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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自建设队^{ビルドチーム}诞生的第二个早晨。

“拥有‘心灵’的机器人^{「ココロ」を持ったロボット}”——“勇者警察”之名已举世皆知。诞生自日本东京的机械刑警，搭载了21世纪最前沿技术的代表——“超AI”。就以BP-110型“迪卡度^{デッカード}”，这位世界上的首位机械刑警为例吧。参照东京警视厅现对外公开的技术参数，“他”在实战表现中取得的成绩，与设计之初的预期参数拉开了极悬殊的距离。作为警用型机器人，迪卡度最终的表现甚至超越了不少军用单位的标准。

  令人惊叹的优越性能，却只是“勇者警察”计划^{ブレイブポリス企画}引人瞩目的冰山一角。真正吸引人们猎奇目光的渊源，是迪卡度所表现出的那与人类无二的“情感”。

  超AI即使作为21世纪最顶尖的技术结晶，算力媲美人脑、自主学习能力无出其右，迄今也从未有过先例能够模拟出像迪卡度这般生动、类人的情感。遑论这个机械刑警的“情感”，全然诞生自超AI本身——演算反馈于外界，没有任何相干程序的插手，甚至连像样的样本都没有。所有的只是回溯至2020年，一台开发中的超AI机器人相遇与一名误入的平凡少年。

  奇迹般诞生的“心灵”将“勇者警察队^{チーム·ブレイブポリス}”推到了风口浪尖。与生俱来的猎奇心理，驱使着人们亟待勇者警察“心灵”之谜的那层面纱被揭开的那一天。自人工智能诞生之初就一同伴生的舆论如潮涌至，尽管对前景看好的人们狂热的呼声早已压倒性地盖过了反对的声音……帷幕前的聚光灯耀眼炫目，不乏有人默默注视着幕后。

  一架飞往东京的专机掠过七曲市上空。

  晨风卷携着仲春的花香，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冲散了弥漫室内煎蛋的焦香味。烤熟的面包从面包机里弹跳起来，蜷缩在食碗旁边的猫咪转动耳朵，朝着面包机发响的厨房竖起炸毛的尾巴。

  时针转向该出门的时间。穿着初等中学校制服的短发女孩挎起书包，胸前鹅黄色的领巾系着金鱼结。从桌上拿走最后一片烤面包，裹挟着春晨气息的微风已经带走了它剩余的一丁点温度，女孩不怎么在意地咬下面包烤得发脆的一角。

  还坐在桌边的少年双手撑着腮，愁容满面。

  “怎么了，勇太？”

  少女折起面包，在把它送进嘴里之前用它的折角隔空点了点男孩。“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被点到的少年深深地叹了口气。“哎……”

  一旁，友永家的长姐拾起靠着椅背的书包。打量了一下粘在桌边的勇太，那副样子可不像是玩笑。忧心忡忡地也问道，

  “勇太，遇到什么事了吗？”

  披着鹅黄色燕尾风衣的少年泄气地趴在桌上。

  “那个。”友永勇太垂下头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该怎么解释呢？少年的脑海里回溯到昨天。大概是用过晚饭，比这再过一会儿吧。坐在书桌前提笔打算解决掉功课的勇太，猝不及防地，被摆放在桌角的电子手账忽然鸣响吓了一大跳。警示灯闪烁的红光照在少年冷汗直冒的脸上，书桌的背后是敞开的窗，红光也透过玻璃的折射，一闪一闪。

  缓过神来的男孩一面拉起窗帘、一面接起通讯。薄薄的窗帘掩上了窗外暮日西斜，铺盖开漫布半边天的晚霞。

  “……冴岛总监说，国际上有个很厉害的女孩子要立即与警视厅协商合作……大概这样子。今天她就要飞抵东京……”

  勇太苦恼地抱住脑袋。一头半长的短发被蹭得乱糟糟，也已经顾不上了。

  他的两个姐姐面面相觑。这件事昨晚才陆续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上，合作决定下达得异常突然。消息传到勇太这里的时候，警视总监刚刚加急签署完最终的协议，远方来自加拿大的航班已经启航。总之是个打得人措手不及的状况。

  听勇太说完困扰的缘由，友永 豆子^{友永 あずき}露出有些了然的神情。

  “也是，听说是有名的少年天才呢……”

  趴在桌上的勇太再次长长地吁了口气。

  友永 胡桃^{友永 くるみ}的视线在长姊和弟弟之间游移不定，解决掉最后一口面包，女孩轻轻捻掉指尖残留的面包屑，做出一副看似不在意的样子。“话是那么说，让人担心的事情并不在此列吧？”

  胡桃叉起腰。书包挎在另一只手臂的手肘，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勇太。少女所言非虚。不过这一回，少年并没有往常心思被她拆穿了的跳脱反应。而是十分纠结又难为情地坐起来，转向他的两个姐姐。

  “……因为是很有名望又闪闪发光的角色，稍微……有点担心会分走迪卡度他们的注意力……”

