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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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幕如约降临在海岸。
百年前的新秩序战争不足以摧毁所有上亿年形成的地理构造,海边的峭壁沉默地林立,对它们见证的一切不置可否,海浪一次次拍击又退却,仿佛坚信着它们能改变什么。如果不是偶尔有浮空车出入的灯光闪烁,这一幕还真的会成为当下不可多得的原生态美景。
浮空车在山腰处减速,驶入建造在半山的入口。数个身着防护服的人从车上跳下来,提起箱子顺着通道的指示走入更深处。通道中每隔五米就设有一处电子屏作为指示灯,冰冷地闪烁着一个特殊的符号:中间一画竖线,底端弯曲如蛇尾,在靠近顶端的位置向左上和右上各伸出一条带倒钩的长线,左下和右下是稍短的两根折线,看起来仿佛一只趴伏着的不祥生物。
人群继续向前行进着,制服胸口都带有蛇杖的纹样——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在人类的历史中被视作痊愈的象征。但要问这些人是否也秉持着医者的自豪,立誓将痊愈带给信者……这个嘛,就要看信者愿意出多少信用点了。
一直走到一处密封门前,他们才停下脚步,一个身穿白色丝质长袍的女人站在那里迎接他们,确认他们的身份,然后开启了金属大门,监护仪器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他们抵达的是一间面积很大的生物实验室。
虽然这是地处中心城区之外的一处房产,但在目前的行情下,要想购置如此面积的土地,所需的信用点仍是普通人这辈子能挣到的数十倍,更别提其中还装满了先进的生物医学仪器。
但显然这些私立机构的医疗精英见多了这种场面。他们在污染区脱下防护服,进入消毒区,换上手术服,然后踏入位于实验室中心的手术室,也是最显眼的设施。少许准备时间过后,领头的人向坐在外面的另一位白袍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工作人员会意,回过头摁下通话键。
“培养皿可以打开了。”
五分钟后,一个担架床顺着专用无菌通道被推入手术室。几名医疗人员将上面的人抬上手术台,并开始将他的身体和各种仪器连接起来。
这是一个相当健壮的男性,身高初步估计在190cm上下,标准的高加索人骨相,身体被培养皿中的液体浸湿,浅色的金发互相粘连,口中插着脐管——克隆体就如同胎儿一般被保存,只是连接克隆体与培养皿的并非脐带,而是自口中伸入消化道的脐管。一个医护人员抬了抬眉毛,对这副面容表达了无声的赞赏:如果他们面对的这具克隆体没有经历任何后天的面容修改,那确实是值得被高价克隆的基因。
但也正因为是克隆体的缘故,这个男人没有“灵魂”。
手术室中的精英医疗小队就是为此而来的。
男人被摆放成面部朝下的状态,然后有手术刀切开他的后颈,直到暴露出一截颈椎。主刀人动了动手指,一双戴着手套的手随即递上了一个圆盘状的物体:外圈是半透明的圆角六边形,内圈稍小的六边形则安装有信息载体。
那是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的东西:堆栈。堆栈会在联邦公民满一岁时被植入体内,内部是被编码为DHF存储的人类意识。也就是说,只要一个人的堆栈没有被毁,理论上来讲可以达到意识永生,只要将已死之人的堆栈搭载到一具活着的身体上,这个人就能在全新的身体上重生,并拥有自己“前世”的所有记忆。
至于涉及的医学伦理问题——这项决议在许多年前已经通过了,因而才能够在联邦国惠及全民。虽然这并不等于没有反对的声音,但仅限于小规模的民间抗议,毕竟“永生”的诱惑足以使绝大部分人选择开启魔盒。
不过最近,反对的声浪逐渐变大了。以陌生的面貌重生,对于人们来说,确实需要一定的接受能力:如果意识还是自己的,身体却不是,那么究竟算不算是真正的重生呢?许多人的遗言也因此添加了一条:要求家人朋友在其脑死亡后也一并毁掉堆栈,这样就可以拥抱彻底的死。死是人的权利,和上天赐予自己的身体一同死亡才符合神的旨意,抗议团体如是说。
但如果你有足够的信用点可以克隆自己的身体,加上随时备份自己的堆栈数据,上述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因此上层人士的寿命大幅延长,你曾祖父唾骂的某个商界精英,到你这一辈可能还坐在掠过城市上空的浮空车里喝冰镇过的香槟。
让我们把注意力回到手术室:面前毫无疑问是正在被植入堆栈的克隆体。有人在这个人身上花了大价钱,但正忙碌的精英小队并不关心,毕竟他们只是拿钱办事,且习以为常。
堆栈顺利地被植入男人的身体内,主刀示意副手可以缝合,然后视线扫过仪器上各项在正常范围内跳动的报数。缝合好的伤口被加压包裹,男人的身体被翻转过来,脐管被拔出,麻醉医师手头的工作也已经就绪,接下来等待男人苏醒,手术即告成功。
先前留意过男人面容的那个医生错过了瞳孔检查,因此有点在意:他的眼睛会是什么颜色呢?按理说金发碧眼的概率是最高的,只是究竟是碧绿还是碧蓝,要等男人苏醒后才知道。
男人的睫毛动了动,然后睁开一条线。
无影灯照亮了他浅蓝色的眼睛。
下一秒,距离男人最近的医生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他猝不及防地被拉向手术台,其他人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手术室中就响起清脆的扭断脖子的声音。男人出于本能地翻下手术台,但又像是忘记了如何走路一样跌坐下去,而那位倒霉的医生也一起瘫软在旁边,脑袋不自然地垂落,毫无生气。
目睹了一切的幸存者们爆发出恐惧的尖叫,争先恐后地冲向手术室的门。
但门被锁住了。
有几个人急忙返回来拍击着透明的窗户,示意外面的人将门打开,但他们来时正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此时都呆立在自己的工位旁边,毫无操作任何仪器或门锁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惨剧发生的现场,又仿佛是在等待什么,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手术台旁的男人在几次尝试后终于站了起来。他全身赤裸,身体上还沾着培养皿里的粘液,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问些确认现状的话,只是略微环视了一圈,拿起了铁盘中的一把手术刀,而后一边向玻璃窗走来,一边下意识地将遮挡视线的金发向后捋过去,摇晃的步伐逐渐平稳,表情也毫无惊慌,那双蓝色的眼睛中除了杀人机器般的冰冷之外,别无他物。
“求你了……不要杀我……”
“快来人帮帮忙啊!!!该死的,你们都看不到吗!!!”
“……先生,您冷静一下……我们不是来害您的!”
挤在玻璃窗前的几个人发出了哀鸣,有人甚至跪了下来。
男人停下了步伐。幸存者们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就注意到他的眼睛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投向了玻璃窗的另一边。
“欢迎回到现世,杰克·克劳萨少校。”
一个年迈的声音从手术室内的扩音器里传出。
被称为杰克·克劳萨的男人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说话的人。来人身着一袭深紫色的兜帽长袍,面料看起来价格不菲,还装饰有一条刺绣的花边。在兜帽之下,是一张看起来符合声音年龄的脸,带着堪称慈爱的笑意。或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眼睛看起来泛着冷光。
“你看起来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体。也难怪,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克隆体,适应起来的确比不知哪儿来的随机身体要快上很多。”紫袍老人手中握着一把纯金制的长杖,杖头上赫然是过道内的指示灯上闪烁的标志:一个如同怪物般的符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对于你想知道的事,我会全部告诉你。但我也知道你不是喜欢听从命令的人——因叛国罪被处以肉体死刑,意识永久冷冻,能获此殊荣的人可不多。”老人继续陈述着,手术室内弥漫的恐惧此刻几乎到达了顶峰:他们正和一个死刑犯同处一室,罪名甚至是叛国。而此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几乎冻结的空气:
“……萨德勒教主?您是那位……光明会的……”
老人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才看向挤作一团的几个人。
“是的。你们很好奇为什么我会亲自出现,对吗?”
“你不是反——”一个情绪失控的医生突然大喊,但他旁边的同伴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巴,阻止他激怒在场的任何人,这对他们的小命没有好处。
萨德勒没有理会,缓缓踱到手术室的正前方,重新将视线放回克劳萨身上。
“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也是我克隆你的身体、让你重生的原因。”
克劳萨偏了偏头,手中的手术刀闪烁着寒光。
“如果你能够助我成功,我保证你可以获得无匹的力量与财富,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你不仅可以在这个身体里重生,还可以永远保留它——我指的是,肉体和精神合一,达到真正的‘永生’。”
“我本来就应该死了。”
克劳萨终于开了口,催动着这具身体从未被使用过的声带发出有些粗砺沙哑的嗓音。
“这个世界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也别在我身上寄托你的什么野心。”
金发的男人举起手术刀,掉转刀头对准了自己的颈动脉。但紫袍老人却并不动摇,只是继续开口缓缓叙述道:
“如果我说,我会给你‘复仇’的机会呢?”
