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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神识归位的一瞬间,无数回忆涌来,便是重获千年修为,我也很难片刻间厘清。
此前最后的记忆,是有清脆女声在耳边撕心裂肺哭诉,求我睁开眼,看着她。
我身上想必已是血肉模糊,却是痛到麻木了。只是心口那处开始钝钝地疼,公主生性自由,这般不守规矩,若无人护着,往后天界万年,该是要受多少罚。
彼时我看着她流下两行清泪,眼前愈发浑浊,只能隐约分辨她的轮廓,却再也看不到她清澈狡黠的淡色瞳仁。
明明已经割舍了全部欲念,神形俱散前,竟又因为她的哭求生出三分惧、三分怨。
神识的记忆在我眼前闪回,仿若走马灯一般转过了三个人的人生,最终定格在离光......夜昙,一袭紫衣翩然,硬是用凡身替他们挡下致命一击。
我心中杀欲从未如此澎湃。上次与夜昙相见还是归墟前,她钗环尽散地向我奔来,在人群中喊我少典空心,叫我睁着眼陪她。现下却苍白着脸,嘴角安静淌下的血被慢慢哭着擦净。
沉渊王后......
我未来得及细想仙魔开战等诸多后果后果,心下只有一念,便是杀了那魔族二殿下,教英招也尝尝噬心之痛。直至我全力一击,灵力泄洪般涌出,夜昙身上的虹光宝睛彻底震声而碎,我才勉强收回杀意。
她脉息甚弱,但好在虹光宝睛护体,五脏肺腑无碍。
我本想守着她醒来,却听她呓语三个神识的名字,频频挽留,泣泪涟涟,独独没有再如那日我赴死时一般喊我“少典空心”。
我突然忆起玄境中,她吵着说要嫁给一个心里只有她的人,她怕是刚刚得偿所愿,便又被裹挟着放弃。
我替她拭去眼角泪水,拇指摩挲她的太阳穴。
明明是我最先与她相识,与她踏过姻缘桥,与她赏紫霞漫天,璃雀琉羽。
我指尖下意识使力,在她眼角留下一片红痕。
她似是感到疼痛,就要苏醒,我终是不敢面对,逃之夭夭。
01
我俯一醒来,便得知三片神识已然消散,换得神君归位。
少典有琴......
我默念他的名字,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心尖,满眼都是归墟那日他浴血的样子。记得他叫我乖,叫我保护好自己。我当时就在想,一个人的心怎能如旷野一般宽广,悲悯众生而离去时,还要再忧心我的未来。
哼,这天葩院的西北风吹得我直冒火,爱多管闲事的老神仙,被他亲爹当做固权利刃一次还不够,怎么重活一次还屁颠屁颠回天界了?我翻着白眼下榻,还是忍不住想要偷偷去看看他。
我忍着胸口钝痛溜到九霄云殿,慢慢化作鸟形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讲,方才少典有琴如何将顶云一招毙命,英雄救美。
切,要不是我挡在前面,他们三个神识早化成灰了。
“我说了不需要。”
我还正和慢慢拌嘴,便听到大殿中他沉静冰冷的声音继续道:“儿臣现在十重金身尚在,可见欲念神识归位并无影响。若儿臣不愿种下闭念锥,父帝又能奈我何?”
此话一出,我当真是惊了一惊。那个古板神君最重孝悌,怎会这样理直气壮同他那个不要脸的爹顶嘴?竟是为了我们在下界的回忆吗?
我不禁有点自我感动,想着还算你少典空心有点良心。偷听成功,我正欲转身离开,不巧被烦人精抓个正着。
“公主既已来了,何不进殿来拜见母神?”
他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下来,不似闻人轻浮,不似辣目火爆,也不同于小没的意气风发。是专属于少典有琴的沉稳,带着那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又似穿越了千年孤寂,终于来到我的身边。
我突然怔愣,暗暗思念了两载的人,终是回来了。我本还想溜走,这下却鬼使神差踏进殿内。
他看向我时眼中清明,身形挺拔,果真又是那个板正的玄商神君。我撇撇嘴,脚下不稳,被他闪身上前一把扶住。我这才头脑清醒起来,挨个与天帝、天后行礼。
最后向他福身,从天帝看不到的角度冲他挤挤眼,正经道:“恭喜神君,回归神位。”
他动了动嘴,我看他神色变幻,最终只是回我一句:“多谢公主。”
02
夜昙进殿之时脸色还是难看,衬得她眼角那抹未消的红更为鲜艳。天边淡紫色云霞缓缓流动,我眼中却只余她的身影;可她歪着脑袋打量我、调皮地冲我眨眼时,却不知道是想要看到哪个人。
我以公主受伤需要休息为由辞了母神,将她带回天葩院养病。中了英招的寒毒又接她一掌,怕是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回天葩院的路上,我与她一时无言。走了半晌,她像是终于不耐烦,“啧”了一声牵起我的手来,狠狠在我虎口猛掐一把。
“嘶——”
她仰着下巴瘪嘴道:“你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夜昙......”我顺口叫出那个在我舌尖转了千百圈的名字才想起,我们还有很多未曾说开的话。
她也愣了一瞬,空着的那只手实实在在一掌附在我下半张脸上:“呆瓜,你都为了我顶撞你那个不讲道理的爹了,我会还不懂你的情意吗?”
