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飘飘荡荡了一路,正到了奈何桥前,白愁飞心念一动,蓦然回首,“你!”却见到了再也想不到的一人。
“我来了。”仍是那件蓝得诡异的长袍,苏梦枕比白愁飞平静多了,好像早知会有此刻之事。
“谁杀了你?!”凶狠,矛盾,还带了点不甘和不可置信,白愁飞声色俱厉地喝道。
淡漠的回答——“无邪。”同时,苏梦枕极专注地捕捉着白愁飞的表情,连带得他的眼神也有了疯狂。
不暇细忖,白愁飞烦躁地高声道:“不可能!就算我下那样的狠手,他还是一心一意向着你。”迎着茫茫忘川,待胸中的无明业火渐熄,心知如今苏梦枕不会诳他,白愁飞攥紧双拳,以一种近乎诅咒的语调吐出三个字:“杨、无、邪!”
阴风猎猎,白愁飞的锦袍、长发被吹得肆意飞扬,偶有几缕拂过苏梦枕面颊——冰凉。仿佛是陈述一件旁人的小事,苏梦枕淡淡地道:“是我命他下手的。”
“?!”白愁飞猛地转身,鹰隼似的眸子对上了苏梦枕。
“为了对付你,我被雷纯下药了,如果不死,就要受她控制。”苏梦枕有些怅然,更多的却是决绝。
“那你是不得不死了。”白愁飞接得如流水般自然顺畅,他临水负手,眼睛的聚焦开始模糊。
苏梦枕也不由得感叹,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共处了?
“我几乎是将死了你,哪知道雷纯……”空空洞洞的,白愁飞沉浸于生前的回忆中。 声音兀地拔高,他直视苏梦枕,急道:“那现在楼子里主事的是谁?”
“放心,是老三。”提到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眼中将熄未熄的寒火倏尔旺了起来,“雷纯没料到我会走这一步,她的算盘落空了。”
“她真是太不了解你了。”白愁飞沉沉的喟叹里还有些……得意?
“你知道我会选择死?”苏梦枕不知道自己是该意外还是该……欣喜。
“做不来苏梦枕的时候,苏梦枕活着还有啥意思?!死了干净!”白愁飞说得很干脆,几近无情。
“……” 这话自己早已说过,但从别人嘴里听到,苏梦枕哑然无言。
“小石头是啥反应?”想象着那场景,白愁飞的语调和神态里有一种悠然的傲慢。
“他大概被我吓着了,然后……”
“他不会哭了吧?”
“……”苏梦枕突然觉得他们的谈话很奇怪,很诡异,甚至于可以说没心没肺,冷血无情。不过,既已身死,心肺当然是没用了,血也自然是冷的,情之所至,大概也当真是虚无缥缈。他冷笑道:“你似乎很享受我死这件事啊。”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白愁飞这话说得畅快,却带了点的负气,却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叹……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爽利。”除了这句,苏梦枕估计自己也想不出第二句了。
像是戳中了痛处,白愁飞斜睨他,怪腔怪调道:“一如既往?你在这儿还说一如既往?”他右手一指,“你看那儿!”
苏梦枕顺着望去,疑声道:“那是……奈何桥?”
白愁飞微眯着眼,目光闪烁,“一旦过了那桥,喝了孟婆汤……”
苏梦枕靠近他,问道:“你在害怕?”
白愁飞茫然地摇摇头。
“你还恋着以前那些?”问话间,苏梦枕又上前一步。
后退一步,白愁飞侧着脸,“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留恋?你的金风细雨楼,你那些至死都没有背叛你的战友、兄弟、下属……”他说到“背叛”的时候,眼角细微抽动,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后面的话便不了了之了。
“金风细雨楼是我,我就是金风细雨楼。它活在我心中,活在每一个金风细雨楼的人的心里,谁都毁不掉它。”如自身掌纹,不辨自明,苏梦枕又道,“是真正的兄弟,便永远会是兄弟,来世再见也是一样的。”
“又是两个痴儿!”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苏白二人闻言大惊,只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笑眯眯地向他们走来,“你们看这忘川,虽名曰‘忘’,但河里净是执着于人间情仇而不得转世的孤魂野鬼。你们生而为人,一世恩怨,自知甘苦,就算到了酆都城,不愿轻言遗忘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黄泉路上阴风重,你们新来的倘若迟迟不肯过桥,到头来被大风带进河里,只能落得和他们一般的下场喽!”见二人对这说辞不为所动,她复问道:“两位公子什么关系?”
白愁飞皱眉道:“你不问我们是谁?”
孟婆不以为然地大笑道:“呵呵!凭你们生前是谁,到了我这儿,又有啥分别?”
