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1、
前些日子我们去昆仑山走了一遭办点事,事了之后,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租了辆车,开在公路上,看起了青海开阔无垠的风景。
手机导航里,距下一个观景处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我下车,感到右腿僵硬,肌肉麻木,长时间持续驾车的弊端之一。我喊住闷油瓶:“待会儿你开?”
他点头表示OK,我便下车和他交换位子。一眨眼,胖子不见了,回头一看,他跑远了,在捉野外的鼠兔,捉着捉着就跑进了正在吃草的羊群。羊受了惊,一群白毛呼啦散开,像一株巨大的蒲公英被风吹散。我对胖子说你快回来,那个牧羊人注意到你了。
胖子跑回来,手握一毛球,我正要端量,那鼠兔闪电般蹬了一脚,从胖子掌中坠下来,瞬间跑没了影。“它咬你没?”我道:“那个牛肉汤老板不跟你说了么,高原鼠兔携带病菌。”
“它敢咬我,谁的病菌传染给谁还不好说呢。”胖子道:“下面这一绷子谁来开?”
我用眼神指向小哥,就看到胖子顿时容光焕发。这意味着他不用开车,只管后座睡饱,因此大可敞开肚皮吃午饭。此地的餐馆大多是把大帐篷架在草原上,远远看去宛如平地升起的大蘑菇。供应的菜式不多,无非牛羊肉,我们三个人干掉了两盆肉五碗饭。
饭毕,我去结账,跟服务员要二维码来扫,信号不好,支付页面要加载半天。我想起我们在福建开的生意,最初餐厅里也是总有扫不出二维码的客人,Wi-Fi不够用,客人便缠着闷油瓶拉拉扯扯地问,吓得我赶紧升级了宽带套餐,并把Wi-Fi名字改为“店内古董贵重勿碰_包括店员”。
等待支付加载的间隙,我把车钥匙扔给闷油瓶,让他先上车开冷气。
帐篷里老板娘养的小土狗看到我隔空抛物,以为是扔给它的玩具,摇着尾巴冲出来,但很快被小哥以绝对优势截胡。
我们之间隔空抛物的默契,已是日臻化境。平日福建阳光好的时候,闷油瓶喜欢去屋外一颗树上待着,那树对着我书房窗户,遮天蔽日,避暑胜地——总之,我有时从房里往树上给他扔东西,头几天从没扔准过,但稍加练习后我摸中了路子。
主要因为闷油瓶的存在大大提升了容错率。只要能扔到他周身一米之内,他都能灵活接住。
夏天扔水果,秋天抛板栗。甚至还扔过衣服——因为他在树上会午觉,坐靠在树干和枝杈之间,看得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一只鸟,就想要不拿点东西给他垫脖子。
当时书房里有我脱下来的夹克衫,我冲树上问道:“给你点东西,睡觉垫一垫,我的衣服行不?”
闷油瓶那时还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似乎愣了一下,看着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又心想这老人家是不是有点洁癖,于是向他道:“不脏,虽然穿了好几年,每次都洗得贼拉干净。”
他道:“你扔。”
我把衣服叠成包裹,两管袖子扎口,然后抡了十足的劲扔向他。
之后一周,那件衣服成了他专属的午睡枕,一人独占。我哪敢有半句怨言,好在我衣服多,无所谓捐出一件。到了第二个星期,我正要按国际惯例扔衣服,他道:“换一件。”
想必那件旧的在树上蹭脏了,可见他并不是全无洁癖。我便把这天刚刚落在书房里的套头衫扔给他,道:“弄脏了么?你午睡也太费枕头了吧。”
就听见他好像说:“没脏,味道没了。”
风吹得树叶哗哗响,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味道。如果他介意的真是味道,只能说他对香道的癖好异于常人,我的衣服上能有什么味道,不就洗衣液味?如果哪天他想买香薰蜡烛了,我是不是得搁一块雕牌洗衣皂。
说回当下。我付完帐,走出草原帐篷,胖子已经在车后座四仰八叉睡了,我上车坐到副驾驶,拉上安全带,对闷油瓶道:“开吧。”
“充电。”他道。
“哦。”我反应过来,发现他的手机已经定好导航模式,卡在方向盘旁边。我从口袋里掏出线,乖乖地给他手机充上。
闷油瓶很会开车——我们当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没过多久就坦然接受了。车是什么,不就是大型钢铁机关吗?张家人是什么,不正是很会玩弄机关的人吗?驾照是什么,还不是张起灵手到擒来的东西吗?身份证和户口我都能托人办妥,办个驾照也就顺理成章。
我也曾杞人忧天,担心他科目一会挂,你说张家人的记性能背住那么多题?于是我连续好几个晚上在书房里陪公子读书,他看科目一的题库,我则替他看《汽车驾照考领指南》,帮他整理重点。
他往往看到深夜,我在躺椅上走神去看窗外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流萤,我的眼皮也就随之一闭又一闭,很快便睡着。期间夹着乌七八糟、半虚半实的梦,我梦见自己在漆黑海面上游泳,追一只发光的水母,那水母泛着月色,就像萤火虫一般闪烁又灵动。我如何拼命也够不着那只水母,而海浪越发猛烈,进而形成滔天海啸,如巨人蛮力将我按入水里,口鼻窒息。但我仍伸长手臂,试图捉那水母。
那发光水母也随海浪剧烈起伏,如一颗落入水里的月亮。水中逐月,我伸手一捏,抓住了它,是软的,带着些凉意,像是活物的肌肤。天文学家骗我,月球不该是块大石头吗?我惊诧地想。
一哆嗦,梦便醒了。身体在床上,不知是谁帮我换齐了睡衣。
最终也不知道闷油瓶到底有没有认真背科目一的题。
等到他科目一考出满分的时候,我比自己考上985还惊喜。胖子道:“这不得好好奖励奖励,说,宰几只鸡?”我心里盘算着家里成年鸡不多了,宝友这可不禁杀啊,忙给闷油瓶使眼色让他回绝。闷油瓶还挺机灵,道:“不用,吴邪奖励过了。”我附和说对对对,一边心想老子都数着萤火虫睡着了,奖励过什么啊真是张口就来。
此刻,我坐在副驾,看着笔直的地平线,在饭后迷糊的困意里想起那些往事,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或许是人生经历过于丰富的一种后遗症,我往往不敢确定某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是不是自己在做梦,是不是我凭空捏造了那些时间。
如果真是捏造的,那么请让我永远都不要分辨出来吧。
我想起一个月前,我们还在昆仑山脉之底探路,直面古神的压迫感,每次下地我仍会冷汗涔涔。人生经历像雾一样变化,不断被风捏造,你在这一刻的感知,下一刻又会颠覆,我的生活变化得太快不知算不算好事。
在昆仑山处理了该处理的事情后,常理而言我们应该回福建休养生息,一边泡脚一边跟小花开视频会议复盘整理,然后在议题进入到账目结算时全员木头人不许动,跟小花说这网真卡啊我们挂了。但是不知怎么的,队伍拔营的那天,我没有归家心切,而是望着远山的轮廓,有些出神。
胖子来到我身边,一起看山,道:“你说这西部的山啊,味道不一样。”
我不说话,胖子继续如魔鬼低语:“你说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来都来了。”
我莫名恼火,道:“你他妈怎么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胖子嗤了一声,道:“你得了吧,不是你自己偷偷在导航app里搜开车去西藏要多久么?早被小哥看到搜索记录了。”
我惊诧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一件事,我手机的面孔解锁也录入了闷油瓶的脸,我就该明白这迟早会泄漏我的隐私。
在我们家,开长途有时候是这样的,我开车,小哥坐副驾。我突然想切歌,或者想改导航,但高速上不敢一心二用,手机操作就会交由副驾的闷油瓶来负责。时间一久,干脆把他的脸录进了我的手机解锁,省去他一遍遍输密码的麻烦。他也就成为了车内BGM的控场DJ,主导着杀生大权。我要是嫌节奏太快了,都得求他慢一点。
“我们觉得可以。”胖子道。
闷油瓶走了过来,我问道:“你觉得可以?”
他点头:“回去看看。”
我不知道他上一次“回去看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至少是上世纪,那个德仁大喇嘛还在世的时候。可他说得平平淡淡,“回去看看”,仿佛那横亘在过去与现在的几十年时间,只是一场雷阵雨那么短。现在西藏的变化,会让他吃惊么?
我不确定陈雪寒是否还使用那个旧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当天晚上收到回复,陈雪寒表示非常欢迎,说现在的季节很适合坐青藏高原的火车,在车窗边赏景,山花灼灼,尤其是当你路过山谷中的江畔,海拔低且湿度大,乱花迷眼。
啊,花。是了,我还从没见过春夏时节的西藏。当年我在某个不知名的山谷谷底,捂着脖子流血不止的时候,昏迷前也曾有过一丝念头:身旁这些光秃秃的老树,会是什么品种,我能不能看到它们来年开出什么样的花。
那种难以实现的痴心妄想,如今也能实现了。
2、
最终还是没有坐火车,而选择自驾,既然是纯粹游玩,还是舒坦些好。白天赏景,晚上睡在沿路的旅馆。旅馆里很多年轻面孔,气氛热闹,这才有了旅途的真实感:西北的旅游旺季确实到了。
但是你永远不知道老天何时会放下伪装,改而捉弄你。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命运似乎又被揉捏了,是在上路两天之后。
我们原计划沿109国道南下,开三天直奔拉萨,短暂游玩,然后向东拐入318开到墨脱。然而我们大大低估了自己的效率,由于在路上闲玩赏景,开开停停,两天之后我们甚至还没离开青海省。
然后,第三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坐在车的副驾上,眼前不知为何有熄灭的半截烟头。
这是不对的。我应该在旅馆床上醒来,我昨晚绝对是睡在旅馆里的。
为什么我会在车里?我多少年没有在车里凑合过夜了,我的腰和脊椎也根本不可能支撑我保持坐的姿势睡一晚上。我动了一下,脊柱神经传来惨叫。昨晚发生了什么?有一段时间在我记忆里完全抹去了,我竟然对那段时间一无所知,这是极其可怕的状况。
我拿起那搁在车窗上的烟头,惊恐地发现,我的手指上有久违的烟熏过的黄色痕迹,这确实是我抽的。
我不知道哪件事更可怕:是我莫名其妙缩在车里睡了一晚,还是我偷偷抽烟并留下了罪证。
所幸车门没有锁,我开门下车,环视周围,清晨的乳白水汽里远看群山便如白瓷丹青,我认出来了,这是旅馆后的空地,给客人停车用的,也就是说我睡在了一个离旅馆很近的位置,还不算太坏。这时我开始正视这件怪事,原因可能有二,要么我昨晚喝断片了(但我并没有宿醉的感觉),要么就是遇到那个了。
那个所谓的天授,我曾在昆仑山脉深处和那股不可言喻的力量打过交道,酷似现在断了片儿的情形。
摸了一下口袋,手机不在。我走回旅馆去找闷油瓶和胖子,刚走几步,想了想又回到车里,先擦去车内残留的烟灰。
我回到旅馆敲房门,是闷油瓶给我开了门,他嘴里还咬着牙刷,看了我一眼就回去继续刷牙。
我看了一眼房内,胖子还在睡。他永远是四肢伸展盖住整张床,因此我和闷油瓶别无他选,永远只能共用一床。
我走进室内看着闷油瓶。似乎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好像我只是晨跑回来而已。我盯着他看的时间太长,他看了看我,递来牙膏。
我的心理防线瞬间垮塌,为什么没人觉得不对劲?连闷油瓶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那基本没救了啊。我剧烈不安,只是出于多年习惯开始刷牙,机械而敷衍地刷了几下,实在是按耐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会在外面醒来?”
闷油瓶露出一种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就好像当年我带他拿手柄玩动作游戏结果他听不懂“打出硬直”是什么意思,只会看向身上某部位,就是那种真正纯粹的“听不懂”。我知道,事情大条了。
我拿牙刷的手开始颤抖,我吐掉嘴里的泡沫,道:“我,今天早上,睁眼之后,发现自己睡在车里。但我不记得昨晚入睡后发生了什么。”
闷油瓶反应很快,他思考了一下,并且听懂了,道:“你是说……”
我点头,很不敢正视这件事,但是不得不承认:恐怕是天授了。我拍醒胖子,把事情说了一遍。三个人迅速交换信息,大概梳理如下:闷油瓶是最早醒的,他见我不在,以为我去散步或者拍照,直到我归来;胖子晚上起夜尿尿一次,没开灯,期间也看不到我是否在房内,然后就一直睡到现在;我,不知为何在车里醒来,对于昨晚没有任何印象。
胖子就道:“你是不是自个儿去附近镇上过夜生活了,喝断片了吧您。”
我道:“就这个地方,你能在一百公里内找到酒吧,我跟你姓。”
胖子不以为意:“跟我姓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跟小哥姓,你看他家同意不。”
我道:“你别说,他家真的提议过。”
胖子见此路不通,又道:“你那天不是说想尝尝这里的酒吗,想喝就喝了,不用遮遮掩掩,别见外啊。”
我大怒:“我说的是康巴那地方的酒,修饰前缀很重要。”
闷油瓶突然靠近,伸手抓住我下巴,手动把脸转向他,道:“张嘴。”我措手不及,说:“啊?”
我一张嘴,他便凑过来闻,然后说:“没有酒味。”
我道:“对吧。”
他道:“有烟味。”
气氛立刻如沉入水底一般安静。
胖子惊奇地看着我,然后在闷油瓶看不到的视线死角里,缓缓冲我竖拇指。
早知道,刚才刷牙我就该拼命漱口。我不敢看闷油瓶,硬着头皮说:“可能……是这样的,我醒的时候确实发现旁边有抽过的烟屁股,可能,我是说可能,昨晚在车里我可能就抽了一支……”
希望闷油瓶没有抽我的冲动。
“藏在哪里?”他淡淡问道。
我听见这句久违的话,刻在神经条件反射里的恐惧一下冒出头来,不由回想起刚戒烟时的噩梦,每次被抓包,他都会这样问我,意思是偷藏的烟在哪里。
我极力喊冤,“小哥,情况特殊,我没有记忆,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拿的,请大人明察。”
他没有说话,陷入沉思,看来这回放我一马。我松了口气,整件事里最可怕的危机解除了。
我坐下,重新思考了一遍。我们之中,闷油瓶是哨岗,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蒙在鼓里,瞒过他所需的成本肯定比花在我身上的还要翻上几倍。所以,这件事是怎么绕过闷油瓶的警戒线的呢?
如果晚上我从床上醒来,去别的地方,哪怕只是去厕所,闷油瓶不可能毫无察觉。他自己就跟一个精巧的机关似的,风吹草动也能唤醒。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和他一起睡的时候,我连翻身次数都减少了一半,上下床也轻手轻脚。
总之,这里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他昨晚没有察觉我是何时出去的,那他是否也在昨晚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意识?我去,他也被天授了么?
我立马抓住闷油瓶的肩膀,“小哥,你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吗?快,检查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抓起衣摆往上脱,一打眼就是精瘦的皮肉。我的感受就如同突然看到网页弹出黄色广告一样,手忙脚乱地阻止。我按下他的衣服,“不用查这么多。”
是我不好,我近几年胆子肥了,敢在他烧出纹身的时候摆谱去鉴定那纹身。可能因为这样,他以为我这次也是要检查全身。
我这儿正鸡飞狗跳,胖子道:“胖爷我思来想去,发现一个重大漏洞。”
“快放。”我说。
“小哥,你醒来没看到吴邪,并没有去找他,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在外边闲逛,而不是被人拐走了?”
对哦,我心说,我光顾着担心他是不是被天授了,根本没有质疑过闷油瓶的行为逻辑。要说我在这一点上吃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处了这么久,有些时候其实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逐渐就觉得算了,躺平吧。但是今天这件事和往日不同,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于胖子那个问题,闷油瓶的回答是:因为吴邪的保温杯不见了。
我喝茶的习惯保持了好多年了,这一点渐渐传统得像我二叔。即便是夏日,热茶也是解渴利器。我出去散步,在清凉的晨光里喝热茶,这么一想确实符合我的行为规律——只是这一次我绝对他娘的没有早起闲逛。
我看了看房间,说到这里,啊,所以我的保温杯呢?
我们来到车里,我今早醒来的地方。
没花多少工夫我就找到了,胖子抢了过来,打开查看,茶水所剩无几。我又翻了翻车内其他物品,在副驾座的收纳箱里,我发现了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我把这东西拿出来,道:“为什么我的电脑会在这里?”
“它不该在这里吗?”胖子问。
我摇摇头。它应该被我放在后备箱里。
这是一台轻薄商务本,12英寸,非常小巧的尺寸。我依稀记得当年买来,就是为了在路上奔波时也能处理公事。它甚至是我接出闷油瓶之前买的,那时候国内人们对智能手机还未形成依赖,iPad也还未能撼动手提电脑的地位。
后来时代慢慢变了,我想着有时候可能还会用到它,每次出门办事仍习惯带上,但其实使用频率越来越低。它往往就被遗忘在后备箱的角落里,一如我其他落灰的记忆。
我打开笔记本,奇怪的是它居然有电,屏幕亮了起来。难道它最近被使用过?我迫不及待地输了密码,登入。
屏幕上是一个文档界面,两三页文字。内容很是奇怪,乍一看似乎记录了什么,我拉到文档第一行,从头开始看,开头是:
青年问:“这马,卖不卖?”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是把盐袋固定到马背上。这里的马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老实站着……
我只看了这一小段,便毛骨悚然,这竟然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故事,有人物,有互动,有对话。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旧电脑里?谁写的?
靠,不会是我自己吧。
3、
关于写作这件事,关根的笔名我不用很多年了。我从没有过再启用的想法,出版社的朋友们当我封笔,过年都不发祝福信息了。
我看完前几十个字就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内心非常肯定这稿子出自我之手。好像我是走进失物招领处,一眼看到桌上那东西是属于我的,不看细节就能认主。
也就是说,我在这里被天授了,然后开始写稿子?出版社的编辑是不是用了神秘的仪式和古神做交易,来诱使我写新稿?至于么,现在出版业那么不景气了?
胖子看着文档,道:“还挺长啊,真能编。”
“别看了。”我把笔记本放到一边,道:“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天授?我们明明不在昆仑山地底了。”
“你看,看到那座山了吗?”胖子指着一座山,道:“告诉我,它属于那一脉?”
我道:“昆仑山脉。”
是的,这是条龙脉。什么叫龙脉,一整条完整巍峨的龙。昆仑山脉横贯中国西部,即便是在世界地图上也能看到它的形状。即使我们开了两天车,也依然不能完全摆脱这条巨龙。
我不可思议地问:“就是说,是这山脉在影响我们吗?”
闷油瓶忽然淡淡道:“天授的说法,最初就来自西藏传说。”
我看了看他,“你是想说,青藏高原到处都有天授?别,它又不是牦牛粑粑,遍地都能捡到。”
所谓天授究竟是什么,望文生义就是“被上天授予某种东西”。现在很难有准确的定论,泛泛而谈的话,就是受一种神秘力量影响,一个人一夜之间有了新的性格、新的行为模式。
我们一个月前在昆仑山地底本就有过相似经历。当天授中止后,当事人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不会记得走过多长的路,什么记忆都不留下。就像切蛋糕似的,那一段时间全被切割取走了。
天授与张家人关联颇深,似乎他们之中某些人的使命就是去接受天授,去履行天授灌输到他们大脑里的使命。但我以为昆仑山的事情告一段落,我这辈子不用再面对那些东西了。
我不想我的时间被偷走,我还想利用我的时间做很多事。我看了看闷油瓶,本来我就不占上风,要是又无端丢失一些时间,还怎么追上这家伙的脚步。
胖子道:“我懂了,小哥的意思是,这个天授是藏式的。”
藏式?这种神秘学也分门派吗,怎么和我研究的张家遗族史料一样复杂?我不想听这些花里胡哨的,就像在福建做生意的时候,胖子研发新菜之后总爱添个响当当的头衔,比如酿豆腐不叫酿豆腐,叫张式古法酿豆腐。闷油瓶对文字游戏不感兴趣,于是我替他维权,我说不就是把肉塞进豆腐洞里吗,跟小哥有啥关系?胖子就解释说这是技术活,需要巧劲,小哥的手指那么灵活,多小的洞都能给你钻进去,塞得要多满有多满,正适合当酿豆腐代言人。
扯远了,我收回跑偏的思路。天授最初出现在西藏,是叫做“天授唱诗人”,牧民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大脑里多了一些歌颂英雄神佛的诗篇,他们认为这是天授予的知识,他们的使命便是在民间传唱,据说天授唱诗至今仍然存在。
“呃,”我产生了一些联想,“藏式天授,是要像天授唱诗人一样吗?让我写稿子,然后让我去传播这个故事?可我不是当地人啊,是不是弄错户口了?”
