沾惹祸头,您是聪明人明哲保身——但您的立场呢?沾惹叛主逆臣没有好下场,谄媚强权霸主图绥靖,难道就有好下场吗?”
“立场?”吴老宗主怒极反笑,“我就是为父的立场站得太实了,为你这死小子谋算得太多太全,才养得你今日这么有立场,还敢来跟我叫板!”
话赶话盛怒之下,吴老宗主望着自家鬼精鬼精的壮儿子,突然怎么看怎么像那个代表温氏内线接洽高阳的蠢小子,又添惊惧,生怕壮儿子也学蠢小子生跳火坑,当机立断道:“来人!即日起大公子禁足,没我的命令不许他出楼!”
吴庸也被老父骂出火气来,犟嘴道:“父亲这时候禁足实在晚了些!我想干的可都干完了!现在关我,正好让我吃饱了好睡觉!”
“吃吃吃!你成日不是搞鬼就是吃!”吴老宗主吹胡子瞪眼,风度全无,言语也粗俗起来,“与其放你出去乱搞鬼,还不如把你关在这儿吃吃吃!反正我朔望楼不缺你一头猪!”
说罢,吴老宗主拍了桌子,转身就走。出朔望楼正门时,他直接命人锁了门,二楼餐桌上光线立即暗了几分。吴庸则等门都锁好了,才敢恨恨地拍桌回击。
他体壮力也大,拍得桌上空碗一跳一跳的,从人好心捡起,又被他气急败坏地阻止:“干什么呀?我说吃饱了吗就收我碗?”
恶劣心情下,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叉着腰,直言吩咐:“这凉面不错,就是分量太少,让厨房再给我拌一碗去……两碗!”
【平定府】
午后未暮,邢梅方送走两拨有分量的客人,确定放出的小道消息已经开始在舆论场上混淆视听,才终于有空吃饭。正好温易也将宗亲子弟安抚完毕,回住院补午饭。
两人饭桌相见,也有了几分同历风雨的默契,邢梅说起后续安排:“等收拾好队伍,二公子尽快带人出发。晋阳路近,但沿途野地要小心埋伏,周边仙门耳目眼线都太多,路上若没空一一甄别,就不要留活口了。”
温易低眉垂眼,闷闷吃饭,一副好生受教的模样,却无任何点头或应答。
邢梅理会不得他的微末心思,继续边吃边交代,“去晋阳和来阳泉又不同,虽借了武德杀伐的威势,行的却是怀柔拉拢的举措,必要的修士兵马外,言辞礼仪上可不能差了。”
邢梅作为岐山老人,本就对下一代诸公子多有了解,且这一日夜观察下来,也大概摸清了温易为人。邢梅虽不担心温二公子头脑和行事,但也发现他并不长于言辞,场面上能端得住,但要说能在外交上做得多么漂亮出彩,恐怕是强求。但也没关系,毕竟凡是人都有优劣短长,用人上的要义,就是将专才合理调配起来,以他长补你短,最后将团队合得处处长板,不露破绽。
“大公子属意派温常及其附属人马随你去,文僚中派刑柏佐同行辅佐。”邢梅将大致的人事安排与温易通气,“刑家小子被崇文馆教得不错,有他在,场面上绝对能花团锦簇,文辞武德各压五分力,收晋阳就十成十了。”
“定了刑柏佐出外勤……”温易沉吟几许,“那温公修……在逃狱一事中,确实有嫌?”
邢梅不以为意道:“逃狱一事重重谜团,但在大局面前还是小节。大事当前,办事就不能不用人,疑人也要用。二公子差事要紧,那分给你的人就基本可靠,但也不是绝对——公子路上紧盯着,不管内鬼何人,只要不给他们可乘之机,那这差事还是能硬办下来的。”
“谨受教。”温易正色应了,“必不辱使命。”
饭桌上才说完出行晋阳的人事安排,温逐流就突然进门,大步流星匆匆上桌,对两人道:“出使晋阳一事,还是先收拾军备,别急着定人——情况有变。”
邢梅被他一盆及时“冷水”泼得透心凉,嘴里被饭呛了几声咳嗽,方捂唇问:“怎么?少主又查出什么了?”
“不是少主,是我。”温逐流严肃道,“我在牢里查到了几点线索,方才又寻人核过实情无误——在八公子去监牢之前,监守刑柏佐进过李玉的牢门,那两瓶酒也是此节遗留;之后监牢中俘虏闹事,也是他放李玉出面安抚;还不到交班时刻,他就提前下值,去过后山;今早闹得大热闹,他却一上午没露面,很是可疑。”
邢梅一听是温逐流自己的主意,就有些不以为然地继续吃饭了。等他耐着性子听完,还是不屑,一边嚼谷一边评价道:“要我说,少主都把八公子摘出来了,你也没必要再强动脑子了。”
温逐流重申自己的发现:“刑柏佐——”
“刑柏佐——”邢梅打断他,“安抚俘虏,劝降李玉,都是提前和我们打过报告的,给李玉那间房备酒菜是额外用心,或有恻隐之心,但不值论罪——还没有温筑对那母子俩明显呢——他放李玉出来也上了枷锁,李玉和俘虏们的言语就在守卫眼皮子底下;
“再说刑柏佐提前交班,那是八公子赶他,交了班他也没敢直接回去睡觉,还是恪尽职守地去周边巡逻,还在后山围墙那边堵了几个狗洞又新设岗哨——今早正是那一处发现了掉江氏银铃的探子,细说起来还是有功的;
“最后说早上没见人,那本就不是他当值时分,昨晚巡后山到半夜,今早还在补觉,这是有人相互佐证的。”邢梅一边说一边吃,一条一条驳回去,饭也见碗底了,“你说的嫌疑大家都知道,要不是每一条都有证据有解释,谁会这么快就把他放出来?再说,你知不知道他出身何处?”
温逐流面怔懵,邢梅捧着空碗冷哼一声,“你当他跟我一个姓?‘耳刀邢’满九州都是?人家是‘立刀刑’!”他蘸了点茶水在黑檀桌子上写了个“刂”,“大明宫几代家奴,管地火殿的那个刑家——本就是尊主潜邸忠仆,季春时结结实实地经过考验,论可靠不输你我后人,只排在太初宫学子的后头。不然这一趟事关紧要,阻力重重,我为什么会把他筛进来?”
温逐流沉默几息,神情微妙动摇,但依然坚持,“不论出身动机如何,只说可能——就算动作正当合理,但其中还是好夹小动作。哪怕有人作证,但他手下都是旧识同窗,串口供不难。他在小辈中本就是出了名的公子做派爱讲究,爱独处看书又经常换衣裳,找个空闲施个障眼法出走再回来,很难吗?”
听到这里,邢梅终于动容,盯着温逐流道:“你这话……别说虚的!查到什么证据了?”
“他换下来的衣裳,这两天兵荒马乱,还没来得及清洗。”温逐流取出一件轻薄内衫,展示腰间内衬那处,“除了太初宫,别处出品的符箓颜色没这么红吧?也没这么容易蹭吧?”
“……”邢梅其实很想反驳,奈何他之前有段时间专管灵矿押运和冶炼,其中一大宗就是把西凉特产的极品辰砂矿制成朱砂粉再配送太初宫。涉及符箓这样“烧纸钱”的产业,出过好几次贪墨走私的案子,邢梅作为经手人,实在太清楚太初宫朱砂特有的颜色和气味——好死不死的,还真和刑柏佐衣服上这片一模一样。
沉默了好一会儿,邢梅只能靠保守发言来找回面子,“太初宫有些小符箓并不受流通限制,刑柏佐求学时就住太初宫隔壁,很方便结识阵修,所以这块蹭痕也不能下定论,只是增加了嫌疑。”
温逐流也没有穷追猛打,老实道:“当然。”
一直闷头吃饭的温易终于试探开腔,“既然刑柏佐嫌疑又生,那晋阳一行就不许他随行了?我只叫温常收拾军备就是。”
“可以。”邢梅立即调整人事方案,“先照二公子说的办,要不要再增补随行,稍后我面呈少主再行定论——但二公子先不要将此间怀疑对外人明言,见了少主也不要直说,只请少主回来吃饭,我们再从长计议。”
温易已经吃完收好碗筷,此刻自然起身拱手,“邢相放心,我自省得。”
温易身影才过门槛,邢梅脸色就沉了下来。关门声一响,他干脆肆无忌惮地对温逐流上下打量,眼神不善。
温逐流不明所以,毕竟邢梅哪怕做不到唾面自干,也不至于因为嘲讽失败被扫脸面就如此没风度。他还想以不变应万变,但邢梅表情愈发难看,不知已在心里把他骂成了什么脏东西,只好开口缓颊:“我只是寻得线索后知会你一句,至于内鬼是谁如何成事,还暂无定论。其实还有几个可疑之人,但与刑柏佐情况相类,还是他最典型,雪卿你看——”
他连邢梅表字都叫出来了,又递来一本小册白页到邢梅眼下,上书三四人名,这姿态于化丹手而言已算殷勤。但对面邢相还是那副死样子,只瞥了一眼,就道:“知道——你一说‘刑柏佐’,这几个我也心里有数了,都是同一批崇文馆出来的文臣秧子……”
他顿了顿,又念叨了一遍“崇文馆”,显然心有所感,但很快话锋一转,又抬眼盯住了温逐流,“他们我还想得明白,真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你——在监牢爆出逃狱消息之前,你就提醒我夜长梦多早做决断,平定府中或有内贼早漏消息……昨夜言辞凿凿,今日桩桩件件都有印证了,确实料得挺准的——逐流,你是怎么料想得来的,不妨说来听听?”
说到最后,他也破天荒地好声好气地对温逐流称呼表字,但温逐流也接受不能,反倒眉头紧皱,“邢雪卿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彼时你如何料想的,还请说来听听——”邢梅起身,慢条斯理地仔细追问起来,“我都说了,这趟出使随行的所有人都经我筛选,无一不是出身可靠本领过人,你为什么还会怀疑其中有内贼?这话少主说不奇怪,二公子说也不奇怪,换任龙图虞丹歌来说也不奇怪,但偏偏你来说——这是你的行事风格吗?”
“……的确不是。”
温逐流干脆认下了这个指控,但解释得坦坦荡荡,“但这两日出人意料的行事风格还少吗?我会多想多说,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从根子上不像璋华的风格——她再病昏了头临死发疯,也不是这么没底线的人。
“她千里迢迢的让二公子来捎口信本就奇怪,好像早就料到了平定府会人手不够,差一个绝对可靠且身份够格的人物替少主办正差——你们都猜她做这个动作是在逼西凉站队,但以她对小辈的袒护,若仅仅为此,恐怕不够让她逼迫二公子出岐山。
“再说她捎的口信内容也过分刻意——她的态度一向明确,连我都清楚,为何突然郑重其事地明说?真想捣鬼逼我们勒马太行,就让我们志得意满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再被仙门问责问到惊惶失措不好吗?她为什么不这么做?
“所以我难免要多想:如果不只为了表态,那么如此大费周章的捎口信——未尝不是提醒。”
温逐流难得长篇大论,一席话竟没多沉吟打磕巴,显然已经在心里反复思量过。但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罢就取了杯茶来润喉咙。
但把温逐流逼出如此长篇大论的邢梅并不善罢甘休,反而穷追不舍,“我看就是提醒!还是只提醒给你一个人的!”
温逐流含着一口茶来不及反口,只能听着邢梅继续道:“说起来我就一直想问:此次出使平定府,重要人事都定于炎阳殿朝会,当时可并没点你同行。就算后来连续拖延,但最后带来那么多人,论战力绝对绰绰有余,别说对付阳泉,对付三晋都是够的——按尊主的习惯,少主主帅,我把稳,已经绝对够格了,加上你算什么?
“这一趟本就没你的事,你是占了八公子随从的份额才一道来的——你身上炎阳纹可比我还多一道!不要脸的吗?”
要是温逐流脑子够快,此刻可能会怼他一句“确实比不得邢相虚荣”,但他脑子不够快,嘴上也积德,只捡了核心点反驳:“你难道想说我是内贼?跟来平定府是图谋不轨?邢雪卿,是尊主命我做八公子教习先生,也是尊主点了八公子随行平定府的。”
“那是谁最早要你护持那蠢货的?不是蓬莱殿那个吗?你陪那蠢货来阳泉不是应她屏风后的眼色吗?我当时可看得清清楚楚,你别想抵赖!”邢梅直接明明白白地骂开了,“她让你跟来的时候说什么了?有交代吧?有暗示吧?通过气吧?这两天事态跌宕处处变故,你稳得跟死了一样,是心里早有数吧!憋到现在终于想起跟我通气了?!”
“……?”温逐流微张开嘴,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满脸疑惑地试图开腔占据话口,“我……”
“你什么你?!”邢梅根本不给他说话机会,破口大骂道,“之前你接八公子这烫手山芋时,我就劝你避避嫌!婉拒了吧!你偏不听!
“好在最后明面上是尊主请你,当时我还想着你到底还没蠢到家!——这话真是说得太早了!
“如今这事被你搞得……绝了!你够绝!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群潜邸旧人、尊主近臣里,就你最不该和璋华扯上关系吗?”
这话里前情太多,除却现场两人和蓬莱殿中的另两个当事人,恐怕没人听得懂,但哪怕邢梅破口大骂,也不敢挑得太明白——二十年前温二公子潜邸时期,璋华、邢梅和温逐流常伴左右,胼手胝足艰苦创业,其间故事种种,细节琐碎,都难为外人道明,自己人说来也总有未尽之意。
彼时青春少艾好时光,创业动情都正当年。温二公子府上上下下都是年轻少壮的大小伙子,却也都没空寻人漫步河畔花前月下,成日接触的异性中,璋华姑娘是独一份的聪明爽利,还那么明艳漂亮,任谁再怎么清心寡欲满脑功名,都难免有一瞬心猿意马——其中,赵逐流甚至不是表现得最明显的那一个。
但他是唯一一个真敢和温若寒开口要人的!
——要是当年真被他要成了,要是温若寒真点头许了他,那他现在当宝贝一样紧盯着的温八公子怕不是就该姓赵了!
但温晁不姓赵啊!甚至他赵逐流也改姓了温啊!因为君子不夺人所爱,臣属又怎能得主君所好呢?便是温若寒当时端得挺正常还一脸笑眯眯,更大大方方地问璋华姑娘“愿不愿意”,那人家不也明明白白地答了“不愿意”吗?温若寒当即就一脸为好下属鸣不平的可惜模样,赐下另一个貌美如花的侍女给他当老婆。
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想要主君分配老婆的赵逐流得到了貌美如花的老婆!想攀高枝的璋华姑娘很快就混到主君房里关灯值夜了!至于端得挺正常还一脸笑眯眯的主君温若寒,呵!在璋华姑娘关灯值夜的第二天早,邢雪卿才第一次见识到了温若寒真开心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笑的!
——所以!所以啊!
邢梅是真的搞不懂温逐流的脑子——如果他脖子上那个长七个洞的圆东西真的是脑子的话!
——你一个顶级打手,成天只负责听安排出力化丹的,有什么必要跟只动脑子筹谋全局的那个提前通气吗?你知道了能有什么用啊?你又不说!两天权谋大戏里,你就一直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不戳不动弹!
——她璋华是死到临头才敢发大疯,你赵随是没长脑子就敢舍命陪——美人吗?
——你是真不怕炎阳殿那位想歪啊?要知道你本来就身不正,影子歪得显眼啊!能容得下你自由出入大明宫纯属尊主太大度啊!
邢梅脑中八马并驾滚滚扬尘,嘴上也中气十足地狂喷口水:“不是!赵逐流,你跟着掺和什么呀?二十年了,你婆姨都没了,还对别人的婆姨没死心吗?
“人家夫妻俩三个孩子自家事,你算什么东西有几个脑袋还主动往里掺和?你图什么啊?图展示你二十年如一日情深不移老夫聊发少年狂吗?为了那么个女人值得吗?!
“更何况那真是女人吗?那是人精是妖孽是疯子!她杀人都不眨眼的啊!除了尊主那等好日子过腻了就爱挑战极限的谁招惹得起啊?你都不够她敲骨吸髓吐骨渣的!你到底——”
温逐流听着邢梅绕着桌子兜圈骂得十来句不重样,最开始是想打断找不到话口,后来想强行喝止但邢梅就是比他声音大,最后干脆抄出一物怼在了邢梅滔滔不绝的那张嘴前,照死捂住了,斥道:
“住嘴!看清楚这是什么!”
邢梅被物理降噪,但还有满腔话要讲,被温逐流手上小册子压得“呜呜”几声,才彻底收音。他定睛一看,那小册子翻开的那页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但细细看去,格式套路却熟悉:左边是人物关系,右边是时间线,左右连缀对照着梳理事故发展,圈嫌疑,勾线索……
“璋华什么都没和我说过,我只是在关八公子的那间牢房里捡到了这个册子。”温逐流稍稍松手,将册子递到邢梅手上,“和你在检法司时的案卷套路类似,我照着上面的圈画核了几处情况,寻得证据,便来知会你一声。”
邢梅仔仔细细地看着册子,一眼就将那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和线条拆解开来,“确实是我的套路,就是字丑了些不如案卷好认,拿手上写的吧,思路倒是清晰的……是谁写的东西……”
他顺手把小册子“哗啦哗啦”向前翻,翻过两个没姓名但对仗整齐的生辰八字,翻过阳泉特产表,翻过军规摘要和随军行囊清单,翻过温晁和冯熙柔起居出行时间轴,翻过画了几圈胭脂红的仆役轮值表,翻过东方北二号的宅地图……才终于翻到了扉页。
扉页正中两个字成姓名,一个九州常见岐山满地跑的“闵”姓,一个本意贱价却可解作高洁的“廉”名。
邢梅想了想,才从零碎的记忆中拼凑出这小册主人的面目,但还是不解,“路子是对,但他怎么知道的……这套路我也就在检法司里讲过,外人怎么学得……好像还有次参观内书堂临时代了节课,没准备东西就顺便讲了这个……诶内书堂……
“内书堂……”
所谓内书堂,改建自原来大明宫调教新仆“监习院”。温若寒大赦三秦废奴籍后,大明宫中仆役在法理上均由卖身变雇佣,但实际差使和前程似乎均无大变,直到璋华夫人着手废“监习院”立“内书堂”,才隐约有了几分改观。
最初内书堂所授并没太脱离仆役水平,多是规矩实务,但因不限学生年岁,课程就很快丰富起来,浅至启蒙小童卫生安全,深至分享老朽厚黑奉主,应有尽有。内书堂按大明宫中值班时间排课,半工半读不强制,但会把学分作为提月俸晋品级的必要条件。因此,去内书堂上课这件事,有人当辛苦,有人当解闷,有人当进修。
等到内书堂制度最终完善时,就定下了七年学制,系统课程,按学分算结业。内书堂结业者被视为与三清殿宗学、内城崇文馆、太初宫、外城讲武院为同等学力——当然,法理上如此规定,但现实中当然会有人不服“同等学力”,内书堂也很自然地成为读作“平级”写成“高低”的教育序列中的垫底存在。但无论如何,在足够广大的基数之上,内书堂中确确实实走出了一些岐山需要的人,在满是精锐的平定府使团中,也有一席之地。
而温八公子此行唯一的贴身亲随,正是内书堂的第三届结业生。
也就在那届当年,邢梅作为分管检法司,在崇文馆、讲武院和宗学宣讲招聘后,顾及璋华夫人的脸面,又去内书堂参观一番,给一群俗名“奴才秧子”的结业生们上了一节检法案卷课。
彼时讲台下半数迷茫懵逼,半数勉力跟进,根本没人能和讲得洋洋得意的邢相玩课堂互动。连结业生里的学分第一名,也只是在后半部分才敢开口回应先生随口的冷笑话,并提了一个蠢问题。
其实那个蠢问题应该提得蛮好的,只是提问者太紧张也太青涩,那一脸拘谨呆相生把邢梅逗笑了。但解答后,邢梅也觉得提问的学生有点孺子可教的小聪明,多问了一句:“结业后是何去向?想不想来检法司?”
那提问的学生在人际交往的对话中立即恢复了仆役的油滑自如,先有礼有节地笑说“先生客气了”,又满脸敬仰地将检法司和邢梅捆绑起来吹捧一番,最后才委婉拒绝,理由是“我家公子还在宗学里,我还不便另谋生路”。
这回答出乎邢梅意料之外,但在内书堂中又属意料之中,台下一众结业生不少都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苦笑。这场合可见不得丧气脸,邢梅自然要说些积极的话来鼓舞他们,就对那婉拒好机会的学生说:“那可要好生辅佐你家公子宗学结业,来日同他一起出大明宫寻个正经差事,好与我炎阳殿上再相见。”
那学生顿时喜形于色——与他早前油滑客套的笑容相比,这一刻就显出几分真心欢喜了,还很机灵地讨了个口彩,“是,若来日小子在六部担了正经差事,再见您必如今日一般口称‘先生’,您可千万要记得我!”
彼时彼刻,满室菁华,名堂高座,邢梅自然答应得郑重其事。
可惜后来今日,并没应诺。
“内书堂啊……是那个小子啊……”邢梅将小册子翻得“哗哗”响,也不知是在快速浏览还是纯粹摩挲,“怪不得突然叫我‘先生’……”
这边他嘀嘀咕咕的,犹在感慨,那边温逐流突然撸起两边袖子,问:“我如何查得刑柏佐嫌疑证据,已经解释完了。你也给我解释解释——你刚才乱嚷嚷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邢梅的感慨悄然卡了一息,而后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更大声更动情地感慨起来:“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多好的苗子啊,偏偏是在内书堂,偏偏是八公子屋里的……少主也是太着急手太快……多好的苗子啊,活生生地被空耗掉了……”
温逐流两边袖子都撸起来,又按住剑柄。邢梅余光一瞥,却没正眼看他,只捧着那小册子,继续大声感慨着“可惜”——转身就朝门跑!
温逐流单手按剑,眼看着这死胖子要逃之夭夭,倒也没急着拔。但就在邢梅下一步就要跑出门时,他突然喊:“别跑!”
别后化丹手撸袖子还拔剑,谁能不跑?就算是吓唬人的,那也赌不起啊!邢梅闻言根本没停,迈步就要跨门槛逃出生天——直接和也冲得没刹住的温旭撞了个对仰!
两人都是冲着过门的,两相对冲,撞得结结实实。温旭年轻体壮,站得稍稳,“嘶”了一声就扶住了门,还想伸手去抓邢梅。奈何邢梅摇摇欲坠连退三步,正好被温逐流抓住了衣后领,才站住了。
站稳后的邢梅似乎才觉出痛,在温逐流手下颤颤巍巍地发出了一声“嘶”。
就在他们还面面相觑时,很耳熟的悲报声又由远及近:“少主!少主!”
温旭只能转头喊:“没事没事!晃朗我真没事,就是不小心和人撞上了!”
但苏韬还是高喊着“少主”一路冲过来,温旭见他如此急切,又换了说辞,“不用急着拦我!内贼的事我没着急,正好撞上了邢相要商量!”
话音刚落,苏韬已经跑到他跟前,脚下“嚓”地利落刹住,才说出了下半句:“少主思虑周全,但我是要报别的——小公子跑了!”
“……什么?”
苏韬解释道:“守卫说小公子是半个时辰前出了山门,当时自称您差使给他出门,提着剑就走了。我刚去他屋子看,他连日用和衣裳都没带!”
要是放在普通修士身上,这就是十成十的逃兵行径,抓回来就算不杀,也要打几十军棍。但温八公子做来,温旭只能咬着牙描补说“没错是我给了他秘密差事”。苏韬急匆匆跑来也不是为了告状上眼药,纯粹是——这小子连斗篷都没披,提着一把剑就走,万一在野地里跑丢了冻死了可怎么办?
如此变故下,温逐流提着邢梅后衣领的那只手悄然没了力道,反应迅速的邢梅立即转头推他:“哎呦这可不好啦!小公子跑得这么危险!温逐流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温逐流默默撸下袖口,对温旭一颔首,随苏韬出去查温晁行踪。
此地顿时只剩隔着门槛相望的温旭和邢梅,两人同时摸了摸额头,邢梅问:“少主吃过饭了吗?”
温旭慨然道:“还真忙忘了。”
两人又回到饭桌上。
在邢梅亲自给少主盛饭添菜时,温旭见缝插针地道:“辛苦邢相,但我回来倒不是为了吃饭的——在逃狱一案的审讯中,受长松启发,晃朗找到了突破口,又审了一遍逃狱者留在牢中的家眷,几轮下来,已有人吐口——这是晃朗的记录。”
一边说着,温旭从怀中取出一卷草纸,其上人名关系时间线俱在,圈点勾画都规范,比闵廉小册子上的铺展得更开更明白。
邢梅瞥了一眼,突然插口:“少主口中的‘晃朗’是——”
“就是我的亲随苏韬。”
邢梅又问:“也是内书堂出来的?还是待过检法司?”
“……并非内书堂出身。”温旭被他问得有些懵,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详叙道:“晃朗学成自讲武院,结业后在六部轮岗实训时,曾在检法司记刑讯,结案文书报炎阳殿日报为我书校,由此相识入我麾下。晃朗现在虽是我亲随,但名字挂在军部做佥事。”
“佥事……那就是将来的参军了。”邢梅莫名其妙地感慨了一声,“苏佥事的结论是什么?”
“只是重点嫌疑,无确凿证据,不好妄下结论。”温旭捏着苏韬交来的笔记,微笑时露了紧咬的牙关,“但我想先抓一个人。”
“少主想抓的——”邢梅举起自己手里的小册子,点在一个人名上,“也是这个人吗?”
温旭一怔,随即两人各看对方手中套路相似的鬼画图,看毕又相视一笑。
——倒是这两日平定府的不住跌宕起伏的紧张气氛中,难得的松弛愉悦了。
温旭一顿迟来的午饭吃得很久,一直到日头西斜,才走出门来。到平定府校场时,温易一行人整装待发,除却温常入列温易身侧,其他人都在肃立一旁,等着少主点将。
温旭点了温筑随行,温常面露欢喜,温筑却十分不解。
“长松,晋阳一行虽不远,但山路难行,恐有埋伏,且周氏沉稳难压,必要携雷霆之势,方能迫其低头。”温旭将温筑朝温易稳稳一推,“我这里需要的是柏佐这等会说话的来应对舆论,公修这压阵重剑就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除却温易立即拱手,他言语中涉及的刑柏佐和温筑也齐齐行礼,都道“全听少主吩咐”。
交代完这边,温逐流也带着几个修士匆匆而至,都是要出门的打扮。
众人惊异,温旭解释说:“八弟奉差先行一步,他年少不懂事,劳驾温随师傅随行多费心了。”
温易看他们装模作样,心里虽不如明镜,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顿时皱眉看温旭,眼神复杂。
温旭笑笑,上前一步,正欲低声解释温晁之事,却听温易先道:“温随师傅一走,你身边不就没人了吗?”
温旭一愣,随即道:“怎么就没人了?邢相在呢。”
温易又莫名其妙地道:“可邢相要留平定府的。”
“……我还有晃朗呢!”温旭笑着握住温易肩膀,又倾身拥抱过去,才在他耳边说,“长松,你别总那么聪明——显得我太没本事。”
那低语隐约有自嘲,话到末了又生叹乐。
“我就是个闲人。”温易说,“其实只有真正做事的人,才有资格说本事。”
温旭笑笑,撒手道:“那这次还请长松勇于任事,用你的本事帮我一把——办完了大可回你的脩真坊继续闲着。”
温易端端正正地拱手道:“臣勇于任事,必不辱使命。”
少主交代新使罢,趁温二公子整队出发,又见缝插针地同温逐流多说几句。
“小弟不成器,幸有父母垂爱,师长庇护。这一路上,您对他的费心看顾,我都看在眼里,感激不尽。他今日本来就惹了大乱子,现在又闹这一出,等师傅找到他,不必看谁的脸面,该捆就捆,该骂就骂,押他回不夜天关起来也好——我只求能留他一条性命。”
面对温旭给出的巨大权限,温逐流眼睛都没眨,便干脆推了,“尊主赐我入八公子门下,虽有师生之意,但终究主臣有别,我会好生说话,必不欺辱他。”
这话说得没一点儿逾矩错处,却也实在堵嘴。温旭还想交代什么,但看着温逐流,又觉得什么都不必多说,到底失笑,抛开温晁,自顾自地感慨道:“温随师傅办事从来让人放心——您虽言语不多,但无论事态如何风云诡谲,都是一样的云淡风轻,自有定力——是小子不能及也。”
因不知温晁何处去了,温逐流本心急赶路提剑就要走,但听了温旭这番感慨,却又认真望了他几息,问:“少主是心里慌张吗?”
两人虽非暗室私对,但也站得极近,与不传外耳。何况这两日温旭在温逐流面前什么脸都丢过,当下也不装样子,只是挂着一副外人看着还自如的笑,大大方方地点头,“时局如沧海横流,我似孤舟浮沉不住,心里确实慌得很。”
“不要慌。”温逐流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废话,“越是乱局,少主就越要在心里找个定子。”
——任沧海横流孤舟难渡,心有定锚无倾虞,且任风吹奏。
“定子……定子……”温旭念叨了两声,又失笑,“许是我年岁小,经历少,师傅猛说这话,竟然一时没什么想得到的——不知道师傅的定子是什么?”
“我的很简单,不过是‘信任’二字,尤其是对人。”温逐流平平淡淡地说,“我信任我的主君,也信任我的同僚,所以我相信我为之效命的大业定然向好。”
温旭顿时怔忪。
温逐流看着他继续说:“天下人各不相同,我与邢相就是例证。邢梅的定子大概在岐山根基,所以出门在外遇惊变,偶有失态。但少主不必把他那些捕风捉影的妄言听得太真,至少不要全信——我很相信尊主,也很相信夫人,他们是不会让岐山坏到极处的。
“而且,这次出来,若非要说‘沧海横流’,那就还要加一句‘尽显英雄本色’。”温逐流难得笑开,温和到实在对不起他化丹手的恶名,“少主几日作为,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现在更相信您了。
“相信以少主之沉稳坚定、机变果决,纵使立身狂澜之中,也必不叫孤舟倾覆。”
温大公子和两队人马依次私语告别,又目送远走。温易赶路走得急,温逐流带几个手下御剑更干脆,温旭就立在山门口,被他们离去时带动的山风吹了满脸,鬓发飞舞仍注目,倒是一出好送别。
御剑人影转瞬即没,行路队伍也渐渐远走。温于升在风中擦擦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身时却是满脸自在浅笑,好像终于甩脱了束缚一般,对着刑柏佐说:“一时就剩我们几个人了——柏佐吃过饭了吗?”
他与刑柏佐虽是主僚,但因有苏韬温筑一类的真亲信隔着,私下里倒不太亲近。这一句问在刑柏佐意料之外,但小惊后生大喜,忙道:“现在这时分,厨房晚饭刚上灶,我自然是没吃的。”
“我也没用晚饭,那一起吧。”温旭笑着说,“接下来,就靠你我勠力同心了。”
【清河 不净世】
傍晚时分,聂氏成年弟子在校场列队成伍,正齐齐整整地向山门行进。
在这行军的惊人声势中,客卿徐见知急慌慌地从议事堂赶来,在一群律动的兽首玄衫中左看右看,带着俩小尾巴绕前绕后,终于找到了在中段外侧一道大步流星的聂宗主,急忙小跑过去,“宗主——宗主留步——大公子且慢——聂明玦你等等我!”
这位徐客卿比聂家其他修士偏瘦些,叫人时中气也不太足。但他脚下跑得飞快,口中称呼连换,终于在不恭敬地直呼姓名的同时赶上了聂宗主的脚步,挥手朝其肩臂抓去,“聂明玦……”
聂明玦终于扭头,轻松格开了他的抓握,脚下一步不停,嘴上分外利索,“别絮叨。”
“就一句!”徐见知还是抓住了他的衣袖,拽得他步伐一顿,急声道,“别冲动!还不是和温氏正面交锋的时机!”
他这一拽,与其说是强拉上峰回转,倒不如说是跑得力竭伸手找个支撑,聂明玦反手托他站稳,不假思索地道:“无论时机如何,我的底线就在这里——可以一时缄默,但不能坐等他们打到家门口来——不净世不能成为第二个平定府,有战必御敌于家门外。”
徐见知朝仍在整齐进发的队伍瞥了一眼,手上还是不肯放,“您说御敌于家门外,可我看这浩浩荡荡的阵势,怕不是要御到太行山去?——宗主领兵何去,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行兵机动,又是临时定夺,不到现场怎么做准?”聂明玦试图甩手,奈何徐见知拽得紧,只好无奈地给了个许诺,“如无意外,就是巡城守卫,止步清河城外五十里——能放我走了吗?”
“属下可不敢有不放您去的意思。”徐见知终于撒开手,又侧身露出当差必备的礼仪性佩剑,款款笑道,“只是请您等等我一起走——您出城五十里,不需要我在城内为您做后勤、备接应吗?若真有战事,野外、清河城、不净世三点一线,可是要随时通消息物资的,不急在一时,聂宗主走这么快干嘛?”
“……”
且说清河当今这位聂宗主,生得是人高马大,长得也严肃英武,少承家业,立身生威,但到底年未逾双十,被徐客卿这个口齿伶俐的发小一挤兑,竟一时没话了。他眉头一皱,神情变化微妙,脸上“反倒是我不对了?”“你跑得慢反怪我走的快?”“你做后勤慢慢跟上不就行了”换了一圈,但最后还是一句没出口,反而点点头,依言收了匆忙之态。
但他一站定,突然有些古怪地朝徐见知身后看去。
徐见知终于有空大喘气了,“您这脾气下次可缓缓吧——我那头还在安排客人,就听校场地动山摇,跑得我慌里慌张的……”他顺着聂明玦的古怪目光往身后看,表情也古怪起来,“两位公子……怎么一直跟着我啊?”
他身后是两个檀色衣衫的少年人,年岁尚幼,方跟着他在人流中左挤右绕,本就形容不整,这下连肩头的黑燕纹绣布都搓皱成了一对断翅鸟,堪称狼狈了。两个少年面面相觑,稍年长的那个才讷讷道:“客卿还没说怎么处置我们……”
徐见知无语失笑,隐晦地横了聂明玦一眼,像是在说“看吧让你急着跑我客人都没安顿好就出来了”,嘴上则立即道:“都说两位是客,来不净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谈何处置……此处不便,稍等我再作安排。”
说罢,他倒是一马当先,陪宗主随人流移步,两个少年只能缀在后面等安排。
甩了两个小尾巴在后,徐见知方和聂明玦低声商量道:“……他们虽身份敏感,但毕竟没沾阴司,是宁钊他们光明正大地从太行山带回来的。按我的意思,就暂且当作小辈客人留下,来日收容作门生也未尝不可。”
聂明玦点了头,又补充道:“若明日起战事,干脆把他们和怀桑一道往姑苏送。”
“……好。”徐见知愣了一下才答,又失笑道,“倒也不用如此紧张,真起战事的可能寥寥——冀州三姓中,我们离阳泉最远,又没明确表态。就算温旭吃错了药非要来,看您这声势也会知晓厉害。温氏麾下臣僚不经策反自倒戈,把平定府一事闹得天下瞩目,如今内外交困之下,恐怕正自乱阵脚,便是还要来冀州,也未必会动刀兵,也就是和和气气地给阳泉惨案扯谎作遮掩罢了。”
聂明玦神情严厉,“徐明,你回头看看后面的‘惨案遗孤’,再来跟我庆幸温家人过来只是‘和气扯谎’。”
徐见知一愣,还真回头去瞥那俩小尾巴,瞬即正色请罪,“属下失言。”
“不要对岐山温氏再抱期待。”聂明玦言语简单,但格外清醒,“也不要寄希望于他们的怀柔手段,不过是快刀杀鸡和温水炖蛙的分别。”
徐见知苦笑:可三秦大势压头,他们这些当“鸡”做“蛙”的,不抱希望,又能如何?
这一转念,他又闻到了自家宗主那股冲动的苗头,立即道:“说好了不出城外五十里——他们若不来,您可不要反上赶着去撞。”
聂明玦没有回答。
徐见知又苦口婆心道:“不是时机,势单力薄——别枉送!”
聂明玦还是没说话,但腰间佩刀突然在鞘中一跳,弹出一线血刃,聂明玦本能按手于柄,不知要合还是拔。
“宗主——!”徐见知干脆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您想想聂氏,想想不净世,想想清河,想想——”
伴着他一句接一句的“想想”,聂明玦微微张口调整呼吸,将目光从近处移开向远,虚虚地扫视……却在扫至山门口时,悄然凝实。
徐见知正说得难以为继,隐有酸涩蕴生,察觉他神情不对,也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山门口,还在四排并列出门的队伍一旁,站着两个被抢了门出不去的便衣少年。其中一个很快察觉到聂宗主和徐客卿的目光,回身一望,顿时紧张立正——原是聂三公子聂明铮。他手上悄悄去扯还在探头探脑试图插缝溜走的同伴,同伴不耐烦地转回来,一对上聂明玦和徐见知的目光,顿时合身朝聂明铮身后一蹲,藏得不见人影了。
聂明玦把手从刀柄上拿开,表情微妙地和缓下来。徐见知干脆失笑,朝聂明铮招招手。少年立即老实过来——蹲在他身后的聂二公子聂怀桑顿失庇护,也只好讪讪跟上。
聂明玦问聂怀桑:“何故出门?”
“没……没出门啊……”聂怀桑落后聂明铮一步,眼神游移不定,“今日休沐,练刀结束了,功课做完了,我们就随便溜溜……溜到门口想着出去呼吸一下晒晒太阳……”
聂明玦眼角一抽,“天都要黑了你出去晒太阳!”
“那……晒晒月亮喽……”聂怀桑动作瑟缩,改口却快,但在兄长目光逼视下,终于说了实话,“晚上想去城里听戏……哎呀大哥这是休沐日!功课都做完了还不能去松快一下吗?我和阿铮票都买好了!”
“功课做完了那做好了吗?练刀结束了就练对了吗?乖乖给我在家待着!”聂明玦话音刚落,就见聂怀桑立即委屈挂脸,张口就要放赖,立即重翻旧账,“去云深不知处听学都没合格,蓝二先生肯体谅才放你回家过年,你还不知私下努力,月中回去上课还要不及格吗?这次没有明铮陪你,我看谁敢给你传作弊小抄!”
乍逢噩耗砸头,聂怀桑顿时忘了他的戏票,不可置信地鬼哭狼嚎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去姑苏吃萝卜抄家训!不是说好了放过我算及格吗?怎么突然说还要去姑苏?还是月中?大哥差不多得了,我在宗学里也会好好读书的!”
“二公子在宗学都要把先生气折寿了。”徐见知凉凉帮腔道,“云深不知处清静才好潜心学业,不像家里乱七八糟的没人好管你。”
“哪儿乱七八糟了,这不井井有条吗?出个门都这么齐整没缝隙给我溜!”聂怀桑左顾右盼,愈发吵闹了,“这么多人一起出去,又拉操吗?还是夜猎?只许大哥带这么多人出门拉操,却不许我带阿铮进城看戏吗?”
聂明玦面无表情也无话,徐见知瞪了聂怀桑一眼,手指在嘴上拉了一道示意噤声。聂怀桑讪讪敛口,又一阵茫然打量出门队列,小声问:“好好的休沐日,又出去折腾什么呀?”
“你给我老实点!”聂明玦目光稍垂,看向了更近的少年,“明铮。”
“宗……”聂明铮立即紧张地站直了,一声“宗主”出口一半,又看徐见知给他使眼色,连忙改口,“大哥可有事交代?不管是拉操还是夜猎,我都有空随行。”
“不用你随行,但这两天我和徐明都不在家,你稍紧一紧弦,万事听叔公和客卿们的安排,看着怀桑不要乱跑瞎玩——还有一事。”他转身看看背后的小尾巴,两个听热闹的檀衫少年顿时站直,“这是你们师兄在人间历练时结识的朋友,现在就是不净世的客人,以后或许也是你们的师兄弟——就由你来接待安顿。”
这活计轻省,聂怀桑在旁边听了直朝兄长撇嘴,又朝那俩小尾巴眉开眼笑的。而聂明铮却端身正色,一板一眼地拱手道:“谨受命!”
“这里人多又杂乱,两位公子且跟我来。”虽对宗主哥哥应得很严肃,但聂明铮面对两个同龄少年时,还是笑得蛮轻松,又忍不住好奇闲话,“你们衣衫同色又瞧着眼熟,不知是哪家的兄弟?和宁钊师兄一道回来的?可是夜猎时碰上的吗?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啊?”
他问得多,两个檀衫少年答得却少,似是怕羞不爱说话,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聂宁钊的好话,才小声报了名字,“我叫李宴,这是我师兄梁席。”
“哦哦哦里间凉席……”聂明铮没太听清,模仿字音学了一遍,囫囵过了,“那现在就跟我去客舍吧,正好等下就吃晚饭了,夜猎劳碌辛苦,我帮你们看看公厨今日做没做烧鸡……”
他领着差事走了,聂明玦也加快脚步赶上行军队尾,留下徐见知还在和聂怀桑絮语交代。
聂怀桑看聂明铮带着两个客人走远了,又看聂明玦背影匆匆,满耳都是徐见知的“要乖”“老实些”“不许出门”,一时丈二摸不着头脑,无措中突然抓住了徐见知的袖口,“见知哥,你们这是——”
徐见知絮语一顿,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面上突然漫上了极凝重的难色,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你们先是挡门抢道!现在又不让我出去!好生过分!”聂怀桑话锋一转,大声嚷嚷起来,目光闪烁不停,“我戏票可是拿自己的零花买的!平白作废了!你可得去戏楼帮我退钱回来!”
徐见知一愣。
聂怀桑还在嚷:“还有,戏楼里的点心食档新换了师傅,我提前定了一桌小点,本要一边听戏一边吃的,也平白作废了!这个不用退钱,你帮我打包拿回来就是!”
徐见知张了张嘴,“……明……”
表字怀桑的聂明瑧抬眼望来,圆眼中黑白分明,孩子一般纯然干净。
徐见知欲言又止,到底无话,最后局促一笑,摸摸他的脑袋,“知道了,有空就去。”
说罢,他接过聂怀桑手中戏票,转身就走。
“一定要给我退票拿点心啊!”聂怀桑在他身后喊,“我今晚可饿着肚子等你们回来!”
徐见知喉里不期然地泛了痒,只能用大喊去遮掩,“今晚恐怕回不来!”
“……那明天给我拿当早饭——午饭——晚点!”聂怀桑尤在死缠烂打,“点心不怕放!一定给我拿回来。”
徐见知咬了咬牙,随手抹了把脸,才回头勉强应了,“知道了!”
聂怀桑看着他泛红的眼睛,心底愈发惶然,面上还是快快活活地笑起来,“那可一定要回来啊!——我分给你和大哥吃!”
聂明玦问:“明瑧跟你说什么了?”
才赶上来的徐见知默了几息,才笑着回道:“让你一路小心,早些回来,他订了点心等你回来吃。
大步流星的聂明玦步伐一顿,又恢复正常,继续走了十几步,突然转头道:“徐明,没人告诉过你,你从小一撒谎眼神就往右瞟吗?”
徐见知讪讪干笑,聂明玦抿了抿嘴,转回头继续加快脚步。
徐见知也连忙加速,说话缓和气氛,“有吗?很明显吗?以前真没人告诉过我啊。”
“当然没有。”聂明玦说,“我是诈你的。”
【晋阳 汾河野渡】
早春天短落日快,温易一行出平定府时方有暮色,没出阳泉天就黑了,入晋阳时夜色已深,明月高悬,星辰闪烁。
因带着还在低烧经不起大颠簸的周维纫,且天黑列队御剑不安全,也不符合这一趟暗地潜行的要求,他们大略走的是陆路。因潜行隐秘,没有想象中惹眼,只遭遇了三拨别家探马,而且有温筑率人及时擒杀,几乎没有耽误脚程。一行人飞快地进入晋阳下辖野地,沿汾河找了一处野渡,就从军用乾坤袋中取装舟船,计划如此顺河北上入晋阳,夜叩周氏仙府凌霄塔。
早春的汾河水流和缓,沿岸芦苇枯杆与新叶同在,浮出河面半丈高。人坐在船上,举目望去,全然一片乌压压的芦苇,连岸都看不见。
行船又快又稳,越是靠近船舱底部,能听到的水流声就越响。被安置在舱中的周维纫于低热中被水声叫醒,迷茫地裹紧了身上的两层斗篷,探身出船舱,正看见船头荡过的大片芦苇。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神情迷茫而惊疑,但被芦苇间穿来的夜风扫过脸时,又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发出安心的叹息。
温易坐在船头,见她出舱来,只是点点头,于是其他人也没有阻拦她无关紧要的放风。随行的医修默默给她拉上了斗篷风帽,而温筑坐在温易旁边不好动,就伸手出舟头,粗糙地布下灵力屏障,遥遥挡了大半冷风。
周维纫身上还发低热,在故乡的夜河中悠悠吹风,倒是比闷在船舱里舒服多了。她趴在船舷上,探手落下,指尖触及激起的水花,呆望着空中弦月与水上碎光,喃喃道:“温大公子……为何带我来汾河……”
“河水太凉,夫人体虚,还是不要多碰。”随军医修将她的胳膊拉上来,和气地解释说,“船头主事的不是大公子,是二公子——我们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性,这是要送夫人回家。”
“温二公子……”周维纫的呢喃低弱至无声,“送我回家……”
她呆呆望着波涛中破碎的月影,好一会儿,突然惨笑出声,“……轮到晋阳了……”
她的低语和船下的波涛混了,又被船上的风吹芦苇盖过,无人听见,也无人在意。
远处河道变窄,隐约又是一处天然野渡口,茂盛的芦苇几乎将整条河道全然掩映,只在河心有一线可通船的空档。
那处茂盛芦苇丛中,忽地亮起了一点不同于星月的明光,像灯火,更像灵光符!一直警惕巡视的温筑立即直身指向,其手下修士按惯例跳过喝问,直接朝彼处射出了一只照明光箭。
幽暗河道上空顿时大亮,照出芦苇丛中几个淌水渡河的鬼祟人影。
船头船尾几处修士同时起身,温筑也拔剑起身,喝问那处:“前头过河的都停下来!不然我放箭了!”
