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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瑟彭察快乐公墓有一场葬礼,埋葬的是一个很讨厌的灵魂。
柯纳兹作为参礼者之一,收到邀请函的时候,离葬礼举行只剩下三天的时间。当时他在律所的办公室,抽出信封里那张写着地点日期的蓝色卡片,看到上面乱七八糟的卡通装饰,以为是哪位朋友开的玩笑,只随手夹进书里,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就像是哈利波特收到霍格沃兹录取通知书的场景,没过几个小时,前台就给他打了十几个夺命连环电话,让他赶紧下去去取信件,柯纳兹这才意识到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慌慌张张地把文件丢给同事,然后跑下楼从前台小姐姐手里接到了整整一盒子的邮寄信。
而每封信中都塞着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印着各式各样的卡通图案,色彩鲜艳,饱和度很高且没有添加任何排版技巧,看上去就像是哪个还没毕业的设计师随便花几秒钟设计出来的。
唯一能看过眼的,可能就是每张卡片中央固定的两行黑色印刷字体:
尊敬的柯纳兹·沃伦先生:诚邀您于二零二二年八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二点的瑟彭察快乐公墓参加本人的葬礼。
说实话,看完这些文字,柯纳兹打开浏览器搜索了一下,才知道瑟彭察到底处于地球的哪个位置。从柏林到那里有将近一千公里的距离,他忍不住头疼地盯着地图中位于罗马尼亚北部的红点,又扭头瞧了瞧手边几十张没有留下署名的邀请函,犹豫了很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并放弃挣扎,着手开始准备前往目的地的护照和机票。
幸好自己律所的老板没有多问,便很体贴地批准了假条。于是七十二小时之后,顺应着风的轨迹,在经过漫长的飞机旅行过后,年轻的金发青年终于拎着行李箱,踏上了陌生的东南欧土地。
权威的天气预报早就说过,这是个好日子,温带大陆性气候并没有让八月的天空过于炎热,只需要轻轻地一个抬头,就能迎面望见清澈的湛蓝色平铺于头顶,缓缓流淌着几笔乳白色的薄云。说起来在此之前,他曾想象过葬礼的整个流程——可能是神情肃穆的神父抓着本圣经,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念着那些无趣的祷告词,也可能是一群互不相识的人穿着统一的黑色衣服,期期艾艾地相互安慰。墓地给人留下的印象总是那么悲伤,好像天上的太阳都不会愿意分享上帝创世时留下的明媚,但他这次万万没想到,自己到达墓地的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辽阔无垠的澄澈天空,以及欣欣向荣的柔嫩绿茵。
瑟彭察的快乐墓地不像个墓地,倒像是个欢快明亮的野营地。平坦的泥土地上没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遮蔽阳光,只有几棵年老的松树装点着夏季的时光。悠悠的风似乎带着点甜味,柯纳兹站在这里唯一的白色教堂边,放眼望过去,都是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墓碑,像是教堂里具有破碎美感的彩窗,还配有与众不同的浮雕漫画。
快乐的氛围不仅仅停留于这片露天坟场的名字上,更是融入到生命消亡与蓬勃的相辅相成之中,见证生命的循环。金发的年轻人忍不住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孤独且茫然地注视着面前从未见识过的风景,蜂蜜色的眼瞳徐徐流动起金箔般的阳光。
怎么样,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吧?
忽然,熟悉的嗓音趁着云影的漂浮,如同盛夏夜里热烈的烟火,自然而然地涌入柯纳兹的耳中。沉浸于放空自我的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循着声音调转视线,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趴在教堂顶楼的窗台上,笑嘻嘻地冲着自己打了个招呼。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顶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身上挂着宽松的夏威夷衬衫,从肩膀开始倾泻出流畅的褶皱。温暖的风穿插在发丝之间,他迎着光,看不太清楚脸上的细节,但柯纳兹还是隐约瞧见了鼻梁上那副黑色方框太阳镜,还有嘴角上扬起来的不羁的弧度。
休加先生?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的回忆,柯纳兹就认出来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叫做休加。他记得,自己实习结束后接待的第一位客户便是这个男人,处理的是故意伤害案件的辩护。只不过那时那家伙还穿着服帖的黑色手工西装,打扮得有模有样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金融公司的高管,结果名片递过来,发现竟然是安保公司的高级合伙人兼安全顾问。据上司介绍,他为许多名人提供过私人安保服务,包括拉古斯家受尽宠爱的小少爷,不过当时的柯纳兹看了眼对方高挑修长的身形,立刻怀疑地挑起眉,实在无法将这位客户与电影中那种身手过人的彪形大汉联系起来。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在社区的健身中心偶然遇到了休加,看他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浴巾,身上的水珠还没擦干便懒懒散散地从淋浴间走了出来,柯纳兹这才盯着那身几乎完美的肌肉,一边捏了捏自己的肚子,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衣服对于身材的欺骗作用是如此之大。
您怎么会在这儿?