  对于他的这番坦白，胡桃看起来倒是有些意外。至于豆子，长姊理解地点点头，这也是不无道理的事情。对方的年纪，大概也和胡桃差不多——次姊想要拿勇太开开玩笑的想法也刹住了车，这样的想法也正是勇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会有的。大概就像是小孩子最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了那样的心态，毕竟无论是从勇太自己的角度还是从迪卡度的角度，两人都是最亲近、对彼此最重要的伙伴^（友達）。

  不过那样的事情毕竟不会长久下去。即使真的被分走了关注，新鲜感下去之后，同伴们也还会再转眼回来陪伴着勇太。

  豆子本来是打算这么安慰勇太的。窗外忽然传来了轻柔的鸣笛，是迪卡度特有的。室内的三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的胡桃惊跳起来。“再不走要迟到了！”

  姐姐们匆匆忙忙地提着书包冲到门外。

  勇太无奈目送着他的两个姐姐出门，撇了撇嘴。由于那个人的赶赴，警视厅那边现在忙得一团乱麻，严阵以待，他得空稍晚一些再出发。于是早饭的残局也留给了他来收拾。少年从椅子上滑下来，慢悠悠地跟在姐姐们的脚步后，从门口探出头——巡逻车形态的迪卡度从停车处稍微往前探出了一段车头，跳灯张开，正目送胡桃拉着豆子推推搡搡地朝巷尾快步走去。

  稍过一会儿，做好出门前的准备，还有一点点心理建设——男孩在玄关踢掉双脚的拖鞋，换上运动鞋，锁上房门，三步并作两步顺着迪卡度为他打开的车门钻了进去，落座系上安全带。驾驶座下的油门轻轻按压，惯性把少年的身体按在座位上。窗外的街景变换印入少年兰色的眼睛。看出他有心事的机械刑警为他敞开了车窗一条缝隙，缠裹巡逻车流线型车身的徐徐细风渗入车厢，带走了一点他的忐忑。

  那种担心会被抢走关注的无谓的想法还是其次。男孩抽了抽鼻子，嗅着迪卡度车厢内独有的、残留着重工材料的气味。他的伙伴当然会一直陪着他啦。
少年真正在意的其实是压在自己肩头那个严苛的名分，“少年刑警”所代表的重量。他现在可不仅仅和迪卡度互为伙伴，而是肩担着“少年刑警”“勇者警察队主任”这样的责任。冴岛总监要他稍晚些再去警视厅，大概也是出于留给他时间整理心情的考虑。毕竟将要面对的声名在外的，不是成年人，而是与自己几乎年纪相仿的少年。

  同龄人之间的比较，总归是会带来压力的。

  一定要表现得能担起这份责任才行……

  放在双膝的手不知不觉地攥紧了。勇太咬了咬下唇，透过车内后视镜重新审看了自己一番，做出坚定的表情坐得笔直——

  前方的路口转作红灯。迪卡度慢慢地压下刹车，平缓地在路口停下。窗外的景色清晰了，勇太也稍作放松地垂下两肩。

  “勇太，”机械刑警带着金属混响的声线环绕着车厢，他还是决定为自己的小朋友疏解疏解。就从话疗开始吧，趁着红灯的时候，身后的车流逐渐排起长龙。

  “勇太，感觉紧张吗？”

  “其实还好啦。”男孩环抱起双臂一副没辙的表情，“虽说作为警部的职责要履行起来，和那个人的正面交流也不可避免……”少年伸出手指罗列着让自己困扰不已的条目，眉头又有了开始打结的迹象。

  “但是有迪卡度在身边，建设队的同伴们也都在这里。”勇太摊开手释然地笑了笑。“不管什么情况，都是可以解决的！”

  “是这样呢。”迪卡度应和着。声嗓中有些淡淡的笑意。

  信号灯变换到了通行，已经离开了那个狭小晦暗的车间也有不少时日，夹在车流当中感受着城市的人类们生活的气息，机械刑警还是会为这时裹挟着自己的勃勃朝气感到心旷神怡。

  黑白色的巡逻车驶在去往警视厅的路上，他稍微有点期待再次见到建设队的三位同伴们了。说起来——

  今天的会见，听藤堂主任和冴岛总监交谈中不经意透露的种种，建设队最终决定输入了个性数据这件事，似乎也是不可或缺的助推。

  与其说是对新晋少年警官的小小考验，其实本意是冲着他们“勇者警察”来的啊。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达成合作的结果转眼敲定，更多的信息，迪卡度也毫无头绪。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进入警视厅的第一时间，勇太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冴岛十三领走了。迪卡度目送着男孩忐忑又紧张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还没等缓过神来，幽深的出动通道拐角忽然传来刻意压低了的小声呼唤：“迪卡度！快看这边、这边。”

  那声音是帕瓦乔。功夫刑警不是沉得住气的性格，嗓音也是十分明朗，把音量压得这么低实属是难为了他。迪卡度循声回头，倒确实见明黄漆色的功夫刑警躲着半个身子在拐角后鬼鬼祟祟，要不是他的背后一面正大光明的站着马古伦，另一面丹普逊脸色微妙，两人一齐无语地望着蹑手蹑脚的帕瓦乔。