亮光一起,芦苇中的人影也受惊地先顿后逃,没等温筑喊完,就以一种常人难见的敏捷四散散开,唯一没散的影子也佝偻下去,缓慢移动,像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形包袱在随波逐流。
趴伏船舷的周维纫遥望着那“包袱”影子,突然就坐直了身体,在低热中双目圆睁,眸光雪亮。
照明光箭只亮了几息便落水,人影瞬即隐没,但他们方才的动静已然暴露行踪。除温易还稳坐船头外,众修士纷纷起身取弓,温筑又朝喊了两遍“出来不杀”,不见有人探头,立即道:“三问不应——”
他的“立即射杀”还没出口,手下修士已经纷纷按箭在弦,周维纫摇晃着爬起身来,去拉扯最近的一个持弓修士,“别!”
她拉扯得无力,那修士一摆手就挣开了,叫喊得更喑哑,在肃杀的上弦声中,就如一缕有点突兀的小风。只有温筑在下令的停顿中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周维纫站在船舷边摇摇欲坠,宛如折翅水鸟,不由吃惊改口:“李少夫人!”
拽弓失败的周维纫本就被甩得摇晃,闻言干脆合身向船外倒,单腿朝船外一翻,竟挣脱了医修和旁边人的扶持拉拽,直接掉进了河里。
从急行船上落水可不是呛水着凉那么简单,单是水面的冲击和行进的船身就足够把人撞出内伤了。温筑几步从船头跑到周维纫落水处,“李少夫人!”他辨认了一下周维纫浮沉的方位,就和方被拽弓的那个修士一起跳下水捞人了。
被他一路跑着撞歪了身体的温常暗骂一声,立即拔剑当替身,替族弟下令,“三问不应——立即射——”
几乎就在同时,随着温筑两声“李少夫人”的喊声,幽深芦苇丛后传来巨大的水花声,似有人骤然拧转逆行。杂乱水里,有不属于成人声息的响起——像是婴孩的哭啼。
船头温易猛地起身,高举手臂示意截断,“停!”
——恰与温常“立即射杀”的最后一个“杀”的字音同起同落。
一时满船弓弦紧,不射也不松。
温易扭头,在暗夜中也看得清他神情冷厉,理直气壮的温常被他看得一怔,竟有些气短了,“二公子,按例就是要全射杀。”
彼处婴孩啼哭声愈发响亮,温常在温易的凝视下也愈发讪然,但还是坚持说完了,“便真是渔民百姓路过,这黑灯瞎火大片芦苇,既然他不露头让我们甄别的,就宁错杀也不能放过。军令规矩如此!就算您为难我,也还是这个规矩!”
婴孩的啼哭声渐渐与跋涉的水声混同,显然有人抱着娃娃涉水向岸边,虽然风声嘈杂,但大致定位并不困难,尚在射程之内。
温易平静地点点头,“那就按规矩,射吧。”
他翻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别致弯弓,搭箭拉弦,“随我的方向角度射!宁可错杀,不要放过!”
岐山温氏众公子中,温易除了出了名的好脾性,也是出了名的擅射第一人,众人依令随他角度,稳稳抬弓一寸,纷纷射出。一帘箭雨高高入空,一瞬如云闭月,下落处芦苇荡摇曳,不见人影,只听纷纷入水声。
——这样大的群射动静,若芦苇丛中真有修士,肯定要拔灵剑的。但彼处确实没有半点灵光,估计是夜半路过的无辜渔民了。
温常这样想着,心下放松,但还是觉得后怕,放下弓箭,还想劝温易下次没有这等好空子可钻,“二公子,您这样——”
“少主要我勇于任事。”温易收弓入怀,沉声说,“我任事,就是这个规矩。”
温常一愣,到底无话可劝了,只讷讷道“遵命”。
周维纫被捞上船时,两件斗篷全丢了,只剩一层单衣。她在水中就奋力扑腾不肯就范,被温筑强行拖上船时仍在挣动,连医修脱给她裹身的大髦都不肯老实接受,摇头间,水淋淋的发丝甩了周边一圈凉。
但她终究是强弩之末,力竭体弱精神薄,很快只剩眼神能反抗。等到过来探视的温易扳着她的肩膀输灵力时,她就仰着脸恶狠狠地瞪着他,略有翻白的瞳里似乎已经映不出什么人影了。
“李少夫人。”温易面上冷峻,无甚表情,“周姑娘是要在家门口的汾河里寻死吗?”
周维纫合上眼又睁开,瞳里映了点光,看着温易这张生脸,又添迷茫。
“周姑娘最好还是活着,哪怕只活这么一两天——我来晋阳,不是为了给汾河多添浮尸,而是为了让三晋少些流血,平稳交接。”温易灵力浑厚,输送给她有如日光烘烤,烘得她都有一瞬痊愈的错觉,“想来你也不愿让周宗主亲见女儿的尸身吧?这对长辈不好,对周家也不好,对三晋更不好。”
女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医修终于捏住了她的腕脉,但很快便面露不忍,对温易摇摇头。
温易输送灵力,也隐约探知周维纫伤势,见医修摇头并无意外,但沉默后,还是多说了一句:“周姑娘还是活着吧。
“万事朝前看,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吕梁山南】
寒夜高空,乱风呼啸,温晁不知御剑兜了几个圈子,又飞到了什么地方,反正东西南北都是黑天薄云,抬头寻不见半点指路的星月,低头也都是黑咕隆咚的山野,看不到不夜天城的街灯。
高空如海洋,夜空御剑如夜里航船,幽暗中仿佛有无限危险。何况温晁单衣御剑,连木轮船都算不上,简直就是在远海划独木舟,又冷又饿还找不到路。
他迷路后兜转到灵力枯竭,只能御剑慢慢下落。一落地还是茫茫山林,除却风吹树的阴森之声,连虫鸣鸟叫都没有,他在一片黑咕隆咚中合着风声“呜呜”起来,嘴里本能地念了几声“哥”,又收住了,从怀里掏出护心镜敲响。
那边冯熙柔很快接通露脸,看头面还没拆簪环,就坐在灯下朝镜子微微一笑,“阿照,你那边怎么那么黑啊?不点灯吗?”
温晁嚅嗫着“在赶夜路懒得点”,对妻子的追问,又心虚地敷衍说“在回不夜天的路上”“御剑累了休息一下”“没有很累就是要缓缓灵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借着镜中光亮,靠在一棵大树的背风处坐下,全身蜷缩起来。这难得的温暖让他立即打起瞌睡来,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过了多久,又猛地惊醒。他心虚地看回千里镜——冯熙柔竟还在,就抱着那只绣猫的抱枕发呆,看他醒了还笑,“这就歇好啦?还没到半个时辰呢,阿照你恢复得真快。”
“闵廉我带了恢复灵力的药……”温晁顺口一说,又飞快缄口,转移开话题,“你在干嘛呢?还不睡吗?”
“没干嘛,你不是说今晚回来吗?我在等你啊。”冯熙柔打了个呵欠,一派安适模样,“车停在通化门外头,我在车里,等会儿你赶路的时候我就睡一下下喽。”
“……车里不会冷吗?”
“不会啊!”少女笑弯了眼,给他展示车里的储备物资和陪侍的胭脂与王梁,“我贴了避风符,还带了毯子和炉子,刚喝过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温晁垮下脸,“怎么下人也在车上?车厢就那么大,那么多人坐,你怎么睡啊?快把他们赶下去!”
冯熙柔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很乖巧地笑笑,“好,我要睡了就叫他们下去。”
两人对镜哝咕一阵,温晁感觉到体力和灵力的回暖,说话也强势起来了,“我要赶路了,你快睡吧,睡醒了你就看到我了。”
“真的呀?那我可不睡了。”冯熙柔在镜子那边傻乐,“我给你煮羊肉汤喝,你回来了就先喝汤再叫城门——我这边都宵禁了,没你的令牌,我都回不去。”
“好,你仔细煮汤,要放多多的胡椒粉,等我回去喝了,再帮你叫城门。”温晁站起身,虽然脸冻得发僵,但还是对镜子笑了一下,“乖——”
在妻子甜甜的应答中,他反扣住护心镜。从寒冷力竭中缓过来后,他的心定了定,抬头望天时也看得清星月了。他试图回忆宗学里教过的星月辨位法,但记得乱七八糟,东西南北分不清,又在乾坤袋里翻找司南。
而和司南一起翻出来的,还有一只烟花信号符,封袋里细细写着用法,笔迹太熟悉。
一小队被烟花信号叫来的炎阳烈焰袍落地时,温八公子还背手在后,试图摆个架子。但一看清领头的是温逐流,他顿时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只能任由温逐流像抓小鸡仔一样把自己拎起来晃晃,确认没丢胳膊断腿才放下。
老忍人不亏身披十一纹,茫茫山区寻人小半宿,到头来竟然没破口大骂——也可能是觉得温晁还会发信号不算太蠢,憋了一会儿,只说出来一句:“八公子飞偏了——这是吕梁山南,再飞就入巴蜀了。”
“……”温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巴蜀,只能干巴巴地回嘴,“是吗?我就是被风吹得冷,想绕个背风路,结果绕大了。”
温逐流立即挥手,身后修士掏出一件斗篷把温八公子整个人裹起来。
小鸡崽子重归温暖,一边哆哆嗦嗦系带子,一边张嘴叭叭。分明是他求救,见面后却先声夺人,“你们都不问我要绕路飞去哪儿吗?”
“……那公子要飞去哪儿?只要别再擅自跑,我都护送你去。”温逐流说,“如果公子愿意回去帮少主,那我现在就带你回平定府——”
“我不回平定府,我留在那里已经没用了。”温晁正肩端身,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决断模样,要不是有点儿流鼻涕,乍一看确实有几分温旭的姿态,“爹爹和阿娘有事,要等我回去解决,我现在要回不夜天。”
温逐流沉默少顷,又道:“可是平定府……”
温晁抿着唇,坚持重申道:“我要回不夜天,通化门有人等我——我现在就要回不夜天!”
——可是平定府……你哥哥身边真的要没人了。
温逐流还要劝,温晁干脆扭身道:“你若不肯送,那我就自己绕路回!”
“……好,我送你回不夜天。”
说罢,温逐流还是没忍住,朝东北平定府的方向看了一眼,难得叹气出声,隐有心忧。
【彩蛋:温易勇于任事的长远后果】
周艾,字纫秋,晋阳东周氏子,母西周宗主长姊维纫,父不详,玄正十二年生。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常侍塾师左右,誓奉师终老,时人感其纯孝。及长,百家之言,无不穷究。艾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同窗诸生以此慕之……
玄正三十三年,龙舒仙督台分科取士,艾考录头榜第三名,入阳泉辅政,时人多谓其少年慧才,延英雄。
玄正三十八年,仙督台评艾政绩优等,调岐山为文教司主事,重开崇文馆……
玄正四十三年,时岐山牧徐明离任,荐艾入西凉,司察西北边贸……
玄正五十三年,艾领西凉牧,广开商路,重修水利,固土养水治荒漠,政令再通天山,复启育药园……
玄正六十三年,九州世家门派合一称国,授艾总督西北事。修公陵,著史书,正言岐山新政学成自旧温故制……
玄正七十二年,时西温遣使贡献,求欲入境,时艾即离任西北,群僚恐生事。议者或以为“西温败军遗部,变诈之族,无安分心,不可”。艾曰:“射日已来,旷世半百,三代更迭,西温少年往来绸路,通达亲善,无故旧姿态。艾生旧温鼎盛之年,为其暴虐所害,幸有世人向善之心庇佑,未尝夭折。今将老朽,睹华夏同族流亡国境之外,复生恻隐,不忍其苦。”乃施惠,始纳旧岐山温氏遗部东归返乡。
——仙门史记·名臣列传(原《九州通鉴》人物篇). 萧采薇编著. 中央文献出版社,正则90年. 280-290
(十三)
【临漳 青城】
临漳徐氏仙府建在一座为平原沃土环围的郁葱高山上,数丈高墙围山头,砖石泛青,经年累月,生满苔藓草木,故俗名“青城”。上山门的那条石阶连木栈的路已有数百年历史,最为古朴,沿途树木郁郁葱葱,总有雀鸟停歇。
徐氏先祖与青鸟结缘入道,以神鸟为家纹,故青城子弟对鸟类一向和善,荷包里总放着一把小谷子,从小被管得没什么出格嗜好的徐大公子徐故城更是如此。他每次过山门,都要沿途喂喂鸟,今夜匆匆回家时,也习惯性地对树梢左顾右盼,却发现枝头比平日夜里寂静许多。
鸟儿的突然离散很快在山门前有了解释——大半夜的,一众青城子弟正在劳师动众地扫长阶、钉木栈,将长长一路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守门的白玉石鸟都被擦得光可鉴人,一打眼,几乎看不出任何青苔痕迹了。在这样的大动静下,哪有什么鸟雀能安心多待呢?
又不开清谈会,也没什么大节年祭,深更半夜搞什么门面工程?
徐故城一路问过去,寻常弟子只说“不知道”,领头族弟讲是“宗主交代”,不免愈发迷惑了——当今徐氏宗主,也就是他父亲,因之前在岐山清谈会和温宗主“随意切磋”,至今还有些内伤没养好。徐宗主顾及颜面,不愿在人前露出破绽,兼冬日懒散,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山门了,现在吩咐大家半夜大扫除,是要给谁看啊?至少他自己肯定是不看的。
徐故城满心疑惑地进了青城的宗主殿,只见父亲难得精神焕发,正着一身华贵的宗主礼袍对镜自揽,旁边还有下仆手托几叠不同制式的宗袍做备选。
难得专注仪容的徐宗主见了儿子也没摆架子,随意招手道:“你回来得太晚了,试好新衣就回屋休息吧,不要误了明日早起——快给公子更衣。”
几个下仆马上遵命,捧着几件徐氏华袍将徐故城团团围住。
徐故城人还懵着,手已经平平举起,容他们上下动作,口中问:“父亲这是何意?明天早起做什么?山门外劳师动众地清路又是干什么?您突然叫我回来,难道只是试新衣吗?您之前不是让我今夜就在临漳城头值守,防备温氏突袭吗?派去三晋的探马还没回来,都没个确切动向……”
“我已下令让值守防备的都改作迎宾礼仪,探马能收就收回来,收不回也不要认了。”徐宗主大手一挥,华丽广袖被他甩出一道青虹,“温旭来了就好生接待,不要搞那些小手段惹人不高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徐故城一脸茫然地被人扒下青鳞战甲,换上一件织花内衫配广袖宽袍。
“以平定府如今情势,能在仙门舆论攻势下全身而退就不错了,是个人都知道该见好就收。”徐宗主提着衣领验看服帖程度,言语间隐隐兴奋,几乎都听不出什么内伤气弱了,“他把李家人全废了,自己又无法名正言顺地全取阳泉,那么大一座空城,当交予谁啊?太行东西还有哪家有心有力?——当年想清河之事被意外搅黄,现在阳泉总该轮上我了吧……”
徐故城神情惊疑,面露呆滞,又被下仆一勒腰带,把嘴长得更大了。
“别露呆相——衣裳不错,就是放量做大了,显得老气横秋,没什么少年朝气。”徐宗主点评道,隔空点了另一件收袖劲装,“换这件利落的,若明日温旭要试你文采武功,穿这件提笔舞剑都合宜,必让他挑不出你这妹婿的毛病。”
徐故城正被下仆当衣架重新摆弄,闻言如遭雷劈,惊骇道:“温旭挑我——什么?!”
“怎么?温宗主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个待嫁女儿,不是温旭的亲妹子吗?”徐宗主不耐烦道,“若我徐氏与他温氏联姻,不就是你去当温旭的妹婿吗?”
“不是……”徐故城迟疑着想问什么,但现在换武服比之前穿广袖麻烦多了,他反复被扯手正肩,几次思路中断,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您之前在清谈会上,不是早拒了温宗主的婚姻提议吗?”
——然后才被温若寒一掌“赐教”,教得一个月没出门,现在又上赶着求什么?
徐宗主被小辈揭了痛楚,立即面露不悦,但毕竟是独生子,不高兴也要解释一二,“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温若寒问我时,那意味比招你入赘还不如,但凡是个硬气的都要拒一次。现在是他们有求于我,姿态不同,回应自然不同——难得等到别家低头嫁女赠妹,求着我收下了……还是岐山温氏……”
徐宗主言至最后,已伴着牙关摩擦出的轻声,面容隐隐扭曲,更多是痛快。徐故城不敢问,却也猜得到父亲此刻拨的是哪一桩陈年心结,面上不由露出几分腻味的不以为然。
徐宗主看他表情,误会他不喜这桩联姻,顿时道:“明日给我收好表情!温七姑娘虽在嫡庶上差你一些,但她背后的不夜天可比青城门第高,又得温宗主宠爱,配你是绰绰有余!要不是兰陵金宗主家里那个早许出去了,哪里轮得上你?我们不学聂家那么不识抬举!真得了温七当媳妇,你务必尊重着,别动什么歪脑筋——不可纳妾,外室更别想!”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除了一辈子郁结于心的人,谁有心思乱想这个啊?
徐故城心里更腻味了,但知道父亲心重,还是正色藏住了,又竭力将话题拉回自己关心的正轨:“父亲为何如此笃定温家会来临漳示好?不说他会不会来——万一他来了,却是强硬逼迫,找借口闹事杀人呢?就如平定府中事。”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知道——叫你回来就是让你好好换衣服……这件虽利落,但又过分简便了,瞧着像下人,再换。”徐宗主指点过下仆为儿子更衣,又腾出话口解释,“还要强硬逼迫再行平定府事?温旭疯了?他当他是他爹吗?
“他现在手上满打满算能有多少人?温氏近些年闹得本家零落,嫡系中能顶用的就少宗一个,其他的都是不好领衔主事的外姓。阳泉这一闹,他必然要多多散人四处安抚,晋阳分一些阳泉留一些,剩下能带到冀州来的还有多少?给他几个胆子敢再招惹是非?
“再说,我临漳徐氏不说问鼎仙门,但也属北境大姓之一,又于冀州西向一马当先。他若敢对青城轻举妄动,全冀州都会有反应,适时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他就彻底没体面了——他不能,也不敢。”
——全冀州都会有反应?一方有难八方来源?这说的是身段绵软从来少出头的吴家?还是被徐氏试图吃绝户间接逼死主母的聂家?还是那些平素就仰人鼻息敢怒不敢言的小世家?
徐故城满脑子的话,都来不及转换成能对父亲言说的措辞。徐宗主又摆摆手,终于对徐故城的新衣裳满意了,“这件不错,放量正好,庄重而不失清爽——你转一圈来看看。”
徐故城如提线木偶一般慢慢转起身来,视线随之旋转,扫过室内一圈。
——却见满堂明光锦绣,竟无一人可听他细吐心声。
【平定府】
虽是傍晚就约饭,但因温易带走的修士不少,难以全然掩藏,很快又来了几波别宗探马来问话,甚至有一波度他们力弱,想直接抢门而入“保留证据”,被苏韬这个文僚中的一流打手带人结果了。温旭留得邢梅和刑柏佐应对场面,自己回屋写了一封长军报发回不夜天。
等岐山少主终于得空吃晚饭时,桌上饭菜已蒸过两遍,温好的酒也放凉了,奉命陪膳的刑柏佐干脆闲来自行飞花令——他脑子里还有些牢中故事留影,感伤自己纸花送烈女,不由念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温旭无声走近,顺口接了一句:“春江花朝秋月夜——是在行逆序吧?”
“少主。”刑柏佐摸鱼被上峰当场撞见,起身行礼时尤在尴尬,描补道:“邢相宽纵,说少主一日茶饭不思,让我早些来好陪您多进些……我想着陪您小酌几杯解解乏,就练了两句飞花令——我都是乱说,沾个‘花’字就成,不如少主才思敏捷,张口就是逆序令。”
“柏佐可是出口成章的才子,何必妄自菲薄,强来捧我?——飞花令少有做逆序的,我才是顺口乱说。”温旭摆手让他同坐,“但也是有感而发: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这两日正是早春好光景,偏生出那么多不如意事,我是满腹心事难与人言,今天送走了那些,才有机会寻你说话。”
刑柏佐被他这番亲切的剖白暗示砸得心惊肉跳,忙斟酒恭敬相递,温旭却没接,而是自己给自己斟,笑道:“柏佐自留一杯,别叫我独饮。”
桌上汾酒只一坛,两人各取小盅少饮,解乏的同时寒暄几句,迅速进入了正题。就像戏本上的君臣奏对一般,岐山少主畅谈局势险恶,苦叹独木难支,不耻下问求对策。
“我以我愚见,正如少主所言:当今局势紧绷,与其坐守平定府受困愁城,不如向外一行,腾挪转机——您派二公子去晋阳,正是一步好棋。”刑柏佐斟酌道,“太行西向有二公子出面安顿,或有几分机会保全。您若还有意东向一行,再活生机,那以我浅寡急智,一时也只有三策。”
“柏佐说话动听,就是谦辞太多。”温旭亲切地埋怨了一句,“那就下中上依次说来吧。”
都道搭台唱戏,主角十分华彩,五分靠配角帮腔。近日与刑柏佐共事的同僚虽能干,但说起话来都不太投契,就像搭戏没错词但总唱得不尴不尬,现下听温旭如此上道,又有汾酒作兴,顿时有些上头了,侃侃道:“所谓三策,无非是东行冀州,去三大姓中哪一家的分别,下策就是去高阳,吴家身段绵软,言语油滑,无论我们对朔望楼作何种表态,都如对棉花打拳——打得到,但只在高阳一处有结果,无法扩力至全冀州乃至仙门了。
“中策则去清河,聂家虽早遭变故,但至少如今还是冀州大姓之首,明面上是能和兰陵金氏一较高下的,我们对不净世的表态必然能直递仙门,甚至悬成定例。而聂明玦少年主政,锐气勃发,这一去恐怕不是先战而和,即是临战摆阵再归——遇到聂家这等重刀倾力反抗,少主选择退让,想来尊主那里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一退,二公子在晋阳就要尴尬了,三晋局势可能都要难看起来。”
“就算长松能稳得住,三晋不难看,我对上聂明玦就跑,也是够难看了。哪怕父亲愿意宽容,日后还肯许我调兵去清河一雪前耻,我也没脸上炎阳殿了。”温旭端盅和刑柏佐碰了一杯,“柏佐直说上策吧。”
刑柏佐沉默一息,当即下定决心,将杯中汾酒一饮而尽,开口道:“上策就是去临漳,找徐家沟通接洽,让他代表冀州给李家事做个见证!既然平定府本就留不太住,干脆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徐家!仙门舆情吵得再响亮,蓝家戒尺举得再高,终究法不责众,三秦与冀州合吞三晋一家,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到时候再把李家人拉出来背书自己死有余辜,岐山脸面体统都周全,退也从容,我们吃面子下桌,徐家吃里子硌牙,仙门吃哑巴亏散了,正是皆大欢喜!”
温旭垂眼夹菜,状若随意道:“那李家人费那么大力气逃狱,一转眼又回到原点,他们会甘心?”
他说得随意,但刑柏佐还是听出这话诡异的前提,似乎早已洞悉因果。他心里斟酌,到底没敢太露骨,只是半遮半掩地道:“事已至此,为仙门安危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而且他们逃狱本就是穷途末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其实也没亏什么,若能想明白这一点,他们也就甘心了。”
温旭看他一眼,微微笑起来,重复了一遍:“成大事必有牺牲……柏佐说得好啊。”
“俗语罢了,不如少主做得好。”刑柏佐谦虚道,“毕竟回到炎阳殿上,少主恐怕要受些委屈了。”
“成大事必有牺牲,我为岐山大计虑长远,没有委屈!”温旭一边慷慨陈词,一边倒酒,“大家勠力同心,辛辛苦苦地做了前头,到最后该我临门一脚,我自然不能当缩头乌龟。既然计划的如此周全体面,那我也不过是忍父亲一时怒火罢了,在其位担其责!义不容辞!干杯!”
一听他如此言语,刑柏佐心中顿时大石落定,也豪爽举杯,“干杯!”
干杯罢了,温旭仿佛心事已了,突然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菜,仿佛咀嚼的是仇人血肉,好一会儿才缓口,又问:“但我明日分身乏术,只能来得及去临漳,没空找李玉了——他今晚会到青城吗?”
刑柏佐道:“少主安心,这都是小节,便是他在外头以死明志,也不耽误平定府的‘真相’尘埃落定。”
“不耽误,却要多费力了。”温旭又吃了一大口饭,把酒坛拿在手里晃了晃,“三晋这摊子我实在没把握,若丢了李玉这张牌,我怕真对仙门交代不起,母亲在蓬莱殿也实在不容易——明早之前,柏佐能不能给个准话?”
他都这样问了,虽然一直没得吴少宗和徐宗主的准信,刑柏佐也得拍胸脯打起包票,“能!”
话音刚落,温旭手中将酒坛一扔,正砸在刑柏佐头上,碎了他满面烈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温旭直接掀了桌子,把他扑按在地,抬手就是不留力的一拳,“混账东西!还真是你!”
他刚砸到第三拳,在外间听墙角的邢梅和苏韬已经冲了进来。苏韬冲在前上手拉架,邢梅走在后高声喊话:“少主!留活口!”
刑柏佐左边脑袋挨了一只酒坛,右边脑袋遭温旭几记重拳,但被苏韬捆在椅子上的时候,形容仍没显得太狼狈——左边确实头破血流,但也被淋漓而下的酒液冲淡了;右边内伤也不轻,让他脑子嗡嗡迷糊了小片刻,但皮肤上并没发出青紫,只是微微肿红。如是满头酒气一脸红,又被束身座椅,不知道的人看了,恐怕还以为他是喝过量了撒酒疯才被绑的。
这边的刑柏佐扮演酒鬼颅内泛迷糊,那边的温旭也被邢梅按在座位上,扭身兀自大喘气,试图平复呼吸。但他刚喘匀气,就听余光外的罪魁祸首低低哂笑,“温大公子礼贤下士,亲自陪酒,对我扯谎套话——想来我也算是个人物了。”
温旭猛地扭过头,现在没有吃饭做遮掩,他瞪过来的眼睛里全是怒红。但被邢梅轻轻按着肩膀,他到底克制住了,只是怒极反笑,分外讥讽。
“您这样大费周章地诈我……”刑柏佐眼神不闪不避,直面他道,“难道璋华夫人真的半点意思都没透露给你?亲生母子,也离心至此吗?”
温旭顿时如鲠在喉。
刑柏佐恍然大悟,“看来是说过了——既然都说过了,温大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吗?母子天伦!宗主膝下不止你一个儿子备选,夫人却只有你可指望了——难道你也要和她作对吗?”
温旭呼吸一滞,正失语之际,邢梅又按着他的肩膀压了一下,对刑柏佐轻笑道:“如此形容,还是少讲废话,免得动脑头痛,说出来的也不通——要论五伦,‘父母之亲’上头,不还压着一个‘君臣之义’吗?何况你这个里通外敌、叛门背主的,怎么有脸来谈五伦?”
“邢相佞幸出身,就不要同我咬文嚼字了吧?要论五伦中‘君臣’和‘父母’哪个在前,还是交给崇文馆经学门去争吧!我们此间人论此间事,不过‘进退’二字!”刑柏佐照旧口吐成章,但一反文质彬彬的常态,难得高声大气,甚至痛心疾首起来,“邢相,从心而论,若无炎阳殿上宗主专断独行,难道你就不想退吗?你家世世代代在岐山,五服中无人出秦关,三秦之外的进取,跟你有什么关系?宗主捏着三秦命脉榨取脂膏,又如此轻抛,岐山温氏好不容易攒得如此家底,真被他抖落光了可怎么办?独夫专行,正需臣谏,我们也是为了岐山好!”
“我确实是读书少!”邢梅也被气得发笑了,一贯笑眯眯的胖脸上隐露狰狞,“不知道崇文馆里的‘臣谏’何解?说来我听听!”
刑柏佐一瞬卡住,但马上换了言语对象,对温旭恳切道:“大公子,我们也是为了岐山好!不说别的,只说当下局势,你虽为主帅,但前日一场乱战,军中也有折损,你给二公子分了三分之一的人去安顿三晋,之后平定府也要留相应的人数吧?剩下的这点人马,若还要强往冀州一行,无论去哪家,都没有十成十的胜算。您只能做个不卑不亢的模样,对冀州缓颊示好,强保住三晋罢了。
“可哪怕保住三晋,于炎阳殿中论战果,也不过是缓进之果。缓进能让宗主满意吗?真论战功,是赏还是罚都不一定呐!还不如破釜沉舟,把三晋拱手相让,让宗主大亏吃在眼前,方能遏制其征伐天下的妄念——君父不听劝,你就非要行愚忠之举吗?掌管实务之人自有更有效的办法,这一点上,令慈比你看得明白多了!便是大公子非要对父亲愚忠,那为什么不能对母亲愚孝呢?”
也不知刑柏佐的本意是想劝说还是游说,反正效果奇佳,一说起璋华,温旭整个人都要打哆嗦了,凛然杀意中又生颓唐悲哀,喘了两口气,才勉力沉声道:“刑柏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自己走了歧路吗?自古家丑不外扬,内政分歧关门了——你们劝谏起来没底线的嘛?”
“天覆吾,地载吾!生于偏狭,目无疆界!图名垂青史,当以天下先!”刑柏佐慷慨激昂地连说了三个顺序增字对,眉梢眼角尽是少年锋芒,“不破釜沉舟,如何成大业?”
邢梅又在温旭肩上按了一下,看温旭神情复杂地闭了嘴,才袖手上前,绕着刑柏佐上下打量一圈,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听你方才三策——青城挺老实吧?”
刑柏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道:“他想要的都给他,当然十分老实,百般配合,还问起七姑娘的婚事呢。”
温旭眼神凝在他脸上,表情却渐渐平静下来,如对着一件死物。
“好。”邢梅点点头,和气地表扬道,“蛮好的。”
刑柏佐也觉得蛮好的,甚至是太好了——就算被他们诈出来谋算又如何?阴谋谋诡计,阳谋谋局势。如今大局已定,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不是同谋的人,也终究会成为同谋。
“蛮好的啊!”邢梅还在感慨,“出发前跟你们斗了那么久,还当斗赢了,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上了你们的贼船——棋高一招,悔局不能,我认了就是。”
刑柏佐微微一笑,直接应下了他阴阳怪气的赞誉,“邢相过谦。”
邢梅态度端正,又随口道:“出发前六部处处滞塞,显然为难,倒都在我意料之中,但那为难也虎头蛇尾,还是让我把队伍拉出去了——当时还道是你们黔驴技穷无以为继,现在想来,也是在麻痹我?先请君入瓮,再一击必杀?璋华帮你们改的路子吧?这真是她的风格。
“还是邢相实在有本事,才逼得我们请夫人指点一二嘛。”刑柏佐客套道,“夫人虽是女流,心怀慈悲,但见事实在明白。这事就如垂钓,先给宗主和邢相这激进一派多行方便,就如投撒大块饵料打窝,最后再一记金钩钓鱼,离水干腮——这才是把好钢全攒在刀刃上,锋锐全用在一击中,干脆利落,一劳永逸。”
“这也是她的原话吧……金钩钓鱼,一劳永逸……”邢梅揉着额角,宽大袍袖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隐约露出了一边翘起的嘴角,“攒这一大局,你们应该也用上全力了吧?在外联动全仙门舆情滚滚,在内六部应该也有所跟进?——倒是省得我回去费嘴皮子劝说尊主了。”
刑柏佐心下隐约生疑,没有回应,但俨然默认。但听到最后一句,他就知道邢梅确实甘愿上船,已经彻底转换视角,为己方打算,沉默中也不由眉开眼笑。
“我就说璋华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疯……”邢梅放下手来,也是眉开眼笑,拍手激赏道,“原来是你们这些人——还真敢造反啊!”
“自古英雄多壮志!”刑柏佐高高扬起头,领受掌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为了三秦乃至全九州的未来!”
温旭听够了,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对刑柏佐身后的苏韬招手道:“晃朗,是时候走了。”
刑柏佐也料到温旭哪怕立场转得快,也没有马上为老对手拍手叫好的气度。他很宽容地善意提醒道:“少主,青城路虽远,但您要是连夜出发,倒还来得及在临漳城下歇个觉。”
温旭走了一半,闻言突然回头,苏韬紧张地环住他后肩,“少主……”
但温旭只盯了刑柏佐两息,就温和一笑,眉眼弯弯的,没有半分勉强,“多谢。”
邢梅望着苏韬随温旭出门的背影。按说他们也不是闵廉和温晁那等自幼一起长大的主仆情分,但苏韬一路环着温旭后肩,半搂半护,生怕温旭失控似的,又亲厚得非比寻常。
邢梅若有所思,随口问了屋里唯一的言语对象,“这个苏韬苏佥事……可有娶妻啊?”
一直讲三秦大业九州天下的刑柏佐对这私人八卦问题猝不及防,一阵失语后,莫名其妙道:“还没有,似乎也没说过亲……我们这些外姓,自幼读书习武,学堂结业后就去六部轮岗,之后各定职司,还没到熬出资历能闲下来的时候,几乎没空也没心思结识女眷,若家里不帮着寻摸相看,同僚中也无介绍,那婚姻总是要往后拖一拖的。苏晃朗是流民出身,在岐山没有亲人,听说表字都是自己取的,那就更难有合适的婚配了……他是演武院出来的,进的也是军部,婚姻上的交际面还是太窄了,恐怕也想等仕途走顺了再娶个门当户对的。”
这位举止文雅貌似清贵的邢公子还被捆在椅子上,满头酒水,侧脸还发了青紫,嘴上理所当然地说着“门当户对”,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苏韬,本家都称不上有门户。
邢梅如今看他只觉得分外好笑,顺口问:“你学成自崇文馆,定职在民部中,同窗中并不乏女子,同僚中也有许多文书女吏——竟然也没娶妻吗?”
刑柏佐沉默少顷,似乎受限于面上渐渐发起的青紫淤肿,言语也含混起来,“……我家的门户实在……娶妻娶贤,既然挑的是一辈子的贤内助,也不急在一时……”
听他说门户,邢梅愈发觉得好笑了,“你家在大明宫,那真可是女子多的地界,竟然也没给物色你一个?”
“大明宫中未婚女子,要么是高攀不起的宗亲,要么就是仆役女使。”刑柏佐的言语又清晰起来了,甚至暗暗翻了个白眼,“只在内书堂学得几个字,连写都写不好,如何做我的贤内助?”
虽然刚才和邢梅说话挺不客气,但如今同船而渡,又聊了八卦和私事,他很大方地忘记了方才的龃龉,转而请托道:“邢相还请帮我解了捆仙索,苏晃朗实在捆得我手疼,而且我今晚还要和吴家和徐家接洽,确保明早李玉正好在青城。”
邢梅乜他一眼,还真走到他身后去摸捆仙索,笑道:“苏佥事是捆得紧,真是委屈了。”
刑柏佐骄傲道:“为大业献身!”
“为大业献身,献的是谁的身?委屈的又是谁?反正不是你刑柏佐。”邢梅冷笑着,拽着捆仙索的索扣,又收紧几许,“嘴上说着破釜沉舟多悲壮,实际上是破别人的釜,沉别人的舟——太史裴是花了太多心思在宗学和修史列传上,才任由崇文馆教得你们这些慷他人之慨的路子吗?”
刑柏佐被收紧的捆仙索勒出一声抽吸,又听他话锋急转直下,不由惊骇回眸,正对上邢梅居高临下的眼神——是嘲讽,也是惋惜。
其实十多年前刚扩崇文馆的时候,任龙图就对温若寒认真陈奏提醒过:他们满九州招贤引才的那套,对散修武人足矣,对文人大家却还不够到位——虽然文教有放才能兴,崇文馆六学兼收并蓄交流碰撞才能兴盛发达,但不能觉得只要给了权限和资源任其发展,就能收获最好的结果。
毕竟,和太初宫的阵符之道、演武院的武学军略不同——这些东西在哪里都是一样,只看各家能不能用,会不会用,清楚明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分好坏——崇文馆的文华经义,天然难辩对错,但关涉为政道统,自有好坏之分,立场之别。放任其在岐山大动荡大变革的年月自由发展,真的很容易养出站错了立场的“好东西”。
但就如任龙图所言,这些年毕竟是“大动荡大变革”,要紧事一件接一件,要命的关隘今年复明年:废奴、养军、治水、时疫、吏改……后来连任龙图自己都顾不上崇文馆那些经论义理的细节,反正他们在清谈会上撑得住场面,颂歌也唱得够好听,教出来的学生在六部也蛮顶用。
“你们崇文馆的那些乡籍遍九州的夫子啊,还活在诸侯养士百家争鸣的春秋大梦里,吃着温氏的俸禄想建九州的稷下学宫,人格还没独立呢,思想就真自由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邢梅看着刑柏佐狼狈难堪的脸,心里又念了几个名字,恨铁不成钢似的,心里越惋惜,嘴上越不客气,“乳臭未干、毛没长齐、连婆姨都没娶!偏偏自诩聪明了得,洞彻人心,妄为天下担大义——你知道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吗?你知道人心到底是怎么长的吗?就敢去操弄摆布?还自鸣得意?真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刑柏佐一脸呆滞,眼神中似有惊痛了悟,却又难解逻辑,眉头也和心绪一起打了皱。邢梅看得更痛心,更不客气地拍在他脸上,冷笑着骂道:“等着回你家的地火殿吧!刑家世代为奴为婢,一代人苦心经营攀青云,好不容易才养出一个能成器的文臣秧子想改换门庭!全毁在你手上了!
“你与我虽不是本家,但到底姓氏同音,写来也像,我不妨教你崇文馆没教的一个道理——虽然你恐怕没机会再去识人作验证了。
“你、还有你身后那些那些逆贼,你们论尊主如榨民暴君,专断独夫,妄自尊大,不恤百姓,不听忠谏,不识正理——这话在你们的那番道理中,可能确实说得通。
“但我要教你的是,自来经年夫妻同一体,见夫如见妻。”邢梅屈尊弯了腰,几乎是贴着刑柏佐的耳朵在说,字字轻巧,句句冷嘲,“你们这些人,看尊主看得那么明白——怎么只听璋华病里难高声,就真当她是个慈悲为怀的圣母菩萨呢?”
这种在人后胡言乱语的感觉真是爽啊!邢梅爽得踱步半圈又窜了几步,还嫌不足,再次转回身来,就像是昭示着什么真理一般,对目瞪口呆的刑柏佐一字一顿地道:
“一个被窝里,根本睡不出两种人!”
——狗男女!狗男女!一对狗男女!
邢梅一边对刑柏佐胡言乱语,一边在心里把这死也不能说的称呼骂了一遍又一遍。
两日跌宕惊魂,他连轴劳碌算计,头发掉了几百根,连觉都没怎么睡,此刻对着满地狼藉和一个将死之人胡言乱语,终于一朝得解脱。
骂完了,他长出一口气,看满地残羹冷炙,竟也食欲大增,心生可惜,不由怀念起东坊里自家闺女的拿手好菜,打算搞完平定府这破事后就回家大休特休,睡上日上三竿再起,正好吃女儿孝敬的午饭。
但心念一转,又难免想起远在大明宫的那对狗男女——真是太狗了!什么都知道也不肯提前通气,非要打谜语锻炼孩子,竟然连带着把他邢雪卿也吓得够呛!
孩子的战报已经发回去了,内贼也找到了,他俩怕不是已经在被窝里大休特休,准备睡上日上三竿再起吧?!
老天爷能不能给大明宫降道雷,把他俩都劈醒啊?!
【蓬莱殿】
夜半无雨雪,凭空劈惊雷。
那雷声巨震,竟令人有地动的错觉,正给尊主和夫人行云流水读军报的小吏不由磕巴了一下。
温若寒正听得津津有味,手上捏着的茶碗盖都没放,随着小吏的朗读节奏一下一下轻敲着,而一道雷接一磕巴,他手上寸劲儿使重了,直接将茶碗盖敲到地上去,碎成一声脆响。
小吏还没找回朗读节奏,就见尊主碎瓷,立时住口躬身。
短暂静默中,高座上的温若寒没说话,一旁软榻上拥着被似乎一直在小憩的璋华突然睁开眼睛,说:“无碍,继续念。”
小吏这才直起身子,重新从段首读下去:
“为今计,遣温易率温常、温筑直叩晋阳凌霄塔,收复周氏,以令晋门。
“若以雷霆之势下三晋,即言阳泉诸事为内政,于百家无有关涉,对外宗无可奉告。
“此言磊落,不可坐困于平定府,应人诘问而小心作答;而当出冀州登高门,主动通表以广告天下。
“若出冀州,清河远,疲于至,难善交。高阳怯,乏声势,难生效。唯临漳近而适为鼓,当叩青城,明表我族意,传令震九州……”
温旭在文字上无急才,这封误了晚饭才写好的呈报,慢慢朗读一遍也不过小半刻钟。朗读完毕的小吏按规矩跪等指示,头顶尊主依旧没发话,等了几息,又听见璋华夫人的言语:“好孩子,把原件给我就退下吧,今日辛苦了。”
小吏战战兢兢地望温若寒一眼,不见他反对,才依言而动,恭恭敬敬地表示过“分内之事不敢称苦”,就飞快地出了内寝殿,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璋华看着他一串动作,就如殷勤小鼠方离猫爪逃出生天,不由虚虚发笑,“看来除了眼高手低的‘宰相根苗’之外,崇文馆还是能教出些肯踏实做实务的孩子。”
她声气低弱,温若寒听得过耳不走心,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心里还在仔细回味温旭那篇呈报——虽称不上锦绣文章,甚至不够算篇工整对仗,但读起来还是文通字顺,甚至挺朗朗上口的,让人听得心情好。
而且一听出温旭咬死了想保三晋体统,温若寒心里就有谱了,再听具体安排也算可行,把温易变废为宝甚至堪称神来之笔……唯一不足的是去青城“表意”含混了些——表意保三晋,那对冀州就没有话要说了吗?不知道是温旭本人也没想好,还是不敢空口下夸词。
但温若寒大略还是满意的。虽然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真身临前线时,可不是谁都敢这样说,而被上峰批一句“知道了”就真敢自行其是的,哪怕是满岐山扒拉年青一代,恐怕也没几个。这件事换了旁人来做,温若寒难免要腹诽什么“年轻人气盛还敢自己兜着那他最好带回的是好消息”,但做事的毕竟是一手教大的亲儿子,温若寒习惯性的冷笑都冷不下去,还有点儿克制不住的温度,“有点我的样子。”
当然了,也就是“有点”,毕竟温若寒在温旭这年纪,还要更气盛甚至更狂放,不仅不会老实奏报谦卑问指示,而且连呈报都不会写得这么详细——回来不把战果直接摔他爹桌子上,那都是他收敛了。
温若寒自己回味得都没快味了,又想去拿原件再回味一下,就见璋华一动不动地捏着原件,一脸若有所思,却瞧不出多少明白的情绪。
这表情实在熟悉,璋华以前爱用这副模样见外人、办差事,后来会用这副模样坐明堂、混场面,但很少用这副模样与温若寒暗室私对——看得人隐隐生出些不可说的恼火。但璋华摆着脸,温若寒也只能揣摩其心思,挤对道:“夫人看这骰子点数如何?可意外吗?”
“意料之中。”璋华稍稍回神,表情不变,“意料之中的内政祸端,意料之中的百家反应,意料之中的——我们的儿子。”
温若寒很想提醒她一句“但我儿子看起来没有听你的话”,璋华却没给他机会,马上接了反问:“内忧外患悉数显露,不提外患,只说内忧——你意外吗?麻烦吧?
“这次勉强扛住了,但又能生抗几次呢?君舟民水,这次波涛中惊险上岸,你就当自己每次都这么好运,永远不会翻船吗?何况这次前线内外交困,能做到这一步也是险之又险,人力已尽,无余力了——哪怕是你在太行山,还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她又开始了!温若寒听得心头火起,几顿不节制的辣椒油似乎都在此刻返上遗害——说到底,对于观点过分坚定的犟种来说,根本没什么“看趋势摆事实再讲道理”,从来都是结论先行,什么论据都能掰扯出来同一个结论,简称“胡搅蛮缠死不改口”。
温若寒是这样的人。璋华一直藏得好,但现在暴露了其实也不过如此。所以温若寒也不打算再装什么圣明君主广纳良谏,张口也是一句胡搅蛮缠,“要是我在太行山,我就一个人提着剑杀过去,敢有违逆者皆斩。”
“有种你杀光全冀州!你能吗?”璋华也被胡搅蛮缠气得心头火起,甚至拔高了声调,“杀伐有度,胜败方有果!冀州几百万人口,就算无人反抗,轩辕剑也不卷刃,你也得杀上几个月吧?杀完了你要一片血海平原干什么?再花几年空除祟吗?你胡说八道也说点靠谱的!”
“好啊,靠点谱,我是杀不光冀州。”温若寒说,“那岐山总可以吧?”
他端起自己没盖子的茶盏向软榻走去,语气和脚步一样轻缓,“我在岐山都不必自己多动手,军部、检法司、地火殿和城卫司都好代劳。阳泉一案热闹至此,经手环节重重,上上下下出了多少内贼叛臣?一个一个地给我查过去!
“要是查案的府衙本身也有嫌疑,那就让他们相互查,检法司查城卫司,地火殿审军部!别忘了还有个暗部,我一直没舍得放权限呢!
“要是他们想串通一气,攀咬一片,搞法不责众,就全部从重!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他走到璋华面前,俯视着她睁圆的眼睛道:“别这样看我,你自己说的——只要我不想外战了,只要我不要压着全天下为我的大道开路了,那我一个一个把不夜天全杀过去都可以——反正我再往前去,他们也会捣乱翻船,必不叫我如意,那大不了鱼死网破,全来殉我的不如意!
“不要以为我在吓唬你——你知道我做得出来。”温若寒在榻边就近坐了,和拥被坐直的璋华平视而对,字字紧咬着,出口如剑,“我以前不做是因为没到这个地步,你非要这样逼我,那我也只能如此——日暮行车已穷途,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车轮坏了我就换,哪怕换的时候要拆掉半幅车架,至少剩下的都是好东西!”
言说至此,璋华嘴角已经抿得泛白发青,温若寒顿了一顿,突然话锋一转,语气软和起来,好像刚才放狠话的不是他一样,“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璋华,这岐山六部、不夜新城、三秦大业,也有你一砖一瓦的心血浇灌,你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你怎么舍得看他就这么塌下来?”
