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他从一个很长的梦里醒来。
梦中他是一条人鱼。
海面上经常有人类驾驶的船只经过,所以它尽可能躲在大海深处,只偶尔探出水面晒晒月光。直到有一天暴风雨撕破静谧的夜晚,它急急忙忙潜入更凝滞的深海,在温暖缓和的洋流中放松手臂和尾巴,顺着漂流。
有什么东西被这股洋流一起吸入海底,与它漂在一起。
那是一艘人类的航船,桅杆折断,船舱破碎,撕裂的船帆渐渐在洋流中漂荡开,露出挟裹着的一个人类。
它划动尾巴靠过去,好奇地看着这个上半身和它一模一样,下半身却分叉出两条“腿”的男人。
陈海慢慢眨了眨眼睛。鱼尾巴搅水的律动还在大脑浅层没来得及褪去,他尝试着重复,右脚划过床单,膝盖把被子顶起小丘又沉下。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空气沉重粘稠得像在深海中。
他撑起身体,再次试图重复鱼尾搅水的动作,看着右腿在被子下划出轨迹。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提示一天的开始。
陈海掀开被子,摁掉闹钟,抓起倚在床头柜上的腋拐,胡乱塞在左肩下面,草草向前撑了两步帮助右脚找到平衡之后,干脆夹着拐杖直接跳进洗手间。
他把腋拐往旁边一靠,左边屁股直接架在洗手台上,就这么半坐半站着,一手抓着电动牙刷,一手开始刷起手机。
昨天晚上发布的动态一夜之间已经获得了几百个赞和十几条评论。这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好成绩。
他漱掉嘴里的牙膏,挤了一团剃须膏抹在下巴上。先往后跳了一步,再推开电动剃须刀,一边刮胡子一边扶着洗手台侧转身体,打量着镜中的男人。
他上半身赤裸着,肩膀和手臂线条分明,胸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腰身窄瘦,腹肌隐约可见。他的下半身只穿了一条三角短裤,洗手台前的半身镜子只够照到半截肌肉紧实右大腿,倒是把左边光秃秃的屁股照得完完整整。
陈海曾经把所有三角短裤都扔了换成平角的,只为了永远别在镜子里看到这半边光秃秃的屁股。但自从他开始穿假肢后,接受腔里任何一点不平整的布料都有可能把皮肉磨到泛红甚至渗血,平角内裤显然成了他无法负担的奢侈品。
他来回转动脚跟,向左右两侧顶跨稍微活动了一下腰部和右侧的髋关节。虽然左侧的屁股还是肉眼可见地比右边小上一圈,但比起穿假肢前已经好多了,至少他不用再担心不系皮带裤子会从左边掉下来。像他这种一点腿骨都没留的截肢位置,假肢完全是靠腰部的力量在带动,但是臀部残存的皮瓣和肌肉被缝合在一起,依然会在每次摆动时下意识地收紧。刚开始他甚至能感觉到缝合处被扯动,那道贯穿整个臀部的巨大伤疤曾经在最初的几年萎缩成两层皱巴巴的赘肉,如今又重新被撑到饱满,露出针脚间一线深红色的嫩肉。
陈海就着水池迅速洗了把脸,从旁边的迷你洗烘一体机里掏出一只干净的残肢袜。这栋公寓在地下一层配了洗衣房,但他实在不敢想象某个邻居从洗衣机里掏出他的残肢袜的场面。在刚洗完湿透了的状态下,正常小腿或者大腿残肢的残肢袜能够轻易不令人起疑地伪装成一只落单的厚棉袜。但髋离断截肢者需要用到的这种,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什么变态用老祖母的内裤改制的情趣用品。
他夹着拐杖跳回床边坐下,先把右腿穿过残肢袜,再站起来把整件织物一路提到腰上,完美卡在原本是左腿大腿根的位置,陈海小心整理好袜口和内裤交接处的布料,让更柔软亲肤的残肢袜贴服在里面,内裤罩在外面。左侧的袜子并没有做出多余的袜筒,弹性棉布织成半球形,完美地包裹住他整个左臀。他用手掌按着残端轻柔地打圈,尽量确保每个点受压均匀。新袜子总是偏紧,如果压力分布不均匀,一天磨下来他这半边屁股就有得好受的。
然后才到了穿裤子环节。当年他刚截肢的时候,能配得起的髋离断假肢都是那种华而不实的挂件。好在他瘸了一辈子,早就把拐杖当成左腿,基本做到单拐能走,双拐能跑,所以连复健都省了。把那条几乎不能称之为腿的东西留在医院后,他整个人一身轻松,拄着双拐第四天就出院了。热心的养母一边抹眼泪一边帮把他所有裤子的左腿都裁了重新缝好,搞得他终于配上假肢之后却发现找不到一条能穿两条腿的裤子。直到参加工作之后,他衣柜里两条腿的裤子才开始多过一条腿的裤子。
为了怕弄皱,新烫好的制服裤子昨晚就已经套在假肢上,陈海套上右边裤腿和鞋袜,然后扶着拐杖站起来,把左边屁股坐进假肢里。新式髋离断假肢的接受腔是一个贴合他屁股脱模成的精巧碳素架,造型几乎像一只托着他的臀部的机械手。他把两条绕过腰部的束带系好,来回挪了几步,确认假肢穿稳了才系上裤子。
陈海把手机里的教学视频调成慢放,对着全身镜一步一步打领带。他是个航空公司的后台程序员,平时工作连衬衫也穿不了几次,别说打领带了。但镜子里的男人穿着一整套空乘制服,肩背挺拔,双腿笔直,只要不走动,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假货。
外头车水马龙的声音逐渐清晰,他对着折腾了几次才还是歪歪扭扭的领带苦笑了一下,决定暂时放弃,反正到拍摄现场如果真的不行,总有好心的空姐能帮忙的。走到门口,他习惯性去抓肘拐的手犹豫了一下,只拿了车钥匙。
航司要拍年度宣传照,本来这种任务跟地勤都关系不大,别说陈海这个后台程序员了。可是今年本部所在的红州有转蓝的迹象,突然要求宣传照里不能只是一水儿模特身材的飞行员和空姐,必须体现公司多元化和平等机会的一面。宣发组掘地三尺才找到他这个程序员,显然他是目前整个公司里唯一一个有肉眼可见残疾的员工。至于这一身制服,他本来觉得借一身维修组的工作服就好,但宣发似乎认为残疾维修员不是个好主意,坚持认为他应该穿空乘的衣服,就好像乘客能信任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空乘能在危险时帮助他们似的。陈海甚至觉得假肢属于在跳下滑梯前需要被取下来的尖锐金属物品。
等陈海拐进停车场的时候,最靠近办公楼那一排残障停车位已经都停满了。这并不罕见,事实上即使残障停车位有空余,陈海一般也不会去占用,毕竟他不像使用轮椅的人士,需要额外的位置进出车辆。虽然不至于能跑马拉松,但是在停车场里多走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今天在路过这些车辆的时候,陈海特意留意了一下,每辆车都有公司的长期停车牌和残障车牌。他忍不住好奇这些人是否就是宣发组暗指的那些有“非肉眼可见残疾”的员工。
上午的拍摄被安排在停机坪,背景是公司最新购买的787机组。陈海一到就被接上摆渡小车,越过几个穿着八厘米高跟鞋健步如飞的空姐,一直开到靠近飞机的拍摄点。
摄影师瞪大眼睛看着他左腿先着地,右腿跟上,相当流畅地走下摆渡车,扭头问身边的陪同,“就是他?我怎么看不出他哪有问题?”
停机坪的噪音不小,但是这摄影师的嗓门也确实有点大,陈海忍不住笑着说,“谢谢。”
“啊,对不起。”摄影师抓了抓头发。
髋离断要想走得看不出来显然还不是目前假肢科技能达到的水平,随着陈海在平地上走出几步,在场的摄制组和已经站在镜头前的飞行员小伙子们立刻确认了他就是那个残疾员工。
等到女士们终于到齐,摄制组开始安排各种补光,吹风之类的道具。陈海混在十几个男男女女的拍摄对象中,耐心地按照摄影师的要求一会站成一排,一会站成三角形。直到一个摄影助理模样的女生把他拉出队列,凑在他耳边,还没开口说话已经脸红了一半,“你……嗯,你是腿不好吗?”
陈海不知道她想问什么,只能先点头,“嗯,是啊。”
“你,你会,我是说,”那个女生的脸迅速全红了,“你会坐轮椅吗?”
“一般不会,怎么啦?”
“哦……”那个女生看起来有点失望,回头看了眼摄影师,欲言又止。
陈海叹了口气,用指节扣着左边大腿说:“我只有一条腿,这个是假肢。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那你有,那种……拐杖吗?”
“怎么了?”陈海微微皱眉。虽然今天天气不错,他出门没有带拐杖,但他后备箱里总是有一副备用腋拐。
那个女生看起来已经快急哭了,“你用拐杖吗?”
“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说。”他有预感自己不会太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
“就是,我们老板说,你这样根本看不出来你是……拍摄要求是要体现,那个平等机会……”
陈海闭了闭眼睛。他应该想到的。这不是要让他表现出他能多么像正常人的场合,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跟其他人一样能跑能跳,他能跟这些拥有完美身体的飞行员和空乘站在一起代表公司的形象,仅仅是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这个事实。
可能与很多后天因为事故或者疾病致残的残疾人不同,承认残疾对陈海来说其实并不难。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左腿就跟右腿长得不一样。小时就是更细一点,短一点,走路没有力气需要扶着墙,到后来随着他的个子越长越高,左腿迅速从穿着增高鞋勉强能借点力,到绷直了脚尖都碰不到地面。差不多同一个时期,他意识到有一条用不上的腿叫残疾,需要拄着拐走路叫残疾。这些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有胸部的是女孩,长皱纹的是老人一样,只是一种自然规律。刚配假肢那会,技师教他回忆正常走路的步态,他不得不坦言自己根本没有所谓正常用两条腿走路的记忆。
“你是想说,希望能在照片里一眼看出来我是个残疾人对吗?”陈海笑着问那个小助理。
小助理在下意识点头后又疯狂摇头,“不是不是,这也太冒犯了!你这样……你这样就很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陈海调整站姿,右腿后撤半步,弯下腰去把左边的裤腿卷起来,露出闪着金属光泽的踝关节和小腿。“这样好一些吗?”