既然如此,有必要看一看笔记本里的稿子讲了个什么故事。我转身,就看到闷油瓶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笔记本,早就开始看了。我凑过去和他一同阅读,他便把滚动条往上拉,露出第一页,胖子也过来看。
(以下是电脑内文档内容)
青年问:“这马,卖不卖?”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是把盐袋固定到马背上。这里的马都非常清楚自身的使命,老实站着。在高原上,特别是不通公路的地区,马是人们最特别的财产,如果没有运输渠道,货物就失去了交换为货币的可能性。
“听不懂么?”青年小声说,费劲思考片刻,说出了一个藏语短句,但是舌头并不灵活,无法发出藏语独特的擦音,说得结结巴巴。
“说汉语,听得懂。”年轻人道。
青年双眼一亮,道:“这匹马,我租用两天,可以吗?我在河谷溜索的时候伤到了腿,走不快,我着急赶路。”
“这马,”年轻人道:“不是我的。”
青年问:“那,马的主人在哪里?”
年轻人淡淡道:“不在了。”
青年略微错愕,看向那匹马。马低着头,似乎极力忍耐着风中严寒。如今冬末春初,冈底斯山脉的背阴面仍是冷到骨子里,对于任何生命来说,都不是一个容易的季节。
青年问:“你带着这匹马,要去哪里?”
年轻人道:“把这袋盐送去目的地。”
青年在来之前便有所耳闻,高原上散落着很多天然的盐场,而藏北的盐湖是其中最好的。但藏北也往往是气候最干燥、自然环境最恶劣的地方。盐队一般由当地牧民家里的壮年男子组成,一路上会经历除了死亡之外的所有恶劣情况,如同行军一般,闯过乱石、悬崖和暴雪之后,才能顺利取到盐。
离此地最近的盐湖是鲁玛仁布措,青年暗自推测,这个年轻人应该是从那里过来的。马儿望着前路,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惊惧。
青年心想,它感知到风雪要来了,它在害怕。青年问道:“这是匹老马了,它怎么在害怕?”
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等风雪过去。”并给马喂了些干草。
青年道:“你接下来赶的路,远吗?还是和别人一起走,安全些。”
(文档终止)
看到这里,我慢慢感到一股火热的激流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宛如在喝一瓶放了曼妥思糖的可乐,头脑全炸了。
我重重合上笔记本。闷油瓶道:“底下还有一页。”
“不许你看了!”我慌张道。
故事的主角之一,那个“年轻人”——他的原型百分之一百是闷油瓶。
我那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闷油瓶很少见我在生活中这么激动,都有点愣住。然后他缓缓道:“刚才我已经看完了。”
“……”我的大脑只剩一片死寂的空白。
“怎么不让人看了,”胖子道:“没关系,在场诸位都是满十八周岁的成年人,快接着看,给小哥开开荤。”
我咬牙切齿:“你丫才开开荤。”
我暂时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何情节,但是必然围绕着“青年”和“年轻人”展开。这就像我给我自己打的数字水印,我知道那水印大概代表着什么:年轻人——在我还是关根的时候,写故事偶尔涉及张起灵的背景,如果写深了读者看不懂,我便喜欢用“年轻人”来简单指代他。那个时候,他在我的心里,就是那样一个遥远的轮廓、一个安静的年轻人,远远地走在路上。
这个角色的原型绝对是他,看样子我天授后是要给小哥写一部量身定做的小说?我为什么会写这种东西?我没有说话,长叹口气。我从来没跟别人明说过,但那确实涵盖了我曾经的幻想。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想遇见他,想在西藏遇见他。
当你看不见一个人的时候,转而在故事里通过想象力遇见他,不可否认是种慰藉。你可以说这是痴心作祟。就如同一个人坠崖后,昏倒在铺满积雪的谷底,深冬时节,脑子里却突然想看看来年开春的山花,就是那种不切实际、有悖常理的心愿。
4、
我之前精力受限,那种想法只在午夜闪过,从未真正落于纸上。至于现在,那个人就在我身边,更加没有了编造小说的必要。
况且这篇稿子的来源太过于蹊跷,现在我心有牵绊,我已经是一个在某些事上开不得半点玩笑的人了。
我打开手机,查看近日的航班。胖子问我是要抓紧飞去西藏调查吗,我说:“摆架回宫了皇上。找有火车站的县城,车扔在火车站,然后飞最近的航班。飞回福建,回杭州,哪里都可以,回北京去住他妈的新月饭店都行。”
胖子见我脸色好端端变颠儿了,也收回了不着五六的模样,不说话,看了眼闷油瓶。闷油瓶看了看我,道:“去西藏。”
“去不得。”我道:“太邪性了。我被天授了,你们多半也是。所以我们三个人全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篇稿子,三个人,谁都记不得发生了什么, 一个都逃不过。”
他继续看着我,我道:“这是天授,小哥,我不想它在任何地点、以任何形式发生。一旦发生了,我们没法控制自己的任何行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安静地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了他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道:“你想都别想。”
我寒毛倒立,这个家伙太不知好歹了,他在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顺从天授的操控,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闷油瓶平时人模人样的,突发情况下却会时不时做出一些不像常人能做出来的决策。他往往还会告诉你,原因只是他的“感觉”。或许他的行为背后自有一套逻辑,但是快速处理后就浓缩成了所谓的直觉。就好像右撇子和左撇子,我们是“思维撇子”,惯用人的思维,讲着法理情理伦理,闷油瓶却是“直觉撇子”。这使得我不禁觉得,他以前是不是在野外混多了,情势紧急时就跟动物似的依靠直觉,像一头野兽或者说神兽,只不过营养不好,头上没有长犄角。
5、
我并没有那么多的直觉,我只是不想冒险让任何人天授,我回程的决心是很坚定的。
后来我上趟卫生间的工夫,不知道怎么胖子说动了闷油瓶,他同意了离开青藏地区。
高原的地域非常大,虽然我锁定了最近的机场,但是并没有时间合适的火车班次,那么自己开车去机场就要开六个小时的车。
于是我们在与来时完全不同的气氛中,掉头返回老路,预计明天抵达机场飞回福建。然而,我们还没有开到机场,事情再次有了变化。
我们中午遇到了一段正在维修的山路,便在路边短暂地休息。这种事情很常见,地区之间唯一的通路只有山路,修路的频率异常地高,可能一场大雨就山体滑坡,如果改道,要绕几个小时的远路,只能耐心等路修好。
闷油瓶和胖子闭眼打盹,我拿出笔记本,重新看那篇稿子,后面的情节就是“青年”和“年轻人”二人结伴上路,一些不痛不痒的途中见闻,两人初识,也不曾提及自己的来历,这也有可能是作者没想好怎么编。稿子在两页半的地方戛然而止,似乎尚未完稿,不知后续还有多少。
整个故事的文风比较清淡,我看着看着,犯了瞌睡,也在车里睡着了。等到午觉醒来,前方路已经修好了。
其他两个人还在睡,我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导航界面,准备继续上路,忽然意识到,这导航被人改过了,方向不对。
浑身一个激灵,我的瞌睡虫全跑了,我调整地图,当下就发现我们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午觉前还在青海,但是不知何时过了省界,现在我们位于西藏的那曲一带,再往前甚至快到林芝了。
我把闷油瓶和胖子喊醒,说明情况,闷油瓶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又或者是没睡醒所以没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胖子骂了一句,然后说他尿急,天授的时候可能从没上过厕所,就下了车直奔草丛。
我愣了一下,把手举到面前观察,翻了翻掌心掌背,这次手指并没有留下抽烟的痕迹,说明我在此期间没有吸烟。
闷油瓶朝我看过来,我把爪子伸给他看,以示身正不怕影子斜,道:“你看,没有。”
他点点头,淡然道:“看看这次稿子里有什么。”
还不忘那个连载呢,我心说。首先,我看了眼车上仪表盘的日期,现在时间已经跳到三天之后。其次,我查看了我们的手机,有个功能可以显示近几天的使用时间,我发现这三天手机的使用时间为零分钟。
也就是说,天授时我们被设置成了完全不碰手机的人。上次我就留意到这一点了,我们仨的手机都没碰过,是故意不让我们接触外界的信息么?还挺好心的,搁这儿帮我戒网瘾呢。
6、
我们被天授切走了三天。三天,的确足够让一辆车开很长很长的路了。
这两次天授都发生在入睡后,除非我们完全不睡觉,不然就会被控制得死死的。如果今晚我睡了一觉,又换成天授的我再开三天车,恐怕能开进可可西里。
我茫然失措地看着车外,有一个老牧民背着篓子,走在草甸上佝偻着身子捡牛粪,捡得相当慢。这座山头那么大,牛粪那么多,他的脚步却那么慢,不知何时才能捡完。我觉得自己就像他一样,无论我怎么走,依然不能跳出这个圈。
“还是有办法的吧。”我转头对闷油瓶道:“喝红牛,谁都不许睡,困了就打巴掌。凭我们的意志力,一定可以醒着离开。”
他道,醒着也不一定是万全之策
我道:“你是说,哪怕我保持清醒,也有可能突然昏迷倒地,仍然会换成另一个版本的我?”
他点头。我道:“你怎么能确定?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道:“一种感觉。”
我无言以对,继续双眼发直地看那个远处的牧民,直到胖子回来。
胖子回来后下达最高指示,他说中国人一大原则即是“来都来了”,既然已经深入藏地,那不得找一家本地人开的馆子喝喝?
“兄台好雅兴啊。”我面无表情地说。
胖子开车,找了家当地馆子,拉我进去,等到我在桌前坐下的时候,只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两个人对此事的感受,似乎和我完全不同。
我问胖子,你应当也被天授了,你有什么感受吗?他很潇洒地说,他自知不是个文化人,肯定不会像我似的变成写稿人,可能就是一个游客吧。他倒是想变成倒卖药草的商贩,或者摇身一变当个酷酷的骑行爱好者也不错。
“你想当骑行的车手,爷爷奶奶听了可高兴了给你最爱的喜之郎果冻。”我说:“谁问你的儿时理想了?我是说,你有觉察到不对的地方吗?”
胖子苦心思索一番,说“有”。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洗耳恭听,他说:“你天授之后为什么没有写我?我也申请出场,你可不可以写一个骑行爱好者的角色?”
我有点无语,他明显没把我的问题当回事。
胖子喝了小酒后,嘴更容易撬开,我便问他,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害怕?他说:“小哥说他感觉不用怕,那我自然不怕。”
我问:“感觉,小哥感觉到了什么?”
胖子便支支吾吾,开始说胡话。这点把戏岂会骗到我,我的火眼金睛能识破每一个酒鬼。胖子在故意扯开话题,这说明,他确实不想说,那么没人能逼他说。
“你这个表现,已经让我起疑了。”我对着胖子说。
我略加思索,如果要在我和闷油瓶之间选一个去服从,胖子肯定选择相信闷油瓶。靠,这是为什么胖子也处之泰然的原因么?我又质问他,小哥跟你说了什么,他道:“真没什么。”
至此已经没法聊了,胖子可能出于道义,或是出于别的,不愿说。如果他真的轻易告诉我闷油瓶说了什么秘密,那他也就不是胖子了。胖子正是这样的人,我们上一趟来西藏时我就明白了。
“停停停。”胖子道:“无论现在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停,没你想得那么复杂。胖爷是个厚道人,我只是,不能在小哥不在场的时候背后编排他吧。”
我转头一看,闷油瓶原来已不在桌边,肯定是在我抓着胖子质问的时候就遛了出去。
这个路边的苍蝇馆子里烟酒浓烈,他尤其不喜烟味,定是出去透气了。我虽然嗅觉迟钝,但早就有一定的经验:出门后,逆着风走,八九不离十能在逆风的方向找到他,那里有并不混浊的空气。
果然,我在一个卖虫草的小屋旁边找到了闷油瓶。我仔细看了看挂牌上的虫草价格,对他道:“肯定不是正宗野生的,你没买吧?”
他摇头,就着白陶杯子抿了一口。我这才发现,他居然是带着酒杯出来透气的。“你,怎么,喝酒了?”我道:“这里的酒有这么好喝吗?”
两种可能,这款当地浓香的青稞酒连张起灵都能勾引,或者,情况危急的程度是连张起灵都想喝醉摆烂了。
但他所呈现出来的态度一直是无所谓,所以应该不是借酒浇愁。那难道是第一种可能?那可能性更低了,他被酒勾引的概率还没有被我勾引的概率高。
我道:“说说你的想法?”
“最近的天授,我似乎应该是有所了解的。”他道。
我对他的用语比较熟悉,“似乎应该”的意思是,他有一种遥远的印象,但是不记得清晰的脉络。
“哎?”我歪头看他,“难道天授当真有不同的风格,而这回的风格你觉得很熟悉?然后呢?”
他看了看我,“我的直觉是,这些事应当不是坏事。”
他相当于四两拨千斤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我看着他的酒杯,道:“这跟酒有什么关系吗?”
于是他解释,不知为何,酒精带来的感觉,和他对于这次事件的感觉,有一部分是相似的。所以,他在尝试仔细品味并理解这种感觉。
我抓了抓头发,不知何解。
关于酒这件小事,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和胖子之间对彼此的酒量以及醉后的行为规律一清二楚。但闷油瓶,这个深不可测的家伙,很难捉摸。
小哥其实并不抗拒喝酒,这些年他也学会了接受一些人生不可或缺的乐趣。只是他几乎只在我们面前喝,只有我和胖子见过他喝多之后的样子。
他喝多后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很多人好奇,下面就由我来揭晓答案。他喝多之后,和没喝时是基本一样的。这个答案非常无趣,我也知道,可事实就是如此。
我曾经问过他,喝得多了,他的身体会不会和大多数人一样有醉酒的感觉,他说“有”。
“什么感觉?”然后我追问:“你喝醉的感觉和平常人的感觉一样么,也是头晕,也会走路像踩在云里?”
他点头,说了一个词:“失控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颇有禅意。
7、
然而在我们眼里,他醉后的表现,和没喝醉时是几乎一样的。所以,所谓失控的阈值是什么,醉酒的界限在哪里,恐怕只有他心里明白。
我以前坚信他是一个极度自律且警醒的人,他会有失控的时候?放在过去我是一万个不相信的。现在想来,我们喝到极限的那几次,都发生了些什么呢,有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而有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
不管昨日,不顾将来,只沉溺当下。
人们总是把烟酒放在一起谈论,可是烟和酒是不同的两个极端。烟迫使你恢复平静,酒诱使你发泄情绪。那如果又沾烟又碰酒会怎么样,我个人的体会是,会对自己的状态造成重创。
我们第一次越界就是在烟和酒中发生的,现在想来实在狼狈得很。我常常搞不懂闷油瓶的行为逻辑,那次就是一个经典案例。
那时我刚把张起灵接出来,好不风光,只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完成的。说要戒烟,只是嘴上说说,根本不放心上,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肺有多危急。那年接风宴暨庆功宴从南到北风风火火摆了半个月,跟张家人那次是喝得最多的,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会信什么香港人喝酒少的屁话。
席间,喝着喝着看不到闷油瓶了,我以为他又躲去哪个地方图清静,转了一圈,远远地发现他和几个张家人在包厢里谈话。我想进去,门口人拦住了我,说是里面有要事相商。回忆到这里,我已经不禁尴尬得捂住脸,接下来的记忆实在是不忍回首,总之我在门口喊了一通“你们族长已经是老吴家的人啦”“张家不如趁早并入吴家门下”,狂妄至极,像个流氓。
最终闷油瓶从包厢里走出来,我点上烟,“在聊什么,也给我听听。”
他没回答,而是来夺我的烟,淡淡道:“还不戒?”
我速度比不过他,瞬间就感觉被人抢了武器一样耿耿于怀,可见黑瞎子教我是教了个寂寞。接着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丢掉,然后又走回包厢内。我当时气血上涌,觉得这是活生生的挑衅。“你怎么还要回去?”我道,一边掏出又一根。
他跟族人在里面说了几句话,我听不见说了什么,抓心挠肺地好奇。等到好不容易张家人散会了,他们个个出来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山海经里也不曾记载过的怪物。
我摇摇头,心说心眼忒小,不就是从你们家挖墙脚吗,你们那家族企业缺个法人就天塌了么?连守在门口的张家人也走了,走之前看了看闷油瓶,不知接收了个什么信号,掩上了门,似乎房间内马上要上演不宜公开的血腥场面。
闷油瓶没有走,站在包间里看着我。时间一长看得我鬼火直冒,这一声不吭是几个意思?我顺手就抓来身边小桌上的花生,向他扔过去,心想他是不是像台旧电视一样,卡住了,就得敲一敲。
他无比顺手地接住了。
我兴致来了,又抛过去一颗。他继续接住,然后向我走来。
“你别走啊,我还没玩够。”我咬着烟道:“我还要扔的。”
他道:“以后有空再玩。”
我机关枪成精,张嘴就是怼:“以后我可能没空。”
他过来又夺我烟,我他妈服了,立刻再次掏出一根。才刚刚点上,我的动作就被他压制住,只觉手腕一疼,打火机跑进了他手里。
我当场气得像个河豚,浑身的刺都炸硬了。我恨不得舍身献祭,情愿让他咬我一口,我这就用河豚毒素把他麻晕过去。
我的右手腕被闷油瓶捏在手里动弹不得,我瞪着他,把肺里一口烟吹出来,故意全吹到他脸上。
他没有躲,吸了下去,明显皱了皱眉。我心中惊奇,世上竟然有味道能让他如此无法忍耐,怪不得之前庆功宴他总是早早没了影。很多朋友抽起烟来味道太重,以后要是再办,我得找个露天通风的场所。或者索性不办了吧。后来确实没有再办,见张家人就是最后一场。
“这烟很毒,肺不想要了。”他冷着脸对我道。
我久违地面对这种熟悉的闷大爷气场,神思恍惚了一下。其实我戒断很多天了,当天见了张家人,心情不太顺才掏几根爽爽,这要放在前几年,还不够我抽五分钟的。
那时候我的脸皮比胖子的脂肪层还厚,就道:“习惯养成后就戒不了了,这叫历史的必然。”
“历史可以改变。”他淡淡道,放开了我的手腕。
我一听就后悔了,不该嘴皮子上抖这种机灵。张家人么,向来尤擅监控时间,操控历史。
还是来点实际的,我迅速又抽一口,舌头一卷,炫技般吐出个浑圆的烟圈。我挑衅道:“看,这个兴趣爱好还是很有意思的。”
烟圈飘到他脸上,接着向上飘到空中,在牌匾上散了。这间包厢的牌匾是“桃夭堂”,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个包间没选好。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觉得十分滑稽,道:“这是讲婚宴的,拜托,谁挑的这个包厢?文学素养都比不上新月饭店的服务生。”
闷油瓶并没有因此而去看牌匾,他该不会没读过诗经?那是有点不解风情了。他依然看着我,神情仿佛在认真琢磨刚才那个烟圈是怎么从我嘴里吐出来的。我见他盯着我的嘴巴,心想张起灵居然不知道怎么吐烟圈,不愧是老神仙。
我凑近了些,好让他看个清楚。放慢动作,张开嘴,舌头微卷,吐气。
“看清楚了吗?”我道,“哪里不懂?”