他复述璋华昨晚亲口之言,但当时璋华说得动情哽咽,而他的复述时再如何放软语气,终究多了几分诱导威胁的口吻。
璋华盯着他两息,突然扭开头去,抿着嘴唇笑,口中含糊道:“好啊……你有本事……你好得很……”
温若寒听了第一个“好”就察觉不对,急忙握住她的后颈,强将她的头面扭回来,果然看到她齿列染血,那新鲜颜色正随她言语从嘴角向外淌。
“别动。”
来不及拿帕子,温若寒直接用另一只空手捂上去,还握着璋华后颈的手掌就势张开,缓着灵力输予背经,安抚她肺腑中翻涌的气血。
璋华埋在他手心里咳嗽了两下,才合上口。温若寒松开手查看——小片溅血还带黏,混了唾液发浅色,效果不似他印象里璋华第一次呕血那么恐怖。
璋华被他按在掌下呼吸几次,才重新振作,从软榻暗格里取了两块帕子,一块崭新的给温若寒擦手,一块包裹着印章的,拆开来把印章塞枕下,留帕子来擦自己的嘴角,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没沾水的帕子也不太吸血,温若寒擦来擦去,反将那血红擦进了掌纹里,又看她咳嗽如筛糠,他稍一转念,再开口时,连引诱和威胁都消失殆尽,只剩和软,“别咳了,明明气血比我还躁,本该更不耐烦的,偏偏斜倚旁出非搞等死那套……这件事料理完,就把温情叫过来——你这些天为了和我作对连轴熬夜都熬成什么鬼样子了?最后搞得你胸疼、我心疼,两败俱伤的——咱俩到底是在干嘛?”
璋华今天只在午后歇了两个时辰觉,如今难捱得合眼也睡不下,没力气也没心思和他对打感情牌,听了这话反而烦躁发恼,“少说、咳、废话……”
她说得含糊,温若寒只当没听见,一边絮叨一边握回她颈下,抹擦着背颈,顺经络输灵力。璋华嘴上不服,身体却很乖顺,老老实实地任温若寒握着要害之处——她那细长脖子还不满温若寒两掌合围,一掌就够按住颈脉命门,不用灵力在手也一拧就死。温若寒都没忍住在那处按压几下,触到脉搏才作罢,偏偏这杀人直捅心脏的女人毫无知觉一般,还往他掌心直靠,好像那只是个安全的暖炉。
——难道她是真没想过他会杀她吗?还是自恃他肯定不会杀她?
到如今这个境地,两种猜测都推导不出什么好结果,温若寒心中喜怒交加,竟从方才半假的言语中回过几分真味来——他俩……到底是在干嘛?
他手掌摩挲着她颈背的皮肤,为灵力熨过后一片干燥顺滑。但揉捏皮肉,摸得内里松弛绵软,到底不似少年时紧致了。二十来年翻过去,外人看着肉体状态保持在巅峰正好,到底岁月留痕,彼此凑近了,看那变化太清晰——未成满头华发,髻中也藏丝白;没有皱纹满脸,到底皮松肉软;不至老病将死,却也暮气萦身。
——所以最好还是别凑近,别触碰,这样就不会戳穿那些“从来青春正好时,敢与万难较命长”的美梦,照旧把雄图壮志说得信誓旦旦,至少还从容。
温若寒轻轻摸着璋华后颈,去端详她的面目和身形,目光飘忽也专注。
璋华本不耐理他,但察觉到他神情肃穆,也认真回望——然后就看这人缓缓叹气,周身气势突然落下去,自昨晚“君臣奏对”后难得脱去了“尊主”皮囊,只剩下温若寒这个“人”的模样。
他低下头,去拉璋华握着帕子的那只手,拉得五指舒展,白帕上鲜血痕迹清晰在目。
他问:“你知道我第一次心生焦虑,想着‘大业时不我待,万年只争朝夕’,是在什么时候吗?”
璋华端凝着他的面目,似乎想从中读懂什么,却实在难以揣测。
温若寒自问自答:“就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吐血的时候。”
几息后,璋华也无应答,他就看着那帕子上的血迹,继续剖白道:“那时候季春之乱刚过,庆功还没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你迎面吐我一身血……你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被人一盆冷水从美梦里泼醒了——上一息还笑朝阳正好,下一息就见时至黄昏。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逝者如斯川,涛涛东流去,人在其中,俯仰一世……譬如朝露。”
彼时季春暖风吹得人志得意满,岐山经年顽疾一朝肃清,何等快意,私宴里举杯庆功,通宵达旦,但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我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想少时结友,快意恩仇;想查访忘川,离间归墟;想继位岐山,辛苦经营;想人前维稳,人后常恨;想多年积弊,一朝肃清……
“我想啊,想啊,想起那么那么多的事情,每一件都重要,但每一件都不是我最最想要的。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我一切辛苦的最终目的,因果连缀,长远绵延,万道归一——就像挂在天边的日头,一直在追,一直在赶……我望着它走了那么远啊,它却还是不远不近地挂在那儿。
“我那时候就想,我温若寒今生早立志,立大志,誓要把那雄图壮志一步步落地落实,而后二十年日月翻转,似乎真成就了世人眼里的中兴伟业……
“但还是太慢了,太晚了。真如夸父逐日,从踌躇满志,到道渴而死——庸人可以自我安慰说什么‘功不唐捐’,但我知道,那就叫‘未尽全功’,此生辛苦终归无物。”
他抬头与璋华对视,那双年过四旬的眼睛里星点璀璨,岁月沉淀洗尽铅华后,依稀还看得出几分少年人的骄傲——那骄傲太纯粹,太坦荡,是身无长物也自以为站在世界中央,俯仰无愧,高声问日月: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人活一辈子,难道就是来受这个委屈的吗?凭什么?!”
“我不!”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
“所以呢?”
璋华还被他握着后颈,强行近若咫尺,眼睛一抬自然与温若寒目光交缠,她没有移目,但眼里透着清明的疏离,问:“你绝不受这个委屈,所以呢?”
温若寒笑了一笑,那笑意太坦荡、太骄傲、太肆意……十七岁的温凛是怎样笑丢了苗女格格的魂,他现在就是怎样笑的。
“所以人生苦短,只争朝夕。
“所以若日暮途穷,那便倒行逆施。
“所以挡我者死,阻我着亡——那些尾大不掉、耽误我整合三秦的宗亲故老是这样,那些故步自封、阻拦我一统九州开新天的仙门百家是这样;那些遍布人间大大小小的忘川阵基是这样——那些让你苦思劳力呕血心衰的人和事还有病,也一样。
“——我会一样一样地把他们全干掉!
“所以——”他深深地看进她眼睛里,“告诉我,那些挡路的蝼蚁是谁?那些叛臣贼子是谁?我自己确实查不好,所以请夫人帮帮我。
“只要告诉我名字就好,我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杀干净!
“我向你保证——不涉无辜,不加别顾。”
当真像是,情深义重,万世不移。
璋华被他定定望了几息,似乎在这深情的告白和注目下心生羞愧,默默别过头去,脖颈低垂,使眼神不与丈夫交汇。大概出于慌张而手足无措,她手上微微发抖,一路乱摸到枕头底下,胡乱抓住了什么,方镇静下来。
她镇静了好一会儿,温若寒还不见她抬头,也没有强行去掰,而是用手掌慢慢摩挲着她的后颈。那力道轻柔得狎昵,但并无轻佻,揉得那处皮肤温暖得发烫,如此一点一点地揉急了她的呼吸,揉出了一声带着鼻音的轻笑。
她紧握着枕下的硬物,笑着咬牙道:“可——以——
“我可以帮你。
“我可以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告诉你。
“我也可以好好休息、养病,再也不熬夜和你作对,再也不吐血吓唬你了——对,是我不好,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我吐了那口血,我的错。”她抬头看回来,眼底一片水红,盈盈未落,笑得好生嘲讽,“只要你今年止步三晋,明年再下川蜀,那我这里什么都可以。”
前言一落,温若寒那满脸的情深义重尚没褪光,而后话一出,他的炽热目光就瞬即凉透。
璋华看着他隐晦变脸,含泪苦笑不由化作哈哈大笑,笑得温若寒仓皇抽手,甚至向后仰了一下,像是在闪避什么无形的巴掌。
“你问我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心生焦虑是什么时候,那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对你心生怨恨是什么时候?”璋华被灵力安抚过肺腑,笑起来也不再咳喘,还能言语自若,“就是你这样卖弄真情,朝我空手套白狼的时候!——你还不如像早间在人前那样,用地火殿来吓唬我!至少还把我当个顾惜性命的活人,而不是个你舍点真心垂爱就能随便糊弄的下贱玩意儿!”
温若寒面露错愕,似乎她的反应全然出乎他意料,甚至是他毕生始料未及。
璋华看他表情却是意料之中,还在心里本能地给他找补:当然,这话她虽然不是第一次想,但确实是第一次明言说,他当然会始料未及了。
“当然,不好怪你这样看我,因为我以前可能确实就是个下贱玩意儿——只要你做个样子,陪个小心,多糊弄两句,给好台阶我就下了。只要你肯卖弄真情,想空手套白狼我都给了。”她不光心里想,嘴上也说出来了,越说越讽刺,“但温凛,哪怕是最犯贱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我总想着没必要说透,就这么算了吧——毕竟你是夫主!你是君主!你当惯了爹当惯了天!我跟你计较有什么用?平白把自己折腾得没体面没尊严,到头来还要看你表演雍容大度,给我这个不懂事的题字作赋!”
大概听懂了她在说哪件旧事,温若寒脸色愈发难看了,但其中的恶劣情绪似乎并没有指向任何人,甚至没有愤怒或厌恶这样明显的攻击性,更近似于惊恐中的防御态度。
璋华没心思关注他的表情了,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调子越扬越高,语气一句比一句重,“但如今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境地,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还觉得只要打打感情牌说点真心话就能糊弄过去?你能尊重我一下吗?你能把我当个人看吗?!”
——若此刻有第三人在场,恐怕能为温若寒说句公道话:以他现在这副表情,何止是把璋华当个人看?他简直在把她当个鬼看!还是那种元婴级别能吃一百个金丹修士的千年凶鬼!
璋华还在自顾自地不停说着,好像卡顿一下就再也没机会了,“你别说什么看我吐血如梦惊醒,别说什么一切都因我起,别说你所作所为是为我伤悲!——便是兔死狐悲,不过物伤其类!
“你不过是透过我的心血,看到你自己的狼狈——可温凛,你不甘狼狈的所作所为,正是变本加厉地践踏我的心血!
“你说自己绝不受那样的委屈,所以反要我受委屈!”
璋华一番话说完,捂着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眼角渗泪,似已痛快。她从枕头底下抽出手,用力擦了下脸,又强作平静模样,扬眉道:
“你十分想要,但靠自己查不明白的那份名单,我确实有,也不是不能给你。但与之交换的不能是你这样着三不着两的条件——这价码开得太低了,和我上赶着白送你没两样!”
她抱起手臂,往软枕上一靠,冷声道:“尊主口口声声说真心道深情,若您今遭所做的这一切真有几分是为了我、是怜惜我、是想让我别吐血了好好活着——您就停一停吧。
“您现在就明发军报给平定府,说保住三晋已尽全功,足够了,不必再去冀州耀武扬威做姿态,去青城和和气气地给仙门一个交代就回来——现在还来得及!你去啊!”
她离了旧题重谈政事,温若寒才有空歇收拾表情重铸防线。但一经逼问,他的回应全然不假思索,毫无矫饰地脱口问出:“那我的梦想怎么办?”
“你的梦想——你的怨种梦想难道是离了今年就报废了吗?!”璋华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把,“真就一刻都不能停吗?真就一天都不能等吗?你真就一点儿委屈都不能受吗?
“你真觉得只有这样快马加鞭地一意孤行才能走到头吗?你就不怕悬崖难勒马,一朝失足,粉身碎骨,反而真沦落到‘壮志奈何早亡’的下场吗?”
温若寒绷着脸,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无闪躲意,盛怒之下的璋华见状就如被冷水浇头,恍惚中也只能苦笑,“好……好……好,你不怕,你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但是我怕,我害怕可以吗?我替岐山百万人口、三秦多年基业怕一怕可以吗?
“你做仙人独步凡尘,无所畏惧,但能不能迁就迁就我们?用凡人受得了的法子来成你的仙人梦想?”
她情绪变换,声调起伏,一会儿怒骂一会儿示弱一会儿又哀求,听口气几乎语无伦次,但言语竟还勉强保持着一定的逻辑:
“今年吞三晋,明年以逸待劳过太行,高阳临漳一并收了慢慢啃,中原什么时候整合起来再顺势压清河,商路的大头留给兰陵,金家没理由不服。
“巴蜀已经是手拿把掐了,寻个机会拿下就是,十三房可以联药王谷,稍有水患就能借治水行军。巴蜀再南处处穷山恶水,没有成型的世家反抗,甚至会求着你去建监察寮,却可以从彼处居高临下,从黔滇入八桂,破桂门下岭南……
“这条线上收的越多,仙门的舆论就越转向,江南世家的声音就越弱,蓝家在仙门道统上就遮不住天了。一直收到南北包抄全回环,长江上还能翻出什么浪?姑苏又有什么话好说?
“再说这南环一线,以岭南为基,北上慑湖广。云梦的立身在湖广百家,但以江枫眠做不来会盟宣战,留他看可同盟者逐步瓦解,到时候了他自会主动归顺……”
璋华这一席话嘴上说得虽快,脑中想得也多,讲到最后以云梦收尾方能松气,都有一瞬的头晕目眩。她眯了眼缓了缓,口中仍在说:“到时候……会好的……能行的……”
她睁开眼睛,在短暂混沌的视野中,仍准确地望向了温若寒,恳求道:“再来二十年,能做到的,能等到的,我陪你等——”
温若寒轻笑出声,他的面目在她的视野中迅速清晰起来——那是个欢喜的,甚至带了激赏的笑容,他还用力鼓了几掌,“夫人好路子,确然值得等!
“——但既然是好路子,何必非要等你的二十年,不等我的三载呢?”他一边鼓掌一边笑,又一边冷静而疯狂地反问,“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又能忍受几个二十年?
“——我又为什么,非要忍受呢?”
……所以人为什么一定要费这么大力气,妄图说服一心叛逆的犟种呢?还是个心比天高,目下无尘的犟种。
璋华其实很想笑,但她头晕眼花刚好转,口干舌燥没恢复,实在笑不动了。某种由内而外的无力感将一切情绪都压没,于是她不必深呼吸,也分外冷静。她冷静地想:算啦,算啦,早知君臣奏对谏不得,早知人间正法说不通,那就论论那虚无缥缈的“天道”吧,真当她论不来吗?
她微微提气,因疲乏冷静,张口自带几分空韵,不似方才凡人指点江山的庸论:“即便你不想忍受,不也忍受多年了吗?为什么呀?”
这问题指向不明,语气更缥缈,温若寒一时猝不及防,语塞无言,她自己轻轻作答:
“因为这方天地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对人苛待、拒绝、委屈、勉强。
“因为人就是这样活的——活着就是去忍受命运的磋磨。
“谁不想要一辈子顺风顺水、合心合意?凡想必得,凡梦必有,想到达处皆可至,想拥有的都得手?——但不是,偏偏不是。
“又怎么可能是呢?你想要,我想要,他想要——天地就这么大,却住了那么多人,各有各的想要,如果都不必忍受,都绝无委屈,那注定要一切人与一切人相争至流干最后一滴血,那天地间,还能剩下几个活人呢?
“还是你当天下人都是死的,只有你是活的,只有你有欲求、有渴望、有梦想,那些死人都该围着你这唯一的活人转,都要为实现你所求让路?就因为你不想忍受?就因为你绝不委屈?这可能吗?你做梦呢?”
璋华痛痛快快地骂出“做梦”,才歇了一口气,见温若寒神情照旧,还想开口反驳似的,直接抢话道:
“你当然可以继续犟嘴,继续不服、不忿——但都没有用,温凛我告诉你,都没有用!
“天生万物自成规律,不以人意为转移。你多不服这都是事实,从来如此,为之奈何?——你又能奈他何?
“奈何不得你就只能按规则来——按规矩,这天地不欠你,仙门百家不欠你,人间百姓不欠你——我也不欠你!
“大家都是活人!都有所思所求,尽可去谋去争,这中间必然有亏和欠,让和还——我知道委屈,但你既然活着,你就要受这个委屈!”
再高深的谈玄说理,不落实处终会沦为空洞,璋华又缓了一口气,虚空点指,“就现如今、此刻——你有所思,我有所求,你想倒行逆施,我苦日暮途穷,你我两日间谋算争夺,总要有个结果。”
温若寒本来一度欲辩无言又不想默认,正脸色难看着呢,突然听她话锋转到此间事,方松一口气。但一听她讲什么“你”什么“我”,顿时又收口,这一松一收,空憋得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结果,与其如你那般都不肯退让、都不要委屈,最后两败俱伤,让我坐视你提剑屠六部,空耗岐山基业——不如打个折中。”言至实务,璋华复归谨慎,字斟句酌地开出了自己的价码,“你想要名册,想肃清内贼又不动根骨,想日后尚存可进车架;而我只要行军止步三晋,暂缓冀州,往后一路从长计议,我还陪你走,成不成交?”
她一席话娓娓道来,面色难看的温若寒越听越生笑意,但那笑意上脸后并没缓和他的面色,反衬得情态更恶劣了,连目光隐隐凶狠起来。
璋华说得很认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却看得出他笑里的态度,直接问道:“你不满意是吗?你不满意要受我钳制、对我让步是吗?可你退得比我少,委屈得比我少,这还不够吗?你我同为活人,争抢得旗鼓相当,折中成交时,价码稍微对等些许,你赚的不多也是赚,大便宜还是你占,还不够吗?”
她这一说,温若寒更是直接笑出声来。
在连绵而放肆的笑音里,他用力扶住额头,笑道:“够了,尽够了——但凡换个人跟我说,换任龙图来跟我说,这两难之下的好买卖,我就马上成交了。”
他顿了顿,稍斜眼,睨着璋华道:“但这是和你啊——不行,不够,不能够!”
“……”
璋华口唇张合几次未能成句,眉头紧蹙难平,面上又是难堪,又是难解,更是难言,好一会儿,才艰涩地问:“……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温若寒咬着牙说,坚决而凶恶,如雷霆万钧,“这好买卖就是不能在你我之间谈——你就是不行!我就是不够!”
按说温若寒强行犟嘴胡搅蛮缠并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一直言语没输过阵的璋华却难得失语了。
她口中失语,脸上也空白,呈现出某种脆弱的空洞,几度试图将那空洞凝实,化作痛恨、愤怒、失望……或者别的什么表情,但都没有。她只能空洞着她那张漂亮面容,在找对正确的表情之前,先张开了口:
“……为什么……”这一声平白比之前低了许多,虽未比寻常声气轻弱,但不知怎地,竟格外发怯。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里多了一缕的真切的恐惧,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行……”
她一边问,一边又开始在暗处乱摸,似乎想在空落落的虚无中抓住什么实在的东西,来——当做依仗?武器?还是纯粹的泄力之用?
但软榻上还能有什么呢?她摸过换下的外袍,摸过覆身的被衾,摸过柔软的枕头,终于原路摸回枕下,抚过两块硬物——一把长匕、一块硬石。长匕是她的佩剑,温若寒送她防身用的。硬石是她的印章,刻文是“温凛”。
不知怎地,这次她还是选择把印章攥进手心——南红私印小巧玲珑,但玛瑙质地坚硬,握着颇令人安心。她突然找回了魂似的,中气稍足地扬声反问:“我为什么不行?!”
温若寒比她更理直气壮,甚至如耀武扬威一般,“因为你就是不行!你不配!你没资格和我谈什么折中相让、价码对等、买卖成交——仙门百家、人间万姓,随便谁都好来和我谋算、与我争抢,但你不行!”
这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但璋华听不懂一样,更激烈地逼问:“你说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行我不行——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自己早说了为什么!”温若寒重复着她方才的言语,语气轻佻透轻蔑,“因为他们都不欠我的,所以他们为了自己的所思所求,尽可与我去谋去争。
“而你,你!”他一字一顿地厉声说,“璋华——你不欠我的吗?你连人都是我的!”
——这句话说出来了……
温若寒话音刚落,璋华都没来得及细想,就直接把紧攥在手的那方硬物朝他的头脸砸了过去!
——这句话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砸实在是不假思索,分明她心里和面上一样空洞,没感觉到任何情绪激涌,但还是飞快地抬手砸出。好像有别人拽着她的手完成了这个动作,全不管对面如何猝不及防又狼狈躲过,更不管那方玛瑙印如何落在地上,是碎还是响。
——这句话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那“别人”无形无质,不在身侧,不在眼前,而是在她身体里面,嵌合每一寸骨肉每一分魂魄,是她的小格格。
——这句话终于还是被他说出来了……
“这句话——终于——还是——被他——说出来了!”
这句仿佛在虚空萦绕许久的白话,终于被格格拉进耳际成巨响,拽入魂宿作锥刺,丢进心湖惊涛浪,又明明白白地对璋华重复着,解释着,昭彰着,“你一直不服,也一直在等的这句话——终于还是从他温凛的嘴里说出来了。”
那个小小的野丫头在她魂魄里蹦跳起来,笑得一点儿都不好看,问璋华:
“这下服了吧?”
(十四)
【通化门】
“服啦!姑娘,我可算服了你啦!”胭脂装模作样地感慨着,就势转身,毫无主动之态地被冯熙柔拉进车厢里——真是夫人强拉她进车的,就算八公子看到了这一幕也没办法怪罪她的。
一样在车外给炉子看火的王梁在袖里搓搓手,很快又看到冯熙柔朝他探身招手——他没他姐姐那么小心,且估计温晁一时回不来,直接钻进了车里,享受寒夜中的一方暖意。
冯熙柔终于把亲信陪房们都招进车厢,得意中难得充起主人做派,数落胭脂道:“看吧,早让你进来暖和着,非要磨蹭,平白丹歌好久,手都冻红啦!要是起了疮可是很疼的!”
看胭脂虽小心应和,但神情并不以为然,她又转向王梁寻佐证,“阿梁脸上也冻得不像话!要不是你不肯进来,他何必在外头挨冻那么久?”
王梁虽小,但也是男仆,如果胭脂这个亲姐姐不上车,他根本没可能先进车厢和冯熙柔独处。胭脂虽然算得精,但看到弟弟脸上的红霜,到底心疼,一直说得很套路的“是是是”中也多了几分真心后怕,“姑娘说的是,是我想左了,毕竟姑爷说——”
“阿照嘴快,又不知道我们只带了两辆车出来。你们不上我的车,难道还要被那些粗粗胖胖的车夫侍卫挤成肉饼吗?”冯熙柔叉起腰干脆地说,“你们都是我的人,他的话,听有用的就好了——我听什么,你们就听什么,知道了吗?”
她难得摆主人架子,说的更是好话,胭脂自然连连应是,甜言道姑娘待我们真好,蜜语捧夫人实在是威武……听得冯熙柔眉眼弯弯,连呵欠都不打了,最后才道:“好啦好啦,姐姐可省省口水吧,今晚还有的等呢。”
冯熙柔如此安静半晌,又一戳自己的脑袋,扒开车帘朝外看,“光顾着说话,忘了看火……千万别被风吹熄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车外的风炉和砂锅,见砂锅出气口正冒出白雾,又怕锅里汤水烧干,干脆亲自出车去看。吓得胭脂一激灵,按倒了弟弟犯困中点头不停的脑袋,也追着冯熙柔的身影钻出车厢。
“姑娘——姑娘,外头天冷……这怎么又飘雪花了……”
冯熙柔兀自绕着小风炉上的羊肉煲打转,对侍女的呼唤充耳未闻,连胭脂追出来给她打伞,也被她接过伞撑在“咕嘟咕嘟”冒白气的砂锅上,“正好,千万别让雪飘进汤里。”
“……”胭脂没奈何,只好又取了一把伞来给她遮雪。
冯熙柔在伞下兜来转去,一会儿检查炉边的避风符有没有贴好,炭火够不够久烧,一会儿又摆弄给砂锅遮雪的伞撑,一会儿还掀开盖子搅动羊肉汤——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厨房手艺?不过是装模作样,只有搅汤锅的动作比较自信,但第三次掀锅盖的时候,还是不小心被蒸气烫了手指,“嘶——”
胭脂连忙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耳垂上捏,烫倒没有,但捏得很疼,不由也“嘶”了一声。
她一串动作迅疾又滑稽,反惹得冯熙柔失笑。
胭脂也笑了——被主子气笑的。
这一笑,仿佛把她对“大半夜有好好的宅院不睡非要出城外受冻给砂锅撑伞”的怨气都泄尽了,莫名想道:要是另一个天天被主子气笑的人也在,恐怕她还能和他一起看着炉火,混扯什么三晋的土特产。
但胭脂知道,她是绝对不能和冯熙柔一起看炉火的,又劝道:“姑娘回去吧,我帮你看锅就是了。”
冯熙柔摇头,把脸往大髦领下藏了藏,嘟囔道:“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什么呀?你只会搅勺,还把热气都搅散了——何必非要和姑爷夸口亲自煮汤呢?姑爷其实也不在意你是不是亲手。”胭脂小声埋怨主子,“就算在意,他又看不到,何必非要在这里受冻?”
“哎呀——”冯熙柔长长地感叹,叹息中满是甜蜜的委屈,“你不明白……”
……胭脂才不相信她看着长大的傻妹妹会有什么她不明白的智慧。
“你不明白……汤不重要,亲手也不重要……”这个傻妹妹还在扭扭捏捏地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一直在这里有事做,我一直在等他……天黑风冷又下雪,他回来路上一定不舒服,但他知道我在等他,心里就会舒服一点——就像他半夜敲镜子看我,告诉我他在路上,也只是为了让我安心一样。”
小雪簌簌地落在伞上,温柔地堆积成薄云,笼在温八夫人头顶。
“夫妻、夫妻……姐姐,你说什么是夫妻啊?”冯熙柔面露惆怅,又生感怀,“他们都说,夫妻一体,说的是相互扶持,相互看顾,相互为彼此的另一半存身。
“就是说,无论我们心里装着什么事,我的和他的,一定是一样的。”
胭脂怔愣片刻,定定地望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妹妹——她在“妻子”这个身份群体中也算资历短浅,毕竟只有十五岁,出嫁才满一年。虽然胭脂改口“夫人”改得很顺,但在她心里,所谓的“温八夫人”其实一直都还是那个颍川深宅中无忧无虑的“冯二小姐”。
但此刻,好像又真的不太一样了,好像有什么小小的枝梗借“温八夫人”这个名头嫁接到“冯二小姐”这株幼嫩的花秆上,突然生长出强壮的丫杈——强壮到,令她这一直守望花枝的燕儿都为之惊诧。
——要是让冯家的老爷太太和大小姐看到此刻的姑娘,恐怕在欣慰之前,都会觉得很陌生吧?
【蓬莱殿】
温若寒僵在扭头躲避的姿态上,盯着地上那方没能砸中他脸反碎一角的南红小印看了几息,恍惚间以为砸出这物的是个他全然陌生的鬼,但等他缓缓扭过头去,看清那女鬼的面目和神情,才意识到,其实正是他最最熟悉的人。
——她确实砸得出来……这天地底下恐怕只有她能对他砸得出来!
两人目光交汇,互相看懂了彼此眼神里交织的陌生与熟悉,瞬即了然。
温若寒突然心血来潮,像抓取什么私人物件那样,猛地握住了璋华两肩,刹那将彼此距离压得极短。但尚没近到呼吸相闻唇齿相依甚至嵌合一体,先有一物死死顶在他胸前,中断了这种强势到将成掠夺的贴近。
——那是一把带鞘的短剑,坠和田玉珠的剑柄握在她手里,镶南红玛瑙的鞘尖顶在他心前。
短剑又示威性地向前一顶,两人同时开口:温若寒令的是“拿开”,璋华骂的是“放手”。温若寒命令的语气虽有怒意,照旧轻巧而笃定;璋华的叫骂却前所未有的凶厉,几乎能令人错听为猛禽濒死时的嘶鸣。
温若寒看着她,哪怕还是这个熟悉的人,这张熟悉的脸,这种熟悉的剑尖直刺的神情姿态,以及其中昭彰的精神和意志——但这锋锐的剑尖从来没有用来对准他,这坚决的意志也从来没有用来反抗他,如今看着,反而极为陌生。
温若寒没放手,就任这阴气森森的短剑隔鞘顶在他心口,问:“我说的不对吗?”
——哪里出了问题?那么熟悉的套路是在哪里走歪了,才落到这么陌生的地步?
“我说的有错吗?”
——这个人,这个女人,是他从穷乡僻壤捡回来的粗野丫头,是为他落章帮他抵赖的掌印女使,是在他枕下承欢祈怜的乖顺姬妾,是为他抚育儿女打理后院的贤良内助,是他玩笑间平衡政局的绝佳籍口,是他最敢放心依赖也只能依附于他的忠诚盟友。
“你连人都是我的,凭什么叫我放手?”
——这个人不该是这么对他的。她应该坐在那里笑得好看,好像无所谓听不听到;她应该翻个很漂亮的白眼,反问他“无不无聊”;她应该小赌一气捡儿子的玻璃珠子当弹弓,打得他满庭院闪身;她应该缩在无光的床帐里一声不吭地用牙尖咬,用指甲挠,用鼻涕眼泪废他半身皮囊;她应该在锥心刺骨的诘问后不追答案就潦草收场,在最尖刻鄙夷的辱骂后听他哄哄就红眼眶……向来如此,现在到底是那一步出了错?
璋华握着剑用力往前推,在主人的坚决意志下,灵剑的阴寒杀气隔鞘透出——或许破不开温若寒的罩身罡气,但足以散出令人心寒的凉意。
温若寒不由退开一尺,手上稍松,指尖仍虚搭着,口中仍强行重复逼问:“你连人都是我的,凭什么与我谋算争抢?这岐山再如何煌煌起高楼,也是你跟我进来的,哪怕真有一日山崩楼塌,又与你何干?你唯一的本分只应对我,何必旁顾太多?甚至舍本逐末?——那些不认识的人、无关涉的事,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温若寒逼问不停,璋华却好似充耳不闻,一意将佩剑往前狠推,一直推到温若寒半身退开,彻底从她肩头放手,才停手放剑,答道:“是不重要。”
“他们的确不重要——我不认识,也无关涉。”她缓缓地说,“我生不知父母,身不担族姓,不过蛮夷野地小女子,对我来说,什么九州天下、仙门百家、岐山黎民——都可以不重要!”
她说得太无奈也太认真,仿佛叹服。但温若寒毫无胜者的体悟,反而专注等着下一句——他知道,绝对不是认输。
“但我不可以不重要。”在他堪称庄重的注目下,她的下一句说得反而轻,“我这个人——我的情欲、求索,我的尊严、意志——必须重要。
“——就像你一样重要。”
她仰过脸,扬起下巴,用清冽无泪的双眼平平地正视着他,言语流利而平缓,像是经历太多岁月沉淀和自知自觉,少了那些话本应有的激越:
“他们都说我是你捡来的,是你买到手收进房的,所以我何止是欠你的,我连人都是你的,所以我什么都不配占有,什么都不配关涉,只配对你尽个本分——奴婢的本分、东西的本分。
“这些话他们一直说,以前说得直白,说我一个小小内侍捧出来的遗书不足为信也不堪公证;后来说得委婉,问我已到终功之年应有尽有为什么非要趟这趟浑水;现在你也说——我这辈子遇见千千万万人,变着法子把潜台词说过千千万万遍,千万人默认,是世道公认,我是多狂妄的一个东西还胆敢不承认?不认也要认!
“可是我不想认,我不愿意认!哪怕世道天定,众口铄金,重复上一千一万遍,我都要说我不愿意!”
她对着温若寒把这申明说得回环又反复,无论用词多凶狠,语气多坚决,神情也保持着坦荡的平和,仿佛她所面对的并不是温若寒这一个人,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天地和人海,对象过分广大,反而泯灭了太私人的爱憎。
但最后说到“不愿意”时,她清明的双眼突然眨出了泪光,多了指向明确的失望和怨恨,“温凛,你以前还会问我一句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当你赠予他人的礼物,愿不愿意当你笼络臣属的手信?”
当年旧事重提,温若寒不自觉地眨了下眼,随即有些恍惚地别开视线,不知是因为对过去的怀念,还是对如今的心虚。
“那时候我说:我不愿意。”璋华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当年他们在温逐流面前的对话,神情倔强,一如往昔,“你说:好,可以,那他没这个荣幸。”
此去经年,她的“不愿意”原比之过去更有底气。
“以前要等你问我,我才敢说;现在你不问我了,我还是要说——温若寒,我不想当你的东西,我想当个人,活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璋华,你——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温若寒艰难地捡起了话头,回望过去,“我没把你当人看吗?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你——你满仙门、遍天下地去看一看,找一找——仙门百家中,哪家哪户给女人的,比我给你的多?甚至哪个多情种子肯放给妻子的权柄,能和我给你的相提并论?”
一说到这个,他立即有理声更高了,“蓝谙之把楚蓝玉一直关到死!江枫眠放着虞紫鸢夜猎四方也不肯让她沾手云梦要务!金光善眠花宿柳糊弄沈云霁就像糊弄瞎子一样!聂清霆,他——”温若寒难得卡了一下,毕竟老聂宗主还真是个颇讲究“夫妻一体”且不分“男女分主内外”的,但他马上找到了一个错处,“他前后脚连娶两个,谁知道心里装着哪个?”
“那你娶少了是吗?你睡少了是吗?你许我为你辛苦办差是被逼无奈很委屈是吗?你早间拿地火殿吓唬我的话这么快就被狗吃了——是吗?!”璋华厉声几连反问,随即又冷笑道,“何况说别人有什么用?难道你把全天下都说成污糟烂泥,就能证明自己清水出芙蓉吗?”
话糙理不糙,这个角度吵不过的温若寒立即换了个角度重来:“不论其他,我本意问的是我哪里亏待你了——我带你回家,给你吃穿,教你读书认字为人处世;我给你机会,许你差使,允你仗我权势立身行事;我留你后院安身,不碍插手前庭……
“这些年桩桩件件那么多事,远超我为人本分,全是偏心给你的情分——还不够你知足吗?你还想要什么?”
“当然还不够,远远不够。”璋华突然笑出声,那笑音肆意得堪称响亮,“不够让我知足。
“你们凭什么觉得,一个女人,只是因为得到了她本就值得且匹配的一切,就要感恩戴德地荣幸知足?感念这本该公正挣得的‘偏心情分’?
“她为什么不能想要更多?不能想要一个内宅正妻的名分?不能想要一个前朝臣相的席位?不能想要她一生心血劳碌所铸高楼,有个不塌不垮还广宴天下宾客的好结果?”
温若寒沉默几息,看她复归似笑非笑的挑衅之态,突然福至心灵,“这些就够了吗?”
哪怕在这话赶话的紧要关头,璋华也不由失笑——半生夫妻,哪怕吵得一塌糊涂,偶尔也得停下来感慨一声默契。
“当然不够,远远不够,我贪图的比这多得多。”她说得坦率而磊落,若有第三人在场,大概会觉得这疯女人无耻得到了嚣张的地步,“我还贪图应得尽得,还贪图同理同规,还贪图全然对等——
“我要我给了你多少,你就回报我多少,不可以吗?
“我要你就像我曾奉献给你的那样回馈给我——全部!所有!不可以吗?
“凭什么不可以?!”
那种陌生与熟悉交织的恍惚感又浮现在温若寒心头,但这一次熟悉感终于占了上风,且在交织中彻底贯通,甚至在短暂的恍惚后大彻大悟——她这作态言语,乍一过耳确实陌生到莫名其妙,但稍一走心,他就意识到内里逻辑与意气都万分熟稔。
——这话合该是她来说,甚至只有她才会说,而她把这话说出来的这一刻,过去她身上那些令他难以捉摸的矛盾终于被彻彻底底的解释明白。
是的,那陌生感本就存在,存在于无数旧岁时分,存在于眉梢眼角的莫名忍耐,存在于哽咽难说的未尽之言,存在于看似鞠躬尽瘁的背后,无关忠贞的本心:
“温凛,你生为庶出,可以取宗祀为己用;我生而下贱,就不可以占宗妇位得正名吗?
“你想碎丹化元婴,可以急功近利地逼全天下都让路;我想青史留姓名,不可以按部就班地请百家渐入瓮吗?
“你膝下儿女无数,随便养养,也可以得他们满心孺慕言听计从;我亲生的就剩三个,费尽心血,不可以保他们未来安稳尚有选择吗?
“你半生筚路蓝缕,终归只为了自己的梦想,还唯恐夸父逐日,道渴而死。”
璋华朗朗一笑,温婉眉目若生光,有贪有欲自坦荡。
“我今生含辛茹苦,哪怕只当是私心和意气,还不能任性一把,反你一次吗?”
温若寒听着听着,渐渐笑起来,唇角泛苦涩,但未尝有轻蔑。
其实那么多年,日久见人心,璋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大家都略知一二。连掖庭宫的嬷嬷们私底下都嘀咕她与内宅女眷不相配的狂妄和不安分,暗暗告诫新上岗的侍妾们“乖巧些别太倔”,温若寒又有什么不晓得的?
——可是乖巧温顺的侍妾千千万,思州出身的秀美苗女更不少,如果不是这点狂妄和不安分,温若寒为何这么多年独独青睐她?
“因为你我是同类啊。”璋华坦荡地看着他说,“如果你可以,那我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如果你在道理上说不过我,就只会犟嘴弱肉强食你有本事偏要赌一把,那我也可以不讲规矩,早早提前把你的赌桌掀翻掉——这时候你反而又矫情起来,说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受这样的委屈。”她嗤笑一声,“你不愿意,那我就愿意?都是一样的人,我难道还比你多一根贱骨头吗?”
这话若问的是一度在岐山有些香火的景教,倒真能得个“夫人高见通神”的赞誉——在他们神创世故事中,创世神取下了男子一根肋骨,由此造出了女人,所以女子确实比男子多一根骨头;若问的是解剖了不少死人的温情,她会一板一眼地答“男女骨头我都数得一样的二百余六块”;若问的是些切实涉身婚姻也通晓世道人情的年长老辈,自然会忽略这胡搅蛮缠的问题,只劝她看开些,甚至强说她犯了癔症,自古没有这样作比较的……
但她问的是温若寒——好在她问的是温若寒,她也只能问温若寒——此人一身劣根难寻美德,但终究有一点好,就是对人欲的坦诚和尊重——坦诚他自己的,尊重别人的。而鉴于人世规矩繁杂,天理平添严苛,遍地庸辈唯唯诺诺作茧自缚,能真正袒露欲求让温若寒正眼尊重的并没有太多,而璋华恰巧是其中一个。
无论心里多么不甘愿,又几度口不择言,但真正平心静气地对谈起来,温若寒终究没办法违心说什么“你不能不愿意”“你就是天生比我多一根贱骨”,只能有些艰涩甚至气弱地道:“你不愿意又如何?方才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公平竞争,现在知道自己要输了,反而不认账只跟我矫情起‘不愿意’了?”
这话说到一半,他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重复璋华驳他的那番道理,在隐约的懊恼中,还是强行逼着自己说下去:“再如何对等的竞争里,也有先天的分别——根骨有强弱、家世有高低、财产有多寡、底蕴有深浅……有根骨的散修鄙夷世家子浪费灵宝补修为,金家再有钱也买不来蓝家的“天道正统”,从来都是自己有什么就说这样东西应在竞争中最占优,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
“除却输赢两分,博弈中从来没有绝对的要素占优,也没有绝对的公平——至少在此间人世,身份压制比头脑算计更管用,家世凌驾比才华横溢吃得开……现在的岐山好一些,也只能做到平衡,而在你我创业立身之年,还要更不堪——向来都不堪。
“而你偏偏出身低,偏偏又遇到了这样不堪的人世,偏偏你先天所有在博弈的规矩里最不占优——那你就是要委屈了,你合该不愿意,合该不甘心……都可以……
“但是璋华,你也不是不知世的年纪了,这道理你自己早就能说得头头是道,不该我再提——这就是竞争博弈,任凭你去争去抢,就是有可能抢不到。胜者本就千万里挑一,余下各有各的输法,何况你先天不足规矩不佑,太容易输。你可以不服,但不服也是输。”
温若寒太久没有亲自扮演说服人的角色,这番话句句斟酌,格外透彻,最后落点分明是贬义,但不见他语气痛快,反倒难得有了几分温柔悲悯之态——若是在炎阳正殿,恐怕会叫八纹以下的年轻人都大跌眼镜;但在蓬莱内寝中,反倒不算突兀,毕竟早年间有太多次夫妻夜话,他给璋华擦干眼泪堵过嘴,再于黑暗中搂着一句一句哄人时,也是这个态度和语气。
但她很久没有爆发到需要他这么哄了——这冷酷的世道,她已经明白得太久,久到甚至不再给他机会多赘述,久到这哄人的旧套路他说来都陌生。
当然,这陌生感或许不仅仅出于时间久远,更是因为他说这套路的时候,她的反应太陌生——没有委屈的泪眼,没有不甘的抽噎,没有认命的叹息,更没有在叹息之后死死抱过来的身体,手脚都绞紧,比溺水之人抱浮木更用力。
她只是很冷静地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愤怨和……失望——失望?!
“你可以不愿意,可以不服输,但世道从来如此,它就是在欺负你,你就是生得这么倒霉被它欺负——”她还在看他,目光还是那么失望,对象明确,看得温若寒甚至想把她的脸扭过去,或者摁进怀里来,“你可以失望,你可以恨——但没理由冲着我!”
许是从温若寒言语中听出了几分惶急,璋华笑了一声,终于移开了目光,又垮下肩膀,轻轻叹息,攥着佩剑的手动了一下——这很像一个贴近拥抱的预备起手,温若寒的手也预备着打开了些。
“是啊,从来如此,为之奈何?我投胎如此,我太好欺负,欺负我太容易——我不认也没用。可是——”她抬手,手中佩剑再次指向他,就这么比画了一下,同时抬向他的还有更添悲哀的失望目光,“温若寒,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背井离乡地选择跟你走,我陪你东奔西走广织罗网,我帮你抵祸做你借口,我在后院给你生儿育女,在前庭为你劳心劳力……这一辈子凡我所有,能给你的,我都给了,也算是为你付出一切了——”
那南红鞘尖直指这她“付出一切”的对象,她失望地问:“难道只是为了跟你竞争博弈的吗?”
温若寒的手都抬了一半,闻言只觉颅内“嗡”地一声,就势按住额角。但伴随着虚无的弦断声而来的,不再是惶恐或愤怒,而是超脱的恍然:自己一直想问的原来是这一句——不问政治,不问时势,不问天道,不问人生。他最想问,但自尊甚至不允许他去想的,其实是这一句——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来和我竞争博弈?为什么是你来和我不死不休?
一瞬想透,他心中立即浮上了一层胜者的快意——原来她也会问出来,到底是她先问出来了!
而后不免有恍惚——这话她是不是早就问过很多次很多年?在那一次次爆发争执的泪眼中,在那一次次夫妻夜话的叹息后,在那一次次拥抱着把脸埋进他怀里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想问,一直没问出口。
——这么多年来,那些本该同盟对抗外敌,仇恨天道,失望于人世的时刻,难道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和他博弈,被他欺负吗?
——她、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某种激烈的情绪攥住了他的心脏,比暴怒稍无力,比失望多意气,比疑惑添痛心——那种情感迫使他再次抬手凑近,不顾璋华拿剑鞘顶抵着他胸口,强行形成了半抱,甚至按着她的后脑试图压到自己怀里去。
璋华用力摆头,用佩剑没出鞘的阴气在他罩门处一刺,趁其抽吸那一气抬头怒视道:“体面点儿!不想听也给我听完!
“我选了跟你,不是为了和你博弈的!不是!”她一手握剑,一手成拳对他狠砸几下,方把两人距离稍稍拉开,“我那时候是有企图、是有考虑,我是不够纯粹,我都承认——但即便论心不纯,我就不能对你有所期待了吗?!
“论行论迹,我对你没有一点保留,我有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我没有的也尽了全力地帮你去争去抢,我想方设法地把一切好的都给你——难道就是为了方便你极尽所能地顺着世道来欺负我,来榨干我的剩余价值的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温若寒被她一剑刺得胸闷气短,比练功时的心浮气躁尤甚,一臂拢去没轻没重,甚至想直接把人按下身去捶楚一顿。“你怎么会是这么想的?!”
温若寒真失控起来,气机牵扯满室同震。璋华也被震得气血翻涌,闷咳一声,握着剑的半边肩膀侧边受力发麻。
她另一只手飞快加持,握住剑鞘拔开半寸,方寸间霎时阴风纵横,驱尽震颤的灵气。
温若寒也闷咳一声,稍稍让开一寸,别过脸缓了缓,才握上她的手,一边把剑封回鞘里,一边克制地控诉道:“你不能这样想……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你让我体面点儿,那你也得有点儿良心吧?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包容、宽纵、爱护、用心……便是力有未逮,也尽力了——我尽力了。”他偏着头,眼神死死定在空无虚处,话里难得示弱,艰涩语气里几分沉痛几分虚软,“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对吗?这么多年还是过不去吗?是,我让你进地火殿顶过三天罪,我拿你当幌子骂给宗亲安心,我把难搞的烂活儿推给你先做……那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办?就算你是我,你又能怎么办?
“我没别的办法了,我也难做,我也不甘,我也不好过——你待地火殿那三天,我天天低三下四地和那些奴才秧子打交道;宗亲对你指桑骂槐,也是在戳我的脊梁骨逆我的心意;你给治水吏改起先手是劳碌,我草蛇灰线调动局势埋伏后手也不简单……
“我的日子难道就比你好过吗?我难道没有尽力吗?可天在那儿!人在那儿!日子难过起来不分你我,我也没办法!”
