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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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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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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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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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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强欣】慧眼

Summary:

“安欣,你能看见我吗?”高启强穿着黑色的雨衣,大声问。
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变成了一阵和煦的气息。绿色的山林绵延不绝,若是沉浸其中,很难相信除此处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安欣没有回答。他不能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向高启强跑过去,分享一段湿润的相处。于是他把围着脸飞的小虫挥走,走上回家的路。

如同无事发生。

完完全全的清水回忆录,私设强欣差5岁,强跟弟弟妹妹分别差7岁和10岁

Notes:

欢迎捉虫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Work Text:

*打仗片

安欣不会识人这件事是高启强发达了之后才想清楚的。有一晚他坐床上看书,蓦地意识到自己在三十岁以前都是个老实本分的公民,没犯过大错。见证徐雷的死亡后,他的生活急转直下,像是被迫卷入了京海这片暗流涌动的海洋。安欣最开始见到的自己一定是温和到有些自卑的“臭卖鱼的”,不是暴发户高启强,不是害人不眨眼的高启强,也不是慈善家高启强——安欣不会预料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第一次在徐记面馆那次对视,悠长得有如一个喧闹又安静的春节。安欣的眼中只有难以置信,他没有看透面前吃了两碗面的高启强。这一点就不如自己。高启强从看到安欣的第一面起,就知道他不会有特别大的改变:安警官肯定从小是好人,以后也会是,永远会是。

 

只能说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高启强比安欣见过的人多太多。从根上讲,高启强的父母和安欣的父母就不是一类人——至少安欣的父母一定不会每天都争吵,让年幼的孩子们担惊受怕。父母刚死的几年,高启强一发呆就能想到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小盛还不到两岁,话都不怎么会说。放学后,只要走到厂区家属楼,必定会有多嘴的男女(一般都是爸妈的同事)对他大声喊:“高老大,你们家又放‘打仗片’了!”

少年时的高启强还没有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因此只得低下头,快速地从七扭八歪的过道里穿梭。那些沉默的眼睛或带着嘲笑,或带着不忍,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比书包更重,比父亲的殴打更痛。快走到家的时候,顶楼便传来熟悉的男女对骂声、哭声、尖叫声、砸东西声。高启盛坐在一楼的台阶旁,哭得声音嘶哑。眼泪在脏脏的脸上冲出几道灰痕,裤裆被尿泡得湿透了。也不管自己的衣服会不会被弄脏,高启强赶紧抱起高启盛向楼上跑。他先是给高启盛擦了擦脸,再从晾衣绳上拽下两件干净衣服给弟弟换上。书包侧面的小包里放着他给弟弟买的小糕点,他掰了半块哄高启盛。等高启盛不哭了,高启强就进屋劝架。

通常,高启强进门就是夫妻休战的信号。母亲的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看到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低声啜泣,手捂着脸,坐在沙发上。父亲的头发乱得很,背心也被抓变形了。他像没见到大儿子似的走出门抽烟,还不忘把小儿子扔进屋。地上有碎瓷片、碎玻璃、纸片、褪色的塑料片等等,分别来自饭碗饭盘、水杯、书本和高启盛本就支离破碎的玩具。高启强烧水给弟弟冲米糊,把饭焖上,坐下劝劝母亲。等母亲洗了把脸进厨房做菜后,他就把高启盛放进婴儿床,一边看着弟弟一边扫地。他没时间写作业,老师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所以也不怎么管他。高启强不是不想写。小盛还没出生,父母亲还吵得不那么严重的时候,他也努力地写,相信自己的努力总有收获,相信自己微小的进步能给母亲的脸上带来一点笑容。

也许情况是从他上课越来越听不懂开始变坏的。上课越听不懂,作业本上的错误越多,错误越多他就越不想看,上课就更听不懂——一个无力改变的死循环。高启强的时间被迫分给了家务和弟弟,留给课业的精力越来越少。越来越靠后的考试排名只能为父母的争吵和父亲的殴打火上浇油。久而久之,他也发现父母亲不再关注他的学习,索性不再和他们说学校里的事。

泡米糊的碗被他搁在门外的一盆凉水里晾着,高启强抱起弟弟出门。小勺舀起的米糊他又吹了两口,高启强“啊”地张大嘴,面前的高启盛也乖乖地学他的样子把嘴张大。“乖宝。”他把勺头送到孩子的嘴里,笑眯眯地说。“嘎!”高启盛拍拍手,又吃了一口米糊。高启强明白他说的是“哥”,他怜爱地让弟弟坐在自己腿上:“小盛,叫哥哥,哥——哥——”

高启盛摸着他的下巴,不知道在看什么。高启强还是重复着:“哥——哥——”看他不张嘴了,他嘟起嘴:“不是前几天还叫哥哥来着嘛,再叫一声让哥哥听听!”