那个小助理在看清他的假肢后,似乎再也不敢跟他对视,直接掉头跑去跟摄影师汇报。摄影师顺着她的比划冲着陈海看过来,眯着眼睛捻起一撮胡子,然后狠狠地摇了摇头。
陈海皱着眉把裤腿又往上卷了几下,露出同样是金属的膝关节。这么一卷,裤子算是白烫了,而且在一排笔挺的制服里,就他一个裤腿卷那么高,效果也挺可笑的。
也许他今天应该直接不穿假肢来。只不过他还从来没在这家公司里试过一条腿出现。从余光瞟到那些精英同事们看到他假肢的反应来看,他觉得保持尽量低调的外观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样不行!”摄影师放下相机,大声嚷嚷着向他走过来。这下本来都在克制着悄悄打量的同事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进入围观模式。
尽管缺乏残疾的自觉,陈海也不是个喜欢吸引太多注意的人。他重新站直,把重心在左臀和右脚间来回移动,有些不知所措。
摄影师物化拍摄对象的能力显然比他的助理成熟得多,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伸手摸了一把陈海的金属膝盖,像是在确认材质。尽管有所准备,陈海还是吓了一跳,如果这摄影师摸的是条真腿,他敢肯定早就条件反射一脚踹过去了。
“这样拍出来就好像是故意后期剪辑了一条假肢到你的腿上去一样,太不像样了。”
“但是……”陈海想说,谁会这么无聊给自己p一条假腿?
“我要看到对比,视觉冲击!残缺的肢体和金属科技的冲撞!”摄影师向他大腿中间比划了一下,“这才是做不了假的东西!只有够真实才能抓住观众。”
“哦,”陈海咽了下口水,感觉到脸颊热起来。
“你把裤子再卷高一点,要露出一点你自己的腿。”摄影师在陈海身前蹲下,架起相机对准他的假肢,“让我看看效果。”
“可是……我……”
“你的要求太失礼了。”
陈海顺着按在肩膀上的手看过去,那群飞行员里看起来最骄傲最不好惹的那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
“这位先生是髋离断患者,你是要他把裤子脱下来给你拍吗?”
摄影师直起身子,倒是表现得丝毫没有被激怒,“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需要拍到他的整个假肢。残疾人通过辅助器具,取得和正常人一样展示自己的机会。这才是这个拍摄主题的意义。你说你看到内裤,我说我看到艺术。这是我的工作,你们得听我的。”
“他的身体情况不适合……”
“这样,如果我把假肢穿在裤子外面呢?”陈海举起双手,打断那位好心的飞行员说出更离谱的话。他立刻感觉到落在肩旁上的手紧了紧,这才意识到那只手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社交礼仪允许的范畴。
“你能这么做吗?”摄影师显然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我经常这么做,就是可惜了这条刚烫过的裤子。”陈海耸了耸肩,顺便从那个过于友好的飞行员手下挪开,“但我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处理一下。”
“我可以帮你。”那个过于友好的飞行员索性绕道面前向他伸出手,“我是艾瑞克。”
“陈海。”这不是个解释哪个音是名哪个音是姓的好时机。
艾瑞克迅速脱下他笔挺的制服长大衣,以一个非常帅气的姿势用它罩住陈海的后背,“你可以扶着我的肩膀,我保证不往下看。”
该死的身高差,陈海绷直右腿,不得不以一个稍微仰视的角度看进对方的绿眼睛。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同性恋吗?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还能招到这么英俊的空乘。”艾瑞克懒洋洋的把这句话吹进陈海的耳朵。
好吧,这个该死的飞行员毫无疑问是想泡他。陈海叹了口气,这不是什么他现在想要的麻烦。但是为了不吸引更多注意,他没有试图解释自己根本不是空乘。这个家伙的肩膀足够宽,大衣足够长,已经是这个方圆几公里一览无余的停机坪上最近的私密环境了,毕竟他没有在几十个人面前表演穿脱假肢的兴致。
好在因为他的胯太窄,假肢的束带为了稳定绑在肚脐上方高过皮带的位置,让他不需要真的脱裤子,只要解开外套和衬衫最下面的扣子,就能伸手进去把束带解开,然后从下面裤管里把整个假肢抽出。他扶着接受腔,单手迅速把空裤腿折成一小叠,压在屁股下面。
“你应该把裤子都卷到前面塞进腰里,这样叠在接受腔里会磨到残肢的。”艾瑞克继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陈海耳边吹气。
“没关系,就这一会没事。”陈海迅速重新绑紧假肢,扣好衬衫和外套,几乎是单脚跳着逃离艾瑞克圈起的领地。
后续的拍摄持续得比陈海想象中久。随着日头西斜,他渐渐从担心被耽误的工作进度,过度到不得不担心他的残肢。
陈海默默纠正自己,髋离断哪有什么残肢,他一定是受了那个飞行员的影响。如果早知道拍摄会持续这么久,而且需要不断地走动变换队形和角度,他一定会更认真整理一下压在接受腔里的空裤腿。先前仓促叠出来的效果让他今晚至少能看到三处红肿,如果还没磨破的话。
等到摄影师终于宣布完成的时候,陈海已经只想赶紧回到车里把假肢脱掉。在走过大楼门口已经空荡荡的残疾停车位时,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把车停在近一点的地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现在的速度已经慢得像个老太太,干脆侧身向旁边让出一条道。
“嗨!幸好赶上你了!”没想到小跑过来的不是赶着下班的人。艾瑞克递过来一个保温袋。
陈海挑起一边的眉毛,“冰淇淋?”
“是冰袋。我想你可能需要。”
像是证明艾瑞克的观点,陈海感觉到左臀剧烈地抽痛了一下。他小心把重心移到左边,用体重压住痛感,“谢谢。”
见他没有伸手接,艾瑞克就像是没提起这事一样,比了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去车上。”
停车场是公共场所,如果再拒绝只会显得矫情,陈海只好继续他越来越艰难的步伐。艾瑞克调整节奏走在傍边,在看到他的车时吹了声口哨,“哇,好酷的皮卡!”
“我不会邀请你试驾的。”是谁说他总是擅长把尖锐的拒绝说得像玩笑来着?
“我一直也想要一辆。”艾瑞克指了指停在不远处一辆银色敞篷车,“你让我不好意思去开自己的车了。”
“在这个趋势下,显得中性化一点没什么不好。”陈海坐进驾驶座,迅速把左腿捞进车里。他准备等这个不速之客离开后直接把假肢拆了再出发。绑在裤子外面的接受腔让穿脱变得很简单。
艾瑞克看起来像是终于感觉到了拒绝,他做了个但凡长得稍微丑一点的人做起来都吐掉渣的“起飞”动作,“回头见。”
陈海点点头,直接当着他的面关上车门。如果艾瑞克诚心想要泡他,总是能在公司里找到他的。但他很怀疑在一圈国际航程后,他还会记得某个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拼的残疾程序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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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周末是陈海养母的生日。他周六起了个大早,准备一路开车回养母家,还能赶上午饭。
残疾孤儿总是比健全孤儿更难找到寄养家庭,好在他从小长得清秀可爱,残疾的类型又不太需要特殊照顾,所以每次被送回福利院之后,系统总是又很快能给他匹配上新的寄养家庭。在十岁那年被送到陈小芸家前,他已经辗转过数不清多少个寄养家庭,喊过爸爸妈妈,直呼过名字,也叫过先生太太,最后只有陈小芸在寄养第二年就把一纸正式收养协议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陈小芸是个单亲妈妈,她有个很小的时候就意外身亡的儿子,还有个同样刚成为单亲妈妈的女儿。跟丈夫离婚后,她在这个海滨小镇独自经营着一家小理发店,把两个孩子养育成人。她每周工作五个下午,周日去教堂和集市,周一去女儿家或者邻居家串门。
陈海驶入高速出口,放下车窗,空气里已经有一丝大海的咸味。
广播跳进当地频道,一个南方口音浓重的男声在播报天气。显然今天和明天风和日丽,都是冲浪的好天气。难怪从高速出口一路开到镇里,前前后后都能看到顶上绑着冲浪板的车。
手机来电提示突然唱起一首咿咿呀呀的粤语歌,他关掉广播,按下接听键时脸上已经不由自主堆满笑容,“我还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你们不许先吃啊!”
对面的镜头一阵乱晃,一个小女孩的尖叫隔着手机都让他感到耳朵疼,“舅舅!舅舅!”