他开口,但没发出声音,好像声带慢了一拍,信号延迟一秒之后才说:“舌头。”
“很容易啊。”我尽可能伸长舌头,伸出来又演示一遍怎么卷。
闷油瓶的脸缓缓挨近,我看到他微张开嘴,他的舌尖露了出来,学得挺有两下子。正要表扬他,我就感到舌尖短暂地接触到了什么,那东西又急促地撤退,跟只鸟雀似的惊起枝头唰地一下飞远。
那本该是什么感觉呢,本可以有千百句诗词道出柔情。但很可惜,那天烟和酒让我整个口腔又干又苦,大部分感官都扭曲了,当下只觉得舌头被轻轻一刺,像擦火柴时被火苗撩着了。
我把舌头缩回去,像兔子逃回洞穴深处。后劲涌了上来,脑海中万花筒似的变来变去,乱得五颜六色的。最终化为一种明艳的颜色,我的所有感官才慢慢恢复康健,这才意识到刚刚他的舌头上有强烈的酒味传递过来。闷油瓶竟然喝酒了?跟张家人喝的吗?他们竟然能逼他喝酒?我怎么看不出任何醉酒的特征?于是我从那一刻起悟了,你根本没法分辨出这家伙是否喝多了,他属章鱼的,身体变色的控制能力一流,具有一定迷惑性。
我端详着他的脸,眼无血丝,面无酡红,呼吸毫不急促,毫无破绽。不,唯一的破绽是他直勾勾看着我,平时他眼神的温度绝没有这么烫,我被他盯得当场融化。好似能把冰块烧成水,水又聚成一条长而潮湿的河。
河流直捣深处,盛开着整个山谷的花。心里不知怎的念着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像真的能听到山花怦怦绽放的声音。一直到那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我才认识到这种怦怦声是自己的心跳。
所以说烟酒有什么好的,导致口腔感官麻木,人家往你嘴里捅你都感觉不出来,大意失荆州。
往嘴里捅的次数一多,有些事情便糊里糊涂地发生了。我知道人们把一起吃饭的伙伴叫做饭搭子,我们和那个差不多,我们是床搭子。我们在床上也是吃,只不过,吃的不是饭。
那种时候我好像梦游的酒鬼,不问过去也不顾将来,一上头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正因如此,我惊奇地发现小哥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自持和警醒,他居然也会跟我寻欢作乐。天啊,寻欢作乐这个成语有朝一日竟会用在他身上。
待疯狂过后,我躺在床上有时倍感荒诞,但是,我说过了,小哥在某些关头只凭感觉行事,似乎他并不需要常理思考。我想了很多天也没搞懂他当时的行为逻辑,于是觉得算了,躺平吧。
关于这种事的意义,它显而易见,却又晦涩难明。或许我们只是沿着一条本能的江水,顺流而行,有时那江柔和,波纹很轻,温吞地洗刷岸边;有时那江湍急,浪涛久久冲撞,江水溅溢,把礁石浇得湿透。而渐渐地,我觉察到波涛之外另有其他东西,仿佛还有个月亮在江面降下银辉,若隐若现。
我不知道闷油瓶是否比我更早察觉到了那个水里的月亮。我们两个就像月下结伴的旅人,谁也不确定这条江究竟流向何方。
偶尔的偶尔,喝了点小酒,也只有在那条江上我能感觉到他醉酒的界限,他会失控得厉害。反过来亦是如此,我的上限并不比他高。
于是我不禁想一个问题,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事是你能自愿失控、任其自由发展的?过了而立之年,大多数的人的心愿是希望所有事情牢牢受自己把控,所有计划一步不错。而张家人跟台机器似的,早就习惯了周全的安排与精密的控制吧。
所以对于他们那种人来说,愉悦的失控,大概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痴心妄想。
至少如今,他的失控可以在我身上被容纳。
8、
现在闷油瓶谈感觉,酒精给他的感觉,和他对于这次天授事件的感觉,有一部分是相似的。这部分具体是什么,他还在探索。我猜测,天授间歇性剥夺了我们的一部分时间,就像酒精剥夺了我们的理智,所以相似之处在于这种失控和放纵么?不,肯定不止于此。
酒还有什么呢,喝酒很畅快,难道这个藏式天授也给闷油瓶带来了愉快的感觉么?
我不禁眉头一皱,望向他,踌躇片刻,道:“小哥,你,在这三天,用过了吗?”
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东西,奇怪地看着我。我凑近了,小声道:“咱们确实不知道天授时自己做了什么,但你能不能稍微用身体感觉一下,最近你交公粮了么?”
闷油瓶听懂了这个暗语,顿时失语地看了看我,然后道:“你的感觉,应该会更明显。”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道:“但是,难说嘛,你一个人自己也可以做到的。”
他似乎是露出一丝好笑又好气的表情,摇了摇头,“与那无关。”
“哦。”我把脑袋乖乖缩回去,所以“与酒精相似的感觉”并不是指愉悦感,那这条线索似乎中断了。
9、
我抢了他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完剩下的。然后我们回到餐馆前,去车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阅读。果然,稿子的长度有所增加,这次天授时我又新写了一段。
在新增的篇幅里,青年和年轻人以及那匹驮着盐的老马,来到了一个叫舍尔工的村子附近,短暂歇脚。
(以下为文档内容)
青年放下了后背鼓鼓囊囊的大包,取出一台小型的户外暖炉,展开散热板,周围的空气很快暖如旭日。这精巧的器具与山谷野径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外面来的东西。青年蹲在旁边,搓着掌心取暖,道:“你们盐队的人,可以去城里淘一台这个,以后走盐会舒服很多。”
年轻人淡淡道:“我不是盐队的。”
青年问:“那你一直带着这匹马和这袋盐,是为什么?”
“这袋盐原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年轻人道:“我答应了盐的主人,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青年不知该作何表情,面部肌肉被风吹得僵冷,开口都觉得阻塞,缓缓道:“原来你有任务在身。不瞒你说,我也要办一件事。”
“不。”年轻人道:“我没有感觉到你和这里有任何连结,你本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青年露出怅然神色,转而又笑了笑:“没错,我不是本地的,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年轻人不置可否。
青年道:“我做过一个很深很深的梦,梦里有个东西跟我说,我这辈子最终必须去藏南的某座山上。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便抽出时间来旅行,你信吗?”
年轻人此时竟有了回应,点头道:“我信。”
“谢谢,这世上相信我的人并不多。”青年道:“好了,不卖关子了,我就是来旅游散心的。四处走走,我也不清楚该玩些什么,有时候就帮当地人修一些机器设备。你看过露天电影吗?在很多村子里,那种放映电影的机器坏了,需要有人去修好,他们才能看——你去过那种场子吗,就是找一块空地,所有人带着板凳坐下,随便挂一块白布,画面就投放在白布上。”
年轻人点点头,不予评价。青年道:“我不知道别人来西藏旅游是什么样子的,我这种旅行一半在打工。有时候也有报酬,我帮人家修机器,人家送当地特产。”
年轻人道:“你在修行。”
青年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说那个词,太沉重。我就是来旅行的。”
(暂停阅读)
“所以,这个人物,他是个,”我组织措辞,道:“来旅游的散客?”
那么这个故事似乎顿时就安全了许多。山间闲逛,帮村民修修放映机,听起来好像一个文青的生活。
我们以前在福建村子的时候,看过几回村里组织的露天电影活动,莫非那些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促使我天授后写下这样的情节?原来我潜意识里梦想的职业就是帮人修理放映机?
这段稿子并没有结束。显然,故事进行到这里,年轻人和青年已经相熟了,交谈之间可以互相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
(文档继续)
青年问:“这一袋盐,就是你的修行吗?”
年轻人点头。
区区一袋盐,可以悟什么道?青年没有问出口。就算是用来练习炒菜,那也可以说是了不起的一条大道。
“你是喇嘛么?”青年转而问,“但你这一路上都没转过经。”
年轻人说自己并不是喇嘛,而是一位sraman。那个词是使用特殊语言说出来的,没有相近的汉字能替代,非要说的话像是“珊蛮”。
青年问:“那是什么?”
年轻人思索许久,道,有的人可以通过仪式,知晓万物灵魂的动向,于是受人所托,去帮病人寻回丢失的灵魂,去帮痛苦的人看清灵魂的去向。如此通灵之人,就是行走在高原上的珊蛮。
“哦,所以你是……”青年想了想,道:“巫医?替人走盐,也是你们的业务吗?”
“不,运盐只是一个有始有终的委托。”年轻人淡淡道:“在我的计划里,这也会是我最后一次作为sraman履行委托。”
看来这是一个很守信用的人。青年把雪块放进煮锅里加热成水,等不及地喝了一口,仍感冰凉,不禁刺激得一通咳嗽。青年想,如果在荒郊野岭受凉生病,不知这什么巫医能不能治。但只是感冒的话,通灵似乎是小题大做了。
青年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锅里的水,等待烧开。
(文档终止)
看完了。闷油瓶看了看我,我尴尬地沉吟许久,没想好怎么应对。
10、
本以为只是个简单的旅途故事,没想到翻出这些花样。珊蛮又是什么东西?就算是天授后的我,写东西至少有所凭据吧。好端端编了这样一个身份,我并不认识那个词啊,这难道是我看过的某部美剧的角色么?
“年轻人”身份神秘便罢了,为什么“青年”这个人物也玄而又玄?我究竟写的是什么?
正当我窘迫难当,恨不得把这个文档删掉的时候,闷油瓶看着屏幕若有所思,忽然,用地道的藏语说了一个词。
听上去有点像文中提到的sraman,我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那个词,”闷油瓶道:“这边确实有这个说法,一般指的是萨满。”
我顿时开了灵智一般,几乎要蹦起来,一下子就说得通了,故事里那种泛灵论的描述,确实就是传统意义的萨满。发音也吻合,不会有错。
所以,我写出一个以闷油瓶为原型的角色,是让他去cos一个萨满巫师?
神秘学的东西我涉猎不多,只知道萨满是世界上最为原始也分布最广的信仰之一。由于过于原始,有些人甚至不承认萨满是宗教,而仅仅是一种附生社会的习俗,且地域之间差别很大,并不统一。就像同样是吃海鱼,山东和波士顿有所不同,波士顿又和大阪不同。
全球范围内,中亚、美洲、北欧的原住民社群中都能找到萨满本土化的痕迹,他们皆认为万物有灵、人可以与属灵世界沟通,只不过仪式有所差异。至于西藏原生的萨满信仰,历史应该也很悠久,可能还与佛教结合。
说到这里,我隐约想起,张家档案馆内有一个系列专门整理西藏信息,其中好像就有藏区的一些偏门教派。
可惜我还没有研究到那里,他们家的资料实在浩如烟海,东南亚的档案已够我喝半壶了。而且今年入春以来我就犯了懒病,书房朝南,午后软绵绵的阳光最适合打盹,大大拖慢了我的进度。我在书房睡,闷油瓶在树上睡,我是睡得比较多的那个。最夸张午睡记录将近三个小时,如果不是闷油瓶远远地扔了片叶子到我脸上,提醒我该醒了,时间恐怕远超于此。
我拿起手机,联系负责西部档案馆的张家小辈,一边给对方发消息,一边顺口问闷油瓶:“张家有记录过西藏萨满的活动吗?”
他非常认真地思考着,久到张家小辈向我开始介绍老张家在西藏的活动历史,他开了口:“历史上他们和张家人有过非常密切的协作。”
“什么协作,这你也知道?”我道。
他道:“你书房电脑里的资料,我翻阅过,记得一些。”
我便手忙脚乱地打字,告诉对方:“哦原来你们族长知道,他在跟我做介绍了。谢谢,你不用从头说起。”对方好在人脾气不错,只对我发了一个“?”,便以“好的”结束对话,而后直接甩来几个图像文件。
闷油瓶的记性在常态下其实非常好,不然也考不出科目一的满分。他说,清朝中晚期,张家人出于某种并未记载的原因,非常看重萨满通晓天听的能力,曾经还以本家血脉去融合,以便完成一些需要极大信任的机密操作。清朝时萨满在西藏的活动还很自由,民国起才逐渐销声匿迹。
我看着小辈发来的前几个文件,黑白的旧照片,依稀可见图中之人的神采。头戴羽冠,鬓佩枝叶,面上以兽血涂抹。可能还因为吸取了西藏的文化元素,图上的萨满身挂飘带,就像披上了十多条经幡,被风吹得托了起来,气势十足。
我看了看闷油瓶,心说该不会你曾经也参与过一些仪式?不禁脑补出一些画面,如果是他戴着羽冠和枝叶,脸上涂三条红,披一件彩带的法衣,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气质很搭,不cos一下确实是种损失。
我想起他一向喜欢穿清爽宽松的衣服,这些年我给他买过很多,他只挑个别几件穿,甚至宁可穿我的旧衣服也不看一眼我专门为他买的新衣服,我一开始苦恼,后来便习惯了,也不好说他败家,只能说是节俭。所以,他对萨满那种繁重的衣服,估计会很嫌弃。
“地图。”闷油瓶道。
“什么?”我还在神游,差点没反应过来。我把手机里刚刚传来的资料给他看,“地图在这儿,他们活跃时期的几个地点,你看看有没有印象,在哪个地方当过一次萨满么?”
闷油瓶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当过?”
我险些咬到自己舌头,总不能说因为我已经全想出来了,想象力已将之具象化。原来没当过,可惜,明明那种神秘而原始的野性十分合适。是因为他不喜欢念太多祷词吗?这还真是他的短板。
他再次说了句“拿地图来查地名”,我按下脑中对闷萨满的所有狂野想象,调出普通的西藏地图,放大至整个屏幕。
他认真地看了许久,指着西藏的西北角,“鲁玛仁布错,冈底斯山。”然后稍微往下,指出:“舍尔工。”
这几个都是稿子里提到的,我道:“记得,故事里的地名。”
他又把屏幕往上拉,拉到东北边的青海西藏分界处,道:“109国道,我们南下来到了这里,那曲。”
我瞬间就看懂了,“哎呀”了一声,迅速在图上画出标记,“你直觉真准,小哥。”
故事里的青年和年轻人,路线是从西藏的西部往南走。而现实中我们被天授了三天,行为不受控制,从青海开到那曲,路线是从西藏的东北部,笔直向南。
无论是稿子里的我们,还是现实中被天授的我们,都在往南方去。
会是巧合么,西藏的南端有什么呢?我忽然有个猜测,说:“你说,故事里的我们,和现实里被天授的我们,这两个‘我们’最后会不会抵达同一个目的地?”
闷油瓶说有可能。
我久久地看着空酒杯,笑了起来。这算什么,这感觉我太熟悉了。未知的不确定性,简直是我们这些人的专场。
我道:“怎么说?走,去南方?”说完我便感到一种鬼斧神工的荒谬感,好像我们是往南飞的候鸟。
11、
短暂地梳理一下,目前那篇稿子内容如下:年轻人(绝对是以闷油瓶为原型的人物)是一位萨满,从藏北出发,运送一袋盐。青年(看起来是以我自己为原型),是个闲散旅客,旅途中也偶尔给各个村子帮帮忙,修修放映机什么的。
我实在想不出这两个人物设定之间能产生什么交集。这他妈是个童话故事吗,就像是“小猴子今天在旅途中遇见了哪一位朋友”那样的儿童绘本?
我原本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天授时写下的稿子,其中一定具有某些鲜明特征,或者藏匿着神秘信息。但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篇稿子有何深意,它就像一杯白开水一样透明。
露天电影,为什么稿子里会写出露天电影,会是个隐喻吗?我问我自己。
福建的村子里放露天电影的时候,我们也会去捧场,站在一旁。我时不时给闷油瓶说悄悄话,给他科普这是什么电影,这又是哪些经典桥段。
影片结束后,漆黑的荧幕上开始滚动制作名单,那些小字持续滚放十来分钟。人们大多散去,我们站起来帮乡亲们收拾椅凳。闷油瓶站在场地中间,放映灯一视同仁地照在他身上,白色的文字从他身上穿过去。他会像水一样透明,游动的鱼群穿过他的身体。或者是他像树一样茂密,飞鸟经停于此,穿梭其间,我看到字幕在他身上闪烁浮动,他的叶子便被鸟翼拨动。
那个时刻,光线营造出一切幻象,我眯起眼睛,滚动的白色小字便又模糊成了一群小飞虫。飞驰的字幕穿过他,像是天地间的蜉蝣穿过它们短暂的一生又或是穿过了夜色的永恒。
在关根这个笔名还没有封笔的时候,我为了瞎编胡造,那时下意识写的东西,往往以熟人为原型。即使我不愿承认,但我写小说的功力确实有限,稿子里的人物塑造缺乏新意,来来回回总能看到那几个现实熟人的特征。这种毛病,恰恰却能让我观测到一个奇妙的宇宙,依然是我们这些人,但在以不同的方式相遇。
在那些稿子里,可能我不并是吴邪,胖子也不是潘家园胖子,张起灵不再是张起灵。我们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冒险,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同时我们依然是我们自己。世人通常把这类冒险题材称作幻想小说,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类幻想里还存在另一种维度的幻想,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条和现实交融的分界线在哪里,
后来我停笔了,我将所有废稿从硬盘里永久删除。这是因为我某一天突然意识到,现实中我们这些人的故事早已发生,我们的轨迹已成定局,没必要去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历史会不会变成那样”这种无谓的假设。
年纪稍微大点之后,人就特别容易对自己的过去产生特殊的感情。对此,我悟出的机锋是:当缅怀过去时,如果你不想因为岁月飞速流逝而伤感,那就把自己变成岁月本身。让自己成为滚动的时间,去做一条向前的河流。
很显然,写出这个“年轻人和青年”的故事的作者,就算是吴邪,也是一个还未悟出此等机锋的吴邪。
至少得回到十年前,那个时候的我才会有这种念头,才会编造出“如果闷油瓶是一个当地萨满而我是一个旅客,我们会有怎样不同的经历和结局”这样不着调的幻想,并以这种虚幻的方式对抗现实。
说起来,我天授后究竟是以怎样的状态写下这个故事的呢?
我们坐在排挡门口,酒杯里只余几滴冷酒,餐盘剩着残羹,夜深了,这间馆子只剩下我们一桌。我只喝了一点,思维晕乎乎地发散。“这个作者,是天授时的我,既然爱写稿子,那我们就姑且叫他‘小吴作家’,以便和现在的我区分开来。”我说:“你说,有没有一种方式,能让我和这个小作家谈一谈?”
胖子看了看我,道:“我查查人格分裂的临床症状有哪些。”
“你不想知道么?”我说:“我,天授时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动机来写这篇稿子的。”
我写过一些东西,厚着脸皮自称作家,我特别清楚一个人创作故事的时候是怎样的状态。我道:“无论是什么风格的作家,他都会把自己抽出来,像甩干水分一样,瞬间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个时候他的思维是最癫狂的,也是最纯粹的。他的表达欲会无比旺盛,最容易向外暴露,所以我觉得这个‘小作家’是个很好的入手点。”
“你也说了,写作是一种‘癫狂状态’。”胖子道:“你怎么和一个癫狂的人沟通?这还是一种天授下的癫狂,你怎么保证事情不会失控?”
“文品如人品。”我说:“在他写的这个故事里,我看不出任何敌意。”
对我来说,写稿有时候是一种暗怀鬼胎——和做梦是一个道理,你做的梦昭示你的潜在意识,而你写的稿子也能暴露你的心声。不过不必担忧,这些鬼胎基本上只有你自己看得见,别人就算是一字不差地读也发现不了什么。
我知道关根的稿子里(也就是我自己当初写过的东西)是藏着强烈阴暗的鬼胎的,但是,这次天授后写出来的稿子,并没有那种东西。
这篇稿子澄澈得像山泉,我不知道该说是嫉妒还是不屑,我很难想象我何时能写出这样毫无紧张感的故事。一方面是情节完全没有设计出紧张感,另一方面,两个人物之间的交流也毫不紧张,十分放松。
说放松还不够,而是比放松更放松——我觉得这个故事里青年和年轻人的关系特别轻盈。既不像陌生人那样疏离,也没有过度的亲昵,似乎跳出了普世的人际交往之外,达到另一种层面,总之和我们现在的实际状态不太一样——等等,那我们的实际状态是什么样子?我的思考停滞于此,很难描述。正是因为我无法阐明我们现在是什么状态,所以我感到一种古怪的惶惑,我们早已是最密切的关系,但总觉得深处有一根绳子拉扯着,随时会把这默契撕开,露出更深刻的未知之物。
这并不是说我跟闷油瓶之间缺乏信任或安全感,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们的信任有不少盈余。有时候我在天未亮的时候被他出门的动静吵醒,我起来去门口看一眼,他便转头看了看我,我打个哈欠说“去吧”,不问其他,无论他是去院子里晨练还是去外地办事,便放心让他走了。所以信任这方面绝对没出毛病,那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信任更深刻呢?我也不是很明白,或许唯有时间可解答,我隐约感到那个答案就像人的白头发,只有等我走到这一生的尽头才能看清它,而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试图去揣测它只徒增迷惘。
12、
总之,这个故事与以往关根写的大不一样,十分平淡,完全没有制造冲突的意思。我想,也许这个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故事里,而在故事之外。
就我个人经历来说,我之所以作为关根开始写作,并不是因为文学素养之类的高尚原因,而是因为我想创造出一种连结,一种在现实中找不到、但我偏要寻求的凭依之物。
我还记得当闷油瓶第一次发现我作为关根写的小说时,我心里有多紧张。人们都说藏匿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是放进森林,我向来是把关根写的的刊物放在书房里,和周围融为一体,别人第一眼也不会想到作者是我。而当时的情况是,闷油瓶恰巧在家里翻出关根的书,我看着没有吱声,心想他翻个几页就会放回去。然而,他拿起来后就没有再放下。
我依旧不露声色,一如往常关了灯,回房睡觉。第二天一早,我看到他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整个人被一层柔软的晨曦包裹着,是的,他过了一个晚上还在看那些书。
显然他在这些书里发现了什么——明察秋毫的张起灵同志肯定发现了,书中所写对应着我们经历过的某些现实细节。我内心已经紧张成高压锅,悬停在那个气阀还未打开的临界点,但凡拧开气嘴就要往外滋滋狂喷高温蒸汽了。
我走过去,轻轻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闲书了,晚上没睡么?”