“哥哥!”高启盛说完,扭扭身子站起来,他跑到不远处捡起玩具,自顾自地玩起来。高启强看着小小的弟弟,有点鼻酸。

“小盛,我好累呀。”他小声说,风吹落了他一滴眼泪。

在这样的时光里,夜晚算得上一天最美好的时刻。父母带着弟弟住着靠窗的大床,自己只与他们隔了一张木板。一家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没有争吵,没有怒火,没有什么东西会破碎,年幼的高启强甚至产生了一种他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错觉。薄薄的木板那边,父亲打着呼噜,睡眠浅的母亲常常叹气,翻身。有时候木板那边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粗重的呼吸和母亲压抑的呻吟。高启强知道父母在做什么,他知道他以后也会和别的女人做。再年幼几岁的他会堵住自己的耳朵,或者把头埋进被子里,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只怕他们吵醒熟睡的弟弟。

 

 

工人们的素质并没有影视作品中呈现的那么高。他们也是人,更具体一点,穷人,为了占点便宜可以随时大打出手的穷人。高启强自己没觉得怎么样,但发现高启盛学会了“你他妈偷牌!”这句话后,他立刻察觉到这并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环境。高启强不知道怎么管教,没办法,只好听见高启盛说脏话就打他。他怕打疼了,所以只是轻拍一下(这时高启盛以为他在和自己玩闹),再假装生气地看着他(这时候高启盛开始哭)。早慧的高启盛理解了高启强愤怒的眼神,被多打几次就不再说脏话。

高启盛很早就学会说话。高启强多年后翻阅杂志得知,如果身边人不理解孩子的意思,孩子才会这样。他默默体察了父母和兄长的情绪,意识到时高启盛已经会说了好多话。弟弟两岁半就去了幼儿园,因为父母要上班,高启强要上学,他们都没有照顾他的时间。母亲会提前半个小时下班,去文化宫附近的幼儿园接孩子回家。高启强放学之后会再去一趟,防止母亲忙得忘了。

有一天,也就只有那一天母亲没按时接孩子,是高启强领着高启盛回家的。

“婊子养的,你敢打试试!”这是他到家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父亲的怒吼,针对的是母亲。

高启强很久没有看到过父亲如此愤怒的样子,他害怕地颤抖,把高启盛的手攥得紧紧的。母亲在屋里哭。绿色的门形成一个保护罩,把屋内的暴力和屋外的安静隔离开,可恐惧从门缝里爬出,抓住高启强的脚踝。他抱着弟弟跑下楼,把他放在一楼的台阶上,又把自己的书包打开,随便拿出一本教材让他看上面的图片。心脏卖力地为身体泵血,他推开门,父亲扬起的手马上要落在母亲身上,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去大喊:

“别打了!”

这句话有两种功能,一是让父亲不再打母亲,转而去揍高启强,二是连着高启强一起打,两人都不放过。此时高启强便恨自己不能长得高一点以和父亲抗衡,他看着母亲惊慌失措地推开父亲,把自己抱在怀里,抹掉自己额头上的血。清脆的破裂声后,吊灯的底座空空荡荡——灯管被砸烂了,一片碎片划伤了他的皮肤。

 

 

母亲又怀孕了。

*好孩子

在怀孟钰之前,崔姨有过一个孩子。孟德海高兴之余却疏于照顾,崔姨第一次怀孕没什么经验,孩子没保住。所以怀孟钰时两人万般小心,两家家长轮流来照顾。孟钰出生后,孟德海随身带着一张孟钰的照片,就等着别人问他闺女。后来安长林被叨扰得不胜其烦,在办公室门口贴了张纸,上书五个大字:“孟德海不在!”

二十多年后,在同一间办公室,张彪拎着一大兜喜糖被众人簇拥着,手机屏幕上是他闺女的照片。纸质照片被传到安欣手上,他看看照片,又看看张彪,觉得孩子的脸型很像她爸爸。“安欣,你也得抓紧听到没?”张彪决定今天不和安欣吵架,余光瞥到李响,他拍了下他的屁股,“队长也不急,嗯?”“我急什么?”李响嘴里含着椰子糖,笑得高兴,“我这条件还怕找不到对象吗?”

张彪是下午来的,分完喜糖待了一会也到了众人下班的时间。他去医院照顾媳妇,安欣和李响本来想结伴去看看小孩,结果一个电话把李响叫走了,安欣就想着下次有机会再去。他站在公交站等公交,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缩到墙后。他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一辆奔驰从他面前驶过,他没发现姑娘从车里投来的炽热目光。

 

“哥,我回来了。”高启兰进门换鞋,又跟高启盛打招呼,“二哥。”

“快洗手准备吃饭,你嫂子接晓晨去了。”高启强走出厨房,唐小虎把汤锅放在桌上,向她点头打了招呼。高启强拉着她坐在沙发上:“真快,小兰都长这么大了……”“二哥明天带你去买两身新衣服吧?”高启盛拍拍自己的裤子,“再给你定制一身西装,你们学生会部门总要开会,穿正装去。”

“二哥,你都给我买很多衣服了。”高启盛平时就喜欢给高启兰买衣服,学校的衣柜根本装不下。室友喜欢的她就送给她们,其余的她都捐给慈善机构。“那有什么,旧的东西就扔。哦对,华光大厦西开了家珠宝店,吃晚饭哥带你去看看。”高启盛站起身,陈书婷正好推门进来,见到高启兰,她把手上的蓝丝绒盒子递给她,高晓晨捧着蛋糕,咧嘴一笑:“姑姑生日快乐!”

