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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十七岁,我的婚礼在一片草地中举行。
一年后的冬天,我的丈夫像条狗一样死在寂静的雪地里。
我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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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响的时候我已经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很久很久了。曾经我很厌恶上学,也不愿意结交什么朋友,走在路上的每一秒都在计划着如何逃跑。我期待着我的生活如脱轨的火车般偏离方向,横冲直撞,就算结局是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也不要紧,但是当悲剧真正来临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错了。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和致命伤。
现在的我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机械地咀嚼着没有味道的饭团,整整齐齐地穿上校服,贴着墙根一步一步走我自己的路,曾经的我不是这样的,按部就班是我最忌讳的生活模式,学校是我任意进出的地方,没有人会管我,每天我都像幽灵一样游荡在街头,和满身刺青穿孔的青年们打招呼。除非那天丈夫说他也会去学校,那我就带上一大堆的糖果和药,踩着上课铃奔向废弃的教学楼。
亡夫生前一直按动着我狂躁不安的心,是抚慰我的安眠药,没有亡夫在身旁握住我的手,我甚至都无法正常入睡,但这已经是以后的故事了。
第一次见到丈夫,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待到很晚才回家。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保安大叔早就下班了,我独自一人走出校门。路上的雪很厚很松软,眼睫毛上结了冰,眼前便一片闪烁的模糊,鹅毛般的大雪仿佛要埋葬整个世界,只剩下不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发出金黄色的光,亡夫就穿着一件单衣光脚站在雪地里,头发覆满了雪,我走过去,他稍微抬起脸看了我一眼,我看到有一颗钉子穿刺在他厚厚的下唇上,有血珠滴落。
我再低头,脚底下的雪是红的。
我从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的,亡夫是人世间痛苦的载体,没有知觉的人偶,被穿刺了也没有哭闹的患者,疼痛,冰冷,恶心,屈辱,丈夫的体内可以源源不断地储存这些东西,好像这些糟糕的感受是别人送给他的礼物一样,照单全收,就这样,嘴角流着血,牙齿也被打碎,把这些“礼物”全都咽下去。
丈夫的发丝也融进了光里,灰蒙蒙的一片,像小狗的绒毛,像飘落的蒲公英。我从那一刻开始震惊,原来这意味着是我捡到了他。是我先捡到了亡夫,然后他收留了我——在他瘦骨嶙峋的怀抱里收留了我。
亡夫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疤痕,有些伤口是被小刀割伤的,最底层的褐色痕迹是烫伤,皮肉狰狞地拧在一起、呈暗紫色的血块是被烟头灼烧过的痕迹。我抬头看他的脸,下巴凝固了很多血污,但是没有其他凌虐的迹象,亡夫的脸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漂亮。他的耳朵上打了很多个洞,叮叮当当戴了一堆饰品,真好看,像十二月的圣诞树,有些已经磨掉色了,看上去廉价且穷酸。我知道耳洞是他主动去打的,故意要打在最痛的位置上,打完之后他就绝望了,因为他发现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穿刺带来的疼痛永远不会让他快乐,但是他逃不掉。
我瞬间明白了他为什么冰天雪地还要待在外面,那些伤口火烧般的刺痛,他宁愿死在雪里,被冻到四肢麻木,也不愿意被找到。丈夫的血滴在雪地上,殷红得吓人,像是丈夫的生命流淌出来浇灌的鲜花在拼尽全力地燃烧着。我轻轻握住丈夫的手,粗糙得像干枯的树叶般剐蹭着我的皮肤,丈夫好像当我不存在,反应迟钝地把一直盯着地面发呆的眼睛慢慢转向我,丈夫的眼睛里一直是没有光的,像言听计从的提线木偶。这不怪他,他从没被当作人看过,能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成功把他牵回了家,一路上丈夫都默不作声地低头跟在我的身后,我很开心,家里终于有了第二个鲜活的生命体。我从箱子的最底部找出了很多没用过的毛毯和被褥,平整地铺满客厅,让他睡在上面。
第二天,丈夫消失了,地毯上沾有斑斑血迹。
我跑出家门,发现有一辆破旧生锈的自行车倒在门口。当时我不知道,还以为是破烂,其实那辆车是丈夫从河里捞上来的,勉强还能骑,是唯一能陪伴着他的东西。丈夫死后我去案发现场见到了那辆自行车,车轮都被撞成了莫比乌斯环,几乎成了一块废铁。车筐上的铁锈被丈夫的鲜血浸泡得发亮,是暗红色的。