我看她气焰颇足,却悄悄红了脸。
我不太熟练地学着记忆里闻人的样子对她轻笑:“诶?耳朵红了,真可爱。”
她这下笑得更欢快了,摇着我的手发号施令:“背我回去呀,替你挨了一下,我胸口都痛死了。”
她伤得不轻,刚走两步,鼻息便均匀得吹在我颈窝。我没有动用法术,借着星光一步步将她背回寝殿,看着她熟睡。
我突然忆起第一次看夜昙睡着的样子。
那是归墟异动前,夜昙备考上书囊之时。她不过年十有八,正是张扬不安分的年纪,我本以为她会像清衡、紫芜儿时一般抗拒学堂,却不曾想她竟为修习木偶衣冠和回春术,不眠不休整整两日。
千年来,本君座下二十八星宿星君少有纰漏,独独那两日,夜昙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叫那昴日星君每日提前一个时辰司晨啼晓,好让她白日里多些时间练习,害昴日星君被天帝罚俸三月。
我那时只想,若日后与她同行千年,该是有多大的麻烦,全然忘记我背负了半生的牺牲重担,随时可能葬身归墟。
她熬了两宿,考前一夜终是在桌前睡着。我那时正同她强调仙诀要领,话语间,她便靠着我睡了个昏天黑地。
女儿家的沐浴香漾开,定是因为微凉尖锐的发饰戳在我的颈间,那里的脉搏才会如此警惕地跳动。我不习惯与人亲近,下意识便要躲闪,听得她梦呓牢骚,鬼使神差又扶稳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我念着于礼不合,思虑万分,还是未将她抱回塌上。我偶尔侧目看她胸膛浅浅起伏,耳边是规律的鼻息声。她歪着脖子安稳睡了一夜,我也不知不觉以如此板正的姿势枯坐了一宿,颈间的脉搏却一刻未有平缓。
现下,再看着她入眠,才发觉她每次入睡后,从来不乱动分毫。醒着的时候是尖牙利嘴、时刻竖着尾巴的猫儿,睡下后倒是安静得诡异,连翻身都不肯,怕是睡在独木桥上也难掉下来。
我忽得想挠挠猫儿下巴,却终是不忍扰她清梦,转去虚虚描摹她五官轮廓。
明明她刚刚与我表明心迹,我却畏惧她眼里的人不再是少典有琴,只有在烛火将歇时,她听不到的时候,我才敢对她低语:
“夜昙,你可能分清?我不是辣目,不是没有情,不是闻人。”
忽有晚间清风从窗棂间飘入,带来她一句呓语:“辣目,别怕。”
我忆起嗔念神识在下界与她初遇时的情形,她便是这样柔声安抚,脸颊被火种烤得潮红,却仍要一步步靠近。可那神识并非是我,下界种种荒唐,更绝非我之行径。
嗔念到底是种回我本心,听她酣梦中低语的是旁人名字,我竟怒得发狂。蓬莱绛阙外已是雷云密布,我试图疏解,可那嗔念似是真有具象,顶着一头张扬红发把夜昙护在身后,与我怒目而视。
“你的辣目早已消亡于四界了。”我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我带了八分心念去气她,许是当真影响了她的梦境。她秀眉微蹙,被梦魇住,连牙关都咬紧了。
我这才恍悟刚刚做了什么,心笑自己千年修为,竟因她一句呢喃梦语嫉妒得发狂。甚至有一瞬,想要干脆抹掉她对那些神识的记忆,让她心中只有我一人。
可看她难脱梦魇,我便又开始自责。不自觉想起幼时母神哄我和弟弟、妹妹时,口中常哼的仙界俚曲,想要念几段小调抚平她心绪,却又忆起痴念神识日日与她抚琴吟唱,她眉目含羞,第一次红了耳尖的样子,终是荒腔走板,辞不成曲。
窗外已隐有熹光,朝露滴滴答答砸在门阶上,皎月已落,参星横陈。天色将明,星辰却再也看不见了。
03
过两日是碧穹仙子生辰,我提前准备与她偏爱的紫色相称的衣袍。飞池立在一旁,扭捏绞了半天手指后,终于抬手欲帮我配一条云水蓝的腰带。
我瞪他一眼,他登时收手行了一礼。
“神君,其实您一点都没变,飞池听说您的下界神识十分......不羁,还期待您回来后更亲近人一些呢。”飞池低头继续咕哝,“您掏完鸟蛋沾了鸟窝杂草的衣服怎么洗都不愿再穿,私下里和天后也疏远得很,明明就没有一点您下界的样子。”
“那为何要在公主面前装出一副陪她胡闹的活泼性子呢?您别怪飞池多嘴,公主既然心悦于您,是不会在乎您是......”