或许是他外甥女糟糕的中文,或者是这两个字原本就是跟救命的救一个读音?总之他反应了一秒钟才意识到电话那头并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抱歉哥,阿曼达知道你要来,兴奋坏了。”小女孩的妈妈终于成功从女儿手里抢回了手机。陈小芸的女儿贝莉比陈海小三岁,在家里一直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喊他哥哥。
“我也很想她,我的小公主。”
“不说了,你好好开车,霸王花猪骨汤快炖好了。我们等你开饭哦。”
陈海在听到那道熟悉的菜名时抖了一下。在他刚刚寄养在陈小芸家里那会,这个广东移民的女儿就迷信某种神秘的汤水能治好他的废腿,每天变着法儿给他喝各种动物骨头或者内脏炖出的汁。当然药汤再难喝,也没有那些中国针灸可怕。他一直暗地里认为之后左腿发展出的神经痛就是由那些陈小芸满怀期望带他去的针灸疗程引起的。本来自从长度彻底够不着地面后,他的左腿已经渐渐只是一条挂在那里的死物,是那些几寸长从他只有鸡蛋大小的膝盖这头扎到那头的银针让它又活过来。显然医学奇迹在唤醒疼痛方面十分顺利,但在促使它重新发育上止步不前。直到神经痛已经严重影响他的生活,让他整夜整夜要靠止痛片才能睡着后,陈小芸才不得不同意按照整形医生的建议,截去那条不可能再有任何实际功能的废腿。
刚截肢那会,陈小芸动不动就会对着他空荡荡的左臀抹起眼泪,嘴里念叨着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也要有个全尸”之类。陈小芸家里那个供奉她父母照片的神龛上有一个小盒子。他尽量不去想里面装着他截下来那段左腿的骨灰。
事实上十几岁的大男孩,正是最需要移动力的年纪,他做完截肢手术后撑着双拐走出医院,左边不再有一条晃晃荡荡的坠物,整个人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和自由。陈海不算是那种运动健将型,但水上活动对他来说总是比走路更轻松。他跟同龄的男孩一起游泳,玩帆板,冲浪。只有离开海水回到陆地上,才是个离不开拐杖的残疾人。
尽管如今髋离断假肢的技术突飞猛进,他已经能放开拐杖走得很好,但在某种意义上说,感受到一条没有感觉也无法自主控制的东西挂在左臀下,有时会让他重回被左腿拖累的困顿感。
所以他把假肢留在公寓里,回到这个从小长大的海滨小镇,踏上总是罩着一层海风卷上来的薄沙的柏油马路,他只带了后备箱里的旧腋拐。这是医保在他不再长高后,负担的最后一副拐杖,超轻铝合金材质,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基础样式。朴素到有些笨拙,跟他常用的几副设计简练有科技感的肘拐截然不同,却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一副拐杖。
双手把拐杖向前送,稳稳点地,右腿轻松地荡到身前,走路不再是一件需要消耗注意力的事。他随意打量着两边精心打理过的花丛,目光最终落在石板路尽头的两层小屋门口。
一个扎着满头脏辫的小女孩尖叫着向他冲过来,只在最后一步急刹停住,然后相当轻柔地抱住了他的右腿,“舅舅!”
陈海评估了一下小女孩的重量,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半年前他一手抱她一手拄拐就已经很吃力,显然下回要想抱她就得穿着假肢来了。
硬着心肠无视外甥女恳切的目光,他把两只拐杖都塞在左腋,腾出右手来把这只小考拉从他唯一的腿上撕下来,牵着她的小手向屋内走去。
“谢谢。”
“不客气!”
在陈海攀着扶手一级一级跳上门口三级台阶时,阿曼达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两支比她人还高的拐杖噔噔噔一口气冲进门里,大声向所有人宣布他的到来。
陈海靠着着门框接过贝莉替他取回的拐杖,和一个扎实的拥抱。
“反正妈等会一定会说的,不如我先说,”贝莉仰头看着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你瘦了。”
“事实上跟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比,我还长了几磅。”陈海熟练地在拐杖和各种家具间找到支点,穿过狭窄前厅走向后面的厨房。
“我不信,你看起来能穿进我生阿曼达之前穿的裙子!我打赌你还没我重!”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体重的!”
“我今天早上才称过,感谢妈妈昨晚的爱心千层面,一百三十五磅!”
陈海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不公平,我少一条腿!”
“贝莉!你又说了什么!”陈小芸从厨房里冲出来,把一只防烫手套扔在女儿身上,“赶紧向你哥道歉!”
在贝莉来得及反击前,她转向陈海,双手按在胸前,“哦,亲爱的,你又瘦了!”
贝莉得意地向陈海做了一个“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陈海把拐杖靠在一边,向前跳了一步,用手臂轻轻环住这个一手养大他的女人,“妈,生日快乐。”
“谢谢,”陈小芸的眼泪立刻就把陈海衬衫的胸口染湿了,“你不必大老远开车过来的,多辛苦啊。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想你了。”陈海深吸一口气,“还有你的厨艺。好香啊,你做了什么?”
陈海任由陈小芸前前后后替他忙碌,又是帮他拖开椅子,又是给他找坐垫。直到大家都围着餐桌坐定,他才能重新像个正常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夹菜,自己喂自己吃东西。当然,站起来盛汤或者倒水都是绝对不允许的。
他把左手撑在桌面上暗暗用力,不着痕迹地调整着坐姿。陈小芸专门给他缝的坐垫在左侧塞了一圈记忆海绵,确实比他家里常用的那个更舒服。
在叛逆期,他曾经抱怨过养母太把他的残疾当回事,结果她拿出朋友中其他华人母亲像伺候全身瘫痪一样伺候成年健全儿子的例子,成功吓得他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她还试图把同样的原则教给女儿,好在贝莉并不买账,甚至敢叫他去揍她出轨的四分卫男朋友。
尽管真正的羞辱并不是他打不过那个四肢发达的混蛋,而是那个混蛋像怕打坏玻璃制品一样根本不敢还手,他还是非常感激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午饭后照例是陈小芸去理发店里开张的时间,即使今天是她的生日也不例外。
“人们的头发和胡子可不在生日那天停止生长。”她总是这么说。
陈海自然而然地拿起车钥匙要送她去店里,本来吃过午饭正昏昏欲睡的阿曼达立刻精神百倍地吵着要一起跟去,而贝莉恳切的眼神包含了一个单亲妈妈对平静的周六下午的深切渴望。
陈海叹了口气,示意小姑娘跟上。
别在晚饭前回来。贝莉在跳进沙发前不忘拿起手机给临时保姆发了条消息。
好的,我会把你女儿带去酒吧的。陈海在等红灯的间隙回复。
太棒了,如果有什么好男人夸她可爱,记得跟他说她妈妈更漂亮。贝莉嚼着爆米花飞快地回复。
陈海摇摇头,退出聊天框。从小到大他都说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妹妹。
周六总是理发店生意最红火的一天。在陈小芸把各种工具铺开时,他绕到后面去把水电闸都打开,回来的时候发现洗头椅上已经坐好了一位客人。
“嗨,兰斯,好久不见。没听迈克说你回来了啊?”
生活在小镇里的人们总是擅长记住每一个人,尤其是陈海这种特征相当明显的。人人都知道那个开理发店的中国女人收养了个残疾男孩。他刚到陈小芸家的时候,用的还是孤儿院里带来的名字。尽管正式收养后陈小芸经过他的同意,给他改名叫陈海,镇上的人还是习惯叫他兰斯。
“我就回来两天。”陈海把右边的拐杖靠在一边,腾出一只手把阿曼达抱上理发椅。
“你上次回来还是圣诞节的时候吧?”老迈克闭上眼睛。
陈小芸熟练地打湿他稀薄的头发,然后抹上洗发水,“他上个月才回来过。招牌的灯坏了,我说重新买一个,他非要回来修。”
陈海来回转着理发椅,逗得阿曼达咯咯直笑,“不是你说再买一个要等一个月吗?”
“那我也没让你大老远跑回来修嘛,还爬梯子,多危险啊……”陈小芸开始在客人的脑袋上揉搓出大把泡沫。
“兰斯可是修飞机的,有什么修不好,”老迈克享受地往椅子深处沉了沉,“你也别太操心孩子了。你看艾米从来不管迈克那小子。”
“舅舅,你会修飞机吗?”阿曼达好奇地问。
陈海摇摇头,“不会。我是程序员。”
“什么是程序员?”
在陈海思考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程序员是什么的时候,老迈克突然说:“之前那个掉下来两次的飞机,是不是说是程序员的问题?”
陈小芸的手指一紧,“什么?”
“那个是飞机制造公司的程序员,我是航空公司的程序员,不是一会事。”陈海不想让陈小芸担心,不得不岔开话题,“迈克怎么样?”
老迈克显然更乐意讨论儿子,“这两天天气这么好,海滩上都是人,正是最缺救生员的时候,他估计忙得够呛。你哪天回来的,去过海滩了吗?”
“是啊,我来的路上看到车比平时多不少。”
“让我给那小子打个电话,让他把你的装备找出来,你等会就能直接过去了。”老迈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眯着眼睛开始在屏幕上点起来。
“没事,不用了!”陈海感觉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你的冲浪服和板子他一直收在铺子里,我上次去还看到过。”飞起的水花和肥皂泡让老迈克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
陈海看到陈小芸略微皱了皱眉,在心里默默叹气,他的养母在飞机和程序员的话题上可能容易糊弄,但在这种事情上可就要细致多了。
“我都好久没冲浪了……”
“可不是?你看起来太苍白了,正需要点海边的阳光。别担心,迈克会帮你的,如果你需要……一点热身的话。”老迈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没有必要,从第一次下海时我就只有一条能用的腿,”陈海叹了口气,“我能照顾好自己。”
陈小芸突然抬头说,“可是你答应贝莉要带阿曼达去超市的。”
“超市!去超市!”阿曼达马上捧场地尖叫起来。
陈海回避着陈小芸意味深长的眼神,顺从地点头,“对,我还得带阿曼达去超市,下次吧。”
“行吧,到时候记得给迈克打电话。他有时候像块石头一样固执,但我知道他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西角镇只有一家大型超市,所以不难想象,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停车场都爆满。陈海在驶过全部停满的残疾人停车位时,暗自庆幸自己并不是非要用到它们。他几乎绕了一整圈,才在最远的角落挤进一个刚刚被空出来的车位。
因为没有带着任何购物计划,他两手空空地下车,思考了一下接下来可能的路程后,放弃一手拄拐一手牵着阿曼达的想法,老老实实从后座拿出两根拐杖。希望精力旺盛的小外甥女不要到处乱跑,不然他追起来恐怕会很难看。
没想到他担心的事从另一个角度发生。还没走到超市门口,阿曼达就从在他前面蹦蹦跳跳,到绕着他转圈,到脚步越来越慢。
“兰斯,我累了!”她拽着他的拐杖宣布。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似乎就确立了在家人面前叫他舅舅,而在没有家人在的场合直接叫他的名字的规矩。
陈海深深地后悔为了图方便没有穿假肢。如果他穿着假肢,即使需要走得非常小心,至少可以把阿曼达抱起来。
“我们可以不用去超市的,你想回家吗?”