“现在我的状态不需要很多睡眠。”他淡淡道。
当时他才出来没多久,我猜,他在那扇门里确实睡够了。
“眼下这个阶段,咱们还是多休息为好,”我说:“我宁愿在床上闲得睡不着,也不想把时间花在看这些书上,看得容易做噩梦。”
闷油瓶把书放到一边,抬头看了看我,忽然问道:“你读这些东西,会做噩梦?”
我瞬间一惊,他问到点子上了。以我们的阅历,倘若是虚拟的悬疑小说,根本吓不倒我们——那我刚才为什么下意识说这些书会让我做噩梦?因为关根写的小说,就是我自己的影子,那就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至暗时刻。读者看见的只是一个迷雾里的神秘山谷,这个山谷没有什么含义,而如果让我看,则不亚于让我从头再去直面一次山谷里的怪物。
书中那些噩梦的主人,就是我自己。而闷油瓶从我的话里很可能已听出了这一点。
他没有继续点破。我明白,刚才我肯定露出了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已相当于间接承认。
我沉默,看着那敞开的书。晨光照射在书页上,又亮又热,好像那本书在火中燃烧。我从没想过,我写过的这些书有一天会变得这么炽亮,像美梦的颜色。
闷油瓶合上书,静静地坐在清晨的日光里。我莫名想起那座雕像,在某个雪后初霁的时空里,那石雕的轮廓也是这样披上月光,我也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最终,我们在一种不约而同的安静中,把那些书收了起来。我问:“你在那门后面睡觉的时候,也会做噩梦吗?”
他点头,然后道:“经常。”
至今我回忆那段对话,仍然不知道他说的噩梦指的是单纯做梦,还是幻觉,又或者是臆想。他的噩梦会是什么样子,他的手指被人剁下?被人逼着在台上讲相声?还是突然之间没有人记得他存在过?
总之,神奇的是,自从他说他在门后也做噩梦的那一刻起,我好像突然不再羞于向他坦白关根的作品。可能就是因为我此刻发现,饶是张起灵在那些年里也做噩梦,我们被梦魇一视同仁,都需要清醒地出梦,也都曾忘我地入梦。
13、
我们扶着酩酊大醉的胖子,就近找宾馆睡了一晚上。睡前我拿了个纸条,写上今天的日期,缝进了衣服内侧不起眼的地方。第二天早上,我再在同样的地方取出纸条,核对今天的日期确实只过去了一天,由此确认没有时间流失,也就是昨天晚上没有发生天授。
我决定尝试抢回一些主动权,比如,尝试下次天授时能够与小作家沟通,我该怎么沟通?我和小作家处于不同的时空下,无法实时对话——除非想办法给他留言,我心里有几个计划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翻出了以前为了关根身份而注册的电子邮箱。在这个关根的邮箱里,只有与报刊或出版社来往的邮件,我删掉了所有指名道姓的信件,留下往年几封模糊的邀稿信。然后我创建一个新邮箱,伪装成编辑的身份,拟一封邀稿信,发送到关根的旧邮箱里。
最后删掉所有网页记录和本地缓存,只登陆进关根的旧邮箱账号,将其界面留在电脑桌面上。
只要那个小作家再度打开笔记本电脑,就一定会看到邮箱界面上,这封向自己邀稿的电子邮件。
天授状态下,我会不会相信这邮件,会不会回复,又或者会不会察觉到古怪?此举可以让我对那个小作家有更多的了解,然后再做判断。
此外我也思索出了一个plan B:把我手机铃音调至最大音量,找一个可靠的人,让他每天固定时间打一通电话到我的手机上。如果接电话时我没能对上暗号,则说明这一天我进入了天授,那么打电话的人就可以假装成约稿的编辑,在电话里套话。
只是兹事体大,在我的朋友里,要找谁办呢?这个人必须机灵,也必须听话,口风严实。吴山居的伙计,要么很不机灵,要么是太过机灵得靠不住,真是养兵千日用兵时一个也用不到。
又想了想北京的朋友,不知那几位老板最近忙不忙。
胖子说要不要挑个小辈,“你和那些小兔崽子,还有联系吗?”
“嗯,有。”我漫不经心地说,可靠的小辈也就只有苏万了。脑中回想了一下,上一次真正有联系似乎还是去年入秋时,有个屁的联系。
苏万人懂事,以前逢年过节有机会总会来探望我们,我一般就去镇上买点石码香打发他。后来慢慢地,他过节的探望对象变成了他的导师、院长、还有合著论文时挂三作的老板。我们也就成为了他人生上一个阶段的旧影,隔着天南海北,确实没必要跑老远。听说在北京和瞎子他们倒是仍然熟得很,就是不知道一介高材生和瞎子混在一起能干什么,积极扶贫是不是多挣一些学分?
我记得上一次联系是去年秋天,苏万久违地找我,电话里嗷着嗓子让我出手相助。我说:“别整这出,感觉你要道德绑架我,有话好好说。”
他说瞎子现在手上有个不好处理的东西,找不到人销出去。来路挺了不得的,无论销给哪一家,都会和其他人结下梁子,所以,他想让我出一下面。我说:“我有什么面,我只会做青菜鸡蛋挂面。”
“啊,解老板说,新月饭店都得看你的面子呢。”
我心说真是让我往火坑里跳,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挂完电话琢磨了一下,瞎子销个货为什么要让苏万来操心,瞎子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翻船。于是我给那边发消息质问,小花过了六个小时后回了条语音:“哦,你有兴趣玩么?那我们可以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
听到这我便大致猜出几分,回了个“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第二天,小花有空后,我电话打过去问你们在玩什么。他说:“反正机会正好,看看现在的小孩玩得怎么样。”
我说:“听苏万那状态,他给那便宜师父操碎了心。”
“那可能是瞎子演得太过了。”小花道。
我有些迟疑道:“你想看看苏万的表现?”
那边没有立刻回答,我忽然感到一股冷颤。
我说:“苏万是个好孩子。”
“啊,我知道。”小花说:“放心,他表现得不咋样。”
“你才多大啊,”我想笑又觉得完全笑不出来,“这么急着找人?”
“不早了啊,”小花说:“保险要趁早买,未来要趁早打算。”
“也就你们家的那个帐目每天停不下来,需要找点干儿子什么的。”我说:“要不考虑考虑我吧,爸爸。”
小花难得放过了占便宜的机会,并没有接住这个笑话,而是说:“你也早点想想怎么打算吧。”
和小花打那通电话的时候,闷油瓶正从屋顶检查太阳能板和热水器管道。家里洗澡水温度偏低,最近气候转凉后又特别需要热水,他今天就上去检查一番。
我对小花说:“打算什么?我家产不是都被你收走抵债了吗,我家里连热水器都是坏的。”
小花道:“那个活神仙,不是你最大的家产?既是家产,你想好以后怎么规划吗?”
闷油瓶从屋顶翻下来,那上面积攒的落叶随着他的动作飘落,阳光所到之处,枯叶翻飞。我向闷油瓶比了个手势,指指屋顶,他摆摆手,说上面只是落叶和积灰太多,挡住了太阳能板吸热。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对手机说:“刚才我在问小哥热水器的事情。你刚刚说什么?”
我听见那头叹了一口气,很轻的短叹,轻如一片败叶,短如一个犹豫。
“我说,有空吃个饭。”小花说。
如果我的家产是钱财万贯,我还可以去投资理财,但如果是一些抓不住的东西,我又能做些什么措施?我方才其实清楚听见了小花的每一句话,但听不懂。
我所拥有的家产,说到底只是一些鲜活的时光。如果时间是一种实物就好了,我把它们塞进罐头里,存进保险柜,若干年后,闷油瓶再取出来,仍是新鲜的质地。若我以这种方式将遗产托付,可能还得贴个标签“保质期:100年,若发现包装漏气请勿食用,张家人除外”。但可惜,有些东西不是实物,没办法储藏。就算是张家人,也不可能操纵时间。
小花的这通电话使我震撼,怎么就到了要规划这种事的时候,我总觉得时候还早。兴许小花只是又在龟毛罢了,再后来,我没见他选拔出什么好苗子帮他打理解家家业,我也依旧没有想出我的万全之策。我能怎么办,我哪儿知道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之后闷油瓶会去到哪里,又身在何方,这样变数巨大的未来我难以规划。
心思陷在了这些陈年往事里,我想得出神。闷油瓶拍了我一下,我才把注意力拽了回来。
我摇摇头,说这个打电话的计划还是算了。天授时我们明显不会碰都不碰手机,就算外界打来电话也不一定接。“还是不要牵扯其他无辜的人,小辈就更没必要了。”我道:“我不想再做那种拉别人进火坑的计划了,这事只跟我们有关,那就只在我们之间解决。”
接下来,就静候下一次天授到来,看看他会不会回邮件。如果那小作家特别机警,察觉异样,那我可能就必须和盘托出了吧,那该是多疯狂。
我不由得换位思考,如果某天我在电脑里看到留言,对方说自己是我的年长版本,那我会怎样去沟通?我的反应肯定是“你跨时空交流付出了哪些代价”,其次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的情况,我不想被剧透自己的未来”。
“小哥,假设在2000年的时候,有人跟你说,他是二十年后的你自己,他正在福建的村子里跟好朋友隐居,”我道:“你会怎么想?”
我心说,别说是闷油瓶了,我自己也根本不会相信吧。
“我就会很乐意奉陪。”胖子说:“我他娘真的会很想知道,二十年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目前的人生是一栋地基没打牢的大厦,很不稳,前半辈子充满了阴差阳错,但凡其中有一个变量失之毫厘,结局都将会失之千里。所以我明白,我其实很有可能本不会拥有现在的日子,这一切都是我向老天借来的。
这样一个地基没打稳的“当下”,怎么还会有几十年后的未来呢,我无法想象那将是怎样的状态。
就像,那个刚开始倒斗的年轻时的我,肯定无法想象我胳膊满是刀疤的样子,也肯定无法想象我和闷油瓶会日日相伴。
“那换个角度吧。从现在往后走三十年,你们能想象出我们三十年后在做什么吗?三十年后你自己人在哪里,能想象出还跟我一块儿过吗?”我问他们。
这种胡咧咧的话题,向来只有胖子愿意跟我侃。意外地,胖子还没开口,闷油瓶先一步应了,他淡淡说:“没什么想象不出来的。”胖子看了看他说:“小哥都学会抢答了。”
14、
吃完早饭我们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继续沿着国道向南开。
我上次来西藏,大部分时间闯的是人迹罕见之地,这次沿着大路开,一路看到无数旅游商业性质的景点,旅行团更是无处不在,顿时只觉得陌生,仿佛来的不是同一个西藏。但商业开发的好处也显而易见:物质条件比我之前的处境好了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报复性地在街边买了一整块炸鸡排。
期间路过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已是半商业化的旅游景点,内有不少旅客观光。我走进去捐了点香火钱,然后融入游客团体,寻找斋堂用餐。
闷油瓶一把拉住我,看了看我手里没吃完的小吃。我晃了晃那鸡排,道:“你饿了?”
我正要剥开包装袋给他咬几口,他有点无语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斋堂。
我连说哦哦哦,谢谢菩萨,我开悟了。我把香得诱人的炸鸡排塞进背包,然后才走进满是素菜的斋堂。墙上与时俱进地贴着鲜艳的菜单,我听见后面的一个游客在抱怨菜不新鲜。
我多年前在寺庙里非常吃不惯,加上那时物资匮乏,花钱也买不到东西,厨子会做的唯一一道美味只有豆饭。后来我跟小喇嘛混熟,便从小孩那里买零食。那些小孩来寺里上学的时候从家里拿了很多吃的,就藏在他们的床底下,尤其是一种他们阿妈自制的奶干,风味绝佳,可以储藏很久不变味。后来这事被年长的喇嘛发现了,小喇嘛的零食被收走大半,我也就断了货源。那些小孩并不通情达理,以为是我走漏风声,再也不肯和我做零食生意了。
这次要是有机会回庙里看看,一定提前买许多小吃,让他们眼红。
但当时的小喇嘛应该都长大了,可能大多离开了那个地方,就像升学一样去更大的寺院。我像是惊醒一般,是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凭什么要让时间为我而凝固?他们会记得小时候修行时遇见过一个跟他们买奶干的汉人哥哥么?
饭毕,我们在正殿里看了一圈剥落的壁画,闷油瓶驻足在大片脱落的空白前,他是在猜测作画的方式,还是只是对着空白墙面发呆?我习惯了他静静观察老物件的风格,胖子催我们走,“过来,看个好玩的。”
我说:“等等,别打扰小哥的艺术狂想。”
胖子所说的“好玩的”,就是侧殿里有个讲师正在授课。不寻常的是, 是线上网课的形式,讲师在对着一台电脑说话,脖子上挂着带麦耳机,时髦得吓人。
我缓缓说,当真和我们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
讲师注意到我们在门口旁观,只是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们一眼。不得不说现在的藏民没那么好客了,野草般疯长的旅游业引入了大量吵闹的外地人,也引入了潜移默化的矛盾,我能感觉到,在人家眼里我们是几个屁也不懂的莽汉。
我们没有过多打扰,退出去,在山下找了个民宿留夜。
15、
我个人对这座庙没什么感觉,就跟小长假期间的灵隐寺似的,你说观光吧确实有东西可看,你说游客吧也属实是多得离谱。但我没想到,闷油瓶要主动再一次去那座山寺。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听到动静,他要出门再上一次山。
窗外鸟都没醒,还残留着夜的凉意。我说那就一起吧。
沿着山径上行,天色转亮,雾气渐散。我们在途中看到了日出,日光清澈似海,云团浮金。以前哥几个总嚷嚷着说早起去看日出,每一次都有人起不来,浪漫败给了睡觉。每一次真正看到日出,都是无意在路上看的。路边野草结着露珠,曦光中像水银一样透白。
来到寺里,晨钟恰恰撞响,侧殿里还是昨天那位讲师。
我们就站在门外听,讲师讲的是绘画艺术,目前讲的是根据觉囊派时轮经里的故事而创造的一幅画作,枯燥得很。但闷油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也靠在柱子上听。
我们在福建看露天电影的时候往往也是这样,老掉牙的电影可能很无聊,对我而言没太多欣赏价值,可我们还是会坐在角落里直到幕布亮着的最后一秒,因为闷油瓶可能感兴趣,我猜他没看过什么老片。
这讲师偏重于绘画细节,线上授课设备新颖,而内容依然传统,说着十七世纪的金刚耳环画法,我走一会儿神,又说到须弥坛的中式透视。我看了看闷油瓶,心说你丫来真的啊,退休后才想起来要搞点艺术爱好?
那讲师正讲到:“唐卡基本是用矿物颜料制成的,你们再看这里,这个灰色很特别,是使用一种当地独有的特殊材料,你用西方现代的颜料画不出这种灰色。”我便忍不住笑,多少年过去了,还是同一套宣传词。
“那种灰色,是把牦牛粪便烧成灰之后的颜色。”我小声对闷油瓶说:“牦牛的排泄物,晒干,然后丢进火里烧化了,变成灰,再用水漂洗,制成颜料就变成了那种所谓很特别的灰色。”
那套说词很适合装逼,谁也不会解释真相就是牦牛粑粑。闷油瓶点点头,淡定地继续听里面讲解。我忽然意识到,福建村子里放露天电影的时候,我们大致也是如此——我们远远坐在角落里,散漫地欣赏,正如现在我们坐在殿外石阶上。电影播到某一处,我也和现在一样小声跟闷油瓶解释笑点或者向他吐槽,他的反应便是淡定点头。
说不定我真能在乡间当个露天电影放映员。
讲师的授课告一段落,他站起来倒茶休息的时候,闷油瓶走了进去。讲师见我们这一日来得甚早,不好拂了面子,闷油瓶也就不客气,直奔殿内,我这才发现,在讲师桌子后方,本应摆佛像的位置放着一块足球大的晶石。
对方见闷油瓶感兴趣,说这只是一块盐。
我只觉莫名其妙,对方说他在这个寺里只是客僧,他也不清楚为何会有一块盐晶。
天授后我写下的故事里,那年轻萨满的使命是走盐,即把湖里盐矿的原盐运到村落里。而现实中,我们路过的寺院中也有一块盐,其中会有什么关联吗?
寺里这块盐晶颜色不纯,不似工业所产,更像古法天然析出的。西藏盐湖众多,倒不稀奇,闷油瓶拿起来掂量着,看了几眼便放下了,看来很正常。
16、
那位讲师邀请我们留下用早饭。我如果还是多年前那个经验尚浅的状态,必定欣然接受。但,我早就领教过寺庙饮食,若想在这种地方还能咽下去吃饱饭,除非欺骗自己的味蕾。于是我赶紧谢绝对方好意,拉着闷油瓶走了。
回到了山下的住处。我想,这么盲目地南下也不是个办法,我们没有目标,看到什么东西都去检查鉴定,这样的话也太费闷油瓶了。
一般来说在行动前,我不会任由外界牵着鼻子走,我会做足功课。但这次太过匆忙,在车上阅读资料容易头晕,只能抓紧间隙。我现在想从萨满这个关键点入手,去查一查萨满信仰在藏南的分布情况。然而结果并不如人意,南边多属于康巴藏区,康区在历史上曾是汉藏之间的过渡带,族群非常之多样,语言和文化五花八门,根本就像个大染缸,因此很难从中找到清晰的脉络。
我意识到,这么古板地查阅信息,效率太低了。天授随时会发生,在如此紧迫的时间里是来不及应对的。
我长吁了一口气,关掉屏幕上所有搜索窗口。
我看着剩下的浏览器默认界面,手指动了动。我忽然想到刚才我们进入的那所寺庙,里面那个通过直播授课的讲师,不知能不能在网上搜到?
搜了一下,那座寺院确实有个线上课堂。我点开其中一节,是个两小时的视频,一板一眼地介绍着绿度母,我听了一会儿,大致讲得不错,就是声音催眠。
本来我在日出之前便起床,没睡多少觉,现在困意就如千军万马袭来。我戴着耳机听了一会儿,睡着了。
17、
再醒来时,眼前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电量不足自动关机的警告。这个回笼觉可够回本了,我想着,忽然直觉古怪,绿度母视频的窗口不见了。
完蛋,难道白天睡回笼觉也会中招?我一转头,闷油瓶和胖子都在床上睡着,再看时间,现在已经是隔了两天之后的清晨时分。我脸色大变,给笔记本充上电,然后打开文档。闷油瓶被我的动静吵醒了,见我打开文档,大致已经猜到,坐过来和我一同看。
(以下为文档内容)
青年和年轻人穿过河谷,路过一处寨子。
青年远远望见空地上布置了香案,寨子里的人们正在摆放十几盏器具。四周幡华高悬,中间供着银钵,钵内一朵清水莲花。“我们好像赶上了好时候啊,”青年道:“这里的人是在张罗一个坛场吗?”
这里一改野外河谷之荒凉,而是人群密集的聚居处。坛场一侧,人们燃起木炭,不时往炭火中洒入酥蜜水,升起缭绕轻烟,民众便对着那堆熏烟念诵起来。地上不知摆了多少烧炭的黄铜盆,皆为烟供仪轨,明显不宜骑马通过。青年便勒马停下,准备下马。
在这个寨子之前,他们已经在寒彻入骨的环境里行了数小时的路,青年那条受伤的腿没有丝毫好转,而是更加气滞血淤,因此他光是从马背上下来这个动作就十分艰难。马骑得太久了,青年下地走路都竟感到几分难受。
年轻人把那匹老马在路边拴好,然后看了看青年的腿,对青年道:“在这等,我去寨子里看看情况,去去就回。”
青年便坐在寨子的山门,按摩腿部的淤肿,等待这阵麻痛退去。
坛场规模不小,很多寨民们衣着庄重,甚至带着一家老小一起参加这场法会。在山门的那条小道上,也有些人自发形成了小规模的商品贩售。青年打量着来往的人们,突然看到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扛着一面竹架,架子上摇摇晃晃地挂着物件。那小孩也看到了坐在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便在他面前站定,用汉语问道:“我阿妈做的,一个,二十块,买不买?”
青年这才看清,小孩扛的竹架上,满是藏戏的各式面具。显是当地人的手工制品,样式简陋粗糙,怒目金刚都给做出了咧嘴大笑的效果。
青年道:“买。”然后掏出一张面值五元的纸币,递给小孩,伸手就要去竹架上挑选。
小孩看了看纸币,当即用当地语言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然后道:“给我二十。”
青年道:“我就是测试一下你的水平,你还认得人民币上的字?在哪里念的书?”
小孩不回答,从青年数钱的手里抢出两张十元纸钱,然后把竹架丢到地上,说:“你自己选一个。”
青年旋即挑了一个形似动物的布面具,拿在手里端详,但碍于工艺有限,看不出究竟是哪种动物。“这是什么面具?”青年问。
小孩说:“鸭儿的爸,保护牧民的。”
“你们的护法神是鸭子?”青年道:“不是,你们的生态环境不合适养鸭子啊,哪来的鸭子信仰?”