  场面是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不过透过三位同伴的神情，他还是能猜出这三兄弟大概是有悄悄话要与他讲。想来他不在警视厅的昨晚，这三位伙伴大概掌握了比他更多的消息吧？事已至此，迪卡度姑且配合帕瓦乔，稍微放轻了声：“怎么了，大家？”

  “那个，”看惯了帕瓦乔鬼鬼祟祟的行迹，马古伦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在迪卡度出声之际就自然地接下了话茬。“关于今天的‘会见’，迪卡度你已经听说了对吧？”

  蓝色涂装的勇者刑警点点头，踱至三人身边。为首的马古伦侧过身，四位勇者警察心照不宣地肩挨着肩，往通道深处走去。

  “我们啊，昨晚从科技部的工程师们那里听来了一些消息哦。”帕瓦乔的话坐实了迪卡度的预测。功夫刑警把手枕在脑后，走在右前方。“事先说好！绝对不是偷听来的。”

  “是吗？”迪卡度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意。有了同伴们的感觉与之前独身一人走在出动通道里，是完全不同的。

  对于帕瓦乔说着的话题，他也很感兴趣。“那，是什么消息呢？”

  “关于那个赶赴东京来的女孩……”马古伦开口引出下文。句尾意味深长的停顿，走在左后方的丹普逊于是就接下话茬，“说是以技术交流的名义来商定了合作。不过，昨晚听到了名字，我们仨就搜索了一下有关的信息……”

  另一面。走在警视厅明亮整洁的走廊，不时能看到警员在茶水间呷一口咖啡，坐立不安的勇太跟在冴岛十三背后。少年心中还是有点忐忑，这时冴岛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勇太正在恍神，差点没刹住脚一头撞到冴岛的背上。男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抬起头发现警视总监正面带笑意望着他。

  “勇太，不必紧张。”

  原来看出来了呀……男孩腹诽着，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这个……”

  冴岛再次迈出了向前的脚步，勇太跟在身后。

  “冴岛总监，那个人是怎样的人呢？”

  说着正在交接一些文件，今天的主角还要晚些到场。加上冴岛十三并不十分严苛的态势，勇太其实早也放松了不少。

  “那个少女啊……你见到了就会知道了。”冴岛笑盈盈地回复，一副浑身轻松的模样。昨日刚刚接到消息还忙得不可开交，少年好奇地眨了眨眼，看来过程非常顺遂了。想必对方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少年渐渐感到悬着的心落了地。不过冴岛总监这副吊人胃口的架势……少年故意撇了撇嘴。

  “什么嘛，这也要卖关子？”

  “不，是真的。”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倒是有几分严肃。勇太颇有些被唬住，不由正眼冲冴岛投去疑惑的眼神。正好前方来到了一道门前，警视总监暂且停下了脚步。“有些人你必须要亲眼所见。光听我的一面之词，那可不全面啊。”

  他拉开门。勇太跟着跨了过去，最终的会面，伙伴们也将到场。既然是大家一起，那就轻松多了。

  始终纠结在少年心头的疑虑，如今在临场前终于打消——

  “心理学？”

  迪卡度重复了一遍这个初次听来的陌生词汇。也称不上多么陌生，但会与他们扯上关系，还真是没有预料到。

  “没错，对方是专攻心理学的专家。”丹普逊确认了迪卡度的疑问，细数着昨晚兄弟三个凑头在一起整理出来的情报。“虽然过去的几年里有过不少突破性的研发，公开亮相的成绩大都集中于机械工程的领域。媒体大肆宣传的也是‘天才工程师’的形象。在心理学的领域，倒是比较低调。”

  “12岁取得双重博士学位的超级天才。”马古伦说，“这样的天才并不多见，但是这一个不仅在专业领域大放异彩，行事也异常张扬。”而且，貌似很有自己的考量。

  迪卡度再次确认了自己从建设队三人这里听来的，新人的信息。

  洞察人心的少年天才，行事风格毫不低调，名下有一座同样准备开发超AI机器人的实验室，虽然截止“勇者警察”问世以前还处在研发阶段。研究资源异常充足。之前似乎也有探究关于超AI与人类的思想，‘心灵’的课题。

  这一趟赶赴东京警视厅是技术合作的名义，说不定也是抱着想要探究他们“心灵”之谜的想法。

  迪卡度颇有感触。虽然建设队的三位同伴在深挖过“那个人”的信息之后，对其来意各自起了揣测，他倒是不反感这样的发展。如果说，是在研究人类心灵的领域非常有建树的人物……

  若是能够得到认可，说不定就像被确认了是拥有“心”的，活着的生命那样。

  “我们的‘心灵’也不是那么容易弄懂的东西吧？……耶？”帕瓦乔随口嘟哝。忽然瞥见前方转角路过两道人影。

  那是通道、后勤区域和警视厅写字楼之间衔接的一处重要的岔道口，时常有人走动。功夫刑警仔细辨认，从后勤区域走出来，路过的似乎是手持一沓厚厚的资料正在翻看的藤堂俊助。其身前一闪而过的陌生少女有着灰葵色的短发，身姿挺拔修长，一袭黑色宽大的衣袂从转角掠过，四位勇者警察倒是同时看清了其消失于岔道口前最后一眼。