温若寒终于慢慢把脸扭回来,很委屈地重复,“我也没办法。”
璋华在他委屈的辩白中无声地消了怒火,定定看他几息,才轻轻笑开,“方才你满口‘凭什么受这个委屈’,现在一说到我就是‘天在那儿人在那儿’——你当然没有办法了。”
温若寒哑然失语。
“如果我是你,我能怎么办呢?”璋华不假思索地说道,半点不打磕巴,仿佛这内容已经在她脑子里过了千万遍,“如果经我印鉴送给老宗主的孝敬有古怪,我可以先栽派给经手之人,不拿掌印的侍妾挡灾,或者给我的人求个禁闭候审,而不是直接摊手,任凭别人发落她进地火殿;
“宗亲和外姓掐架那是前庭的大事,我可以拿别的小节搪塞暗示,而不是祸水东引向后院,刺激他们转移重点看什么宗妇谁当,平白把两个女人都架在火上烤;
“全流域治水和吏改都不好做,没有先例就必须有人肯白手开荒当现例,但我会让她一直做下去,直到幼苗成大树得享第一份阴凉,而不是做到一半刚开始顺利了就换人接手,就因为树结了果子可以分掉拉拢人了……
“可惜我不是你,我是有办法,但你没有办法。”她又笑起来,轻得没什么情绪,像是一个浅浅的抽气,“反正老宗主也该死了,你正好要在大明宫家仆中多安钉子多留后手,地火殿是个太好的切口,你温二公子自来清高住外头,和内仆少接触,但如果你手下人进了地火殿,你就有借口去和他们‘低三下四’了——所以你没有办法;
“反正宗亲和外姓矛盾不可调和,总要有个口子来泄火。可太初宫是你心尖子上的‘座下第一席’,崇文馆里遍地‘士可杀不可辱’,演武堂养的是最锋利的刀刃万不能离心;内书堂里的奴才秧子不够格,怕白送出去没人搭理,只有娶哪个女人当宗主正妻这档子事又够格又安全,只有我最不会和你离心——所以你没有办法;
“反正你麾下济济人才中,有本事的如邢梅、任龙图,在岐山自有根基牵扯,八字没一撇的难差塞过去,不是怕他们为私心对外走漏风声,就是怕他们有别算不能尽心竭力。够忠心的如温逐流、虞丹歌,偏偏不见长于政务。有本事也够忠心的人里,这些年才从流民小姓中养出了一些堪得用,前些年却不凑手到只能在后院来寻。黎琼瑶心软手也不够黑,且黎家根本忍不了自家人起手的东西最后被别人分去好处,那也只剩下我,可信好用又随你摆弄——所以你没有办法。”
她说得和缓平淡,慢条斯理,清楚明白,似无讽刺,偏偏诛心。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面上竟全然是理解和体谅,“温凛,我知道这些年你的日子过得也不爽快,我知道你是真的自觉尽力了——可是你尽心了吗?”
温若寒面无表情地沉默以对。
“所以——你看,你当然没有办法了。”璋华正经等了几息,还不见他回应,才失笑道,“在你自己的谋算和方便面前,你就是不愿意多用心,不愿意多动脑,不愿意多顾忌——那你怎么可能有办法呢?”
她说他的“不愿意”一句接一句,每说完一句,温若寒若寒眼睁睁地看着她离自己远一寸。但当他迟钝地看清她自始至终都靠着软榻没动,才意识到,其实是自己在下意识地往后仰。
“所以啊,别说那么多借口,我又不傻,就是有点儿贱。”璋华终于能坐得松快些了,但看着对自己松开钳制,甚至如避蛇蝎的丈夫,目光里更添悲哀,“我知道你能有多少选择,但你没有选择过顾及我,从来没有。”
他还是没说话。
“你说得对,天在那儿,人在那儿,日子难过起来不分你我——但你总是比我好过些的,你总是比我多些选择的。”璋华蕴满悲哀的眼神里渐渐盈了水光,语气却在沉痛中渐渐强硬起来——从平铺直叙的解释到咄咄逼人的诘责,不过几句追问,“你为什么不多说?你为什么不多想?你为什么每次到了两难境地总想着牺牲我?明明能选择退一步只是不做得那么极致就能保全我的时候,你为什么非要急突猛进求全责备?明明能选择进一步稍稍肆意妄为勉强一二就能满足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又突然规行矩步求稳图存?
“到底为什么?温凛,你真的答不上来吗?”
她嘴上明明还在问,但终于不再寄希望于他的回应,直接紧接着自答道:“因为太麻烦,因为你不想,因为这世道告诉你——那只是个女人,还是你的女人,她唯一能上竞争台面的身份是你的妻妾,她倚仗你的权势,依附你而存身,她还在你的私宅里,给你生了孩子,冠得是你的姓氏,她还——”
她流利的言语突然一滞,口唇张合几次未成整句,断续的字眼里也带哽噎的鼻音。
“她还、还——非常——”泪水终于满盈到从她的眼眶滴落下来,带出了她最难以启齿的自陈,“非常非常地喜欢你——甚至超过了对她自己的。”
比之此前那么多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甚至歇斯底和破口大骂,她此刻的陈词实在软弱,甚至不带多少控诉的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和她的眼泪一样客观必然的事实。
作为听众的温若寒更是平静得连个表情都欠奉,因为没有任何表情能够掩饰或对抗他此刻的感受——好像遭了一记拆骨刀,一刀捅进来根本来不及流血,就剖出了肢骨头,还剖得支离破碎绝无重拼的可能——所以没什么痛苦,毕竟只有伤害能够被承受时才会有痛苦,他现在只是麻木。
璋华也笑得很麻木,面上犹新的泪痕像是误滴在假人面具上的胶水,反被笑容衬得滑稽,“所以——你为什么要顾及她呢?你凭什么不欺负她呢?
“反正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她都没得选。
“她只能虚张声势地对你生气对你哭,你屈尊说点软话哄哄她就好了,你让她咬两口打几下出出气就好了,你把儿子带得一团糟她就坐不住来找你了,你把女儿宠得开心些她就心软不好再说你的坏话了……天道如此,世道如此,只要全天下大多数都没比你给得更多,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安之若素,甚至自封情圣了。”
她越是说,温若寒越是不自觉地仰身后倾,直到“情圣”二字入耳,他实在保持不住这远离姿态的平衡,干脆站起身来——反被璋华揪住了衣襟,用力拽近几分。
“世道、人言、本分……那些无形的东西,端来我的血肉献给你——你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然后你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
“你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不服,你知道我不愿,你知道这不公平这是剥削是压榨,你知道如果同样的事情落在你身上你根本受不了,你知道我也受不了,只是我离了你就一无所有了,所以我只能强受着!
“你知道我没办法,所以你选择了——你也没办法。
“‘你也没办法’……说得多委屈,多动听,多像个情圣啊……”
她于咫尺之近盯进他的眼睛,轻轻道:“但你最后还是那么做了。”
话音一落,她撒开手,还他起身的自由。
在璋华审视的目光里,温若寒直起腰连退两步,麻木的脸上终于慢慢缓出了表情,令璋华紧盯着一遍一遍地搜寻和解读——他脸上有震惊,有错愕,有痛楚,有苦涩,有心虚,有歉意……甚至有后悔和恐惧。
——唯独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迷茫或不解。
因为他确实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在整个故事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人的了。
“温凛,如果我恨你,那从来不是恨你‘无能为力’。”
璋华听见自己这样说:
“我只会恨你‘明知故意’。”
话已至此,堪称言尽。璋华想,她终于把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扯下来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真心那么多好,在这样极致的贪图和计较面前,到底被毁得干干净净。
——当然不是不可惜的。
可惜最后说到“恨”,她还是要加一个“如果”的前缀,做不到真正的干脆彻底——就像温易那么平静地笑着对她说“我最恨”那样,多温和的语态,都掩盖不了决绝的怨憎——因为只有心地纯善,坚信易地而处自己绝无可能对他人作恶的人,才有本事直接说“恨”。
而璋华不是,偏偏她不是。
她只是个和温若寒一样恶劣的俗人,会把握时势摆弄人心,会赶侄子违本心涉浑水,会逼儿子两难中选边站——她从受害人变成加害者,只需要一个转身。
这么做就算是恶人吗?其实只能算是俗人——天道不仁世道不公,活在其中的人都难以免俗,所以一边被戕害着,一边又去戕害别人。
这个套路,有时被描述如九重高塔一层压一层的人世,有时则被化归作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轮回——同样的“恨”,温易对着璋华说,璋华对着温若寒说,温若寒对着忘川说,而忘川之所以能存在,未尝不是人间为了将这“恨”对此方九州天地说。
所以这九州天地对人,恰似忘川归墟对温若寒、温若寒对璋华、璋华对温易——永远在拒绝,永远在压制,永远不满足你最渴望的,永远都在勉强你去将就。
或许世间的每个人,无论看着多风光自由,其实都在自己的牢笼之中。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求而不得,而辗转反侧之后,看得开的只叹造化神奇,看不开的说是人生多苦。
璋华也想看开,如果她的丈夫和君主也仅仅只是个俗人,也在罗网之中不懂这神奇造化,那么她或许也能看得开,糊弄自己说那是造化神奇都是命没得办法——偏偏温若寒太懂了,他懂到一边劝璋华“造化神奇”,一边恨自己“人生多苦”。
——俗人与恶人,可能只有“懂不懂”这一线之隔。
温若寒实在是个恶人,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只是那对他来说终究无关紧要,所以他假装不知道。
可惜璋华也什么都知道,她被温若寒教得太聪明也太清醒,只是无可奈何之下一度自欺欺人,听他说深爱道借口,信他也无奈也委屈。
——可无论有再多的甜言蜜语作许诺,最后他不给就是不给,她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这个道理,她活了多久才明白?走了多少弯路才彻悟?在那之前,她又攥着温若寒那点“尽力的”真心,捂着眼睛自欺了多少次,最后才不得不认清?
两人一坐一站,对视着沉默良久,璋华心思回圜之余,突然又开口:
“我知这世道如此,人无可奈何,可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看不开——这是你教我的。”
温若寒干干地笑了一声,此情此景再回溯旧情,不是讽刺也讽刺。
“是你教我的:出身再低微,我也配得上所有我应得的。”璋华望着他,笃定道,“如果我明明应得,偏天不给,那我就去抢,抢不到就想法子再抢——反正绝不是我不配。”
但一句豪言之后,只剩无尽苦涩叹息,含混在呓语一样的自陈里,“可是有些我好像实在抢不到……我真的抢不到……所以我想……我就想……如果你能抢得到,那也是一样的……我嫁给你了,身体、感情、才能、智谋、劳力——我已经把自己的整个人都交给你了,那我的贪欲和野心,为什么不能也一起?
“他们都说夫妻一体,我合该是你的妻子,你也配得上做我的另一半存身。”
她扬起下巴,望着他的脸笑得好不骄傲,转瞬又归于自嘲。
“所以我不停不停地和自己说:没关系,都一样,你的和我的都是一样的。
“我跟自己说一定可以一样的,既然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既然我选择了你交付自己,既然你值得我奉献一切——那么就可以是一样的!”
她最后一句徒然激越,像是某片来自旧年的炽热魂魄乍然回转,在这个衰朽的躯体里睁开了眼睛——那亮烈眼神转瞬即逝,很快回归冷冽,但被温若寒瞧着正清楚,也太熟悉,熟悉到那返身魂魄来自的年月时刻,都看得太清晰。
那是十九年前,不夜天午间的风云突变之后,岐山日斜的尘埃落定之时。和兄长洽谈后正好收到父亲过身的消息,温若寒一路御剑疾行,进城策马闯门入大明宫,近炎阳殿时,只见广场上一片赤色人影,都随着马蹄声朝他缓缓转身看来。
人潮未涌,不动也成震势,胯下骏马都怯蹄,他欲挥鞭却难落,一时缓步将不前。
也就是那一时,那一刻,他看到了她。
她从人潮最后朝他而来,手中遗书卷长剑,先是捧着缓行,而后抱着疾趋,最后干脆握在手里甩在身侧跑起来。
她穿过挨挨挤挤的人潮,所过之处人人退避让路,又对着她跑去的方向恭敬弯腰。
她越跑越快,背后朝他弯腰的人越来越多。跑到一半就成了声势,群臣纷纷耸动移步,一边让开一条开阔通路,一边整理下衣,准备矮身行跪礼。
她一路纵穿人群,如分赤海,却无分毫驻足旁顾,直直朝他奔跑而来。几乎就在他们从站到跪的短短几息间,她跑到了他马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轩辕剑——至于剑上卷裹的前宗主遗书,已在颠簸中磨撕开小半,像是用来擦剑的草纸。
她就站在他马下,朝他举起剑,极大声地呼喊他:“宗主!”
而后就是人群中稀稀落落的跪地声,又此起彼伏地喊“宗主”——好像所有人都在跪,都在喊:紧跟在他身后的邢雪卿、立身炎阳殿高阶上的温逐流、人群中跪得最慢也最端正的任龙图……甚至并驾同策的温冶也悄然勒马下地,带着他的人跪下尊旧敌为新主。
那么多那么多声“宗主”啊,此起彼伏得好似无穷无尽,恭敬的、恐惧的、茫然的、迟疑的、不甘不愿的……千万声合成山呼海啸般的一片,震得他耳际轰鸣。
所以他只记住了第一声,来自她的口齿,带着兴奋的喘息,没有配合任何温顺的跪姿,甚至没有腰身的弯折,她只是当胸举着,不过头顶——所以他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么真诚,那么炽烈,仿佛穷极了生命之光华灿烂的,鲜活到璀璨的眼睛。
那双亮烈的眼睛弯起来,盈满清影——清清楚楚地映着他温凛这一生,最恍惚的惊容,和最失控的情动。
你有没有见过为你熊熊燃烧着的生命?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只为你跨山海而来。
只要你见过,就一定无法不喜欢,无法不注目,无法不动容。
更无法不全然接受,拍手叫好,甚至贪婪地索取更多。
——哪怕明知这一瞬盛极的燃烧之后,留给她的,终将是残灰冷烬。
【通化门】
羊肉被温火炖得软糯到入口即化,再煮就过头了,索性撤去炉火,把砂锅端进车厢里来。
王梁这两日驾车进进出出地跑消息,本就疲乏少休息,现在守着这么一个热气腾腾还飘香的东西熬大夜,难免忍不住眯了眼咽口水。胭脂在他身后塞了个软垫,自己凑过去让他靠着,又剥了几颗话梅给他塞嘴止津……一来二去的,这对姐弟干脆靠在一起,在温暖而漫溢羊肉香的车厢里打起瞌睡来。
作为经常守夜的奴婢,胭脂“闭眼就睡、闻风而起”的本事是一流,但通化门外的夜里实在平静,车内气氛更是安逸,她瞌睡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在一缕冷风拂面中悄然转醒。
雪天深夜本就冷,车厢要是突然漏风,冻坏了主子,她可万死莫赎了。她被吹得一激灵,迷蒙中也转头搜寻漏风处,就看见本该窝在车厢最内角的冯熙柔竟坐到了车门边,正拉开车帘朝外看,寒风就卷着鹅毛一般的雪花从车帘的缝隙中嗖嗖地钻进来。
——她怎么还在折腾啊?
胭脂难得对主子泛起了起床气,“姑娘!”
靠在她肩上睡得正香的王梁猛地惊醒,还在梦中品羊肉汤的唇舌茫茫然地咂巴了一下。冯熙柔也被她这一声惊得回头掩帘,近日对下人越来越坚定有主见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讪讪的尴尬,“漏风吹醒姐姐了?那你换个位置吧……”
胭脂的起床气来得猛去得也快,才出口就后悔对主子轻狂了,但话已经出口,接下来只能强行表现热心,“是我该和夫人换个位置才对!夫人,您想干什么叫我就是,何必绕出来亲自动手,天黑风冷,雪还越下越大了,您别坐风口,小心着凉!”
冯熙柔被她这一连串热情洋溢的“夫人”砸得有些懵,却没有乖巧依言,甚至在胭脂起身时坚持坐定了,“我就是看看外头有没有御剑的。”
胭脂已经飞快挪过来,直接拉上了漏风的车帘,“我帮您看,您快回里面去睡吧!”
“我就想自己看。”冯熙柔依然坐定,绷着脸严肃了一句,下一句又笑得故态复萌,撒娇道,“姐姐让我看吧——阿照一刻不回来,我心里就一刻不踏实,回里面躺下也睡不着。我坐在这里时时看着,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干着急,更难受了。”
她一撒娇,绷起脸的就是胭脂了,“时时看又不是时时吹冷风,我帮你看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冯熙柔笑得温软,态度却毫不动摇,“我坐这里时时看,就能第一个看到他回来,第一个出去接他——姐姐帮我看,是想先代我行妻子的应分吗?”
冯熙柔一个当家夫人对着胭脂这样年轻貌美的陪房丫鬟说这话,隐隐然已算是很重的敲打了,饶是胭脂知道冯熙柔九成九只是开玩笑堵她的嘴,也不免心里打鼓,暗暗惊疑。再见冯熙柔得意展演,方确定这确实只是玩笑,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讷讷埋怨道:“姑娘你真是……何必呢?值得吗?”
“丈夫赶夜路没到家,为人妻子的,等一等他而已,有什么不值得的?”冯熙柔顿了顿,望着那只羊汤砂锅,缓缓舒展了眉眼,笑容分外宁恬,“他心里害怕,他需要我等,那我就给——给多少都值得。”
“……”胭脂无言以对,而且她越是想着温晁那副不可一世的蠢相,就越是无言以对,不赞同这想法,更难懂这心情。但是非要理解,代入一下自己的事情……看在三晋土特产的面子上,也不是不好给那天杀的未归人留盏灯。
她稍露沉思之色,似乎心中有许多迷惑。冯熙柔难得在别人迷惑的时候自觉洞明,笑容中不由添了几分骄傲,又生感慨,“我从小愚笨,大家都比我聪明,都在教我,都在训我……爹娘是这样,大姐姐是这样,有时候弟弟也这样,胭脂其实你一样——你们都比我懂得多,都比我厉害。
“但今天,论‘爱人’……”饶是冯熙柔频作小女儿态,明言说“爱”时还是腼腆地顿了一下,但终归坦荡,“这件事,我终于比你们都懂啦。”
面上沉思实则默默走神的胭脂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谁还不懂了……”
冯熙柔没听清,“什么?”
胭脂恍然回神,立即红着脸找补说:“我是说:能娶到姑娘你,是姑爷的福分。”
冯熙柔一怔,随即面颊烧红,慌忙揪开车帘作掩饰。
帘外夜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铺天盖地,车头挂着的红灯笼照亮了她的脸,红光映红晕,那鲜活色彩于暗夜里分外亮烈,像是这年少的新嫁娘正熊熊燃烧着的稚嫩生命。
“能嫁给阿照……”她羞涩地抿了下唇,还是小小声地说完了,“也是我的福分。”
【蓬莱殿】
“既然你的和我的可以是一样的,你得到就是我拥有,你的大业就是我的心愿,那么我还有什么可吝惜自身的?世上多少人碌碌终生,连个毕生所向都找不到,更别提有机会去轰轰烈烈地拼搏和奉献,最后得偿所愿。
“你杀白虎名扬天下的时候,你行继位礼承岐山的时候,你立太初宫绘乾坤图的时候……”璋华一件一件追忆着温若寒平生得意事,万千骄傲中偏生丝缕耻辱,“我对自己说,那是我的福分。”
——陪你得意,偿你心愿,助你登顶,都是我的福分。
她自嘲一笑,“这拧巴的福分要是换给你,是不是就成了羞辱?”
“未必。”温若寒道,“温如销就当这是福分,虞丹歌也如此,任龙图、邢雪卿、温逐流也未必会觉得耻辱——”
“我问你!只问你!”璋华打断他,重申道,“如果换作是你温凛,会把自己的野望和收获全托付在别人身上,费尽心力换他得偿所愿,便觉得心满意足吗?”
温若寒没答,璋华倒也没强求——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非要他作答,只会是“你也配和我比”这等不堪入耳的废话。
“我劝自己满意,当这是福分,只是因为我相信你我对等;是因为我相信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是因为我对你还有指望。”
——前程的指望,事业的指望,婚姻的指望,家庭的指望,爱情的指望……
她这一生所有可能的指望,都对着同一个人,这样重重的价值寄托,要她奉献多少才足够?又要他回馈多少才应当?
如果人生有无数条路,那么她的每一条路上都绕不开他;如果自我实现如登山攀顶,那么她爬的每一座山的最顶上都是他;如果生命的无望是让人行道盈塞,登山封雪,举步维艰,那么她转尽四面八方也撞不开的每一堵墙,背面都写着“温若寒”。
因为“璋华”这个人,属于“温若寒”。
“温凛,我这一生的光荣、梦想、名望、子女……生前名、身后事,都寄托在你身上,也都只能寄托在你身上。”她顿了一下,毫无气弱地继续道,“但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不论背后是否纯粹,我待你足心诚,助你已力尽——我问心无愧。”
她真的问心无愧了,因为甚至有过完全为他奉献自我的时刻,在十七年前那场温宗主继位以来历时最久的闭关后。
那年炎阳殿的大门从初秋关到深冬,关得大明宫流言纷纷,关得不夜天满城风雨,关得温逐流和温问枢都做好了谢罪陪葬的准备,关得才老实下来的宗亲故姓又蠢蠢欲动险行宫变,关得她把温旭送上了去西凉的车……关到温若寒再现身时自带威压,所过之处灵涌如怒涛,再怎么雅量高致谈笑风生,袖里也攥着拳头,在人前拥抱她的时候,几乎压上了自己全身的体重。
那日宫变匆匆消解于无形,人群在纷纷议论中散尽,温逐流和温问枢一步三回头地关了炎阳殿门,留她被他失控的威压镇住呼吸,被他的体重压于地砖,被他的眼泪淋覆满脸——她被他的崩溃撕碎了自我。
——那一刻她真痛啊,痛他渗血浸肤也难成元婴的丹田,痛他受困狭障不得窥天的梦想,痛他的泪水,痛他的呜咽,痛他几乎要把自己撕碎的力道,那种痛比感同身受更真切,比物伤其类更深刻,心如刀绞殒身糜骨都不足以形容。
温若寒虽然至情至性,但其实眼泪罕少,且半数是人前做戏,三分是狂放得意时喜极而泣,余下一分留给床帏间耍无赖用,最后一分才带上了真切的哭音,全流在那次出关后的崩溃里——哭在她面前,淋在她脸上,埋在她怀里。
——那一刻她想,他这一辈子,是不是只会在她面前这样哭?
当全天下最最不可一世的男人,应付走所有敌人和朋友,最后关上房门,只选择在一个女人怀抱里痛哭失声——如果这一幕还不够证明他对她的彻底交付和全然对等,那还有什么够证明?
而如果他能回馈给她全部,那她还要什么自我?但凡他需要,她恨不能把自己撕碎了喂给他吞下肚,只要他别哭了。
——那一刻她想,她这辈子值了,有这么一刻她就什么都值了。
——那一刻她只想他好,只要他好,杀人放火毁天灭地她都敢去,她想把这世间一切一切都给他。
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是看着他痛苦便无法忍受,连死亡都恨不能以身相替,那么共享荣光和自我实现,又算得了什么?她连自我都献给他了,她生为顽石难成美玉,那就做块石头给他垫脚用,一路垫得他登临巅峰,再随他目光饱览云外天光——她都甘心!
可一念至此,她神思回转,越出被感情美化的回忆,看向了回忆里的另一个人。
——然后呢?
温若寒背手立身,已然整理好表情,收了早前的仓皇姿态,静静地俯视着她,神情寡淡,难测真心。
——然后他明知故意,随手弃之于不顾,告诉她,她所有的指望,都不过是一厢情愿。
毕竟这天下于他不过肆意舞台,满台皆是卑微蝼蚁,可以随意地利用,也有随性的喜爱,但都没资格与他现身同一,共享同等“为人”的光荣。
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是真的想过把自己全身全心地献给你啊。”璋华对着温若寒仰着脸,眼波盈盈,一如十七年前的诚挚旧影,轻轻地笑起来,“可惜我不配。”
这声“不配”被冲太多人嘴里说出来过,她固执地闭目塞听,当他们蠢人临死多作怪,后来又经他的口舌重复出来,到底难抗。
可她还是有指望,人活着总要有点指望,哪怕明知是镜花水月也能假装相信,哪怕只是一时一刻的饮鸩止渴——只要比那只金凤钗多一句道歉就行了,只要在赌气偷儿子走时知会一声她这个当娘的就行了,只要在她小产时昏昏沉沉地辨认来来去去那么多杂乱脚步的时候,多添他那一声就行了。
再贪婪的人也会本能地厌恶损失,为了保全已有的微末,为了让自己木已成舟的付出看上去不要像个笑话,她不是不能退而求其次,不是不能继续自欺欺人——但没有就是没有,到底还是没有。
人与人之间,有那么一些特定的时刻,如果该来的就是没有来,那么他就一辈子不用再来了;如果该有的就是没给到,那后来再补多少都不算数了。
可她偏偏还是犯贱,偏偏还是要把这些矫情的屁话说出来,作控诉去挑衅——无论态度语气多决绝,背后都还是想等一个道歉,想求一次弥合。
——再然后呢?
然后他只是笑,还是笑,笑得那么无奈,那么纵容,就像是在看一只炸毛尖叫的小猫。
“说得还挺对仗的,气势也够,算是难得的好句。”他对她的控诉和挑衅报以十二分的雍容,“就是用词浅白了些,等我有空改改,给你写一副字裱起来。”
他后来真的改,真的写,也真的裱——要不是她还要脸,他说不定还想帮她挂在蓬莱殿正堂上。
“为臣何幸,得奉明主。为妾何悲,未嫁良人。”
那么委婉达意的词,那么遒劲风流的字,那么精美华丽的裱,红木作轴,洒金为底,五尺方卷,写尽了她的三尺微命,一生悲喜。
所以那句话她后来总是想,但很少再说出口,毕竟除了自取其辱,实在没什么用了。
直至今日,她突然又想说了。毕竟时移势易,以旧言喻新篇,讽刺得恰如其分——不管怎么说,温若寒审美还是到位的,这实在是难得的好句子。
“何其幸也,奉雄主为臣。”璋华一字一顿地念着自己的未加粉饰的好句子,“何其悲也,嫁竖子为妾。”
——如今雄途大业将崩殂,回看此生蹉跎尽辜负。
她惨笑道:“这句话终于连前半句都说不出口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哦……”
面对着妻子在愁肠百转后的陈词,温若寒的即时反应和他的表情一样寡淡,而后微微偏了偏头,进入迷茫而迟钝的深思,像是她明明白白的死志里藏着多么曲里拐弯的隐喻一般,“你问我,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就是说,活着没意思了……那就是……”
沉思中的拖沓尾音刚落,温若寒迷茫得好像飘在九天之上的神情猛地沉入九渊之下,连明光下的迅疾出手都带了十足的阴鸷,直接正面掐住了璋华的咽喉,“不想活了?”
这一掐兼具快准狠,瞬间把人按在榻背上无处可避,掐握的虎口更是直压着脖头会厌,不用力也够就此窒息。掐得女人连咳嗽都来不及,重压下直接地紧闭了眼,下一息面上已泛青。
——但还是没掐死。
——怎么还是没掐死?!
可能因为用的是右手?所以袖里轩辕剑的嗡鸣震抖了他的掌筋?可如果换了左手,非利手就不会在这一刻乍然使不上力吗?
“你不想活了?你不想活了?”手抖得实在掐不死人的温若寒只能机械地重复前词,在严厉的逼问和阴狠的诘责之余,或许还有一丝孱弱的哀求,“是吗?!”
这该死的本能反应啊——手在抖,心在跳,这比他运功冲关时还猛烈的痛苦,无比生动而清楚地昭彰自己还“活着”,还活在这种过分的折磨中不得解脱。
他为什么还能容忍自己接受这样的折磨?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掐不死她?又为什么他不能把自己的心给剖出来,剖出来让她看看那到底是什么颜色又装了多少该死的纠葛?!
“你真不想活了是吗?!”
没人知道那一刻温凛有多委屈,是他嘴上说的千百倍,比他手上做的还要多。
她说得真多啊,偏偏每一句他都听得懂;她说得真好啊,所以他每个字都听着对。可是还是委屈啊,他真的委屈啊。
——她每一句都在说不够,每个字都在说不行。他承认,的确不够,确实不行。
——可他这个人,这颗心,能给到另一个人的部分已经全都给了,已经多到了连自己都惶恐!都迷惑!多到了手上分明都空了还想回头看看是不是还剩什么能给得更多!
可还是不够,还是不行。
——再怎么富有四海的人,这辈子也注定要为着某种渴望,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贫穷。
因为给不起,就是给不起,不是不想给,是想给也给不起。
——因为生命本就源自贫瘠,源自匮乏,源自向外索取,源自贪图更多。正是如此贫瘠的生命,才能喂养出那么旺盛的企图心,哺育出那么勃勃的生命力。
——所以贫瘠而匮乏如“我”,能给“你”的全部,终究只有这么一点点多。
有些人可能生来就把所有的天赋加注给了野心,或许也未必是为着什么伟大目的,只是某些自己都不清晰的不得已。温若寒其实从来也无所谓他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反正他接受,无论多么贫瘠或匮乏,他都乐在其中。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温若寒看着被自己掐握着咽喉命脉犹竭力睁眼的璋华,看着她眼里的那点摇曳不灭的光亮,终于感觉到自己撞上一面无形无质却永生难破的坚壁,那是源自他生命根底的虚弱和残缺。
多稀奇呵,他对着忘川敢生恨,对着天地犹不服,直到今日对着她,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穷途末路。
——但穷途末路,又如何呢?
温若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右手筋肉,压住几近抽搐的颤抖,虎口向前压实会厌,扣合五指抠进颈侧。
——便是末路穷途,也拦不住他想往前走,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掐死她有那么难吗?他前天才杀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更健康更年轻更死不得,而他只是一不小心没控住火就弄死了,根本没什么难的。
他的努力卓有成效,女人面色渐成青灰,手脚随着求生的本能挣动起来,但还没有形成抵抗的动作,又被更强势的意志压抑住了。她窒息中连呼吸都不能,更别提摆什么表情作什么笑,但眼睛依旧睁着,对着他睁大了,漂亮的形状烈烈的光,好似对垒的锋刃。
——她还有恃无恐吗?因为温若寒还需要她吐露内贼名单,一旦掐断她的喉咙,他连一个名字都得不到!
——她是在嘲讽吗?因为温若寒终于不再说什么委屈道什么真心,他终于暴露出薄情寡义穷凶极恶的嘴脸,这证明她说的一切都对,死亡是最好的证明!
——她当这是胜利吗?因为温若寒明明没必要动手但还是控制不住,失控只能暴露他的的虚弱,杀了她其实也是认输!
反正他清楚,她眼里再怎么亮,也绝不是泪光,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痴心女子被负心时的伤心绝望。
——所以她其实也没有多纯良无辜,就像他走到今日也不能全怪命运捉弄。
——所以他们这一对脏心烂肺的狗男女,正该被各自极致的贪欲驱使着撕咬出胜负。
——所以,所以啊……别再矫情了。
温若寒终于找到理由让自己松开手。
他甩了甩手,冷眼看她捂着颈上一道淡淡红痕狠狠喘息,他齿关一叩又几磨,突然冷笑道:“还是活吧,活下去吧——活着看我怎么赢,活着看我不介意——好好活着吧!”
璋华窒息方解,喘息之余又起头痛晕眩,咳喘着从抽屉里摸药来吃。温若寒垂眸望着她这副狼狈模样,悄然收了咬牙切齿的丑态,将情绪全然控制住,口中只剩冷漠的恶意,“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就看不到你儿子怎么回来求我。”
璋华正捏着药丸刚要吃,但听到“儿子”还是本能地抬了头——而后才意识到,他刚刚在说什么。
之前无论她情绪多么激动,甚至在濒死时刻都没失去的从容内核,这一刻也成龟裂。她毫不犹豫,起身就朝温若寒身上扑,身未至巴掌先落在他脸上。温若寒半点没躲,生挨了她这一下,顺势抓住她的手掌把人拽进怀里,盯着她失控的面目,口齿清晰语速飞快地继续说:“算清你的同党!想好你的罪状!祈祷你儿子最好不要想只当你儿子,不然——”
——不然……他要怎样呢?
还好璋华抽手朝他嘴上扇得够快,不然这么强硬的最终通牒说一半卡住了,可实在尴尬!
璋华扇温若寒的两声脆响,湮灭于两人肢体间沉闷碰撞。
璋华以前身体康健时也不轻易动武,十次取剑九次是唬人最后一次也只用毙命一杀招,温若寒更是个袖里藏剑以威势压人的,真打起来反倒乱七八糟,彻底失控,不计较招数,更难说姿态。璋华张手就扇,攥拳就揍,只剩指头能着力,就去抓去挠,手指尖也碰不到就用口齿去啃去咬。温若寒倒是想保持体面,单纯作防守控制,但脖子被狠咬了一口后,动作也难免狼狈起来。两个人毫无章法推搡着,连灵力都忘了,更别提什么佩剑,从榻前跌到地上,滚擦半周又撞翻了柜子。
药瓶、纸笔、首饰、发冠撒了满地,狼藉中是两个穷途末路的赌徒疯子。跌坐着的璋华被半跪的温若寒抓住两手,又故技重施,不管不顾地直接照他面上啃。趁着温若寒耳根吃痛抽吸的那一下,直接蹬脚踩上他的腿,单手撑在他肩头,半身上窜找到高度优势,抽手正要往他脖子上掐——偏偏此刻一口气没上来,一口浓血先于两手喷在他颈上,淋淋漓漓地渗入衣襟。
随这一口血喷洒淋漓,一直苦于不敢用力也难以留力的温若寒怒火又烧上了新高度,一手提璋华衣领一手抱腰身,半仰中直接一个鹞子翻身,中间又挨了一咳血淋襟两记顶胯腿还有数不清的爪子……就这么乱七八糟起了身,强抱着她往榻上按。
“别吐了!你现在还能吐给谁看?!”温若寒没轻没重地往她嘴上捂,俊美的脸上如今一口齿痕几点血色,面目狰狞地恶狠狠地骂,“别吐在我眼前!别死在这个时候!睁大眼睛给我好好看结局!看我一个一个杀过去!挡我的无一例外!从你自己开始!”
璋华指甲还抠在他颈后,闻言又呕出一口,温若寒根本捂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血涌出指缝往外淌,气急败坏地骂:“温情呢?温情死哪儿去了?我养她是吃干饭的吗?!”
回应他的只有蓬莱殿内寝的寂静无声,今天晚上璋华连值夜的仆人都没留,温若寒这个尊主无能狂怒后也只能自力更生。他从满地狼藉中捡出自己最眼熟的回春丹,又捏开璋华的嘴巴往里塞。奈何璋华就算有心配合,此刻也根本控制不了咳意,含着药丸咀嚼不了更咽不下去,甚至在咳嗽中吐了出来。
那偌大药丸被她吐到唇边还没滚落,温若寒想也没想,直接凑过去叼进嘴里,咀嚼两口又凑回她唇边,捏开齿列,直接把药嘴对嘴地合着满口血往里灌。
两人唇舌脸面间又是鲜血又是药渣,本就难看,经过了喂药时的胡乱贴蹭,甚至变得恶心起来。
不知是被血药呛得难受,还是无法忍受温若寒贴得这么近,才配合了一小会儿的璋华再次反抗起来,而且挣扎得更加剧烈。尤其当温若寒又捡了两丸药嚼了,再次压下唇,她干脆扭头去摸寻自己的佩剑。
温若寒左手强行掰回她的脑袋,继续喂药,右手控制住她在榻上乱摸的手。可能因为璋华手上挣扎牵动了他的衣袖,又兼他做恶心事时情绪激荡至某个峰值,他袖里一直嗡鸣不住的轩辕剑终于自行滑脱出鞘,但寒光尚未露满寸就抵到璋华指间,便温顺地归了鞘,复归安静。
混乱中,璋华唯一自由的右手终于从头顶的榻缝里摸到了自己的佩剑,握住柄反手一抽,剑鞘自动脱落,随着一声尖啸,阴气森森的寒刃终于重见天日,直直压在了温若寒颈侧。
温若寒后脊一线猛一颤,终于停了动作,周身罡气复起,将那剑刃弹开半寸。
但来不及了,一线鲜血已然从他颈侧细细地渗出来,粘在剑刃上瞬即变黑,继而那一线红迅速扩大创面,淌下一串的黑血。
满室寂静,唯二两个活人近在咫尺,似乎连彼此的血流声都听得清晰。温若寒半颈黑血,璋华满口鲜红,一时有些诡异的相得益彰。
温若寒在恍惚中慢慢直起腰,璋华也在怔懵里慢慢坐起来,整个过程中,两个人的眼睛一下不错地看着那把阴森森的短剑——剑有双刃,一刃沾血不碍另一刃还光洁干净能倒映人影,那一刃于光晕中分别反射着两个人的脸,他看到她的,她也看到他的。
两人的目光如此胶凝在剑刃上少顷,温若寒嗤笑一声,璋华才恍然移目,看着他颈上黑血仍在流,反衬得脸色依稀苍白起来。她张了嘴,还没说话,又是一口残血顺着嘴角淌下来——她面容以鼻尖为界上下两分,下半张脸无声无息地淌血,上半张脸恍若未觉地落泪。
其实她并没有多用力,但这把剑上的重重机巧,集匠人所铸锋锐、刑狱所淬亡魂、虞翯所封阴法于一体,正是为了让她随手一抽不多用力就足以杀人毙命——不握鞘也能自行出锋,不作割刺寒气也可破皮,但凡破皮就是怨魂噬血连阴法刺魂,难以活命,这也就是此剑“沾血立死”的根源。
而温若寒虽然罡气罩身,立即弹开了寒刃,但并没弹开多远,且已然沾血,阴毒的剑气依然不依不饶地侵蚀着创口——血口已不见初红,黑血正不断地淌进衣领,渐渐将红衫上的金纹染作深色。
但他似乎没感觉到多少疼痛,好像脸色的惨白也不过是黑白色差所致。他甚至没有在嗤笑回神后第一时间止血,而是轻轻将那把没什么力道的剑拨开去一点,又捏住剑锋,抹掉了刃上的残血,在双刃的冷光里凝视着自己完整的狼狈倒影。
他又笑了一声,“你想杀我,也不要用这把剑。”
两人相对寂静。璋华放剑在身侧,默默吞咽口中残药,调整气息,擦了擦下颌处的血污。温若寒运灵半个小周天,方清出阴怨之气,化创口处的沉黑血作鲜红,才止住血。
两人姿势距离与方才相比没大变,上半身虽离得远了些,但仍交坐在一处。他的右手还制着她的左手,交缠的十指下压着从他袖口探出一寸的轩辕剑。
他松开手,由着佩剑滑脱出袖,握住剑柄。轩辕封鞘渴血,难得被主人抓握剑柄,立即爆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轰然嗡鸣。
璋华本能地抓住剑鞘,那嗡鸣声又戛然而止。
温若寒并无意外,却也有些恍惚,这两日间他心情难得这么平静,又或是彻底心死认命,才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回想:这一切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他想啊,想啊——想到了他第一次把轩辕剑扔给璋华擦拭,她一边擦一边埋怨“这剑随你嗡嗡的好不老实”;想到了他在乱葬岗虎妖窟外,隔着无数劝他“差不多得了”的孬种把轩辕朝她递,她一声不吭地接过去给他的战利品剥皮拆骨,送到他手里边,还仰着张血蒙蒙的小脸,问他“还要不要眼珠子”;想到了他在炎阳殿前策马缓行,看她在乌泱泱的人潮中直奔他而来,捧起轩辕第一个喊“宗主”;想到了他在炎阳殿整治岐山,在大明宫谋算天下,在人前说宏图伟业说到意气风发,腰间轩辕嗡鸣弹动,她就坐在屏风后像是听不懂一样望着他笑,之后状若无意地随手擦摆件,一直擦到他的佩剑上,擦到轩辕安静归鞘,还要小声夸一句“真乖”;想到他十七年前那次出关,那么多混账拿着那么多屁事重重地围上来,问得好像他们真的有多懂得他多在意他,她就坐在最外围,拿着他解下来的轩辕,手上慢慢地从柄底摸到鞘尖,眼睛凝在他身上一息都不肯错……
“以前你说——但凡我想,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毁天灭地,你都陪我去。”他看着现实中璋华紧攥着的轩辕剑鞘,对着回忆中的那双眼睛说,“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难道真只是,逝者如斯川,涛涛东流去?只有如此虚妄的造化才可供人排遣怨恨吗?
温若寒握着剑柄的手猛地紧攥,轩辕在剑鞘中挣扎弹动,灵力涌动几息,剑鞘突然崩裂,剑刃破鞘而出,锐气纵横出凛风,刮得璋华半掌鲜血淋漓,半身残鞘粉碎。
她茫然而吃痛地抽吸一声,抬眼看向了正对着她清越长鸣的轩辕,还有持剑起身的温若寒。
她不由本能地握剑对峙,长剑对短匕,彼此锋刃所指,都恨意隐隐。
——反正不能把所有怨恨之因,全归在一个人身上吧?
“你恨我是吗?”温若寒持剑嗤笑,剑尖在半空中游移地虚划着,在他纷乱的视野中勾勒着属于旧年的那张脸,“但璋华,我告诉你——
“我温凛这辈子,想要的太多,利用的太多,拉拢欺骗空许诺,最后辜负的也注定多——将来太史家执笔,《九州通鉴》上留名,写我贻害岐山几代,负尽天下苍生,也未可说。
“但就算我对不起天下所有人,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因为你我之间,不是我先招惹!”
赘言长论中,有晶莹的水色在他眼里悄然滋生、凝聚、满盈,最后滴落而下,因俯视的姿态,这滴泪根本就没沾脸,转瞬消弭于满地狼藉,没有分毫痕迹。
只剩他眼前旧年影今朝颜相合,所持剑尖就虚定那盈盈眉眼正中,他忍不住又喃喃地重复:
“不是我先招惹。”
【通化门】
连绵的风雪将近下了一整夜,从零星雪花到满天鹅毛,又从片片飞絮化细碎盐粒,直至漆黑的天幕渐变为隐隐泛红的玄色,仍未全然收歇,或许还要下到天大亮。
城外驿棚下停驻的车前挂的红灯笼是此刻难得的光亮。灯下车马格外安静,除却马匹不时的踱步外,只有主人车每隔一刻钟的掀帘探看,才算得上活物的动静。
冯熙柔又一次拉开车帘,寒风照旧兜头吹来,这次少夹雪粒,却也激得她嗓子疼。她习惯性地朝东方凝目探望。
大概因为飞雪渐停,玄天中显露出稀稀疏疏的几粒星子,闪烁中由暗变亮,色彩也不单调,瞧着好像还越来越近……近?!
冯熙柔猛地朝车外探出半身,试图将那闪烁的光点看得更清晰。这动作把胭脂吓了一跳,眼看她越探身越向外,几乎要爬出车厢,忙一迭声问“姑娘你怎么了天黑雪大小心摔下去”,又从地上抱起几把油伞跟上。车厢随两人动作摇晃,王梁只能手疾眼快地扶稳尚有余温的砂锅,脚下将一把滚到边角的伞朝姐姐的方向踢。
等冯熙柔推开胭脂的阻拦,完全爬出车厢时,天际的闪烁已近一里间。看似遥遥星子流光,原是迢迢归人剑光。御剑之人方落地,就踩进了深及小腿的积雪中,一时裹足难前。只有一人当即甩开了身上的累赘大髦,露出单薄而轻便的身形,直朝驿棚下的灯火踉跄跋涉而来。
暗夜天光近无,灯火也照不清太远,冯熙柔盯了那人影几息,突然喊:“是阿照吗?”
她扶着车门艰难起身,想摘灯下车去看。但才摘下灯笼,还没来得及下车,那人已经跋涉到了近前——都不必灯火照亮,光是一个轮廓,就已够她认清归人。
温于照一言不发仰起脸,望着持灯立在车头的冯熙柔,以晦涩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冯熙柔也垂眸回望他,从略显单薄的衣装扫上通红的面颊,最后盯住了他格外澄亮的眼睛。她突然把灯笼扔给胭脂,不管不顾地在不太稳当的车架上直接蹲下,大大地张开了双臂。
他猛地扑进她怀里。
她稳稳地抱住了他。
他们身上都是凉的,像是裹了一层冰雪做的壳子,但那雪壳在拥抱中转瞬融化,只剩人的体温。一瞬刺骨寒凉后,只余满腔酸涩的庆幸,此刻言语说不清也无用,连呼唤名字都多余,他们只是一声不吭地收紧手臂,把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
天上还在零星飘雪,接了灯笼的胭脂默默给他们撑起伞,但瞧见后面还有人在朝这边走,又转手将打开的油伞转交王梁,自己则轻快地从另一边跳下车,一边撑起新伞,一边朝远处的人影飞快地跑起来。
但驿棚的地面和外头的早已两样,她才出棚下就先陷足深雪,撑起的伞又被风带偏了。她左摇右晃间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幸亏远方人影来的快而从容,袖手一招,便有灵力将她托回平衡。她连忙朝那人来的方向扭正身,举起伞跨前一步,正好将油伞遮在那人头顶。
——是温逐流。
胭脂过分灿烂的笑容顿时褪成尴尬,好在天黑也看不清,“……大人小心雪。”
温逐流点头接过伞,从她身边轻快路过,随口交代:“人都在这里了,不必多劳迎接。”
紧随其后的修士也纷纷从胭脂怀中取伞道谢,还有过意不去的瞧她是个姑娘,还热心地架住了她摇晃的身形。涌动的人群带着她往回走,她在其中茫茫然的转头环顾,倒退中还想往前去,又被人流带回来。
等这些人走回驿棚,冯熙柔已经被温晁抱进车里,另一架车上也有粗仆下来热情接应远路而归的修士,温逐流任其交洽,自行查看车前拴马,被几匹马温顺地贴蹭手臂。
热闹之外,胭脂背对着他们站在冷落的边角,兀自眺望玄天暗地。
好一会儿,热闹收歇,大家都各就各位准备回城,王梁才端着空砂锅下车来,对着胭脂的背影叫:“姐?你在看什么?”
胭脂的背影迟钝地颤抖起来,依然一言不发,王梁走到她身边,才隐约反应过来,“那个谁怎么……”
——没跟着一道回来?