 

 

母亲再次怀孕后,高启强错误地以为这个孩子无法降生。她多次提到不想要这个孩子,家里负担太重,养不起第三个。父亲不愿意听到这种话,他还是打她,只不过不再往肚子上踢。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也不再提不要孩子的事。

家里的空间确实不够容纳即将到来的第五个成员。“给老大隔出个地方睡觉吧。”她说。于是一个低矮的阁楼诞生了。“就你妈那样,你还能长到一米七?”男人使劲捏了捏他的脖颈,丝毫不在乎儿子眼睛里的恼火,“他妈的,够你睡一辈子了!”

高启强没想过让妈妈流产。他的思想水平不足以让他违抗生命的诞生。他只知道他会保护这个孩子,就像保护小盛一样。“小盛,你会保护他吗?”高启强甚至先入为主地以为下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不要!”高启盛撇撇嘴,把脚边的花踩进泥里,“你不能保护他,你得保护我!”

 

父母死后,年幼的高启强开始找工作,父母的死亡证明被他摸的发黑起毛。他去过工地,去过餐厅后厨,去过汽车修理厂。老板们给的钱很少,他也干不长久。邻居们看三个孩子实在可怜,也凑了点钱接济他们。高启强收了,但一分没花,放在父母的遗照前摆着,拿到工资就还回去一点。父母的旧衣服他都没扔,因为三个孩子还要穿。他手忙脚乱地撑起这个家,过早地当了父亲。

高启强不喜欢别人说他的过去,00年那个夜晚和安欣提起是意外。他没想到安欣的父母也早亡,可是两人还是不一样。安欣的父母死了,有两位局长想要收养他;自己的父母死了没人想收养自己,父母的亲属办完葬礼就回去了,甚至一点礼品都没给他们带来。那样的家庭中,自己只有吃苦的回忆,幸福的回忆多是与弟弟妹妹有关。高启强最喜欢的事就属给高启盛和高启兰开家长会。两个小孩成绩都很优异,在学校表现也好,老师经常在家长会上点名表扬他们。高启强挺直腰板坐在位子上,感觉比台上的老师更有面子。家长会前,他会用洗衣粉把两只手搓洗得发红,穿上特地为家长会准备的干净衣服。

“哥你怎么穿这件?穿正常衣服来就好了呀。”

小盛很聪明,在学校里乖,面对自己的时候更乖。他比高启强预料的要成熟,也更体谅兄长的辛苦。高启强怕别人瞧不起自己,也怕因为自己别人会瞧不起小盛和小兰,装也要装出体面的样子:“开家长会都得穿新衣服。我也穿穿嘛。”

“没有这种说法吧?”高启盛接过他手里的棒棒糖,拉住哥哥的手。

高启强要上台发言分享教育经验前高启盛还会给他准备稿子。他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念,出了学校就和高启盛笑得前仰后合:台下所有的家长年纪都够当他的父母,自己却在这里传授他弟弟写的“经验之谈”,实在荒谬。

开完家长会,兄弟俩去逛校门口的文具店。高启盛抬头看着柜台顶漂亮盒子包起来的玩具手枪。“你喜欢啊?”高启强察觉到他频频抬头。“一般吧。”高启盛的语气暴露出他的心口不一。每到这个时候,高启强的心都会刺痛,脸也羞得发红。后来,高启兰也无师自通了这种语气,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路过自己喜欢的物件,为了就是不让大哥为难。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高启强真的穷怕了。他不想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不想再闻恶心的鱼腥气。和陈书婷谈恋爱的时候他总问她“我身上有没有味道”,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但是总有一股味道,如同果蝇围在腐烂的水果旁边一样围着自己。小市民的气味,高启强对自己说。这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把他腌透了,死的时候都得带着走。他很厌恶这种味道。它在提醒他恶劣的过去,让他害怕自己不够格,不够格站在安欣身边,不够格做受大家尊敬的高总、高主席。

因此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没时间、没机会后悔——认陈泰当干爹,他没后悔;当黑社会,他没后悔;高启盛死了,他没后悔;甚至是让安欣失望这点,他也一点悔意也没有。胸腔中只是强烈的颤抖和莫名的悲痛,不明就里。

思虑过多的人总做梦。听说人做了梦,梦完就忘了,只记得自己做过梦,那是好梦;要是做了梦还记得,那就是坏梦,说明你脑子一直没歇息。高启强在刚认识陈泰那会就总做梦,梦里要么是陈书婷和高启盛跟他唠叨,要么是唐小虎让他救救他哥。五楼老屋里的咖啡粉又过期了一批,被高启盛扔了换了一罐新的。高启强泡完茶也不喝,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怎么梦不见安警官呢?高启强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他又宽慰自己:我很忙的,不能去梦里找安警官,这很正常。