男人闻言目光微动,紧紧锁住了对方。
“判你叛国的那些人,可都还活得好好的呢。尤其是当年打败你的那个——他现在可谓是官运亨通啊。你被判处肉体死刑的五年后,他就获得了克隆肉体的特权,一直活到现在。”
金发男人的嘴唇抿紧,又逐渐变成一个扭曲的笑容。
“里昂·S·肯尼迪……”
“我听说当年你与他关系深厚。他的本事可都是你教的……输给这样的人,想必你也不甘心吧。不想当面问问他吗——手刃恩师,究竟有没有愧疚?又或者——”
“我需要一队人。”
萨德勒的话语被打断,随即露出些许癫狂的喜色。
“必须是最精英的,但这只是及格线。我会亲自训练他们,只能依赖义体的蠢货和仗着装了堆栈就松懈大意的白痴只会坏事。至于武装,我需要更新情报,之后会列个清单给你。”克劳萨继续说着,手术刀不再指向他自己,而是在他指间翻飞,灵活得如同他肢体的一部分。
“只要你忠诚于我,你的任何条件我都能满足。”
克劳萨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恶心表情。
“那么,这就算成交?我想你也不想在这么不体面的情况下谈正事吧。”
克劳萨点了点头。他身上粘稠的培养液因为失水开始干掉了,在他的皮肤上结成小块。现在他急需洗个澡,穿上合体的衣服,然后再谈其他的。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你!你是那个‘光明会’的人!”先前那个情绪失控的人终于挣脱了他的同伴,失声大叫着,“先前我就觉得奇怪……你们光明会不是坚决反对克隆身体和堆栈的吗!我老妈就信了你们的煽动,每天都对着我唠叨,问我什么时候才肯辞职,让我别再沾那些复活克隆体的事儿……要不是你们付了套餐价格两倍的信用点……”
萨德勒的眼神无感情地下移,看向那个浑身发抖的人。
“……不仅私下用克隆体复活人类,复活的还是个叛国罪死刑犯!鬼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勾当!我妈每年给你们捐了那么多钱……”
“你看,就是这件事,克劳萨少校。有太多人听到不该听的事情了。同时这也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如果你拒绝,我会立刻将这个房间抽成真空,也能满足你求死的欲望。”
哀嚎声响彻整个房间。
克劳萨没有说什么,只是揪起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箍在胸前,不顾他徒劳的反抗,将手术刀刺进了他的颈动脉,再横向划开。一个尖叫声旋即变作了血液涌入气管引发的呛咳与濒死的气音,而后消失在更多的尖叫声中。有人吓得瘫坐在地,有人拿起手术室中任何可用的东西试图保命,但区别只在于死得慢一点或是快一点。
五分钟后,一切归于寂静。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全裸的男人走出一片狼藉的房间,浑身浴血,在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活像是刚刚从地狱走出来一样。萨德勒张开双臂欢迎他,神情如同在欢迎迷途羔羊归顺于自己,但克劳萨只是在社交距离停步,眼睛向下睨视着对方。
“他们的肉体死了,至于堆栈怎么处理随你便。”
萨德勒稍稍偏过头去,立刻有人上前向手术室走去,克劳萨听到枪械上膛的声音。那人在一具尸体旁单膝跪下,枪口对准了尸体的后颈。
砰。
“那么,合作愉快,克劳萨少校。”
砰。
“等下会有专人带你去沐浴休息。至于你的需求,随时告知我安排给你的仆人就好。“
砰。
“放心吧,我承诺你会得到的东西……都是真的。“
砰。
“别说得那么恶心。“克劳萨从牙齿缝里发出一声嗤笑,”如果你不能兑现的话,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砰。
“啊……这是自然。但克劳萨少校,你的重生是我给予你的,因此要求你效忠于我,应该不过分吧。“
砰。
“你付我多少?“
“会是一个令你满意的报酬。“
“还有你说的,那小子,里昂·S·肯尼迪,还活着……“
“千真万确。“
“那就算成交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弄错了。“
“噢?“
“被他打败,我没有任何不甘心。自己教的学生青出于蓝,对于任何一个老师来说,都是值得赞扬的事。“
“看起来你的确是个好老师,克劳萨少校。“
“不需要奉承我。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被同一个人打败第二次。“
克劳萨的视线从萨德勒脸上移开,看向手术室里拿着手枪的人。那人正在一边更换弹夹,一边扫视着房间确认人数。
“所以下次相见的时候,死的人会是他。“
说完这句话,克劳萨径直越过萨德勒,跟随着等候在稍远处的白袍人离开了生物实验室。萨德勒动了动手指,就有几个人迅速上前开始了清洁。其中一人走到了他面前,微微低头等待着指示。
“普拉卡的临床试验还差一步。“
“现下有一个绝佳的实验体。我相信……以少校的体质而言,不会那么轻易死掉。“
手术室里的人找到了遗漏的最后一具尸体,随即跪下身去将它翻了过来。
“明天安排身体检查。哪怕是克隆体也需要健康监测,不是吗?“
“从明天开始,我们忠诚的同伴又会增加一人了。“
砰。
Chapter 2: 变异
Summary:
里昂正在被噩梦折磨。
另一边的克劳萨也没好到哪里去。本章有【自残】行为描写。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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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压制上来了!注意火力!”
“收到!”
炮火的声音淹没了脚步,里昂在阴影中奔跑,绕开交火区的空地,两手紧紧握着一把枪。早几日前他便已经潜伏在这片战区附近,而他的特别任务是在大部队交火的时候潜入敌人后方,破坏通讯系统——没错。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他要在战事白热化之前就解决目标,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损失。
里昂一边根据哈尼根给出的坐标前进,不时停下来通过目镜观察情况。正如他所料,敌方果然削减了防卫的人数,目前的阵势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绕开探照灯,避开巡逻的敌人,必要时也会解决一两个,就这样摸索着深入核心,寻找着通讯处的军帐。
他看到天线了。
于是里昂搞定了周围的散兵,这才在远处隆隆的炮火声遮掩下潜入了军帐。但对方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里昂自然也没想过这事会十分顺利。他被发现了,但迎接他的并非枪口,而是抵在喉咙处的一把匕首。那匕首比一般的都要长,几乎像是一把短剑,但它的主人却将它用得极为灵巧,仿佛是肢体的延伸——
那之后,里昂经历了一场苦战。但他完成了任务。
不久之后,战争也结束了。
里昂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身处机密部门,连空气都像是冷硬的固体,飞不出半只苍蝇。
他面前是一扇单向玻璃窗,里面坐着一个人,手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住。
那个人明明应当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他的头却明确地侧向这边,只是注视着窗子对面的里昂,似乎能看穿这面“墙壁”。审讯室的顶光打下来,他高挺的眉骨投下的阴影不足以遮掩那双眼睛里的寒意,里昂试图隔着单向玻璃去辨认他的表情,却很快意识到一件事。
他根本看不清那张脸。
里昂惊醒了。
床边的电子表盘显示出03: 00的数字,窗外仍然一片漆黑。浮空车偶尔从远处掠过,飞入更远处流光溢彩的城市。房间里除了换气系统的嗡嗡声之外一片寂静,但此时里昂的注意力都被耳鸣声塞满了,他坐在床上,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里,仿佛这房间内还回荡着爆炸的余波。他没有打开感应夜灯,任自己沉浸在眼前的一片漆黑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噩梦。作为联邦国总统直属的特工,他经历过更多比梦中更惨烈的事情。令他觉得恐惧的并非梦的内容,而是每次梦醒后袭来的巨大空虚,似乎在和他说,你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里昂为此拜访过几次心理医生,无论是上级指派给他的,还是他通过朋友的渠道找到的,都会充满同情地告诉他,选择性失忆是战后PTSD的一部分,有些人甚至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些记忆。但这些记忆往往是创伤的核心,也许想不起反而是好事。
也许是这样吧。里昂也只能暂且用这些话安慰自己。
等到耳鸣终于消退了些许,里昂才挪动了一下,让自己赤脚着地,然后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向厨房。他几乎不烹饪,更何况现在有更迅速的营养补充手段,对他来说厨房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冰箱。他从上层拎出一罐啤酒,打开,麻木地灌下去,然后拿出第二罐,打开,再灌下去。
直到厨房的台面上堆了五个罐子,里昂才迟钝地感觉到胃里传来一丝绞痛和酸胀。这感觉让他又清醒了点,头脑终于在一团乱麻里落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他在享受假期,不应该想这些有的没的,毕竟他随时可能会被一通电话叫回去分配紧急任务,能休息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哪天命都没有了。
好吧,好像也不太容易死。新秩序战争结束后,他就被提拔成为秘密特工,并且拥有了一些特权:义体植入、堆栈备份、以及身体克隆。如果他哪天出现意外,脑死亡的生物信号被监测到,他的一个克隆体立刻就会被启用,并植入已经做好记忆备份的堆栈。
里昂每次想到这都有点哭笑不得。很久以前的人还能指望着退休或是横死,现在死都死不成,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多久。也许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内,普通人的生活都与他无缘了。
当初新秩序阵营征召他时,他也犹豫过一阵子,但他没有选择。
他本来该选择死亡的自由的。而且会有人支持他,尤其是——
——是谁来着?
可能是他活得太久了,太多的记忆在脑子里像个无人管理的文件室,甚至不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文件柜横七竖八,文件乱堆乱放,有相当一部分都堆在柜子底下和房间角落,甚至有些被拿来垫桌角。他只理出了小小一个角落的必要信息,需要的时候就去那里翻找,而更多的部分则留在房间里堆着积灰结网。
就好像他现在住的地方,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什么都没有,任何需要打理的东西都不在考虑之列。
里昂又开了一罐啤酒,这次他没有灌下去,而是慢慢地喝了一口,感受着气泡与苦味捶打他的舌头,让冰冷的液体逐渐把自己拽回到现实世界。
今晚看样子也没得睡了。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去一个地方。
里昂换了件蓝白相间的卫衣,套上牛仔裤,随便蹬进一双鞋,推开了公寓的门。
联邦国的公共交通还算维护得不错。人力逐渐被人工智能替换,出现了可以彻夜运行的线路。几次换乘之后,里昂迈出车门,拐了几个弯,绕过垃圾桶旁边的几个穿着花哨的小年轻,其中一个人正一边大笑一边拍照,有两个人在吸烟,两个人在起哄,而骚动中心的一个人在稀里哗啦地呕吐,吐得惊天动地。
里昂想起自己早些年也喝成过这种狼狈的模样。有一次甚至是在训练营里,那时他和兄弟们在享受珍贵的圣诞假,他不太擅长酒局上的游戏,玩不过别人,因此喝了很多。
那后面的事情他也记不太清了,大概真是喝太多了。但应该没发生什么特别严重的事,如果他光着屁股腰酸背痛地在酒桌上醒过来,他肯定会记得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里昂在一个小门前停住步子,敲了三下,门上的小窗应声打开,里面有一双熟悉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后传来门锁打开的咔哒声。
“欢迎,陌生人。”
门后出现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连帽风衣,还戴着紫色的面罩,看起来就一副相当可疑的样子,似乎会随时拉开风衣的前襟,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违禁品。他张开手热情地欢迎里昂,里昂也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先开三个小时吧。”
“哈哈,没问题。今天心情不好?”
“很少有好的时候。”里昂偏头看着扫描口,干脆地付了信用点。
“那要不要来点提神的东西?我这儿最近进了些新货……”
里昂扫了他一眼:“认真的?要不要我明天拿着搜查令过来?”