我其实从未想过丈夫也是和我一样的高中生,原来他也被允许属于人类的范畴,我不明白为什么圈养他的人肯让他去上学,丈夫一周有四天都不在学校里,不是因为叛逆或厌学,而是因为被打得太严重了根本无法上学,拖着这副凄惨的身躯去学校的话肯定会闹出乱子来的。直到丈夫死了我都不知道那些不在学校的日子里他都被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这节上的是国语课,我提着书包在学校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结果在体育馆的泳池边再次遇见了他,原来丈夫也是会逃课的坏学生。散发出刺鼻消毒水气味的池水淹过了他的小腿,连膝盖都被冻成了粉红色,丈夫的小腿有那么细,轻轻地搅动着刺骨的池水,我似乎看到有红色的水雾在漫延。丈夫转头看到了我,池水反射出的白金色光线像丝绸一样在他的侧脸滑动,我从未觉得丈夫这么像童话书里的白马王子,他身上的血迹都被擦拭干净了,但是。
但是。丈夫的一条胳膊是断的。
新鲜的绷带缠在他的左臂和脖颈上,脆弱的残肢摇摇欲坠。我叹气,丈夫总是活得像狗一样可怜,但就是因为他坚持以这样一种窝囊的姿态苟活着,没有果断地抛掉自己的生命,我才能那么爱他。我的爱总得找到寄托,不可能虚无缥缈地找不到附着点,爱爸爸妈妈也是爱,爱一条小狗也算爱,那爱西村力怎么就不算爱了呢。是吧。
我伸手去摸小狗的脑袋,柔软的,滚烫的,丈夫对此依旧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我摸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发烧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好肉,我都不知道该触碰他哪里,我手脚胡乱比划着告诉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医务室,丈夫是聪明的小狗,很容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轻飘飘地拒绝了。我很惊喜,原来丈夫会说话,不是真的被饲养成了狗的样子。丈夫不愿意见任何人,他讨厌人类,去了医务室就会有人问起他的断臂和伤口,他不想解释,也无从下口。我的丈夫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我盯着他被穿刺过还没愈合的厚嘴唇,心想,真应该有条狗链挂上去。我也是丈夫讨厌的那类人,如果抛弃掉对丈夫的爱,我也会对他流出的鲜血开玩笑,但是我不忍心对丈夫展露出那么恶劣的一面,我的情感也很贫瘠,就算所剩无几也没有人稀罕,丈夫像一块破烂不堪的塑料袋,我能给他的就只有爱了。
天台上有勾肩搭背的坏孩子在抽烟,很大声地讲着低俗笑话,我和丈夫并肩坐在边缘的角落里,小腿悬空,涌动的空气像冰冷的水流一样亲密地贴近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西村力摸着自己手指上残留的血痂,冲着远处空地上的一棵枯树发呆。有几缕烟雾隐隐约约飘过来,我深深地嗅了一口,听见西村力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应该也不会活很久了。”他闻见烟味就开始咳嗽,我从口袋里翻出一块糖给他吃,粉红色的水果硬糖,西村力用牙齿咬住它,像乌鸦衔住了一块玻璃,然后用柔软的舌头卷入了口腔。我看得入迷,甚至想和他接吻,但还是算了。
对不起。我说。
我再也不会把你带回家了。
唉,我的丈夫怎么会长成如此适合被伤害的样子,甚至无法被我据为己有。丈夫乖乖地吃着糖,没有反驳我的话,也没有承认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打闹的学生,声音是死气沉沉的,没有起伏的,很无聊的:“我有很多次都想过,从这里跳下去就能解脱了……但是我太怕疼了,摔碎的尸块还会溅到别人身上……好脏……那么痛苦地死去,跟活着有什么区别。”
剥下的糖纸被我无意识地捏在手里揉来揉去,发出细碎的噪音,这是我感到焦虑的症状之一。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也怕疼呢,你知道被火车碾过身体有多么疼吗,整个人都会像气球一样爆裂开,超恐怖的,逃都逃不掉。就算要死,我也不会选这种死法。”
托着下巴想了想,我又补充道:“坠楼也很痛,我也不选。”
西村力就这样突然笑了,我惊愕地扭脸看他,他右边的腮帮被糖块撑得鼓鼓的,像婴儿的脸颊肉,他笑得越来越激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连挂在脖子上的胳膊都在晃动,屁股一个劲儿地挪动着试图保持平衡。怎么会那么可爱?怎么会那么可爱?我既高兴又疑惑,不过更怕他乐极生悲真的从天台上掉下去。我被吓得吱哇乱叫,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扶住他,无意中碰到了他的伤口又尖叫着收回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西村力看见我这副窘迫的模样却笑得更厉害了。该不会真的想死在我眼前吧?穿着黑色立领男高校服的丈夫,乌黑的头发被风吹乱的丈夫,微笑的唇形像蝴蝶翅膀的丈夫,我的思绪被他的笑容搅得乱作一团,心情像打翻了一碗加了糖的热气腾腾的黑芝麻糊,那一刻真的好想和这个人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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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脆弱得像一场大病初愈。熟睡的时候耳边好像萦绕着嫩芽萌发的脆响,还有冬眠的动物们试图苏醒时发出的呻吟,我习惯性地握住了躺在身旁的丈夫的手,上面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苦涩得让人感到安心。