以这卖面具小孩的汉语水平,显然无法理解生态环境是何物,小孩做完生意就扛起竹架,走到别处继续兜售去了。
青年低头把玩了一会儿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又突然想到,如果遮住自己的脸,年轻人回来后没法寻出自己,便匆忙又把面具摘下。青年解了绳,面具一落下,就见年轻人身形已立于近前,不知是从何方冒出的,可见手脚之轻快。
“回来了啊。”青年将面具递向年轻人,道:“这是鸭什么爸什么的面具。”
年轻人接过面具看了看,道:“亚昂克,牧民的牦牛神。巴,指面具。”
青年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牛。”
随后年轻人大略说了说这个寨子的情况,据他方才进寨观察,是土司邀请了寺里来举办三天三夜的“羌姆”。寺庙的夏修结束了,羌姆不仅仅是喇嘛的宗教活动,对百姓来说更像是集会,因此眼下正十分热闹。
“羌姆我是知道的,西藏人的神舞。”青年道。
青年对此兴致不高,他先前的一路旅途中已经看过很多次跳神,在他看来不过大同小异。“反正已经花二十大洋买过了纪念品,走吧。”说着,青年一瘸一拐地靠近那匹系于树下的老马,伸手便要去解开缰绳。
年轻人抬手拦下,道:“我们得再停留一段时间。”
青年怔住,年轻人淡淡道:“等到羌姆结束,僧人会在寨子里布施行医。”年轻人继而看了眼他的腿,说:“到时候我进寨,找僧人拿药。你在这等,我拿到药便回来。”
(文档终止)
看完了新增的一节,似乎多了些信息量,但那些信息似乎并不具有明确指向性,而是兀自朦胧。
我问闷油瓶:“这次有什么读后感么?”
闷油瓶却反问我:“我和你游历西藏的这些桥段,是不是你以前曾幻想过的故事?”
“我——”我被他一下子问得头晕脑胀,继而说不出理由地觉得恼羞成怒:“什么——什么‘我和你’,这稿子里的主人公不是我们,作者又没说主角名字叫什么。”
“写出这份稿件的作者,是处于天授状态下的你,”他道:“天授时,一部分原有的认知会被屏蔽掉,所以写作时并没有意识到人物名字叫什么,这情有可原。不谈人物名字,我只是认出了一部分文风。”
我默默看向屏幕,上下滑动着那些文字段落,心想什么文风?我写东西还有文风这种东西?老子怎么不知道?当年以关根名义和编辑对接时,那些编辑不知道劝了我多少回让我注意遣词、打造风格,不然根本打不过百花齐放的文学市场。当然了,我依然我行我素,秉持着朴实的自我风格。
至此我还在嘴硬,道:“我还是关根的时候,确实也用过‘年轻人’这个称呼,白描行文,就是些大白话。”
闷油瓶想了想,看着我说:“这份稿件每每写到‘年轻人’的时候,和你以前以关根名义写作提到我,两者的风格是一样的。”
“一样……一样的吗?”我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闷油瓶对文字竟有这样的敏锐度?
我接着道:“说实话,可能因为你这种个性的人在生活中少见,特征鲜明,我们的圈子里,只有你一个是这种类型。”
闷油瓶又道:“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态度。”
作者的态度?我心想,啊,天授后写下稿子的作者,不就是我本人吗?可是天授后我不该是神智混乱吗,能有什么态度?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又看着屏幕上的稿件淡淡道:“写稿的作者,对这个‘年轻人’似乎有很深的感情。不论是现在这个稿件,还是以前关根的稿子,都是一样的。”
我:“……”
我听他一本正经聊感情问题,几乎吓一跳,我们很少说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话题,也不会专门探讨如何经营这段关系。就好像我们之间的相处只是一种习性,生物趋光般的自然规律。鸟类趋光,当它们飞向天际发亮的光带时,却从不思考自己为什么趋光,甚至可能不明白趋光是什么意思。它们的身体只是日复一日笃定地飞过去。
这样一种行为,难道可以称为“鸟对光线有很深的感情”吗?鸟会回答:“我只是想去到那里,有问题吗?”
我从未特地想过,自己在关根时期写下文字去描述张起灵这个人时,在文字里添加了怎样的情感。我只是想写,便写了,至于写成什么样,顺其自然。闷油瓶是如何透过文字看出作者的感情的?关根正式作品里提到张起灵的次数,数起来有超过一只手吗?我记得真的极少极少,闷油瓶从那极少的文字里,也能看出什么来吗?
呃,就算我本人对他有特殊的感情,我写稿时绝不会故意泄露出这一点。你以为我关根写稿是要专门写封情书吗,怎么可能!老子动笔时心思正直得很,只想记录身边的事件。
区区一些汉字,能看出我对一个人感情多深?绝无可能!
我正想说,你看到的只是一种用来突出角色高光的写作手法,并不代表作者展露情愫。但我忽然看到闷油瓶脸上神色坦荡,好像并不是想讨论私人情感问题。我觉得我似乎离题了,他只是想客观而理性地研究这份天授写下的文稿。
“你曾经幻想过吗,”闷油瓶继续执着于刚才那个问题,认真看着我道:“你脑中幻想过我们一起游历西藏?”
“怎样?我连想一想的权利也不可以有吗?”我道。
“我在想一件事,写这份稿件时,作者的状态究竟是怎样的。”闷油瓶说,仿佛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遭遇天授时,难道我不就是变成一个单纯的傀儡么?”我道。
他不语,似在思索什么。
我在他旁边坐着,想的却是一些不着调的事。假如说,天授状态下,我的意识经过修改,不记得这辈子的经历,而只是一介来西藏闲游的散客,在这种状态下碰见张起灵,就如稿子里的那个故事,和他顺路游玩,那我还能知道张起灵是个很重要的人吗?我还会视他为自己人生中不可缺少的存在么?
我顺便登录了邮箱账号。之前那个计划并没有生效,邮件已读,但一个字也没有回复。果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可能那作家沉迷写稿,无心回复外界的问候。
这次天授没有使我们转移到任何地方,不知何故,我们仍然留在山脚下的小旅馆里。问了旅馆老板,这个房间确实多延了几日,房费也都交了。
我隐约感到,天授并不意味着变成失了神智的木偶,期间似乎也有清晰的行为逻辑,竟还记得补交房费。
18、
既然天授时我们一直在此停留,没准有什么值得驻足的东西。我想来想去,再一次去了那座山寺。一个喇嘛走过,看到我们仨,朝我说:“今天来晚了,斋堂里菜不多了。”
我一愣,那僧人的神情显然把我当作熟人,但是我根本不认识对方啊?
我一瞬间反应奇快,抓住话题,回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斋堂?”
对方笑了下,似乎以为我在说笑,道:“天天来蹭饭,你比寺里的钟还准点。”
我和闷油瓶以及胖子交换眼神,这说明,天授时我们来过这里。
我难以接受的是,天授后我竟然愿意在这么难吃的斋堂里吃饭,我的舌头失去了尊严。还不如找山下的厨师开小灶呢。
胖子脑子很活,马上便说,既然我们已经和这里的喇嘛相熟,他便能去打听不少事,比如小哥在侧殿里注意到的那块盐晶。说着他便去追上刚才的僧人。
打听的事交给了交际花,我和闷油瓶则走到佛殿,见那位讲师。讲师一碰面便朝我道:“在这里采风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立刻抓狂,心说一个两个的怎么都用这种熟人口吻跟我说话,我像个演员必须瞬间入戏。虽然不知道他说的采风是什么意思,仍应付道:“挺好的,但也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那讲师道:“好的,一切顺利。那么就祝你尽快整理好你的思绪,早日发表作品。”
我敷衍地点点头,同时脑子开始高速运作:他之所以说出这几句话,应该是我在天授时和讲师聊过天,所以,天授时我的状态就是一个正在采风、期待着发表作品的作家?
不清楚我和这个讲师聊到了何种地步,但对方既然说祝我尽快“整理好思绪”,他似乎明白写稿不是一件易事,说不定我在天授时作为小作家向他倒过苦水。
我突然想起,我这人喜欢通过文字来“整理思绪”——实际上在我以前是关根的时候,我就习惯用电脑上的记事本整理写稿时的想法,那通常会是一个不同于稿件本身的、独立的新文件。
也即所谓的记事本功能,它在win10后就被取消了。但我那是台很老的电脑,运行的是旧系统,软件还在。以我旧时的习惯,极有可能在这种电子记事本里做记录。
我抓了个斋堂的素馅饼,然后一路狂奔回到山下,打开那台笔记本。屏住呼吸点开记事本软件,程序加载,跳出界面,竟然真的有一个最近新建的文件,文件名是前天的日期。
(以下为作者日志)
今天我收到了一位编辑的问候邮件,但还没想好如何回复,那就假装自己失踪拖稿好了。
目前写的这篇稿子,纯属一个大胆而突兀的念头。我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只结识了一个胖子作朋友。人生地不熟,怎么就突然想写这种边域风情的故事呢?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我只是到了西藏以后,觉得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很多画面,我绝不可辜负,所以我甚至是带着很强的使命感把它写下来。好了,看来我脑子里进的还是不一般的黄河水。
这次的写作方式也很奇特,写得很松散。在采风途中,每一天在西藏都有新的体验,这些体验或多或少成为了下一章故事的灵感来源。我有时也好奇,如果有一天,我就龟缩在旅馆里,哪里也不去,脑子还会有灵感继续写下去么?
那位胖子朋友总是鼓励我想写便写,别想太多。最近我总能遇到新的人或事,都是不错的素材。说到这里,需重点感谢一下那个家伙,我通过观察他,获得了许多乍现的灵光。
那天晚上遇到那家伙时,他在旅馆门口坐着,看上去状态不太对,眼神很空。我就心想,遇到这种怪人必定不能放过,既然来采风,一定要多听多看多感受,于是上去搭了个话。
那晚搭讪其实没了解到太多信息,一方面因为他性格超差,闷得要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说的话有时不合逻辑,有点像失忆了,不对,你说他失忆吧,好像也不是寻常的失忆患者。他似乎知道自己有一些事情要去完成,但他从不说他要去做的事是什么。
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每次话只说一半,我真是大为光火,要不是我想从他身上挖一点写作素材出来,老子才不奉陪。甚至当我问他名字的时候,他都不理我,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真是开了眼。把名字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怕我去查他户口不成?
他神神秘秘的,实在让人不禁多想,我心痒痒的。想来想去,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恐怕是个通缉犯,犯了重案,所以才不肯透露姓名,也不肯说究竟要去做什么,并且还时不时露出那种惘然的表情。对,一定是这样的,这样就解释通了!
但我没有报警,一是我这人心胸开阔,二是我不甘心放弃这样绝佳的素材。若真有些什么故事被我挖出来,我离畅销作家的成功大门就不远了。
我告诉这家伙,我是个写稿子糊口的小作者,正在到处采风,如果遇到有意思的事情,我会写进自己的作品里。我虽然穷,但有道德,若对方不同意我是不会采用别人为原型的。他意外表现出了为数不多的善意,他说可以,他准许我把他写下来。
我还挺惊讶的。
他又问我,小说会不会发表?我一琢磨,他恐怕是怕别人在故事里看到他的逃亡行踪,然后前来捉拿他归案吧。我很含糊地回答:“被编辑认可,才会发表出来。小弟我没名气,没什么人看。”
他似乎并不担心,淡淡道:“你记录下来,我以后如果想不起来,你这些记录能派上用场。”
我心说可别便宜死你了,我才不给你写传记呢。我告诉他,我只取个原型,加之大量的编造和幻想,写点虚拟故事,并不是纪实文学。
他摆摆手,很无谓。反正我才不会写通缉犯的故事,我左右得写一些更神秘的当地风俗,更引人入胜的情节。就这样,这家伙成了我此次采风的第一个原型人物。
(作者日志终止)
这段话不长,却看得我一愣一愣。这当真是天授期间的我,所记录的心路历程。
妈的,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这个小作家的状态,竟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又二又贱,不着五六——我天授时,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天真而不谙世事。
而这样一个作者,写出的稿子竟然是那样沉静的风格。
我之前的猜想竟愈发成真——写出这篇稿子的作者,是我二十多岁年轻时的状态。
之前我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文稿故事上,而忽略了写出这篇稿件的作者。现在看来,天授状态下的那个我,并不是一个只知道打字的机器人,而是一个同样鲜活的人格——这个小作家,他竟以为自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作家,他以为自己正一边在西藏采风一边找灵感,他以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用这台笔记本电脑写稿谋生。
实际上,我二十多岁时的生计并不是写作,所以严格意义上这个小作家并不完全等同于年轻时的我。但若抛去职业,他在心理状态上无疑是再现了一个年轻的我。
天授后回到年轻状态,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恩赐,反而像个诡异的嘲笑了。
19、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主要是没想到天授后我变得这么傻气。
为什么,我又问自己,如果天授是有意识的个体,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之前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我太想与这个天授时的自己沟通了。可是,如果我打破那面无形的墙,将事实暴露在小作家面前,我不确定他会有何反应,会不会使得事情的走向更加混乱。
在我年轻时——在我比这个小作家还要天真时,我之所以被上一辈选中,就是因为我所谓的天真不可控。我记得每一件我年轻时干过的惊人举措,大多出人意料之外。此刻,我就像是站在我爷爷的角度上思考,这样一个拥有不可控的天真的作家,我绝不敢擅自干预。
奇妙的是,这小作家对那个“通缉犯”没什么戒心——虽然一开始吐槽过那家伙像“通缉犯”,但显然并不防备,满脑子只有写稿。
戒备很弱,轻信别人。
不可否认,在我真正的年轻时期,我正是如出一辙地轻信别人。小作家莫名其妙地和无名通缉犯成为朋友,我当初也是莫名其妙就和一票子人成为了朋友。
我的前半生充满了莫名其妙,导致了我后续的人生毫无章法可循,毫无秩序可言,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该重走以前走过的路吗?我该摒弃以前的作风吗?我该结识胖子和闷油瓶吗?我该走进另一个人的命运吗?
我该在漆黑夜晚点燃焰火吗?我该在漂浮云雾里种花吗?
这个天授后的小作家,仿佛是再现了我当年的轨迹,于是我忽然清楚地认识到,以我当年的状态,肯定只能走上那样的路。
我有段时间想拼命变得强大,想不再依赖任何人,倒头来却发现自己没办法根除这些依赖。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好像屋檐下阴凉角落里的青苔,薄薄的一层绿色绒丝,明明那么薄,总是没完没了地再生。我年轻时,它曾铺满我的整片田野,它也曾干枯残败,我还以为它不会再生长。事实是,这层青苔会粘在我鞋底上一辈子。
年轻时依赖上一个不该依赖的人,往事难堪回首,而成熟后想要改掉那些懵懂——真的能改掉么?如果那些年的经历只是机缘巧合,巧合可以被修正,但因果则是无法摆脱的轮回。
那些过往的隐秘心思,让我多多少少心存羞愧,很难在太阳下正视。现在我看清了,一切必将发生,我必将不知天高地厚,我必将闯入另一个人的命运并生出本不该有的依赖。我的人生故事,还有这个小作家的采风历程,必将从角色的第一句对话开始就驶向既定的终点,如同把古老的预言一一应验。
20、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又陷进一些可有可无的感慨里,赶忙起身,心说还是专注于眼前事吧。胖子说要打听打听那块盐的来历,我看了眼时间,都这个点了他竟还没回来。拿手机打电话,信号差,根本不通。
我看了眼闷油瓶,他显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推开门便说去找胖子,“我去山上看看就回来。”
我肯定是放心让他去的,便点点头:“去吧。”
闷油瓶才出门,我忽然觉得刚才的情形有一丝诡异的错位感,我的第六感如同飞机引擎一般轰鸣起来。
这些年我们之间的对话出现过无数次“去看看就回来”“行,那你去吧”,因为闷油瓶养成了个很好的习惯,他会告知何时回来,我也会放心地让他离开,没什么问题。
对了,是那篇稿子。我打开那个旧笔记本,重新打开文档,只见故事里最新一段文字描述的是——年轻人对青年说: “等到羌姆结束,僧人会在寨子里布施行医。到时候我进寨,找僧人拿活血化瘀的药。你在这等,我拿到药便回来。”
我又稍稍往上滑动,又看见一段,是他们刚到寨子时,也是年轻人让青年等他回来—— “在这等,我去寨子里看看,去去就回。”
是的,这个相处细节,与现实里我和闷油瓶之间几近相同。
稿件作者,即那个被天授的小作家,他只是随手写下这样的细节吗?
我又翻开电脑里的记事本文件,再次看了一遍这个小作家的“自言自语”,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不协调的事实——按照小作家的日志来看,作者的心理年龄分明无比年轻,天真程度堪比二十出头的我。天授期间的小作家和闷油瓶,也好像我以前初见闷油瓶那样,关系生分得很。
但是,在小作家写下的小说里,年轻人和青年——故事里的角色——相处模式却好似是我和闷油瓶过了好多年日子才能达到的知根知底的状态。
我之前以为我们的天授不过在创作一篇小说,但其实天授时一共有两件事。1、天授期间的小作家和小哥,2、天授小作家所创作出来的故事人物,这两者是两种完全对立的。如果说前者对应着“年轻版”,那么后者像是过尽千帆之后的“沧桑版”。
我终于反应过来,之前阅读稿件时觉得古怪的地方,就是年轻人和青年还未在故事里认识太久,却相处得像多年老友甚至更亲密的关系。若是我年轻时,根本想也不敢想闷油瓶会跟我说“去去就回”“办完事就回来”。这种话像是冬去春来的节气一样准时,短暂离开,但候鸟总会归来。
只凭这个“天真年轻”的小作家,难道不应该在故事里写年轻人如何行事神秘又如何经常失踪?怎会写出这种相处细节?
我思考得心神激荡,想赶紧跟他们汇报这一重大发现。一抬头才反应过来,屋里没人,闷油瓶去山上找胖子去了。
我尝试打电话,信号还是很烂。我索性出门寻他们。站在山脚往上遥望,才瞥见闷油瓶和胖子俩人正从另一条路走回来。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事跟你们说!”我扯着嗓子道,山里顿时响起连绵的回音。
胖子就像山歌对唱一样喊道:“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跟你们说!”
我说:“猜丁壳!三二一!”
我举起一个拳头,同时胖子出了布。我道:“好吧,你先说。”
他去寺里问了那块盐岩的来历,说是多年前一个老人捐给寺里的,喇嘛们也不明白一块盐有什么稀罕的,但当时寺里最老的大喇嘛说收下吧,不要拒绝别人的善心,喇嘛们便收下摆在不起眼的侧殿里。
胖子当然没有就此罢休,便又打听捐盐老人现在何方,就在不远的村子里,于是他搭上别人的小摩托去了那个村。那老人还健在,只是神智不是非常清楚了,所以对话进行得很费劲。一番询问后,只得知那块盐是老人年轻时干活的重要物件,似乎是搬家后不再需要了,才送到寺里去。
我说:“那老人退休前做的什么工作,是个厨子吗,需要这么大一块盐?”
胖子道:“我他奶奶的也想知道,到这里就问不出来了啊。这老汉没有孩子,老伴去得早,上了年纪后被当地机关安排才搬到那个村子里住,周围邻居都不清楚他年轻时干什么的。”
我指指脑子,“他本人没法回答问题?还是装傻?”
“我觉得是我俩语言不通。”胖子道:“在村子里找了个汉语翻译,水平不太行。还有一半因素,是老人家说话神神叨叨的。”
老人说,所有灵魂一生的记忆都被神明记录在大树的树叶里,人们要到树上阅读叶子,才能知道以前的轨迹。
“啊?”我说:“这是什么路数,我没听喇嘛说过树叶有什么机锋。”
胖子说:“应该跟喇嘛没关系,佛教里没有这种含义吧。”
“要去树上阅读叶子才能知道以前的轨迹,所以老人搬到新家后,大树没了,他就没法回忆以前的事了吗?”我慢慢梳理着,感觉这套逻辑有点神经。“按照这种理论,那冬天树叶都掉光了该怎么办?”
“我也问了,我说没有叶子的时候你还怎么读,他说,那就去问鸟,鸟会记得所有叶子。”
什么胡言乱语,确实没法和这种人沟通。
21、
相顾无言,我转头看闷油瓶,那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跟他道:“说说?”
“那些说法,应该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教义。”闷油瓶淡淡道:“可能源于藏南一带或者喜马拉雅山麓。”
“非常原始?”我说:“可能会是本地的萨满信仰么?”
他“嗯”了一声。
我当下将这一切联系了起来,在那篇小说稿件里,有一位萨满在运送一袋盐。然后现实中,我们天授后一直在南下,并且发现了寺里的一个盐块,这块盐就来自一个可能信奉原始萨满的老人。我道:“同志们,明白我们在和什么打交道了吗?”