男人连连摆手:“我是开玩笑的,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哈哈!电梯下去就好,老地方,今晚没什么人,位置您随意选。”
电梯在地下二层停下,里昂走了出去。面前出现的是一处相当大的靶场,里面传出零星的枪声。里昂很快就找到自己常用的位置,戴上耳罩,在旁边的电子屏幕上选择他要的枪。
虽然男人说今天没什么人,但实际上知道这处靶场的人也不多,至少里昂每次来的时候最多也只有两三个人在这儿。这间靶场的收费不算便宜,但看起来也不算是能撑得起这么大块地皮的租金,更何况他们拥有相当一批价值不菲且保养有加的古董枪械可用,自然可以推断出靶场主人确实有些更来钱的生意。
没错,他的大衣前襟里确实有一堆违禁品。
虽然为联邦国政府工作,但里昂不想管这些。每当他需要发泄的时候,比如现在,他就会选择来这家靶场。靶场的主人没有名字,从一开始就说称呼他“Merchant”就好。他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是个商人,就如同里昂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陌生人”,他同样无意过问里昂的名字。知道得越少越好,将关系保持在生意来往即可,这也算是一种经营哲学,能将引火烧身的概率降到最低。
里昂选择了马格南手炮。这表示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差。
射击窗口的中间跳出准备倒计时的投影,里昂低下头熟练地装弹上膛,然后举枪瞄准。
第一个靶子的红心进入射程的瞬间,巨大的后坐力狠狠震击到他的虎口和掌心,迅速传遍尺骨和桡骨,打得他整条手臂都向上抬起。
里昂喜欢的事情不多,这件事算是其中之一。他除了靶子和枪之外不需要想任何事,而且没有人会死,他付过了钱,以他的能力也不会造成靶场的财物损坏,那么责任也两清了。
什么都不用想。
只需要扣下扳机。
就如同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也如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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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复活的少校正坐在一排屏幕前,手里拿着一块平板,另一只手在上面上下滑动、缩放、翻页。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躺着十几个烟蒂,这是他的特别需求之一,甚至指定了当下已经不时兴的卷烟,据说只有老头子才会抽,目前的潮流是可以自由定制口味和外观的电子烟,广告飞得到处都是。
克劳萨皱着眉头继续阅读他要求提供的情报。萨德勒的确有点狮子大开口,也难怪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费尽心思复活了一个死刑犯,这事确实很少有人能做到。
毕竟他图谋的是绑架联邦国总统的女儿。
阿什莉·格拉汉姆,总统的千金小姐,目前就读于某私立贵族学校,出入均有专人接送,安保级别更是一等一的高。至于绑架她来做什么,萨德勒并没有明说。
但他大概猜得出来。
在一次例行的身体检查后,克劳萨发起了很恐怖的高烧,当时他身边的随从解释说是身体的排异反应,克劳萨当然不信,使用了一些手段让随从吐露了实情:他被选为“普拉卡”植入体的实验品,而且是萨德勒亲自下令的。克劳萨本打算当面质问,但很快在高烧中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期间有许多人影来来去去,但更恐怖的是他身体的一系列反应:他时而感觉神经被火灼烧,时而感觉双臂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要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皮肉下破体而出。他并不惧怕身体上的痛苦,只是不能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才是最糟糕的。如果他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那至少要留一样能控制的东西给他吧。
等到克劳萨意识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病房内,输液架在头顶俯视着他,各种仪器的声音冰冷而无机质。他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那上面什么异样都没有——既没有火烧的痕迹,也没有什么东西刺破他的皮肉爬出来。
他急需一个解释。必要的话,他会带着对方同归于尽。
大不了再把他的意识送回去冰冻几百年,永远困在战争的回忆里,一次次经历战友的死亡和漫长的审讯。反正他已经熬过了一百年,也算是有经验了。
萨德勒仿佛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幕,他打开全息投影,为克劳萨解释了目前的情况。简而言之,“普拉卡”是光明会秘密研制的一种植入体,它的原型寄生虫在一次科考活动中被发现,然后引发了一些怪事。光明会的情报部门捕捉到了信息,数日后花大价钱买断了这块考察基地。而后,他们的研究部门将寄生虫与芯片结合,经历了几次迭代和实验,最后获得了目前植入克劳萨体内的这一枚。他还能站在这儿忍着火气听萨德勒废话,就是实验成功的证明。
至于它的作用,就是强化肉体。但它和那些小药片有本质的区别,普拉卡带来的强化几乎可以用变异来形容。萨德勒示意克劳萨握住旁边桌子上的钢筋,克劳萨拿起来,然后用双手轻松地将它扭转。
同归于尽的想法可以先放一放了。
神迹已现,信众侧耳。萨德勒随后第一次揭示了他的野心。
光明会长久以来都在暗中资助保守团体。反对新秩序的声音一直未曾断绝,他们呼吁人类正视死亡,回归生命本源,举着横幅挤满主干道,引发了早高峰的严重塞车,但浮空车依旧来来往往掠过头顶,视他们的悲愿为无物。但萨德勒愿意为他们提供支持,因此吸纳了相当一部分的信众。
在人数到达一定规模后,他们也拥有了足够的资金。于是光明会伸出触角,爬向商界与政界,偷偷攫取他们需要的资源。也许他们一开始只是想要获得权力,但事情在普拉卡出现的那一天发生了变化。
遵循生死的规律当然重要,但如果有办法可以使你的肉体活得更长呢?
没有病痛,没有衰老,还拥有巨大的力量。
但克劳萨清楚,这东西没可能只有好事。
萨德勒也话锋一转,解释了普拉卡的等级制。寄生虫本身就具有这种属性,经过他们的培育和研究,产出了支配型普拉卡和从属型普拉卡,其中还有更进一步的等级划分。他们给克劳萨注射的是支配型(但克劳萨完全没露出领情的样子,只是发出了一声冷哼),但权限最高的人仍然是萨德勒。也就是说,他现在不得不对萨德勒言听计从了。
但除此之外,他确实获得了身体上的强化。他们为克劳萨开放了练习场,方便他适应变异后的身体。
克劳萨讨厌上了贼船的感觉。但成年人懂得权衡利弊。
他接受了。
在数日的适应训练后,克劳萨才走出练习场。他回到房间,发现随从换了一个新面孔。
那之后他为萨德勒执行了几次小型任务,结果令人满意,也取得了萨德勒的信任。于是他才能坐在这里,翻看着总统女儿的资料,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普拉卡带给他的力量大大超出预想,现在的他今非昔比,几乎可以一人成军。
他有时也不禁会想,如果自己当年就拥有这样的力量,形势会不会截然不同。
拘泥于往事只会拖累现在。他摇了摇头,决定去盥洗室用冷水冲一冲脸。
感应式的银色镜面在克劳萨走到水池前的时候被无声唤醒,映射出他的面容。那张脸和刚被唤醒时有些明显的不同:他的脸上多出了几条疤痕。左脸是几乎贯穿全脸的斜向疤痕,嘴唇的右侧上方也有一道对向的疤痕,下唇有一处破损,与下巴上的一个小口似乎是出自同一次伤害。
那是在他复活当天留下的,但又是他本来就拥有的东西。
那天克劳萨被带进浴室后,迫不及待地用冷水清洗掉身上那些恶心的粘液。复生给他带来了令人过载的信息量,他在淋浴喷头下一直待到自己足够冷静才离开,在路过门口的水池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镜子。镜中反射出的是他自己的脸,但又有些陌生——那是一张没有任何伤痕的脸。
克劳萨的脸上曾经留下过恐怖的伤疤。它们来源于一场直升机事故,而他用那起事故伪造了自己的死,为了骗过所有人,尤其是里昂·肯尼迪。
克劳萨打碎了镜子。外面传来一些脚步声,但似乎有人说了些话,于是又安静下来。
他拾起一片玻璃碎片,里面映出他的蓝色眼睛。
然后他将碎片的一角对准自己的左脸,自上而下狠狠划了下去。
接着是右脸,嘴唇上方。
然后是下唇,再到下巴。
疼痛让他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些。他再次看向残缺的镜子,在裂痕之间映出了一副被鲜血浸染的面容,在伤口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狰狞。
现在,他觉得找回自己了。
他血淋淋地走出浴室,拒绝了光明会提供的缝合。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伤口每一次结痂都被他亲手剥落,因此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增生,变成了几道永久性的伤疤。
这些伤疤产生于植入普拉卡之前,因此没有被修复。所以现在克劳萨注视着的镜子里,就映出了这样一张疤痕纵横的脸。
如果他再见到里昂的话,那小子一定认得出来。
克劳萨回到了座位上,重新检查了一遍计划草案,然后打开了一张需求清单,开始填写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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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在靶场消磨了整整三小时,屏幕上抽奖代币的数量跳了又跳。他开始觉得有点困了,这是及时收手的信号。
他提取了代币,丢下枪转身离开。
抽奖的地方摆着一台更古董的扭蛋机,需要投入实体代币,在纯粹的机械结构折腾一阵后,下面会吐出一些扭蛋,装着随机的小玩意儿。有时候会有值钱的东西,但更多时候则是一些没人要的摆件。里昂一口气投了十抽的份,然后机械性地逐一扭开他的战利品,让自己从刚才的状态里缓过来。
一束扎在一起的香草,一条鱼的迷你模型,一个绿色的兵人……
嗯,一把老式刮胡刀。他好像记得谁喜欢用这玩意儿。
一个啤酒罐拉环。居然还有这东西来凑数?
一个啤酒瓶盖。凑数东西真是天外有天啊。
一个十字架,一个看起来很不祥的诅咒娃娃,一瓶止痛药……还没过期,里昂把它揣进口袋。
最后一个了。里昂扭开蛋壳,里面躺着一个小匕首的钥匙链。匕首是常见的军用量产样式,做得还挺精致,里昂打算留下。毕竟他也很擅长用匕首,哪怕是在义体和枪械进步巨大的今天,他仍然没有丢掉格斗的功夫。毕竟当时他可是经历过魔鬼训练的,有几次甚至差点死掉。
那时候的教官可真够狠的……叫什么来着?
里昂的困意越来越重了。他可不想睡在轻轨上,于是他和商人告别,踏上了回去的路。
Notes:
*后半部分克劳萨划伤自己的情节灵感来源自@南极火葬场 老师!感谢南极老师的授权~
Chapter 3: 故人
Summary:
他们终于见面了。
Chapter Text
新学期开学后,天气逐渐转入深秋。
“今天没有活动吗?等下要不要一起去玩~”
“可以是可以啦,但我等下回去还要做课后实践的题目……”
“也太认真了吧阿什莉!好啦,那就改天再约嘛。”
“嗯嗯,改天一定!”
被称为阿什莉的金发女孩笑着和同学告别,准备放学回家。她和另一名同学一直是坐同一辆接送专车,在约定的地点集合后,两个女生有说有笑地坐进了后排。阿什莉总觉得今天的司机看起来和平时散发着不太一样的气场,也许是错觉吧。
车子驶下主干道,和平时的路线也不太一样。这下她确定了之前的想法:事情不对劲。
“……请问?先生,这条路线是……?”