  道路尽头发出门闩的响动。待到四人徐徐踱至那个岔口，已经不见过路那两人的踪影。

  “那个……”

  丹普逊迟疑出声。四位机械刑警不约而同地在这个“T”字路口停驻脚步，互相之间面面相觑。“莫非就是……？”

  那副面相非常面生。举手投足也散发着一股与他们见过的人类都不同的气场。

  想来是了，四双光学镜彼此相望，同样也是在这处拐角，再往前走一段就要来到冴岛总监嘱咐他们前往等候的场地。还有不久就要正面接触了，原本并不多么紧张的迪卡度这时候忽然感到有点忐忑。好在这感觉过眼即逝，建设队的三位交换了一圈眼神，视线到最后都一齐聚焦着他，等着他这个长机的安排。

  面对同伴们的注视，迪卡度温和地扬起嘴角。

  “马上就要正式见面了。”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三人的面甲，虽说各自有各的心思，说没有怀揣着期冀，那是决不可能的。于是长机稍微侧过身，让出一步。

“各位，出发吧？”

  建设队的三位齐声相应，跟上他迈出的脚步。

  空阔的场地，是自建设队诞生以来，警视厅划定预计为勇者警察们设立专属设施的地块。虽然由于设计稿始终没有敲定，真正动工还是要推迟一阵子。不过，随着意想不到的技术合作就此展开，这块场地维持这副空旷的样子也不会太久了。

  勇太跟着冴岛进门。那个少女还没有出现，恰好迪卡度他们也在同时到场，少年长官偷偷地背着警视总监与同伴们眼神交流，俨然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叫勇太安顿在此，冴岛总监起身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到这时，迪卡度总算能放松地看向勇太。

  “怎么样，勇太？”

  他笑着问，“还紧张吗？“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摸了摸后脑。还没来得及开口，视线紧接着被帕瓦乔吸引了过去。

  “既然这样就拿出最好的姿态来吧，长官！”

  话是这么慷慨激昂地说着，明黄漆色的机械刑警环着双臂，随意得仿佛此刻身边要是有张适配他的体型的桌子，他会毫不犹豫地倚上去。但是此刻此地连一向严苛的丹普逊都没心思管他，于是彻底自由放飞。“作为我们的长官，可不要被女孩子看扁了哦？”

  “什么呀——”知道他是在打趣，勇太冲他努了努嘴，“我才不会的！”

  话音刚落，冴岛方才掩上的那道门再次打开。这一回，警视总监的身后跟来了那位少女。

  少女是东方人面相，灰葵色的碎发下是一双藤萝紫色明亮的眼睛。初踏入房间，对于友永勇太，她只是简单地略过一眼，视线旋即与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四位勇者警察们撞了个正着。她非但没有错开眼，反而直白地与机械刑警们互相打量起来。

  “那么，”冴岛回到勇太身边，清了清嗓子，摊开手掌面向少年，对少女介绍道：“在这里的就是‘勇者警察’们，以及他们的长官，友永勇太警部。”

  少女的目光终于落到男孩身上。勇太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少年少女交换了彼此一个探究的眼神。女孩窥探的目光仿佛真的带有某种穿透力，被看穿了似的错觉让少年有点手足无措。身边的冴岛见状，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勇太。”

  光是嘴上这样说说是没办法真正宽慰少年的。深知这一点，警视总监向伫立在对面的女孩颔首。

  “请开始吧，伊德娜小姐^{イドナさん}。”

  被点到名字的少女昂首挺胸。目光上抬，比起与友永勇太对话，似乎更像是在向勇者警察们介绍自己，

  “那么，如各位所知——”

  女孩的声线明朗空阔，在这空旷的场地内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蕾瑟莉亚·S. 伊德娜，全名是蕾瑟莉亚·赛西莉娅·伊德娜^[1]。来自加拿大的天才工程师，为了深入学习勇者警察计划，以研究员的身份被派遣来东京警视厅进行技术上的学习交流。这个已是耳熟能详的名字一出，其身后的勇者警察们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

  和收集来的信息还有偷听来的小道消息全部吻合了。

  后面的介绍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光是听到姓名，勇太就有点失去表情管理。

  “好、好长的名字……”少年小声嘟囔，声音埋没在女孩解释自己来意的清亮嗓音下。

  比起完全是从零开始了解这位少女的勇太，四位机械刑警带着事先调查得到的信息端详着蕾瑟莉亚。女孩的身姿就如他们之前所见那般挺拔修长，一身穿着利落，披一件修身的黑色风衣，令人印象深刻，散发着强势的气场。匹配与那些耀眼的成就，也确实是新闻报道中那副交际场合绝不落下风的架势。

  是东方人面相的缘故，记得似乎说是华裔。

  而勇太——对新人称得上毫无了解的少年被庞大的信息量砸得晕头转向。虽然事先也紧急补习了一些相关的情报，一长串介绍当面砸下来还是措手不及，更别提其中为了解释来意还掺杂了莫名其妙的术语。茫然的眼神打量着对面的少女，少年努力试图消化下过多的信息。“啊……”