我听他聒噪,直接用术法封了他的嘴。
他怕是不明白,在夜昙面前,我可以是辣目、没有情、闻人,独独不能是曾为苍生而抛下她的少典有琴。
飞池一脸疑惑地看我,许是在问,以后在她面前,便要如此装作别人的模样活着吗?
我理好那件我本不会穿的淡紫色内袍,对镜中我们二人的成像道:
“她若喜欢,矫饰一生又有何妨。”
04
“茗酌待幽客,珍盘荐雕梅。”
我写好这两句词,将信笺塞进慢慢鸟嘴里,叫她递给少典有琴,顺便交代她同清衡一起给我偷点酒回来,便拍拍手去寻火竹园中的百年青梅树了。
我昨天夜里隐约像是梦到了辣目,大概不是什么美梦,一觉醒来竟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雕了一朵朵石头花,傻傻地冲我笑:“石头花,给娘子,最好看的!”
我突然就想到儿时偷去学堂听到的这句词,突然就想雕一朵青梅送给他。
等我借着夜色从火竹园偷回五颗沐浴清气的梅子时,少典有琴已经在天葩院内等我了。
这青梅难雕,我雕了半个便已经不耐烦,干脆随手扔进酒坛。少典有琴无奈看着我摇摇头,像是嫌弃我一点耐心也没有,干脆把他手里那颗也扔进酒坛。
他抬手施法,青梅果香泗溢,已是酿入酒中。做神仙竟还有这等好处?
推杯换盏之间酒意上头,我盯着神君那张看着就博爱世人的脸,忍不住凑上去啄他的唇,恶狠狠要将他拉下神坛只属于我一人。
他唇齿间明明是和我一样的青梅佳酿的香醇酒气,我却有种亵渎了他的错觉。
在我暗想他没有建木果实是不是不行时,少典有琴终于开始回应我。他一把将我抱起,让我跨坐在他腿上,狠狠将我勒在怀里,埋在我颈间吻我的锁骨。
他力度不小,我却也不觉得痛,像是等待两年,他的复活终于有了实感。
“有琴......”我借着酒意,第一次这样轻声唤他名字。
“你叫我什么?”他突然停了顿住,颤声问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情欲上头地痴痴喊他:“有琴......自然是...有琴。”
少典有琴突然发了狠一般啃我的下唇,我吃痛把他推开,还以为是什么床笫间的情趣:“啧,轻点。”
却发现他抵着我的额头大口喘息,仿佛痛苦万分:“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唤我?”他声音很轻,手却紧紧箍在我的肩上,若非他是玄商神君,我定要把这句话的语气定义为“卑微”。
我思虑片刻,忽得明白了几天下来与他相处时的诡异感从何而来,酒气突然就从我脑袋顶散了个干净。
“你......你觉得我是在喊‘没有情’?”我顾不上我现在衣衫半褪坐在他怀里的样子,顺手捏来一颗夜明珠,正好照到他抬眼一瞬间的困惑。
“是你自己说,要找一个把你视为唯一的知心人。他本是贪欲化身,本性难改,却愿为你散尽千金——”
他话里话外多少有些委屈。
但我还是忍不住发出一阵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边笑边从他身上下来,裹上他方才脱下的还混着青梅酒香的里衣,盯着他精壮的上身欣赏良久,才终于在他难堪和威胁的眼神里平复心情。
“少典空心,合着你近来陪我掏鸟蛋,陪我摆出打家劫舍的架势与三位仙师推麻雀牌,默许我偷火竹园青梅,时不时还要语气轻佻地逗弄我几句,都是学你那三片神识来讨好我的呀!”我越说越觉得自己魅力四射,笑得腮帮子酸痛。“你怕是夜半三更回想起来,要尴尬得面红耳赤睡不着觉吧!”
我看他一脸茫然,还是忍了忍正色道:“我想要拯救的是少典有琴,是神形消散前为了我不肯瞑目的玄商神君。我素来自私,牺牲三片神识也想要救你回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无需矫饰,无需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一直以来都想让你为自己而活,不为四界,不为天帝,更不是为我。”
他露出一些辣目一样痴傻的神情点点头,我叹着气去拥住他,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低语:“你这么爱模仿神识,要不要我再给你讲一次,蓦然回首,小没却在当街——”
我被他狠狠堵上了嘴,直至月落参横,那便又是后话了。
——END——
*月落参横的意思是,月亮落下,参星横陈,天光将明。
最开始是想写阴暗爬行风,停在有琴说矫饰一生又何妨。月落参横,天亮了就看不到星星(玄商)了,代表他永远要活在神识伪装下。后来突然想开了要做阳光女孩,所以改了结局。结尾说月落参横就是展望美好未来的意思了。

SEINA99 Sat 01 Apr 2023 12:4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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