司机没有回答。
车内突然弥漫起白色的烟雾,两个女生虽然下意识用领子掩住口鼻,但惊慌之下难免还是吸入了很多,阿什莉开始觉得意识逐渐模糊,她试图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但手指很快也开始发软,在口袋边缘打着滑不听使唤。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和司机在后视镜里视线相交。
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蓝色眼睛。
--三天后--
里昂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他按下接听,联邦国总统的标志出现在全息投影里,通常情况下这意味着特别任务,而且还是事先需要确认是否要更新遗嘱的那种。
好吧,看起来接下来是有得忙了。
任务资料在简报结束后也以附件的形式发了过来。里昂一边做着去部门报到的准备,一边快速浏览着信息。一句话概括,就是总统的女儿——阿什莉·格拉汉姆,在放学的路上失踪了。她就读的私立学校提供专车接送服务,而她所在的专车在行驶过程中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并失去了定位信号。沿途的监控探头被黑客入侵并删除了画面,而一旦离开主城区,进入荒无人烟的废土,想要追踪更是难上加难。
至于为什么不出动特殊部队,里昂不想做过多猜测。也许是不想大张旗鼓,被记者追在后面报导,又或者是因为最近的一些风声——据他所知,总统办公室似乎有些焦头烂额的样子。而里昂的身份相对来说比较“干净”,直接听命于总统,也免除了被卷入某些斗争的麻烦。
目前来说是这样。
出门之前里昂最后看了眼镜子。镜中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有着脏金色的头发,偏分的刘海遮住了眉眼里的一部分疲惫,下巴上挂着些稀疏的胡茬,一般来说这样是有点邋遢,但对于他这种长相的男人来说,其实算得上增加魅力的细节之一。只是里昂一般不太在意这种事,衣服也经常乱穿,搭配品味稀烂,为此没少被哈尼根吐槽过,也不知道他是过分自信还是毫无自觉。
里昂和镜子里的蓝眼睛对视了片刻,转头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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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目标很“简单”:找到阿什莉,救她出来。出城的检查口目前还没有可疑车辆的报告,但也不排除他们在城中更换了交通工具的可能性。和阿什莉共乘的同学也和她一起失踪,原本被安排驾驶专车的司机的尸体在附近的垃圾箱里被发现,死因是锐器刺入胸口后割喉,但做得很干净,没有检出其他人的DNA。
这杀人方式还挺古典的。里昂近些年了解到的案例越来越奇特,各种新奇的药物和凶器层出不穷,甚至有使用虚拟审讯将人折磨到精神崩溃的案例。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可以用想都没想过的方式死一万次,外部有仪器监控着你的生命体征,在折磨的同时保证你不会真的被吓死,最终吐出情报。被审讯者的痛苦程度完全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至于里昂为什么这么了解,是因为这项技术在军方最早投入使用,导致他就在训练中吃过这东西的亏。真是地狱一样的体验。
所以回到这件事上,在更有效率也更干净的犯罪手段层出不穷的今天,这位杀人者要不就是个极度怀旧的变态,要不就是真的非常精于冷兵器使用,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当然,这不是里昂的任务。他虽然曾经短暂地做过一阵子警察,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他刚刚结束报到,准备去军械库接收他的任务装备,并确认性能,然后去搜索阿什莉的生物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
绑架阿什莉的人做得这样干净,一定做了周详的部署,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知道阿什莉的身份,而且绑架行动也一定有所图谋——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发来勒索的消息,因此阿什莉很大可能还是“安全”的——指的当然是最低限度的性命无虞。必须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找到她。
“生物信号最后消失的地点在西班牙。当地有人会接应你,联系方式我已经发到你的通讯终端了。”
“……哈,所以是因为“跨国调动大规模机动部队不方便”这种外交原因,才派我自己去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当成是对你能力的肯定吧,这样想心里会舒服点。”
“认真的吗,哈尼根?”
“好了,十分钟后从5号机坪出发。路上小心,里昂。”
“收到。”
说到西班牙,里昂想起了一个老朋友。也许这次他能帮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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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无惊无险。目标地点周围是个临海的区域,地形比较复杂,有一些小村落散布其间,看起来也确实适合隐藏些什么东西。里昂抵达了目标地点,发现来支援他的是当地的巡警。
也行吧,总比没有好。
但巡警们非常熟悉附近的地形,节省了不少时间。所以里昂决定原谅他们路上那些尖酸的玩笑。他们聊到附近出现了些失踪事件,但看起来没有必然的关联,而且在山里走失的人每年有好几大把,都是些盲目追求原生态的人傻钱多的家伙。未开发地区就意味着危险,对于过度依赖科技的现代人来说尤其如此。里昂也同意这一点。
正聊到一半,他们车上的导航信号突然消失了。巡警嘴里骂了一句,将车开进路边的草丛里停下。
“这下我们也在体验原生态了。”里昂嘟哝了一句。
“我去看看有没有人能帮忙。”一个巡警已经下了车,“应该很快,我记得这附近就有个村子。”
但半小时过去了,他并没有回来。
“要不你去找找他?”另一个巡警看向里昂,“我在这儿看着车。”
行吧,那真是谢谢你们的热情接待。
以防万一,里昂拿好随身的武器和装备箱,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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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他妈的太不对劲了。
两小时后的里昂藏在村子中的一所小房子内,气喘吁吁。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阿什莉就在附近的证据:他在一处民宅内发现了阿什莉的照片,被钉在一个简易的软木板上,边上还有一些被血迹污染得字迹模糊的便签,写着要将女孩送到湖边的某个地方,那么接下来的目的地无疑就是湖了。
而坏消息是,这村子根本就是个疯人院。
他见到的每个人都无法正常交流,每个人都见到他就如同饿狗般扑过来,一股脑地拿着手头的任何东西往他身上招呼,像是在使出浑身解数要他的命,而先前的两个巡警也死于非命,里昂稍微有些难过,认为是自己连累了他们。出于自卫考虑,里昂不得不夺走了一些人的性命,但鉴于他们看起来还是人类平民的外表,里昂也没有大开杀戒的打算。更何况,他也不是那种人。
他观察了一下死掉的村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布满黑红色的血丝,而且会随着死亡时间逐渐消退,就像是血丝也跟着一起死掉了一样——本来不该如此的,死亡后血液会逐渐在低体位处淤积,但那些黑色的细丝却消失了。
又或者说,它们根本不是血丝。
而更离谱的事情也发生了,几个本来已经被里昂确认击毙倒地的村民突然剧烈扭动起来,随后身体像被什么驱动着一样在地上向他蠕动过来,他不得不补了几枪,才彻底死透。
里昂沉思了片刻,打开了自己的终端,拨通了一个号码。一个带着点西班牙口音的热情男声从对面传来。
“让我看看是这是谁啊?真是好久不见,白马王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全息投影跳出一个三十多岁瘦削男性的脸,深色的卷发看起来有点风流,表情也很轻佻。
“……路易斯。没时间闲聊了,我有事情找你帮忙。”里昂像是早就料到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会出现,决定及时刹车。
“怎么上来就提办事?真伤感情啊。”
“嗯……求你了?”里昂咬着牙根挤出一句。
“开玩笑的,肯尼迪王子的要求我怎么可能无视。碰到什么问题了?”
“我在出任务。长话短说,这里的村民不太对劲,我怀疑他们可能得了什么病。”里昂用终端对着尸体的眼睛拍了几张照片,点击发送,“给你发了照片。要不要看下,传染病学专家?”
“哦?我来看看——”
即使村子里的信号比刚刚好了一些,但还是会发生一些通讯波动。里昂看到路易斯的全息影像闪了闪,他的表情也维持着一副严肃的样子没动过,活像见了鬼。
确实有点见鬼。里昂从来没见过他在自己面前保持严肃十秒钟以上。可能他搞研究的时候会吧,谁知道呢。
“路易斯?听得到吗?”
“……啊,听着呢听着呢。关于这件事,我只能说……你问对人了,桑丘。”
地位这就从白马王子下滑到骑着毛驴的随从了。里昂不由哼了一声。
“你现在面对的情况,我刚好……知道一些。这是一种寄生虫造成的结果。”
“寄生虫?”
“是的,名字叫做Las Plagas。这种寄生虫会取代人类的中枢神经,最终控制人的行动。里昂,方便的话,我可以要一下你的坐标吗?”路易斯的语气里有些担心。
“发给你了。”
“果然……”
“果然?”
“……这是症状最初出现的地点之一。”
“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啊。”
“这种小规模的事件算不上新闻,也就只有一些不被重视的‘内部’传闻而已,我碰巧有点在意就多看了几眼。你要注意安全,里昂,这种寄生虫除了控制中枢外,还能够强化宿主的肉体。你不觉得刚刚那些感染者都有点强得过分吗?”
的确如此——里昂刚刚和几个老人模样的村民缠斗许久,却没有在他们身上找到任何强化义体安装的痕迹。
“一定要小心,里昂。再说了,你欠我一个人情,我还等着你回来请我喝酒呢。”
“……等我有命回来再说吧。”
“你怎么可能没有。哪怕你死在这儿了,马上就有个全新出厂的身体给你替换不是吗。”
“那看起来我逃不过请客了,好吧。之后如果有需要我会再联系你,还有……谢谢。”
“不用和我客气,骑士总会慷慨地帮助他的随从。”
里昂直接挂了电话。
不过令他在意的事还有一件。自从踏入这个村子,他就时刻看到一个眼熟的标志,有些刻在墙上,有些则是由几根木棍束成,挂在各种角落,像一只趴伏着举起两只前爪的虫。里昂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标志,但相关的记忆大概也一并被他扫进了积灰的文件堆。
现在没时间想这些。暂时休整结束,里昂站起身,握着他的手枪再次进入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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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里昂怀疑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嗑了什么致幻剂,但他的眼睛好好的,眼部植入体也没有故障,头脑也能做出清醒的判断。多亏了路易斯的忠告,他一直抱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先后击败了数个拿着电锯的疯子、一个脊柱拉长如蜈蚣的变异人类、一条过度生长的鱼和一个过度生长的人,这才抵达了湖对岸的溶洞。
这种经历拿去写科幻小说都会被骂异想天开,绝对卖不出去的。里昂苦着脸想。
溶洞里的湿气混杂着腐臭味扑进他的鼻孔。里昂打开随身的照明灯,一边进行环境扫描一边前进。
而在他没注意到的石柱上,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能这么快就见到这小子,对于克劳萨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手下向他报告说村子里有人触发了信号屏蔽装置,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因为偶尔会有背包客误入的情况发生,而且他们总会自然消失。但随后门德斯村长等几个重要人物的生物信号中断了,构成了一个值得警惕的情况。
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报告,也没有多人部队入侵的迹象。克劳萨决定亲自去看看。
而他看到的,就是单兵突入的里昂,他最好的学生。
真是个惊喜啊。
里昂仍在顺着溶洞内的河道前进,火把的分布逐渐密集,似乎在指引着他。而火把汇集的终点,是一座看起来相当不祥的祭坛,上面堆满了人和动物的头骨,散发着恶心的臭味。
“……我的天呐。”
里昂试图走近看看,但突然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他捕捉到了声音,急忙向后躲闪,但还是被飞来的利器切下两缕发丝。如果他反应再慢一些,这东西就要插进他的脑子里了。
等等。利器?