  “加拿大哟。”

  双手牢牢地按在小小警官的肩膀上，冴岛一个一个复述重点，帮助勇太从迷茫中缓过神来。

  “从加拿大特意赶过来的高级工程师。勇者警察系列公之于众后，为了观摩学习而来的交换生哦。”

  “诶……？”

  “12岁就拿到了双重博士学位的少年天才哦。”警视总监笑眯眯地捏了捏勇太的肩膀，“别看这副严肃的样子，其实是很好相处的性格。要好好加油干啊，勇太！”

  勇太眨了眨眼睛。他花了快半分钟才消化完庞大的信息量，迪卡度从后面走过来，在自己的好朋友身边站定，瞧着男孩云里雾里的表情不免被逗乐。

  “有同伴了哦。勇太？”

  被迪卡度叫了名字才回过神。少年左顾右盼试图跟上事情的发展，警视总监已经热情地上前迎接新人入职。一个勇者警察特别电子手帐被交付了少女，看着那只形制熟悉的电子手账经过冴岛总监之手，放入少女的掌心，男孩好不容易快要厘清前因后果的大脑又开始超载，飘入耳中的只有冴岛一句话：

  “那么今天开始，就委任为副警部了。”

  方才与建设队同行时早已被同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透露了细节，迪卡度瞧着勇太这副大受震撼的样子也只能勉力笑笑。

  “同伴……”

  勇太喃喃地念叨。后知后觉地，突然反应过来。“哎？等等……工程师？警部……？”

  “为什么工程师会来当警部？！难道不应该是任职技术岗位吗？！”

  “啊，那个呀。”向新人交代好各类事宜，冴岛十三冲勇太竖起食指，故作高深。“勇太可能不了解哦。其实这位伊德娜小姐同时也在进行心理学的专项研究……”

  “任职技术岗的话虽然可行，但是那样和勇者警察们正面交流的机会可就少了哦？”

  勇太懵懂地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看了看那位少女。来自加拿大的工程师，自从建设队也宣布全面输入个性数据之后，立即就以技术交流的名义来到七曲市警视厅提请任职。

  这是新闻上着重提及的吧？

  “心理学……？”

  插入存储卡、激活了属于自己的电子手账，确认无误后，蕾瑟莉亚轻轻地扣拢了这枚有些分量的精巧设备。女孩侧过头，朝着面露困惑的勇太报以一笑：“简单理解的话，就是研究‘人类的心灵’的学科。”

  少女迈步来到少年面前。

  “喜怒哀乐、从生理学上也从其他的方面，探究这些情绪的成因；人们各种各样的情绪与情感、缘何而生？为这问题给出解答的学科。”

  真正面对面时，勇太才惊觉对方颇具压迫力的身高。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又踩着一双鞋底厚实的坡跟皮鞋。看出男孩的窘迫和紧张，蕾瑟莉亚停在离他几步外，冲他微微躬身。旋即她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投向离他们最近的迪卡度。

  “产生了‘感情’与‘个性’，有知生命这独有的特性的人造机器人……非常珍惜而重要的课题。”

  尽管眉眼是笑着的。迪卡度下意识接受了眼神交流，却从少女的眼中读出了许多陌生、复杂的情绪。不同于之前接受到的，或憧憬或探究或质疑，读到的那种眼神，胸腔中的幻觉像是咬下了一枚过熟腐烂、酸涩的苦果。剥开皲裂的外壳，苦涩过喉。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迪卡度心下一紧，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再看时，少女的眼中那种情绪已经寻不见影子了。蕾瑟莉亚微微弯着嘴角，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仿佛那就真的只是个错觉了。但是那样的眼神带给他的震动，他从未了解过。光是“错觉”是无法制造出来的吧。

  “所以这也算是技术交流的一环吗？”对身边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勇太戳着自己的下巴，苦恼地看了看面前陌生的少女，又看了看自己身后对新人报以好奇注视的迪卡度。12岁即取得机械工程、心理学双重博士学位的超天才少女……光是从浑身的气场上就能感受到的英气，果然还是有点危机感。

  “姑且还是……嗯，那个……”

  少年局促地摸了摸后脑。蕾瑟莉亚凝视着迪卡度的视线被他吸引回来，友永勇太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

  “我是友永勇太，迪卡度他们的长官！呃、那个，总之是、欢迎你加入！”

  因为突如其来的害羞而忘记如何组织语言的勇太头脑一热，以匆忙伸出的右手结束了对话。

  蕾瑟莉亚看着他的那种视线直白得让东亚男孩坐立不安。好在少女并不把他失误的临场发挥放在心上，礼貌地圈住他的手指，象征地握了握。“那么，感谢你的欢迎，友永小前辈。”

  “前、前辈什么的……”

  少年局促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安放，涨红了脸。女孩很快地再次回过了身，风衣宽大的下摆撩过勇太的小腿。随着新人的转身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勇太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四位勇者警察们各以各的姿势，好奇地端详着那新来的副手长官。蕾瑟莉亚从容不迫的模样和窘迫的勇太形成了不小的对比，性子跳脱的帕瓦乔首先笑嘻嘻地竖起手指隔空戳向勇太，“太逊了，长官！这样子会被女孩子看扁的哦？”