如今身处异国他乡,年轻人打量着不远处衣着休闲的黑发男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金色的发丝如同新生的草叶柔软地拂过耳尖,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揣测对方可能是陪自己的客户来这边旅游,但他又很快扫视了下四周,却并没有从诸多耸立的蓝色墓碑之间发现任何可能的雇主。而与此同时,楼上的休加看上去也并没有被这略显尴尬的寒暄所吓到。只见他呵呵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窗台,像一只见到雪地的哈士奇,没过多久就跑下了楼梯,乐呵呵地站到柯纳兹的面前,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烁起狡黠的光。
或许就只是恰好遇到?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命运,哈哈哈哈。
刹那间,随着男人的靠近,一股糖果的甘甜气息浮动在空气中,将他的嗓音灌入独特的起伏变化。休加踩着人字拖,仅仅站在年轻人的身边就投落大片的阴影,将那双蜂蜜色的眼瞳完全包裹于阴凉之下。至于他口中那堪称糊弄的回答,柯纳兹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然后熟练地拍开袭向自己头顶的爪子,压根没有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身为这位高级安全顾问的长期法律顾问,金发年轻律师没少和这家伙打交道。过去几年的时间里,从劳动合同的审查,到法庭上的刑事辩护,柯纳兹都为男人一一摆平,甚至连遗嘱的内容都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过语法,并完好地保存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其他任何人都不曾见过。
然而这次,看见年轻人无奈的表情,休加似乎终于放弃了往日插科打诨的做派,耸了耸肩膀,和沙滩上享受阳光浴的游客没什么两样。
好啦好啦,毕竟人间险恶,虽然我们俩已经解除雇佣关系了,但我承认,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放心不下整天只知道处理文件的小柯纳兹,所以就过来了。
说完,在玩世不恭的笑容的掩饰下,男人从沙滩裤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柯纳兹,黑色的发丝也随之真诚地擦过鬓角。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或者说怪癖,每次装作不在意的时候就嚼上一颗糖,所以总是会随身携带这些小玩意儿。对此,柯纳兹不做任何评价,只一边提醒对方记得预约牙医,一边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就见到一粒糖果小小的,圆溜溜的,没有任何杂质,被透明塑料的包装纸拢在手心,正折射着五彩缤纷的虹光。
而那道光像是阿斯加德绚丽的彩虹,挂在天际,又如草丛边萤火虫,微小而渺茫。这种奇怪的矛盾让柯纳兹仅仅用余光瞥了一眼便被吸走了思绪,恍惚一瞬间,觉得自己正注视的不是玲珑的糖果,而是海面上一颗慢慢停歇跳动的鲸鱼心脏。
说实话,比起担心我,早上十个闹钟也叫不醒的某人才更值得令人担心吧?
于是过了半晌,柯纳兹才挪开视线,那颗糖也不知不觉地攥进他的手心,渗透着浓郁的果香。暖和的气温让他生出了薄薄的汗珠,他不禁小声地抱怨着,当然不仅仅针对休加刚刚的胡言乱语,更是对过去两人雇佣关系的无情吐槽。虽说只是律师和客户的普通雇佣关系,可柯纳兹觉得那段时间自己简直是操着保姆的心,以至于现在每每想到自己捏着钥匙,踹开房门后从垃圾堆中捞出呼呼大睡的拖延症混蛋,然后在帮忙打领带的同时,飞快地向他灌输半小时后开庭的注意事项,他都会好好感慨一番,并偷偷抹掉眼角斜挂的两道心酸老泪。
律所的同事都曾羡慕地表示,整个行业圈里也只有柯纳兹能应付得过来这样的客户,但柯纳兹表示,其实自己有时候也应付不过来。
此时此刻,瑟彭察的太阳照耀在大地上,翠绿的草叶便在鞋边浮动起飒飒的波浪。外出觅食的飞鸟舒展翅膀,衔起虫鸣,自在地滑翔于清澈的天空,睡倒在台阶上的奶牛猫仅仅掀开眼皮瞟了一眼,便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重新坠回到绵绵的睡意当中。柯纳兹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随后抬起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发现时间还早,就放心大胆地掏出手机,打算拍一些旅游照带回去。
可单手操作手机终究有些不太方便,年轻人折腾了片刻,才好不容易调整好角度,将镜头对准远处那一座座仿佛沐浴圣光的墓碑。而与此同时,不知为何,手机壳上悬挂的祈福挂坠突然左右晃动了起来,柯纳兹皱起眉,试图用指尖勾住御守形状的吊坠,结果一不小心按到了拍摄的快捷键,屏幕的取景框顿时闪烁一下,浮出一张糊成一团的迷惑图景。
原来你还留着这个小东西啊。
旁边,混合着糖果味的嗓音重新打破平静的空气。休加弯下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规律,戳了戳手机挂件,金发的年轻人倒是早就习惯对方这种突然的小动作,所以没怎么在意对方的话,只是盯着照片角落模模糊糊的像素块,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便果断地按下了删除按钮。