胖子点了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恕在下才疏学浅,萨满不就是原始社会的巫术?”
我想了想,巫术是人类用来知晓天意的手段,而天授似乎是一种老天用来传播天意的手段。或许世上另有很多种宗教性手段,但沟通的对象都只有那一个“天”。我说:“说不定,我们正在和老天进行一场对赌协议?”
我们当下讨论不出更多的东西了,决定先吃饭休整。去吃饭的路上,我又跟他们简略说了说我发现天授期间的小作家和所创作的小说人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完全是两个不同阶段的我。胖子便胡猜:“一个代表过去,一个代表未来,这样子吗?”我觉得这个猜想挺有意思,但说不清其背后是否有更多的深意。
不知为何,我见枝繁叶茂的大树,总有一股想爬上去看看叶子里藏着什么的冲动,大概是魔怔了,在路上每经过一棵树,我都格外留意它有多高。
看着看着还真叫我瞧见一些好玩的东西,有些树干系着哈达,像给树戴上了围巾。其实我以前来西藏也见过这种习俗,不过当年没有心思放在琐事上,就只当是西藏哈达文化的某种衍生。
我问闷油瓶那到底是何含义,他说,当一个人给树戴上哈达,就代表这棵树被放生了。其他人不可以砍伐或者交易那棵树,它将长寿直至自然死亡。
而路过的人一般也把放生树视作神圣的象征,会把念珠和转经筒搁在树上,为之祈福,就这样树上的圣物越来越多,久而久之无人敢破坏,便可像吉祥物一般健全生长。
“等回去把咱家前前后后的树都系上哈达,”胖子说:“看哪个小兔崽子还敢把果子都摘光。”
我没好意思接话,其实并没有人来偷摘我们家的果子。只是闷油瓶有时顺手摘一个,然后从窗外砸到我书房的桌上,把我从午睡中叫醒,我睁眼时只见果子不见人影,扔的是果子还是叶子,于他并没有分别。正因如此,我基本尝过每一个阶段的果子,从青绿酸涩到多汁而香甜,每年只有固定一星期的时间内是最好吃的。
自从对最近这些事有了一点线索后,我反倒期待起下一次天授,不知下次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晚上我没有丝毫睡意,对他们说,寺里那盐块反正无人在意,要不我们晚上把它悄悄带出来,研究一下,或者寄到某个研究所做个切片分析。
胖子说,早点睡吧,还不如让那盐托梦给你。
22、
我睡前喝了很多水,生怕梦里吃盐吃到咸死。当然了,这一晚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我托梦。
醒来后,按照我自己定下的规矩,先看一眼衣服里的字条,核对一下日期。这一看便发现,中间跳过了一天的时间。
还行,我心说,一天而已,而且看样子我们还留在旅馆内。我对此已是游刃有余,立刻跳下床去开电脑,翻看那个文档。确实有新增的部分,只是这次的故事不太平和,竟然有些激烈的冲突。胖子边刷牙边问:“这次发展到哪里了?”
我看着文档,道:“嘶,小哥和……不是,年轻人和喇嘛打起来了。”
(以下为文档内容)
篝火,在寨子中心烧了起来。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比晚霞还烈。
奏乐的人摆起了阵仗,铜钹碰撞如雷电轰鸣。喇嘛拿出法器,开始布置跳神舞的仪轨。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青年远远看着,年轻人仍未回来,青年便慢慢支起伤腿,往前走去,但他无法穿过拥挤的人墙,只好停在人群外围。
此时,年轻人正站在场地的另一边,也并没有进入人群里。卖面具的藏族小孩经过他身旁,停下看了看他,用藏语问:“你为什么不进去看?”
年轻人没有理会,小孩继续说:“里面的表演会有很多护法们,金刚佛、大鹏鸟、法王,总之就是厉害的人,他们会拿着大刀,杀掉恶灵,真刺激。”
年轻人开口,用藏语问:“‘恶灵’是什么?”
“就是,”小孩想了想,“他们不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年轻人点点头,不再言语。
羌姆场内,乐声震天动地,一戴着法王面具的喇嘛静卧于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昏死。此为羌姆的序幕环节,类似巫卜,喇嘛则扮演着巫的角色。待到这个喇嘛再睁眼起身时,他将代表一个更高级的意识形态。在羌姆中,喇嘛非真正的表演者,面具上的法王才是。法王降临到表演者的身上,而后驱邪除祟。
这次表演的喇嘛戴着沉重而精致的金色阎罗法王面具,牙齿锋利,三目圆瞪,还有一顶五只骸骨小鬼所组成的头冠。青年远远望着,看了看场内的其他喇嘛,也大多戴着狰狞的面具。负责打架的佛怎么都这么丑啊,青年心说。但藏民们习惯了这种忿怒相的风格,看得颇有兴致。
那代表着阎罗法王的喇嘛苏醒了,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群众开始欢呼。此刻起,这喇嘛已成为法王,走路步伐与先前大相径庭,他抄起一柄长刀,在空中抡了满弧,于篝火旁踱步,高声念着唱词。
代表着邪祟小鬼的表演者们也陆续进场了。青年猜,接下来该是挥刀斩小鬼的戏码了。
但法王并没有看向那些戴着小鬼面具的表演者们,而是直冲向观众人群。藏民们并不理解这场表演为何有此改变,疑惑地交谈了几句。很快,法王带领着一众护法神杀到了人群面前,青年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场地另一侧,年轻人捕捉到了空气中细微的鲜血味道。他蹙眉,看见人群仿佛被搅动的流水一般变得混乱。年轻人跳上一旁的货车,伸手扒住藏式民居的彩色窗楣,一下翻上房顶。
年轻人在高处览望,只见扮演护法神的喇嘛们一面念诵经文,一面毫不留情地闯进人群,似在猎杀什么,也不在意误伤旁人。藏民们八方窜逃,无一不想逃离,只是人群拥挤不堪,难以快速移动。
年轻人蹲下,紧紧打量着喇嘛们的行动,他们并不是乱杀一通,而是锁定了一个特定的目标。
确定了路线后,年轻人给自己戴上了青年买的那个面具。这面具极大程度影响了视线,年轻人接下来几乎是凭着脑中的距离感在行动,他跳进场内,抢在法王的白刃落下之前,一掌打在对方的手腕上,大刀便哐啷砸地。
一旁,青年与那刀仅一寸之差,逃过一劫。青年看着那白花花的刃,惊魂未定道:“这个寨子的羌姆表演这么刺激?”
年轻人将大刀甩去无人的角落里,赶在法王挣扎爬起时又一脚将其踹倒,并说了句话。青年听不懂,以为那是藏语,他不知道其实在场的藏民也不能听懂。
年轻人顶着个廉价的牦牛面具,用着仿佛另一种世界的语言低声向那佛教的正统阎罗神说:“时候未到。”
然后他揭开喇嘛的金色法王面具,将其丢进了盛着莲花的水钵里。
水珠打湿了莲花瓣,面具朝下缓缓沉入水底。莲叶轻掩,仿佛合上了面具的眼睛。
青年惊魂未定,便被年轻人拽着离开,但青年腿脚不便,行动比较迟缓,道:“你别急,刚才那人都被你打懵了,没有追上来。”
年轻人一把将青年背了起来,跑向山门,找到了他们的马。年轻人正要把青年放到马背上,青年却伸手捉住了年轻人的脸,替他把那牦牛面具解下。
年轻人不解地看着他,青年解释道:“刚才你戴着面具跳下来的时候,我还差点以为你也跟那些喇嘛一样,戴上面具就充满了暴力倾向。有一刻我在想,如果是你,我可就完全逃不了了。”
青年把面具整个摘了下来,端详年轻人的眼睛,又道:“现在放心了,还好还好。”
此刻寨子大乱,二人在这掩护下顺利离开。青年骑在马上,侧目而视,寨中的篝火盛大依旧,红光漫天。
青年把玩着手里的面具,心中充满了各种问题,问道:“为什么他们那么不待见我,是不是看不起外地人?”
年轻人没有应答。
青年道:“你不是说要拿药?还拿吗?”
年轻人摇头。
青年道:“也是,看样子是不会友好相待了。他们刚才为什么那样?我记得我以前看过的羌姆只是娱乐表演。”
暮色降临,年轻人牵着马走进一片密林之中,将马拴在树下,然后走向林中那棵最为粗壮的大树,抬头看了看,虽才开春不久,树上已密密地长满新叶,枝干上挂着各色哈达以及无数念珠,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大孔雀。
年轻人解了一条围在树干上的白色哈达,然后走回去,示意青年低头。青年疑惑地照做,就听对方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头顶被抚了三下,便被戴上了哈达。
青年说:“你又不是活佛,你能给别人戴哈达吗?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哈达?”
“人人皆可戴哈达。”年轻人道:“这些哈达放在这里,只是为了放生这棵树的。”
“树,也能被放生?”青年嘀咕:“那你给我戴哈达,也是要放生?”
年轻人点点头,道:“再走五日应该就到了,这五天内别摘下。”
青年满口答应,指了指前方的灯火处,那看上去是个可以歇脚的酥油茶铺子。喝杯茶吃些肉,什么不愉快都可以散了。
(文档终止)
至此已仔细看完,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年轻人是在佛教的地盘上劫了法场。他想要做什么?他想……放生他?他要放生一个人?
身为萨满,就可以与另一种意识形态对话,甚至与之对抗吗?
回归至万物最原始时,萨满是巫。巫者,确实可以通鬼神。这莫非就是这个故事的脉络了吗?
“确实是和喇嘛打了一架。”胖子摸着下巴说:“我有个猜想。”我说没错,我有个和你一样的猜想。我俩看了看闷油瓶,他应该也猜出来了。
这青年,出于某种原因大概是个什么邪物,所以在羌姆上法王欲将之祛除。但那个年轻人似乎想保下他,甚至拿了哈达“放生”他。
这样一来,这篇小说完全变成了充满魔幻色彩的天马行空的故事。我并没有否认这个小说的价值,只是我更难以解读这篇天授作品的含义了。
“你觉得这个故事最后会是什么走向?”胖子道:“你觉得是悲剧还是喜剧?”
我便问,何为悲剧?何为喜剧?
胖子便说,喜剧便是青年顺利被保下,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悲剧则是他难逃一劫,魂飞魄散,甚至可能年轻人也一同牺牲。
我有些茫然,还真不好说。我自己以前从没写过这一类东西,没法预测这个小作家是如何想的。
若按照几年前我以关根写作的习惯,我必定会以人物原型作参考。比如说,现在进入思维实验:如果我是个不祥之物,被一群和尚道士驱逐,闷油瓶会怎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应该会成为我写小说的参考。
我要成了粽子,没准闷油瓶会把我放到张家古楼里看守棺材,也算个不错的差事。那边山清水秀的,闲了我就跑出来看看风景,就是不知道闷油瓶给不给粽子批年假。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胖子突然问:“天真,你会愿意为我戴哈达祈福吗?”
“什么意思?”我反应不及,只觉得胖子一般不会执着这种问题,“如果哈达祈福有用的话,会啊。”
“那如果小哥出了什么事,你会为他祈福吗?”
我笑道:“到那个时候还有心思挂哈达吗,那不得直接救人?”
“是啊,”胖子说:“哈达起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只是个感性的寄托,小哥这么实际的人,你觉得他会相信区区一条白布?”
确实,我从来没见他烧香拜佛。“可那个是小说里的人物,和现实中的小哥不一样。”我解释道:“那个人物本身就是萨满,自然会信鬼神之说吧。”
现实中的张起灵本人会向上苍祈福吗?我努力回忆,他倒是去过几趟远门去“祭祖”,但我们过年去佛庙上香的时候,他从不参与,大年初四抢财神也只是看着我们闹。就算是西藏的喇嘛,他最多只当成普通友人。他绝不是一个会把自己命运托付给宗教的人,甚至像那个故事里所描述的,必要的时候连佛都反抗。
既然如此,这个人物为什么要用哈达放生,还要乞求各路神佛的怜悯?这不像真正的张起灵会做的事。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或者说在人生的什么阶段,他才会做这件事呢?我好像想象不出来。
于是我问闷油瓶:“你拜过佛吗?”他想了想说,记不清小时候是否拜过,在长大后的记忆里只有过一次。
准确地讲都不算拜佛,他只是供过酥油灯。
啊,我突然想起,那东西我也供过。在遇见他石像的那座寺里,在徒步迎接汪家刺杀之前的山脚破庙里,以及每一次离藏前。有些地方的灯是精致的八瑞琉璃盏,有些寺庙则寒酸得用茶杯替代。
我每一次供灯的时候在许什么愿?我似乎想得不多,不指望除病离苦,只望平安。这种愿发得多了,最后都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向哪一尊佛拜愿,好像所有造像在我眼里最终都化成那一个人的样子。
我们这种人,也只有在心愿特别强烈的时候,才会甘作信徒。
23、
也罢,我想,不如看看小作家的记事本文件,兴许里面透露了写稿时的心迹。
(以下为作者日志)
那家伙说他快到目的地了,叫我不用再跟着。可我实在好奇他所谓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没准会有新的采风素材呢?我说我也想去,但他冷冷地说:“那地方你进不去。”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那是什么机密单位不成?同样都有两条腿,什么地方是他能走我就走不得?
这一路上也见识了不少,牛羊风光,民俗风物,之后一定要好好消化这些素材。不过那个家伙似乎都这些都不感兴趣,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个盲人,不然为何对世间一切都看不进去?
今天去拜访了村里的刻石匠,他为藏民刻过很多次玛尼石。那匠人完全听不懂汉语,全靠那个闷油瓶子从中翻译,我说我想预订一块玛尼石,就见他跟刻石匠之间有来有回地说了些什么,双方沟通好后石匠拿出一个簿子,记下一行字。
然后那家伙让我向石匠交定金,看来已谈妥,后天来取刻好的石。我悄悄瞥了眼石匠写字的簿子,像是账目明细,每行都是藏文以及数字日期。
每行藏文长得不一样,且都极短。我忽然福至心灵,问那家伙:“石匠是不是记下每个客人的名字?”
他点点头,说:“我刚才报了你的名字让他记下。”
我心说真的吗,我的汉文名字在藏语里也有对应的音节吗?我才没那么傻,我都没有听见类似我名字的发音。莫不是这小子其实用了他自己的名字,但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注视着帐簿的最后一行,把那藏文的形状暗自记下,打算回去问问别人这是什么字。趁着记性还在的时候,我从地上的碎料里捡了个小石片,偷偷用石子把那文字依样刻画在石片上。
本来我想偷偷将它带回去,说不定那小子的藏文名字叫做狗蛋之类,那我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就得改叫狗蛋了。结果那小子发现了我在鬼鬼祟祟,我只好把石料丢在石匠的家门口,辩解说自己随便画着玩。实在不是我怂,而是他身上的气场让我觉得最好不要和他对着干,万一他当真是想要隐姓埋名的逃犯,我的举动岂不是找死。
今天走了不少路,准备休息,先写到这里。
(作者日志结束)
看完后,我立马坐不住,心说这真是一则重要讯息,马上就找旅馆老板去打听附近的刻石匠或者采石场。
但是胖子说:“你别急,你真能找得到吗?”
“那个名字,可能就是小哥的本名。”我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算可以找到他的名字了。”
“我是说,你真能找得到那石匠么?”
我冷静下来,他的意思是,这篇日志就当真是现实发生过的事情吗?这些作者自述的记录,也会像小说一样是凭空捏造的吗?
天授后我们都像是以另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活着,这不假。但我一度也一直相信,天授后那个作家就是处于年少期的我,年少作家遇见的“闷油瓶子”也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冷淡的张起灵。
我有理由认为,那个吴邪和那个张起灵就如同是从宇宙虫洞里跃迁出来一般,以我们年轻时的状态活着。既然是年轻时的闷油瓶,即有可能是那个还未成为“起灵”的“张起灵”,他彼时还知道自己叫什么。
那么那个藏文名字,有可能正是他的本名。
这机会万分珍贵,我不可能不把握。很快我们打听到了最近的刻石工匠的家,并招了个三轮赶过去。
照那个小作家所说,石片丢在了石匠的家门,但我一到场就傻眼了,这个石场四面八方堆满石块,难度堪比在森林里找一片树叶。我咬咬牙,找他丫的,撸起袖子便蹲下一个一个地翻找。
我们翻了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根本没有一块石料上刻着像样的藏文,全是空白废料。石匠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蹲在外头,远远地向我招手,用藏语招呼我们进屋。
我定了定心神,走上前。这石匠认识我,说明什么,说明天授时我确实和石匠交流过。
那石匠双手覆着石灰,手指由于常年雕刻而扭曲变形,像一段枯木。我从这样一双手里,接过了一块石头。
所雕刻的,便是提前预订的一块藏区最常见的六字大明真言。错不了,我们真的在天授时来过这里。
我转头对闷油瓶道:“快问他,他们……我们预订时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闷油瓶看了看我,露出难得一见的举棋不定,似乎也不敢相信就这样能获知自己的本名。他开口问了石匠,石匠摇头说了几句,接着闷油瓶对我道:“客人很多,他记不全所有人的名字,只认出我们的样子。”
“账簿。”我说:“找账簿,客人的名字都记在里面。”
我这一刻出奇地动作几乎和闷油瓶一样快,转身扫视,扑向了石匠工作台上的那本簿子。
他的本名会是什么呢?我不止一次暗自揣测过,白玛应该给他取了寓意很好的名字吧,是常见的次仁,索朗,拉巴,还是某座山或某个湖的名字,又或是诵经时唇齿反复咀嚼的某个音节?
我疯了似的动作吓到了石匠,他抓起自己的钱袋攥紧,生怕我白日抢劫。我全心全意只顾把簿子翻到最后,就见那几张纸上泼满茶渍,字迹尽无,纸页粘连着分都分不开。
大概石匠失手打翻过茶水,低廉的墨汁冲刷得一干二净。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失落地丢下这账簿。或许这便叫天意。
唯一有可能知道那个名字的,只有天授时年轻的张起灵和年轻的吴邪了。而我无法和另一个时空中的他们对话,也就无从得知。
刚才有一瞬间,我几乎兴奋地觉得,或许天授所发生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我们找到闷油瓶的名字,甚至找到他的过去。但那微小的线索断了,我并没能找到,那么让我们天授的意义是什么?逗我玩么?我从未如此忿恨地质疑起这股天授的力量。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似乎浑不在意,一副早就习惯了找不回过去的丢三落四的态度。
24、
回到歇脚的旅馆后,我拿出那台笔记本电脑。
如果我现在改写这篇稿子,会如何?我现在对天授不满起来,我偏不按照既定轨迹来安排,我偏要换命改运,会怎么样?那作者会发现吗?
我把故事里那俩人进入寨子之后的内容删得干干净净,然后写道,他们进寨后,和当地藏民一起看了场露天电影,和乐融融地相处。
改写了稿子后,晚上我一度失眠。第二日很早便醒来,看了下自己留下的记录日期的纸条,是正确的,放下心的同时又倍感失落,当我迫切想与天授正面对抗的时候反倒不给我机会了。
心中还是有些不甘,我决定再去一趟刻石匠人的家。闷油瓶一贯早醒,便也跟着我去,留下没睡醒的胖子在后方看守大本营。
25、
石匠家今天有些热闹,有几个年轻的青壮年聚在屋外聊天喝茶。一旁停着那种物流派货的小货车,如果这是送快递的,那这些货物比每年双十一我和胖子加起来买的快递还要多(没把闷油瓶计算在内是因为我的网购记录已经包含他的部分)。我过去大致问了问,这原来是一支走盐的队伍。
石匠的儿子就是盐队的一员,今天盐队要出发前往最后一站,是南边的一个村子。老人将儿子送出门,嘱咐了几句路上平安,我听着盐队那些人的唠嗑,他们提到了南边村落的名字。
闷油瓶听到那个村名时,抬头看了一眼那些人。我小声问你有印象吗,他思考很久,说没有,但是刚刚听见村名时,心里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那村名不似寻常藏语,我忽然预感那个地方可能有一些答案,忙抓住石匠儿子,询问这支盐队要去什么样的地方。
对方说,那个村子比较特别,根据老一辈的讲述,几百年来村子都会跟外界的盐队买一种特殊的盐。所以每一代的盐队都和那村子有过约定,走盐的最后一站,就是要把他们预订的盐运到那里。
我问道:“什么特殊的盐?”
他们被我厚着脸皮问烦了,才解释说,在北边的鲁玛仁布错附近,有一个不知名的盐湖,那湖不大,但据传是西藏最古老的湖泊,孕育最纯净的盐,当地人敬重此湖,把其中产的盐称为“珠贝古”。世人只知藏北的盐湖三乡,但不知盐队每年还会从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之地取盐,且取量极少,只供给祖代相传的老顾客。
那个村子的人觉得那湖有着特殊的力量,因此向盐队采购此盐,似乎是用于重大的仪典。
“我们把那些盐称为‘珠贝古’,意思是活佛的化身,这个词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神圣的东西。但是那个村子里的人,是以另一种语言来称呼这种盐的,那个语言完全不像我们的藏语。”
石匠儿子插道:“我记得盐队里的老辈讲过,那个村子的人们需要那种盐去看见灵魂。不过他们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用肉眼去看不就看得差不多了吗?”