话没说完,胭脂突然扭头看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凌厉,王梁顿时收声。
“我在看雪。”她漠然地答道,“好多好多雪。”
——好多好多血。
彩蛋:关于璋华的佩剑怎么来的
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故事,早到恨尚未开始,爱也不到极致。
那是清玄九十四年间,青年男女在搞事创业的间歇闲来调情。他们尚未经历命运恶意的磋磨和世道人心的考验,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远未来,四目相对间毫不吝啬情意,满是泛滥的真心。
岐山温氏二公子温凛归府时已是黄昏后,府上早用过了晚饭,早睡的甚至都准备吹灯就寝了。
这样安详宁和的夜幕时分,温凛这个主人的归来照旧没惊动多少人——岐山这位温二公子修为高,身法好,性子独,向来不喜欢仆从前呼后拥地给自己当累赘,从小就是个独行侠,成人开府后养了一家子客卿臣属,行踪才稍有定数,但还是偶尔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明府上布防周密,但就是没人看见他从哪个门进来,又从哪条路穿行。只有寝阁门口的守卫得见真踪,多少年一照面就见他沉着脸一挥手,立时连问好都不敢,直接拉开门退下了。
沉着脸的温凛进门去,一照面就是与外头气温不符的融融暖意——这屋子里新修了地龙,对他这个把烈阳功法修到七重境的金丹修士来说,其实是有点热的——他急冲冲的步伐不由缓了缓。
见内室灯光明亮,知道屋里人肯定还没睡,他脸色才稍有转好的迹象。
但方才房门一开一关,里间还是安安静静,没人出来查看——怕是真进了贼都不知道!
一念至此,他才转好的脸色又泛沉,但没直接叫人,反倒真像个贼一样放轻了脚步,甚至完全是悄无声息的往里走去。
他走近里间——没人出来看!
他绕过屏风——没人出来看!
他站到床前——还是没人看!
架子床四角围纱帐,朦胧中只见一床锦被起伏,里面分明有细碎的人声。他无声地撩开帐,就见床里被子裹人成蛹,只露出一只脚,还很自在地拧着踝晃荡,大概根本不知道已经有人近在咫尺,一拔剑就能剁了她。
温凛出手如电,按足抓踝拖人一气呵成。女子被他猛地从被子下拽出半截身子,在短促的尖叫中拧身坐起,手中一刃短匕直刺他面门——在捅进他咽喉之前,她先看清了偷袭之人。
璋华没好气地收剑归鞘,“一回来就捉弄我!”
温凛冷冷嘲讽:“出剑太慢,反应也太晚——我一进门你就应该发现的,耳朵难道是长着好看的吗?”
“有守卫看门窗,有禁制防外人,我有必要成日竖着耳朵吗?”璋华理很直,但看他表情严肃,方才又实在惊悚,到底气弱,“我在被子里蒙着头呢,当然听不太清外面的声音了。”
温凛“呵”了一声,不置可否,似乎还想反问一句“你猜刺客会不会因为你把头蒙在被子里就当没看见你”,璋华飞快转移话题道:“知不知道我在被子里蒙着头干嘛?”
温凛一怔,挑了下眉头,眉眼不自觉地舒展。
璋华转头朝被子缝隙中看了一眼,听里面细微异响,突然神经兮兮地笑起来,朝他勾勾手,“来,来——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温凛撇了下嘴,还是依言凑上前,从被子褶皱的缝隙间朝里看去。一旁并肩偷看的璋华突然大力掀开被子,“腾”地把他和自己的半身一并蒙进去,明暗变化中大变活人,惹得被子中爬卧着的小娃娃一声惊呼,随即攥着拳垂床几下,“咯咯咯”地笑起来。
璋华又卖力折腾几次,逗得小温旭笑了又笑,方彻底掀开被子,把小孩抱坐起来——小温旭也不像同龄孩子那样易哭爱恼,乖乖被母亲摆弄着坐好,还在笑,只是坐姿不太端正,要两手各抓着自己一边的脚丫才能坐稳。
璋华指指小温旭对面的温凛,“旭儿,他是谁?”
小孩抓着脚,对着年轻的男人乖乖地笑,发音清晰,“爹——!”
温凛一怔,脸上并没多少第一次听儿子喊爹的欣喜若狂,反倒有些惊疑不定的呆相。
他毕竟还年轻,没什么传宗接代生养继承人的迫切需求,和璋华之间都可说是贪图享乐的无媒苟合,看儿子也一度像是看个麻烦的副产品——在小孩刚生下来丑得像猴子只会拉尿哭嚎的时候,尤其如此。
看“爹”不应也不笑,小温旭似乎觉得是自己喊得不够清楚,主动放开了脚,张开手臂高高举起,无师自通地叫出了叠字:“爹爹——!”
温凛歪头看着小娃娃乱挥手喊爹,怔然中突然“噗嗤”轻笑,伸手摸摸他圆溜溜的脑袋瓜,瞧他举着手,像是要抱的姿态,顺势俯首,把孩子抱了起来,“嗯,叫对了。”
孩童体温比成人稍热,抱起来格外温软。这温软好抱的东西还会呼吸、会发笑、会叫“爹”,还带着一股香甜的奶味儿。一入手,温凛就忘了他刚出生时有多丑,只觉沾上手就放不下了,干脆像个宝贝一样搂进怀里,紧盯着拍抚不住。
难得他主动抱温旭,璋华还不乐意了,急道:“你别这么抱他!身上那么凉,还脏!他会啃你衣裳的……”
温凛随她埋怨絮叨,一味抱着儿子晃晃悠悠,不肯撒手——虽然少抱,但他还是会的,且臂弯牢靠,悠荡得小温旭“咯咯”直笑,高举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衣裳和头发,嘴里哝咕着一连串的“爹”。
他听这孩童牙牙学语,面上渐渐失神,手上却抱得又稳又紧。在小温旭又一声清晰的“爹爹”中,他突然低下头,把脸贴在孩子柔软滑腻泛奶香的脸蛋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
璋华本还在纠结他身上的斗篷会不会被儿子含进嘴里,一看他如此作态,心知异常,也不再唱反调了。她默默靠过去,在他绷紧的肩上揉揉按按,等彼处筋肉随他长叹声放松,又转而拍背顺气,顺便拉扯斗篷系带,将领上的大毛毛拽离小温旭泛着水光的嘴巴。
小温旭倒不介意大毛毛的离开,他还在温凛的拍抚中哝咕着“爹爹”,本还念得很清楚,但说了太多次,难免歪音,最后干脆念成了“爷”。听得温凛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认真纠正发音,“是‘爹’,不是‘爷’,不要叫‘爷爷’。”
牙牙学语的小孩哪里听得懂如此高深的语句,只是学大人说话,父亲越纠正“不要叫爷爷”,他就把“爷”学得越起劲……如此鸡同鸭讲半天,教育失败的温凛闷了火,偏偏对奶娃娃没得生气。
正纠结中,新学了“爷爷”的小温旭倒是累困了,手上还揪着父亲的一缕头发,头一歪,眼睛已经闭起。
璋华才把温凛的斗篷解下,正好借此当包被,托着儿子放进床边的悠车。一推一摇,小孩很快连呼吸都匀净下来,实在好带。
小的是好带,大的是真不好伺候。
方才谅温凛抱儿子不方便,她费了半天劲才脱他一件斗篷。现在儿子脱手,这人还是像个大爷似地坐在原地,被她一看,就张开手——好像和儿子一样要人抱似的,其实还是要她服侍更衣。
璋华认命走回床边,继续替人脱衣,但才握上腰带,就被他猛地收拢双臂,压进怀里。
实在被抱得太急太用力,她本能地侧过脸。于是他贴过来时,嘴唇就落在了她侧颊上,没啃没吮,就干干地贴在那儿不动了,倒是鼻息在她眼下熨得丝缕潮热。他手臂继续收紧,不似寻常亲热时的强势甚至急色,似乎只是因为怀里空了,急需新的活物体温。
璋华身上由他抱着,手上轻轻松松地抽下腰带,才稍稍起身,正眼端详他的表情,更纳罕道:“去兰陵逍遥大半个月,回来怎么这副样子?你怎么了?”
温凛他懒懒地垂下眼,再次收紧手臂,干脆将她抱上了腿。两人身体全然贴紧,侧脸交错时,他多蹭了一蹭,又亲在了同一处软肉上,但多抿了湿热的一口。
璋华暗暗翻了个白眼,手上拐着弯地摸衣扣系带——他外衫用的是满绣的好料子,花纹看着活灵活现,紧贴过来却磨人,不如里衣软和。
他心里憋着事,现在紧着怀不给她方便,偏不肯张口示弱,她只能一边摸索一边猜,“你走这些日子,宗主病势愈发重了,接连招三公子侍疾,你大哥那里没动静,我们也没多折腾,只让温问枢备了些药材聊表心意,礼单我已落印,但还没送去——你要不要看看?再添点别的?”
“不看,你和问枢看着送就是。”温凛稍稍松了手,不咸不淡地敷衍道,“全个面子罢了,我管他去死!”
他这一松手,直接被她脱下了两层外衫。他也像是卸下了一层束缚,展肩松腰,搂着她往床上倒去,舒舒服服地摊开肢体。
璋华侧趴在他怀里,凝目看他里衣腰背间那三道红痕,是清洗不掉的血渍。她枕在他肩头想了想,方主动回抱,手指恰落在那处血渍上抚按,问:“那……金二公子的夜猎,顺利吗?”
“……顺利。”温凛无声弯唇,笑里难说几分悲喜,“我和金光善猎得顺利,他死得也顺利。”
璋华指按过血渍,见他脸上并无痛色,却也无喜色,不由搂上他后颈捏了捏。他侧首枕在她手腕上,闭着眼长出一气,喃喃道:“死得好啊,死了兰陵才让人放心。”
既然不是那些要命的同门事,璋华也放了八分心,主动凑过去别颈贴蹭,被他一口咬在耳尖,又滑至耳垂吻吮。
她想偏头躲开,又被他强按回来,索性就这么贴在他耳边说:“哦,那就剩一件小事了:月末你大哥府上聚茶会,他夫人坐实了有孕显怀,夫妻俩也很是恩爱——黎家好像也歇了把琼瑶姑娘送去抬平妻的心思了,一旬都没见她出门了。”
温凛吮过她耳垂,又蹭腮边,正要贴上嘴唇,听到“琼瑶姑娘”一句,反倒停下来。他一直惫懒低垂的眼睛突然睁抬,正经支起脑袋,扶正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轻笑道:“的确是小事,而且——干我屁事?”
他一起精神说粗话,璋华也不强装温柔小意了,那话说得本就心堵,这下干脆大大方方地白他一眼,烦躁地反问道:“那到底什么事干你的?你自己说吧——一个月没回来,一回来还叫人猜谜,谁猜得中?”
温凛“噗嗤”一声又发笑,瞧她又翻白眼拧身要走,先一步压在她身上埋脸在她肩下,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是笑她暴露本性发真火,还是笑她小女子心态白呷醋。
璋华被他压得动不了,愤愤捶他几下,但也只是让他的肩背更舒展开来。
温凛笑够了,才撑起身,低低说了一个名字:“聂清霜。”
“……金二夫人?”璋华一脸迷茫,一时竟猜不出这有什么可让他不高兴的,想了想,才试探道,“夜猎在她那儿,留后患了?”
“没有,也无所谓。”温凛摇头道,“我是无所谓,金光善可不敢。我把聂清霜给他处置,他倒也把人带回金麟台了……但听说人回去时已经神智失常,还被诊出了不作准的孕脉。”
他说得含糊,只是几个简单信息,璋华乍一听只是可惜,但稍一深想,突然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瞧她发抖,他反而发笑,合手将她抱住,又俯身凑向她耳际。
璋华皱着眉,奋力将他推开,“别跟我说细节来恶心我。”
想说的都说完了,非要说细节也不过是杜撰,温凛郁结的心思通了一半,现在笑得分外和蔼,“好歹还活着。”
璋华扭脸发恼:“别跟我说!”
“不是有意恶心你,是认真说的。”他把她的脸摆正了,端详着这张美艳面庞,嗔怒中更令人平添狎弄心思,此刻反倒让他隐隐生畏,“沦落至此,好歹也要活着。”
看她在他掌中怔然失神,盈盈眼波中平生潋滟,他又伏下身,嘴唇擦过她耳边,又蹭蹭侧脸,于温热中缓了一口气,才有兴致欣赏她带着水光的眼珠眨动又乱转,鲜活得可爱。
两人在床上混闹过几轮,他闲来端详她鲜活神采,余光中有物什反光刺眼,原是她放回枕下的佩剑。他眼神突然一凝,摸到手中打量——握在她手里正好的大小,对他来说就有些短小,剑鞘朴实无华,出锋后吹毛断发,但平素总是被用来裁纸。
他握着短剑出鞘又归鞘,反射的寒光在他面上明明又灭灭,突然道:“给你的剑加几道工序吧。”
枕在他肩上胡思乱想的璋华懵懵回神,“什么?”
“这把剑,利是够利了,但以你的根骨修为,再怎么学招式,遇到大麻烦还是不够用,只能在剑上多做些文章。”温凛起身,一边拔剑比画着,一边起兴盘算,“那些传世名剑,出鞘惊天下的,要么是封印剑灵,自有意识;要么是饱饮鲜血,怨气萦刃——剑灵没什么意思,怨气倒很得用。
“杀生逾千剖丹过百,总能淬进去一些怨气,阴气森森的,都不用催动金丹,随手挥出去自成剑气。再篆刻些阵法符文,沾了血便生效,之前在夷陵遇到的眉山弟子就和我说过这个构想,只可惜阴法不容于‘正道’,未曾试验……他是叫……叫虞……?”
“虞翯,表字丹歌。”璋华从旁端了水盆茶盏,一边为他洗漱擦脸,一边简要提醒道,“年节时还以你的私人名义送了节礼,送的是西南少见的凉州寒铁,好蕴阴怨之气——他现在研究的好像还是什么阴阳逆法,今年就要从玄机馆结业——但一个虞氏本家弟子,怕是招揽不了吧?”
“阵法靠传承底蕴,散修中,唯独在此道差了些……怕是招不来……”温凛略生纠结,但唇角一抿,又满脸无畏,“招不来我就自己养,岐山又不是没有故典旧籍,大不了从忘川抄录。阵修成才不过十年,大不了我花二十年养两代人,总有几个是能得用的吧?”
这话扯远了,他看回短剑,又道:“暂且只能先淬怨魂了,要杀个够数……”
“杀什么呀?”璋华有时候真受不了他老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是什么日子过不下去易子而食的坏年节吗?哪有那么多活人好给你杀,就为了淬把剑?杀猪杀鸡杀鱼行不行?那送去厨房就够了——还得是大明宫的厨房,我们府上一时也杀不够那么多。”
温凛被她逗笑了,但也起了灵感,“杀猪当然不行,没开灵智的东西淬不出多少怨气,但大明宫里——地火殿?”
璋华刚从床下抽屉中取出新里衣,闻言拽开他身上衣带,没好气地道:“地火殿直属宗主,是大明宫中最铜墙铁壁之处,你伸得进手吗?”
“那可不一定……找个借口就是……”温凛跑神跑得很远,“刑名之所死人最多,且都是罪大恶极怨气深重的,要是能从那里淬得剑来,那你以后——可真没人能欺负得起了……”
他嘀嘀咕咕,她左耳进右耳出专心换里衣,扯开衣襟,就见半身肌骨线条流畅少瘢痕,唯独侧腰上三道血痂破坏了美感。披新里衣时,她手上松松一勒系带,指头顺势滑到那血痂上,才在痂边一擦,他的嘀咕就此中断,虽无吃痛抽吸,到底皱了眉头。
她问:“疼?”
“痒。”他说,“毕竟是我师弟,兰陵金氏唯一拿得出手的子弟,杀来不易,但也就是皮肉伤……别摸了,痒。”
她的手还拢在那处抚摸不停,人则趴到他肩膀上,看他皱眉忍痒的模样,不由坏心眼地笑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往他肩窝里磨蹭,接回了原本的话题,“何必那么麻烦呢?其实只要你活着就好了。”
他抓出她的手,报复性地刮着指甲上的胭脂色,随口应:“嗯?”
“我说,只要你活着就好了。”她仰起脸来,温热的呼吸拂过他下颌,合着笑弯的眼睛,宁恬静好,“只要你赢就好了——只要你不死在我前头,我就一辈子都挨不上别人的欺负。”
这话无论是说在当下这个岐山风云变幻的紧要关头,还是说给温凛那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宏图伟业,都实在沉重,重到不该用她现在这副姿态来言说——不仅贴得近,还在笑,而且一边笑着说,一边还要抽回手在他胸前轻轻划拉,从衣襟上划到里边去。那模样既世故又天真,真真假假的,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撒娇哄人。
但温凛实在吃她这套,敞开怀抱照单全收。
两人侧脸贴近,呼吸暧昧地交错着。他还嫌这么亲着不方便,直接把她搂到正面来,捏过下颌,先含唇珠,后封全口。还没等舌尖扫过齿缝,她先腾出手来按住了他后脑,反客为主,舔开他的牙关,狠狠地扫进口腔……
两人床上向来合拍,但她难得在前戏里就如此主动,猛地来这么一回,亲得他指尖都麻了几麻。他从她里衣下摆摸进去的手不由就此停在后腰上,在麻痹中用力抓握,握得她皱眉哼气,他顺势就着这气口亲回去……如此较劲几轮,她才率先认输,稍稍别开脸喘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唇舌还在回味,手也不肯放,脑子却转得飞快,突然警醒起来,“我走了小一个月,走之前你癸水才干净,今天是月初三——”
他牙关不自觉地磨了磨,“不该是你小日子的第三天吗?
“你都快比我记得清楚了。”她舒服地眯着眼,似乎仍在亲吻的余韵中,但笑得十足蔫儿坏,“疼倒不疼,就是腰有点儿酸。”
温凛表情不善,但还是默默半坐起身,在她结实的腰肢上揉了揉,磨着牙道:“那你还来招我?”
“机不可失嘛,一个月独守空房,好不容易等公子您回来了。”
她口中语调悠长,唱戏一样婉转,盈盈眼波里,泛着点儿娇滴滴的狡黠——就是这么一点天真的勾引,让他没来得及把她推出怀去,就这么让她抓住机会,打开双腿,正正骑在他腰下一寸。
“我可不得——”她抽掉簪子,长长青丝披散下来,铺天盖地一般地蒙在他面上,“在你欺负我之前,好好欺负一下你吗?”
她跨坐位置紧要,臀腿一压,便激得他呼吸泛紧,腰再一扭,直接逼出了一声闭着眼的喟叹。
在他轻轻的叹息声中,她伏下身,更深更深地吻了进去。
(十五完)
他梦见不夜天。
——遥远的,过去的,崭新的不夜天。
七岁那年,不夜天多年的旧城扩新收工告成,由原来围大明宫外建的狭小城郭和杂乱村落,扩建出齐整美观的一百零八坊。
收工早在中秋,大礼则定在除夕。早在中秋家宴上,凑趣夸功的贺词便不绝于耳。他一个小孩子坐在下头,尚且快把脸笑僵——好在旁边坐着个阿晁不时胡说八道惹他变脸,才活泛了表情——爹爹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姿态,笑纳所有祝颂,并无过分欢欣。
老四在这样的场合总是格外胆大,离了姨娘膝头满地跑,去黎相手边喊一圈外爷舅舅叔叔伯伯,就收回来满满一袋金瓜子,身上也披挂了不少小礼物,又叮叮当当地跑到爹爹座下展示。爹爹摸摸老四身上一片叮当环佩先是笑,笑够了就和宗里长辈感慨说大的愈发混不过小的了,他这个当宗主的出去走一圈肯定也得不来这么多礼物。晏晏听了,就放下自己的蒸蛋羹溜过去,挤开老四往爹爹怀里钻,把自己新学才编出的第一只藻井六花结往爹爹腰上系。老四在晏晏面前反而胆小,乖乖让她挤过去,还帮她提着裙角,怕她绊倒。等晏晏像个小孔雀一般趾高气扬地回来时,手上已提着沉沉一袋金瓜子,连袋子都是含凉殿的绣制。但金瓜子又不是真瓜子,嗑不动反硌牙,大半都被阿晁悄悄摸走打弹弓玩了——于是整个家宴的后半场他就彻底不用笑了,一直在席间桌下捡金子。
一场中秋大宴,他前半场满脸堆笑扮好孩子,后半场当冤种大哥给弟弟补漏子,其间还要应付老四的炫耀眼神和晏晏花绳上的死结,回了蓬莱殿还要加一场满屋抓弟弟的屁股打的戏码——真打哭了又要哄,他还哄不好,只能白沾自己满身鼻涕,再眼睁睁地听着阿娘应阿晁说他可以养一只小猫崽……就这么带着满身疲累加鼻涕倒头就睡了。
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沐休日不上课,但晏晏比夫子还勤勉,一大早就跑他床头编小辫,还说他“羞羞脸起太阳照屁股了才起床差点耽误和爹爹一起出去玩”。
当然,那场很可能是晏晏临时起意,被爹爹随口答应,最后辛苦阿娘极限安排车马的“出去玩”,最耽误事的那个并不是他,而是走到门口就躺倒闹脾气“为什么不能坐大车走正门我想用弹弓打门钉”的阿晁。于是他又担负起大哥的责任,抓着小胖墩的两脚倒拖几步上了车,阿晁还躺在车厢地上不肯起来,正好给他脱了鞋当垫脚。
他的脚垫弟弟很快就被大明宫外的风景吸引着爬起来了:出了宫门又出内城,迎面就是色调统一的新坊墙,车马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缓行向前,并行或交错的车架一辆接一辆,沿街各色坊市,有的花团锦簇,有的遥闻丝竹,有的简朴又吵闹,吞吐无数短褐穿结的平头百姓,大的去做工,小的去上学……
太阳在漫无目的的游逛中缓缓西落,日斜时他们正走在东市,晏晏在卖丝绳配饰的小贩筐里翻翻捡捡,比来较去;阿晁一路握着一只凤凰糖画舔舔啃啃,吃掉了所有多余的边角糖丝,才兴高采烈地举给阿娘看;他荷包里装满了金瓜子,给弟弟妹妹买了糖和线,又捡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全付钱,多到能匀出来一个送老四……爹爹突然说,天黑后再去西市吧,趁着天将黑,先去明德门城楼上看点灯。
他不知道“点灯”有什么好看的,明明他大明宫里天天点,各式各样的花灯宫灯珠灯蜡烛灯,想看什么没有?但爹爹自说自话,说走就走,他也只能提起走累了耍赖的阿晁赶紧跟上。
明德门是外城正大门,城楼高耸,台阶层层多过一百——好像又不到,但阿晁走一步坐一步,他本就累,又拖一个胖累赘,上一阶堪比爬一层。好在阿娘很快折返回来,抱起弟弟牵过他的手,一步一步地把他们拎上了明德门。城楼上开阔得能跑马,爹爹背对着他们,晏晏就挂在爹爹肩上,又对他刮脸笑羞羞——好像她这个一路被一路抱上来的有多么了不起一样。
爹爹回头朝他招手,说旭儿过来——来看不夜天。
他依言上前,可那城楼砖栏垒得比他的脑袋还高,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墙洞。是爹爹把他抱起来,乍然腾身,高过城门两尺,才让他看到“不夜天”。
城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四野与苍天,天地间一片昏黑,连星月都隐没云中。而城门内,是按时点灯的坊市——明灯各色,一盏一盏地点起来,一坊一坊地亮起来,一片一片地连起来,连成四方格的斑斓光海,连成地面上的璀璨星河,那河水从他们脚下的朱雀大街一路北去,漫过好似无边际的一百零八坊,直抵朱雀门进内城,穿过七道长明的横街还向远去——那几乎远在天尽头的夺目亮色,堪称星河中的皓皓明月,是他所来自的大明宫。
爹爹问他:“好看吗?”
——好看,穷尽天上地下,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看的景色。
“喜欢吗?”
——他喜欢,当然喜欢,没法子不喜欢。
“喜欢就好。”爹爹笑着说,“这一切都是你的。”
他突然猛地打了个哆嗦.
哆嗦之后,他急忙拦住正对着“大明宫”开弹弓的阿晁,“不要乱来!看看就好,不许乱碰!”转身又拽起趴在桌上试图给“朱雀门”转个向的晏晏,“你也别动!原模原样地放在那儿!”
他左一个“不要”右一个“不许”,阻止任何人触碰他的不夜天全景模型——工程完结后,这组大模型的使命终结,沦为泛旧的摆件,爹爹直接送给了他。
这组大摆件在早年当模型的时候就被人挪来摆去,磨损根本不在少数,如今再被碰一碰,其实也不碍什么。弟弟妹妹都不理解他偏执的保护欲,又犟不过他,只能趁着他出门时偷偷摆弄玩耍——这种事当然藏不久,于是他认认真真地给摆桌设下了禁制,不许任何人靠近一尺。这下矛盾彻底激化,吵的吵,哭的哭,打滚的打滚,最后引来阿娘主持公道。
阿娘先给打滚的阿晁换了衣裳,又给哭啼的晏晏擦干眼泪,最后把他们都收拾干净搂到一张榻上去,才问他这个吵嚷嚷的哥哥为什么不肯和弟弟妹妹分享玩具。
“没有不给。”他又要吵起来了,“他们好好看就是了,偏要乱碰,我才下禁制的。”
——他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做禁制,费了大半天错了三次才成功,真当他喜欢给自己找事做吗?
他一吵,另两个又要哭和打滚了,阿娘板起脸才控住了场面,而后扶着额头笑得好无奈,又劝他说摆件就是用来摆的,碰一碰又不会怎么样。
“一碰就乱了,摆乱了就不好看了。”
——这是穷极天上地下都最最好看的不夜天城,完美到改易哪一处都成缺憾,他怎么敢随意摆弄,又怎么能允许别人乱碰?
“我怕把它弄坏了……”他不好意思打滚,但突然莫名其妙地也想哭了,“爹爹交给我的时候,它还那么好看,我怕把它弄坏了……”
——它凝结了多少人心血和造化?寄托了多少人的憧憬和荣光?又承载了多少人的欢喜和希望?他说不清也算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它,像那“多少人”一样喜欢他,甚至比那“多少人”都更加喜欢它。
——喜欢到爹爹说“它属于他”时,未觉欢欣,先生惶恐。
——喜欢到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哎呦——”阿娘看着他的难得泪眼,反而轻轻笑起来,“娘当是什么事呢?值得你这个当大哥的也掉金豆子?只是碰一碰,挪一挪,不会坏的……”
他难得抢话打断了娘,“会!已经有坏的了!晏晏挪‘明德门’的时候就捏憋了一片墙!”
在妹妹爆发出尖利的哭叫前,阿娘先用拥抱打断了她,随即认真研究了一下他所说的“建筑事故”,也承认城墙确实被捏坏了,“也是难免的。但如果只因为害怕磨损,就不敢把摆件摆出去,这是因噎废食——可以小心碰,真碰坏了也可以修,或者错有错着,反添了些意趣——凹一点的城墙才好贴点装饰嘛。
“该摆出去的就要敢碰,该生变动的就要敢改,给你的东西就要敢做主——别害怕。”娘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娘在呢。”
没事,娘在呢。
——这句话平和而温柔,从他孩提未蒙之时,说到他加冠成年之日;
——这只手温暖而柔软,从他幼年时顶不出墙头的脑袋,摸到他长成后弯腰才好碰的脸颊。
他一寸一寸地高,一岁一岁地长,说这话的人从笑意盈盈到心灰意冷,望着他的眼神从温柔从容到苍凉悲哀。
“你啊,你啊——”她抚去他脸上斑驳的泪痕,自嘲着叹息,“你可真是你爹的种啊。”
这抚摸是如此的轻,轻得像有不愿触碰的敷衍,连眼泪都擦不净;这抚摸是那么的重,重到像是一个厌憎的掌掴,依稀留下火辣的痛意,痛得他别过脸去——看到不夜天。
他看到不夜天。
——属于他的,近在咫尺的,废墟一样的不夜天。
那是熊熊烈火中的城池,是倒塌成片的一百零八坊,是破烂成狼藉的东西市,是怨气萦绕断壁残垣的大明宫。
那里有满地的飞灰残烬:每一片灰都是人,痛呼着一声声“温旭”“于升”和“大公子”;每一粒烬都是眼睛,饱含着那么多恐惧、质疑和怨恨。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另一种称谓——
“少主。”
他猝然地打了个哆嗦,蒙眬睡眼猛地睁开一线,又仓皇闭阖。
——怕一睁眼就泪流满脸,太不体面。
【临漳 城外】
苏韬正眼看着手中水囊,倒清水浸湿手帕,余光则扫着温旭的动作,几息不见他起身,又默默将手帕收回。
闭着眼的温旭深深呼吸几次,少顷方从简易的行军榻上慢慢坐起。他眼里满是绯红,还泛血丝,不知是因为根本没睡着,还是有别的原因。
苏韬这才将手帕递回去,“少主擦脸散散乏。”
温旭展开手帕蒙了满脸,在湿凉中长长叹息一气,才问:“什么时刻了?”
“才过卯初,天都没亮,少主还能歇一会儿,您都没睡够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也够了……”温旭摇摇头,“还是心思不够定,强闭眼也多梦。”
苏韬拿回手帕,又倒了些清水,施清洁咒简单收整,叠得服服帖帖好归位,随手动作也从容无赘余——他这个亲随向来做得细致尽心,小节处也不断精进,力求尽善尽美。
温旭的目光跟着手帕落到他身上,失神中呆望了一会儿,突然问:“晃朗,你后不后悔跟我?”
“……?”
这问题问得就莫名其妙,好像他们不是要主动出击建功勋,而是穷途末路正亡命。而苏韬更不可能说出别的答案,他哑了几息,才对温旭宽慰一笑,体谅道:“少主还是没睡好,缓缓再起身吧。”
温旭仍望着他,眼神里无甚锋锐,却固执在这个话题上,“你我相交前因后果可算不得体面。我这样一个行恶事还留把柄的二世祖,本该与你这刑讯官在牢狱中相见,明正典刑——结果偏偏反过来。其中因由,无非是上位偏私,司法不公。要是换了刑柏佐那个‘清流’,怕是要去大明宫正门撞柱,血书一句‘天日昭昭’的。”
“……”
他一个做主上的,非要让自己难堪,苏韬也只能配合,重新翻出几年前那桩污糟案子。
当时正是季春之乱前夕,温四公子私放穷奇给自己增加夜猎难度,无意伤害了游历至三秦的清河聂大公子主仆;尊主新获宝刀爱不释手,吏部黎相偏泼冷水说什么“聂宗主肯定不这样想”——两桩事前后相合,先使聂宗主拒绝尊主的联姻提议,后有宗主恼怒拍刀,彻底断了岐山拉拢清河的可能。
这番温聂交恶始末,细究起来,处处细节可疑,环环因果嵌套,难以叫人相信是偶然。更有后来宗学武课中二公子明着切磋暗地报仇重伤四公子,不致命的伤势愣是缠绵反复,愈发严重,更证明背后必有阴谋!检法司并地火殿分别受命,暗查蹊跷,经过缜密求证和严刑拷打,逐渐拼凑出一场完整的阴谋始末:
黎相早知巴蜀将贡宝刀,又视清河聂氏为政敌帮手,心存敌意,故生奸计。他先是命四公子截了二公子和聂明玦的通信,获知两人相约见面的地点,故意放穷奇妖兽截杀,想闹出一场不容回圜的大血案,但没想到聂明玦竟有命回家。于是黎相使众人对尊主宝刀吹捧奉承,又出面大泼冷水,引起尊主注意,得机私下进谗言说聂氏必为心腹大患,兼引七姑娘见宗主倾诉怀春心事,由此铸就恶事。至于四公子伤势反复,也有讳疾忌医自导自演的成分,应当是怕事情败露先卖个可怜迷惑案件点,毕竟查案时也有黎相卒子处处捣乱,混淆视听。
彼时苏韬在检法司中轮岗实训,因表现突出,特被纳入专案组记刑讯,在梳理逻辑时多次分析中的,大放异彩。在这案情逻辑已大略完整清楚时,他认为还尚有疑点:比如二公子在大明宫中地位优渥,行事也谨慎,与四公子并不算太亲厚,四公子如何截得他的信鹰?比如巴蜀事务走的都是蓬莱殿一路,保密从来做得好,贡刀更是不入流的小节,黎相如何能事先得知?比如黎相明明已在查案的时候添了够多的麻烦,几次混淆焦点,险些栽赃嫁祸,何必非要拿四公子千金贵体卖惨示弱?毕竟二公子那一剑碎了四公子几根肋骨,不仔细养可真会留病根的……
在嫌疑人动机充分、证据链完整的案情逻辑中,这几处疑点虽令人费解,但实属小节,不碍大局。炎阳殿里尊主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检法司只能匆匆写作结案文书——但也没有忽略小节,提出问题的苏韬肩负起了解决问题的重任,熬了几个大夜翻看案卷、推理实情,又在蒙尘的细节中拿到了新证据,最后天才般地给这几个小节补上了解释。
但那时候检法司的结案文书已经写就落印,马上就要移交炎阳殿。苏韬的顶头上峰大叹可惜流程不等人,提议特事特办,给已经落印的结案文书再增一份《补阙》,只是晚半天,一样能递到尊主眼前——而且为避免明珠蒙尘,还专门在《补阙》落款处标上了他苏晃朗的大名。
递上去的第一天自然等不到结果,但苏韬难免暗自得意,晚上做了个一鸣惊人的美梦;第二天尊主对结案文书亲笔批复了三句,一句质疑逻辑,一句追问细节,一句劝勉任事,苏韬就知道《补阙》还是送得晚了没递上去,默默敲打自己的狂妄;第三天上峰突然通知他在检法司的轮岗结束,下一步去哪儿还要等吏部的消息,他茫茫然然地被差役大哥送回宿舍,一关门就听到外头落锁,叫嚷半天才知软禁,惊恐中枯坐半宿方想透因果,后半宿就翻来覆去地为那篇《补阙》想辩白之词。
第四天晌午,门外传来开锁声,补觉补得迷迷瞪瞪的苏韬翻身坐起,瞬间脑中万分清醒,肚里千言万语,誓要用一番鞭辟入里的忠心陈词搏来生机。
但门一开,他顿时闭上嘴,连舌根都凉了。
——因为来的是温旭。
来的是他署名的《补阙》以明确的动机和确凿的证据论证出来的最大嫌疑人,是本案起始的消息源头,以二公子的信鹰和巴蜀贡品为饵,钓得以黎相为首的宗亲一党仓促上钩,又被他们察觉后试图以四公子卖惨来向其推诿罪责的——温大公子。
彼时寒冬腊月,门外凛风声冷,十六岁的温大公子身披赤狐大髦,跨过门槛便驻足。他领上毛料随风而动,逆着光的脸上眉目冷峻,看不出分毫情绪。
“苏晃朗是吗?接下来轮岗两个去处,你择一而往。”他话音和风声一样,冷而粗粝,“一是因为学艺不精又好张扬,被归作某些人安排来检法司捣鬼的,接下来的轮岗调令就是主家收你回吏部大本营——但既然已经暴露了捣鬼行径,那调令也就不作数了,你的车会自行拐到地火殿去。
“二是因为文书为我书校,得我赏识收入麾下,我在军部有个校尉的虚职,所以你接下来的轮岗调令也是去军部——但只是挂名,无实职,人要跟我回大明宫。”
满腹逻辑诡辩文韬武略的苏晃朗只在惊恐中沉默了一息,而后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和思考,直接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头。
他这么干脆利落,反倒把温旭吓得一愣,一抬手不知是要扶起还是要管教,到底收回成拳,不尴不尬地拢在嘴边一咳,“起吧,你倒干脆,正好这趟直接跟我回去……先吃午饭也来得及……”
苏韬大汗淋漓地起身束手。经过方才那卖力一嗑,他额上还留着红,头昏脑胀之间,就听他刚认的新主子问:
“你想吃水盆羊肉还是葫芦鸡?”
那么污糟难堪的旧事,苏韬回忆到最后,竟是以笑话结尾。他自己嘿嘿笑了好一会儿,到底惹得满脸自厌自嘲的温旭也失笑出声,“结果你跟我说论实惠都不如臊子面——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这么穷酸的。”
“我出身流民,进演武堂前一度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穷酸。”苏韬坦荡道,“穷酸如我,行事愚钝,不懂规矩,少藏锋芒,若不是跟了少主您,根本没命活到今天来论什么后不后悔。”
这番坦率而不失婉转的表白虽令温旭稍稍动容,却并没有打消他的固执,“但说到底,要不是我,你也不会险些没命。”
“少不更事,空有才华抱负,却短于世故,难辨忠奸,不知危险,被人拐骗入陷阱还自鸣得意,就怪不得被用作陷阱的地坑。”苏韬自嘲一笑,“少主方才说‘换了刑柏佐如何如何’,我当年虽然没有刑柏佐那份心高,但也不差几分蠢。少主既然今日狠下心不可惜他,何必又隔空可惜当年的我呢?”
温旭哑然失语,良久又道:“但即便是刑柏佐,过些日子也一定会后悔今日选择,怨恨骗自己行将踏错的罪魁祸首吧。”
“这是自然的。”苏韬点点头,“所以我的确怨恨当年在检法司的上峰,怨恨那时的官衙风气,这两年每每整肃吏治,都令我十分痛快——但这又和少主您有什么关系呢?
“在其位谋其政,我在检法司用心办案,您在政争中自有立场,都是做自己该做的。而且您当时只是个没成年的公子,除了麾下人事再没什么实权,能做成那些事,还不是因为背后有尊主和夫人默许吗?只论您这个人——您当时分明是来保我的。”
这接二连三的真诚表白到底难顶,温旭终于舒眉缓颊。
但笑意才略略沾唇,又渐渐为怅惘取代,好一会儿,他叹息道:“背后有……默许吗?”
许是临时搭出的军帐旁俱是亲信,行军榻前更是只有苏韬一个,温旭醒后一直没什么积极昂扬的精气神,好像把这些日子一直没离身的“少主”壳子睡脱了,更像是苏韬最初认识的那个温大公子了。
“一开始也没有。”温旭坦率地承认,“此事缘起,确实是我一人所为。你那篇增补的结案文书,也是我在炎阳殿校日报时先发现——当即就被我弄脏了报不上去。但我能沾手的也是影印份,原档还在崇文馆,走个手续就能重新报上来,以我当时的身份职权,也压不过几个时辰,连夜都没过去,娘就知道了。”
在璋华生病前,所有递炎阳殿的文书奏报都要从她手下过,只有她觉得不重要懒怠看的,没有她不能看的。那些天大明宫里大事小情一起来:清河快报丧,政争正酝酿,对手在裹乱,丈夫直磨牙,侄子关禁闭,女儿还生病,连含凉殿的医药都值得她犯愁……最最草木皆兵的时刻,最最要紧的结案奏报终于递上来了,但仍有细节疑点,就在此时,又紧急递上来一份不太合规矩的《补阙》,还是直接送去炎阳殿却被意外弄坏了又回来找原件——所以她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会不看?她看完了也没加急送,而是扣下原件在手,只道“今天太晚明日再送”,而后一个人在房里静至夜深,才叫温旭进屋吃夜宵。
但温旭进屋后连个碗都没看见,桌上只有那份他毁不掉的《补阙》,阿娘手边才关停的影印法器尚带余温,原件还完好无损地被压在底下。
“念念吧。”
念来第一句,他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嘴巴虽还在本能的识读,但连断句都乱七八糟,如此颠三倒四地勉强念了半页,余光瞥见母亲的神情,顿时喉头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娘抽出被他捏皱的纸张,直接揉成一团,给他擦眼泪。
可影印纸太硬了,揉得碎皱也擦得他脸疼,疼得他眼泪越流越多,阿娘只好上手来擦,一边擦一边仔细端详,细看他的五官轮廓、眉毛眼睛——多么和蔼的慈母做派,唯有眼神如刀剖,最后那了然的一笑,凉若剔骨。
她甚至都没多余问一句“是这样吗真是你吗”,只是笑,笑着给儿子擦眼泪,笑着端详她亲生骨肉的眉眼形状,笑着感慨道:“真是你爹的种啊。”
“虽然季春之乱确属必然,黎相为首那一派宗亲故姓自有命定下场……但含凉殿其实未必。”无论当年的温于升哭得多惶恐多狼狈,对如今的岐山少主而言,也不过付之一晒,只是那哂笑带了太多悲哀,“这么多年,姨娘卡在父亲和黎家中间,再难做也尽了心力。老四还比我小两岁,要不是长辈拉扯,根本上不了桌。阿娘是不想做绝的,父亲……或许没多在意那些,但也没必要太下作。”
他摊开掌心,虚虚端详后又交握着摩擦,像是在擦拭掌纹中某些看不见的污渍,“如果不是我做局,老四没机会算计到长松身上,长松也不会动真火揍他,黎相也不会想到故意延误医治拿他的伤势做文章,父亲就不会为了较劲冷眼旁观,老四也就不会伤损根骨病入膏肓,含凉殿的姨娘……但凡还有一丁点儿的指望,都不会选择自戕。”
“……但是这一连串的事件里,每个人做了自己的选择。”苏韬说,“这便是我以前查案时最为唏嘘的一种真相——但凡有人选了别的,都不至于落到最后那个结果。可既然每个人都是其中一环,因果连缀,也就没什么罪魁祸首可言了。”
温旭摇摇头,“不是罪魁祸首,我也是第一个,一切都是由我开始的。”
——起始之人,恰如开局先手,哪怕谋算不到全局,至少也料得前五步,永远不配喊无辜。
那时候他擦干了眼泪还梗脖子,振振有词地说自己不过是给个机会,直钩钓鱼,愿者上钩——若真是刚正无私之辈,那怎么也算计不到,能被钓上来的,本就满腹阴司诡计,早生逆臣反心,他只是做个预备。
而阿娘却问: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真的知道结果是什么,代价又是什么吗?他想得到的那个结果,又真的值得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
“那可是你弟弟啊。”阿娘说,“两个都是。”
那时候他还不懂这句话的重量,只怀着满心的愤懑犟嘴说弟弟怎么了?他有十几个弟弟,他只是拦了一只信鹰送了一个消息而已,既没有去逼谁放穷奇,也没去逼谁去打架。反正聂明玦不是他弟弟,至于长松——长松伤心的时候是他在陪,长松动手的时候是他在拦,长松关禁闭的时候也是他天天去送瓜子……就连老四这个最讨人厌的弟弟,也不过就是断了几根骨头,要不是他自己作死,这点伤早就养好了!
那时候他多么言之凿凿,理直气壮啊。可时间带走了他愤懑、带走了他的犟嘴、更带走了他的理直气壮,带他走向后来——
后来含凉殿里间,兄弟诀别终一面。气若游丝的温阳最后回光返照,突然高声大气地问他“大哥你都赢了为什么不笑啊”;
后来蓬莱殿后门,兄弟诘问成残局。温易就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墩子上等他,臂上信鹰安然收翅,仰着脸对他笑,那质问平淡得像陈述,只笑着说了一声“哥哥你算计我啊”。
后来的那一刻,他脑海轰然弦断,耳边风声回转,想起娘问他,“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句话问在开端,他迟到结局才听懂。
当年他只是个十六岁的蠢孩子,妄自尊大敢给一盘大棋做起手,其实连前五步都看不清。那娘呢?她当时是看到了十步?二十步?还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她一定不喜欢那个结局,但没办法对付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能先用禁足唬住他,再亲自拿着那份《补阙》原件,走了一趟炎阳殿。
对他的禁足也没什么要紧,沐休结束就自然解禁。之后他去检法司收新手下,回宗学继续读书,过清晖阁给长松带瓜子,拐着弯往含凉殿里送药……娘再也没有和他讲过那些话,哪怕后来他哭着往她膝头嗑的时候,也不见任何或哀或恨的眼神——那些经年不变的,对他才有的殷切期待和严格要求都悄然消失了,只剩温和的叹息;那些“你不行”“你不该”“你不可以”都不再说了,只剩无奈而纵容的“没关系”。
他觉得自己身上紧了好多年的弦渐渐松了一根,他终于能舒服些了,经年才后知后觉,那是因为娘真的失望了。
为什么呢?
——是惊悚于他小小年纪就薄情寡义实在心狠?是怨恨他顾头不顾腚的愚蠢谋算把她难得能说话的朋友逼上绝路?还是心凉于他终究有了自己的心思打算,不再像小时候一般一味牙牙学语,把母亲的教导牢记于心?
——抑或仅仅是,失望于他也终有一日会自行远路谋大业,而且走得那么固执,那么决绝,不惜背叛和舍弃任何旧年山月。
温旭猜不透原因,但知晓结果。
“从那一刻起,娘就已经对我很失望了。”
【临漳 青城】
天光大亮,本该在阳泉主事的岐山少主温旭突然现身青城下,身边温氏亲军簇拥,踏上了徐氏山门前的林荫路。
长路洁净,毫无枯枝积雪;密林寂静,不见飞禽鸟雀;军容整肃,只听同一脚步;少主领衔,合身意气风发。
他一在临漳城中现身,青城徐氏便得了信。而今徐宗主穿戴整齐,亲自立身山门口迎客,轻裘缓带,满面笑容。手边站着的徐大公子也在笑,只是和父亲看似真心实意的欢喜相比,他的笑脸实在僵硬,宛如木偶般糊着不变的表情,遥望那列满绣炎阳烈焰的大红渐渐靠近。
温氏的不速之客与徐氏的迎宾队伍在山门前正面相遇,彼此均不意外,好像早就约好了一样。随着温氏队伍齐刷刷地止步立定,温旭几步迈出,与徐宗主正当面,并没行晚辈礼,只扶正了腰间佩剑颔首示意。
他分明只是扶了扶剑柄,无剑鸣也没出鞘,偏让人只看一眼都觉锋芒毕露。扮木偶的徐故城莫名心惊肉跳,面上呆笑险些破功。正当面的徐宗主也是笑意微滞,只觉来人的风格气势分外眼熟,竟令他这个长辈都隐生胆寒,几月前遗留的那点暗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但此人分明年方弱冠,还是个给家里惹了大乱子只能向他委曲求全的青年人。一念至此,徐宗主温和笑脸中更不失灿烂了,“贤侄来得如此匆忙,怎么也不提前告知?好教我稍作准备。可有什么缘故吗?”
那青年人微微歪头,唇角也浅浅酝了笑,偏偏同时挑高眉头,显得有些乖戾。
“没什么缘故,只是正好这几日为家里办差,离临漳很近。”他不偏不倚地正视徐思晖,笑道,“想着早前父亲无心伤了徐宗主,顺路来探视一下——一照面就见您衣冠风雅,闲来生事,想来一定是大好了吧?”