嗯,虽然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什么玄学理论,挂上这个以后自己似乎真的变好运起来了。
很快,漫不经心的口吻像是不小心掉落的树叶,被风吹向遥远的地平线。柯纳兹竖起手机,说完,又扭头看了眼露出得意笑容的黑发男人,突然想到半年以前两人在日本出差时,特地跑到神社求来护身符的模样,不禁抿起嘴,也扬起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但实话实说,那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换句话说,在鸡飞蛋打般的几年雇佣合作中,那是两人之间最后的美好回忆。因为之后没过多久,两人在某次开车前往签约晚会的途中,为了赶时间一直压着最高限速一路狂奔。这种危险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做过,然而也许是那天下了整天的细雨,又可能是单纯的运气不好,那天晚上车子在过弯的时候猛地失控打滑,直接撞上了道路的围栏,柯纳兹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紧急制动和金属变形的刺耳噪音所彻底淹没,
那一刻,安全气囊被炸出,五官的感受仿佛也跟着飞了出去。白茫茫的烟雾顿时混合着数不清的颜色,让眼中的世界成为了没有意义的调色盘,恶心的眩晕则像是垃圾桶边的苍蝇,没完没了地盘旋在身边,怎么赶也赶不走。柯纳兹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重物给压住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陷在逼仄的泥沼里无法动弹,直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占领鼻腔,他才从病床上爬起身子,看清楚了自己衬衫上那一大滩早已干涸的猩红血污。
恰好路过的护士翻开病历,安慰他说除了脑震荡和多处擦伤挫伤以外,就没什么大碍。年轻人随即茫然地点了点头,安静地躺下来修养了两天,确定自己真的没什么问题以后,便办理了出院手续,顺手还扔掉了那件一大半都变成红色的破损衬衫。
至于律所的老板,他在知道车祸以后就很慷慨地给柯纳兹放了个带薪长假。柯纳兹以为老板这是良心发现了,可没想到等他假期结束回到办公室,才被告知因为这场车祸带来的不良影响,客户主动提出要提前解除二人之间长达数年的雇佣关系,而自己保险柜里存放的所有相关文件也都在几天前转移回客户自己手上,随时准备交给下一任签约律师。
莫名其妙地擅自解约,这种事情不论放在谁的身上,都会觉得心里堵得慌。柯纳兹想把话问明白,也是给休加打了很多通电话,甚至还去跑去他家和公司蹲点,并差点被保安认为是什么可疑分子而被扭送至公安局,但最终都没见到人。久而久之年轻人就不得不选择放弃,然后像是个分手后希望报复前任的小屁孩,气呼呼地在老板的介绍下接触了更多的客户,并把自己的时间表填得满满当当,根本不留下任何空闲的机会。
总之,虽然丢了您一个客户,但现在收获了十几名客户,他们给的钱多,还都很听话,我可赚大发了。
在这个好天气里,瑟彭察的天空倒映着大海的深邃,将教堂的钟声送上遥远的云端。年轻人敛起眼睫,一边理了理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一边忍不住搬出现在的工作状况拐弯抹角地嘲讽起来。若是放在以前,年轻气盛的他也许还要重拳出击,揍对方一顿,休加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律师的脾气,但他依然吊儿郎当地笑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对柯纳兹来说究竟有多么恶劣。
只有在教堂里的神父整理好着装,走出大门往墓地的方向缓缓走去的时候,黑发的男人才挪了挪位置,好心地让出了道路。
说起来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参加葬礼么?还不快去?
而等到神父黑色的法袍袍角掠过弯伏的草尖,休加推了推鼻梁上的太阳镜,隐藏起深紫色的眼瞳的同时,飞快地看了眼年轻人一身黑的衣装,镜片反射出意味深长的光。柯纳兹听闻,再次低头看了下时间,惊讶地发现时针和分针竟然不知不觉在最顶端会合重聚,于是他笑着感谢了下对方的提醒,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便立刻迈开双腿,循着神父走过的痕迹朝着墓地深处走去。
但从始至终,他都像是在逃避什么,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教堂门口的黑发男人。半人高的石碑很快淹没人类的身影,小臂上垂挂的外套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随风飘起波浪般的弧度,金发的年轻人握紧小小的糖果,最终停在一座崭新的墓碑前,再往前半步便是四四方方的深坑,吞吐着新鲜的泥土腥味。棺材就是要在这个坑内跌入长眠,柯纳兹回过头,目光在墓碑色彩跳脱的装饰上穿梭了片刻,才凝固于十字架下的两行欢快的墓志铭,手心的糖果也因此顺着掌心的纹路,悄悄地融化成滚烫的心脏。
墓志铭上写着:
我留下的最大的遗产是一颗融化了的果糖,现在应该会有一个空了的保险箱,将它好好保存在某人的心房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