  莫名被自己人点名的勇太大惊失色，“哎——！帕瓦乔！！”

  “在淑女面前揭同伴的短也很掉价哦，帕瓦乔。”马古伦淡然道。功夫刑警装作若无其事，双手叠在脑后毫不在意形象。“只是想活络一下气氛嘛！看长官窘迫的样子。嘿嘿，这可不行啊？”

  活络气氛也请不要拿我开刀——勇太揪着衣角无语地看着他的伙伴们，有点想要从帕瓦乔那里扳回一局，但是那家伙说得不错，他有点太窘迫了。异乡人把手背在背后，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双明亮敏锐的紫藤萝色眼睛睁大了。想要把每个细节尽收眼底的模样。

  虽然离青春期还早，但男孩子的自尊心让他可不想在人家面前留下差劲的印象。可是要说点什么……嗯，他的脑袋现在乱成一团浆糊，根本组织不出什么有力的语言来。下意识地，勇太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迪卡度。他最好的拍档一眼会意，轻咳了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大家，还是稍微矜持一下。”

  他看了看蕾瑟莉亚。新晋长官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视线非常直白热切，哪怕是他也有点招架不住。
  “既然今后要共事的话……”他笔直地站着，“那么，自我介绍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严谨细腻的勇者刑警并拢双足，严肃地敬了一个礼。“我是BP-110型，迪卡度。”

  “迪卡度。”蕾瑟莉亚面带微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将这个名字深深镌入记忆。“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不知怎的，听上去有些沉重。赶在迪卡度开始思考这究竟只是一句客套话还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以前，另一角的马古伦已经起身立正。

  “BP-301型，我是建设队的队长，马古伦^{マクレーン}。”

  “认真的模样很有气势。马古伦。”少女点点头，回应道。

  对于她的称赞，搏击刑警同样回以一个点到即止的颔首。

  “BP-302型，帕瓦乔^{パワージョー}！”方才还一副随意模样的功夫刑警扬手立正敬礼，严肃起来也有模有样。可惜他并不是沉稳的性格，标准的立正姿势不到两秒就瓦解得彻底。“隶属于建设队。听说了你的履历，莫非可以找你做心理疏导吗？”

  “嗯，或许可以？”蕾瑟莉亚转着眼珠似乎真的有仔细斟酌，冲他扬起笑容。“聊聊天的话还是可以的。心理医生执照的话，我还没有去考来的呢。记住你了，帕瓦乔。”

  忽略掉帕瓦乔小小的欢呼声，迪卡度和马古伦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同时在内心深处赞同冴岛总监关于蕾瑟莉亚性格好相处的论断。

  轮到丹普逊；性格老实敦厚的摔角刑警笔挺地敬礼。“我是BP-303型，隶属于建设队的丹普逊^{ダンプソン}。”

  比起马古伦跟迪卡度，他立正的姿势还有神态，实在是把拘谨写在脸上。蕾瑟莉亚方才与帕瓦乔调笑，脸上的笑意还有浅浅几分没有淡去，她点了点头。“丹普逊。你看起来有点紧张，不必拘谨。你可以在我面前展现你最自然的一面。”

  “是！”丹普逊下意识洪亮地回答。后一秒，反应过来自己如此拘束反而有些失态，倒是难为情起来。

  “真不好意思……我可能还得适应适应。”

  “没关系的，今后我应该会在你们的警视厅常驻。”蕾瑟莉亚微笑答道，宽慰着局促的摔角刑警。

  她泰然自若的态度为她赢得了不少好感，连对她的出现有些危机感的勇太都暂时忘记了担忧，打心底甚至油然而生几分仰慕。同样是14岁的年纪，少年忽然想起什么，苦恼地叠放双手托在脑后。他的姐姐胡桃就完全没有这份知性呢……

  想法才飘来，忽然凑到跟前的少女就把勇太那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了九霄云外。小男生惘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说了点什么。

  希望拜托他带她熟悉一下警视厅的工作流程？虽然是如此传奇的人物，却真真切切地在把他当成前辈来请教啊。勇太放下双臂，不知不觉间心里也轻松平静了许多。这就是专攻心理学的学者吗？非常擅长让人安心下来呢。

  冴岛以还有事务没有处理为借口，把空间留给了少年少女。猜是想要他和新来的平起平坐的同事稍微磨合一下。但是，好像并没有磨合的必要啊。

  话虽如此说，这份担子已经落到肩头了。勇太摇摇头，朝蕾瑟莉亚伸出手。

  “那，跟我来吧，蕾瑟莉亚小姐。”

  其实除了本名后面全都没记住。男孩尴尬地转过眼，强迫自己集中在眼前的任务上。提及正事的少年便褪去了些稚气，沿着这阵子在警视厅办公的大小事宜，迅速规划起路线。一幅警视厅的地形图在脑海中迅速展开，“警视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地形吧？”