【岐山 蓬莱殿】
温八公子手持全岐山权限最高的通行令,开城门,破宵禁,一路驾车疾驰,惊动了几个坊提前点灯,才冲到大明宫门前。
通行令能叩开宫门,但带不进车马,甚至连宵禁中的随行人数都有限制。连夜回家的温晁精神分外颠,不肯依规矩,和守门人吵嘴几轮,还是冯熙柔见势不妙,好说歹说才拉住了他。
温逐流已先一步知趣离开,小夫妻干脆弃了车马仆从,携手沿着宫墙夹道一路狂奔。冯熙柔还穿着累赘的斗篷罩棉裙,没跑到炎阳殿就险些摔跤,被一身单薄衣裳但分外兴奋的温晁直接背了起来。就这样,他们一口气都没歇,直接跑进了蓬莱殿。
正殿满堂明灯,却无人值夜,只有他们进门的脚步回声。温晁难以置信地嚷了一声,有些满腔热血挥出一拳却打进棉花里的不知所措。反是冯熙柔熟门熟路,拽上他直往内室去,敲门后顺势推门而入——方一进门,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压便照身而来。
他们下盘本就没多稳,这下直接被压倒在地。温晁身负金丹,尚有余力,一手撑地一手护住妻子,仰头大叫:“爹爹是我!”
挡在他们面前的屏风顿时被浑厚的灵力扫开去,在不远处的软榻边就座的温若寒猛地扭头,和衣躺卧的璋华也突然抓着他的肩膀坐起身来。明光下,这对夫妻都是满身血污,面容冷冽至肃杀,同时朝门口灼灼望来——只看到了两只衣衫狼狈的趴地小呆瓜。
在这样灼烈的目光下,温晁张口先卡词,倒是冯熙柔心无旁骛,只看到璋华颈前襟上的血污,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哭腔,“阿娘……”
璋华对她微微弯唇,才起笑弧便露衰势,又软绵绵地滑回榻间。
温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娘!”
温若寒默默收回目光,也收回了自己灵力满盈时不受控的威压。但温晁显然没意识自己能站直了,依然半伏着身,连滚带爬地到了软榻前。他先看清了母亲半身血污,又看到温若寒襟边的浓黑血渍,再看到满是狼藉的地面上竟也有星点血红——他不知道父母怎么搞出这样一个凶杀现场,只能胡乱猜测,“娘又吐血了吗?医师怎么说的?”
璋华默默侧躺着背对他,温若寒不说话,室内更无旁的声音作答。
他讪讪敛口,但冯熙柔在袖里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于是他又鼓起了一点儿勇气,出主意道:“爹爹,我去叫医师好吗?温情不在太医院也有人,再不济我可以去十三房!”
温若寒垂眸瞥他一眼,莫名冷厉,“不用,你娘心里有数得很,她一时还死不了。”
“用的,不然我不放心!”温晁直起腰板,强硬道,“爹爹你又和娘吵架了吗?她身体不好心里难受,你就别折腾她了……”
“闭嘴!”
从小到大,温若寒很少对小儿子用出这么严厉的口吻。温晁被唬得一颤,但咬了咬牙还想张嘴规劝,却听父亲又缓和了声气,吩咐他:“等你哥哥回来。”
他半张着嘴,僵了少顷,终究闭上了。
冯熙柔默默走过去,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璋华面颈上的血渍。又将翻倒的衣箱扶正,取出一件新衣换血衣。还翻翻找找的,才从衣箱最底下抽出了一件成年男子的常服,捧到温若寒手边。
温若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战战兢兢地望回去,却坚持道:“大哥还没回来,您这样也不舒服啊。”
温若寒颔首,抓起衣衫一步都没挪,直接解衣来换,吓得冯熙柔惊慌扭身,伏到璋华背后去。样式陈旧的桃色衣裳在她腰间堆起褶子,在明光下与璋华的红袍交相辉映,暖色鲜明。
温若寒突然说:“把你身上这件也换了吧。
“——这件我看着烦。”
【晋阳 凌霄塔】
晋阳周氏待客大堂外,齐齐整整的炎阳烈焰纹对着挨挨挤挤的土黄双塔徽,气氛在虚伪寒暄和剑拔弩张之间来回摇摆。
鉴于温筑去护送周维韧,温氏此间领队只剩温常,所以一时还控得住场——温家人虽以军姿站位,一副整齐待发之态,但没亮刀兵;周家人不少暗自按剑,但还混乱地分散着,未成剑阵。
周家子弟之所以站位如此松散,并非无心警惕,而是因为无人领头。从不缺席大场面的少宗周维宁和三公子周维临今日齐齐失踪,剩下一群只会埋头听令的面面相觑,怕不成剑阵招架不住对手的突击,也怕突然挪动反而刺激了这些才在阳泉杀疯了的凶徒……最后只能更紧巴地挨挨挤挤。
堂外人潮乱七八糟地对峙,堂内周宗主慢条斯理地沏茶,对面来客安然等候,气氛在平和的沉默中隐约紧绷。
当是时,忽闻堂后一阵脚步兼疾呼,一少年跨门在前,急急回身掀帘,使另一少年舒畅地进了门,口中喊着:“爹!爹你把医师都叫去哪儿了?我要找余大夫看小儿病——明明该饿了,怎么半天喂不进奶啊?”
话说一半,周维宁才发现堂中有客,但情急之下也不愿改口,脚步却不得不匆匆刹住,偏怀中婴孩襁褓不似包袱好抱,颠簸中竟歪出半边小身子摇摇欲坠——
离他最近的客人顿时起身一扶,将婴孩小臂托回襁褓之中。
周维临看那客人形容衣裳可比跑得头昏的堂兄更清楚,也更眼熟,立即插入两人之间,挡住襁褓,暴喝一声:“你干什么?”
正沏茶的周宗主立即制止道:“维临!温公子是好心!”
周维临哑然收声,但人依旧挡在周维宁身前。那“温公子”要偏头才能看到襁褓,又仔细看看那婴孩泛白的脸色,才说:“周大公子不必大惊小怪,小孩子饿过了,总要缓缓才好再吃,最好放在暖和安稳处,你不要抱着他冒着风跑。”
周维宁袖手遮住襁褓,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人身上鲜亮的炎阳烈焰袍——上头还是金灿灿的十道日纹——又转眼望周宗主。
周宗主说:“医师都在你姐姐那里——是温二公子送她回来的。”
“姐姐回来了?”周维宁迷茫地哑哑复述,又显惊容,“姐姐怎么了?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医师?”
周宗主面露沉痛,一时失语,温易接口道:“阳泉连日风雪,周姑娘本就感染了风寒,又落水受凉,寒气侵心脉,当好生温养,不能离火。平定府正是多事之地,周姑娘住得也不安生,所以我们特意送她回晋阳,想来又是故里,又是娘家,更方便养病。”
“秋兰阿姊身为大家宗妇,身居暖室,为何会感染风寒?又为什么会落水受凉?”一旁的周维临皱眉呛声说,朗朗少年声腔锋锐如刀,“少假惺惺地扮好人了!平定府的“多事”全因你温家而起,灭了阿姊的夫家,现在又来搅弄娘家了?!”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周宗主皱眉之余正要开口缓颊,却见温易在拷问中语塞沉默,似乎歪打正着地消了这恶客气焰,不由缄口装作没听得。
但温易闭了闭眼,又平静地反问道:“事已至此,我至少还愿意假惺惺地扮好人收拾残局,给你们一条体面的生路,你还待如何?”
刚还瞧他像个有良心的,没想到一转眼就被狗吃了!周维临怒火中烧,“什么体面?难道就是让我们这良善之家和你们同流合——”
“维临。”周宗主突然恢复了耳聪目明,“下去!”
周维临一脸错愕,“大伯!”
怀抱着襁褓一直没吭声的周维宁察觉出长辈的意思,也有些不甘,“父亲……”
他把以檀色外袍做包被的襁褓朝周宗主眼前送了送。周宗主眼神一凝又挪开,只看着温易,口中吩咐:“你们这些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就不要乱跑惊扰客人了——都下去,别把那些没名没姓的人放进屋来,污了温公子的眼。”
温易敏锐思索,但电光石火间来不及揣摩出几分玄机,又见周宗主亲自倒茶予他,“二公子坐吧,这是去岁的太行龙井,比不得贵宗好茶,但也别有风味,还请赏脸一品。
“——贵宗有什么交代,都可以坐下好好说。”
严阵对峙半晌,还道免不了见血光,不想顷刻间就得了软话,温易的手终于悄然从剑柄上摘了下来。
可落座间,正见一片璀璨日光,是东边天际云开雾散,高升旭日透窗照来——恰是临漳的方向。
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攥了一攥。
【太行山】
几日连绵风雪后,终于在这一日午前出了太阳。这么难得的无遮大日尚未升至中天,温旭就已从青城脱身。
岐山少主身侧只有几名护卫随行,连苏韬都被他留下整队善后。他下了青城,不过临漳城,自御剑行野路上太行,随指引法器在山林中不住七扭八拐,才在厚厚的积雪中寻得人迹,走近一片齐整帐篷,正是岐山灵阵处的临时据点。
他身影方近,韶朔便从一顶小帐篷中迎出来,行礼道:“见过少主。传送阵已经备好,正在此帐中,随时可启动。只是不夜天规矩多,那边的落点一时不便挪出太初宫,但已有人守候,为您开便门直通大明宫。”
“无妨,总比我御剑快多了。”温旭并不求全责备,淡淡道,“辛苦了。”
两人一轮对答虽平淡,但毕竟有外人忽至,引得帐外路过的阵修好奇探头。韶朔连忙正色挥手,赶走了他们,才将温旭带进帐篷。
温旭心情憋闷,方见那几个没眼色的阵修隐生不悦,不料进了帐篷也有一人。那人背对着他正看书信,闻声缓缓转身——一露正脸,温旭反倒压住了恼火,率先拱手叫人,“虞祭酒。”
虞翯颔首以答,难得对人和颜悦色,“大公子。”
他顿了顿,半举起手中军报抖了一下,微笑道:“正要恭喜少主行军顺利。”
温旭勉强笑笑,“我行军顺利,正是为了您好在此安心钻研。”
“不错,谢少主相助。”虞翯说,“我是已然安心,那就要有人不安心了。”
此人虽从不沾惹政争,但显然在乱局中洞若观火,且站位异常明确。温旭强撑的笑意不由寥落,垂下眼睛,没答话。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身上还带着没散的硝烟血气。这副阴沉模样,在军中确实没人敢惹他,但以虞翯的身份年纪来看,倒觉得有点儿孩子气,反而主动道:“传送阵启动尚需小片刻,正好今日早起没胃口,早饭还没动——少主不如一起吃一些?”
温旭摇摇头,“您的难差是最需用心动脑的,万不能轻忽饮食,不比我在军中糊弄惯了。我怎么好用您的早饭?——而且我也和您一样,实在没胃口。”
他明言推拒,虞翯也不强求,却从韶朔那里拿了手帕,一手相递,一手指着自己下颌侧面示意,温旭怔了一下,到底接过。
“世间处处都是斗争,既然进了场子,就要做好准备。”虞翯说,“是选择的准备,得胜的准备,也是放弃的准备。”
温旭这些了不起的长辈啊,虽性格各异,专长不同,但几乎无一例外,都挺喜欢说教的。他默默擦脸又擦手,手帕上又是血迹又是尘灰,抬头却见虞翯已经端起一碗豆腐脑吃起来了——倒是比其他长辈少了些架子。他等了几息,见传送阵确实还在嗡响,到底接了一杯豆浆。
温热带醇香的豆浆入口,暖了空寂半日的五脏庙,温旭才喝了一半,便觉精神舒展开来。稍稍松弦后,他望着慢条斯理地吃豆腐脑的虞翯,口中不由带出些不着调的胡话:“我有时候真羡慕祭酒……六部上下都羡慕您——父亲玉座下第一席,您永远都不用去争去选。”
“因为我早就做好选择了,而且远比羡慕我的那些人都坚定。”虞翯坦率地道,“一直坚定地选择着,也包括此刻——只要我留在这里,你父亲就会知道:这天底下终归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是根本无所谓旁的,只想着跟他同路往前走的。”
温旭凝目他良久,才慢慢露出一笑,似有欣慰,又含怅惘,喃喃道:“我有时还做梦妄想,想着要是我能早生十年,便是做不得爹爹的儿子,只求亲眼看那时的他一眼……或许此刻做选择,都会坚定许多。”
虞翯皱眉,随即耐着性子提点道:“现在与当年,虽时移世易,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温旭再次垂眸沉默,恰好传送阵彻底启动,嗡鸣声停,发出平稳而连续的光晕。他匆匆行礼,走向阵法中心,身后又传来虞翯的话音:
“你要相信,你父亲带领我们所走的,是一条人间最伟大的道路。
“经天纬地。
“空前绝后。”
【岐山 蓬莱殿】
温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落足至太初宫后殿,已有从人等候,带他走向一条进大明宫的便道。
他疾趋不成跑,速度却不差。进了大明宫依旧一步不停,到了蓬莱殿门前才驻足,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散乱的心神收归此身。
这番动作实在熟练,他从小就做惯了——对他来说,最令人紧张的考教并不在课堂上,而是在家门内。从进门开始,每一步都得是个温大公子的模样,清神定气只是最基本的一项。
蓬莱殿内室父母俱在,弟弟和弟媳在侧侍候。
见他进门,弟媳明显松了口气,俯身对软榻上的母亲说话。弟弟则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神情愤懑而冷漠。
父亲背着手起身来,远远地看着他走近,抬高的下颌一直不动,当他走到近前时,便有些睥睨的作态,那模样陌生又熟悉。
“你回来得是不是太早了?——给了徐思晖多少好处,才能这么快抽身的?”
这话音带了泉流般的冷韵,轻巧中含着笑,却听得温旭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胃里莫名翻涌。令人羞耻的本能让他看向了矮些的软榻——母亲刚被弟媳扶起来,又推开了弟媳,专注望着他。
温旭险些翻涌到喉口的反胃感顿时被来自鼻腔的酸涩压过,眼睛无法克制地湿润起来。
母亲对他轻轻地摇摇头,眉目舒展着微笑起来,满是温和的鼓励,无声地说了什么。
在视野彻底模糊前,他看清了她的口型——没事,娘在呢。
而后,他的眼睛终为泪光蒙蔽,父母弟妹的轮廓都化作一片纷乱光影,在翻涌的记忆中自由组合成幕幕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去,那么多,那么乱。他熟视无睹,心中静极,只想起某个来自旧年的问题,长长连缀着的几问,字字诛心,而他就在心里一问一问地答: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岐山少主深吸了一口气,对尊主说:“对徐氏那等贪得无厌的小人,既然一定要收拾,就不能给他任何甜头,而是要以雷霆之势,一下子打得他们再也爬起不来。”
——我知道我想得到什么结果。
温大公子双眼盈泪,映着父母面上不同的表情,自己却再也看不清。他跪了下去,眼中满盈的泪水随叩首的动作,“啪”地砸在地上。
——我知道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儿子斗胆,自作主张。”温旭说,“我把青城烧了。”
——无论那结果值不值得这代价。
——我都做好准备了。
—tbc—
Chapter 5: 岐山群像·风满楼(完结篇)
Chapter Text
五、落埃尘
“儿子斗胆,自作主张——我把青城烧了。”
温旭这话说得格外高格外亮,似豪迈宣言,人却叩首在地,长跪没起。一时间满室寂静,久无声息,连温若寒都面露震惊,良久方敛容,将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一遍,才追问:
“还有呢?”
温旭起身跪直,面上并无泪痕,眸中却一片水红。他屏住哽咽,端住声息,继续说:“其中因由复杂,内忧外患皆有,而今外患暂除,内忧仍待解。儿子已在军中锁拿内贼,寻得线索,托邢相着手清查,还请父亲稍安勿躁,儿子会——”终究还是哽了一声,“会一一抓来给您过目的。”
温若寒颔首,“好。”
“很好。”他满意地上前,信手扶起温旭,但力道没轻没重的,其实说成“抓”或“拽”或许更贴切些,“不愧是我的儿子。”
温旭踉跄起身,身形狼狈,神情却无失态。他也微微抬起了下巴,坦坦荡荡地与父亲正面对视,仿佛在佐证温若寒话里的“不愧”名副其实。
温若寒低笑一声,满脸赞赏欣慰:“得子如此,我心甚安,何来‘稍安勿躁’?
“反倒是你,还是小,太躁,抓个内鬼还要旁敲侧击寻蛛丝马迹再一一清查——事情不必办得那么麻烦。”他轻轻拍了下温旭的面颊,亲昵优容至极,反令人胆寒,“把刚才这些话再去给你娘讲一遍吧——若讲得好了,她说不定会把鬼窝的位置和名单都告诉你。”
温若寒一边说,一边稍稍让身,握着温旭的肩膀引他去看璋华——她松松垮垮地靠在榻上,脸色惨白无血色,真如亡命鬼一般。与儿子目光一交,她因头痛而半眯的双眼立即全睁开来,目光分明清醒,显然俱已听清。
温旭那双能和父亲坦然对视的眼睛,一碰到母亲的,反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垂落,甚至别过脸去,连照面都不堪。
偏偏此刻温若寒在他肩后狠狠一推,“去啊——!”
温旭脚下踉踉跄跄,几乎是跌到璋华榻前的。到了母亲身前,他依旧不敢直面,膝头一软,便直接跪下合身叩首,也不管会不会在榻角磕到头。
温旭没有磕到头。
因为璋华先一步握住了榻边尖角,所以他的额头只是撞在了她柔软的手背上。
她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一边扶着儿子的额角揉了揉,一边轻轻道:“没事的。”
温旭如遭雷击,呆呆地任母亲扶起脸,看清璋华表情的一瞬间,他顿时抖如筛糠,整张脸都痛苦地皱起来,呜咽道:“阿娘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璋华失笑,“我只是——不甘心,不死心。我总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我的,只是我的……是我自讨苦吃,不怪你。”
她越说,温旭越是泪如雨下,把头摇得恨不能就此丢下脑袋一样。
璋华按住儿子的摇头的动作,力道衰微,但已足够让这个孩子停住脸,由她拭泪。
只擦了两下,她就脱力地躺靠下来,张口只剩气音,“过来些,娘和你说几句话。”
温旭依言伏过身,把耳朵凑到母亲唇边。
璋华飞快地说了几句话,又问:“听清了吗?”
“听清了。”温旭连连点头,恨不能把脑袋折下来一般,“阿娘,我都记住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着,信誓旦旦地承诺。可璋华望着他,又吃力地抬起手,止住了他点头的动作,再次捻去这个孩子眼下的泪痕。
她温柔地苦笑着,轻轻叹息着说:“……可以忘的。”
温旭抽搐的身体霎时僵直,脸上纷乱的神情全部崩溃。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能将脸埋进母亲的掌心,颤抖着泻出一声破碎的抽噎,明明沉闷低弱,偏偏惨如哀嚎。
温若寒冷眼旁观着榻前母子局,看着妻子笑,看着儿子哭,都熟视无睹。他似乎并不在意妻儿交头接耳时到底在说什么——反正不会是他想听到的那些。
他抱臂等了一会儿,见温旭还一味埋首榻前,不由提醒璋华道:“别拖延时间,你没那么多时间——告诉我名字!”
埋首痛哭的温旭充耳不闻,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而璋华缓缓抬头,明明有气无力的,望过来的眼神还带讽刺,大概是在嘲弄他这个赢家最后还是气急败坏地有求于她。
见她挑衅,温若寒反而平静下来。他扯开唇角,做了个好像是笑的狰狞表情,轻声细语道:“别逼我抽出你的元神一寸一寸地扒。”
温旭闷闷的啜泣声顿时停止,猛地从母亲手心里抬起头,但还没转身对上温若寒,璋华先按在他颈后借力坐起,恰插身在未成对视的父子之间,挡住了所有交锋的可能。
她腰背笔直,神情豁然清明,“你要的那些名字太多了,多到元神装不下,多到脑子记不清,多到我一时都说不完。”
她比他更自然地笑起来,“你忘了吗?我向来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得不如写得’,凡经手之事,定有文字记录——你可以自己找的!”
温若寒怒极反笑,瞧着倒比方才那狰狞假笑自然得多。连笑几声后,他盛怒中袖手一挥,灵力冲击下,蓬莱殿内外门户大开,朗朗日光里寒风横卷,满屋桌翻柜倒,连冯熙柔缩靠的墙角都隐约晃了一下。
温旭护在母亲身前,到底没挡住凛风上面,吹散了她的发髻。但乱发飘摇的璋华还在笑,哪怕在这样嘈杂的嚣声中,也笑得一声比一声清楚。
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痛快,一边笑一边咳,一声咳一口血——竟然半点儿没呛,好像每一口鲜红都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淤堵,生来便有,含在肺腑中憋了一辈子,今朝吐净,才还她一个干净轻盈的魂灵。
“温若寒!”
极致混乱的喧嚷声嚣中,她大笑着,朗声问: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说你的本心梦想,说你的大道无疆,说你的举世无降。
“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温若寒袖手招风,刮得满地狼藉,漫天织锦,正满室寻文书字迹。又听这该死的女人开口扰他专注,想也没想就举步上前,只要她闭嘴。气急败坏中,他手都抬了一半,才和璋华隔着一步之距正照面,只见她乱发半散,形容狼狈,只有眼睛格外精神明亮,清凌凌地看进了他眼底的魂灵里。
她说:“你如果不记得,我可以帮你回忆。”
——那是好灵动的讥弄,是太天然的骄傲,是粗布荆钗蓬头垢面也难掩的鲜活明媚,恰如她问起的当年初见。
——他当然记得自己最初说的那一句,顺便没忘她彼时看来的那一眼。
温若寒的手停在半空,满室风声一滞。
“看来你记得。”璋华满意地笑了,“那就继续记得吧——你一定一定要记清楚!”
这话出口后,她胸腔中便只剩空虚疲惫——回光返照不过片刻,此身强留时间不多,肺腑中最后一口中气,恐怕只够再撑住一句实音。
——她和眼前的这个人,一生命运因果交织,爱憎悲欢满寄彼此。输赢两分后,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句,该说什么呢?
——说臣以死明鉴?说妾错付终身?说奴此心不改?还是说我俯仰无愧?
“温凛。”最后,她对他说,“你好自为之吧。”
一语道尽,她肩背一垮,粗喘过一半就无力,闭了眼往后倒,温旭手忙脚乱地扶她,失声道:“娘!娘——”
当是时,正午日光通明,照得纤尘浮动,又为微风拂坠。满室将落埃尘中,温若寒在榻边立身,璋华就榻软倒,温旭在侧疾呼,冯熙柔和温晁各缩墙角呆望旁观——倏忽间,又悄然出现了第六个呼吸和哽咽声。
温若寒猛地扭头,朝声源处看去,目光如电,“谁?!”
已合眼难出气的璋华又猛咳嗽起来,温旭忙为她拍背顺气,恰被她偏头靠住肩,附在耳边。她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两息没听到答复,又睁眼一线,盯着温旭迷茫失措的脸,又说了一遍,直到看着温旭点头应是,才彻底长出一口气,歪头合上眼。
第六个呼吸来自一片毫不起眼的帷幔。
那帷幔上黑红相间,花色庄重,几乎能与红柱褐墙融为一体。它材质十分厚重,又有符箓加持,着狂风也不起,连拨弄都吃力。璋华病情最严重时,下人会将它全拉开,以屏蔽窗外的寒风。现在收拢在墙边,挨挤成一堆褶皱,宛如一条沉闷的百褶裙,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
直到此刻,那沉闷安静的帷幔后传来轻细的呼吸声。冯熙柔、温晁和温旭都没察觉,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温若寒突然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说“冲”似乎不对,因为他并没有蓄力、疾趋到奔跑的姿态,几乎只是一闪身,足下缩地成寸一般,直接跨到了那帷幔前,手中轩辕剑已出鞘。
厚重帷幕被他一剑斩开,里面却还有一层坚韧不断的纱帘,细纱上防御符文还闪光。和布幔一样,那薄纱若铺展开当满墙,如今全堆在一个角落,就层层叠叠的,罩得里面云山雾绕,唯见一个蜷缩的人影,连服色都看不清晰。
温若寒一剑斩下,布幔还没全落下来,他就知道剑锋遇到了何种阻碍。下一剑便不假思索地转手改斩为刺,剑锋在那人影头顶“噌”地破纱入两寸,而后直接朝下一记狠劈。
他这一闪身连三招说来漫长,落在外人眼里还不到两次呼吸,闪身的脚步和断幔声交叠,紧接着刺纱的那一“噌”与帘裂声连音。轩辕剑一出鞘就是满溢的剑气,于主人盛怒之下招招狠烈。但最后一劈时,帘中人猝然漏了半声抽哽,莫名叫人熟悉,温若寒手一软,剑势半路错落开去。
纱帘自上而下裂开重围,露出一个红裙衫的年轻姑娘,她用于龟吸闭气的碧溪珠掉落在地。温若寒强错开的剑锋还是划破了她的衣袖,余势震断了她腰间的藻井六花结,“啪嗒”一声,染血落地。
日光通明,尘埃飘落,断幔裂纱下,那姑娘朝温若寒抬起头来。
轩辕剑顿时脱手半寸,剑尖悄然点地,温若寒如遭雷劈。无尽的迷茫、慌张甚至惊悚从他龟裂的表情下冒出来——好像这个鬼鬼祟祟地藏在暗角突然被揪出来的人是他自己一样,而且被揪出来的时候,似乎还是个衣不蔽体分外污糟的难堪模样。
“……晏晏?”
岐山尊主最宠爱的温七姑娘跌坐在地,环抱胸前的一侧胳膊上剑伤分明,不见骨也鲜血淅沥。温若寒连忙俯身去拢女儿的伤口,按着周边穴位止血又输灵力,染得自己指间一片红。
而温晏分明吃痛,却一声不吭,只是隔着咫尺之近定定地望了他几息,突然说:“您要找的东西,在我这里。”
——她的声线是何等的熟悉:温若寒从她出世的第一声婴啼听到幼童的牙牙学语;从软糯甜美的稚嫩歌谣听到渐低渐稳的少女变音,熟悉到都不必她吐字成言,只一个吭气就分辨。
“哥哥没有问出来鬼窝的地址。”
——她的语气又何等的陌生:严肃而冷静,其中明明汹涌着滔天的感情,却都无关孺慕欢欣。
“阿娘没有告诉您内贼的名单。”
——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难得令温若寒心生畏惧,像是见到了一只易容成女儿的凶妖厉鬼。他猛地直起身,退后一步,对她缓缓摇头,一个“别”字没来得及成音,只作半个口型。
“因为都在我这里。”
——可他直身退后,温晏便立膝跪起。他摇头阻止,温晏就变本加厉。
“那些出卖三秦利益的叛臣,那些损害岐山大局的贼子——他们的身份、职衔、姓名,还有背后的利益网络,人情关系。”
——他拎着绝世利剑一步一步踉跄着往后退,她抱着满怀书卷一步一步膝行着向前追。
“蓬莱殿数月来的诸事手记。
“外殿的访客名单。
“内殿的密谈记录。
“内外间的书信往来。
“明日炎阳殿上,您用来开腔的幌子,我阿娘该担的罪名。”
方才温若寒一闪身抬脚就到的距离,倒回去却用了好多好多步——那么远,那么久,好像走了半辈子——才退到软榻靠背边。踉跄中,他后跟磕出“咚”的一声巨响,他跌猛坐在靠背上缘,拖拉了一路轩辕剑终于落地。
——再锋锐无匹的神兵,堪劈天地屠九州,落地的时候也不过金戈一响,与凡铁无二。
“也是您,肃清安内、永保大业的凭据。”温晏跪在他脚边,膝头离轩辕剑尖只三寸,无情也无畏地朝他举起了怀中书卷,昂然道,“都在这里!”
——她说得飞快无迟滞,像是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她说得明白无歧义,分明条理清晰,早有准备。
温若寒怔怔地坐在那儿,盘桓两日一心求索之物如今唾手可得,他反而没有力气去接。却见那书卷之后,温晏明美花容上笑意悲惨,泪水斑驳,依稀还有做女儿的撒娇和委屈,方怔怔举手,试图去擦她的眼泪。
但刚碰到脸上,温晏便利落叩首,只容他指尖短促轻擦,如触幻梦。
“我娘熬了好些通宵大夜写就的,您一定能用得上。”
她将书卷平摊在身前,全然跪伏在地,前额触地有微声——轻得响彻云霄。
“尊主。”
温若寒慢慢转过身去,只见温旭已在榻前站起身来,双眼盯着温晏及其书卷。而没有儿子扶持的璋华则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安静到死寂。
他不假思索地袖手一握,却不似此前引狂风作惊雷——室内唯有一股柔风轻打转,尘埃落尽的虚空中隐隐扭曲。
哪怕感应敏锐,活人也无法用耳朵听到魂魄的声音——无论是被拉拽的痛呼还是被束缚的尖啸——但温旭立即开口阻止,语气激烈得几乎在是惨叫了,“爹——!够了!”
温若寒攥了一半的手僵在半空,不抓也不放。
他的目光定在空处,望断了幽冥虚数,盯住了在实数中闭阖的那双眼睛,问:“先撒饵打窝,弯钩钓鱼,一劳永逸。再顺水浮舟,以鱼诱鲸,白赚不亏,是吗?”
半空中风声微弱,在方寸间辗转回旋,似有魂魄凝眸回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清凉拂上他的发梢。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几度张口,面上隐显怨怼,又化哀求。
但终究,再无吐字。
——早前言语已说尽,纵有偏颇误解,却也字字真心。
——夫复何言?
良久,他颓然松手。指尖方垂落,顿时风散无踪,只留一室空寂。
“她是故意不和我通气的。”
寂静中,温若寒突然开了口,先是含糊的自言自语,又迟钝地左顾右盼,寻找能诉说委屈的对象,“她瞒着不说,她钓鱼执法……”
温旭没有回应父亲的自言自语,只一味盯着温晏看,但眼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于是温若寒也看向了温晏,弯下腰想把女儿扶起来,但一合手就感觉到她浑身的抗拒,一下竟没扶动,却还是固执地躬身低头,对着女儿道:“你娘这辈子最拿手的本事就是钓鱼执法,还教得你们一个个都不学好……晏晏——起因是你娘钓鱼执法,钓了内贼还不够,还拿贼窝来钓我……她连我都钓……”
温旭听不清父亲在和妹妹说什么,他脑子里还在不住嗡鸣,比平定府监牢中朝墙那一撞的后遗症还绵延响亮,响得他周身徐徐泛凉,仿佛魂魄脱了壳。
那脱了壳的魂魄在耳鸣中飘荡着,随满室尘埃一道落在妹妹手中,附在了那厚厚的书卷上,挨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黑字,贴着中间鲜明刺眼的红批,从行文到措辞到顿笔……都过分熟悉。
——这画面多熟悉?
温旭归了壳的魂灵在安静而空荡的脑海里徜徉着,捞取往昔的记忆——拎起来一个剪影,是十六岁那年被自己的不知悔改死犟嘴气到面无表情的母亲,长久静默后连叹气都欠奉,唬了他一句“在这儿关禁闭我不回来不许出门”,便收拾了他的罪证,连夜去炎阳殿。彼时寒风冬夜,一盏孤灯,她走得多孤独?又多无奈?
而今连日狂风吹落帷幕,结局不是割袍裂帛,只是尘埃落定,落得妥当又周全,恰如当年。
温旭慢慢跪坐回去,看着母亲为散发披蒙的睡脸,抚摸着,试图整理她的遗容。
那旧年的画面从他脑海中浮出,与此间妹妹手中书卷相合,同因也同果。
——原道说,谋国不称毒,揽局孤一注。
——凭奈何,孽缘横姻簿,骨肉筑活墓。
——终归是,收手无回顾,残局和棋输。
最可悲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温旭意料之中。
温若寒终于扶起了温晏,见她泪流满面分明怨憎,他反而发笑,强行把女儿抱起来往怀里按去,像个强要人评理的无赖,又恨恨地说了一遍:“晏晏,你娘她连我都钓啊!”
温晏在他臂弯间狠狠挣了几下,直到听得头顶话音余韵中平生潮意,到底松了劲儿,伏在父亲腿上号啕大哭。
在温晏尖锐的哭声中,温旭也无声地崩溃,他手软得撑不住榻,又埋回璋华已经泛凉的掌心里,哭得浑身发抖。
一度深陷局中但至今没看懂的冯熙柔从墙角慢慢站出几步,因为她的关注点一直在婆婆身上,所以她可能才是第一个意识到璋华咽气的人。从那一刻开始,她的泪水就满盈于睫,掉得无休无止,哭到公爹发完了疯,哭到七姐大哥都彻底失态,哭到自己头昏脑胀神情呆滞,像个没关泪水机关的人偶。
一片哀戚哭音中,温若寒反而在笑,眼里微光闪烁,似有泪意晶莹,又似日光反射,都没有实在证明。他不住地转头,看看大儿子,看看小儿媳,最后只抚着女儿的肩背,无力地哄道:“晏晏,别哭了,别哭了……都是寻常事……别哭了……”
……
蓬莱殿内室各处热闹,丧曲、默剧、人偶戏、说趣的……应有尽有。而温晁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朝满室热闹眨了眨眼睛,两滴泪流落,却像是应激中润眼用的——他的表情木然得冷淡,宛如这一家至亲骨肉中,唯一的外人。
蓬莱殿中一出热闹在晌午前堪堪落幕,很快报丧挂白,传晓大明宫内外……温八公子携妻归府时,天已擦黑,暮色拢在两人外罩的孝衣上,更添悲戚。
才出正月,门墙本还挂着不少彩灯装饰,管家下人方得丧讯,惊变中也不敢擅专,任王梁自己爬上爬下地拆显眼的红饰。连门前的还没拆完,主人便戴孝归家。
温晁本就心情抑郁,脸色难看如锅底,冯熙柔一路握着他的手又问又哄,他都哑巴似地一言不发,一下车反而开腔——先踹倒一个迎门的仆僮,又一句“门口这俩红灯笼是专等我戴孝照的吗”骂得另两个跪地不起,最后跺着脚进门时,还踢倒了竖起的梯子,留得坐在墙头给门匾拆红缎的王梁干瞪眼。
上上下下都跪了一地,冯熙柔也看得心惊,只能跟在他身后找补场面,吩咐下仆摘红挂白换素衣。温晁还没消气,不管不顾闷头往里冲,半路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脚下一拐,直接踢开障碍——就听到了一声粗粝的“喵呜”。
落后不远的冯熙柔闻声定睛一看,顿时尖叫起来,“啾啾!”
温晁一怔,这才看清了自己踢开的“障碍”是什么。
老猫被踹飞了丈远,因体型小,倒也没摔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声响。但它后续动作迟钝,侧翻在地,露着肚皮,几息没动弹,等冯熙柔连喊几声“啾啾”跑到近前,才慢慢爬起。它贴着冯熙柔的腿蹭蹭闻闻,又对着温晁轻轻“喵”了一声,分明是认出人了,偏偏走近两步又停下,迟疑中似觉陌生。
冯熙柔蹲下来摸摸它,对温晁解释道:“啾啾这几天一直在门口等你,我临走前本想抱它上车一道去接你的,可是它一出家门就挣扎着往回跑——应该是怕我抱它离家远了,只肯留在门口等你。”
——结果就等到你踢它滚蛋。
温晁依旧沉着脸,冯熙柔虽恼火,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他,只扭头将老猫从头撸到尾,柔声安慰,“乖啾啾,揉揉就不疼了,我们回来了——阿照回来了,开不开心啊?”
温晁还是面无表情,眼里却渐渐解冻,低头望向坐地的老橘猫。一人一猫隔着半丈距离对视,他对着它慢慢扯出一个轻微的笑,打开手来。橘猫反而扭头走开,几步后又停下回望。
“叫你踢它,它不要理你了!”冯熙柔瞪了温晁一眼,追上去哄猫,“啾啾,啾啾——”
她一喊,橘猫又扭头走开几步,再次停下回望温晁。
温晁弯着腰仔细打量了它两眼,突然说:“不对劲,把养猫的叫来——专管驯养的不够!把治兽病的也叫来!”
“诶?”冯熙柔一怔,不由小声提醒,“你别急,稍等一会儿,兽医不轮值,还在养兽的后房……”
温晁厉声命令:“我不等!快去叫!叫他们都过来!”
他喊得响亮,橘猫周身炸毛,扭头飞快跑开。冯熙柔也被他一嗓子喊得愣住,才爬下墙的王梁翻身落地,飞快朝后房跑去。他又发疯似地喊了一遍,胭脂急忙上前,拉过还没回神的冯熙柔一道往后房去。
老橘猫撒腿飞跑,温晁一边追猫,一边发疯喊叫:“叫他们都过来!晚一刻就叫他们都去死!”
温晁一路追到主屋,进门时又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跄几步再抬头,已不见橘猫踪影。他脚一软,跌坐在地,干脆跪在地上爬着找,“啾啾?啾啾!啾啾——”
他乱叫着爬进内室,手脚并用地转了好几圈,才因哑嗓而住嘴。强制冷静下来之后,他才看到了床下的脚踏——啾啾就蹲上面,缩成一团,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他喘着粗气爬过去,也坐到脚踏上,啾啾还蹲在原处,他摸摸它的头,它平着耳朵,乖巧地“喵”了一小声。
它这样小声叫唤,竟不显粗哑衰老,且窝在他手下只是软乎乎的一团,一晃眼,依稀还是很小的时候——它和他都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是一个短腿难爬床的胖孩子,它是一只不被允许上床的猫崽子,他们也是这样一起坐在脚踏上。
“想上床吗?”他对它说,“那就上吧。”
啾啾看看床,又看看他,不停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委屈,一声比一声低弱。
“没关系,是我要你上床的。”他自己先坐到床上去,又朝它拍手示意,“上来吧。”
啾啾抬头看着他,圆睁的猫眼缓缓眨动。他又拍了一下手,它才做出蓄力的姿势,奋力起跳,但高度不够,好在温晁双手一捞,把它接到怀里。
啾啾温顺地趴在温晁怀里,扭头舔舔毛。他伸出指头,塞到它舔毛的舌头边,它就转头舔舐他的指尖,麻酥酥的一片。他无声发笑,抽手改撸它的背毛,它更放松地趴下来,尾巴尖勾在他臂上,温吞地呼噜起来。
温晁摸着猫,其实老猫的皮毛手感不太好,但凝望着他的猫眼很好看,大大的瞳仁里只装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我回来了。”他对它说道,“我是赶回来的,从好远好远的地方飞回来的,飞到一半还迷了路,天那么黑那么冷我一直在打转……可我想有人在等我,有人需要我,有人盼着我回来——我就特别着急地赶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无知无觉地掉了几滴泪。它抬起头,用力蹭了蹭他的手心,望着他缓慢地眨眼,温和良善,那么好看。
“我回来了,娘不理我,爹也不理我。”他的眼泪砸到手背上,被它舔掉了,“然后娘死了,还是没人理我。”
它在他怀里慢腾腾地地翻过身,亮出柔软的肚子给他摸——只要摸摸猫猫,人就会开心的。
——可他明明一直在摸猫猫,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他咧开嘴想笑,偏偏脸上泪痕紧绷。他把脸埋进它的腹毛里蹭了蹭,含含糊糊地问:“你在等我吗?啾啾,你一直在等我,是吗?”
猫摊开四肢,没出爪尖的肉垫贴在少年脸侧,形成一个怪异的拥抱,随即眯起眼睛,轻轻地“喵呜”一声。
冯熙柔和养猫的下仆一起拖着老兽医冲进屋时,只见温晁蜷缩在床,把老橘猫紧紧抱在怀里,脸颊与猫背毛紧贴着,口鼻间呼吸粗重。而趴在他怀中的猫反而没什么动静,别说酣睡的呼噜声,连呼吸都听不见,趴窝处也隐隐有一股刺鼻的尿味。
多次给猫狗送终的养宠仆和老兽医都面露惊悚,原地止步,不敢妄动。只有冯熙柔悄声上前,坐在温晁身侧,摸到了他的手——同时摸到了已经没有呼吸起伏的猫腹。
她抿了下唇,握住他的手叫:“阿照。”
温晁木木地抬起头,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她:“啾啾一直在等我,是吗?”
冯熙柔脸一皱,强憋住了哽咽,却没憋住眼泪。
她连忙点头抖掉泪珠,应道:“是,它一直在等你。”
温晁又低头看猫,呆呆地说:“因为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它一直在等我回来——它临死前想见我一面,让我摸摸它,抱抱它。”
冯熙柔顿时连点头都甩不干泪了,只能任泪如雨下,狼狈地糊住脸颊。
“它在等我!”温晁木呆呆的脸上突然爆发出极致的痛苦,号啕大哭道,“它会等我!
“连一只猫都会等我!”
他泪眼中重影纷乱,关于死亡的画面混乱地串联又重合——好像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对午前那场至亲的死亡做出了反应。早前没有,是因为他早前还在想,可一直想不通,于是明明眼睛什么都看到了,心里还是不肯理解母亲死亡的事实。
为什么他回来的时候,阿娘明明坐起来了,却又躺下去?为什么阿娘没精神理会他,一直闭着眼睡觉?为什么哥哥一回来阿娘就马上醒了,又突然有精神说好多好多话?
——因为她等的不是他。
“只有一只畜生会等我!”
他歇斯底里地哭嚎着,颇俊俏的面目为泪水斑驳,无助、不甘、羞耻和怨恨交杂着上脸,像个孩子似地张大了嘴肆意号啕,又对着妻子张开手,索求安慰的拥抱。
冯熙柔呆怔怔地看着他,难得面对丈夫的索取迟疑不前,甚至下意识坐远了一点。
但没有用,温晁立即不管不顾地猛扑进她怀里,仓促动作间,瘫趴在他膝头的猫合身滑落下去,四肢不自然地翻摊开来,落地声沉闷,远没有它主人的嚎哭声响亮。
冯熙柔就这么被温晁狠狠抱住,向来热情无畏的双臂迟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收拢回抱——合手的时候,她仍直直望着地上死猫摔落时半睁开的眼睛,面上错愕之余,又渐渐浮现出迷茫和陌生,乃至畏惧。
六、悼亡词
玄正十三年开春,北境仙门迎来开年大戏,岐山温氏灭门连烧宗,血腥硝烟横跨太行东西;最该表态的温宗主不发一言,先给爱妾报了丧;始作俑者温大公子本人来势汹汹,去也匆匆;温家人收场有条不紊,在台面上稳稳抚平余波,只留台面下无尽窃窃私语——对岐山温氏行此举的内情,外人揣测繁多:世家龃龉纠纷、霸道图谋天下、难妨家丑外扬、武痴不闻外事、情种抱憾终天……
仙门流言纷纷,有的切中实在,有的勉强着调,还有的根本不在点子上。而虞翯及其亲率的岐山灵阵处,作为此行真正的要害,又身在连日风雪无数注目的太行山中,偏偏是风暴中心分外平静,静悄悄地去了,又静悄悄地回来,从头到尾,少有人知晓存在。
虞翯回来时,不夜天里已过了最热闹的时候。
尊主执意扶妾为妻正其名,还要大治丧仪远扶灵——历来最重实利的温若寒难得如此纠结虚名哀荣,顶着家规惯例和祖宗成法搞了几轮礼议,到底叫他称心如意。彼时蓬莱殿中棺椁已停过三七,粗算着后面重重丧仪兼送灵,这停灵怕是要奔着五七甚至七七去,内城中明眼人都不由暗暗咋舌,叹一句“英雄气短,情关难过”。
这一日,难过情关的气短英雄温若寒一身素袍戴着妻孝出了门,左手拉着民部苏相,右手带着财部的岳相,一边安步当车,一边细细掰扯“宗主夫人”的身后哀荣。他从炎阳殿到崇文馆说了一路,才将自己千里送灵的浪漫构想描述完整,得了两位屈尊办丧仪的权相连连打包票,又把注意力转向崇文馆众学士,要好好论一论此举背后的名实相副和人伦大义,再来几篇锦绣悼文,歌咏他曾拥有过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失去她又有多么的悲伤哀痛,情难自已……
温若寒确是情难自已,口中滔滔不绝,面上情深义重,连连叹息中,凝眸若有泪。左右陪臣自然随之长叹不已,甚至几度拭泪,一个个瞧着都不像勉强假装——蓬莱殿殒身后,尊主一直如此作态,一开始他们还会害怕内情败露,惊惧交加中,落泪十分爽快;渐渐地,他们觉得温若寒确实一心哀悼,无心敲打,暗暗松气后更念得璋华几分好,叹息得愈发真心实意;现在他们彻底放心,还暗暗得意这重要丧事落在自己手上,足显尊主信重,只隐忧安插在出使队伍中的几个内线卒子没了消息——要是真死了倒好,就怕没死成的乱攀咬——长叹声有心忧,泪流时暗滚珠。
如此一场大群戏,演员各有心思百转,散场时也拖拖拉拉。温若寒应过丞相们信誓旦旦“给夫人办得风光无限”的包票,没理几名文学词臣间什么“长生殿”“汉宫秋”的窃窃私语,转头又见崇文馆祭酒太史裴仍驻足原地,审慎相望。
太史裴在岐山的主业是崇文馆祭酒,兼职则是温氏宗学的先生。在温若寒这里,向来见他后一种身份更多些——不是在说温旭的课业起伏,就是说宗学子弟的招录筛选——在崇文馆中相见实在少。而太史祭酒显然在自家地界也没什么无上权威,馆中六学司业对他这个上峰还算客套有礼,底下的名家夫子各有各的傲气,点点头就算拜别。那几个文学门的词臣还在他眼皮底下交头接耳,他也不管,只对着温若寒极轻一叹,不似旁人哀意浓重,只是平淡感怀。
“还请尊主节哀。”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生死一劫。”温若寒哀而不伤地道,“裴公前些年亡妻时,难得停课逾旬,想来也知道‘节哀’之难。”
太史裴道:“故人作别,人生巨变,哀伤总是难免。可越是变故中,越容易变却本心;越是动情时,越容易移了性情——臣请尊主节哀,实是请您勿易心志,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
说罢,他稽首作大礼,温若寒直身不避,面上哀色愈发收敛,渐成漠然。
半晌,他才叫起,又问:“不过办办白事,悼亡祭奠都是应分,裴公何出如此谶言?”