苏梦枕只顿了一顿,说:“我们是兄弟。”
孟婆摇摇头道:“兄弟?你们这种人在阳间喜欢说‘一世兄弟,十世手足’,真真是豪情盖世!但轮回转世的天命定数,谁又能知晓呢?”她像是出了神,自顾自道,“此辈子是兄弟,下辈子也许就成了路人……哈哈,就是做了夫妻的也是有的!”
这摆明了是冲着苏梦枕方才的话去的,苏白二人相顾无言,心中却惊诧不已。
孟婆和气地笑笑,说:“二位若是仍不放心,也可以许个来世。”
二人齐声问道:“许……来世?”
“看见婆子的桥没?桥下立了块石头,叫做‘三生石’。能晓前世,可观今生,虽然说天机不可泄露,来世是看不成了。但顽石尚有灵性,向它许个来世,感天动地,或许因缘际会就能从此改变。”
二人谢过孟婆便向所指之处走去,只见一块表面被摸得光溜溜的大石突兀地竖着,没有题字赋诗也没有落款印刻。
苏梦枕专注地盯着石头,白愁飞专注地盯着他,见他时而眉头深锁,时而欣然长嗟,白愁飞不禁问道:“帝王将相?士林学子?总不会是渔樵贩夫、农工走卒吧。”
良久,苏梦枕深深吸了口气,方道:“刘德舆。”
“宋武帝?!” 心中骤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豪情,白愁飞无限神往地道,“挥军北伐,收复失地,开辟刘宋王朝……”说到这儿竟是哽住了,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苏梦枕却带着无尽遗憾,呓语道:“应州,应云五州……”
“越是不甘心,才越能证明曾经活过!”白愁飞豪气一声喝,愈发猛烈的风直吹得他鼓风满袖,吴带当风,白愁飞迎风而歌曰:“龙飞九天,岂俱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
击掌相合,苏梦枕大笑道:“即便这儿阴风阵阵,你还是宁愿乘风上九天。当真是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白愁飞大袖一拂,上前一步,定睛看了三生石良久。
苏梦枕见他瞳孔猛地收缩,神情介乎于狂喜与大悲之间,怪道:“是谁?”
“曹孟德!”
顿时明白了他的既喜且悲,苏梦枕幽幽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可惜,现如今并非治世,也算不上乱世……”
白愁飞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只继续着他那首歌:“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咤叱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半晌,苏梦枕一挑眉,道:“今生还要看吗?”
收拾了心神,白愁飞闻言傲慢道:“庸人浑浑噩噩一世,死了也不知身在何处,才需要到这石头前看看今生!” 他说着迈向石尾,步子却忽而慢了下来,踱了好一会,才艰难道,“咱们……咱们许个来世吧。”
不解又费解地看了他半日,苏梦枕方道:“好!”
待许完来世,于阴风之中,两人都已有些形销骨立,白愁飞涩声道:“该上路了。”
上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 便是前尘全忘,两人昏昏沉沉上了一长须老者的筏子渡过忘川,重新投胎为人,便是下一世了……
那长须老者渡完二人回到桥边,便向孟婆笑骂道:“死老婆子,你又捉弄人了!”
孟婆也不恼,笑嘻嘻道:“呵呵!婆子这是在与人为善啊!看看那些在你这条臭河里泡了几千年的孤鬼,都是执念太盛,无可化解。”她手指三生石,面有得色道,“婆子好不容易搬来块石头,还给它起了这么个威风名儿。今生未尽的事业全在前世的幻想里了了,再看看这辈子过得咋样,末了给自个儿许个来生,皆大欢喜,这不都欢欢喜喜上路了?这叫愚人愚己,娱人娱己!”
那老者揶揄道:“你也看看人家许了个啥子来生,图个乐儿?”
“哈哈!你不也挺爱凑这个热闹的?”孟婆看向三生石,奇道:“哟!那俩哥儿倒是有趣儿!”
“我方才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什么相见,又什么不见的,到底咋样?”
“许来世的婆子见多了,替别人也许上的倒真是少见!”孟婆觑着眼,吃力地念道,“既愿你我宏图天下霸业得成,又愿生生世世莫再相见。”
老者乐了,哗道:“嘿!前半句倒是挺兄友弟恭的,怎么后半句这么别扭?”
孟婆又是怜惜,又是惋惜地道:“这两个都是聪明人,知是孽缘才相见不如不见。”
老者一撑篙,筏子带着人飘飘荡荡地行远了,声音远远传来,“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呵!”
见又有新魂前来,孟婆麻利地开始盛汤,嘴里仍轻声嘀咕:“都以为死了就大梦得醒?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正是:
奈何桥,路途遥,
一步三里任逍遥;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