阿曼达看了看已经在视野中的超市大门,摇摇头放开陈海的拐杖继续向前走。
满员的残疾人停车位也预示着所有电动购物车都已经被借走。巡场的超市经理在看到他明显的残疾后,一脸抱歉地请他稍等一会,承诺很快就能再调一辆过来。
陈海感受到越来越多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聚集,好几个他只觉得眼熟但完全记不起名字的邻里走上来跟他打招呼,向他母亲问好。甚至有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夸奖阿曼达长得像他,让他不得不澄清她是贝莉的女儿。陈海犹豫是否需要进一步解释他们之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这些人能够记住每一张面孔,他不确定这位女士是否是故意说错。贝莉在她的同龄人中的名声并不好,阿曼达的父亲或许已经逃离这个小镇很久,但他留下的那些伤害将一直存在。
“兰斯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因为付不起抚养费已经逃到世界另一头去啦。”阿曼达不耐烦地问,“我们还要等多久?”
那位女士的脸色生动得像是年轻了十岁。
陈海也急于摆脱这位过于热心的超市经理,“我们用普通购物车就好,只要让孩子走累了有地方坐就行。”
“请您再等一等,有一位客人已经在收银台了。”
“哦对,我丈夫借用了一辆电动购物车,”那位女士脸色变得更红,“他,他的关节炎犯了……”
陈海假装没有看到开着电动购物车过来的男人伸手灵活地跳下来,把大大小小的购物袋都搬到一辆普通购物车里,然后迅速和他的妻子消失在停车场。至少他们没有占用门口的残疾人停车位。
阿曼达小小的身体正好坐在他左边空出来的位置,陈海尽量靠向右侧,小心翼翼地操纵着电动购物车,在超市一列列货架中穿梭。
“我喜欢跟你一起来超市,”阿曼达宣布,“我跟妈妈来的时候就不能坐这个,一点都不好玩。”
“我更喜欢开我自己的车。”陈海苦笑着,不知道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解释这不是一项游乐活动。
他们最终还是买了一大包零食,或许是嘴里的棒棒糖给了她额外的力气,走回停车位的路上阿曼达连蹦带跳,再也没说过累。
回程的路上,陈海说服自己时间还早,特意绕道开上海边的景观路。
接近退潮的时间,夕阳把雪白的浪花照成金黄色,冲浪者们的脸上的油彩已经有点模糊。从他们一个一个落入水中的姿势来看,外地来度假的游客远多于泡在海边的老手。
陈海把速度压到最低,放下车窗,转头问立刻把脑袋整个探出去的小女孩,“你喜欢冲浪吗?”
“喜欢,但妈妈说我还太小了。”
“但你已经会游泳了对吧?”
“当然啦,我的朋友里只有查理还不会游泳了。”
陈海对这个叫查理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深表同情,在这个小镇上不会游泳的孩子几乎没有娱乐生活。“你真厉害。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她已经七岁了,但是还不会游泳,是我教会她的。”
“所以你会教我冲浪吗?”阿曼达把头从海风中缩回来,从发根开始绑得结结实实的辫子一点也没乱。
陈海愣了一下,“你想跟我学吗?”
阿曼达认真地看着陈海的表情,然后耸了耸肩说,“我想。不过你不喜欢冲浪,我不想勉强你。”
陈海惊讶于小女孩表达出的完整逻辑,“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喜欢冲浪呢?”
“在理发店里的时候,迈克叔叔的爸爸让你去,但你不想去。所以奶奶才让你带我去超市的。”
陈海皱着眉,把车拐进沙滩边上最近一个停车位。
西角镇有绵延几公里适合冲浪的沙滩,分布着好几个公共更衣室和更多兼顾酒吧、冷饮店和水上活动用品租赁的私营小铺。从他现在停车的位置向来路看去,迈克和另外几个本地老伙计经营的小木屋几乎被太阳伞完全遮挡住。他下意识仔细打量起那几个在海浪上身姿敏捷的冲浪者,很快意识到他父亲刚提到过他这几天在客串救生员。
“我没有不喜欢冲浪。”他轻轻说。
阿曼达琥珀色的眼睛里到底还是写满了童真,“我知道啦,你是不喜欢跟迈克叔叔玩!”
陈海很想简单地点头,从五岁小女孩的角度来说,不想跟谁玩可能是很常见的一件事。但是她口气中的亲密让他不敢随便回答,“你跟迈克叔叔很熟吗?”
“不熟,”阿曼达急急忙忙摇头,“就是他问我是不是兰斯的外甥女,我说是的。有个粉红色天鹅的救生圈,其他好几个女生都想要,但只有一个,他借给我了。”
陈海眯起眼睛。
“迈克叔叔是坏人吗?”阿曼达追问,她不想用坏人的救生圈。
陈海揉了揉额头,后悔让话题掉进这个环节,“迈克不是坏人,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直到他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才确认他确实心平气和地这么想。陈海轻轻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背脊的僵硬,想伏在方向盘上伸展一下。
但他还没来得及放松,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陈海的瞳孔放大到深黑,他转头看到一个身影站在车窗边。迈克光着上身,手里还夹着一个救生圈,夕阳打亮他一侧肩膀和胸膛上的水珠,混合着沙砾反射出无数细小的光芒。他的墨镜顶在头上,绿色的眼睛里有真诚的喜悦。
Chapter Text
人类的思维能够灵活地在现实和回忆中间跳跃,反复发生过的场面就像每一次冲刷到沙滩上的海浪,这一条和那一条的形状完全不同,但只要盯着它们看上一会,就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
这和总是按照顺序一行行运行下去的程序截然不同。即使许多行完全一样的程序,时间戳也会明明白白地给它们排出先后。
陈海瞥向仪表盘上的时间,视线中所见的日期清楚地告诉他,他跟迈克已经有两年没见了。但是一旦视线回到逼近车窗的人身上,他又觉得好像是昨天才说过再见。
“你是带阿曼达来玩点水吗?还是就在沙滩上逛逛?”
他的声调听起来十分自然,但陈海知道如果他是其他某个一起长大的家伙,或者任何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过客,迈克空着的手臂这会肯定已经架在车窗上了。阿曼达好奇地来回打量着两位成年人,咬着腮帮决定这不是她要求下海去玩的好时机。
陈海摇着头,挤出笑容,“只是吹吹海风。”
“这两天特别暖和,气象预报说下礼拜开始降温。”迈克眯着眼睛看了眼即将落到一排沿海别墅屋脊后面的日头,“事实上太阳下山后海滩上就已经有点凉了。”
“哦。”陈海干巴巴地说。
“你应该早两周回来。大多数游客还在留在更南边度长假,早上这一大片有时候只有几个人在冲浪。”
“今天是我妈生日。”
“哦,难怪。”
在迈克拧着眉头试图搜刮出一些祝福的话前,陈海重新打着车,“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拿蛋糕,然后帮贝莉准备晚餐。”
在陈海挂上倒挡开始往拐进来的岔路倒车时,迈克扒着车窗,急匆匆地问:“那你晚上还出来喝一杯吗?”
陈海盯着倒车镜,没有去看邀约者脸上的表情,在车子开始移动后,他点点头。
“我到你家来找你!九点钟,替我向芸说生日快乐。给我留一块蛋糕!”
在车子驶离海滩后,阿曼达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有足够的蛋糕吗?”
陈海忍不住笑起来,“应该够的,如果不够的话他可以吃我那块。”
阿曼达叹了口气,“好吧。我想我也可以分你一点。”
事实上在一顿丰盛的晚餐后,他们四人只吃掉了那个巨大巧克力蛋糕的不到三分之一。
快到九点钟时,陈小芸最爱的星期六园艺节目投出片尾字幕,阿曼达趴在贝莉身上只打哈欠,陈海靠在沙发边角里随手翻着一本过期黄页,听沙发另一头的贝莉向缩在按摩椅里的陈小芸抱怨上司和同事,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你在等什么东西吗?”在他又一次抬头看钟时,陈小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陈海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塞在左臀下面的抱枕抽出来垫在后腰,“我等会要出去一下。”
陈小芸点点头,脸上写满对刨根问底的克制,拍了拍按摩椅的扶手:“你真的不需要坐过来按摩一下吗?对你的脊柱有好处。”
“我有在定期看医生和做理疗。”看着指针终于踩正九点,陈海索性撑着拐杖站起来,去厨房给迈克打包他要的那块蛋糕。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陈海正扶着冰箱门,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蛋糕推进去。贝莉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顾不上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女儿,三步并作两步赶在陈海前面跑去应门。
“哥,迈克.莫瑞森找你!”贝莉大声宣布。
陈海在与妹妹擦肩而过的时候狠狠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你知道妈想知道你跟谁出去。”贝莉耸耸肩,“就好像每次你都会跟妈告密我跟男朋友出去一样。”
“得了吧,你跟谁约会全镇都知道。”迈克大笑着插嘴,“考虑到芸几乎给所有男孩理发,这真不一定是兰斯的责任。”
陈海叹了口气,在陈小芸犹豫着要不要说什么前,主动说:“你们困了就先睡吧,我跟迈克就在附近转转,不会很晚的。明天早餐见。”
大门在身后关上,隔绝室内温暖的空气和阿曼达拒绝上楼睡觉的抗议。陈海把装着蛋糕的保鲜盒递给迈克,然后与他并肩走到空无一人的车道上。
沙滩边能扬起旗帜的海风一路吹到这个街区,已经被各种障碍物揉碎成和煦的微风,初秋的夜晚并没有内陆那么冷,只是海水泛出的咸腥味比白天更明显一些。
“老地方?”