干燥僵硬的冬天终于被汹涌而来的绿色吞噬干净了,外面的世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青草香,我和西村力从闷闷的小屋里跑出来透气,天空仿佛被清洁剂仔细洗刷过一样,透着湛蓝的底色。我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个焕然一新的季节,我能从西村力为数不多的面部表情里观察出来,他也喜欢这个生机勃勃的春天。我本来想一边大喊着一边向着家门口的草地狂奔而去,但是当我刚迈出第一只脚,西村力就抱住了我的腰不让我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和他在原地纠缠不清,笑得喘不过气来。
“干嘛,快点放开我啦。”
“不要,你绝对想做笨蛋一样的事。”
结果更笨蛋的事情发生了。由于重心不稳,西村力抱着我一起从碧草如茵的山坡上滚了下来,我不受控地尖叫着,感受到西村力的手掌紧紧护住了我的后脑勺。被阳光反复烘烤过的草地暖洋洋的,像毛茸茸的地毯,我们一起翻滚到平地上,西村力气喘吁吁地把我松开,我爬起来看他,连头发里都掺杂着几根草叶,我们对视了一秒,估计都被对方的狼狈样给逗笑了,西村力忍俊不禁地扭过脸去,任由自己四肢绵软地瘫倒在草坪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重新躺下,在熏风中蓬勃生长的丝丝青草扫过脸颊,痒痒的,皮肤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是半透明的,就连空气里都漂浮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花粉香气。
有稚嫩的鸟叫声从树梢孵化出来,我们两个始终一言不发,躺的时间之久,仿佛要沉没到最深层的土壤里做养料。在这样容易让人遗忘、让人融化的时刻,我突然问西村力:
“要和我结婚吗?”
“结婚?”西村力歪头看向我。
“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这种事对你来讲其实是很伤心的吧,如果有人陪着你,应该就可以没有痛苦地离开了,就算死掉了也依旧是我的丈夫,不是什么孤魂野鬼,也有可以回家的地方。”
我们无声地对望很久,西村力才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睫毛好长,有泪水从紧闭的双眼缝隙中冒出来,像清澈的融水浸润了整片生长茂密的热带雨林。
“……那我大概就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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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过很多迷茫的瞬间,仿佛存在命中注定的咒语一般,为什么所有爱我的人最后都会变成支离破碎的尸块,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感情也跟着一起分崩离析,所以我的爱根本给不出去,只能全部发泄在西村力身上。伤痕累累的丈夫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完美的艺术品,由于经历过长时间的身体折磨和精神压制,整个人已经被摧毁成了动物的形状,我知道丈夫会死,但是唯一想象到的死法就是像这样继续半死不活地糜烂下去。当我们站在人潮汹涌的昏暗街道里拥抱时,我没想到,原来丈夫的生命就像闪亮而稀薄的肥皂泡,被外界塞满了太多东西,内里却空空如也,只需要“啪”的一下,就能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我的手心里。
早知道他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夺去生命,当初那根穿刺在他下唇的铁钉,我就该替他取下来。
可惜我没有。
时间已经坠入深夜,我来到了一个荒废的车站,政府临时变更了路线,这里早已无人踏足,我轻车熟路地绕过了一堆破烂的建筑物,走到了野草丛生的铁轨边缘。上面曾经黏连着我父母的尸体碎片,妈妈的头发,爸爸的脑浆,飞溅出来的手指和内脏,连周围的土地都被血染成了紫黑色,处理现场的工作人员用高压水枪都清理不干净,由于铁路发生了命案,很多人都心存余悸,不敢再靠近那里,于是车站也逐渐被废弃了。
我坐在坚硬冰冷的铁轨上,感受到凉嗖嗖的风灌进我的衣领。我抱着膝盖,很小声地说道:“爸爸妈妈,我要结婚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理会我说的话。我又坐了一会,然后就走开了。
西村力是一种廉价的魔法,我心甘情愿地将药物吞咽进肚里,待药效慢慢从胃里升腾起来,就准时出门去学校,和西村力一起躲在无人打扰的教学楼里聊天,他聊囚禁,虐待,精神控制,我聊父母,自杀,幻想症。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讨论他身上那些每天都在新增的伤口,潮红和青紫的淤块把他变成了一只斑点狗,我小心翼翼地把丈夫的下巴托起来,看见他的下唇镶嵌着一颗亮晶晶的唇钉。我问他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不能等穿孔愈合吗?西村力湿滑的舌头在温热的口腔里转了一圈,舔了舔那颗唇钉,说,因为那个人喜欢在他的嘴唇上留下这样丑陋的痕迹,如果长死了就会拉着他继续打通,于是他索性戴了唇钉,避免再遭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楚。
是吗?我痴迷地端详着那颗闪着金属光泽的唇钉,慢慢抬起眼睛来,和西村力对上视线。
我也喜欢。
西村力与疼痛、隐忍、崩溃的适配度太高了,连我也欲罢不能。那句话在我如波涛般翻涌的心里滚了一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也喜欢。