“不敢言谶。”太史裴道,“只是觉得尊主近日言行虽有节,情志却隐隐摇动生变,分外忧心,毫无意义地多几句嘴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温若寒表情不好,又开了个玩笑,“若尊主还要再问,那我只能再多嘴说一说八公子旷课日久,您若不管,那公子这半年的课业也是无法挽回了。”
温若寒哑然失笑,脸色终于缓和一二,“阿晁……赶他回宗学也未必能挽回一二,下月又要扶灵南下……就随他去吧,他的长进在别处。”
温晁毕竟不是温旭,无关紧要。太史裴这个做先生的再尽职尽责,面对又是上峰又是家长的温若寒,也只能说上一句,便言尽告辞。
偏偏温若寒又笑道:“但宗学确实该紧一紧了,此番动荡中,小的里面虽有几个表现亮眼的,但总体看还是稍显稚嫩,还请裴公多费心——我下月出门时,大明宫严格出入,裴公来往宗学也劳碌,恰好清晖阁也空了,不如就带家人暂住几月吧。”
这话说得在理,方便给得也到位,只是对太史裴这个连年来往宗学早习惯了的来说,实在鸡肋,还给家人徒增麻烦。但温若寒说完便摆手,没给他任何婉拒的余地,就此作别。
温若寒离开崇文馆,走进一墙之隔的太初宫,脸上无论笑颜哀色都消弭彻底,全无情绪。
太初宫后殿中,虞翯早在遥闻隔壁热闹时就料到尊主会拐过来,早早在操作台上摆开法器,将乾坤图悬挂起来。但温映不在,几个太初宫弟子按照说明书依次调整法器,又经几次失误重启,耽误时间。最后等温若寒进了后殿喝了一盏茶,才看到了全启的乾坤图。
经太行一行,太初宫牢握三晋与冀州,合上近期在中原方面的进展,又兼对青州早有了然,乾坤图所详细观照的范围大大扩张——从三秦向东至海岸,半幅九州流光溢彩,浅淡光点细密流动,精巧循环中的变化复杂,俱可在图上把握。
虞翯说:“如今,太行山上的风水眼已在我手,中原的也将是掌中之物,掌握北境全域,只差一个兰陵。”
温若寒问:“冀州平原上就没有点位了吗?”
虞翯指指图上的冀州——全被包在太行风水眼的大循环之内,颜色比黯淡几分,“冀州地脉贫瘠,是天弃之所,军政上或许还有可图,但于乾坤图而言,彼处所在,聊胜于无。”
温若寒冷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影。
虞翯本就在笑,说完得意之处,反而稍稍板起脸来,“进展虽大,但不足尚有。一个是老生常谈,乾坤图摆在九州西北,难映东南——现在看,哪怕是东北的点位都有些模糊了,北境之中,也是越往东误差越大,最好还是能摆在九州核心之处。
“另一个也是明晃晃的。乾坤图观九州,现今北境已经近全,黄河上下皆在画,往南还是不过长江,东南是方位距离所限,西南就纯粹是……”
“纯粹是在等军政的方便。”温若寒干脆将他的暗示挑明了,扶腰虚点着西南的晦暗山河,说,“不用等太久,下个月南过巴蜀,一路下黔滇,灵阵处一并跟去,西南群山中定能找到一个风水眼。之后从黔滇入八桂,破桂门下岭南,东南攥姑苏、湖广慑云梦……”
他突然敛口,看着自己虚点在云梦泽的指尖,又逆着方才的指点一路看回去:云梦、姑苏、岭南、八桂、黔滇、巴蜀……最后看着三秦处格外绚烂的灵光,在光图的反射中照见自己的微怔的脸,似乎不敢确信方才那些话原来出自自己的口舌。
虞翯本听得痛快,正狠压唇角,看他突然表情不对,短暂思忖后,不由扯了扯自己的素色外袍,朝韶朔使了个眼色,问:“臣日前于太行山中煮雪烹茶,野菜佐口,虽然粗陋,但也别有风味。正好带回来几样,不知尊主可有兴致品尝?”
“……不着急。”温若寒迅速回神,对虞翯微微一笑,又仰头看回乾坤图,冷凝的眼神直落巨卷边角,“这样一看,按我们之前对忘川点位的推测,东北边应该还有一处作占角?东海北上地垄,关外极寒之巅……应当是——”
话题转得太快,虞翯也反应了一下,才看向温若寒所指方位,道:“当是冷山绵延千余处,终年积雪,难冻天池,草木不生,天地万灵望之皆白,故名曰——”
“长白山。”温若寒终于想起了那个地名,以及那地方住的妨害,“抚松陈氏。”
他转头直言问:“今年能拿下来吗?”
——今年?
虞翯一愣,毕竟少见出长差刚回来还没办庆功宴就安排下一趟的,难得反应跟不上,“毕竟是荒僻苦寒之地,异族他乡,地貌水土都未知,动手前少不了先行调研,仔细筹谋,若要今年去拿……将将够。”
许是看到温若寒的表情,他话到最后,难得委婉回圜。
温若寒也立即缓和了态度,温言道:“要是今年太勉强,拖延一二也是无法。虽然怕仙门局势有变,怕姜氏察觉生祸——但我更怕你过分劳碌,落下什么病患。”
他转身向门,望着窗外斜阳,悠悠道:“世事变迁,人心尤甚。丹歌啊,到了你我这个年岁,身边一个接一个的生离死别——留不住的,我也只能放手,但不代表不想留。”
“世事多变总难留,人心尚可长相候。”虞翯缓缓道,“九州千万里,凡您索求,只有时机事态不允的,没有我不愿去的。”
温若寒回身,恰见虞翯施施然俯首,“碧落黄泉,万死不辞。”
沉默几息后,温若寒忽然朗声大笑,满口“多感慨一句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又拉虞翯起身,要吃他带回来的雪水烫野菜。
几个随侍的弟子匆忙收乾坤图、归置法器,温若寒投去一眼,又道:“之前阿映摆弄这些,尤嫌聒噪,现在比较起来,还是女娃娃聪慧灵巧——丹歌,你走时送她回了家,如今你回来了,也该叫她回来了吧?”
【不夜天 明德门】
收服周氏后,三晋后续事宜繁琐,虽有本家调人专门交洽,但温易作为开端的专任使节,在其任担其责,在温旭、邢梅等人的穿插来往和军队逐步调离的过程中,全程坐镇凌霄塔,直到晋阳事毕,才动身折返不夜天。
秦晋路近,他上午出发,回到脩真坊才过午时。没歇几个时辰又更衣出门,到外城明德门下的茶肆,就着茶看夕阳西下,等着什么。
日落将暮,来自西凉武威的车队终于姗姗来迟,温易身边桌影中闪出一个暗卫十三,同车队最前领路的女卫打了个呼哨,明蝶勒马翻身,利落对温易成跪礼,“二公子。”
温易看着她身后同样利落驻马的修士队列。明蝶一行离开时轻车简从,马车不过一辆;回来时却是一条绵延无尽的车队,说来都是西凉送岐山的节礼,只是今年送礼的队伍格外长,随队的修士也格外精良。
格外长的车队中间,有一辆看起来分外格格不入——格外简单朴素,本该比其他西凉车轻盈许多,偏偏被大片繁琐装饰压得庄重而辉煌,像是一个群星拱卫的尊贵重礼。
温易打开车门,果然看到满车重重垒垒的漂亮礼箱,连毛笋所住的猫笼都用红绸带系着礼品结。而礼物堆的最深处,坐着他的小妹妹。
温映穿着十二纹的炎阳烈焰袍,金纹在昏暗的车厢里也流光,像是披着一身烈火。
她本人也火气也旺,满脸气鼓鼓的,嘴巴噘得能挂油瓶。车门一打开,一见露出不夜天的城郭,她就气不打一处来,闷闷地直哼哼。待看清开门的是温易,又突然收了哼气,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等到温易矮身进车厢,坐进来抱她,她猛一抽吸,开始哇哇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闹,越被搂紧越撒泼,梗着脖子哭嚷嚷地连声问——为什么放假那么短?为什么明知道她那么久没回家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却连一个月都不许她待够?为什么二姐姐四哥哥答应了等春暖花开了就带她去爬山,哄她走的时候却只拿假花糊弄她?为什么娘明明说病好了给她做奶豆腐吃,结果病才有起色就要她走?为什么爹爹明明跟她说坐车去远一些的地方看风景,结果走的却是回岐山的路……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这都是为什么呀?他们——”小姑娘梗着脖子嚷得久了,到底无力地垂下头去,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在温易胸口顶着不肯松,眼泪和鼻涕一起“呼噜噜”地淌下去,“他们为什么帮着二叔骗我走啊?难道家里不想要我了吗?”
温易喉头哽着,一时答不出来。小姑娘对他的无言会错了意,渐渐没了理直气壮的愤怒,反而讪讪地自省起来:“是因为……我在家太吵闹了吗?”
她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两手指尖不住对蹭,语气愈发怯弱,“是因为我在娘床前唱歌太大声,娘不喜欢听吗?
“是因为我在集市上买了太多东西,花了太多钱,二姐姐四哥哥不爱给我付账了吗?
“是因为我一出去骑马就乱跑,玩到天黑还不想回城,爹爹嫌我不懂事带我太累吗?”
她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虽然落寞,但落寞之余,更多的竟是“原来如此”的放松更多——虽然理由让她难过,但至少有了理由,“是我不乖,惹得家里烦了,他们才送我走的……都是我不好……”
“不是!”温易把妹妹抱起来颠了颠,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郁离,你没有不好,你是天底下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家里不要你是他们的不对——”
“家里没有不要我!”小女孩猛地尖叫起来,“他们只是送我走,没有不要我!没有不对!”
她叫得那样尖锐,那样高亢,那么急切地想反驳,想解释,偏偏言语苍白,口舌稚弱,难作言之凿凿的证明,只能靠歇斯底里的哭叫来表达立场,“哥哥你乱讲!你都不回家你怎么能胡乱讲家里的坏话?!你坏你不许说了!”
她一边哭叫一边甩手跺脚,小小的身子抖作一只发疯的弹簧,被温易强抱入坏也不肯罢休,挣扎着胡乱捶打她乱说话的坏哥哥,打痛了手还不解气,呲起牙又张嘴去咬——但一咬上温易的衣襟,她反而没了作妖的力气。一口牙还紧叩着,却只剩呜咽,两只手还攥着拳,但已经不由自主地张臂讨抱,还咬在嘴里的衣襟反被用来擦她满脸的涕泪。
她不许人说家里不对,也不甘承认自己不乖,左右都不好,就这么呜呜咽咽地闹委屈。温易拍抚她好一会儿,思来想去,才倒腾出一句两全其美的解释,“郁离,你很乖,也很好,家里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但就是因为喜欢你,喜欢到为你多想多打算,才要送你回太初宫上学——该上学的时候就要上学嘛,家里再怎么想留你,也没办法。”
他顿了顿,又重复着强调,“他们也是没办法。”
小女孩把脸埋在他怀里,良久,才哽咽着闷闷应了,“……嗯。”
温易沉沉地长叹一口气,脑后已是热汗淋漓,应对妹妹的孩子话似乎比他日前在晋阳谈判还艰难。他缓了缓口,话锋一转,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该上学的时候回来上学,那之前该放假的时候,不也许你回家了吗——回家好玩吗?”
“……好玩的,一直在玩。”温映点点头,哽咽已歇,但鼻音仍有,说话闷闷糯糯的,“吃了好多好吃的,家里每天三顿都有新鲜吃食,从第一天到临走,桌上都没重过。
“四哥哥带我逛集市——没有不夜天东西市那么大,但有很多西域的玩意儿,每一样都给我买……”她稍坐直起身,环顾车厢里堆叠的礼箱,“带回来的就有这么多。还有衣裳,四季的衣裳都做了好些——哥哥,我冬天还能回家吗?二姐姐给我的那件杂花的狐裘在岐山根本穿不住,我是想穿去爬天山的。”
温易笑了笑,“等腊月下雪了带你上南山,什么厚皮子都穿得住。”
温映撇撇嘴,懒得理哥哥提前大半年的画饼充饥,继续数着家里“好玩的”,“二姐姐带我去军营里挑马骑,都是高头大马!比西内苑的都高!都大!跑马的地方也比西内苑宽敞,圈了一大片草原,前后左右都无边无际的。二姐姐带我骑的,跑起来像风一样——就是屁股疼……还给我一匹小马自己骑,但小马也很高,毛特别亮,只吃我给它的果子,也好聪明,临走的时候怎么叫它都不肯来——它肯定比我先知道这趟是要回岐山,它才舍不得西凉的草场呢……”
“那次跑马回来,娘就能坐起来了——温情姐姐特别厉害——我特别开心,一直跟娘说我怎么骑马,怎么开心,怎么屁股疼……娘还笑话我,说她以前骑马翻山越岭累都不累,还说以后有空带我去外公以前的草场,更广阔,更平坦,追着太阳跑一整天都不到边界,后面还跟着牛羊和狗……”这次不用温易找平替作安慰,她自己就略过了这段“塞上牛羊空许约”,“我骑马不好,也不会放牛羊,我就画符放烟花给娘看……连爹爹都说我厉害!”
温易见她终于肯露笑,不由摸摸她的脑袋,“开心吗?”
温映渐渐缓过劲儿来,鼻音也褪了,在哥哥掌下晃着头嘟囔:“回家是很开心的,但……”她抬眼,看到温易沉默中的表情,慢慢地扬起了大大的笑来,“回来路上颠得屁股疼,不开心。但到这里就开心了——哥哥,我想你了,也想阿昀和太初宫了,连师父……虞祭酒都很想呢——他让我玩一个月再写作业,所以我从头到没都没打开作业本,嘿嘿嘿嘿嘿——”
她眼睛还留有残红,就开始“嘿嘿”着摇头晃脑不停。温易按着她的脑袋,偏没止住这不老实的小动作,装模作样地“较劲”几轮,才收了手,释怀一笑,“那郁离要一直这么开心。”
“哥哥也开心!”小姑娘两手虚张着捧脸,做出“笑开花”的模样,“哥哥,我们回不夜天吧!我去找小哥哥和嫂嫂,你去找大哥哥——我现在有好多礼物可以送啦,大家一起开心!”
温易失笑,但这次笑意格外浅,迅速淡薄,摇头道:“先回脩真坊,晚几天再去东坊吧。他们现在都很忙,没时间收礼物开心。”
温映好奇道:“哥哥们还忙什么呀?之前出门忙,现在不是都回家了吗?”
“出去忙外面的事,回家忙家里的事。”温易透过窗望了一眼西内苑的方向,“忙……西内苑跑跑马,跑乏了去后面的宫殿歇歇——郁离都跑过草原了,西内苑那点小地方就不值一提了,对不对?”
“知道,我不提啦!”温映咯咯笑着笑着,反倒扭捏起来,坐在原地捂脸闷笑,“不叫哥哥们羡慕我!”
【地火殿】
温映的堂哥们没机会羡慕小妹妹的悠游假日,好在他们在“西内苑后面的宫殿”也够痛快,只是给暂领地火殿事的阎芦带来了大麻烦——两位公子随行仆役车马众多,逗留不短,地火殿大门开开关关,混来几个歹人。
歹人倒不是冲着公子或阎芦本人过来的,反而悄悄摸到牢房里,要给本就奄奄一息的死囚来个一刀痛快。好在刀还没捅进去,就先被殿中刑犬扑倒,一口咬断了手筋,随即被阎芦当场抓获。
“……那贼人当是私家豢养的死士,当即服毒自尽,元神也散得极快,皮囊干净无甚特征,一时找不到明确的特征可作指控。”阎芦跪在温若寒脚边作报告,“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擒获,目标囚犯还是活口。”
温若寒不置可否,语气浅淡,“这保下的活口至今没松口。而且——”他朝牢房里躺尸的刑柏佐瞥了一眼,只见一身脏兮兮血淋淋,下半身尤为狼藉,“似乎也快死了。”
阎芦这个临时掌事更兼任此案主刑官,本就是个爱用酷刑的,又知此犯绝无生还的可能,手中十八般本事换着没重样,生怕搞的不够凄惨难消主上心头大恨。没想到尊主还会在乎死刑犯的生存质量,暗恨没摸准心思——早知道就先给这家伙洗洗换身干净衣服了——当下也只能委婉解释,“是奴才手段粗糙,弄得难看了些。早前少主带着八公子过来观刑,恼他不肯松口,所以多试了几样刑。但医治饮食都及时,一时还死不了的。”
温若寒看他一眼,依然没搭话口,转而问:“原来的掌事呢?”
阎芦顿时浑身冷汗淋漓,垂眼盯着腰间令牌,实在不舍得开口,但还是老实答话:“此人身份特殊,前掌事在此案中依制回避,还待配合内部自查,证实清白后,方能论复职。”
温若寒问:“地火殿内部自查——以前不是这么慢的吧?”
阎芦立即叩首,“文书俱备,只待呈批,奴才正要今日呈报。”
“现在就拿来吧。”温若寒说,“把人一并叫来。”
阎芦依言称事,膝行退开几步,正要起身,又听尊主随口道:
“掌事令牌留下。”
这些年岐山屡遭动荡,单说地火殿人事就经几轮洗牌,刚卸职的掌事阎芦未逾而立,前掌事也是个没蓄须的年轻人。他进门时,温若寒正背对着门,抱臂审视着刑柏佐惨状。他一眼确认尊主站位便低头,双膝利落一跪,干脆五体投地,“奴才拜见尊主。”
他动作虽大,但动静极小,温若寒纹丝不动,头也不回,只望着刑柏佐,口中问道:“地火殿中三十六套酷刑,在此人身上用过大半,几近将人折磨致死,还不能叫他松口——这是为什么?”
一身无衔小吏袍的年轻人没有抬头,只两眼飞快向上一轮,瞥过刑柏佐形容,又垂眸看地。
“因为他心里还有指望,对口德仍有坚守。”他说,“皮囊一具,不过凡物,唯信不绝,此身不灭。这样的人,纯粹折磨肉身,只会被他当作淬炼精神的殉道苦修。”
温若寒捻捻手中的自查文书,见数页间“刑”字长篇累牍,嘴角一抽,似觉有趣,幽幽笑问:“不是因为怕开口会连累家人吗?”
伏地的年轻人话里也带了笑音,“若真怕连累家人,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呢?”
他年纪尚轻,本音清幽,笑着尤其凉,中和了微弱的阴阳怪气,反引人失笑,“哪怕他真是个蠢的,行事不虑后果——那早前没考虑,现在就会考虑了吗?事已至此,牵连难免,结果早就不是他开不开口所能左右的了。”
温若寒终于回头,睨着地上的身影,“那这样的一个人,软硬不吃还不怕死,该拿他怎么办呢?”
“办法很多,看您想要什么。”那人依然对着地答话,气息不乱,言辞流利,“若要他供述真相,可抽元神搜览魂魄,可施针摧其精神;若要他依言佐证,可灌药乱其神志,也可使傀儡术教他言行。”
温若寒不置可否。
几息寂静后,那人也终于直身抬头,格外年轻的一张脸上笑得轻松又和气,只是在暗光下平添诡异,“若要他真心痛悔此行,苦悲此生,以解心头恨,那就要挑着要害下手——皮肉面目不过尔尔,手脚筋骨只作添头——此人浑身上下,最金贵的就是才华和意气,自诩文臣秧子,宰相根苗,哪怕明知前程尽断,到底还有些愚蠢的指望。真正的折磨,就是将这一切的根基打碎,再留些废墟幻影,时时刻刻做无用的提醒。
“他如今手已断,指尽剥,无能书写作文。不若再毁双目,只辨光影但难以识物;更割口舌,留声带震颤却无以言说,岂不妙哉?”
温若寒双眼微眯,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实实在在的笑影,但依然追问:“那耳鼻呢?”
“七窍之中,耳鼻俱是只进不出,尘埃落定之前,不如留一留。”年轻人眉眼弯弯,也笑眯眯地道,“让他听一听自己最后的指望是个什么下场——有些消息,只有亲耳听到,才好死心的。”
短暂的沉默后,温若寒哈哈大笑,痛快鼓掌,抛过地火殿的掌事令牌,“文书按流程再批,先把你的东西拿回去吧——这地火殿,还是要交给聪明人来把持的。”
“奴才谢尊主宽宥。”
温若寒不理他的流程性客套,又指着昏死的刑柏佐问:“里面那个是你什么人?”
“论名,里面的是我的堂兄。”他又跪伏叩首,“论实,里面的是主君之叛贼,是奴才之仇寇。”
温若寒哑然失笑,竟露出些对小辈的无奈和纵容,“竖子滑头……你是叫刑——椎?是吗?”
刑椎伏地的背脊微一哆嗦,口中又惊又喜:“尊主识名,是小人荣幸。”
“既然荣幸,那就去亲口谢谢对我提你名字的人吧。”温若寒摆摆手,“他也该到了。”
刑椎猛地抬头,脸上也露出了少年人的欢喜,“是阿孽回来了?”
“我回来得不巧了。”
风尘仆仆的温孽才换掉忘川门下的素白道袍,一边阴阳怪气,一边把包装精致的绛珠草甩出来。
之前为了几棵草闹得难看,姜宛音那倒霉丫头为了将功补过,精心培育出一大簇结了果的绛珠草,趁他临走时直往他手里塞,说什么“给师叔母治病吃”。他还想拿来做个顺水人情,差点就直接冲进去邀功了,被刑椎一拦,才知道最新资讯——“师叔母”魂魄都散了,就算拿金水芙蓉也无力回天。且听说那位死得别有蹊跷,那连提都不好提了。
这绛珠草看了都晦气,他直接甩给刑椎废物利用去了。
刑椎还愁他那天杀的堂哥被阎芦折腾得太惨,怕撑不久时日给尊主解恨,就被迎面扔来一份仙药大礼包,立时眉开眼笑。和温孽默契地怼巴几下,他就悄声透了点底,“那位心情还不错,蛮好说话的,你尽管卖乖吧。”
发小再怎么阴狠无耻,毕竟也是发小,温孽深信不疑,进了门就朝温若寒乖乖喊了声“师伯”。
温若寒正端着茶,闻言微微一晒,点点桌上另一杯茶。
温孽径自取来满饮,又贴到温若寒手边卖乖,“谢谢阿爹!”
温若寒持茶的手一顿,斜眼一瞥他。
温孽顿时浑身泛凉,心念“刑贼误我”,就势跪地道:“小子轻狂了,请尊主饶恕。”
“我要是不饶呢?”温若寒面上阴晴难测,“往大说是轻狂妄言,打死都不算委屈。往小了说也是轻佻多话,沉不住气——你还担得起暗部的掌事吗?”
温孽跪着一动不动,等了几息没听到下文,又抬起头,对温若寒眨巴着眼睛笑了笑——他生得矜贵相貌,这么可怜巴巴地跪着讨好卖乖,对坐着的人总是无往而不利的。
温若寒默了一息,虽没缓颊,却还是照他头顶轻拍一记,“暗部那十八层地宫,以前只是用来给你练人办差、跑腿送信的,你跳脱些也不耽搁。但以后对外刺探情报,对内监察六部,上了台面还如此轻佻,平白一惊一乍——那实在辜负我的看重了。”
温孽顿时心惊肉跳:暗部能向六部伸手了!但不知情势底细,只晓得尊主没动真火,索性闭嘴,一边将垂头至温若寒膝边,作温顺之态,一边老实告罪,“在神境中闲待日久,难免移了性情,难得回家来,一时高兴,失态了。”
他说到“回家”,又抬眼眨巴一下。温若寒颇为受用,在他头上摸了两把才叫起,又问:“姜谨这么容易就放你回来,没有话托你来传吗?”
“有的。”温孽斟酌道,“姜宗主察觉北境灵流动荡,又闻我宗在太行行非常事,所以让我请您去一趟归墟,详细商谈。”
温若寒问:“她从哪儿听来的‘太行非常事’?”
“姜宗主喜静爱独处,小子平日也不敢多近身,难知确切。”温孽道,“但没见门人出行,那不是从兰陵,就是从姑苏……”
“早晚把云深不知处的泉眼堵了。”温若寒跳过论证推断,直接诅咒罪魁祸首,又问,“说是详谈,那除了请我,可有再请金光善和蓝启仁吗?”
温孽迟疑道:“应当没有……姜宗主虽然和那两姓保持通信,但要真要面对面——依我看,她还是更愿意见您的。”
他言语时依然微微俯首,不敢与心情不好的尊主正面相对,也就看不到温若寒脸上的复杂表情——惊异和了然皆有,自得与自嘲连缀,无声地哂笑后,又转为不自觉的叹息。
太行山点位于忘川极其要紧,姜氏是该有点反应的,但姜谨没从归墟直接杀出来,连四家会晤也不急,那也就是做个反应而已。
温若寒问了两句姜氏,便轻轻放下,转而吩咐温孽:“既然回来了,就暂时不要走。过两日要你那十八层地狱倾巢出动,你来主事,若办砸了,暗部就继续缩在地底下,别再跟我讨机会。”
温孽抬头应是,目光灼灼,异彩闪烁——办砸了,暗部就继续缩在地底下,那反之……若办好了,又怎样?
才挨过骂,他不敢轻狂追问,也不敢轻佻说什么“恩赏良机是您疼我”,只是脸上露了几分笑。少年青春殊色,在暗光下有别样的风流美艳,分外眼熟。温若寒余光扫过都心堵,乜他一眼,指头一动,一道灵力不轻不重地扫过他脸去,将那少年人的风流笑相打落了。
温若寒起身往外走去,“等邢梅那里出章程,打杀刑狱的部分,由暗部和地火殿协调来做——一件差,一份功,谁占大头,自己争。”
温孽擦擦脸,匆忙应是,又问:“那为免姜宗主不得回应,突然现身九州,坏今大计,小人该回个什么借口聊做安慰?”
温若寒顿足,想了想,便随意地摊开手,道:“现成的话,照实说就是。
“告诉她:师兄内宅变生不测,丧妻之痛,锥心刺骨,实难自已,无心理事。
“这半年,我要缓缓下西南,为亡妻扶灵送葬——别拿她那些小事来扰我!”
【蓬莱殿】
温晏晨起整装待出蓬莱殿,走到门口,迎面撞上温若寒从炎阳殿而来。她顿时惊恐莫名,本能地拢住腰间的乾坤荷包,矮身行礼,“见过父亲。”
璋华临终时,父女斩幔碎帘,狼狈相见,温晏最决绝时满口称“尊主”,但没强硬太久,就被温若寒强压在膝头痛哭。而后就是漫长丧仪,两人相见总在灵前,各有角色分持礼节,中间隔了太多人,隐隐然的隔阂也难显——这么算起来,这次偶遇还是继斩幔碎帘后,父女俩第一次私下打照面。
温若寒看着蹲跪行大礼的女儿,一时恍惚,口舌迟钝几息,才僵硬地纠正:“叫爹爹。”
温晏垂头抿了下唇,没多矫情便改了口,“爹爹。”
她语气虽不复早年亲热,但温若寒也没错可挑了,只能将女儿扶起来,半拢在怀里往屋里带。温晏艰难站住,“爹爹,我是要出门的。”
“天还早,不着急吧?”温若寒拢着她往停灵的偏殿一转,“爹想着你娘的蔻丹快褪了,趁闲给她补一补,晏晏不陪爹吗?”
温晏很想驳一句“宗主夫人下葬时全身礼服十指不是金护甲就是玉戒指用不上蔻丹”,但说来也是没意义的抬杠,且知道母亲生前就不喜欢手上有累赘,唯一的装饰还真是涂色……终究缓颊,“那女儿叫人取凤仙花汁来。”
“地底年岁长,花汁易褪,石粉牢固些。”温若寒露出手中一线玛瑙红,“就像你以前做颜料一样,现磨些红色出来涂上就是。”
以石制色,步骤并不繁琐,左不过是先捣碎再研磨最后水飞沉分色。但既需力又靠细,自己亲手做来,还是耗时。
温若寒用来制色的玛瑙是块通红如锦的南红印,从杜鹃扭头到正红印台再到以炎阳纹为底衬的“温凛”印文,全捏碎入臼,再慢慢捣碎成粉。待粉细至结块,又加水续磨,直至全无颗粒,再换碗沉淀行水飞。温晏默默旁观这套暴殄天物的流程,除却递送工具,并不沾手分毫。
上好南红磨出来的色粉,比寻常玛瑙鲜艳许多,水飞分得的第一阶色几近正红。温若寒用灵力烘干湿粉,温晏取琉璃瓶来装——也是幼时父亲命工坊专给她烧就的精巧玩意,毫无颜色的透明小瓶,满满的南红色装进去,被阳光照着,透明光壳包正红,比磨制前的南红印章更漂亮些。
——就像标本总是比活物美一些的。
“多了。”温晏捏着颜料瓶比量道,“涂指甲只要一点就够了。”
温若寒拿过瓶子满意地摩挲,“浪费不得,剩下的我拿回去批红。”
温晏沉默无语。
“好了,谢谢晏晏陪爹做颜料,本来不是要出门吗?车已经在等着了。”温若寒好声好气地哄女儿,“出去干什么?要不要爹批个手令给你?”
“不用的。”温晏摇摇头,“我没什么事,就是出去走走,见见朋友——扶灵路远,有事故地重游,怕触景生情太失态,所以我想找个人陪我同车去。”
确实不算什么事,温若寒随口就应,“都随你,只要不担什么要紧职司,亲随都由你来挑。”
一边说着,他一边习惯性抬手,想摸女儿的头顶,但才抬到一半,温晏就往侧躲了一躲。
他只能放下手,又听温晏细声细气地道:“还有一件小事,女儿晚上想在弟弟府上歇息——那里有猫有狗还有鸟,且有弟妹做伴,我想多住些时日,到临走都不回来了。”
温若寒一时没应也没否,只是再次抬手,无视女儿本能地歪头,抚上她侧颈,强将她闪躲的弧度拉回来。
温晏梗着脖子,静静地与父亲对视。
温若寒微微苦笑,平静地问:“晏晏,你也不要爹爹了吗?”
温晏蹙眉,崩了几息,终归泪落如珠。她一摇头,满脸水晶样的泪珠就被一颗一颗甩开去,和俯身的动作一起埋进温若寒怀里,“不是的,爹爹,我就是难受……这里太空太静了……我待着好害怕……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
温若寒闻言长长叹息,抱着女儿拍抚一二,才道:“我知道,你一时心里还过不去,那就缓缓,去东坊小住几日。”
温晏窝在他怀里不住点头。
“但晏晏,你出去待够了,还是要回来的。要是爹想你了,一叫你,你就要快点回来。”温若寒又叹了一口气,环顾挂白空室,幽幽道,“这空屋子你害怕住不下,爹待着也不好受啊。总想起你们小时候又叫又笑满地跑的样子,想起你娘还在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儿看着,脸上总是笑,心里可未必,就看我什么时候管……”
他追思旧事历历在目,颇多感怀,句句尾音悠长。温晏却在这温馨的悼念中默默抬起头,面上泪痕已干,轻声说:“爹爹,五七后扶灵南下,那一趟走完,你就别想娘了吧。”
温若寒悄然敛口,凝视着女儿的脸。
温晏继续说:“也请您再也不要提起她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面前。”
温若寒一言不发,任由女儿从自己的怀抱中抽身,试图挽留的手微微发颤,只能缩回袖里握紧了轩辕。
温晏跪下,像是所有孝顺女儿恳求父亲保重自身那样,合身叩拜,口中说的却是:
“扶灵还乡,还的是她的故里,不是您的祖坟。落叶归根,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再之后——您就当她从没来过吧。”
她跪伏良久,温若寒终于轻笑出声,扶起她道:“好,爹听晏晏的。”
“扶灵送葬折腾到那么远,不就是为了做个认真的告别吗?”他无奈而温和地答应道,“以后再不提了……什么都不提了。”
温晏重理衣装再启程,路过灵堂时候,堂中冰棺大开,岐山尊主正在给亡妻补涂蔻丹。从温晏的角度,看不到女子保存如生的遗体,只能看到男子一手持毛刷,一手从棺中托出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沾着南红玛瑙制成的千层红,仔仔细细地给指甲补颜色,红得好鲜活。
温晏很少站在这么远的距离看他们。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作为一个外人看这对男女——相遇在少年,相交于微末,旧日潜邸故事,经年风雨同舟,半生情深义重,死后极尽哀荣。女子于跌宕起伏的高潮退场之后,男子还要唱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流血千里作告别”辉煌尾声。
——在外人眼里,在后世口中,这该是个多么美好的爱情佳话啊?
温晏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终是讽刺一笑,转身向殿外走去。
再也没回头。
【不夜天外城 杏花楼】
作为仙门爱情佳话的尾声,温氏宗主夫人的身后事合该办得风光一些。论面面俱到,民部苏相很有一把刷子。论铺张浪费,财部岳相也有一把刷子——这两把刷子一合并,真是舞得虎虎生风,极尽哀荣。
刷子的主人们一时在炎阳殿上分外当红,比得同僚相形见绌。邢梅在平定府将功补过,盘桓日久,回岐山述职后就请了一旬假在家闭门不出,大家都猜是挨了尊主的雷霆之怒。任龙图早前擅闯蓬莱殿,虽然是为了正事,但还是扰了尊主和夫人的清静,说不得第二天夫人仙逝也和他那一闯脱不了干系!虽然温若寒一直没追责,但也隐隐然对其冷淡搁置了。
但任相被搁置也从容,正好收兵后军部能松散些,不用加班,正常休沐。他闲来高卧看帖子,恰接了一张特殊的请帖,做工分外精致,底衬上的炎阳纹中金纹足有十一道,内容却十分简单——是温逐流邀约小酌。
任龙图如期而至,一进雅间,只见主位上的温逐流安然泡茶,一照面便客套点头。陪位上的白面胖子正在菜单上指指点点,口条极顺地点了三荤两素一道汤外加一碟桂花糕,末了才不见外地看任龙图,“任兄要不要加一道?”
“……不用了。”任龙图就座,接过温逐流递来的茶,“对着邢相也吃不下多少。”
邢梅哈哈一笑,挪开椅子调整位置,“杏花楼的好酒好菜实在不该辜负,你正对着温逐流吃就是——习武之人,无论相貌,也总比老夫多些精气神,也算秀色可餐了。”
温逐流给他递茶递到一半,闻言顿手,直接放在桌上弹指一推,“嚓”地滑到邢梅手边。
炎阳殿上成天不对付的两位权相难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便服下都是岐山外姓顶配的十纹,坐主位的十一纹一言不发,他俩也习惯了。邢梅还道:“本来今天还想着要不要请虞丹歌同座,但他大徒弟说自从尊主去太初宫后,他就一直闭关,忙得很——人家自有要紧差遣,那就剩咱们几个闲来无事打打牙祭吧。”
任龙图中肯道:“灵阵处俱是要事,尊主又总亲自过问,虞祭酒压力实在不小。”
“才从太行回来,难道还要跟着扶灵的仪仗一道南下吗?灵阵处肯定要跟三组去,但虞丹歌本人……?”
“确实没听说。”
……
菜品很快一道道上齐,邢梅毫不客气,大说大笑将场子串得活络,任龙图也渐渐随意起来,有问必答,温逐流默默将没人下筷的桂花糕挪到角落去。
从虞翯聊到太初宫,从灵阵处说到下西南,话题自然又落到停灵五七的蓬莱殿。蓬莱殿最近可热闹啊,先礼议名分,又郑重丧仪,过几日就要扶灵送葬——这扶灵送葬说来也好笑,好不容易正了名分,远道扶灵却不归祖坟,而是一路南下至金筑,勉强说个“重寻故地”“落叶归根”当理由,但这寻的是什么破根?
当然,人死都死了,无论是什么名分又葬哪里,魂飞魄散的璋华都享用不到,现在费心做多少,其实都是利好生者——给温旭正名平路,给温若寒寻机滋事。
但席间玩笑归玩笑,背地腹诽归腹诽,饶是刻薄如邢梅,不得不承认,“这身后事到底办得算漂亮,无论尊主心里怎么想的,面子上,还是给足了璋华死后哀荣的。”
他喝了一口酒,见没人接话茬,又感慨道:“我们这代人啊,终究也活到了要论‘死后哀荣’的年纪……”
言至此,酒桌上三个年近半百难称蹉跎的大人物都面露惆怅,齐齐叹息。任龙图随口吟了一句:“我今葬他多怅惘……他年葬我知是谁?”
生离死别,自古难解。故人欢宴,终有一别。
三人皆消沉几息,邢梅才打起精神来岔话:“我在平定府时被折腾得不轻,好不容易捉住了鱼,看鱼嘴里本就有钩,还当是她和尊主又让人猜谜玩——没想到是拿命玩的。
“活到这个岁数,见了那么多,知道生死之事会一个一个轮过来,但还真没想到第一个轮到的会是她——多聪明的人啊,可惜越聪明越计较,越计较越想不开……崇佛修道老庄无我,那么多条路能走,偏偏不肯看开些,不知道她最后几天求明白没有,算不算死得其所。”
任龙图不好多说蓬莱殿半夜会晤的事,只道:“不论其他,夫人为臣属,也算是鞠躬尽瘁,保得晚节了。”
“论别的又怎么?”邢梅道,“为人妻,是贤能佐助,从一而终。为人母,也是含辛茹苦,计虑深远。”
他摇摇头,摊手道:“要我说啊,她这辈子是辛苦劳碌,不乏委屈,但人生在世哪有不委屈的?多的是委屈倒头还两手空,她至少样样都有所得,便是所得中还有一二不周全,身后哀荣也尽体面——差不多得啦,计较太多反成自害。”
饶是多年相处,他们说起璋华还是隔了一层,其中有对温若寒的避讳,也有实实在在的不理解。任龙图之前就没敢听璋华展开说她与温若寒“远比君臣更多更纠葛”的部分,如今也默认邢梅所言。
倒是一直当哑巴的温逐流突然开腔反问:“为臣为妻为母都周全了,那单论做个人呢?”
“闭嘴吧!说了多少次,赵逐流你可避避嫌吧!”邢梅当即翻了个白眼,烦得直喘粗气,“一说起危险话题你就来劲了!一整盘桂花糕都给你打包,还不够堵你的嘴吗?”
他骂得不客气,温逐流还没怎样,任龙图先露惊容,但见温逐流面不改色,知道平定府中定有前情,也不便掺和这对老同僚的私事,只作态拦了一下。
温逐流复归无话,余下两人也换了敏感话题,任龙图问:“尊主许你一旬假,你可歇够了吧?”
邢梅搓搓脸,“真当我在家就能舒服?——那么厚一叠名录,那么多人的生死提贬,笔一歪就是多少家破人亡。我除了回来第一天倒头好睡,之后都是点灯熬油啊!才从平定府回来,休着假还要做牛做马。”
看他倒霉,任龙图难得失了严肃,笑道:“能出来耍贫嘴,可见牛马做到头了。”
“……算是吧,明早送密札报尊主。”邢梅在桌子上虚虚点指,“到时候,我去财部和检法司算总账,军部你自己来收拾,至于民部——你要是应付不来,我也不是不能代劳,但这顿饭可要你来请。”
任龙图有些稀罕道:“我若不请,你会掏钱?”
“我一个陪客掏什么钱?何况我有五服三族一大家子要养,还要给闺女攒嫁妆。”邢梅一脸理直气壮的难以置信,扭头示意沉默喝汤的温逐流,“自然是这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炎阳烈焰十一纹的温随大人做主请客了。”
全程没说几句话的主人默默撸袖子,冷冷道:“我家里还有一个饿着。”
邢梅连忙指向他手边那盘桂花糕,“可没人抢他的。”
玩笑过了,任龙图也做了决断,“民部终究是我的同门,不多劳你费心——有些话当年没说,虽然迟了,最后也该补上做个了结。但……吏部怎么办?”
邢梅了然,“七姑娘去过你那儿了。”
任龙图颔首。
“和七姑娘给的那份名单比,尊主给的还是多了。”邢梅悠悠地说了几个名字,“虽说七姑娘那份影印自蓬莱殿遗卷,但也未必是第一手名单——不知道是璋华成册的时候就删了人,尊主又以旁证补充回来,还是尊主早有积怨,凭空填来。”
任龙图没在那名单上见到夜叩蓬莱殿的自己,自然晓得璋华做过删减,但和邢梅不好说,只道:“名单出入的缘由,现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应对炎阳殿——吏部那位便是有所动摇,也绝无不臣之心。何况吏部位置紧要,实在是不该动的。崇文馆那些更是平白无故地被殃及池鱼。”他顿了顿,摇头道,“不是不该抓,不该杀,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酷烈过了,人心就难收拾。”
——奈何主君雷霆之怒。
邢梅说:“但单子递下来,那上头的每个名字都要有所交代——无论是杀是贬还是放,都不是你我能随意决定的,要紧人物一定要过尊主的眼……现在也不是求情的时候,至少要等尊主解气,可尊主又要出门送葬,这时日一支就是半年……”
任龙图肃容问:“便是再艰难,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岐山六部相位上空一半?”
两人相对沉默,大清洗主策划邢梅又闷了一口酒,方咬牙道:“保人的权限我不是没有,但只怕尊主手下那些住地洞的狼崽子‘便宜行事’起来谁都咬。”他转头对温逐流道,“到时候,你陪任兄去过军部之后,直接转城卫司,之后就在吏部坐几日——用软禁来保他,谁来抓都不要交出去!”
这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至少有些转机,任龙图暂且接受,又问:“那崇文馆?”
邢梅不耐烦道:“我管那群祸害去死!还怕他们满口空谈教坏我儿子呢!”
“文人而已,称得上祸害的还没那么多,你邢家就没有在馆中的吗?”任龙图冷声提醒,“远的不说,也不怕令郎被乱军冲撞到吗?”
邢梅被戳了脊梁骨似地猛一激灵,指着任龙图咬牙切齿一阵子,才恨恨道:“你们这等正人君子便是再想兼济天下,也不该指望我这个专干脏活儿的大爱无疆吧?——崇文馆隔壁就是太初宫,那里又不是只有虞翯一个能管事,你这个首相自己去交洽,但别和我扯上关系!”
任龙图并不意外,“就是知会你一声。”
邢梅这笑面贼难得动真情绪,听他服软也不想理,对佳肴下筷也粗暴许多,一番狼吞虎咽后才稍稍气平。任龙图无奈赔了个小心,窥着时机又问:“那雪卿也知会我一句:尊主回来之前,要走到哪一步?是先抓了下狱刑讯做案卷等候批复,还是——”
“哪有养好的肥猪留得到年后再杀的?”邢梅道,“除却要紧的那几个还有理由等尊主回来处决,剩下的该杀就杀了。不如此,尊主怎么平气?我们又怎么求情保人?”
任龙图追问:“杀伐当如雷霆,但匆忙之下,总有些人的罪名一时不可告人,对外……?”
“……这不是现成的由头吗?”邢梅朝窗外白幡瞥了一眼,迟疑地顿了顿,那两个字还是出了口,“殉葬。”
这血淋淋的言语没人肯接话,连惯做杀人刀的温逐流都看着窗外露冷脸,饭桌上一时寂静。少顷,邢梅自己不尴不尬地撂下筷子,打破了沉默:
“杏花楼大厨今天有失水准啊,这道金钱肉还没我闺女酱的驴肉好吃。”
任龙图和温逐流都很给面子地笑了笑,气氛有所缓和,邢梅又依次斟酒,“前路多艰,但也是从更艰难处一步一步淌过来的,我提一杯酒——”
他举杯道:“一祭故友仙去,投身黄泉归自由;
“二贺叛贼落网,痼疾剜尽从头新;
“三——”
不知是找不到好事来说,还是编不出好词来对仗,这巧舌如簧的贼胖子难得出口半路卡句。好在屋里都是厚道人,任龙图和温逐流都当没听见他的“三”,同举杯一饮而尽。
邢梅也讪讪一饮而尽,而后破罐破摔地继续道:“三就恭喜我吧——过完这段苦日子,可以来我府上喝喜酒。
“给我家谷穗儿找了个如意郎君。”
【演武院】
岐山演武院教武艺讲军策,结业学子许多入军伍中谋职。院中管教较其他学校严厉许多,晚饭后也没几个学生在校园中闲散游荡,校场上只有几撮人比划拳脚,兼等晚操。
一个低年级的男孩子背包匆匆路过,身形难说结实,但行动敏捷又不失稳。他飞快地溜过校场边角,径自来到大门前,对门口久候的便衣男子喊道:“爹。”
温逐流接过他手中的假条,递给恭恭敬敬的门卫,“走吧。”
赵游快步跟上,往温逐流臂边靠,松松握住父亲的手臂,“不是说好大后天回家吗?怎么突然提前走啊?我这次回去要一直待到下月初吗?”
温逐流在他背上抚了一把,“月末我有差事不在家,所以你提前回去,也提前回来。”
赵游往他怀里贴了一贴,闻言难免面露失望,“爹又要出去?那我可以自己在家的,初一是娘的周年祭,牌位前不好没香火啊。”
“这次的差事不离开不夜天,但不在家。”温逐流摸摸孩子的脑袋,“你一个人在家不好,就回演武院住着,沐休日也不要出门看是非。”
赵游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头还想说什么,抬头却见温逐流换手送来一只芳香四溢的打包食盒,顿时将双眼瞪得圆溜溜,“杏花楼的桂花糕吗?”
“嗯。”温逐流拿食盒换了他的背包,“别急着在路上吃,还要给你娘留一半。”
赵游恍然大悟,“原来要提前给娘上祭啊。”
想通这个,他就开心起来,原地蹦跶两步,又抱上温逐流小臂,“那爹爹,这几天若有空,化丹的起手式再教我一遍呗?不然邢谷秧总笑我连个架势都摆不出来。”
“好。”温逐流随口应下,又道,“但邢相的小公子应该没空笑话你了,他家里也有事,恐怕还要借你的石锁练练力气。”
赵游眼睛直眨,“不会吧?他成日说自己是要读书的,不稀罕那些卖力气的本事呢。”
——但再不肯卖力气,总不好叫姐妹自己走着上花轿吧?
温逐流想想邢雪卿家的麻秆娃娃似的小公子,到底忍俊不禁,还要对赵游装正经,“回家再说。”
【东坊 南六号】
“姐姐,你到底多少斤啊?不和我说清楚,我怎么比照着练负重?”