陈海看了一眼迈克手里提着的六罐啤酒,“走吧。”
西角镇只有一条跟海岸线平行,南北走向的商业街。几乎所有当地人经营的餐馆、酒吧和各种杂货店都开在那短短一英里两侧。陈小芸的理发店也不例外,一直保留着靠近北侧尽头的位置。除了周末开车去郊外的大型超市和综合购物中心,镇上的人几乎所有日常娱乐社交活动都发生在主街上。
迈克和陈海这一辈的年轻人最常去的是一家桌球馆。很难说镇上的家长完全不知道这家桌球馆偷偷给未成年人提供酒精饮料,但他们最终都默契地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老板几乎认识每个孩子,只给超过十六岁的每次提供两杯兑了一半啤酒的汽水,并且还禁止他们酒后开车,已经比放任他们偷偷从家里偷拿整瓶的烈酒去海滩上鬼混安全得多。
显然他们已经过了需要躲在昏暗的桌球馆里偷偷喝兑了忌廉苏打的啤酒的年纪。陈海在去大学后就没有长时间在西角镇居住,但他大约知道迈克和其他一些没有离开上大学的小伙子们在满二十岁后并没有加入他们父辈消磨大量时间的运动酒吧,而是更多聚集在另外一家嬉皮士风格的音乐吧里。
但迈克今晚所说的“老地方”并不是主街上的任何一家店铺。
他们并肩走在居民区的车道上。很多房子都只剩二楼卧室还亮着灯,路上安静得能清楚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他们身高相仿,本该很容易保持一致的步伐,但是陈海在用双拐走路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步子迈得更大一些,因此拐杖落在柏油路面上的闷响节奏稀疏,而迈克的脚步则更为紧凑,伴随着塑料袋和易拉罐摩擦的声音。
在穿过三个街区后,他们来到海边。
沿海的车道和步行栈道都没有路灯,除了背后居民区的灯光,只有很远的沙滩上还有一间木屋门口拉着一小片霓虹灯,音乐和欢笑在一阵一阵的海浪声间歇中隐约传来。
“那是老杰克的烧烤店。他今晚接了一个公司的团建晚餐。”迈克解释道。
陈海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路,“生意不错。”
他们已经走到沙滩上,这一段靠近峭壁,平时几乎没有游客过来。沙子里开始有很多大块的岩石,他不得不小心选择拐杖的支点和落脚的地方。
迈克也跟着放慢脚步,尽管他几乎能背得出这里的每块石头,“好像是个出版社,一共有二十几个人。”
“听起来很热闹。”
“得了吧,都是些奶奶辈的。不懂为什么这样的公司要选择到海边来团建,我不觉得他们中有人想看同事们穿着比基尼的样子。”
左边的拐杖压到一块藏在沙子下面的石头,滑了一下,陈海咬牙稳住身形。
“你们那种公司才比较适合来海边,想想那些空姐和空少的身材……啧啧。”
陈海干笑着说,“你可以用我的名额,如果将来有这样的活动的话。”
“哦!我不是说……”迈克像是意识到什么,“我们从小一起在海边玩到大,你就是瘦了点,但是要胸肌有胸肌,要腹肌有腹肌……”
“我是在开玩笑。”陈海想了想,补充道,“我在公司里会穿假肢。”
“哦,那太好了。”迈克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吹着口哨说,“我看到残奥会上说那些最先进的假肢跑得比人腿更快,你应该也让我见识一下。”
“我用不了那种……”陈海苦笑着,不知道怎么跟这个从小到大连骨折都没经历过的人解释小腿截肢和髋离断的天壤之别,“我穿假肢走路还是会有点跛,也走不快,但是可以不用拐杖。”
迈克有些困惑,“听起来也不错了,你为什么不……”
“在沙滩上不太行,地面不平,关节还容易进沙子,”陈海抓紧拐杖,“在城里方便一点。”
直到迈克忍不住关切地询问,陈海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实在太慢了。他停下脚步,抬头皱眉看着至少还有五十米外的那块巨大岩石,岩石背面有个避风的凹洞,那就是他们的“老地方”。但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它居然有这么远。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重新把拐杖探出,“没事,只是今天起得有点早。”
“下次坐火车来吧,我可以去车站接你。”
陈海愣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但是我要怎么联系你呢?
迈克往前走了两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地说:“你知道的,我的号码没变。”
“嗯。”
“我把你……我是说,我早就把你从黑名单中移出来了。所以,随时打给我。”迈克用没有提着啤酒和蛋糕的手狠狠撸了一把头发,“如果需要的话。”
“哦,”陈海打起精神说,“谢谢。”
要不是没有力气马上原路返回,陈海只想叫停这场已经变得十分尴尬的会面。他们又花了几分钟,终于绕到岩石背后,陈海扶着粗糙的海滩岩表面,几乎是瘫坐下去。
迈克放下东西本来要伸手扶他,被吓了一跳,“兰斯,你还好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精疲力竭的感觉,“我有点累。”
迈克绕到陈海的右边坐下,拉开一罐啤酒递过去,“一切都还好吗?”
陈海灌了一大口已经没有那么冰的啤酒,闭上眼睛感受着因为艰难的来路而变得急促的心跳逐渐缓和,“我已经向前看了,所以你可以省掉开场白,直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我保证会听你说完。”
“哦,兰斯,我是真的想知道你一切都好吗。”迈克转着他自己那罐啤酒,并没有急于打开。
彼此从小学开始认识了十几年,陈海知道很大可能迈克说的是真话,在一群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中,他总是最善良最能体谅人的那个。
“你知道,我一直在关注你的公众号。镇上的很多人也许不能理解,但是我觉得你做的事很伟大,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如果迈克真的在关注的话,他一定没有留下任何评论。陈海的寻亲账号只有两千多个粉丝,但是转发量一直不错。他不会逐一查看点赞,只保证读过每一条留言,不至于错过任何相关的线索。
大多数先天残疾或者患病的孤儿,亲生父母不是直接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一走了之,就是在签弃养文件的时候选择不供任何信息。他们在福利院,医院和各种寄养家庭间辗转,能活到成年的不到一半。像他这样能被正式收养的实在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因此陈海能猜到镇上不少人觉得他在公共平台上帮助孤儿们寻找亲手父母是在伤害陈小芸,以及更多像陈小芸一样的养父母。但是陈小芸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在这个避风的凹洞里,石面和沙滩都还保留着白天的余温。陈海调整着坐姿,背后的海礁石凹凸不平的表面已经被磨得很光滑,可以安心靠上去不用担心会刮破衬衣。他穿着大学时买的旧牛仔裤,左边裤管被齐根裁掉,沿着臀部曲线缝合,为了防止坐着的时候压到针脚,缝合线被刻意留在前面。自从他开始穿假肢后,本来萎缩到几乎挂不住裤子的左臀肌肉逐渐恢复曲线,把这半边缝起来的牛仔裤撑得很饱满。他把重心移到左侧,曲起右腿,光秃秃的左臀在柔软的沙子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圆坑。
迈克看到陈海用力揉着膝盖和小腿,皱起眉头,“你的腿……”
“没什么,只是年纪到了。”陈海耸耸肩,“医生说我有差不多五十岁的人的膝盖,考虑到我的使用强度,这已经算保养得很不错了。”
迈克不认同地摇头,但没有继续深究,“那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你还记得我这条腿以前什么样子吧?”陈海冲着左边的空地比划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是先天畸形,所以才被送到福利院。”
“是的,那时候夏天的校服还是短裤,你的左脚就挂在裤子外面,虽然套着袜子但看起来……我们私下都这么说的。”
“看起很可怕对吧。”陈海轻轻笑了,“我当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那对一般人来说是多么恶心的画面。”
迈克也跟着干笑了几声,“我记得南茜盯着你的脚看,她妈让她别看了,结果自己被绊了一跤。”
“镇上来来去去就这些人,大家很快就看习惯了,但是在城里……好消息是自从我摆脱它之后,再也没有人像看怪胎秀一样看我。”
“小孩子总是最糟的。”
“坏消息是如果我像这样不穿假肢,走到哪里就好像是透明人一样。人们为了避免盯着我的腿看,甚至不敢看我的脸。”
迈克犹豫着把手按在陈海支起来的膝盖上,“我很抱歉。”
陈海深吸了一口气,迈克的手掌很大,看起来有可以一把捏碎他膝盖骨的力量,“所以你是不是以为我的亲生父母遗弃我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迈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陈海的膝盖。
他的手心很热,力道也正好,陈海并没有感觉到需要逃离的威胁,迈克总是那个保护者,“但是你搞错了问题。我并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遗弃我。”
陈海那条残疾的左腿从股骨头开始就发育不良,根本无法卡在正常大小的盆骨里,只是靠韧带和肌肉勉强挂着。整条腿的骨头多处弯曲变形,相当脆弱敏感,一点点气温和湿度变化都会让它隐隐作痛。这种神经痛随着年纪增长愈演愈烈,直到他不得不截去整条左腿。在缺乏任何他出生前的诊断记录的情况下,他的整形医生一直无法了解造成畸形的原因,直到彻底解剖被完整截下的废腿后,谁也没想到的结论才被摆在台面上。
他的腿很大可能并没有任何先天残疾。造成畸形的原因是早期外伤。
“如果婴儿时期多处骨折和反复脱臼,而且没有受到任何治疗的话,就可能会变成我这样。”陈海平静地说,“并且医生推测,小婴儿这样只在一条腿上多处受伤,很大可能是……人为虐待。”
迈克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变成一个残疾人。”陈海盯着漆黑的海面,“是为了要更加心安理得地遗弃我吗?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迈克勾过他的肩,把他拉近怀里结结实实地抱住。
“别担心,这只是气话。”陈海顺从地接受了这个相当兄弟的拥抱,他转过身,也环住迈克的肩膀,“不过,谢谢。”
迈克拍着他的后背说:“无论真相是什么,那都只是一个对于过去的答案。你很勇敢,如果是我的话,不会有追究它的勇气。”
“因为我有个很爱我的妈妈,有贝莉,阿曼达,还有你,你们。”陈海笑着哭出眼泪,这是他第一次根陈小芸以外的人谈起造成他残疾的真相。西角镇的人们见过他畸形的腿,都认为那是先天残疾,而后来认识的人往往猜测他是因为癌症或者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即使是在那些同样寻找着亲生父母的残疾孤儿中间,像他这样因为婴儿时期的虐待致残也是难以想象的。
事实上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他再不敢跟陈小芸谈起这件事。直到今天在迈克的追问下坦白,陈海感觉有什么一直绷着的东西松弛下来。但这个拥抱的时间已经很快超过合适的长度,他侧过右腿试图找到一个角度把自己撑起来。在调整中他感觉到挺腰的动作带动他的左臀蹭过迈克的大腿根,还没来及的避开,下一秒他已经被重重地甩在沙滩上。
“对,对不起!”迈克慌乱地四肢并用爬起来,后背紧紧贴着礁石上。
陈海用手肘支起身体,眨着眼睛抖落睫毛沾上的沙子。他感觉到脸颊像火一样燃烧,但身体像坠入冰窟一样一时间冷得动弹不得。时间仿佛重新回到六年前盛夏那个炙热的午夜。
迈克不是同志,这是他在六年前在差不多的场合下被甩开时想明白的。但仅仅三个月后,他就听贝莉说迈克.莫瑞森居然喜欢男人,整个小镇上除了老迈克和艾米夫妻俩不知道外,其他人都知道小迈克跟一个外地来度假的帅哥在公共更衣室隔间里乱搞,声音都传到隔壁女更衣室里了。
后来他听说过几乎跟女朋友数量差不多的迈克的男朋友,甚至连莫瑞森夫妇都渐渐接受了儿子是个双性恋的事实。当然,奇迹般地,从来没有人因此对他跟迈克的友谊产生过联想。他甚至不清楚除了陈小芸和贝莉之外,镇上的人是否知道他是个同性恋。
所以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陈海侧过身体,故意把左臀顶起来,还在光秃秃的腿根处拍了两下,“你在怕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它不会踢你,也不会咬你!”