钉在地上的,是一把短剑般的匕首。刀身光亮如新,可见主人对其保养有加。在靠近刀柄的位置,刻着一条蛇的纹样。
里昂突然头痛欲裂。
“这么多年过去,看起来你的身手还没生疏啊,新兵。“
一个金发的高大男人从高处跃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匕首,视线向下睨着他。
“……你……认识我?”
轮到来人露出疑惑的神色了,仿佛里昂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该记得你吗?但我现在算记得了,毕竟你差点把我削成寸头。“
里昂的确不认得他,刀法这样好的人,他应该记得才对。对方戴着红色贝雷帽,看起来似乎有军队背景,如果他们认识的话,也应该是在训练营或军队里……但里昂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能找到和这张脸相关的东西。他的眉眼轮廓相当突出,贯穿半张脸的疤痕也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他们确实见过,他应该是认得的。
但他应该认得吗?
明明他什么都想不起,但为什么会觉得……
仿佛哪里被掏空了一块。
里昂晃神了。就趁着他晃神的空当,来人握着匕首袭了上来。好在里昂尚留有一丝理智,及时回神闪避,并拔出了自己的匕首,和对方白刃相接。
他本该拔枪的,但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和他说,在这样的距离,刀更快。
里昂觉得那个声音是对的。
红贝雷的攻势一波紧接一波,节奏极快,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里昂许久没有经历过如此真实的白刃战,哪怕这是他的例行训练内容之一,但还是略逊对方一筹,导致他一直在被动防守。他们的刀刃在昏暗的溶洞内擦出火星,假动作与真实的杀招交错,里昂的呼吸逐渐有些急促,但对方却稳如磐石。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男人逮到了里昂的破绽,一刀划破他的大腿内侧,里昂吃痛分神,又被男人一脚狠狠踢中胸口飞了出去,撞断了数根石笋。
妈的。
里昂咳出一口鲜血,体征监测警告在他的视网膜投影里闪烁个不停:“如果我该认识你的话……那真是抱歉,我可能忘了太多不重要的事了。”
“我早知道你可怜的小脑袋承受不住PTSD,里昂·斯科特·肯尼迪。我收回先前关于你身手的那句话——你现在弱得像个小屁孩。”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关心。”
奇怪。里昂虽然从男人的语气和表情里尝到了巨大的恶意,但并不觉得他有立刻杀了自己的意思。他不该抱有这种侥幸心理,但他的直觉却很响亮地这么告诉他。
“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你当年‘杀’了我这件事?“
里昂意识到自己的头痛不是幻觉。他皱着眉试图回忆,但最后也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聊。”男人没有再继续向前,只是停在那里,手中抛接着匕首,语气里是浓烈的失望。
里昂突然感到一阵挫败。他张了张嘴试图辩驳,但只是又咳出一口血沫。
“现在杀了你又怎么样?你就像个白痴一样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脑子空空,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道忘到哪儿去了。“男人用有些自嘲的语气说下去,”……真他妈没劲。“
“……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里昂的不爽也到达极点,强忍着不适开口,”从刚才开始就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说得我像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一样。“
男人突然重新向他这边靠近。里昂想要站起来,但背部的痛楚让他一时难以行动,只见男人蹲下身来,膝盖径直压在他一条姿势有些扭曲的腿上,里昂痛得呼吸困难,而男人视若无睹,只是凑得更近,一只手揪起他的领口缓缓收紧,蓝色的眼睛冷得可怕。
“克劳萨。杰克·克劳萨。“
“我记住了……咳……克劳萨……。“
“现在的你根本没办法阻止我。夹着尾巴滚回家里去吧,肯尼迪。“
克劳萨恶狠狠地松开里昂的领口,在后者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转身离开了,留下里昂一个人坐在原地,头痛得像有人往里面倒了一整盒刀片。
杰克·克劳萨……
里昂拿出终端,沉思良久,最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哈尼根。“
“我找到阿什莉的线索了。但在我报告之前,我需要知道一件事——“
“杰克·克劳萨这个人,和我是什么关系?“
Chapter Text
“少校,这里是B小队!右翼需要支援!敌人竟然会——”
“回话,B小队!……该死的!”
恐怖的杂音随着耳机发声片的震动径直刺入金发男人的耳膜,混杂着电流与令人不安的咆哮。男人紧握着手里的无线电对讲机,但对面再也没有回音,唯余一些粗重如野兽般的喘息与不祥的咔嚓声响,像骨骼被碾碎、像血肉被吞食。男人沉默地切了频道,继续呼叫着其他仍在行动中的队员,嘱咐他们小心行事——据现在的情报来看,他们的敌人会“死而复生”。
这不是第一个失去联系的小队。男人紧抿着嘴,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他亲眼见到那些东西被击中躯干倒下,又扭动着肢体站起来,直到被子弹贯穿头部才彻底停止行动。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敌人,但现下他无法怀疑自己被派遣到此处的缘由。他只是一把武器,武器只需要扣下扳机射杀敌人,武器不需要思考。
哪怕他的左臂被怪物的触手刺穿,他的第一想法也会是:如果这只手废了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就无法战斗了?
——但他向总指挥部的求救毫无回应。没有支援、没有补给,最后他不得不举枪对着曾经的队友,那些曾经闪亮的眼睛此时只有一片死寂,泛着青紫的皮肤仿佛长满了尸斑,喉咙里回响的也不再是火堆旁的那些笑话,而是嘶哑如野兽的低吼,和无意义重复的破碎字句。
他不得不杀了他们。
随着最后一声枪响落下,男人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的人。那人正面朝着他,夕阳从他身后的一株树木背后投下苟延残喘的红色,也将他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而刚刚杀死最后一个队友的男人面朝着夕阳,微弱的残光刺入他充血的眼睛。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里昂·肯尼迪。”
***
里昂在湖岸边的山洞里坐着,面前是一堆篝火。他五分钟前随手借了祭坛边的火把燃起这个小火堆,火光在石壁上投下他的影子,随着一点风声不安地跳动。湖面上的风很大,将死水的腥气吹进来,于是里昂将掌心靠近火焰,感受一些活物应有的温度。热风从他的指缝间流走,烤热他的脸颊,燃烧的噼啪声不时带出火星,但里昂却感觉不到一丝慰藉。
十分钟前他向哈尼根抛出疑问,他不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因何视他如仇敌——并非只是因为立场上的龃龉。哪怕里昂的工作让他不得不切断一些主观上的情感感知,他也能读出对方眼中纠缠的恶意。与先前如行尸走肉般的敌人不同,他们不会这样痛恨地叫他的名字。这个自称克劳萨的人认识自己,而且不止于认识而已。
而且里昂更在意的一件事是,这个人竟然很熟悉他的格斗技巧。
他们虽然只经历了一场短暂的白刃战,且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里昂几乎是一直在调动直觉应对,无暇仔细观察对方的套路,但现在回想起来,男人竟然像是能够读懂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里昂格挡的习惯、进攻的机会,像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们刀刃相接的声音极度危险又悦耳,试探进退的节奏几乎可以用合拍来形容。里昂回忆了一下男人的神情,他看起来像是在享受这样的战斗,而里昂自己似乎也抱有同感。
是什么新型的眼部植入体功能吗?比如根据行动轨迹做出动作预测之类的?
又或者说,如果他们真的曾经认识——
哈尼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愣住了。她是一个很出色的情报人员,倘若她对此人也一无所知,只会立刻为他检索需要的资料,而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官方的资料我传给你了。但他已经被判处身体死刑很久了,里昂,难道这件事和克劳萨也有关系吗?”
“这么说,还有非官方的资料吗?”里昂敏锐地捕捉到话语中的漏洞。
“目前可以公开的只有这些。”
她没否认。于是里昂换了种问法。
“虽然现在这么说有点不合时宜,但等我回去之后,要不要单独一块吃个饭?”