  女孩欣然应允，跟随在他的身后。对于机械刑警同伴们，看来是只能晚些时候再熟络了，临出门前，勇太回头朝着迪卡度、还有建设队的三人歉意地笑笑。当然，大家也不会在意。

  四双光学镜齐齐目送着少年领着高他一大截的少女离开，目光热切仿佛鼓励，勇太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随行时，少女便收敛了那强势、又张扬的气场，免于吸引到多余的注意，不过还是被眼光锐利的辨认出来。蕾瑟莉亚自己想来是已经习惯了被聚焦的体验，勇太还说不上习惯。但是来自警员们的注目，总比之前那段时间，把友永家围得水泄不通的媒体们要克制得多。肩负着带新人熟悉环境的重任，男孩也没心思关注这些，依照着自己大致的规划领着少女穿行在警视厅的大楼。

  “那边是茶水间，”站在明亮的走廊里，勇太指着转角。安置着长椅、盆栽，旁边区域靠墙摆设有自动售货机和饮水机，这片休息区域很好地利用了南向墙体的窗户，在白天能得到良好的采光。“中间的那个售货机可以买些便当，工作很忙的话，大家就会这样解决三餐。”

  男孩缩回手，朝蕾瑟莉亚摊开手，耸了耸肩。“不过我是没试过啦。”

  “然后那边是……”

  重要的设施几乎都离他们出发的那片区域不远。像是警视总监和副总监的办公室，就在出走廊后再拐一道弯。除了走出动通道需要过一段楼梯——平常也不会从这里走。

  基础设施和区域差不多走了个遍。在一处岔路口，勇太停了下来。

  “后勤区域我就不熟悉了，不能带你去。”小男孩抓了抓后脑的头发，腼腆地低下头。“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不知是否是收敛了气场的缘故，还是这段相处下来已经熟悉，蕾瑟莉亚站在跟前，已经没了之前那种让少年局促不安的强势感。取而代之的，现在看来的少女眼角眉梢始终带着笑意，一眼望上去平易近人。除了身高差距是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勇太确信诚如冴岛总监所说，她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后勤区域的工作间，藤堂俊助主任已经领我大致走过一遍。”蕾瑟莉亚边留心记忆着四周的布置，边对少年解释。

  “我的方向感说不上太好，下次说不定还要麻烦你指路哦？”

  “谦虚了吧？”勇太笑起来，“我才是，临场露怯太糟糕了。得好好向你学习才是。”

  领着蕾瑟莉亚熟悉环境后，就是要去阅览之前的案件记录与相关资料，熟悉警部的工作了。冴岛十三恰到好处地在这时端着一杯咖啡出现在路口，跟他们打招呼。警视总监笑眯眯的眼睛端详少年少女，确认了两人相处不错之后放心地走了。

  一定是想看看我和蕾瑟莉亚相性如何吧……勇太撇撇嘴，但是掩盖不了脸上的笑容。虽然是第一天，但是相处得确实不错，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也不会多么难过的。

  如果有机会一起办案就好了……那样子一定会更亲近的。

  来到档案室翻看卷宗时，谈及迪卡度问世不久便遭遇的几场犯罪事件，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勇者刑警自身。

  “迪卡度他，是勇者警察的领队哦。”少年不失自豪地说。媒体报导下、案件记录里，迪卡度英勇的身姿也只是片面之谈。真正的迪卡度是他的伙伴，温和近人，像个邻家哥哥。关键时刻，挑起重担也毫不含糊。

  看着少女露出了然又隐含崇敬的表情，少年就着手边的桌子放下手中的档案，打开了话匣子。

  “我和迪卡度的事情，冴岛总监他们有和你说吗？”勇太好奇问道，事实上，他和迪卡度的羁绊算得上是半个秘密。除了他和迪卡度本人，即使是藤堂主任也不甚清楚。于是少年从少女那里得到了意料之中不算肯定的答案，

  “有过一点。”女孩回忆整理着从冴岛十三、藤堂俊助那里得到的资料。“不过不太详细。我能听听吗？”

  “那当然啦。“勇太再按捺不住笑容。

  与少年友永勇太的相遇，促成了机械刑警迪卡度的“心灵”诞生。这个事实早就已经藉由媒体的报导传播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不论人们对此如何议论，这个过程究竟是如何运作、少年做了什么，才让本就拥有超强自主学习能力的超AI终于学会了人类的情感，整合出了“心灵”——这一“智能”的终极形态，是深究与此有关的课题时所无法绕开的话题。
从少年口中讲述出来的经过就和听个故事无异。一切听上去并没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从2020年的夏天开始，一个小男孩玩耍中误入了开发世界上第一台机械刑警的地下基地，偶然见到了那个今后将成为他伙伴的大机器人。然后是长达几乎一整年，每个放学的傍晚、闲暇的周末，男孩都会跑到那个基地，秘密地与他的机器人伙伴相见。就这样日月交继，勇太看着迪卡度从一具仅仅蒙上了面部蒙皮的金属骨架，建造成如今身姿挺拔的勇者刑警。最初只能粗略模仿他的语句的机器人，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了像寻常人类一样思考交流，甚至具有了生动的情绪和感情。