迈克瞪着他,目光在他愤怒的脸和翘起的屁股之间来回移动,“不,我是怕……我是怕弄伤你……”
陈海用颤抖的手指解开牛仔裤的扣子和拉链,一把拽下左边仅仅兜住屁股的裤腿,翻开里面穿着的平角裤,露出那一长条愈合的伤疤。他的手指用力撑开稀疏的针脚,“这是已经愈合十年的疤,你不会伤到它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我不知道……”
陈海的手移到内裤中间凸起的位置,“我相信你知道,我这里的东西跟其他男人一样。我是说,你见过的,什么都不缺。别告诉我你像个娘们一样要谈三个月恋爱才能上床。”
迈克慌乱地点头,又疯狂地摇头,“兰斯,我不是那个意思!”
“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陈海不依不饶地逼问。
“求你,求你把裤子穿起来吧。”迈克的喉结滚动,脸色在昏暗的月光下依然能看得出煞白。
陈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仍然露在外面的腿根,他的手掌重新覆盖住盆骨,手指扣进残端,“你是觉得……恶心吗?”
迈克立刻答道,“当然不是!”
“哦。”陈海低头看着他的残缺。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看着异类的目光,他从没想过一起长大的迈克也会是其中一员。也许一条再畸形的腿也好过没有腿?
“我只是……我是说,该死的!”迈克狠狠向后一仰,后脑勺磕在礁石上。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语速飞快地解释着,“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你对我来说就像亲兄弟一样,我是喜欢男人,事实上我很喜欢你!但我不能跟你上床,那是……不对的!我不能占你便宜!”
“我是残疾,但不是弱智,”陈海轻轻说,他的声音几乎被潮声掩盖,“少一条腿并不会影响我同意。”
“我不能跟你睡!那是不对的。”迈克摇着头,“我们是好兄弟,我应该照顾你,而不是占你便宜。”
陈海仔细研究着迈克的表情,鼓起最后的勇气问,“你要摸一下吗?它真的早就不疼了。”
迈克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恐让陈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用哆嗦的手指重新穿好裤子,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到拐杖旁边,然后扶着拐杖让自己尽量有尊严地站直。
“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兄弟。”他看着迈克的眼睛说,“我想我们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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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驶入停车场后,陈海一眼就看到那俩熟悉的银色敞篷车停在最靠近办公楼的普通车位里。他今天有个跟欧洲的会,所以来得很早,但是显然这位飞行员来得更早。他扫了一眼零零星星停着的几辆过夜车,最终还是驶入紧挨着敞篷车的残疾人车位。
屏幕上的绿眼睛青年笑出标准的八颗雪白牙齿。艾瑞克.利伯曼有着和他德裔姓氏相符的深金色头发和刀削斧凿般的五官。陈海迅速扫过他在网页上公开的简历,相当常见的退役空军转民航飞行员的职业发展。毫无疑问作为航司最年轻的机长之一,他对角色转换适应得很好。
陈海点开员工内部交流的聊天框,手指飞快地打出一句问候。正在他对着显示对方在线的绿点犹豫的时候,屏幕右下角弹出一封新邮件,他迅速关掉对话框点开邮件。
直到一天的忙碌过去,陈海在关机前忍不住又点开艾瑞克的头像,并不意外看到对方的状态已经是离线的灰色。很有可能此时他已经在另一半球上空飞行。
他穿过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往来的办公楼大堂走向停车场,空旷的回声强调着他不均匀的脚步。即使配备了最先进的感知芯片,髋离断假肢任然需要健侧在行走时额外踮脚来提供足够的摆动空间,虽然习惯了之后他已经很少在平地摔跤,但这种走路的方式并不比架双拐轻松。
陈海在透过玻璃门看到靠在敞篷车上的身影时顿了一下,笑意从眼底闪过。
“嗨!”艾瑞克双手插在裤兜里,冲他扬起下巴,“又见面了。”
陈海点点头,故意用眼神从头到脚扫过对方的便装,“今天没有飞吗?”
“早上刚转了个大圈从樟宜回来。”
也就是说他至少在周末前就把车停在这了。陈海转着车钥匙,漫不经心地问,“是有什么事件要记录归档吗?”
艾瑞克耸耸肩,“你对我这么没信心?一切顺利。”
陈海学着他的样子也靠在车上,两个智能关节能在这个姿势提供很稳定的支撑,“那这么晚还在公司不走?”
艾瑞克垂下眼睛,委屈地说:“本来是等人的,但是被放鸽子了。”
“希望你还来得及取消订位。”陈海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个斜靠的姿势能清楚地看到假肢膝关节在西裤下不自然的轮廓。
“也许吧,但是……”艾瑞克站起身,凑上半步,几乎是贴着陈海的耳朵说,“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哦?”陈海顺着呼吸的节奏嗅了一下他的香水,意外地发现是相当清爽的肥皂味。
“既然这么巧你就停在我旁边,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巧合吗?两人心照不宣地四目相视。
“上车,地点发我。”陈海笑着转身把钥匙插进车门,“吃完把你送回来。”
“怎么回事?你要知道我开什么都是一流的!”艾瑞克一边夸张地抱怨着,一边飞快地绕过车头爬进副驾驶座。
听艾瑞克报出熟悉的街道,陈海忍不住挑起一边眉毛。这个同事在第一次就直截了当地要带他去同性聚集活动的街区。
“是什么暴露了我?”他挑衅地扫了对方一眼。
艾瑞克笑出八颗牙齿,“你发现我是想泡你而不只是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的时候。”
“有道理。”陈海熟练地操纵着对于老城区街道来说过于庞大的皮卡,在各种行人和自行车里穿行。
“我惊讶于这个尤物居然是自动挡,太浪费了。”艾瑞克欣赏的仪表盘和挂档器的眼神十分真诚而露骨。
陈海犹豫了一下,“我倒是可以开手动挡,就是城里没什么必要,保养起来太麻烦。”
只需要在离合器上装一个手动操纵杆就可以,他试图解释,但艾瑞克抢在他之前热情洋溢地说:“下回你可以试试我的车,外面看不出来,但她开起来可野得很。”
“我以为飞行员会觉得开车很无聊。”
艾瑞克戏剧化地叹了一口气,“常见误区。开车的速度感可比开飞机强多了。同样道理,为什么F1车手会在滑雪的时候摔断脖子?因为滑雪的速度感又比开赛车强多了。”
陈海想了一下,“你是说,借助的工具越简单,哪怕绝对速度并不快,但体感速度可以更快。”
艾瑞克轻轻吹了声口哨,“没错,所以你猜让我觉得最快的工具是什么?”
陈海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轻笑着瞥了他一眼,“一层薄薄的橡胶?”
“嗨!你抢了我的台词!”
“是你先问我的。”陈海含着笑意拐进停车场,停在离餐馆入口最近的一个普通车位。
艾瑞克很自然地配合陈海的步伐,只在靠近门口的时候小跑两步相当绅士地为他的同伴开门。
在星期四的晚上,这间新开的墨西哥餐馆几乎座无虚席,放眼望去都是约会的男男女女。当然,在这个社区里,每桌的组合通常都是字面意义上的男男,和女女。
艾瑞克预订的位置在最里面,陈海完美地穿过交错摆放的桌子和坐得几乎背靠背得人群,反倒是艾瑞克的手表不小心挂到一位女士的发夹,让她整个发髻散落下来。好在她的女朋友显然认为她把头发批下来的样子美呆了,直接越过桌子一边帮她挽头发一边直接亲在了一起。
在等待食物的间隙,艾瑞克脸上露出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让陈海觉得他是想要问那个问题,“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没关系。”
艾瑞克在活泼欢乐的背景音乐中凑近,“嗨,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陈海眨了眨眼睛。
“我查了词典,但是发现我需要原本的汉字才能知道准确的含义。”艾瑞克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看起来只是字母‘嗨’的话有很多不同的意思。”
“所以,当你冲我说‘嗨’的时候,你是在……叫我的名字?”陈海差点呛到,“对不起,我没意识到……”
“我搞错了吗?”艾瑞克看起来一头雾水,“还是我应该叫你陈?”
“没有,你没搞错。我的名字是大海的意思。不过你可以叫我兰斯。”
“太好了,兰斯对我来说容易多了。”艾瑞克松了一口气。
陈海晃着水杯,“所以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艾瑞克脸上并未褪去的紧张告诉他显然不是。左手在桌子下面握住假肢的膝关节,陈海调整了一下坐姿,挺直习惯性弯向右侧的腰椎。他见识过各种提问的方法,人们似乎总觉得需要找到一种特别的方式问起他的腿,有的故作轻松愉快,强行开出不合适也不好笑的玩笑,有的又过度沉痛,表现得好像自己也身患某种隐疾一样。事实上无论怎么被问起,他的回答总是那简单直白的几句话。而期待每个新认识的人会用什么方式问起这个问题,已经变成他的一种乐趣。
艾瑞克搓了搓手,“我是想问,你看起来并没有很像东方人,你家里是祖上有东方血统吗?”