“里昂,专注任务。”
随后里昂的终端一角亮起了新消息的提示。
“那我就当你答应啰。阿什莉应该就在附近,新情况我会及时汇报,放心吧。”里昂一边维持着通话,一边点开收件箱内的未读消息。发件人的姓名显示为未知,他又扫了一眼附件,发现包含文档与图片,“……谢谢你,哈尼根。”
“好的,祝你顺利。还有……一切小心。”
里昂挂断了终端。不知是否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哈尼根的最后一句话饱含深意。
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里昂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打开了附件。他对太长的文档一向没有太多耐心,因此捕捉着关键词迅速浏览下去。
“……入伍……好年轻的少校……不过有这样的履历也不奇怪。”
“……担任特殊训练营的教官……成员包括……”
“……里昂·斯科特·肯尼迪。”
里昂觉得自己失聪了片刻。
他先前短暂地做过一阵警察,当时他曾经接手过一起案子,起因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女孩。女孩数日没有进食,已经虚弱至极,初入警局不久的里昂热心地用自己的信用点买了些自动售货机里的东西给她补充体力,并询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女孩说自己是在街上和父母失散的,但幸运的是她还记得准确的地址。里昂自然愿意开车带她过去,路上女孩有点腼腆地说,她的妈妈要过生日了,虽然爸妈平时总是吵架,但她还是给妈妈准备了礼物,希望她能开心起来。
他们就这样到了女孩说的公寓楼,虽然到处都是涂鸦,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抽烟,用充血的眼睛示意他们少管闲事,楼里还弥漫着一股垃圾味儿,但现在这样的公寓一抓一大把,也不算多稀奇。于是他们到了房间门口,却发现房门没关。里昂喊出身份,里面没有回应,他只好径直进入,但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被翻乱的抽屉、四散各处的衣物、行李箱滑轮在肮脏的地面拖行的轨迹、摔得粉碎的相框——但本应在此处的父母却无迹可寻,这间房子也实在不能被称之为一个“家”。他敏锐的观察力告诉他一个事实:女孩是被遗弃的,她的父母已经逃走了。
当时的年轻里昂也觉得自己失聪了片刻。
他以为这里会有他要找的一切,却只听到查无此人的寂静。
哈尼根给了他答案,但他得到的只有更多的疑问。
里昂开始试图回忆他在训练营的日子。他记得那里的训练极度严苛,好几次他都差点送命。他也没少被人严厉地指责,对身体和能力的羞辱几乎是每天都有,变着花样听到耳朵起茧。但他很快意识到其中的不合理:哪怕是他这样活了许多年的人,记忆杂乱如麻,也总不该一点儿都不记得。他的训练营记忆的确缺失一些信息,尤其是担任主要教官的那位,在他的脑子里被其他人的身影代替,又或者干脆是一团混沌的迷雾。
里昂接受过精神方面的辅导。他知道这和PTSD造成的失忆不一样。因为在他试图回忆这个空白的人影时,没有任何痛苦的情感被触发。
他继续读了下去,几个大字烙进他的视野。
“小队全灭”
“直升机事故”
“失踪”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行动代号为“哈维尔”,目的是剿灭盘踞在南美的毒贩,但克劳萨率领的小队在南美雨林遭遇了相当恐怖的敌人,以至于整个小队除两人外全部死亡,克劳萨本人也受了很重的伤。里昂觉得有些奇怪,以克劳萨的履历和能力而言,会遭到如此惨重的损失实在是小概率事件。但当他看向幸存者的名字时,一阵寒意爬上了他的脊椎。
里昂·斯科特·肯尼迪,赫然在列。
这太不对劲了。里昂开始有点反胃,但他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继续看下去。
“反抗联邦军”
“叛国”
“判处身体死刑”
而击败并俘虏克劳萨的人……没错,又是里昂·斯科特·肯尼迪。他因此得到擢升,获得了当下的地位与克隆身体的权利。
里昂突然感到一阵空虚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参与了这个男人的人生,但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他妈的太不公平了。
他比自然的人类年龄多活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内他起初自认为在帮助联邦国排除危险,保护普通的民众,并执行总统的特派任务,解决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件。第一次在任务中死亡,并重新在克隆体内醒来时,他甚至觉得内疚:自己本该死去的,这样的失误不应该出现。真实的死亡带来的疼痛和精神创伤也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无法入睡、耳鸣、幻听、眩晕、止不住地呕吐,需要借助药物才能稳定精神。但后面他逐渐变得熟练于此,繁多的工作任务也不允许他进行思考,他只需要接受命令、领取装备、到达任务地点、执行并返回。到后面他为了保护平民甚至会与敌人同归于尽,巨大的疼痛再也无法摧毁他的精神,他只需要一如既往地服用药物熬过去。哈尼根警告过他克隆体需要消耗经费,让他节约使用,但他每次只是笑笑,表示那时的确千钧一发,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里昂有时也会想,自己现在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但继续想下去就是深渊。他只能继续强迫自己看着未来,说服自己还可以拯救更多人。
现在他突然知道自己的记忆里有着相当大的一块空白,以前那些被压抑的愤怒和困惑突然一股脑地冲上他的喉口,像鲜血混合着岩浆,像冻得冷硬的刀片。
里昂吐了。
呕吐的感觉不好受,他的眼泪鼻涕都被挤出来,在岩洞里滴了一地。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痉挛,喉咙里挤出气泡的声音,吐出的东西由酸变苦,但他丝毫不打算停下。
过了许久,里昂才勉强停止了呕吐,靠着岩壁坐了下来。
他思考了片刻,单手拿出终端,点开那个未知的发件人,回复了一条消息。
“我需要我原始的记忆备份,没有修改过的。”
五分钟后,他得到了回复。
“我没有这个权限。很抱歉。”
这一次,对方也没有否认他的猜测。里昂突然觉得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闭上眼。
他猜对了。
不是他遗忘了克劳萨,而是有人将克劳萨从他的堆栈里删除了。
非要做到如此地步的理由有很多,里昂粗略地在脑内过了一遍,觉得每个理由都荒唐又合理。但他突然没有耐心了,想要获取真相,最快的方式只有一个。
里昂突然撑起身,去湖边捧了一捧水,把嘴巴洗干净。然后他迅速地收拾了装备,熄灭了火堆走出岩洞,向着远处高耸的黑色山峰迈开脚步。
如果让他失去记忆的人不愿回答他,那不如直接去问另一个当事人,更何况这个人又是他任务途中无法避开的一道障碍。
他要当面去问克劳萨。
***
克劳萨坐在一堆监视器前面,面无表情地揉着眉心,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和里昂的再次见面糟透了。他预想过许多种结果,但完全没想到这小子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虽然脸上还是当年那副愚蠢的天真表情,但这次格外令人作呕。
——但不排除有一种可能性,有人修改了他的记忆。
克劳萨突然觉得好笑。他们认为里昂好用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他们不惜代价要将他脑内的一切不稳定因素排除,只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听话的工具。而自己当年也曾经做过忠诚的鹰犬,结局却截然不同——他和整个小队都被视作弃子,如果不是因为里昂那小子多余的怜悯,他现在已经和当年的战友们一起长眠在雨林里,更不会有后面的这些烂事。他在上一段生命的最后试图反抗过,和他并肩作战的反叛军看起来都像他曾经的兄弟,但新秩序无情地将他们碾压,成王败寇已是定局。
他以为死刑能给他一个痛快,但想不到被冰封了百年的意识还有被唤醒的一天。
然而现在的他就是自由的吗?
但克劳萨不在乎这些了。更何况他的确获得了肉体上的力量。倘若有机会能让他将世界搅个底朝天,他当然乐意接受。
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他把视线投向对面房间里的病床。床上躺着一个金发的女孩,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数个输液袋挂在她的头顶。女孩双眼紧闭,但生命体征平稳。
萨德勒需要总统的女儿说服她万人之上的父亲,并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为他们的诉求站台。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会有什么政治立场?她的言论能够赚取相当一部分人的赞成票。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听话的人偶,而她的主人正在大洋彼岸坐收渔利。她甚至可以从最核心的地带将普拉卡渗入白宫,没有人会提防她。一旦掌控了联邦国元首,掌控这个世界也不在话下。
现在他们正在收集阿什莉的生物数据,并对普拉卡做最后的调整。他们的科研部门将普拉卡与植入型芯片结合,让普拉卡的活动更容易被监测,且可以与智能义体建立连结,在强化肉体的同时,也能够适应目前的智能化武器。
而克劳萨的任务就是,保证这个过程不被打扰。
虽然他很不乐意承认,但目前他们遇到的最大威胁恐怕就是里昂。哪怕他现在一无所知,但当年的那些本事完全没落下。即使现在杀了他毫无意义,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某个屏幕上的小光点突然开始闪动,旁边的数字坐标不断变换。克劳萨啧了一声,起身收拾好装备,离开了监控室。
***
里昂经历了相当一场苦战。他面前遍布各式各样的机关陷阱,以充斥其中的军人逻辑来看,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做的。更别提还有成群的敌人,比起训练有素而言更像是被人指挥着的棋子,毫无自主意识,只是一味地攻击。里昂的体力快要到达极限,他中途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给自己来上一针激素,即使这东西令他立刻流出了鼻血,也总比就这么死了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独自通过这片敌区的希望十分渺茫。
他暂时隐蔽起来,打开终端呼叫哈尼根。
“我需要火力支援,哈尼根,坐标已经发过去了。只需要掩护我通过这片区域,后面的事情我会自己解决。”
“……里昂,听我说。”
哈尼根的声音和平时不同,终端上也没有浮现出她的脸,里昂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现在这样和你说话很冒险,但我觉得你必须得知道这件事。恐怕你只能计划着使用你手头的补给了,也不会有火力支援。联邦国在十个小时后会向你的坐标进行大规模毁灭性火力打击……你最好快点离开那里。”
“……什么?那阿什莉——”
“我要切断通话了,里昂。我尽量将我知道的情报发给你……你一定要快点离开。”
通讯中止了。里昂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消息,心里那块虚无的空洞正在逐渐扩大。
终端的响声将他拉回现实。里昂迫不及待地点开收件箱,查看着发来的图片和文字。光明会的标志布满街头,群情激愤的人们用肉体冲击着手持防爆盾的武装人员。他们呼喊着神赐肉体的口号,叫嚷着要夺回死亡的自由。另一个文档中则显示,联邦国的总统目前还未公开露面表态,但他的办公室门口增加了保卫。里昂使用芯片破解了旁边的加密注释,是哈尼根的留言:总统的人身自由被控制了。
真是哪里都一团乱啊。
一份许可文件上则写道,因为阿什莉·格拉汉姆被杀害,将对光明会所在坐标进行火力打击。这份文件措辞严密,行文规范,理由充分,只差总统亲自签字。——但明明这女孩还生死未卜,里昂连她的尸体都没见到,且除他以外,应该也不会有人更接近阿什莉所在的地点。难道这只是一个理由罢了?
五分钟后,里昂确认了一个事实。
联邦国高层内部出现了内斗。而他成为了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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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在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上等待,面前是一堆尸体和垃圾。一小时前,他破坏了防卫前哨的通讯系统,同时收到了路易斯的联系,在初步了解情况之后,对方表示会送一些补给过来。于是十分钟前他“清理”了这片区域,尽可能搜刮了能用的武器和弹药,将准确的汇合坐标发了过去。
“想清楚了?你来了说不定会死的哦。”
“别把我想得那么没用,桑丘。嘿,¡Aléjate(闪开)!……我先挂断了,等下就到,放心吧!”