“去!说了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自己尽管往重了练就是,省得被人一拍胳膊就怕骨折。”大门里的年轻姑娘衣妆整齐,行李完备,在马车渐近的隆隆声中和弟弟吵嘴。
“爹爹都说了,三分练七分吃。”方到幼学之年的弟弟口齿很伶俐,叉起细胳膊也振振有词,“我正是长身体又长肉的时候,最该‘进补’,没有姐姐指点,厨房都做不出好味道了,我怎么吃得好?又怎么练得好?”
姐姐透过弟弟的胡搅蛮缠一眼看透本质,捏着他身上唯一有点肉的脸蛋,笑道:“秧子舍不得我走啊?”
弟弟被拧得扭曲的脸上露出腼腆神色,又嚅嗫着埋怨,“便是我不舍得……难道姐姐就不会走了吗?”
“不成器的,几月暂别做什么脸?”姐姐弯下腰来,双手搓搓弟弟的脸蛋,“在家要乖,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那姐姐回来以后,可以不走了吗?”弟弟更不高兴了,眼神朝她身后看,隐隐烧起了火,小声嘀咕,“抢姐姐的坏人来了。”
她扭头一望,就见一驾马车停在门外,一名年轻的武服骑士轻松勒马,探身从车篷露出脸来,对上她的眼睛,很局促地抿嘴一笑。
她也回以笑脸,又对弟弟轻声道:“还是没做准的事。君子不背后语人是非,你都不认识人家,不许说坏话。”
说罢,她便提起行李出了门,留下弟弟愤愤吸气到脸颊圆鼓,像个小鸭似地噘起嘴巴,依然对那“不速之客”怒目而视。
苏韬翻身下马来,迎面接过邢姑娘手中的大行李,“是邢相府上的女公子吗?”
“正是。”
邢姑娘从容微笑以应,笑得苏韬面上愈发局促,只能垂眼去看她的其他行李——除却他已经接过来的,还有一束花草,“这些花草是……?”
“七姑娘近日心神不宁,难以入眠,路上坐车也无聊,我带些新鲜花草给她装点车子,干了还能做助眠的香料——这一束我自己抱着就好,不必劳烦你。”邢姑娘拨弄着怀中花草束,又问,“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叫苏韬,韬略之韬。”他说到一半才想起拱手,但手上有行李,动作难免变形,尴尬了一下又补充道,“表字晃朗,明晃晃疏朗朗。”
邢姑娘一怔,随即偏头失笑,发钗上的细流苏款款摇曳,分外灵动,“问你称呼答表字——你是还想问我的闺名吗?”
苏韬眼神本微微虚飘,闻言立时色变,错开眼神轻咳道:“无意唐突。”
“我知道。”邢姑娘从怀中花草中抽出一枝,认真看了看他身上制服纹路,大大方方地伸手示意,“不好让七姑娘等着——有劳苏佥事搭把手。”
苏韬依言抬手,托她上车,两人手心一搭一压,接触瞬息,再松开时,她的手中物就留在了他手里。
——并不是什么新鲜花草,而是一根金黄色的饱满谷穗。
苏韬一手小心翼翼地捻着谷穗,一手握缰驾车,很快穿过小道,行至东坊正门口。一辆披挂白幡的大车停在大道旁,侍卫环绕,车前一人与侍卫衣着制式不同,却也是一身清素,正隔着帘子与车内人交谈。
苏韬就近停车,对车前那公子拱手道:“五公子,七姑娘请的邢姑娘到了。”
“有劳苏佥事。”温景起身还礼,下车给邢谷穗让路,“邢姑娘请。”
此行送璋华葬,温若寒并温旭、温晏、温晁扶棺同往,带的军马从人浩浩荡荡排满朱雀大街,但并不包括温景。他只是来送温晏,顺便帮苏韬看一会儿车,现在苏韬回来了,他草草寒暄几句,立时要走。
才一转身,车窗突然大开,车里温晏稍探头叫他:“五哥!”
“七娘放心去吧,别让父兄久等。”温景说,“我与六娘留守,你尽管放心。”
温景告别温晏,跟着大车走出东坊,顺着大道拐进小巷,恰见一少年从对面崇文馆的侧门跑出来,探头探脑地爬上门边一架不起眼的小车。
车厢本就不大,那少年一进来,就座的两个夫子顿时面面相觑,只好紧紧贴靠在一起,才给学生腾出地方落脚。
少年恍若未觉,落座便问:“先生们突然叫我出来,这是要去哪儿?”
一位操淮扬口音的先生道:“闲言少问。”
“那什么时候回来啊?万一回来赶上宵禁,我可不想去城卫司过夜。”
方才说话那位斜眼看看另一位,眼神仿佛在说“看看您的宝贝徒弟”,被斜目的老夫子立即照着少年脑袋一敲,轻斥道:“就你话多,为师还能坑害你不成?”
“我就是问问,那——”
话没说完,他又挨了一记。
温景适时登车,心知车内局促,只坐在车前,掀帘对几人道:“要去大明宫西内苑,射艺场附近有个小院,虽然荒僻了些,但胜在幽静,可以供几位落脚休息。”
淮扬口音的先生问:“大明宫禁严格,五公子可有把握?”
“大明宫难说,但西内苑没问题。”温景道,“舍妹就在元德门等着,我们在那里还是说得上话的。”
“西内苑啊?”少年喃喃道,“那是很近的,回来也快——我还有一把折耳根刚拌好没吃完呢……”
两位先生齐齐失语,老先生更是掩面作无颜状,温景对他道:“这一走短则五天,长则两旬,刘公子心里还是有个估算为好。”
“啊?”少年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小声道,“要——有大事?”
两位先生终于整理好表情,他的亲师长也将袖子放下来,温景默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但意识到风雨欲来的少年突然激动起来,“不是——那先生叫我干什么呀?我一个没人在意没人理的,出了事往床下一缩就是。这车上就一个人的空余,合该叫师姐一起走才对!”
“自己都管不好还操心你师姐的事?知道自己没人理,就别多话了!”老夫子无奈挥手道,“覃雯可比你懂事多了。”
【太初宫】
宗主亲自扶灵出城,从内城官街到外城朱雀大街齐肃静,连各坊市都关了正门。几名太初宫高修随行外派,空出几节课补不上,让不少学生闲散下来,三三两两地聚在无妄殿里。
无妄殿中,才放假回来的温映一边抓紧时间狂补作业,一边应付虞昀的阵法积木游戏。从早上到中午,她赢虞昀赢到第三次,终于良心发现,开始认真琢磨怎么让好朋友赢一把,奈何才搭几块就被虞昀察觉意图,输了半天的男孩当场挂脸,一把推倒积木吃饭去了。留下小姑娘在原地讪讪地捡积木,扭捏手指,还没鼓起勇气去找朋友挽回,温易就派来十三和明蝶提前接她回脩真坊。
温九姑娘是师长的宝贝疙瘩,更是不太懂事的小耳报神,她一走,无妄殿才彻底活泛起来。恰是午饭时间,有人从公厨打包饭菜拼桌聚餐,有人从外城酒楼订购佳肴大饱口福,还有某些刚从太行山回来的,志得意满胆子大,早早呼朋唤友,准备好食材,聚众打火锅吃。
肉足菜饱后,男学生们因席间大肆饮酒,纷纷兴奋过头,都散出去活动起来。只薄饮几杯的女学生们则取出甜果犒劳自己的第二个胃,靠在一起说说笑笑。
“几次约你都没空,好不容易见上面,没说两句话又跟我犯迷糊。”任渝埋怨崇文馆的好朋友,“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喝酒的——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何必应他们的激?”
崇文馆今年结业的女学生覃雯靠在她肩头迷糊道:“也不是应他们的激将,只是我总想着米酒不醉人,又是我家乡口味,不免贪杯……”
“不要以为你撒娇我就会原谅你哦。”任渝板着脸唬她,“回回找你都没空,怎地?千年铁树开花了?还是你那最最和气放养的先生突然奋发图强抓你当小工去了?”
覃雯被她两个离谱比喻逗得一阵“嘿嘿嘿”,笑里都透着醉酒的傻气,“都不是,是交了新朋友,一见如故,聊了许多我的家乡事……说不定结业后就此定了去处。”
任渝听她说什么“一见如故的新朋友”,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但一听到“结业后的去处”,也为她高兴起来——崇文馆出去的学生虽然各有去处,但各官衙吏位总分个高低,哪怕学业优异如覃雯,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得到多么心仪的结果。但她现在如此说,显然是很满意的,任渝欢喜之余,也十分好奇,“聊你的家乡,和你日后的职司有什么干系?你家不是在南边……岭南那边八桂之地?难道还有什么八桂小族的仙书要你去译不成?”
她连连追问,歪在她肩头的覃雯却愈发迷醉,连笑音都渐渐低弱,含糊了几句“八桂间分别大了门道可多”“我故里那些小族哪有文字可书”……到底困得厉害,渐渐为均匀的呼吸取代。
任渝失语,听她呼吸里渐渐有打鼾的趋势,虽然嫌弃,但还是让她枕在自己膝头躺好,叫人取薄毯盖身,自己含泪独享一盘甜瓜蜜果。
吃到最后,无妄殿外忽生喧嚷,又见不少人影跑动。任渝捏着最后一块蜜瓜,也被惊变震得忘了吃,她因膝头酣睡的覃雯难以起身,只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透窗环顾——啥也没看清,只看到闵茑匆匆跑过,立即低喊:“翰林!怎么了?”
闵茑灰头土脸地跑进来,“触霉头了,好好的突然各处都要关门了——没听过白日宵禁的——一边关门一边说要清人,不许闲杂人等逗留,赶走了好几个打包送餐的。我们几个在外头玩,又被发现饮酒,让先生好一顿训斥。”
“谁叫你们饮酒又乱跑的?”任渝毫无怜悯,“活该!”
但怼过闵茑,她自己也心虚起来,“怎么突然关门还清人呀?覃雯还睡着呢,要是她醒了门还没开,回不得崇文馆怎么办?”
“阿覃没走啊?那可别让先生抓了,你可把她的脸盖好,问起要说是同宿的。”闵茑出了个歪主意,“游川你别烦,便是阿覃醒了门还没开,我就带她翻墙去……要是翻不过去,东北角还有个没人走的小门。”
任渝劈手一块甜瓜塞了他的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狗洞!”
闵茑讪讪吃瓜,任渝又愁道:“而且大白天的,这么莫名其妙的关门,估计会开防御阵法的——那翻墙爬洞就都不行了。”
闵茑恍然,啃着瓜跑出门看看,又叼着瓜皮跑回来,“游川你猜得不错,真的开防护阵了。”
“我自然比你这个傻瓜猜得对啦。”任渝习惯性地损了他一句,又看着覃雯的睡态犯了会儿愁,很快又展颜,“没事,我宿舍还有空床。”
【不夜天内城】
尊主率领的扶灵队伍自内城出发,走中轴线朱雀大街出南门。净街后,除却城卫不见闲杂人影,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大半个时辰才彻底离开。但城卫依然坚守岗位,没有放开街禁,不夜天中难得在白日间也如此安静。
而逆着队伍出城的方向回溯,自朱雀街看回内城:内城建筑严谨,朱雀街与七条横街依次交错成十字,军部官衙就在第四横街的大十字一角,往北走二三两道横街,就是检法司的官衙。二三横街相对窄小,中间夹着一栋平平无奇小宅。宅子地表高两层,地下十八层。
温孽立身宅中空地,一边把玩着手中匕首,一边问:“照你说的——我亲自训出来的刺客,现在到二公子那儿当丫鬟了?”
“按道理,明蝶是从属九姑娘。”一个平平无奇的手下以平板的语调答道,“但环首大人说得没错——如今九姑娘归二公子带了。”
温孽轻抚刀锋,口中道:“这我就不懂了,贵人命暗部出人找九姑娘,这没错;又命她暂时看管九姑娘,也可以;还命她护送九姑娘回家,倒还行——但从没说过要把她从暗部调出去给人当丫鬟吧?明蝶也不是第一次办差的新丁了——她不知道什么叫‘任务结束回巢报到’吗?”
手下请罪道:“是属下失职,疏忽管理。”
“你的失职自去领罚。”温孽悠悠道,“但明蝶任你失职也不主动补篓子,怕不是的真乐不思蜀。”
他握住匕首,随手转了个花刀,倒宽宏大度地笑了,“罢了,也是我另有差遣才疏忽至此——没那个情操陪你们一起领罚,就将你的惩罚减半,至于明蝶那里……等此间事了了,我亲自收拾。
“先了此间事。”
说罢,他提刀捅开门栓,踏出门槛。
眺望数条横街空荡,遥见朱雀街寂静,唯有风声急促,莫名凄厉。
他高高挥起手来,匕首锋芒毕露,隐携阴气怨灵。他劈手斩下,对着面前空寂的街道轻声下令:
“开戒吧。”
【地火殿】
刑椎懒懒散散地趴在窗边,似在睡午觉,但一阵风刮过,他抬头闻了闻,又看看日头算时间,莫名发笑。
他揉揉睡昏的眼,笑着从满是阳光的窗前走回黑洞洞的刑房内室,摸出一把和温孽手中一模一样的匕首,朝刑架上那人形东西捅咕几下。那东西被扎得连连哀叫,却无实音成字,连挣扎都轻微。
刑椎凑近那东西唯一完好的耳朵,笑道:“兄长听听外头的声音。
“听听,那风声鹤唳,磨刀霍霍——”他熟练地耍了个花刀,那花儿就开在刑柏佐胸前,“你猜,是向着谁呢?
刑柏佐脖颈难得激灵,将一直垂落如折的头颅猛地支起——然而同他干干净净的脑袋一道抬起来的,不过是空洞的眼睛和嘴巴,饶是喉口音调百转千回,因不成字句,听着只是狼狈的呜咽而已。
刑椎见状,颇为舒爽地眯起眼睛,悠悠道:“咱家这地火殿确实是个污糟地方,比不得炎阳殿上呼风唤雨来得风光——但翻云覆雨间,未尝不会殊途同归,且看谁活到最后呢?”
刑柏佐奋力挣动,束身锁链吱呀作响,呜咽声愈发激动,也愈发狼狈可怜。而刑椎就在这徒劳挣扎和与凄惨哀嚎的和声中,朝门外的阳光璀璨张开双臂,一边大跨步前去,一边哈哈大笑,高声喊道:
“诸位请打起精神,咱们地火殿——今天——
“开——门——迎——客——嘞——!”
随他一声令下,璀璨岐山烈阳里,地火殿重门洞开,门外车马隆隆,人声呜呜。
——都淹没在满城风雨中。
七、风盈袖
岐山温氏宗主夫人的灵柩从不夜天出发,径直南下,并没有高调御空铺张开满天白幡,而是低调地扶灵走陆路。扶灵的队伍经过酉阳,中穿益州,甚至绕远路走了一趟昆弥……走遍秦蜀联合治水的每一处重镇,追思棺中人经年心血——温宗主自己追思不够,还要拉上西南各大世家宗主一起怀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空陪温宗主悼念亡妻,有世家殷勤铺路但托词宗主不方便奉上薄礼聊表心意,有世家干脆连辖地的城门都不愿开。好在温宗主妻孝中颇有好生之德,被拒绝也不发脾气,就地感物伤怀,命儿子带臣僚入城再请——为了展现自己好生招待老朋友的诚意,还要多多遣军伍作健仆,免除宗主们的一切不方便……往往等不到第三日,不方便的宗主们就纷纷被其诚心感化,拨冗前来。
在与不夜天昼夜不停的军报往来中,温氏的扶灵队伍就像逛自家后院一样,慢慢悠悠地走了一整月,方至终点金筑。
恰是杜鹃花盛时,黔灵山上大片映山红,为难得穿白的温家人补上炎阳烈焰的颜色,而扶灵仪仗铺展着立起,素白中也透肃杀。金筑唯一能称得上世家的白氏殷勤备至,封山净路,驱逐山民。
黔灵山的茶树集中在阳坡的密林中,恰是封山的边界线。采茶女们经上午劳作满载而归,本想歇个午再来,却莫名被白氏兵丁驱逐下山,说什么“贵客到访划山占地”,勒令她们一月内都不许再上山来。
采茶的大半是贫户苗女,对主事金筑的白家人满怀畏惧,虽不懂“贵客”是什么,“占山”又要做什么,但都低头应是,不敢多问。可一听到“一个月内不许再上山”,她们又纷纷抬头,目光炯炯,七嘴八舌地用苗话和白家人吵嚷起来,吵得生气了,甚至挥舞起手中的小茶刀。
这热闹阵仗引来了一队从金筑仙府折返的温家人,为首的年轻人身着丝绢孝服,眼见山坡必经之路上的纠纷,远远驻足,由亲随上前驱赶障碍——采茶女们和白氏兵丁都被一视同仁地呵斥到路边,让开小山道请贵客先行。
白氏兵丁畏惧“贵客”,都唯唯诺诺在路边俯首。采茶女们无甚认知,不懂事的交头接耳“难得见到这么多高大俊俏的男子”,懂事的知道这就是耽误她们上山采茶的罪魁祸首,试图转换吵嚷对象——但嚷得再流利在理,也是苗语,走在的路上汉人贵客们只是疑惑皱眉,听不到白氏兵丁翻译,也没多问。
“公子!”采茶女乱七八糟的苗语中突然传来一声清楚的汉话,“你们家是要用这片林子吗?”
温氏为首的年轻人终于扭头,正眼看向人群中说话的年轻姑娘——她瞧着年岁不大不小,大不够做老练的管事,也小不到懵懂无知,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灰扑扑的苗寨衣裳,上面花纹银饰都不多,只戴着几朵白色小花做点缀,还算服帖干净。
他说:“我宗对林木无意,只是借道行走。”
苗女们大多面面相觑,那听得懂汉话的姑娘松了口气,又高声道:“是走去白家吗?那你们可以走北面半里那条路!更宽敞,更平坦!”
“多谢指路。”温氏领队不置可否,只反问道,“但我们走什么路?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尊贵的客人要走这条路,他们就要把这条路周围的山坡都封上,不许我们走。”她指指路边的白氏兵丁,高声道,“我们做主人家的,给客人让路本无可厚非。可这坡上有我们的茶树,现在正是采春茶的时候,要给你们让一个月的路,我们就会一年没嚼谷——公子,可以请你们换条路走吗?”
白氏兵丁顿时如临大敌,厉声呵斥她非分的妄言,并试图挤进采茶群女中来抓她。她在同伴的掩映下矮身钻了几钻,一直躲到路边,差点撞到那温氏领队身上。他退后让了一让,她就站到了路上,不卑不亢地请求道:“公子,可以换条路走吗?”
他哑然,朝她身后摆手,自有随从拦住抓她的白氏兵丁。
“确实不好误百姓农时。若北面也有合适的山路,便依你所言,许你们在此采茶。”他说,“但你要跟她们说清楚——我宗在此办丧仪,白事肃穆,警戒森严。特许你们在周围采茶已是宽和,若你们借机越界窥探,行不轨之事,我宗刀剑无眼,难免误杀。”
大概难得听到这么文雅的汉话,采茶女面露审慎,仔细揣度,一时似懂非懂的,半晌才小心点头,“知道了,我们只是做活,不会打扰客人安葬亲人的。”
温氏领队的年轻人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笑意,但转瞬又褪。他看了一眼白氏兵丁,肃容严厉道:“白家的,待在那儿等着给我领路!”又摆手吩咐随从,“散开让路,让女眷们先下山。”
她明白,他这是怕自己走后白家兵丁暗地里报复,连忙朝同伴们喊话。采茶女们叽叽喳喳地拥上来,排成一队借道而走,路过“高大俊俏的男子”时还稍停顾盼,更有年少的举起手来比量高矮,和一脸严肃的温家修士相对着,倒有些好笑。
她等同伴们一个一个走开去,又看白氏兵丁老老实实等在下头,对那温氏领队感激之余,也多了几个心眼,攀谈道:“公子们安葬的亲人,是从黔灵山出去的吗?我们这边的人下葬,都要陪茶叶的,我们送些茶给公子吧。”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她这是在借势恐吓白家兵丁,倒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随手从她背篓中摘出几片茶叶,“好。”
新摘的茶叶没经过熟制,根本不算茶。她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人看穿,尴尬中也感激他还肯继续给方便,认真思量,摘下自己发间的一簇白色小花——倒和他衣领上摇摇欲坠的白绢花差不多,真心实意地道:“那按照你们的礼俗——公子请节哀。”
他看着她手中白花,怔愣许久,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她一次,才垂眼接过花,口中话音低落喑哑,隐约是个“谢谢”。
已经排队远离温氏的采茶女们纷纷呼唤:“白苓!”她匆匆一应,转身追上同伴。只留他捏着小白花目送几许,又小心翼翼地将花别到襟口,与绢花并蒂,才率队与采茶女背向而行。
因与采茶女狭路相逢后又和白氏兵丁纠结换路封山之事,这队温氏修士回营比原定计划晚了些。交接的苏佥事久候其不至,就沿着大路前去迎接——但毕竟此地没有任何具备威胁性的势力,他路上也没多着急,又有身着女官服的邢谷穗结伴聊天,看路愈发心不在焉,几乎到归营一行走到面前十余步才反应过来,匆忙迎上领头那人,“少主!”
他心虚跑得急,冲过来周身带风,温旭不由抬手护住襟前招摇的小白花。
“不急,多和邢姑娘多说几句吧,那才是正事。”温旭不咸不淡地开了个玩笑,见苏韬当真面露窘迫,又拍肩宽慰,转口问:“各处安好?”
“按部就班,各处安然。”苏韬立即正色报告,“七姑娘率女眷在水边送灯,八公子领人烧纸制风筝,尊主在岩洞中陪灵。”
温旭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过十余步,突然道:“你去城里收些苗茶来,或许有用。”
丧事中少见喧嚷,封山后分外幽静,除却远远的猴叫和鸟鸣外,竟无别的杂音。
温晏手捧纸灯,率女眷沿溪流而走。春日草木旺盛,野径难行,冯熙柔走得摇摇摆摆,不时要人搀扶,显得有些狼狈。领头的温晏却走得轻松,仿佛轻车熟路,只有重围素衣的苗银首饰轻轻摇摆,却是一派从容之态。
她们沿溪水走了不久,便见小溪汇流,几流成涧,涧末入河……温晏在稍起湍流的河口驻足。礼官唱起祝祷词,众人渐次放灯下河。
虽然天色尚早,并无夜里放灯的璀璨绮丽,但眼见数十盏纸灯在水中漂流渐快,不时有一盏被浪花打湿翻倒,淹没于波涛,最后都消失在河流尽头,沉归深湖……倒也令人生出几分“魂归故里不过寻常”的联想。
冯熙柔不由追了几步,远望最后几盏纸灯也在风中熄灭,沦为水上零落的纸花,方黯然回首。温晏还站在原地等她,神情平静,只对她道:“这湖水看着浅,实则深不见底,别靠太近。”
冯熙柔依言退回来,送灯礼毕,她终于敢开口说话:“这里的景致真好,若阿娘真如这放灯礼象征的一般魂归故里,至少回的是个清净之地。”
“金筑好山水,阿娘回得也正是时候。”温晏远望山水,轻轻感慨道,“四月花草繁盛,绿水青山满映红——想来也是算好了的。”
冯熙柔听她语气凄婉,心知不妥,但不知如何打断,只好抱住姑姐手臂,强行扯开话题,“姐姐一路走得这么顺,又知道花开时节,是以前也来过这里吗?”
温晏微微一笑,顺着她的力道转身往回走,随口答:“自然来过,这里不仅是阿娘的故里,更是黔中重镇,西南水网交错之地——小十年前,爹娘就带我们来过。”
那大概是后来治水大业的起手时分,于璋华而言,百十张水文图志都不如亲眼一见,索性亲自南下过全域。对温若寒来说,可能当时的不夜天里也有什么让他心烦,逼他避让的要紧事。
而在温晏的记忆中,那是好新鲜的一次全家一起出远门。连偷偷去姑苏长见识的哥哥都被叫回来一起,可笑早前阿晁以为哥哥不去,占了哥哥的车打包了满满一厢的零食——全给被苦菜汤饿得面黄肌瘦的哥哥打牙祭了。气得阿晁好不高兴,一路都在嚷嚷哥哥吃了他的存粮,害得他路上吃不好,都饿瘦了。
那年下西南的一路也走得好慢好长,到金筑时也是四月天,黔灵山上也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但那时候大家的炎阳烈焰袍都穿得好好的,人着红衣走在烂漫山花里,竟是无分彼此。哥哥被娘带在身边看水文,爹爹借这青山绿水的天地造化,召集了好些宗主高修现开清谈会,只有她和阿晁没事可做,就扯着风筝线满山疯跑。她的风筝放得好高,阿晁的才放起来一会儿就挂在了树上,他放出最乖巧的小鸟去叼风筝,不料第一次投身辽阔天地的小鸟一眨眼就飞得无影无踪,气得他哇哇大叫,闹着要爬树自己摘,但摇摇晃晃地没爬到一半,反被树上叫唤的猴子吓得掉下来……
她也忘了那天阿晁到底有没有摘下风筝了,只记得爹爹的清谈会从开到日暮才散,来接他们时难得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特别好,身上还带着甜甜的酒香。阿晁挂在爹爹怀里蹭鼻涕,爹爹还是笑着哄他说“多跑跑瘦下来就能爬上树把猴子打下来”,而后一边把弟弟的胖脸捏成一只灌汤的水煎包,一边对看热闹的她说:晏晏,摘一束杜鹃花带回去吧。
“我不要,为什么呀?”她牵着爹爹的袖子耍赖,也想挂在爹爹怀里回去,“山上杜鹃太多啦,我都看腻了。”
“去摘吧,带给你娘看。”爹爹心情很好地给弟弟仔细擦脸,阿晁被他没轻没重地擦得一脸皱巴巴的苦相,不碍他微醺中依然开怀,“这里的杜鹃开得最热烈,与她最合衬——而且她今天穿的是炎阳烈焰袍。”
她听得半懂不懂,但拒绝不了父亲这么认真的请求,乖乖摘了一大捧杜鹃,远远见了娘,便把花高高地举起来,跑着喊:“阿娘——”
被红杜鹃掩映大半的视野里,她看到哥哥张着手迎上来,“抱那么多花你别跑别跑——小心摔了——”
而更远一点,阿娘就站在原地发怔,面上的迷茫惊讶很快转为无奈的了然,而后没好气地隔着她和哥哥瞪了爹爹一眼,一袭赤红宗袍衬得母亲的恼色分外鲜活,与她眼前的烈烈红花两相照应。
——合衬到美不胜收。
小十年后,映山红依然开得热烈,可烈烈花海中,只剩戴孝的素白。
“说起以前,倒是有件旧事想问七姐。”冯熙柔牵着恍惚怅惘的温晏,又小心地转了个话题,“阿娘曾对我提起一位叫‘琼瑶’的姑娘,姐姐知道这个人吗?”
温晏回过神来,面对这个话头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大概……知道的。”
“她是谁啊?我问阿照,阿照说不认识。”
温晏说:“是一位长辈,‘琼瑶’是闺名,大家都有所避讳,弟弟不太清楚也正常——那位长辈的名字是黎琼瑶。”
“姓黎……”冯熙柔脑海中诸多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并没有多意外,“是季春之乱的黎吗?”
“是。”温晏点点头,“黎姨娘也是父亲的人,以前就住在含凉殿——就是蓬莱殿北面那座封门的宫室——在季春之乱中,她……郁郁而终。”
在岐山住了一年的冯熙柔当然知道“季春之乱”是什么,虽然没多意外,但忆起婆母多次错认故人,这故人还是那样的身份,那样的下场,终究有些不是滋味。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姐姐,我生得很像黎夫人吗?”
“姨娘在我心中只是长辈,我没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这么多年,连生前的音容笑貌,也没那么清楚了。”温晏追忆中的飘忽语气渐渐郑重起来,“但——你不应该像的。”
她用力回握住冯熙柔汗津津的手,“熙柔,你一定不要像她!”
依本地丧俗,丧礼最后,可将逝者容貌描摹在画,扎成风筝放飞,放得高远至天际,送魂魄荣归天宫。而此行丧仪杂糅,纸鸢送魂只是中间的一小节,但声势不小,十二只纸鸢放满了天。纸鸢上除了人像和悼文,还有许多炎阳烈焰的花纹,那么鲜亮的颜色,飞在天上,倒与地上的丛丛杜鹃相映成趣了。
温晁手中放着最大的一只,提拉按拽颇为熟练,又有人暗暗使灵力送风协助,将风筝送得又高又远,几乎要挨在积云下。
虽是丧仪,但做来也很有意思,且手中风筝飞得“力拔头筹”,使温晁连日来难得展颜。正高兴着,不料有人自斜地里撞过来,兜头扎进他怀里,惊得他手一松,风筝线飘飞而起。
温晁先惊后怒,本能地要发火,却发现撞他的正是冯熙柔,还扎进怀里就不肯出来,瑟瑟如受惊的猫崽。他满腔怒火默默散了大半,还剩一点儿也被冯熙柔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勒住了,再被她脸蛋在胸口蹭蹭,怒火就都转成心软的余温,熨烫得窝心。
“怎么了?”温晁反抱住她,“你放的灯被鱼吃了吗?”
“才不是……”冯熙柔在他怀里破涕为笑,“我就是——听姐姐讲了‘琼瑶’的事情——琼瑶原来就是以前含凉殿的黎夫人——阿照,我不要像她,你也不要像他……我们都不要像他们!”
她说得颠三倒四,“她他他们”糊成一锅粥,温晁听得似懂非懂,手上敷衍地拍抚几下,“好、好、好,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谁不要像别人。”
冯熙柔闷闷应了一声,环手稍松,软软挂在他怀里,他这才随口埋怨:“这点事还值当你急匆匆地来撞我——把我的纸鸢都撞飞了。”
冯熙柔讪讪正身,捏着衣带自知理亏,又转移话题道:“那么多冥符,你都烧完了吗?就出来放风筝。”
温晁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我又不像你那么小家子气,还要一张一张地慢慢烧——我念几遍往生咒,就一口气全烧了,快得很。”
“我烧得慢是因为念得多。”冯熙柔不服气道,“要给阿娘念,要给啾啾念,还要给闵廉念……”
温晁的表情骤然僵硬。
冯熙柔见状,意识到犯他忌讳,但还是凑近小声道:“毕竟跟了你那么多年,虽然受人蒙骗做了错事,但当罚已罚,死者为大。你去地火殿那么不高兴,也不是不顾念旧情的——既然顾念,就念一念他的好……”
温晁沉下脸来,“那个不懂事的带累我满身麻烦,不要提了。”
“……”冯熙柔闷声道,“人都不在了,你不要这样讲。”
“我的人,我爱怎么讲就怎么讲!”
冯熙柔念旧情,正对上温晁一提旧部就炸毛,话不投机又各不让步,难免争执得大声了些。周围随从都大都散开装聋,胭脂守在冯熙柔一侧安安静静地听,而温晁身后的王梁也隐隐皱眉,一脸不信。
吵了几句,温晁彻底失去了耐性,“你不要讲话了,内宅妇人不懂事又爱激动,净会给我添乱——我的风筝——风筝!”
他那脱手的风筝自有修士御剑去追,倒没飘到山那边,但还是歪歪落在林间。写着悼文的燕尾穗子缠在树上,纸鸢轻薄不好强拽,一时摘不下来。温晁气急败坏地跑出人群,亲自爬树去摘风筝。
他课业平平,武艺也稀松,旁门小道偏出彩,一窜身就上了树,飞快隐没高耸树冠间,朝纸鸢缠绕的那几枝而去。
他第一次展露绝技,爬的又是那么高的树,一下子连人都看不清了。众人心惊胆战,冯熙柔连忙跑到树下,“好啦阿照!我不提他了!你别生气了!快下来!”
胭脂看她扒在树干上,似乎急得也跃跃欲试,连忙将她拽开,顺手将王梁一推。王梁知趣地抱着树充当心腹呼喊:“公子!公子!您别爬那么高,太危险了!我们去摘就是!”
温晁在上头骂了一声“危险个鬼没这本事别说话”就不理下头了。冯熙柔仰着头叫他两声,想蹦跶又发现被胭脂用全身力气死死抱着,突然笑了,“姐姐,我小时候上树,你是不是也这么紧张的?”
胭脂无言微笑,面露嗔怪,放开手。
冯熙柔反而回身挽起她,“那么多年,多谢姐姐一直陪着我。”
胭脂放下手,帮她理了理衣裳,“毕竟夫人已经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跑去爬树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同仇敌忾地望向了树冠中的人影。
温晁稳稳地坐在枝杈间,仔细解风筝。
地上人言远得听不清楚,都被耳畔的风声盖过,他自在地往树干上靠一靠,满是草木香。他轻轻晃着脚,想起小时候——虽然未必是这片林子这棵树,但总是这座山的。他就是在这里学会了爬高树,摘野果,打猴子。
当年好像在这座山上住了好久啊,久到他最后都和猴子都混熟了,不再以弹弓相对,可以并肩坐在同一根枝杈的两端,分享一只格外甜的果子。原来最上品的弓剑法器都没有手脚利落,他少时就喜欢坐在树上吹风,随手摘点花果或叶子往下扔,有种纯天然的快乐——又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晃晃悠悠的脚下总有人,他们爬不上树,只能不停地夸他厉害,夸完九句缀着一句“厉害够了什么时候能下来呀”。
——这个世界上总有什么事,是只有他才做得到的吧?
当然了,正因为他爬树是如此厉害,厉害到令下面的人无法理解,所以他们总会杞人忧天徒劳紧张,还大惊小怪地去捡他丢下去的每个玩意儿,很是有趣。
温晁一边想,一边把解开的风筝卷好,抛下去。
轻盈的纸鸢抛飞作长弧,冯熙柔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追去,在高处看着,就像是一只勤勤恳恳的小蚂蚁,看得温晁轻轻发笑。
笑够了,他才厌倦了这个遍布草虫木屑的地方,回身往下爬几截。他度量着高度差不多,想直接往下跳,却看到正下方的王梁神经兮兮地张开手,很紧张地喊:“公子,公子小心踩空!”
曾经是不是也有个人站在那里张着手接他,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砸伤——无论是出于畏惧、责任还是喜欢,至少眼里都真诚,满满当当的映得都是他。
温晁停身,对王梁挥挥手。
“让开,别砸着你。”
放过灯烧完纸又送了风筝,温晏、温晁和冯熙柔与提着苗茶的温旭在灵堂前相遇——这里原来是个黑幽幽的山洞,如今蒙幡挂灯放灵位,布置得通明肃穆,不失体统。
尊主已在灵前高坐,众人敛口而入,默默在他背后各就各位。温若寒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知是闭目哀悼入神,还是顺便打坐练功。
温旭走到近前,等了又等,才发现他爹好像真的睡着了。
灵前长明灯火安详,温若寒坐得端正,也闭眼入梦。梦里如涉岁月长河,一路逆流归去,频见故人旧事。
他与她的诀别一面淹没在最后几日的纷乱画面中,如泥沙俱下的河水,来不及沉淀清晰,只看得清最惨烈的血红色,殷殷地流动着……
血红流归季春之乱的庆功宴,日晚人散,最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她迎面一口猩红吐得他满身星星点点,他花了半宿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最后一点血星擦进掌心,变成掌心盛开的杜鹃花,他一朵一朵地给她,漫无边际地说了好多“一统九州山河后的浩荡天地任人去看”的胡话,她一朵一朵地接过来,捻出花汁在地图上画西南水文走势。窗外幼子挂在树上对猴子打弹弓,女儿拽着长子去救弟弟,一路穿过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那映山红太多太多,在烈日下变了好些颜色,渐渐分出赤橙黄绿青蓝紫。那七色彩虹都系在小儿子的满头小辫上。女儿不肯毁灭自己的“大作”,她只能亲自给哭嚷嚷的小儿子拆小辫,惯执笔拨算珠的一双手,挑线头也不算差,只是指间蔻丹总和红绳交错,瞧着实在分辨不清……
那分辨不清的红悄然凋落做苍白,好像所有的血色都和那个没成型的娃娃一起离开了她。最后一点红留在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上,他在手心里攥了一整天,对着她苍白的脸实在拿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地帮她写了幅“嫁竖子为妾”的好字。而那张留存血色的字纸就此和他没送不出去的凤钗一起,归于暗无天日的封盒……
正因暗无天日,方图破境成婴时,能见到那一线真实的天光。他这一生诸事都来得太轻易,唯有天地堪当桎梏,成就一面他撞不开的南墙。南墙下最最晦暗的时分,她气若游丝的躺在他身下,仍无所畏惧地张手想去承接更多痛苦,她不停不停地叫他的名字,说别哭了,别哭了。她说,不管杀人放火还是毁天灭地,她都会陪他去的……
那信誓旦旦的陪伴早说遍,早到那年险些成真的生离死别。她被寤生的女儿牵着在阎罗殿门前走一圈,回来时薄脆得像个玻璃做的假人,要他哀求好多好多遍才回魂成真,同他说那些“凤凰于飞,日日皆安”祈愿,落定女儿的名字里,听着多欢喜……
她带给他的欢喜有那么那么多,满满当当地漂在时光的河水里,俯拾即得——
这一捧映着她捧着轩辕对他道宗主时的眼神。
那一湾放着她说“只要你不死在我前头,我就一辈子都挨不上别人的欺负”时归鞘的短刀。
这一滴是她头胎孕中闹着委屈莫名其妙地咬他时,落在牙间血痕上的眼泪。
那一抹像她与他共享的第一个同眠夜里,揪着他衣襟理直气壮道“见鬼的恩赏你是我应得的”时,那盈盈闪烁的眼波。
这一浪烈得像是他刚杀完白虎,重伤难动时不忘撩闲,用唯一能抬起的那只手摸去她的脸,反遭她横眉冷对问“干什么”时的神采。
那一泓照着她读书读睡了被他画出的花猫脸,还浑然不觉假装勤奋,胡说什么“倒行逆施就是天黑了不睡觉非要摸黑做饭不知道等天亮更好开灶……温凛我明早一起来就能吃上糯米饭对吧?”
那一片还透着车水马龙的喧嚣声,第一次进城的小苗女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好多房子好多人啊”,等进了府又踩在门槛上垫脚蹦跶“好大的屋子还真是你家啊”,最后坐在床上真诚而生硬地夸他“真是一个不说大话的实在人”。
……
记忆长河尽头,溯源来处,是芳菲四月天,漫山遍野的杜鹃红。有个脏兮兮野丫头在花丛中蹲下来抢他的斗篷,吵起架来苗话利落如流珠,汉话也铿锵有力,“你是挺好看的!但我难道就不好看吗?好看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我洗脸给你看看,你把毛毛衣裳给我吧!”
一边说着,她当真捧起溪水,洗净了面目,何等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说的虽是抬杠的胡话,他却认真地想了一想——这个小姑娘,若穿上他的红衣裳,一定会更好看的。
所以,后来闲聊中,在说尽自己的心事之余,他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啊?”
这个浑身上下只有脸干净,却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姑娘双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倏忽巧笑嫣然,眉眼间盈满灵动春色,“你问我要不要跟你走——这话里的‘我’是谁?‘你’又是谁啊?”
“你是璋华啊。”他说,“我是温凛。”
她笑得更加灿烂,眼波潋滟,望断他逆流而来的二十余载。他没有回头,却听到身后有声响,来自二十年后的朗朗笑音,与眼前小姑娘的灵动音容相合,真真假假地交织在一起。
二十年前的她问:“那温凛,你在问我‘要不要跟你走’之前,说的是什么?”
二十年后的她说,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你一定一定要记清楚!
他不愿意回头,不愿意听清,可就在眼前小姑娘的身后,那稍远一些的水面上,映照着更早一点的时刻,另一个人的倒影。
“我知道,我想做的事情,确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能遍天下、满仙门都找不到真正的同道,但就算和全世界为敌,我也不怕——为了能看到天外面,我什么都不怕。”
——正是他自己。
“所以你当真是温凛。”小姑娘笑嘻嘻地说,“可我却不是璋华——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还想要我跟你走吗?”
话音刚落,二十余载岁月长河中重重旧影归于一体,锦衣华袍和粉妆美饰都在身,那么多岁月留痕,她却还是那个赤足空手的小苗女,捡了一根甜甜的草茎就能当佐餐,扔下他的斗篷悠然转身,好看得自由自在。
他急忙去追,“不是,不是的——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
他去拉她的手忽地落空,她似乎笑了一声,开了口,却没回头。
“我不跟你走。”她干脆地道,“温凛,无论你叫我什么,‘我’都不想跟你走了。”
话音落定,长河轰然断流。
岐山尊主小憩中突然梦呓,吐字含糊,语气却莫名急切,“……格——”
呓语才出一字实音,他便惊醒过来。一睁眼灯火通明,几重棺椁上一尊灵位,寂静中落针可闻。他身后子女纷纷注目,又在他的沉凝中面面相觑,少顷,只有温旭上前请示,“父亲,可是梦魇了?”
“有梦无魇。”温若寒说,“该醒就醒了。”
他回首环顾子女儿媳,见其均席地跪坐,膝前火盆中只余薄薄残烬,便吩咐道:“灵前冥纸不要断了烧。”
烧冥符的礼数已毕,火盆不过是个摆样子的礼器。温晁和冯熙柔不明就里,温晏反应倒快,“谢爹爹记挂——火盆没熄几时,而且之前布置了符箓祛湿,我们也都有护膝,凉不着的。”
“……还是多烧些吧,这山洞二十年前就潮湿,如今变本加厉了。”温若寒站起身来,“你娘不重虚礼,最看不得你们委屈自己。”
众人应是,依言取冥纸续火。温旭见温若寒当真不拘虚礼委屈自己,兀自走到洞口换气,也起身跟上,随侍在后。温若寒站在风口处,被傍晚的凉风吹得彻底清醒,方过回头,逆光认真打量着长子的身姿面目,忽地一笑,“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你大呢。”
灵堂选址在此,正应了温宗主旧年曾在此与夫人相遇,但具体如何相识,又发生了什么故事,温旭也知之甚少——恐怕在世的也没有第二人清楚了。此景此景,面对着难得能平视的父亲,背对着母亲的灵位,温旭不由开口问:“父亲,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娘是什么样子啊?”
温若寒笑意微滞,又转头沉默面风,似乎在入神追忆,好一会儿,却说:“忘了。”
温旭呼吸一紧,默默垂眼,对着温若寒的身形悄然矮了一份,状若恭谨。
温若寒一句话把天聊死了,却不是毫无谈兴,反倒另起话题问温旭:“你娘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温旭一时沉默,温若寒只当他没听懂,又提示道:“她临死前撑着一口气,非要和你说的那几句——有几句?”
“四——五句话。”温旭答道,“说的是,清河——”
温若寒哼笑一声,不耐烦地打断道:“清河、兰陵、姑苏、云梦——这就说完四句了,第五句是什么?”
温旭微微侧首,朝身后一瞥,才道:“最后说的是晏晏——娘说让晏晏出大明宫自开一府,安心备嫁。”
温若寒一怔,也侧首后望,目光略过温晏跪坐烧纸的侧影,一直看到灵堂正中最里,落在那刻着“璋华”的牌位上。
良久,他无声苦笑,在心里对她说:
“你是真的恨我吧。”
那一回首,说长如旷了半生,说短似乎也不过是一勾唇角。温若寒很快找回了尊主的惯用表情,有些懒散甚至无聊地问:“最后也没说西南?”
温旭摇摇头,“没有。”
“那这里就没什么要紧的妨害了,顺利一鼓而下,不要拖延。”温若寒道,“时机不等人,先取交通重镇,药王谷就先不要理了——乌江的水患办得怎么样了?”
“乌江发源黔西,沿途少仙家,野瘴鬼怪无人治理,积祸成灾。至酉阳过姚氏下辖,表面上还看得过去,实则一直祸水东引,汇入长江才显出利害攸关,江口水域连年沉船,许是生出了水行渊——借个说辞来收西南各家倒是正好的,但真要解决此事,绝非一日之功。”温旭顿了顿,面露黯然,“儿子本想着,西南好水土来之不易,娘生前费心劳力之事,万不能轻忽,可是——”
温若寒轻笑,“再费心劳力,于山川江河的百年积患也是杯水车薪,只是从前不用你细瞧,没收西南也不用远远瞧到长江口去,所以面子上还能抹平——一条长江云梦姑苏都有份,真出大灾也怪不到你头上,都是在仙门不上称的小事,你不用管了。”
温旭试图争取,“可是——”
“你有更要紧的事该做。”温若寒默默按着额角,“阿晁不是一直吵着要担正经差事吗?乌江就分给他去应付吧。”
温旭还想说什么,温若寒笑着看他,莫名其妙地吐出几个词,“八桂、岭南、姑苏、云梦……哪个不比一只小小的水行渊重要?——难道你想让你弟弟接手这些?”
温旭哑然几息,只得道,“父亲说的是,儿子知晓轻重。”
长子老实受教,诸事顺遂,尽在掌握,温若寒心里一阵畅快,迎着晚风又走出几步。
天边暮色四合,大地隐入昏黑,连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在其中也黯淡几分。他自在地张开手,灵力随心起势,无声无形中成潮涌,袖口盈风,席卷天地。
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大风,那时候天更黑,地更暗,人的境遇更无望。他瘫坐在地上,连动一下手都疼,却还是指着那不透光的天幕,对身侧同披斗篷的小姑娘说他远在天外的向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说他什么都不害怕——不怕孤独,不惧阻挠,也无所谓会失去什么,失去谁。
——那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所谓本心梦想、大道无疆、举世无降。
温若寒双臂大开,怀抱中空荡得只剩风声,却好似合抱天下。随他缓缓合手,黔灵山上狂风空前漫卷,吹谢满山片片落红。
——没什么可后悔的。
狂风中,山洞中灵堂也不能幸免,温旭本能地挡在洞口,回护弟妹和母亲灵前的长明灯。温晁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手中冥纸飘火星,险些燎着冯熙柔。温晏背过身去,风吹得她孝衣猎猎舞动,银饰叮当作响,只有眉眼不动,仍沐在明亮的火光中,不坠阴霾。
守在灵堂外的侍从们各自在狂风中寻找背风角和固定物,努力站定。王梁四周无依,只能张手紧贴在姐姐身前,一边回护一边倚靠。
天昏地暗中,风声不停响。
胭脂抓着个头已和自己齐平的弟弟,在连绵得几近恐怖的狂风里,突然贴着王梁的耳后小声说:“阿梁,要不想想办法……我们逃吧。”
她话里不带哭腔,却隐约有艰涩的窒息感。
“这个地方,留不得了。”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