陈海把目光从艾瑞克脸上收回,忍不住笑起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哦!”艾瑞克像是也反应过来,“不,我当然不是想问……那可太失礼了。”
“问一个人的血统难道不失礼吗?”陈海挑眉,“你是对亚洲人有癖好还是什么情况?很可惜,我除了名字之外都不符合你的要求。”
艾瑞克也笑起来,“当然不是,我对亚洲人没有偏好。我的口味是你这样的。”
食物的到来让这条可以直接把这顿饭定义为约会的声明悬在空中,服务员耐心地解释几种酱的成分和食用方法,又再次确认两位不需要其他饮料才离开。
“我说的是事实。”艾瑞克嚼着一片玉米片,意味深长地补充说。
陈海不置可否地摇头,“很抱歉,我如果说你也是我的口味的话就是违心话了。但是你知道的,像你这样年轻英俊的飞行员,是不是谁的类型并不重要,没有人会对你说不。”
“哈哈哈,有意思。”艾瑞克眯起眼睛,餐厅的氛围灯下,他的瞳孔暗到几乎看不见绿色,“我是不会追问到底什么才符合你的口味的,太明显的陷阱。”
陈海耸耸肩,沉默地把几种酱都试了一遍,然后突然说:“我是被收养的。我的养母是华裔,陈海是她给我起的名字。”
艾瑞克皱着眉,慢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原来如此。”
“小时候在福利院里大家都叫我兰斯,不知道是不是我原来的名字。总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更容易叫一些。”
艾瑞克喝了一口水之后放下杯子,右手越过桌子按在陈海的左手上,“我很高兴你能被收养。”
“是的,我的养母是最棒的妈妈。被她收养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陈海看着他们叠在一起的手,不确定这是种安慰还是挑逗,或者两者皆有?
“如果不是48小时内还要飞的话我应该敬你母亲一杯。”
“小心哦,我妈酒量可是很不错的。”陈海笑着,轻轻抽出手,重新按在桌下的假肢上,“所以……你不打算问这个吗?”
艾瑞克向后靠进在椅子靠背里,“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关系的,我早就习惯了。”陈海仔细观察着对面这个行走的完美人体的反应,“你反正都已经见过,而且也有足够的医学知识看出我是个髋离断截肢者。”
艾瑞克扯了扯休闲毛衣里露出的衬衫领口,眼神似乎试探着想要瞟向桌下,又游移回到桌面的食物上,看起来比起一般人的窘迫之外,更多了一点羞涩。
“不是车祸也不是癌症。我的左腿发育不良,没有实际功能,截去之后才能装假肢走路。”陈海隐去那些关于婴儿时期受虐待的猜测,这样的答案已经足够满足一般人的好奇心。
“哦……”
“除了一条腿之外,我其他什么也不缺。”陈海若有所指地冲着艾瑞克坐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哦!”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约会时只会说哦的人。”
“那是因为我更喜欢用行动表示……”
陈海看到艾瑞克在座位中沉下去,以一个非常慵懒的姿势半躺着,然后感觉有什么东西钩住他的小腿,轻轻蹭过他大腿内侧。他低下头,看见左腿被顶开歪向一边,艾瑞克的两条长腿缠在他的右腿上,破洞牛仔裤里小麦色的皮肤像融化的蜜糖。
迎着他的视线,艾瑞克相当挑衅地抬起腿,把一只穿着皮靴的脚踩在他两腿间座椅的空处,靴尖几乎就要蹭到他。
“我需要你证明给我看。”
“……什么?”陈海咽了口口水,有些迷茫地把视线上移。
“证明给我看你除了一条腿之外其他什么也不缺。”
从地下车库到单元的路陈海走了无数次,但从未像今晚一样磕磕绊绊,好几次要不是艾瑞克搂着他的腰,他绝对会直接跪倒在地上。
进门之后,他几乎是被艾瑞克驾着单脚跳过门厅直接扔进沙发里。
随后艾瑞克毫不客气地跨骑在他身上,双手直奔主题,探进他早就被拽到裤子外面的衬衫下摆,开始解他的皮带。
陈海也不甘示弱,几乎同时扯下了艾瑞克的牛仔裤。
只不过那条破洞牛仔裤下面就只有一条被撑出小帐篷的平角裤,而陈海这边还有更多障碍。
感觉到长裤正在被往下扯后,陈海下意识按住左边的裤腰。
艾瑞克微微喘着气,凑到他耳边问:“怎么了?”
“我……有点复杂,”陈海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呼吸也急促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自己来……”
艾瑞克扫了一眼那条直挺挺挂在沙发旁边的左腿,手上的力道并没有放松,“没事,你告诉我怎么脱,我会很温柔的。”
陈海挣扎了一下,他倒也不是怕被看到假腿,毕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看光了,只是穿着假肢脱裤子比把腿卸下来后再脱麻烦不止一点。
艾瑞克觉察到他的勉强,立刻妥协,跳下沙发给他腾出足够的空间。
陈海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蹬掉皮鞋,一边暗暗感叹他又破坏了陈小芸进门换拖鞋的规矩。在他把右腿从长裤里抽出,然后掰过假肢膝关节开始脱剩下一条裤腿的时候,艾瑞克已经迅速蹬掉挂到膝盖下面的牛仔裤和鞋,同时拽着领子把上衣整个扯下来。
他藏在衣物下面的皮肤跟露在外面的部分一样晒成完美的古铜色,肌肉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非常明显。陈海的喉结滚动,从未意识到只开门廊灯的客厅居然可以有一种夜店般的诱惑感。
艾瑞克替他完成了最后一步,抓起假脚一把扯掉他的裤子扔到客厅另一个角落,然后轻轻推着肩膀把陈海放倒在沙发里,重新跨坐上来,“你介意我们就在这里吗?”
陈海笑着把手伸到沙发后方,从一叠杂志下面摸出一管润滑剂,“你说呢?”
艾瑞克大笑着掏出他蓄势待发的家伙,“准备充分!”
他们两个都是正当年的男人,怀着第一次的竞争心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几乎同时在对方手里发泄出来。陈海慢慢喘匀气,试图坐起来时才感觉到假肢在剧烈的运动中移位,几乎是半挂在腰部,整个左臀有一大半都滑出了接受腔。他皱着眉头往旁边挪出来一点,试图不着痕迹地把残端重新塞回去。但艾瑞克的一条手臂仍然缠在他腰上,让陈海这个动作变得非常困难。
“你起来一点……”他不得已开口,“我调整一下假肢。”
艾瑞克听话地坐起身,但不仅没有回避的意思,反而一脸好奇地看着那条明显掰向一个别扭的方向的假腿。陈海只好硬着头皮在他的注视下重新把假肢的位置调整好,然后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我去冲个澡。”
艾瑞克的手指间突然多出来一只安全套,绿眼睛湿漉漉地望着陈海,“我可以一起吗?”
陈海叹了口气,“我们才刚认识就一起洗澡不觉得进展太快了吗?”
“事实上我们在五年前的新员工培训里就认识了,我记得很清楚是你给我发的手机,初始密码0704,一个狂热的爱国者?”艾瑞克站起来凑近,几乎贴在陈海背后,一边轻轻啃着他的后颈一边说。
陈海感觉到那根刚刚软下来的巨物隔着内裤蹭过来,“不是,那是我妈的生日。”
“好男人。”艾瑞克跟上陈海的脚步,“我听说在日本男人们会一起在公共澡堂洗澡,显然我们刚刚做得事比洗澡更亲密。”
陈海绕道到储物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扔在艾瑞克身上,“你可以一起来洗澡,但是别想用那玩意。”
艾瑞克吹了声口哨,用一个投篮的姿势把夹在手指间的安全套扔回堆在地上的衣物里,“没问题,我有耐心。”
陈海认真思考了一下穿着假肢洗澡的可能性,最终还是放弃。今晚目前为止都还算愉快,如果这不只是一夜情的话,他身体上残缺的部分早晚都要面对的事,还是早点让这个看起来十分花花公子的飞行员了解真相比较好。
他的浴室其他部分看起来都和普通公寓没有任何不同,只有仔细看才会发现冲淋房多装了几条扶手,最显眼的还是那支靠在角落的肘拐。
陈海背过身去开始脱假肢,“我只有超市品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你凑合着用吧。”
“你看起来像是……用肥皂的人。”艾瑞克比主人更快地走进冲淋房,熟练地拧开龙头,调整阀门让水流从顶喷花洒中倾泻下来。
“我应该理解成恭维还是嘲讽?”陈海解开假肢的两条束腰带,把左臀从接受腔中释放出来。考虑到有观众在场,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检查镜子中反射出的影像。被特制的髋离断残肢袜紧密包裹着的左臀看起来浑圆饱满,几乎和右臀一样挺翘。乍一看很容易假设它连接着一条跟右腿一样修长结实的左腿,只是因为角度问题暂时不在视野中。
脱下残肢袜就能看出左臀还是小了一圈,他对着镜子里巨大的伤疤无声地叹了口气。尽管他从小萎缩的左腿已经让被截去时留下的伤口比一般髋离断手术要稍微小一点,那条缝合疤痕还是从髋骨凸起下方一路延申到坐骨上方,斜跨他整个左侧下身。早几年因为不穿假肢而造成臀部萎缩,伤口周围皱巴巴得像老人的脖子,现在总算又重新被底下的肌肉撑起来,摸起来只稍微有点增生带来的不平整。
陈海从镜子里看到艾瑞克的视线,不给对方躲闪的机会,“吓到了?”