我若有所悟。
我觉得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在那个故事里,年轻人估计正是要把那种特殊的盐运到南边的村落里。至于究竟怎么使用,为什么要看见灵魂,暂时不知。
26、
我回头看见闷油瓶猫着身子,在偷偷查盐队的货,我便也凑过去,问他:“怎么了?跟个海关查走私贩一样。”
他用手指从盐袋上搓下一些盐粒,捻了一捻,又放下了,朝我摇摇头,意思是没事,确实是普通的盐。我心说这是靠手感就能推断出来的吗,你得用嘴尝。我挑起一撮,递给他,还没开口说话,他就家常便饭一般舔上我的手指,把盐舔去了。
我心说怎么出门在外也要动不动舔我,真不知道是跟吴家的哪只狗学的。我赶忙收回手,道:“你也不留一点,我还没尝。”
还想再研究一下这所谓的最纯净的盐,胖子一个电话打来,说笔记本里的稿件有新的内容。
我说不可能,我今早查过日期了,纸条上的日期确实就是昨天的日期,今天和昨天之间不存在空白期。胖子说你别扯犊子,敢不敢用连续三天早起跟着小哥晨跑来打赌,你信不信就是又出现天授了。
从这个赌注程度就能看出胖子相当认真,我们立马赶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才想明白了,我在“昨晚”没什么睡意,很晚才上床。极有可能我不知不觉到了凌晨才在纸条上记录日期,那么那日期已经是“第二天”了。好比说,我在14号的晚上迟迟没有上床,一直想着烦心事,待到凌晨,仓皇之中在纸条上记录日期。我会看一眼手机屏幕,因已进入第二天,手机显示15号,便写下了15。
等我再醒来时,查看手机,今日日期是16号,16之前是15,纸条上确是15,想当然便以为自己顺利从昨天过到了今天。但,其实我失去了15号起床之后的时间,约一天的空白期。
我不禁心惊,百密必有一疏。
闷油瓶挺镇定,我甚至觉得他好像比我还期待后文。以前没见他喜欢看这种不着调的虚拟小说啊?我难不成以后要重操旧业给他写一套《一千零一夜》出来?
回去后,我气没喘匀就开始看那份文档的最新进度。我记得上一次内容被我大删大改,面目全非,这次天授的作家还会写什么?
(以下为文档内容)
每当夜色降临,寨子里的小孩常常缠着青年开启那台放映机,好让他们再看一遍露天电影。
青年在寨子中心摆好了机器,调整角度,忽见这片场地上有个喇嘛搬来了一些法器,显然要占用场地做些什么。
青年拉住一个寨里的孩子询问,孩子比划了一阵,道:“这个,羌姆。”
孩子正扛着一个竹架,挂满了面具。
……(此处省略文档内容)
我感到悚然。是的,情节转得很突兀,马上变得和之前如出一辙。即便我擅自改动过,后文依然是羌姆上演,阎罗法王追杀,年轻人纵身跃下,于刀下救人。就连牦牛面具,以及之后哈达放生,都一字不差,故事再一次停在了他们逃出后年轻人从树上取哈达给青年戴上的那一刻。
作者似乎很坚定地选择了这一情节分支,莫非是注定的轨迹吗?
我又去翻记事本文件,小作家的日志里多了一段:
——这个故事越来越难写了。一想到很快要和那闷油瓶子分道扬镳,我就觉得焦虑,可能是因为快要失去灵感了。其实我也可以让这个故事强硬地结束,或许我不是这块料,不该硬揽瓷器活。今天去找石匠取订好的玛尼石,对方偏耍赖,说我已经取走了,睁眼说瞎话,可恶极了。诸事不顺,烦。
特别短的一段话,看出来这人确实心烦意乱。
我好奇起来,这个小作家和闷油瓶子如果分道扬镳,天授还会如何继续?倘若真的烦躁到没有灵感,稿子会收尾吗?
我变得无比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盼望着下一个天授的到来,甚至考虑过买安眠药以此增加睡眠时长以及被天授的机会。
我一鼓作气去镇里的药店咨询,医师给我推荐了一些常见的,我扫了眼,告诉对方我对这些药建立过耐受性,还有没有别的。无他,只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服用这些药,剂量越服越多,结束后还持续了很久的戒断反应。医师听了我的情况,说,那我不推荐你轻易再吃安眠药,别又回到过去。
我悻悻而归。眼下只能抓紧时间去那个南边的村子看一看,说不定才能明白那故事的真意。
我找上盐队,希望这一程他们能带上我们,盐队的头人摆摆手,说你们城里人吃不了路上的苦。我说不会,我们是做野外工作的行家。对方摇头说,那个村子很不喜欢外人的。
我们塞了些钱,好说歹说才让他们点头。“我们只领你们去到那个地方,不负责带你们进村子,”对方说:“就算走了这么多年的盐,每次也只有头人和驮着盐的牦牛能够进村。”
西藏的盐队在解放前条件十分艰苦,带着牛马,过零下的冰河,走不足一米宽的山路。修建了公路后,大部分盐队转变为了货车司机的形式。但若要接触没有公路的村寨,还是会回归最原始的牲口驮运。
我们先是跟着盐队的车开了一整晚夜路,而后换成牦牛。我问,接下来要骑多久的牛才到目的地?盐队里的人很奇怪地看我,说,谁说牦牛是让你骑的?
租牦牛的价格不便宜,他们将牦牛只用于运盐,人就在地上牵着牦牛走,并不会额外租来载人。以我们的体力,徒步赶路并不在话下,只是那牛走得磨蹭。我说有没有办法走快点?对方答,那你必须把近千斤的牦牛用力往前拉,我看了看那几头牦牛的块头,说,我没那意思,我就跟着大哥走哈。
27、
于是我们牵着牦牛走了两天,硬是用双脚翻过一座山。盐队指了指底下的山谷,说等明天天亮后再走四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今晚先带着牦牛露宿休息,盐队没有帐篷,只是将盐袋和牦牛背上的毛毡垫子搬到地上,垒成一圈,如同迷你的碉堡,夜里便背靠这些东西睡觉。我们随之一起蓬头垢面地歇下,盐队的人睡成一圈,我们借来毛毡也围成只有我们三个人的一圈。
月亮升到高空的时候,盐队的人都已酣睡。胖子问我怎么不睡,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怕盐队的人半夜起匪心。
胖子说有小哥在你怕什么,其实你是在害怕睡觉后天授吧。
我道:“我巴不得早点天授,赶紧看看故事的结局。”
胖子做了个口型“你最好是”,然后倒头睡了。我心说我现在怎么会害怕天授,我根本不怕看见那故事的结局,那故事不过是天花乱坠,无甚意义,我没有理由担心。另一方面,我内心深处却明白根本不是这样的,如果那故事真的什么意义都没有,我为什么如此着急知道它的后续?
28、
第二日,到达山谷中的村落。我本怀着一些期待,却惊讶地发现村里没有人影,大白天安静得吓人,说是一处遗址都不为过,就差在门口竖个牌子写上某某部落旧址参观请付现金。
盐队先前所说的什么外人不许入内的规矩一概没有发生,等了一会儿,只有一个老人拉着板车出来迎接,向盐队付过钱,便把盐袋卸到板车上,回头走了。
虽有诸多疑惑,我没有当场发作出来,而是趁机拦下老人,用蹩脚的藏语问他可不可以今晚在村子里住一晚。
老人同意了,似乎一点不在乎也不好奇我们这些外人要做什么,好像世界上发生什么他都不关心。进村后,我们看到若干空置的屋子,我没有多嘴地询问,直到看到一棵树,我才真正按捺不住好奇心。
那看上去是一种柏树,高得夸张,一眼望去堪比北上广的商业高楼。直到看见这棵树我才意识到,进村后一路上抬头所见的所有繁茂树冠都由根系于它,这个村子就像围绕这棵树而建的。
我问那是什么,老人说了一句话,直译成汉语则是“祖树”。他大略解释了一句,以前他的部族如果想看一些比太阳和云更远的东西,就要在祖树的顶端才能看见。
兴许是潜意识受了这棵树的影响,晚上我做了个古怪的梦。我梦见闷油瓶坐在树的高处,接近天空的地方,安静闭着眼,似乎在感受什么。他头上戴着一顶羽冠,大小不一的羽毛错落有致,像是采集了西藏所有禽鸟的羽毛,身上披着无数彩色经幡似的的布条,风一吹就衣摆飘飘,好像随时能乘风而起。
我在树底喊他,他听不见,我想要上去找他——我似乎是飞了起来,但飞不高。我不断地撞上墙,使劲绕圈,墙如同活物一般不停生长、阻挠,没有尽头,始终绕不出去。
这墙外面究竟是什么?我想问,但是闷油瓶在高高的树顶,他长在了树上,嵌进了天空里,听不到我的发问。
飞不动了,我脱力地坠下。
猛地醒来,发现自己哪儿也没有去,只趴在桌上。一旁,笔记本电脑敞开着,明显被人使用过。
我轻车熟路地摸出衣服里的纸条,核对现在的时间。好的,让我看看这次又写了些什么。这一次,电脑赤条条地摆在我手边,好像逼我去看一样。我打着哈欠去看,闷油瓶正巧从屋外进来。
我喊他:“小哥,要来看看这次的吗?”
他便马上在我旁边坐下。我看了看他,心说他怎么总是读得如此专注,甚至是津津有味?我道:“以后我写个正儿八经的给你看。”
闷油瓶看着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心说怎么,看不上本尊关根吗?他把电脑推到我面前,说,这次应该是尾声了。
我便把注意力转过去,这次依旧出现了现实中的元素,比如那棵树,以及年轻萨满从小说伊始便运送的盐,似乎也派上了用场。
(以下为文档内容)
青年问:“你不是说,这袋盐,是你要履行的最后一个委托?怎么现在就擅自拆开?”
“把盐运到这里,才会派上用场。”祖树上,年轻人蘸取盐泥,涂抹上青年的脸。
盐抹上皮肤,青年感到刺痛,向旁闪避:“为什么要抹这个?”
“为了让你也能看见。”年轻人道,将大地的颜色抹在青年的眼眶之下以及眉心,接着说:“这盐就是要用在你身上的。你现在可以看见了。”
青年睁开眼,疑惑道:“看见什么?”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他发现视野变得异常开阔,他坐在树上宛如坐在了云端之上,将世界一览无余。树的根系好像包裹住了整片大地,所有的山与海浓缩在一树之下,他仅将目光移动一寸,好像就能跨洋见到另一个国度。这样子的视野如梦如幻,惊得他说不出话,手脚发软,差点跌下树。
年轻人从背后捞住他,然后牵着他的手慢慢找回平衡点,引他再次扶住树干。
“这是什么东西?”青年在慌张中意识到了这是盐的作用,便马上要擦掉脸上的盐。年轻人却铁钳般握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丝毫,道:“你看仔细了。”
青年想问究竟要看什么,下一秒他似乎就明白了,他看到了一个格外吸引自己目光的轮廓,那轮廓就在离自己两个山头之外,正慢慢向顶峰爬去。
“看到那个了么?”年轻人道:“你过去跟着他走。”
“那是谁?”
年轻人松开了对他手腕的钳制,青年又问了一遍:“那是谁?我看着好眼熟。”
年轻人似乎不太愿意回答,好像一个电影结束后仍不愿意关掉放映机的人,好像一个季节变更后仍想停留在北方寒潮的候鸟。好像一个不合格的布道者,知晓万物法则却难以亲自施行。
年轻人终于开口:“是你另一半的魂。”
青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年轻人看了一眼他,好像酝酿了好长一阵子的腹稿,但仍不能顺利地说完,最后只能落于几个字:“你该去那边了。”
青年看着那个轮廓,它在巨蟒般的蜿蜒山脉上徐徐靠近着南迦巴瓦,喃喃问:“怎么回事?”
“等你追上那一半,你会全部想起。”年轻人道。
青年指着那轮廓,“那个……东西,在往哪里去?”
年轻人说:“你该去的去处。”
青年看着轮廓前往的方向,那峰顶的日光如金箔闪烁。他慢慢站起身,感到自己好似没有体重一样,不知不觉飘向那雪山之巅。
年轻人注视着青年离开,扬手把那碗和着盐的泥水悉数洒下,然后背靠树干,陷入了久久的安静之中。
(文档终止)
29、
我看着这巨大的情节转折,整个人完全僵住。
而后慢慢醒悟到,这就是为什么羌姆里青年会被认作恶灵,因为他是一部分不愿离去人间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故事里两人明明相识不久却在相处时特别融洽,因为他们这根本不是他们初次认识。
那么这个尾声是怎样的寓意?我能想象出来,或许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我本人该走了,但有一部分执念不愿走,闷油瓶想挽留,却深知无法再留。
原本这一切经历,天授、成为另一种时空下的自己、变成一个作家写些天花乱坠的东西,一切本是无比荒诞,但故事的尾声落得这样沉重,一锤子砸下来,把故事粉碎后露出几分真实的寓意。
我之前多多少少抱着点好奇想看见故事的走向,但是现在我彻底没有那种好奇了,我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在这个村落就以这种方式结束这个故事?
我突然想尝试一些手段去改变这份稿子的存在,比如把这个文档彻底删除,比如把电脑格式化,或者直接物理毁坏硬盘。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任由这个文档增添内容。
就算把电脑砸了,文件灰飞烟灭,然后呢?我在心里诘问自己,但你会依然记得这个故事,它的结局会像梦魇一样在每个夜晚浮上你的心头。我不禁想,现实中我真正的结局会是什么样?我会很干脆地走,还是依依不舍?也有可能,那个时刻来得太快以至于我根本什么都意识不到。
就算让我改写这份稿子,我也不知从何下手,我没有办法去评判这个人物该作出什么反应才是上策。没有上策这种东西,如果一个灵魂注定离开,大自然的力量会对任何形式一视同仁。
我想到白玛,她那时是怎样坦然面对她的终点的?或许,她根本不坦然,只能被迫接受,唯一的宽慰就是知道有一块石头会因为自己而发生变化。
我最终大概也会是这样的心境吧。
我想过吗?我想,但不敢想。试问谁能坦然面对自己终将离去的事实?我需要把生前的笔记捐赠给张家的资料馆吗,我需要写一封长长的信给闷油瓶提醒他如何生活吗?我需要把杭州每一处退休老人下象棋的地址记下来告知他吗?我需要造个智能语音助手留下陪他吗?或者,我需要把所有照片留给闷油瓶让他以泪洗面终日怀念么?
我对他的了解其实足够让我相信,在任何变故面前,他和我都知道如何应对。
知道如何应对是一回事,敢不敢坦然却是另一回事。
30、
我走到村子中心的大树下,想抽烟缓一缓,也只能想想而已。这棵树上悬着绳梯,笔直通往顶端,以我现在的体能爬上去估计要爬到日落,闷油瓶该会更快些。
不知怎的,想起家里的那棵树,高度比我的书房窗户高不了多少,于是他在树上最多只能欣赏到我的书房,没什么看头,他却挺爱待在那上面。如果有更高的风景他会更喜欢吧,这棵高树能让他爬得过足瘾。
我们去找了村里那唯一的老人,闷油瓶充当翻译,老人说他和孙子相依为命,自己时日无多,一旦撒手人寰,当地政府就会把孙子接去外面更加现代化的地方。他孙子不过识字的年纪,躲在门后偷偷看我们。
老人说他活到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任何想法了,我指了指那袋盐,问他为什么向盐队买这个。他说这是这个村子的传统,每三年从外界运来新盐。只不过近年来村子没落得飞快,越来越多的人搬到外面,村子不知不觉像个废弃的堤坝,水一冲就散了。
我又问他们为什么需要这种盐,对方笑了下,摆摆手,没有正面回答。我道:“是不是为了看见那个?”
老人愣了一下。其实我没有完全的把握,只是直觉告诉我,文稿里的故事和现实世界应当有呼应。我记得那个故事里,年轻的萨满为青年涂上新盐,使得对方看见灵魂的去向。
老人点了点头,说是的,村子里的祭礼常常需要这种盐。过去这个村子一度昌荣,历史上还曾和一个大家族密切合作,当时大家族似乎就是借助这些仪式,使得族内人士对这个世界有重要的感知。
我不由得看向闷油瓶,他没说话,轻轻点头。
“你们到这个地方来,”老人说:“是想看一看吗?”
我怔了一下,老人说:“我倒也很想看一看我自己马上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便向他请求,老人无奈地说,必须去那棵树的顶端才行,以他的体能站立都困难,早就无法爬上祖树了。我沉默片刻,问还有没有别人能帮忙,他摇头,说那些分散在外地的乡亲们都没有继承村子的传统。我终于听明白,老人是最后的萨满。
以前人们遵循着原始的巫医风俗时,便托老人找一找家里病人的灵魂。若灵魂在外迷路,便出去找回来,回来后病就好了,若走得太远,便是追不回来。家里有新生儿的时候,也会托萨满看一看,小孩的灵魂是否完整康健。
老人家话不多,回屋给孙子做饭去了。我问闷油瓶,既然提到大家族曾经渗透过这个村子,要不要问些张家的事情?他摇头,说不必再问。我说:“哦,也好,那就不问。”
闷油瓶接着说,他可能来过这个村子。印象中,他开始成为张起灵的那个地方,与这里很像。
我点头,然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猛地跳起,“你还记得什么吗?”
张起灵仪式为什么会在萨满村落里举行?我不禁原地打转起来思考,那时这个村子制度尚存,张家人要借用萨满的手段看见什么呢,也是想要看见灵魂的去向吗?除了治病还有什么用途?
闷油瓶说,萨满的诸多仪式,除却活祭的血腥部分之外,还有一些与佛道里的冥想类似。在冥想的状态里,你可以放大对世界的感知,如果能忘记自己而观外界,则是最佳状态。
把自己也忘了,即是无我。抛却自己的所有感情和存在,越发接近世界的本质,甚至能看见灵魂、看见时间,或许那一届的张起灵仪式就是因此而设置在萨满村中。
他记不清自己参加张起灵仪式时具体做过什么又看到什么了,所以没法说出更多细节。我心说,冥想这事么我不陌生,当年老喇嘛也帮助我去冥想,让我仔细听雪落的声音,但屋内特别暖和,我本就疲惫,一闭眼就睡着了,什么也没感知出来。
我看了看闷油瓶,他似乎淡定得很,我意识到了什么,问他:“在青铜门后的那种状态,就类似冥想吗?”
他略微思索,点头。我道:“啊,那你比我有资质多了。”
他曾经跟我说过,在青铜门后那种状态里,能看见很多时空。对此我有过很多设想,现在,此时此地,我又有了一种新的设想。
他会不会宛如一朵云坐在那树的顶部,安静地感受每一秒的流动,甚至感受什么灵魂的去向。
若真如此,那每一个人、甚至是我的灵魂,也能被观测到?
到底能看见什么,由最有资质的张起灵来看,能看到什么?我心说,忽然转而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在那扇门后做过很多噩梦,指的就是这种出神的状态么?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说,他能看到那些时间的时候,就像在看一个又一个碎片,且数量很多,都发生在不同的时间线上。
啊,我心想,也就是说……
“你在门后看到的那些……那些时间、那些故事,”我问:“会不会其中有那么一个时间线是,你早年在萨满村停留的时候就遇到了我?”
我似乎触碰到了关窍,那一定不只是故事。故事是什么,就是可能性。我重新问道:“会不会有那么一个时空是,与现实相反,我并没有弄丢你名字的线索,而是成功帮你找到了名字?”