通讯在一阵枪声里中断了,里昂不由有些担心。
十五分钟后,一辆脏得一塌糊涂的改装车冲到里昂面前刹住,四个全地形轮胎溅满泥水,玻璃上泼洒着相当惹眼的血迹。即使表面覆盖有防弹材料,里昂还是一眼就瞥见车身上的数个凹坑。里昂抬起头,看见驾驶位的男人笑嘻嘻地朝他挥手,似乎还有隐约的吉他声隔着玻璃传出来。
好吧,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路易斯动作轻巧地从驾驶座跳下来,车载电台内播放的弗拉门戈曲目跟着他欢快地涌出。他用手指骨节敲了敲车门,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和你说了我命大着呢。”
里昂的眉头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松开了点。他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重重地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后者佯装吃痛地惊呼一声,却没有闪身躲开。
“我带了营养补充剂,吸入式治疗喷雾,一些弹药,几件武器,当然还有足够的爆炸物……你知道带着它们一路颠上来有多危险吗,我可能差点就上天了。”路易斯絮絮叨叨地嘟囔个不停,但里昂知道他没有真的在埋怨的意思。虽然如此,他还是很感谢路易斯,明明他没有理由被自己卷进危险之中,但他还是来了。
“谢谢你。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出去,你半年的酒和香烟都归我包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看起来这次是真的很危险啊。”
“其实哪次都差不多。”里昂长出了一口气,语气里没什么波动,“但这次有件事,我非弄明白不可。”
“居然还有能让你这么在意的事啊,明明每次见你都一脸死相。”
“毕竟有人不经允许就动了我的脑袋,让我忘了很多事情。”里昂一边检查着弹匣,一边继续说着,“我还是挺生气的。别以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啊。”
“那么,你需要帮把手吗,桑丘?”
里昂摇了摇头。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路易斯。现在我只希望你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成功了,到时候能让我搭个顺风车吗?”
路易斯的表情严肃了些:“那当然。还有,里昂——普拉卡分为两种:支配与服从。顾名思义,支配型的普拉卡可以命令其下阶的服从型。此外,普拉卡给人带来的强化非比寻常,光明会甚至将它和智能芯片做了结合,让它能更好地适应各类武器。但代价是对身体的适应性要求更高,被植入这种芯片的很多人会因为排斥反应死去。”
里昂的动作顿住了,但路易斯似乎料到他的反应,只是点燃一支烟,继续说下去。
“他们之所以还没有进一步的公开行动,应该是还在采集阿什莉的生物数据,然后进行模拟适配。这个过程也需要时间。”
“路易斯,你为什么……”
“如果你想要扰乱他们的节奏,我的建议是从生物实验室下手,让适配无法进行,然后趁乱将阿什莉救出来。但是不排除他们会孤注一掷的可能性,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路易斯咬着烟嘴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飘散在二人之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还记得我去年参与的封闭项目吗?你可以说我杀了人,里昂。”
“……”
“也别认为我这是在赎罪什么的。我当时做了身为研究人员该做的事,现在做了身为朋友该做的事。之后怎么办随你,但我希望你能安全回来。”
里昂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
“实际上……我仍然很感激你,路易斯。之后的事情,等我活下来再说吧。”
路易斯有些愣住。他觉得现在的里昂和平时有点不同,但又丝毫不令人觉得意外。就仿佛一辆开了几十年的老车,虽然内外装都翻新过,性能也尚且正常,但偶尔失灵的空调、不时传出的异响、迟缓的起步速度等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它总有一天会彻底罢工。然后终于在某一天,这辆车突然在路中间抛锚了,此时驾驶者大概就是现在这种心情。
虽然面前的里昂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眼眶下方有淡淡的骨骼痕迹,眼角处铺开三十多岁的细纹,下颌也遍布着一些浅色的胡茬,但他知道里昂活了很久,漫长的时间带来的精神负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且这样的寿命恐怕不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更不可能是一种享受。路易斯敢打赌,这么多年来,里昂大概一直都是作为一把好用的兵器活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用来佐证的事实是:他们每次见面时,里昂眼睛下面都挂着不容忽视的黑眼圈;且一开始认识的时候,这个亚麻发色的年轻人还会聊聊自己的工作,到了后面只剩下沉默和一杯接一杯的酒,顶多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关于物价、关于哪家餐馆还有值得一试的非合成食品、关于人最多可以熬上多久不睡觉,但永远和工作无关。
“好。”他最后也只能点点头,把剩下的话塞进掌心里,拍了拍里昂的肩。
里昂也回以一个微笑,但路易斯觉得他多少还是有点苦着脸。
可能苦太久了,一时改不回来了。
里昂将装备和弹药都收拾好,做了个深呼吸:“那我就出发了。你一定要现在就撤离,路易斯,时间不多了。”
“放心吧。一路顺风,桑丘。”
里昂转过身去,按照他先前搜刮到的内部地图,向着建造在山内的设施进发。片刻后,他听到背后传来的引擎发动声,于是加快了步伐。
生物实验室位于建筑的最底层,里昂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就从守卫身上拿到了前往该层通道的门禁卡。虽然方式不怎么和平,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知道尸体被发现时可能会触发警报,也知道这设施内部布满监控,即使他尽可能使用眼部插件入侵每一个拦在他面前的摄像头,但画面的异常迟早会被察觉——毕竟现在他知道在监控对面的人是谁。现在只希望那个人不要来得太快,至少让他为阿什莉争取些时间。
位置越向下,设施的温度越低。里昂意识到自己体表的汗毛开始竖起,于是抬手将风衣的领子往上提了点。路过的一间实验室中的中控系统显示,目前室温已经降至10摄氏度,里昂直觉认为这是抑制生物活性的一种方式。不管他们想抑制的是什么,里昂都希望这项功能不要失灵,他只是路过执行一下任务,无意打扰,不管是什么,看在他做了一百年苦力活的份上,放过他吧。顺带一提,中控系统内确实没有相关的信息,但里昂却获取了一份排班表,上面清楚地写明了巡逻任务的安排。
敌人的数量逐渐密集,而且都穿着相当厚实的防护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总会在过关斩将的过程里耗光有限的资源。里昂一边在巡视死角里穿行,一边等待着机会。
机会来了。
一个守卫走到了其他守卫的视线范围之外,开始走向通道的入口,途中经过了一个杂物间。那间房间似乎被用来堆放废弃物和不值钱的耗材,因此没有安装监控——这是眼部植入体扫描的结果。
守卫在入口接到了一个医用保温箱,转过身开始从来路返回。机不可失,里昂立刻拆开了附近一处通风管道的入口,顺着终端根据扫描结果为他模拟的路线潜入进去。金属的管道更是冷上加冷,把里昂的手指尖都冰得通红,而他仿佛浑然不觉:低温训练也是他当年特训的一部分,这点小意思还是受得住的。
他需要弄点动静出来,把对方引到房间内。
里昂思索了半秒,卸下了通风管道的挡板,直接跳了下去,随即迅速地向前一个翻滚,隐藏在高大的器材架后面。坠落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守卫的注意,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这位守卫能做的最佳选择就是暂时放下手里的保温箱,握着冲锋枪进来看个究竟。于是里昂得以借着一堆纸箱的掩护绕到守卫背后,轻而易举地扭断颈椎解决了他。然后他脱下对方的防护服,套在自己身上,且因为尺寸足够宽大的缘故,他可以隐藏自己的装备。
防护服的头盔里有股腐烂的臭味。里昂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男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发青,明明刚刚才搞定他,看起来却已经像是死去多时了,甚至泛起了大量的尸斑。里昂定了定神,尽量忽视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然后将尸体拖进纸箱堆里。
现在才是要紧的地方:如何混进去。
根据先前的排班表来看,守卫以十人为一组,每四小时不同组间进行一次大轮换,组内每半小时进行一次内部小轮换,其中八人两两一组,依次轮换至组内的下一个地点,两人作为机动组分别保持巡逻,并在轮换时顶替其中暂时无人值守的位置,如果有临时任务需要执行,也是由机动组负责。里昂干掉的这位自然属于机动组,这就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他也不由得思考:根据这个倒霉蛋的尸体来看,似乎也是普拉卡的实验受害者,也就是说,光明会应该同样使用了生物芯片控制他们。但既然如此,不是直接通过支配型发号施令就好吗?为什么还有可以参照的排班表呢?
也许,普拉卡的支配能力并不是全知全能的,能够传达的信息量有限——因此在需要控制大量人员进行某种精密安排的行动时,需要调动他们的能动性,进行有限的自主思考,从而提高命令的效率?
算了,想多了头痛,留着回去问路易斯吧。
他现在需要完成这个人的任务:运送保温箱。里昂将匕首藏在身边便于拿取的位置,提起保温箱,就这样抵达了生物实验室最外层的大门。门口的两个守卫自然地制止了他,但片刻后似乎是接收到什么命令,对他放行了。
目前都还在计划之中。里昂经过了三道门,但在接下来的一扇门前,他被守卫拦得有点久。就在里昂失去耐心的前一秒,从实验室深处走出一个研究人员,按下了两扇玻璃门之间的开门键,一脸木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保温箱转身送了进去。现在他两手空空,怎么想都知道这个临时任务已经结束了,他头上应该跳出一个经验值的奖励提示,然后转身返回。
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以前有人教过里昂,别想,靠直觉。虽然他记不起来具体是谁说的,但现在他的直觉正在大喊,告诉他立刻马上就这么做,不然就真的没戏唱了。
3、2、1……摄像头控制完成。
里昂拔出了匕首,极为迅速地插入了面前守卫的喉咙,并横向切开了对方的气管。大量的鲜血涌入气管内部,守卫立刻被窒息了,只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身体向下滑去。里昂将他踢倒在地,顺着被血液搞得滑腻腻的地面向前一推,尸体的头部卡进门缝,止住了正在自动关闭的玻璃门。里昂伸手进去,用沾着血的手按下了开门键,然后立刻将匕首转了个手,顺着门缝向内掷去,只见那名还没走远的研究人员应声倒地。
尸体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哪怕他们刚刚完成换岗,他最多也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里昂抖掉匕首上的血迹,迅速闪身进门,将守卫的尸体踢了回去,两扇门吱吱作响了一阵才开始挪动,缓缓关闭了。他脱下身上血淋淋的防护服,又把臭烘烘的头盔丢到一边,不由得松了口气,从嘴唇之间吐出一些发白的雾。
这里接近生物实验室的核心,温度比之前还要低。里昂从研究人员背后拔出匕首,摸到门卡,又披上对方还未来得及被血液浸透的外套,拎起之前的保温箱,随后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前进。接下来的进程简直堪称顺利,他一边利用眼部插件控制摄像头的角度,一边在制造出的盲区内前行。现在只需要找到核心系统,将他手头的病毒程序植入,并破坏生物数据匹配仪器的运算进程,就能拖延相当一段时间。但愿这些时间足够让他找到阿什莉,并带着她撤离。
现在拯救阿什莉对他而言已经无关任务。他只是觉得,不该让这无辜的女孩丧命。
站在最后一道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将门卡从上至下刷过卡槽。
门开了。
里昂简短地环视四周,察觉到一种机械般的忙碌气氛。坐在各种仪器前的明明是人,但视线空洞,敲打键盘的声音也过于规律,如同死气沉沉的傀儡。他很快注意到唯一一台还未息屏却无人操控的电脑,于是快步走向座位,一边佯装操作,一边将带有病毒程序的储存芯片插入机子。哪怕是分机也没有问题,只要在同一处局域网连接,程序就能够顺藤摸瓜爬入内部,将核心一举破坏。
屏幕角落弹出一个进度条,开始缓慢前进。
很明显,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拖到这个进度条结束,傻瓜都看得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实验室的灯突然转红,随即警铃大作。所有位置上的人立刻起身,在闪烁着的不祥红光之下,一股脑向门口涌了过去。
糟糕。
是混在人群中一起出去,还是独自守在这里,确保程序安装完成?