“老实说?”艾瑞克捕捉到陈海挑衅的眼神,“让我松了一口气。”
陈海单脚跳进冲淋房,够过那支肘拐,直接把左臀跨在拐杖的扶手上站稳,开始往头上挤洗发水,“我跟你说了除了少一条腿,我其他什么都不缺。”
艾瑞克随着陈海的动作垂下眼睛,隔着水花看到肘拐的扶手卡在盆骨中间凹陷下去,原本是髋关节卡住股骨头的地方。来自健全人的好奇又躲闪的视线和尴尬又欲盖弥彰的善意几乎是每个残疾人每天都会遇到的,可以想象定式思维让陈海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他感觉到本来就沸腾着的血液再次冲向腿间。
“我没有被你的伤疤吓到。”艾瑞克在水汽中逼近,胸口几乎能感觉到碰上对方身体又飞溅出来的水珠,“我松了一口气正是因为……你有这条伤疤。”
陈海向后撤了半步,肘拐末端在防滑瓷砖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噪音,“什么意思?”
“虽然我希望你没有经历过病痛或者事故,只是生来如此,”艾瑞克伸手替他将歪掉的拐杖重新推回能受力的角度,“但我更喜欢有伤疤的男人。”
陈海顺着艾瑞克的绿眼睛向下看去,比起只剩伤疤没有腿的半边臀部,双方再次剑拔弩张的性器显然是更美好的景象。它们的顶端都已经涨成深红色,泛着说不清是来自淋浴还是体液的润泽水光,随着呼吸颤抖着,几乎蹭到一起。
“扶着我……”陈海挺胯向前,缩短了那最后一线距离,直接用双手把俩人的性器握在一起。
顺着陈海的动作,肘拐失去压力滑落在地,被艾瑞克一脚踢开。他扶着陈海的腰侧带着俩人转身,背靠上墙面,右腿向前跨出一点,正好支撑住陈海的左臀。
感觉到支撑,习惯把重心落在一条腿上的人试探着把一部分体重转移到没有腿的一侧。随着体位变换,两人的性器摩擦着更加贴合,陈海加快手上的动作,在不断淋下的热水和沐浴露的润滑下,他闭上眼睛,尽情感受着两个人粗重的呼吸慢慢合为一个节奏。
艾瑞克用力以一定会留下淤血的方式吮吸着陈海的颈侧,一边收紧手臂,挤压走两人之间最后的空气。
从胸膛到小腹都贴在一起,肌肤表面的温度几乎高过水温。
陈海的左臀抵在艾瑞克的腿根。他漫不经心地想,少一条腿似乎反而让他们的下半身能更好地契合在一起。被缝合在一起的臀大肌和内收肌下面没有骨头的支撑,只靠肌肉收缩的力量拱到一个更贴合的位置。
“你的伤疤……”艾瑞克倒抽一口气,双手顺着陈海的后腰下滑,手指上的力道几乎掐进他的屁股。
“怎么?”感觉到手里更滚烫的那根东西突然抽搐几下之后软了下去,陈海吓了一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残端正蹭在什么位置。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左臀几乎完全卡在艾瑞克双腿中间,缝合在前侧的伤疤正随着肌肉的收缩来回摩擦着对方的囊袋和阴茎。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对不起!”
陈海的性器还硬得发疼,但体温已经瞬间跌到冰点。沙发上的愉快经历让他放松警惕,轻易同意在浴室里与第一次约会的对象坦诚相见。艾瑞克可能见过他的假肢,也理解残疾给他带来的局限,但是显然还没有直接碰触他残端的心理准备。让正在激情中的男人瞬间软掉的程度,他挣扎出艾瑞克的手臂,一手摸着墙面找到扶手,一手徒劳地试图掩住左臀,“真的很抱歉……”
“不不,是我没忍住……”艾瑞克懊恼地低头看着自己腿间已经软掉的东西,“兰斯,你要相信我,这不是我的正常发挥!”
陈海跳出淋浴房,匆匆用浴巾围住已经迅速软下去的下半身,“没事,我理解。”
艾瑞克急忙捡起在方才的激情中被他踢到淋浴房角落里的拐杖,追出来递给陈海,“不,我真的不是早泄……”
“没关系的!”陈海没有接拐杖,而是抓起假肢和残肢袜向外跳去,“你不是第一个不能接受的人,我先出去。等你洗完请马上离开。”
“兰斯,你误会了!”艾瑞克把拐杖靠在一边的洗手台上,两步追上来,一把拽得单脚跳着的人失去平衡只能倒回他怀里。
他直接扯开浴巾,手掌找到陈海的残端,五指包裹住整个光秃秃的臀部,掌心严严实实地压紧颤抖的肌肉。
当年截肢后,仗着拄了一辈子拐,陈海在出院后跳过了所有复建项目。除了装配假肢时的脱模过程和步伐训练,几乎没有人碰过他的残端,更不要说在全裸的状态下用这种无比亲密的姿势。他的右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后背贴上一片火热的胸膛。
艾瑞克轻轻揉了揉一掌饱满的软肉,感觉到被后天缝合的肌理在手心别扭地绷紧,他忍不住凑在陈海耳边说:“你的屁股真性感。”
陈海只感觉像是被一把抓住了跳动的心脏,喘气都变得艰难起来,“什么……意思?”
艾瑞克一边继续用掌心揉捻着浑圆的后臀,一边用指尖沿着伤疤上下轻扫,像是在玩弄什么新奇的乐器,“这是我摸到过的最棒的屁股。”
“不觉得恶心吗?”陈海不可思议地低头,皮肤的感知还停留在它们未被缝合前所在的位置,因此残端被这样一掌握住,就好像是有人同时在摩擦他的屁股和腹股沟,只有通过肉眼确认才能真的相信是有人像把玩女性的胸部一样把玩着他的残臀。
“你说呢?”艾瑞克向前挺了挺腰,用顶在陈海臀缝里又硬又烫的家伙来回答。他扶着陈海的腰顺势把人抱上洗手台,“啧,你好轻!”
本来不穿假肢他就很难在这种光滑的平面上坐稳,这会残臀刚被把玩到燥热就直接贴上冰冷的大理石表面,肌肉一阵痉挛,让他差点直接倒向左边。陈海气急败坏地赶紧用双手撑在两边稳住身形,“你少一条腿试试,我也一样随便抱你!”
“扶着我的肩膀,”艾瑞克大笑着揽过他的腰,把他拉到洗手台边缘,让两人的下身再次贴在一起,“倒是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陈海左右调整重心,把左臀被压到的肌肉捋顺,看到对方的家伙不顾他还软着的下身,明显找着残端凑上去蹭,叹了口气,“你是慕残吗?”
“很高兴你知道我们。”艾瑞克吻着他的脖子,“不然让我从何解释起呢?”
“所以你觉得这个……”陈海的手臂在艾瑞克背后收紧,“没有腿的屁股很性感?”
“这很复杂……”艾瑞克忙着用舌尖捕捉陈海上下滚动的喉结,“有的慕残者喜欢完全没有腿,但我更喜欢对比,一条完美的腿配上一截残肢是最性感的。”
“但髋离断没有残肢。”陈海机械性地反驳出医生挂在嘴边的话。要不是他的髋关节完全没有功能,医生是希望至少给他保留住一点大腿残肢的。因为没有残肢,所以髋离断假肢的功能性比大腿假肢差很多,日常活动远不如拄拐灵活。如果不是为了外观,恐怕他根本不会考虑装配。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髋离断。”艾瑞克感觉到陈海还没有进入状态,索性半跪下,直接把他纳入口中。
没有一个正常男人能抵抗住湿热的口腔,陈海当然也不例外,但他不打算轻易丢盔弃甲,“所以?你跟很多残疾人约会过吗?还是说你只约会残疾人?”
艾瑞克在吞吐的间隙回答,“我只喜欢……一条腿截肢的……你们……非常罕有……”
“我认识很多一条腿截肢的人。”
“年轻英俊……又碰巧是男同?”
“我能想到有一个,绝对的基圈天菜,冲浪的时候右小腿被鲨鱼咬掉了,”陈海咬着牙说,“我还有他的照片墙账号,要推给你吗?”
艾瑞克头也不抬,加快了吮吸的频率。
陈海很快就受不住,只在要射出来前一秒推开他,自己拿擦手巾接下。
“小腿截肢的残肢太长了。我喜欢膝关节以上截肢,残肢越短越性感。”艾瑞克满意地擦擦嘴。
“那你倒是找不到比我更短的了。”陈海自嘲地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左臀。
“谁让我总是最走运的那个混蛋呢?”
“我知道有慕残这回事,但从来没遇到过……所以我需要怎么做?”陈海喘匀了气,从洗手台上跳起来,扶着艾瑞克的肩膀试探着用左臀去蹭对方还硬着的家伙,“用这里……更管用?”
“只要你不介意……”艾瑞克一把抓起他没有腿的半边屁股,跟自己的家伙挤在一起,一边比先前更粗暴地揉捻后臀相对完整的肌肉,一边挺腰在前侧缝合的软肉上来回磨蹭,“疼吗?”
陈海皱着眉,“还行,我这块其实没什么痛觉。”
“你有幻肢痛吗?”
“从来没有,”陈海老实回答,“可能因为我左腿从小就走不了路,截肢后反而觉得更方便了。”
“一条腿走路更舒服?”
陈海笑了,“我也不知道两条腿走路什么感觉呀。”
艾瑞克骂了句粗话,直接射在了陈海的伤疤上。
陈海那块是真的不太敏感,只感觉到顶着的硬家伙终于软了,直到艾瑞克扯了一团纸巾来给他擦才意识到被射了一屁股。
擦完之后的残端明显泛红,陈海自己捏了一下确定是肿了,“待会得敷下冰,不然明天可能穿假肢有点麻烦。”
艾瑞克委屈巴巴地给他用湿毛巾又轻轻擦了一遍,“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不行就在家办公吧。”陈海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破皮,抓过肘拐撑着回到浴室里,拧开水开始补上正常洗澡的步骤,“你别过来,等我洗完再洗。今天已经疯够了。”
艾瑞克看着陈海在热水里单脚站着,左臀架在肘拐上开始往头发上抹洗发水,索性摆了个帅气的姿势靠在洗手台上吹起口哨,“这是我看过最带劲的黄片了。”
陈海闭着眼睛摇摇头,心想慕残者真的脑子都不太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