他梦不见安警官,但安警官来找他了。安欣的右手缠着绷带,高启强一偏头又看见他额头的疤痕。安欣拒绝了他伸出的手,此后的几十年,他始终拒绝和他握手。回去的路上他频频回望那个孤单的背影,老楼前的路灯疲惫地闪了几下,苟延残喘地常亮。高启盛离开窗户,大哥没发觉弟弟的注视,他站在路灯底下,那辆老旧的电瓶车旁边。终于,他瘫坐在台阶上,把头埋在手里。

 

“安欣,我也想选择。可是我也想能选才行啊。”

 

*他与泥潭

陈书婷曾说是陈泰的慧眼帮自己识了高启强这个英雄,这话有点捧的意思,可高启强的有勇有谋和他进入集团后做出的成绩确实令人赞叹,她觉得自己捡到一块宝。高启强能在京海混得如鱼得水,甚至以自己的一尾力量卷起足以影响京海的骇浪,惹得此地浑浊不堪,这也是安欣没想到的。千禧年后再见到他,哪次都是穿戴齐整保镖列队,嘴上也总要说些刻意装熟的话,好像自己受了他多大好处,殊不知自己才是最亏的。身边的人该升的升,该走的走,说点大不敬的话,该牺牲的也牺牲了,公安局成堆的悬案桩桩件件哪件不与建工集团有关。安欣则稳定地当刑警、当交警、当宣传科科员,假装自己是淡泊名利的闲云野鹤,不在乎升职加薪,在岗只为混日子。施伟找他聊案情他就跑,张彪一敲门他就假装睡觉。“你不干活也得有个够吧?”张彪把他拎起来,“几年刑警白当了?”

“怎么能说白当呢?不然胳膊上贯穿伤怎么来的?”安欣没睁眼睛。张彪拖着他的后背把他架起来:“快走,晚上我还有事呢。”

扫墓中途张彪去上厕所了,安欣一个人拿着小桶,坐在李响墓前絮絮叨叨地说话。

“要是不让高启强知道我是安长林侄子就好了。”他擦着他的照片,脑海里那句“都怪你”怎么也说不出来。胸有点闷,他叹一口气:“谁知道他变成这样,看不穿啊。”

 

硬要说的话高启强也没有识人的天赋,只不过一生中出现的人物太杂,他也太早接触世事,被迫练就一双慧眼。谁是忠仆,谁是奸臣,谁可以依靠,谁绝不能信,他大概分辨得清,再加上一些手段,结果往往与他的判断没有太大出入。可能是两千年安警官夹的鱼眼睛太有功效,一下子点明了他的心智,佐以小警察推荐的孙子兵法,卖鱼佬无意间参透了帝王之术。

高启强发誓自己在遇见陈泰之前绝对很喜欢安欣,他像看待弟弟一样看待安欣,只不过这种看待到最后脱了轨,变成了各种感情的混合体。安欣比高启盛大两岁,他一看到安欣就会不由自主地希望高启盛也能和安警官一样善良,一样意气风发。妹妹也正是喜欢他的意气风发。如果安警官是我的邻居就好了——高启强一边往锅里撒调料一边想,高启盛在他旁边洗菜——这样小盛就该有个好榜样。不过现在搞好关系也不迟,安欣警官很善良,还帮他去菜市场拿称……居然还是市公安局局长的侄子……

高启盛洗完菜,擦擦手走了,他的思绪又回到弟弟身上。有时候高启强也搞不懂高启盛在想什么——小盛的头脑里装了很多他不明白的东西。如果那是课本上的知识,高启强也不会这么不安,只不过那是习惯在世俗中游走的高启强也想不到的点子,包括好点子,包括坏点子,包括让人惊骇的点子。

相比之下,安欣就很好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即使被磋磨之后嘴上变得油滑,脸上的喜悲好恶还是藏不住。

按年纪来看,安欣就是自己的弟弟。但他绝对不会像小盛一样亲近自己。是因为血缘吗?是,但不只是。许久以来安欣只将自己认作熟人和敌手,而早在那个千禧年的除夕夜,他就把安欣当做朋友。二十年,七千多个日夜,安欣越来越不相信自己,自己却越来越信任他。如果自己没做过那么多事,他会不会也像小盛和小兰一样把自己当兄弟?高启盛和自己说完妹妹的心思,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无奈、愤怒、嫉妒化成一阵心酸。如果自己现在只是卖手机的小老板,他们能成为一家人,安欣也有机会叫自己一声“大舅哥”吧?

 

没关系,安欣不愿意见自己,自己可以凑上去。高启强不知自导自演过多少次擦肩而过,明白安欣不愿意见自己,他特地买了辆低调的车,只为在安欣的下班路上望他一眼。黑色大众驶过安欣站着的交通安全岛,安欣目视前方,在烈日下指挥交通。车驶进下一条路口,鸣笛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即使站着的人每天要听到成千上万声鸣笛,不会把他制造的声响放在心上。高启强打的电话、发的短信,安欣从来不会接起,不会回复。他要真回复了,高启强还不一定能稳住情绪。

脆弱的人总是需要他人的帮助,所以他愿意看安欣崩溃,期待安欣能像以前一样来找自己,或者给自己打个电话。高启盛崩溃一般都是窝在墙角偷偷哭,被高启强发现就趴大哥怀里哭。高启兰被教育得很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她便不怎么崩溃。安欣呢?高启强想象不到。莽村路口拒绝和自己握手的安欣在崩溃吗?在十字路口俯下身的安欣呢?他本该狂喜,打开一瓶名贵典藏白酒庆祝自己每一回合博弈的胜利,让手下人乃至京海人都知道自己再次把那个高尚的警察踩在脚下。

但为什么心痛?