和西村力待在一起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干,不会觉得活着是一个等待死亡的漫长的过程。我们一起瞒着所有人把教学楼里爬满青苔的泛黄墙壁涂上粉红色的油漆,从小溪里捞来金鱼放进学校的游泳池里,在纸上写满“我爱你”和“好想死”然后折成纸飞机的形状,跑到天台上一口气全抛到空中,看它们像一场寡淡的雪一样软绵绵地降落到地面。当时天气已经很冷了,我抬头往上看,沙漠般广袤无际的天空中点缀着十几只黑色的飞鸟,等我再往身旁瞥去,西村力早已冲下了楼,我赶紧追了上去,看见他一路狂奔,黑色的发丝凌乱地甩在脑后,义无反顾地追逐着那群候鸟。我们逃出学校,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直跑到空旷无人的地方,那群自由的鸟已经朝着更远的方向飞去了,那是遥不可及的世界边缘,而西村力是极其渴望逃离的叛徒。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大声喊西村力的名字,他站在原地充耳不闻地听了好久才反应迟钝地回过头来,我发现他眼睛里的光已经熄灭了,好像有什么希望之类的东西在他的体内塌陷下去。回去吧,我说,回去吧。西村力沉默着迟迟没有回应,我视线下移,望见他鞋底下踩着一支枯萎的花。
我和西村力都是欠管教的小孩,他是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草率生命,我是一具被父母抛弃无人在意的单薄尸体,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拥有决定自己的生日应该在哪一天过、以何种方式庆祝的权利,这简直随心所欲到令人发笑。
西村力问我: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忘记了,好几年都没过生日了。
西村力说: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我接了一句:是吗?
他说:那今天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了。
我当然举双手双脚赞同这个提议。谁不喜欢过生日啊。
于是,在一个没有挤满奶油的生日蛋糕、没有提前准备好的惊喜礼物、甚至找不出来一个简陋的生日帽的普通的日子里,我和西村力围坐在一支细弱的蜡烛旁边,稀里糊涂地开启我们隆重而盛大的生日晚宴。除去切蛋糕,抹奶油,拆礼物等繁琐的固定流程,留给我们的好像只有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下一个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们双手合十振振有词,认真程度不亚于某一天下午我用钳子把西村力的一只耳朵从订书钉锋利的牙齿中解救出来,仿佛从心中颤颤巍巍地将最珍贵的愿望捧出来就会立刻被整个世界毫不犹豫地接受一样。许了愿,我们一起吹灭蜡烛,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来,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就是在这条路上捡到西村力的,这种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究竟是怎样承载起如此血腥而萌动的少女心事的啊。我双手插兜,觉得心情很好,这时有一条脏兮兮的小土狗从路的另一边跑过来,腿短得像胖笨的胡萝卜,我愣了一下,视线跟着他圆滚滚的身影移动,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
噢,生日礼物来了。
我和西村力的第一次联合犯罪,是绑架了一只流浪狗。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面对着晃动的烛光和渺茫的未来,我许下的愿望,是西村力可以没有任何痛苦地、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死去。而西村力许下的愿望,是他想要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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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好大,人走在路上,几乎要被铺天盖地的雪花淹没到窒息,那感觉像溺水,让人产生濒死的错觉。
我的丈夫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那个大雪肆虐的寒冬。
失去了西村力,我再次被失眠裹挟着坠入无尽的深渊,再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陪我入睡了,我的身旁再也不会响起带着热气的均匀呼吸声了,每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时都会痛苦万分。在无数个难捱的夜晚,我瞪大眼睛狂乱地思索着,万一西村力没有死呢?我连他尸体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们凭什么判定西村力的死亡证明?或许只是搬家了呢?可能那个人又把他关在地下室里了,西村力,拼尽全力在这个世上活得如此艰难的我的丈夫,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给我,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了呢?