里昂没有思考的时间。
一把短剑般的匕首正横在他的颈侧,寒光慑人。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这不肯善罢甘休的臭脾气还是没变,里昂……真是愚蠢至极。”
“……克劳萨。”里昂缓缓举起双手,但心里却有截然不同的盘算。
“答对了。我该夸奖你吗,漂亮小子?”
“把废话留给你自己吧。”
话音未落,里昂双手撑住座椅,猛地用力腾空翻了个身,右腿自下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狠狠向身后的人踢去。克劳萨立即用小臂架住这一腿,里昂毫不迟疑地撑着扶手在半空扭转身体,转而横向踢了过去。克劳萨不得不闪身躲开,里昂就此得到喘息之机,借力跃下座椅,在地面站定,并快速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换到正手如冰锥状持握,与面前的人对峙。
杀意隐隐弥漫开来。
“反应还不错,菜鸟。但光有反应可不够。”
里昂的额角跳了跳,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当年的魔鬼训练营,似乎他仍是那个被动到只能吃拳脚的新手,而对方则是永远黑着脸的教官,黑到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我不是你的新兵蛋子。”他皱着眉,突然感觉非呛上这么一句不可。
克劳萨不怒反笑:“嘴硬对你没什么好处。”
二人握着各自的匕首,开始向侧面挪动步伐,视线随时注意着对方的破绽。克劳萨这时才注意到,里昂与他记忆里的样子有所不同:他的面庞更加瘦削、也更成熟,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以上,眉宇间虽包含些许疲惫,但那双蓝色的眼睛更显锐利。克劳萨如同捕食者一般牢牢盯住那双眼睛,直到里昂身后的电脑露出一角,那双眼睛下意识向侧下方闪动的一瞬间——克劳萨出刀了。
里昂因顾忌着程序的缘故分神,格挡慢了一步,导致克劳萨的刀尖划破他的袖口,擦出一道血痕。这一破绽立刻被克劳萨捕捉到,接下来的攻击频率明显加快了,每一次刺击与挥刀都试图将里昂逼出坚守的区域,但里昂也绝非善类——他沉下心思,双眼紧锁着克劳萨的行动,眼中的智能植入体仍在为他分析对方的行为模式,并构建轨迹预测。
警铃声仍充斥着房间,工作人员已经疏散完毕,但二人对震耳欲聋的警报视若罔闻,仿佛空气中只剩下他们的肢体与冷兵器碰撞的声音,余光也只容得下彼此脚步与身形的动向。在对峙者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呼吸也成为一种线索,能够捉住破绽的人才能获得先手之机,而想要做到这点,无疑需要相当程度的集中力和观察力。
他们二人都满足这一点。
里昂神情严肃,压得极低的眉头下方是一双温度降至冰点的蓝色眼睛。克劳萨倒认为这一点值得欣赏,这是完全符合“武器”身份的眼神,是他训练的成果之一。也正因为如此,他现在可以用出点“真本事”对待他,哪怕里昂对过去仍然一无所知,但现在的他,勉强够格了。
里昂处于守势,克劳萨先攻。
匕首的寒芒掠过他的侧脸,里昂及时躲避,手中的刀刃自内部切入,格开克劳萨手臂的同时,攻向他的惯用手。克劳萨反而将手臂向下压去,手肘施力将里昂的攻势撞开,匕首于空中迅速完成一个抛接,向里昂的防御薄弱处刺去。里昂呼吸一顿,下意识闪开,他脑内的智能系统正在提醒他警惕下盘攻击——但里昂的直觉竟先于这一声提示,他侧步滑到座椅后方,用椅子下方的金属支撑格住了来势汹汹的一脚。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如何做一样。
在里昂的背后,进度条默默过半。
接下来的过招堪称胶着,二人都不肯退让半分,里昂的冷兵器使用娴熟,体术更不遑多让,甚至能将克劳萨逼退一段距离,里昂的防守区域也得以扩大,不再需要在狭窄的工位上辗转腾挪。而克劳萨也不拘泥于传统的格斗套路,奇招频出,其反应与速度逐渐超出人类能够达到的水准。里昂猜测这与普拉卡有关,于是更不敢怠慢,他告诫自己一定要保证将克劳萨留在视野之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克劳萨觉得有趣。
即使里昂不记得关于他的事情,但与他交手的感觉,和百年前几乎一样。
他学得很好。
里昂也在对峙中抽出些精力进行片段思考:他很了解面前这个人的招式,与他交手时甚至有种异样的熟悉感,仿佛他们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做过。
里昂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贴合着手套的掌心微微被汗浸湿。
他在想,希望自己是找对了人。
几次交锋间,病毒程序的进度爬升至75%。
克劳萨似乎想迅速结束战斗,他的步伐快了起来,攻势也极为凶暴。
“原来你也会沉不住气啊。”
里昂并不是白当了这么久的特工的,说他天赋异禀也不为过。就在这几次短短的白刃冲突中,他已经适应了对方的攻击节奏,甚至找回了些许余裕,能够开口调笑几句敌人。对面的克劳萨发出一声嗤笑,毫不客气地回敬:“还不是因为有人开始变得无聊起来了。就这点本事吗,新兵?”
里昂的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不爽。
“如果你连我都打不过,岂不是连新兵都不如?”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两人的刀刃在说话间又碰撞几次,溅出一些刺眼的火花。
——但他的体力确实要不行了。什么啊,早知道他要和这样一个怪物大兵战斗,出发前绝对多申请一笔奖金。
不过哪怕他这样做了,看看目前的情况,也未必发得下来。
不知克劳萨是真的被他的话激怒,还是早就有此打算,里昂视野里的人突然消失了,当然不会是临阵脱逃的那种。里昂第一时间转过身去,下一秒只来得及正面格挡住对方突然袭来的匕首,那把武器不光长度惊人,力度也惊人,里昂脚下竟然因这样的正面格挡向后滑动了半寸,手掌心感觉到些微发麻。
还没结束。
明明是使用匕首进行的白刃战,克劳萨的攻击却势大力沉,招招致命。里昂从那张脸上读到了杀意和玩味,以及势在必得的自傲。他挡下一击,却很快又有一击袭来,两把金属利刃硬生生连续碰撞五次,每次的角度都刁钻又惊人,如果不是他掌心内的老茧和靠谱的战斗手套起到了相当程度的缓冲作用,里昂的匕首恐怕早就脱手飞出了。
别小看我啊,混蛋。
里昂虽然经历过几次克隆,但克隆出来的身体对他而言过于娇嫩了。即使肌肉和神经都处在最佳状态,但他仍会坚持训练,在新的身体上留下伤疤、磨出老茧。这不是什么受虐狂的癖好,而是他深知,大意只会带来血的教训,训练的结果永远不会背叛他。
里昂主动向前发动攻击,这次轮到克劳萨格挡。一、二、三,里昂的刺击速度竟然不输于对方,硬是将克劳萨的防御逼出一丝破绽,于是里昂飞身踢去,正中对方侧脸。一般人吃上这一下恐怕会当即不省人事,而克劳萨只是甩了甩头,对里昂抛出一句:“就这样而已?再来!”
烦死了,这样下去不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吗。
里昂再度发起攻击,而克劳萨以相应的实力回应他。
但不得不说,他很久没这样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近身战了。
他们的每一次交手、每一次试探,都像是经过无数次切磋一样。如棋逢对手,值得为此兵行险招。里昂逐渐放开了防御,转而以更加猛烈的攻击应对,而克劳萨似乎对此也十分满意,言语间不乏对里昂挖苦般的称赞。
病毒程序已加载95%。
克劳萨发起了终盘进攻。
一、二、三,里昂一边格挡,一边默数着对方的攻击次数。按照他的习惯来说,还有两下。
四。
时间似乎静止了。里昂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飘散,汗水从他的脸颊旁滑落,一切感官都被放大,而他的双眼紧紧盯住对方,只因这是一场稍有不慎就会丧命的死斗。
智能中枢的预测告诉他,下一次的攻击方向来自惯用手那边。
但里昂的直觉给出了相反的答案。
——用直觉,别想!
五。
那把如短剑一般的匕首突然被抛起并换了个手,与此同时,里昂朝着与系统预测相反的方向格挡。
火星四溅。
他赌对了。
因为换手的缘故,最后一次攻击的力度并不如之前那样大,里昂的格挡甚至将克劳萨的匕首震得脱手飞了出去。他抓住机会旋身踢中克劳萨的胸口,对方终于被他击倒在地。
程序运行结束,发出轻柔的提示音。信号顺着局域网传输至运算核心,瞬间将仍在进行生物信息匹配的程序吞噬,房间内相关的数台电脑屏幕开始弹出满屏的报错警告,意味着他为那女孩又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他做到了。
在程序完成的瞬间,两个人同时短暂地失去了目的。此时里昂正坐在克劳萨腰间,匕首抵在他的胸口,气喘吁吁,汗水湿透脊背。
“做你该做的事情。”
像是克劳萨的声音在里昂耳边突然响起。但他面前的人并没有开口,那声音却又真实得惊人,几乎不像是一个幻觉,而是他的记忆。
于是里昂俯下身去,垂在他面颊右侧的发丝将闪烁的红光隔开,克劳萨得以看见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睛里蕴藏着的、属于人的情绪。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前哨站的监控中看到的是什么:那是少数几处没有被干扰的监控之一,里昂站在几具已经死透的行尸走肉之间,鲜血泼溅满地,房间一片狼藉。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监控探头的方向,即使像素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仍然蓝得惊人,如海浪和天空,毫无保留地透露着坦诚和决绝,甚至赤裸得有些恐怖。那双嘴唇动了动,熟读唇语的克劳萨意识到他在说:告诉我一切。
里昂是如此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既然一直以来他的直觉都是对的,那么现在不如将一切继续交给它。
他低下头,吻了克劳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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