要知道高启强从来不以折磨什么为乐。他讨厌鱼腥味,杀鱼的时候总是想着越快越好。人也是,人比鱼复杂得多,又简单得多。只要抓住他们最重要的东西就能让他们高兴,或者让他们难过。高启强控制他们的时候总有一种恍惚感,仿佛自己是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他们都变成一条条鱼。徐江。老默。唐小龙唐小虎。自己手中的鱼叉插下去,他们只得引颈待受戮。只有他站在高处俯瞰他们的份,所有想违拗自己的人都要尝尝剥鳞削骨的痛处。

安欣是例外。安欣不是鱼,不是动物,不是物件。他和自己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自己手里握着的鱼叉对的是鱼,安欣手里的刀对的是他。这是两个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瞪着肿眼睛的鱼们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在掌控感之上假装感到害怕。他愿意始终给安欣留一个老鼠尾巴,让这只勤奋刻苦的小猫一次次扑上来,又一次次扑空。他给安欣留了多少游戏啊!两人在路上飙车的时候他甚至没发现安欣身边还坐着他的徒弟。听到安欣失败的消息,高启强先是笑,随后变得落寞。猫又受伤了,对于本来就有伤的猫来说很不好,对于爱猫之人来说更是。

唐小龙幸灾乐祸。他不明白强哥为什么针对安欣,只是老板喜欢安欣吃瘪,他也顺带着喜欢。千禧年的龃龉被他掩盖在高总的每一道命令下,没人发现他的内心:“强哥的生活太顺了,怎么也得找点乐子看看嘛。”

“欸,这你可说错了。”高启强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沙发旁不锈钢制异型灯罩上映出他扭曲的形象,一晃动,一个高启强变成千千万万个:“他不是我的乐趣……我才是他最大的乐趣。”

 

 

度过了个不太平静的暑假,高晓晨进了本市最好的初中。陈书婷停了几个兴趣班,又找了几个家教给他补课。“不要太累吧,孩子还小呢。”高启强给她揉肩,陈书婷对着镜子把面膜的褶皱抚平:“都说要赢在起跑线上,大家都补课,晓晨不补,差距不就出来了?”

“要对晓晨有自信嘛。”高启强把她的头发顺到耳后。因为刚贴好面膜,陈书婷绷着脸:“要是晓晨像你弟弟一样聪明,我也不至于费这么多心。”

语文家教讲的很快,高启强把果汁端进去时已经开始学七年级下学期的古文了。高晓晨背到一半卡住,他把果汁放在桌上,挡住老师视线的时候让他看了一眼教材。“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高晓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背诵。晚饭时间,为了展示学习成果,高晓晨又给陈书婷和高启强背了一遍。

背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时候,高启强愣了一下。这句话说的就是安警官,“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说的好像也是安欣。等到高晓晨背完,陈书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高启强则把他搂在怀里:“我儿子真棒!”

两句古文被他琢磨了一晚上,直到睡觉前他还在哧哧地笑——如果安警官一尘不染,这么说京海公安局就是烂泥一滩。

 

*愚儿

雨后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泥土味。站在高启强的老房子前,纪泽问安欣,如果回到过去,安欣还会不会给高启强送饺子。谁都明白他问的不是饺子,而是安欣是否仍然选择对高启强伸出援手。

安欣懂识人吗?安欣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内查被拒绝之前自己没想过体制中竟真的有坏人,曹闯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居然离令人作呕的勾结这么近。曹闯,警局里他最信任的两个人之一,居然和自己想要抓住的犯人站在同一战线。何况不止曹闯。徐江之后又有高启强赵立冬,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和他们有关系的人如同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死了一茬又冒一茬。

或许自己是不会识人的。在所有人都放弃了的时候,他愿意用自己右臂给疯驴子换一个机会。为了惩罚自己对高启强的轻信,即使已经不再是刑警,他仍咬住高启强不放,一听到与他相关的重点人物的消息都要记在脑子里。徐忠夸他是厚积薄发,有安欣这样的好同志是全京海、全临江之幸,必须要找个人给安欣写一篇传记发表在党内材料上,让全国党员都学习一下安欣同志的先进事迹。“我可不敢当。”安欣摇摇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又堆起皱纹。“怎么不敢当?”纪泽把手里的文件放下,“这么伟大的事都干了,一点点荣誉也不要?”