我不止一次泪流满面地跑到医院去求他们让我最后再看一眼亡夫的尸体,那些穿着白大褂、严严实实地戴着医用口罩的医生们却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尸体已经火化了。谁允许的?案件还没解决为什么就把尸体处理掉了?我只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小孩,被他们这些官方说辞气得瞠目结舌,咬紧牙关狠狠瞪着那些冷漠的大人,周围的病人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扫视着我,直到最后有一个当时在场的救护人员把我拽到安全通道的角落里,让我不要再来了。
我拼命摇头,拽着他的衣袖死活不松手。“你在现场究竟看到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想知道真相。”
那人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确保没有其他人在场后趴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西村力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我们扒开他的嘴巴,发现里面的舌头只剩下半截了,好像是被刀割断的,齿缝里全是红得发黑的鲜血,就连指甲也全部被拔掉了,伤口深得能露出一截青白的骨头,被撞断的肋骨险些插进肺里,应该是车祸直接导致的。真正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引起的休克,再加上体温过低,人很快就没了。
接二连三的话语如同一根根锐利的钉子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薄弱的耳膜上,我在听完的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我恍惚地后退了几步,心脏像被按进了绞肉机反复撕扯般剧痛。【我知道,我知道,只有我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边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边慢慢挪动着脚步走出医院,强烈的恨意和悲切疯狂啃食着我的神经,让人变得软弱不堪。我站在医院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我没有找到他。我把他弄丢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医院。好消息是,我不再失眠了。坏消息是,深夜的梦境里无一例外都在闪现着西村力当晚死去的场景,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日思夜想的那张脸,茫然地瞪着眼睛,微弱翕张着的嘴唇鲜血淋漓,呼吸声短浅而薄弱,恍惚中好像有泪淌下来。众人在冰天雪地中奔跑、滑倒、诅咒、丧命。车窗的玻璃碎片洒在光滑的冰雪上,仿佛圣洁的人体碎片一般,而我的丈夫则像一只破布娃娃似的被遗弃在雪地上,怀里的小狗无力地摆动着血糊糊的头颅,发出细小而悲哀的哭叫声。冰冷的黑夜夺走了他身体的最后一点点温热,救护车时明时暗的血红色灯光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划过整个现场,有一线红光照亮了西村力模糊不清的脸。
我的丈夫抱着一条狗,在天昏地暗的雪夜里逃跑,被货车撞倒在地上,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彻底失去了呼吸。
西村力死掉的时候,是永远的十七岁。
我在梦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竭尽全力推开拥挤的人群,忍受着耳边喧闹的尖叫声。西村力明明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向他靠近一步。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眼前发黑,双腿绵软无力失去平衡,脚下一滑,直接摔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世界变得很安静。我只能听到自己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西村力脸上的声音。我的丈夫那么可怜,甚至无法干干净净地死去,我发疯般想抹去他脸上的血污,但是丈夫的脸始终是模糊的,沾满了泥土和鲜血的。我差点濒临崩溃的边缘,因为我知道,这就意味着就算在梦里,我也无法再看到丈夫展露出那么美丽的笑容了。
阴冷的房间里响起了令人心悸的啜泣声,我猛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我掀开被子,浑身发抖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时,指尖好像触碰到了某种凉凉的东西,我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已大片浸湿了枕头。
只有我知道,杀害丈夫的罪魁祸首不是那个冒失的货车司机,而是那个人。那个把西村力的一生都毁了的人,靠一丝丝不值一提的血缘和几根挣扎不开的锁链把西村力牢牢禁锢住的人。丈夫之所以在那么寒冷的夜晚出逃做狼狈的亡命徒,是因为他深知如果自己再不跑就很有可能被活生生虐待致死。可惜命运的眷顾从来都不会偏向西村力这一方。他肯定找了个绝妙的借口把男人支开了一段时间,但同时他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此时不趁机逃跑,等待他的只有更灰暗的结局。丈夫硬撑着一口气离开了地下室,光着脚跑到外面,自行车和小狗都被他藏在了屋后,他一秒都不敢耽误,先从几块破布搭成的窝里抱出了小狗,然后骑上自行车,在风雪交加的夜里歪扭出深深的一道逃亡的裂痕。