闷油瓶摇头,说那种状态很难用语言解释,你会看到太多的东西,层次复杂,叠在一起,也抓不住某件具体的事。
我心说好吧,想想还是不甘心,我这一生能做的事真有限啊。如果我能帮他找到名字,最终在离开时我会感到更加宽慰吧。
31、
离开了这个几乎被外界遗弃的村子,我们踏上返程。
途中我提出,回墨脱去看一看我们熟悉的那座寺庙。毕竟我们已在藏南,来都来了,不差那点油钱。胖子提点我道:“墨脱那庙是纯正的藏传佛教,萨满的东西人家可搞不懂。”我说我知道,我不做什么,只看看老朋友。
于是我们与盐队道别,开了一天车,抵达墨脱。
我差点没有认出眼前是墨脱,与我记忆里的不同,道路和商铺变得翻天覆地,非常现代化,和西藏那些热门景点附近的县城毫无二致。
上次与陈雪寒短信联络后,他给出了他的微信号,他的微信头像是一朵莲花。我们用微信交流,我说我们已到墨脱,想回寺庙看看。陈雪寒说,墨脱自从通了公路后迎来许多外地人,那座庙不堪其扰,遂改成了只对民众开放一小部分区域。庙里的喇嘛基本换过一批,不一定认识我们,但陈雪寒一直与那庙保持联系,他可以带我们进去。
通往寺庙的山路倒是变化不大,还是那么陡。陈雪寒对庙里的年轻喇嘛说,我们是他的旧友,也是这座庙的旧友。喇嘛点点头,放任我们乱逛。
我凭着记忆走到那处天井,天井里石像已不在。陈雪寒说可能丢去了石料场,化为一块块碎石,给师傅们拿去刻玛尼石了,又或者被寺庙拿去作余料,修葺门前的山路。
我以为自己故地重游,心中一定无限怅惘,但当我来到这处天井,听到石像并未留下来时,心里竟然并不难过。我看着空空荡荡的天井,看着闷油瓶就站在旧石像的位置上,恍惚中看到石像站了起来,如蝉一般蜕下石壳,全身的颜色渐渐鲜活,睁开眼,接着转头看向我。
他转头看向我,虽没开口,我鬼使神差般知道了闷油瓶想说什么,冲他轻轻点头。是的,我知道那石像意义非凡,但他如果能放下,我也不会介怀。
我对陈雪寒提出,是否能拜托喇嘛准许我在这里冥想。陈雪寒微微惊讶,道:“你之前不是不喜欢吗?我记得你说每次都沉不下心来。”
“这次一定平心静气。”我诚恳道。
陈雪寒便去找了负责维护坐禅室的喇嘛,说我们与这座庙颇有渊源。那喇嘛是个好说话的,同意了,领我进坐禅室。
我对他们说,要不要一起进来参与一下?胖子猛摇头,说他待会儿吃饭去。我又看看闷油瓶,他也无此意。我说:“行,待会儿我在里面参悟了如来神掌,别说我没带上你们。”
我正欲合门,闷油瓶伸手挡了一下,从背包里拿出盐块,递给我。是萨满村里那老人给的一块盐晶,我有些困惑,他指了指室内的火烛,我似懂非懂地收下。
那喇嘛看着闷油瓶,忽然像认出了他,道:“你以前是不是来过这座庙、这个房间?”
闷油瓶点点头,喇嘛欲说点什么,胖子道:“哦,多稀罕呐。现在你知道我们确实和你们这庙有一些缘分吧。”在喇嘛冒出更多问题前,胖子便拉着闷油瓶离开。
那喇嘛不再纠缠,转身问我道:“你借用这个房间冥想,是想看见什么?”
我稍稍踌躇,心想,如果直接跟他说“我想在佛庙里看见那种萨满能看见的东西”,这话是不是像在砸佛教的场子。“我想,看一看灵魂以后往哪里去,”我说:“可以吗?”
喇嘛道:“你控制不了看到的东西是什么。看见自己未来的去向,是最困难的。”
“啊,我想看的是别人的。”我指了指屋外,“刚才那个人,我想看看他这一生可能去往何方。”
“为何不看自己的?”
“我自己无论有何种未来,我都认命了。”我道:“但是,那个人的未来,变数比我更多,我想知道他在未来的时间里,是过得好或不好。”
32、
喇嘛看了看我,说:“那个人之前也来到这个屋子里,坐了三日的禅。他当时带着非常大的背包,我们不知道他从多远的地方来,又要到多远的地方去。”
我问:“他也来这里冥想过?”
喇嘛道:“是的,很久之前。那个时候我刚刚被家里送到寺里跟着师父修行,距今有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吗,我心想这喇嘛记性真好,我好久没听到这个时间点了,心里一合算,说不定就是在他去长白守门之前。
又听见喇嘛说:“那时我的师父也问他,为何不看自己的,我记得他的回答和你差不多。”
33、
他说,他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他更想看看另一个人的去向。
喇嘛接着说,他冥想结束后,走出房间,又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导致喇嘛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至今仍记得这个客人。这件事是,他看了看殿内的神像,上前供奉酥油灯。
“对了,我今天也想放盏酥油灯。”我说:“你还记得他当时供的是哪一尊佛像吗?”
喇嘛说:“所有。每一座,他都供了。这样的客人十分罕见,所以我印象很深。”
一般信徒只把酥油灯摆在正殿门口的主供像,若有具体所求,则再供一座额外的。若是心诚,也会给两侧的左右副像点上灯。但是,那一天,他在每一座大佛小佛面前都摆上了酥油灯。走过正殿以及左右配殿的每一处,除了高大的雕塑佛像,还包括佛龛里的小像,以及墙上的唐卡。
见一佛,便燃一灯,祈一愿,无一遗漏。他离开的时候,满殿通明如昼。殿内之前从来没有那么亮过,之后也从未有过。
我听了后,心里真想象不出来那家伙诚心拜神的样子。
是怎样强烈的祈求,才能让张起灵用一盏盏渺小的烛火点亮一整间佛堂?他想要什么样的庇佑?
喇嘛离开,留我独自在室内静坐。
34、
房间里彻底归于寂静,我坐在禅垫上,内心的思考却无比喧嚣,满脑子都在想,这种冥想状态真的能让人看见超脱时空的灵魂吗,他当时看见的是些什么?为什么看完后那么心诚地供灯?
我意识到这种胡思乱想的状态不对,站起来走了两圈,深呼吸,就看见他刚才交给我的盐块,然后他还指向了烛火,什么意思?我扭头去看,那里有一盏灯,我走过去,想了想,把盐块放在灯上。
透明的盐晶像停在灯上的一朵云,将火光折射出晚霞的色彩。我知道市面上有一种盐灯,便是将盐放在灯丝上,据说高温能使其向空气中释放出一些物质。最古老的湖里所取的盐,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我舔了一下,真咸,不好吃。
我重新坐回禅垫,回忆着以前大喇嘛说过的话,静坐时,你要听你的呼吸,听屋里的声音,再去听更远处传来的声音,去听时间里的声音,然后感觉时间像河流一路穿过自己的身体。
我听到的只是盐晶被火烤后的噼啪声,不知怎么,忽然想吃椒盐烤肉。
屋里暖和得很,我终于幸不辱命地睡着了。
坐着睡觉时,意识是半清醒的。我能看见梦境,却也知道自己是在“观看”一场演出。我看见我正在山脉上艰难行走,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走到寺庙来的山路,但并不。这条路很原始,漫山冰雪,但我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冷。
我看着路的尽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缓缓走向南迦巴瓦之巅,日照顶峰之地。我与天空距离越来越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发轻盈,像水中气泡一般浮了起来。
灵魂轻轻飘起,我像是被一只手提起,离开了大地。地面的一切事物离我越来越远,我的视野可以俯览每一座山。我好像一只鸟,我心想,可能我真的是一只鸟了。
我在空中遥望,看见远处一棵突兀的树。那树像山一样庞大,似乎天生吸引着我,我飞了过去,看见树的顶端坐着一个人。
我飞过去,他向我伸手。我心想,你是要和我握手吗?于是我停了下来,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就像鸟一样停在他的手上。
他看向下方的层层绿荫,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繁密的绿叶像河水一般在风中流淌,每一片叶子在阳光下如水波粼粼。我朝着那里飞下去,掠过树枝与密叶,也感到有什么东西像水流一样穿过我的灵魂,天地穿过了蜉蝣,时空穿过了所有的缝隙。
我穿过几层树荫,终于看见了下方是一座石料场。
我悬停在树上,就见人们用货车拉来了一座石像。那造像是一个人坐着的样子,面部表情悲伤,好像在哭。人们将石像卸下,然后离开。稍后,另一个人来了,高举起锤子,砸在石像上。
无数咚咚声响后,石像被砸得四分五裂。
几个昼夜过后,下起灰蒙蒙的雨,一个年纪颇大的老者举着伞来了。他背着箩筐,蹲下身,捡起那些碎石料,放在手心里让雨水冲刷,然后凑近到眼前仔细打量,似乎觉得满意,便扔进自己的筐里。
捡石的老人回到家,将碎石一一拿出来,以工具打磨,变得更为扁平,他将这些料子堆在屋前存放。又几个昼夜后,刻石老人迎来客人,老人在帐薄里登记下了预订者的姓名。没过一会儿,屋前的一块小石片被人拿起,歪歪斜斜地刻下了文字般的划痕。
这一片碎石很快又被匆忙扔到地上。
另一双新的脚步靠近了,一个样貌年轻的男人走近,捡起那石片,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这个人背着包离开了,我的视角随他而产生变化。我看见他背着包独自走了许多个昼夜,最后进入一处村落,又将包放下。这个村寨人丁兴旺,他见到了许多人,而我从这许多人的交谈中听见了许多声音,慌张、催促、鼓励、叹息。
他摸出背包里的东西,一件又一件,他的手指最后一次伸进背包时,滑过碎石,小心地像在触碰谁的脸。他仔细用手指感受着石片上的划痕,如同抚过谁的五官。
然后他的脚步声再次离开。我的视野随着他走进一间石屋之中,室内烛光昏暗,我看见一位老者端着酒盏交给他,并帮他扶正了头上奇怪的冠帽,冠上缀着五彩的鸟羽。
老者向他说:“孩子,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他没有回答,目光沉沉地扫过屋内所有人,最后看向他的背包。我的目光隔着背包与他远远对视,他似乎看到了我,又似乎只是看着一块破石片。他收回目光,接过那杯酒,一饮而下。
屋内无一人发出任何声响,庄重得仿佛在见证生死。
老者收回了那只空酒杯,对他道:“这是很烈的药酒,你很快会感到晕眩,肉体失去平衡。张起灵,躺下睡一觉,然后你就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秘密是何形状。”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一幕是什么。
怪不得闷油瓶之前说他对那种酒精的失控感有一丝熟悉。他饮下那杯酒,然后在忘却自己的同时开始接收世界的秘密。这是他成为张起灵的那个仪式。
这是过去一切的开端。
35、
我抬头,视野缓缓抬高,我发现这里被人海重重围住,屋里屋外,无数种情绪占据着无数双安静的眼睛,自黑暗中旁观,像洞穴顶部密密麻麻的蝙蝠,都在目击一段历史的诞生。
微弱的乐声,从人潮最外围轻轻飘进来,不确定演奏者是张家人还是当地萨满部族居民,不确定乐声里的情绪是庆贺还是哀奠。音色像是取自某种禽兽骨头的骨器,十分纤细。
我看见张起灵躺进一具近似棺材的石床上,他忽然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众人朝那边看去,只看见他的背包。石床边的人说:“你的个人物品会保管至你醒来。”然后合上了那形似棺材板的石盖。
这确实是他成为张起灵的起点,可我不能确定是否种种皆与现实一致。现实中闷油瓶成为张起灵时,背包里是否放着一片破石头,他是否在饮下那杯秘酒之前仔细抚摸过上面的刻痕,感受着另一个人帮他刻下的名字?
这不是我所在的现实里发生过的事情,这像是另一种平行时空中的可能性。
因为,如果石像在这个时候就被砸毁,化为碎石,那么2010年我还怎么可能遇到那尊石像,进而在石像的外套衣服里发现德国人写的纸条,从而摸到庞大谜局的一角?
我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应该是另一种故事,在这故事里吴邪早早数年便出生,然后早在起灵仪式之前就遇到闷油瓶——这是万千时空里的另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天授期间,年轻的吴邪遇到年轻的闷油瓶的故事,他用雕像的石料刻下了他的本名。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转去看那背包,里面空无一物,石片仿佛从没存在过。
我转身匆匆跑出屋子,像一只蜂鸟般急速穿过人群,飞向门外。屋外却是一处藏式建筑的天井,石像正完整地坐在那里。
我看到有个人走向了天井中的石像,那人剃个光头,扎眼得很,手里拿着一团白布。
这人展开白布,形似一条哈达,将其挂在了石像的脖子上。
“好了,郑重宣布,我今天将你放生。你不会被砸成碎料,无人再伤害你。”那个人对石像说,又摸了摸石像的头,有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一条破布是不是没有效力,你会不会想要一条真正的哈达?”
我的视野跟随着这个人,走出寺庙,走向深山之中。他经过一片枯树林时,停下,改道拐入树林。
这人在树林里寻找着什么,不多久后寻到一棵粗树,扯下了一条藏民系在树干的哈达。他脸上挺高兴的样子,要把哈达收进包里。
就在这个人低头打开背包之时,身后闪出一个黑影。这人显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警戒回身避闪,但黑影动作更快,银晃晃一刀朝着这人的脖颈袭去,划开一团血雾。这人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子,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哈达,已染殷红。
这人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逃开,而是伸手去抓那哈达,对方乘此机会又亮一刀。
我看着这次刀尖的方向是朝着心脏,意识到,这也是另一种时空下的可能性。
这根本是噩梦在我眼前上演,我用力挣扎,浑身一轻,再次飞起。飞到另一处树荫,再低头一看,看见此地是一处山体空腔。巍峨的青铜巨门近在眼前,门前血流成河,洞窟内炸出无数弹孔,如千疮百孔还流着脓的伤疤,而门岿然不动,紧紧闭合。
我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奋力冲向前,撞向那门。竟让我穿了过去,忽然发现前面仍是一扇一模一样的门。这一扇门倒是开启的,完好无损,不过门前冷冷清清,除了闷油瓶谁也没有。我看着他自门后走了出来,独自走出地宫,独自走出长白山。
最后他独自坐在长途汽车站里,跟个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一晃眼,他不见了。
广袤的视野里竟然找不到他。我心说不对,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他和胖子离开了坐禅室后,不是去吃饭了吗?心念驱使下,我将目光转向遥远的西边,便迅速望见了西藏高原之上的墨脱县。他就静静地坐在树上,悬在半空,好像与地面全无关系了。
不,我意识到这依然是梦魇,我曾经的梦魇便是这样,他从门后出来后再次变为一个说失踪就失踪的人,什么痕迹都不留下,无人知道他去向哪里。
36、
眼前景象飞速拉远,我穿过长河一般的绿荫,穿过所有枝叶,不知为何毫无阻力,心神所至,便随即前往。我飞到树的顶端,原本坐在树顶的闷油瓶已经不见了,树枝上挂着萨满的羽冠,似乎遭人遗弃了。
我放眼远望,寻找他的身影,由于目力极佳,很顺利地发现他就在树的中段,正一点点往下收回树上的绳梯。我去到他的身边,他忽然转头看了看,冲我淡淡道:“你来了?”
那竟是一个疑问句,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看到、或是能感觉到我在这里,正如我多年来时常相信的那样,闷油瓶是一头以直觉行事的兽。我只是拼命向他点头,他似乎没有过多情绪,就说了声:“等我处理完这些就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稿件里的故事。他是那个故事中的年轻人,才会说出“等下就回来”之类的话。
那么我是?相对应地,我是那个已经不属于人世的魂魄么?
他安静地解开一个又一个绳结,亲手卸下了萨满部落接近上天的唯一通道。我也就在旁边安静地看,很像是我们在福建初建水塘时,我能安静看一个下午他给池底铺满水藻。
他将绳梯全部卸下,在树底堆成了一座小山坡那么高,然后他擦亮一支火柴,丢下去,堆积的绳子顷刻间燃成了一盏巨灯。我望着燃烧的绳梯,听见他说,不会再有人到顶端去了。
我抬起头,周围房屋寥落,四下无人。萨满最后的仪典,切断天梯,合上了窥见天机的眼睛,好像再也无人能够上去听见世界的秘密了。但除了我与他之外,无人见证这一切,结束得简简单单,关闭得如此随意。
在这里成为通天之人,最后又在相同的地方选择逃离圣殿。兴与亡,皆在此地了结。
那之后呢,我心说,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到底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以后要去哪里?
另一方面我又渐渐明白,我早已能看到所有,无论他去哪里,我现在的视线可以跟随他去往任何一个地方,不受任何限制。隐约忆起,似乎有谁向我们透露过古老的秘仪,旧时萨满高高落于树顶,衣不沾尘,于繁叶拥簇之中窥见万象;冬时枯叶凋零,便依仗飞鸟,鸟会记得曾经繁叶的所有脉络。
当人的灵魂足够轻,就能变成这样的鸟么?
所有的鸟都会有这样广阔的视野吗?这么优秀的视力,那得是鹰类吧,我忽然想找个镜子照一照,可别是一只丑秃鹫。
他或许还会去很多地方,总之不再是作为一个萨满回到那棵树上。他无论去到哪里,只要在这片天空下发生之事,我都能看得到他的去向和归宿。
闷油瓶忽然抬头,视线相接,看着我,说:“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吓了一跳,心说我现在cos的不是一只鸟么,我飞在空中,你为什么会和我说上话?你为什么要问我去哪?我反倒更想问你,你未来要去哪里。这么一惊,便轰然坠落,直直掉进了一间房里。
37、
睁眼,坐禅室。烛火不知何时灭了。
黑暗中,我只看到坐禅室的门缝透出一丝光亮。
我没有动弹分毫,回想着刚刚看到的各种“梦”。那些只是梦吗,那绝不是简单的梦吧,我窥见的是许多不同的因缘际会所生出不同的结果,就像一颗星球在平行宇宙里可能因为一毫米的偏差而粉身碎骨,变为炽热岩浆或者极寒气团。梦结束了,我回到我所在的时空,那些来自无数个宇宙里的岩浆和寒流瞬间收拢在一起,急速硬化,合为可以踩踏的大地。
我站起身,踩着现实里真正的大地,却不敢向前踏出一步了。
他在青铜门里的时候,入睡后做的也是这样的梦吗,也能看见无数个分离的时空?在那些时刻里,他是否也像这样,醒来后能真正见到的,只有外界从门缝或者门底投来的一丝亮光?他是否也会像如今结束冥想的我一样,只能听见外部遥远的微弱声响,脑中不停消化着那些梦的意义?
十年里能窥见多少秘密?无数个时间点,无数个好梦或是坏梦,无数次现实砸落的惊醒。他睡了十年,做了多少梦,岂不是看见了亿万个可能性?
他的梦境也像这样吗,在门后看到那么多时间点,其中大多数不如人意,有些是我没有出现,有些是他目送着我走向南迦巴瓦之巅,走向尘世的终结。每一个噩梦,每一次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每一次人算不如天算,每一次刀子剜心的疼痛。
按概率来算,什么时候才能碰见美梦?怎样才能叫做“美梦”?心中忽然浮现出这个问题。
如果我现在走出坐禅室,一切如常,闷油瓶和胖子等着我下山,这便是“美梦”了。这是我目前摇骰子能摇到的最大的点数,也是我在整个人生里耗尽家财能摇到的最大点数。
只是那无数个赌输了的噩梦仍萦绕心头,让我的脚步稍稍迟疑。在这座寺庙里,也可能存在着那个地底石头般灰暗的闷油瓶吗,又或是那个选择孤独地留在祖树顶端的张起灵?门外是哪一种可能性在等着我?我真的可以推开门吗,未来会进入哪一种分支?我随即自嘲起来,自己只是做梦太久,竟不敢醒来。
遍览了那么多噩梦,或悲或喜,或散或离,或残或死。他在门后的心境是否也和我现在一样?他会不会如我现在这般害怕推开那扇门?
想哪儿去了,闷油瓶怎么会害怕,我搓了一把脸。他当时还是推开了那扇门,开启了其中之一的“当下”,走进了万分之一的“现在”。
38、
当年立秋,他走出门,看见了什么?
那时,我累得没有人样,似乎是在门外直接睡着了。我承认当时开门仪式准备得不充分,呃,他在门里肯定没想到,竟有一种可能性是看一个呆逼流着口水睡觉。
我轻轻推开门。我看见的是什么?
我看见闷油瓶站在门外等我,他好像特意站在那里似的,我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不知为何我松了长长的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在心里说,却说不清要谢的究竟是哪位大罗神仙。
39、
我道:“打坐入定实在不是我的天赋,对不起,太暖和,睡着了。”
闷油瓶道:“做梦了吗?”
“做了好多噩梦。”我说:“但还好,最后那个不是噩梦。”
我似乎明白了他那时照亮整个佛殿的酥油灯是为何而发愿,为何而祈求。有时心愿太重,所求甚多,供一尊哪够啊。
还好,相较过去这个概念而言,我其实早已经带他走进了未来。时间没有停滞,而是向前的河流。
闷油瓶淡淡地问我:“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那口吻,和最后那个梦里一样。
我心说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别无所求,其实只想问,你是要走去哪里。我想起梦中所见,随便他走去什么地方吧,他丫跟着一只鸟走都成。
我问:“你想去哪里?”
他看着我,半晌后说:“我觉得,你想回大殿。”
我点点头。去哪都没有所谓,但我想先回大殿里供灯。今天我想再供一次,带着现在的他,替那个十多年前的他,去还愿。
今天就换成我来虔诚地点遍千灯。我走上前,顺手合上了身后的门。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