“这荣誉太小了,不显眼嘛。”安欣打趣,后又收起笑脸。他不是不愿意说,也不觉得自己的斗争不值得说,只不过是近五十年的人生里他识遍愁滋味,懒得说而已。组织内办个表彰会,夸一通就完了,没人能和他一样理解个中滋味。几十年的光阴蹉跎了少年人的意气,甚至也蹉跎了许许多多不如安欣的人的意气,那头让人心碎的灰发就是最好的证明。“比我更好的同志多多了。”他的语气中带了点苦涩。

就比如李响。

 

李响从双桥派出所调来的第一天就被众人告知支队里有一位不好惹的“局长公子”。张彪坐着椅子滑到他身边,毫不掩饰话里的鄙夷和调侃:“你猜是哪个叫安欣的?”

“他?”李响完全没想到是那个坐在角落的警察,他立直身子向后看去,安欣正伏案奋笔疾书。张彪打了个响指让他回神,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小心,有暗器!”“啪!”他伸手接住一个纸团,笑嘻嘻地回头,对上安欣愤怒的目光:“张彪你说什么呢!”

张彪又吹着口哨滑回原位,打开纸团,里面写的是“上班时间认真干活”。他攥紧纸团,悄悄把它扔进垃圾桶,在笔记本的一页的正字上又画了一笔。这样的纸团,他已经扔了二百一十九个。真巧,跟安欣警号后三位一样。

相处不多时李响就发现安欣没有外人眼里那么有架子,他没有让李响给自己跑腿,反倒在李响应付不了的时候帮他的忙。“他们都是瞎说的,这回你知道了吧?”安欣热情地笑,手里拎着给同事们带的冰棍。他本来想帮他拿,被安欣拒绝了。

“你不是那种人,我能看出来。”李响笑不出来。他希望大家打破对安欣的成见——不如就从自己开始。

不过改变人的想法这是不是这么好办的,李响真是有心也无力。眼见着安欣的笑脸越来越少,脸上的细纹越来越多,他越发体会到他两难的境地。“安欣,你不累吗?”李响问他,目光落在他右臂缠着的绷带上。

“累呀。”安欣轻飘飘地回答。

李响摇摇头。安欣感觉不到累,在某些方面来看,他是绝对的机器人。他坏了,硬要装作自己没坏,因为在他心里自己还没到坏的标准。他累了,却偏偏不表现出自己很累的样子,虽然嘴上说累,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累。他总是紧绷着,拉扯着,直到身体发硬,出现裂痕。

安欣又把头埋进文件。他桌上放着的手机屏幕闪了闪,是安长林发来的信息。他点开,回复,把手机放回原位。“响。”

“怎么了?”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

 

父母去世之后安欣在办葬礼的当晚哭了。家里没有人陪他睡觉,他很害怕,抱着被子哭了半宿,枕巾湿了一半。安长林听到他的抽泣声,坐在他床前拍他的背。等小孩哭累睡着,他把自己的枕头垫在他头底下。上学时他仍然努力听课、写作业,老师和同学们听说了他的事,总是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就装作自己没察觉。

他照常生活,照常玩乐,所有人都说安欣很坚强,只有安欣自己不觉得。有一天晚上他玩得太累,实在不想写作业,想着第二天早点起来补。结果早上没起来,到了学校老师查作业,他只能说自己没写。

老师没有惩罚他,反倒安慰他说没关系,老师理解你的心情,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虽然爸爸妈妈不在了,但他们也不会希望你一个人扛着的,对吧?安欣,老师觉得你太累了。最近一段时间不会非要查看你的作业的,老师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好学生。

“可是……”他的后半句话含在嘴里,大拇指上的倒刺被他拨弄得发疼。老师,我不是因为爸爸妈妈才不写作业的,我去玩了,我玩了很久,我滑了滑板,还坐了秋千。老师,你还是批评我吧,爸爸妈妈去世了,我居然还在玩,我的作业也没写。他落下眼泪,老师把他抱在怀里。清淡的香水味钻进安欣的鼻腔:“没事,安欣,哭吧。哭一场就好了。”

然后他又哭了一次,用父母去世的理由逃避了一周的作业。

 

安欣每每想到这件事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他讨厌自己撒谎,当了警察之后也讨厌别人撒谎。这东西戒不掉,他一撒谎就埋怨自己,埋怨自己之后照说谎不误——死循环——安欣就是这么拧巴的一个人。直到三十一岁,他还在撒谎,跟安长林说自己和队员们相处的很好,说自己的胳膊没什么问题。善意的谎言能够接受,背叛的谎言使人怒不可遏。安欣看着李响,脑子转得飞快,想的是高启强教高晓晨说谎说车上只有李青一个人的事。等他看到新闻的作者是孟钰时,他的思路瞬间断了。

很应景地,英子头顶的灯灭了。施伟跑去按开关,灯还是不亮,他试了试其他的开关,最后说:“灯坏了。”

李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办公室里只有张彪、安欣和小五。小五接了个电话,出去送东西,修好了的灯被她关上,屋里只剩两个人。张彪也准备下班,他拎着包,安欣坐在座位上打字,不时地望向窗外出神。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

“真的吗?”安欣没看他,语气也淡淡的,“真的会没事吗?”是不是看我被诬陷,其实你心里高兴得很?他想着,拍拍张彪搭在他肩上的手,垂下眼睛:“哎呦,看我干嘛?以前遇到的事可比这麻烦多了。”