他出事的那条大道是通往我家的必经之路,西村力到死都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只要我在的地方就是他回家的方向,在他被污血染得浑浊的视野里是否也出现过我和他一起离开这座小镇的画面呢?小狗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西村力死死控制着车把的手指早已血肉模糊,力气被消耗着一丝一丝从他虚弱的躯体里抽离,他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是他的一生里总共都没有几个自由的选项,他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那晚的雪下得太大了,矮小的村镇好像都要被纯白的冰粒掩埋起来,消化成来年春天的养分。恶劣的天气大大缩小了道路的可视范围,大概是因为在凌晨吧,货车司机潜意识认为这个时间段不会再有其他人在街上了,所以放松了警惕。事实上西村力当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了,他完全是靠着肌肉记忆向前骑行,很难再对目前的突发情况作出即时反应了。当司机注意到车灯前方闪出了一个黑影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在这个艰辛、冷酷又不尽人意的世界里,美好的死法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奢望。但此刻一切都已经结束,只剩下丑恶的车祸现场和我的亡夫。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很想哭,西村力死去的时候,是很痛很痛的。
案发现场的尸体、车辆和肇事司机都已经被警方带走了,等我赶到现场时,那里只剩下西村力生前骑的那辆自行车还没来得及处理了。没有人会站出来承认西村力的身世,这件事终究会不了了之。我好多次去警局询问案件细节,雪地上的自行车车辙,血液滴落的痕迹,因为是已废弃的案件,他们的嘴都不是很严,三言两语就会透露出来一些琐碎的信息,没有人会在意西村力的故事。我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小镇里乱逛,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所以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说话,这一点让我倍感轻松。像小幽灵似的转悠一圈后我就走回家,那时天还很冷,路边仍有坚硬的雪块,我望着白雪和泥土混合的肮脏地面,总觉得上面混有我丈夫的血。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他了。
西村力的人生始终在生死之间那一根紧绷的弦上行走,在冰冷的雪夜里是我牵住了他的手,一起翻滚下草地山坡时是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但为什么到最后西村力还是两手空空地孤零零地走了?我最后才有点懂了,靠近彼此时扑通扑通的心跳是轻飘飘的,西村力看向我时扇动的眼睫毛也是轻飘飘的,一切都像棉花糖梦境一样轻盈虚幻,西村力到死都带不走这些东西。明明已经或多或少地意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为什么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贪恋那份“永远”呢?
不管那时有多么痛彻心扉,痛楚和悲戚终究会融化成雪水悄无声息地流走,好似从未存在过。我开始变得很迟钝,像个失去五感的残疾人,听不到春天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没关系,我不理睬外界的变化,只管做自己的事,有些罪孽要血债血偿。阳光逐渐酥软了骨骼,变得暖洋洋的,我推开沉重的木门,这个世界仿佛一本厚重潮湿的旧书被久违地翻开晾晒在暖阳底下,散发出淡淡的土腥气,我被清水反复洗过的双手也逐渐变得干燥。我走在街上,一群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从我身边跑过,大家都在被时间追逐着跑得更远,一些人茁壮地成长着,一些人永远留在了被眼泪泡到发霉的梦里。此时,一阵风拥着花粉香气扑面而来,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心底突然觉得荒凉无比。
后来,我去镇上的一个刺青小店里打了唇钉,冰凉的金属快速扎进柔软的皮肉里,先是一阵麻木饱胀的颤抖,接着尖刺和钝感的疼痛交替从伤口喷涌而出,我含着眼泪,创口在发烫,我却觉得如被人拥抱般温暖。
太阳的光芒逐渐被隐没在山后,只露出薄薄一片橘黄色的余晖。我走出冷清的店铺,从兜里掏出一把带血的刀随手扔在路边,未上锁就停放在街道两边的自行车随处可见,我骑上一辆有点生锈的自行车,朝着春天逝去的方向出发。
——完——
A_nAEsthesia Sat 24 Feb 2024 02:3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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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ki9377 Sat 24 Feb 2024 04:2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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