张彪一腔愁绪地走下楼,刚走出雨搭,天上又开始飘雨点。“没完没了啊?”他仰着头喊了一句,拿包遮着头跑进车库。

 

 

安欣刚进宣传科不久,一款叫做钢琴块的手机游戏横空出世。宣传科有两个人不爱玩,一个是安欣,一个是小五。不管是在警局还是在家,安欣都不玩手游。他没兴趣,私底下也觉得它很浪费时间。小五的理由就简单得多:游戏太快了,像玩不完似的。

“你就打前几首呗,能有多难?”小姜找他们吃饭的时候几人聊起了这个话题。

小五慢吞吞地咽下一口汤:“不是,主要是曲子越来越快,我就跟不上了。”

安欣看陆寒玩过,陆寒手速很快,常常能坚持到第三个皇冠。但小伙子精得很,估摸着安欣要烦了就赶紧故意按错键,在创造新纪录的前提下不让安欣生气。“看我干什么?怎么不玩啦?”他师父学会了说话的新语气,假装油滑,假装毫不在乎,假装活泼。陆寒知道那是他的伪装——只有伪装得不好的时候别人才会看出来。所以他嘿嘿一笑:“师父,你看我玩我紧张。”

后来没有人在他身边玩这款游戏了,安欣反倒咂摸出这个游戏的哲理:玩家要在短暂的瞬间跳上下一个黑格子,只为了不死——可能人生也是一样的,要看清方向和时机,似乎才能够明哲保身。

 

*选择了的路

多少年来安欣与高启强纠缠,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所以今天关于高启强的梦也算是稀奇事。梦里的高启强躺在自己怀里,满手是血,胸口发烫:“安欣,下辈子你也救我吧?”他轻轻地嘶气,表情很苦痛。他死死抓住安欣的袖子,双手抖得不行。安欣张张嘴,没说话,他有点听不懂高启强的话。怎么都是血?他回想起李响和他出任务,大家一起打捞黄翠翠尸体的那一天。李响是不是流血来着?不对,不是那天。那是李响被假炮仗炸到的时候?“高启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下辈子……”

高启强吐了一口血出来,牙缝里全是红的,看起来像刚生吃了一个人。安欣想到高启盛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可是,他没见到高启盛死前的样子啊?“什么?”

“……”

“老高!你说什么!”

“老高!——”

安欣醒了,梦里的对话瞬间被他遗忘一大半,只记得最后高启强说什么“下辈子”。安欣翻了个身,辗转反侧一阵,最后去卫生间洗漱了。

退休后的时间多得让人烦。曾经高启强就是他的最大目标,他死了之后,确实没有一个同样宏大的奔头与之匹配。要是高启强活着多好啊。他一遍刷碗一边想,不要建工集团、强盛集团、高晓晨爸爸高启强,只要在旧厂街卖鱼的那个高启强。喝喝茶,聊聊天,一起读书,蛮好的日子。

为了消磨时光,他参加了个读书分享会,天南海北的老人们聚到一起聊文学写诗歌。有人听说他是对付京海黑社会头子的大功臣,分享会硬是开成粉丝见面会。问来问去都给安欣问烦了,他在微信群里说绝对不会再回答高启强相关的问题,但是还有人问,他就不去读书会了。

他便总是回顾过去。倒不是主动想起,被他硬拼凑起来的正常生活还是留有缝隙,过于纷杂的往事就从缝隙中悄悄探出头来,又占据了他白日生活和夜晚梦境的一角。梦来梦去,从认识高启强开始,安欣竟然给自己拼凑出了一整个人生。梦里的他有时强大到可以扭转所有节点,有时却只能对紧急情况袖手旁观。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摘掉党徽,违反党的章程纪律偷偷去寺庙里拜一拜,好求得真正心安。

 

安欣两周和高启兰通一次邮件,一周给孟钰打两次电话,去扫扫墓,探望安叔孟叔和其他老同事,偶尔去监狱看看张彪。刚入狱时,张彪和他低着头说话,音如蚊蚋,不过多久两人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吵架拌嘴。看守总是想进来把张彪带走,而安欣则乐于行使自己老同志的资格,摆摆手让他不要管。他拿出几张照片:“华光大厦你记得吧?拆了,建成一个大酒店。现在京海政府搞旅游,说年轻人都爱走走看看,赚得多。”

“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你说你怎么不出去旅旅游,省得今儿来一趟明儿来一趟,给我烦死了。”张彪瞪大了眼睛看照片,没看建筑,看的是人。没进监狱的时候,不知道外面有多好。现在才知道自由这两个字读着轻巧,拿走了便让人感到窒息。

 

日子就那么没头没尾地过着,记不清过去看不见未来。一年又一年,终于也到了张彪出狱的时候。他本来判的时间就不多,在监狱里表现也好,顺利减了刑。可真到了监狱外面,他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去哪呢?门口的阳光刺眼。张彪似乎又回到了刚上警校,一站岗就站半天的日子。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小,他的脸也越来越红。站在烈日下想了半天,他终于想通。

不然就去安欣家吧。

安欣不在家,他蹲在门口等。半个小时后安欣拎着几兜东西上楼了,门口的人影让他愣了一会,又迟疑地开口:“张……彪?”

张彪抬头。安欣看他两眼,先是咧嘴笑,而后问:“出来啦?”

“嗯。”

“怎么出来之前不给我打个电话呀?”安欣摸钥匙,然后自顾自地说,“哦呦,抱歉,我忘了你不知道我电话哈。人老了,脑子记不住事情的。你饿不饿?我最近学会煮面条了。”

张彪点点头——安欣还是那么体面,没说自己没有手机,而是选择说自己不知道他的电话。他很想和安欣像以前一样拌拌嘴,说自己听说过他厨艺差得可怕,会不会给自己端上来一盘死蟑螂炖耗子药,可他思虑了半天,直到清汤面端上来了,话还是没说出口。汤面的味道说不上多好,中等水平。安欣细嚼慢咽地吃,时不时发出一声赞叹:“比我之前做的好吃多了,赶紧尝尝。”张彪的筷子举起又放下,勺子放下又举起。从监狱出来之前他很饿来着,可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对不起。”他低头。还是声如蚊蚋,恍惚间又回到了刚进监狱的时候。

 

他不是没见过安欣热情的目光,调侃他是“局长公子”只不过是为自己比不过安欣找借口。零几年有个电视剧叫士兵突击,张彪断断续续地看过几集。里边许三多刚到五班时,就那么炽热地看着别人,自己做自己的事,站岗,整理床铺,打扫卫生。只不过许三多一直笑,安欣被折磨得一点也笑不出来。即使如此,安欣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喂给你吃,只为你能有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许三多最后修了一条路,安欣没有修路。他已经背朝烈日地付出多少辛劳,只为自己、他们能走得更远。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就像不明白零六年安欣提起曹闯时,自己为什么突然愿意放弃那个案子一样。

张彪也老了。日光照亮了他耳侧的银丝。安欣放下筷子,面前人弓着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什么呢?怎么就道上歉了,你用不着跟我道歉啊。”他把纸抽递给他,张彪没有拿,他就撑着膝盖站起身,给他拿纸。

“让我道歉吧,安欣……”张彪胡乱地擤着鼻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安欣道歉。之前的自己一直故意讨厌、伤害安欣,对,他要道歉的就是这个。他还违背了安欣的期望,还……

 

碗里的面把汤吸干了。张彪擦干眼泪,把坨了的面囫囵吞下去。

“好吃吗?”安欣问。

“不好吃。”张彪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好吃。”

 

 

吃完饭,张彪抢着要刷碗。安欣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他,说自己要去睡一觉。空调和电视的遥控器都在茶几上,冰箱里的水果、客厅的零食随便吃,要睡觉就在客房睡,洗澡的话客房里有备用牙刷、毛巾和浴巾,努力找找估计还有新的刮胡刀。

他躲到卧室,翻了几页书,读到共情处就轻声诵读。面条在胃里消化着,他的眼皮慢慢合上。

门外,窗外都静静的。安欣回想着今天上午去爬山的经历。说实话,他刚下车就不愿意爬了,但还是咬咬牙,扶着腰和膝盖慢吞吞地往上走。走一段路歇几分钟,他喘着粗气,想着应该给安长林打个电话,咨询他怎么保养的。喝水的时候,他听到另外一群人讨论现在的孩子视力都不好,安欣忽然有点沾沾自喜:“我视力就挺好的。”视力是他引以为傲的一点,他想起高启强老了之后就开始戴眼镜,也不知道是为要装成有学识的样子,还是单纯老花眼。

我能看得很远。他站在山顶的凉亭上,扶着栏杆远眺,心里更高兴了。风吹来,传来阵阵槐树花香。他闭上眼,深呼吸。

“安欣!”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欣喜的呼声,“你能看见我吗?”

两只蜜蜂从面前飞过,安欣睁开眼睛,乍然想起他和高启强之间还打过这么一通电话。零零年两人决裂之前,安欣的宿舍灯坏了,怎么拧都不好。外面下着大雨,他打开手电筒,下意识打电话给高启强。高启强让他等着,自己马上过去。十分钟后,高启强说自己没找到他的单元楼。安欣出门一看,发现高启强就在不远处。

“你往前走,马上就到了,你就在我眼前。”他撑着雨伞站在外跨楼梯上,用衣袖抹掉脸上的雨水。

“安欣,你能看见我吗?”高启强穿着黑色的雨衣,大声问。

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变成了一阵和煦的气息。绿色的山林绵延不绝,若是沉浸其中,很难相信除此处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安欣没有回答。他不能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向高启强跑过去,分享一段湿润的相处。于是他把围着脸飞的小虫挥走,走上回家的路。

如同无事发生。

【Fin.】

Notes:

启发我写这篇的是安欣对高启强说的那句“心明眼亮,平平安安”,再次观看电视剧的时候也发现陈书婷的台词中也有“慧眼”。本来想体现两人在浊世之中的变与不变,时空的神奇重叠……不知道有没有传达到。每一部分的标题有小巧思,还有重复提及的意象……
总之希望你们看的开心,爱你们。🙏评论摩多摩多,有什么意见欢迎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