  从一片空白的超AI模仿成如今与一般人类已无甚差别，差的只是一个少年耐心的、像带比自己更小的孩子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教他人类的一切。

  这与一个人类孩子成长的过程，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知不觉中就把初遇的故事倒了出来，勇太倒也没觉得不妥，和蕾瑟莉亚并肩走在离开档案室的走廊里，放松地把手臂垫在脑后。“冴岛总监把迪卡度产生‘心’这一事情……归因于‘奇迹’。我想也是！”

  “嗯，我想也是。”

  蕾瑟莉亚垂下眉眼，高挑的少女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小孩子的直觉，勇太感到她的微笑隐含着什么复杂的含义，似乎比之前见到的笑容更加收敛温和。但也是小孩子的心胸宽阔，他把这感觉当成错觉，任意地抛到脑后。

  二人又一次在空阔的转角碰见冴岛十三。这回总监可不止是来监督他们相处得如何，还带来了要与蕾瑟莉亚交代——或者说是商量的事宜。

  总之虽然是警部的职称，实际上到底却比警视厅的负责人还要压上一头。勇太目送蕾瑟莉亚和冴岛十三并肩交谈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技术话题，消失在走廊尽头。

  总感觉想到有蕾瑟莉亚在勇者警察部任职，就像肩上卸下来什么担子。或许他一个人来处理跟他的朋友们有关的大小事宜，还是太棘手了吧？

  少年理了理衣服，左右看了看，决定先到最近的贩售机买一瓶饮料解解渴。和她讲了一路，嗓子都要冒烟了。

  没有小长官们在、也没有其他人类在的空阔地，机械刑警们放松地聚在一起。现在是很难得属于他们的闲暇时间。

  “那位，是个好姑娘。”丹普逊评价道。马上得到了帕瓦乔的赞同，以及迪卡度和马古伦的无声支持。

  “英姿飒爽。但是，没有压人一头的感觉。”迪卡度说，“该说……这就是学习心理学的天才吗？”

  尽管对之前的那一眼还是有些在意。长机悄悄留意着三位同伴的反应，略有些失望地意识到似乎只有自己收到了蕾瑟莉亚那时复杂的眼神。

  “和长官很快玩到一起去了。”马古伦开口，“看来是情感方面的专家呢。”

  “对于拥有‘心’的我们来说，大概会是个重要的帮手。”

  “也是为什么明明是工程师，却任职警部的原因吧？”帕瓦乔随意地支着手臂倚在墙上。“所谓的技术交流说不定只是噱头。”

  “既然是工程师的话，技术交流应该也是其中一环。”重新参与进话题里，迪卡度习惯性地摸了摸下颌，“而且……要说我们勇者警察最特殊的，不就是我们拥有‘心’吗？说不定……所谓的技术交流，其实就是通过心理学弄明白我们为什么会产生‘心’吧？”

  “也是一种论断呢。”马古伦冷静地点评，“总之，有蕾瑟莉亚在的话，有些勇太处理不了的事务也可以放心交给我们了。”

  “就不用麻烦冴岛总监了。”迪卡度接话道。

  “也跟东副总监没关系了。”丹普逊一手成掌、另一手成拳相击。

  “呜呼！办公自由！”帕瓦乔伸直手臂再次欢呼。虽然他很快垂下了胳膊，“这算哪门子自由啊？不过。”

  “想想倒真的是件好事啊，一切都顺风顺水的说。”迪卡度忍不住笑起来。余光看到勇太拿着一罐插了吸管汽水，一边嘬一边走进来了。“呀，勇太。”

  “嗯嗯？迪卡度，大家在聊什么？”勇太吸了一口饮料，左看看右看看。

  “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嘛？”

  “没什么……只是，”迪卡度还是按捺不住笑意，他来到勇太跟前，小心翼翼地把小搭档举到伙伴们中间。

  “有了新同伴，想必今后的路也会更好走一点吧。”

  “嗯！”小少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蕾瑟莉亚，那个少女耐心地听完他的叙述后，对迪卡度的——勇者警察们的“心灵”的论断，报以温柔的微笑。勇太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有了非常强力的同伴呢。”

  但是工作并不会因此变轻松哦？迪卡度笑称。虽然担忧尚有，却抵挡不了他的欣慰。

  闲暇的休憩时间并不长。不过多久，那一方蕾瑟莉亚与冴岛总监洽谈完毕，勇太收到了来自警视总监的通知，让他和迪卡度一同到警视厅顶层的空阔区域去。建设小队本来——在帕瓦乔的撺掇下——也打算跟去看看热闹，只是前脚刚见迪卡度往外挪出一步，后脚突发警情就不期而至。

  于是看热闹的打算就此作罢，双方就地分别。

  “事件就交给你们了，”临行至紧急通道，迪卡度嘱托道。“加油哦。”

  “嗯。”马古伦点了点头。无需多言，搏击刑警变形为起重机形态，沉重的引擎轰鸣声充斥通道奔驰而去。帕瓦乔、丹普逊跟随在后，重型工程机械的载具形态开动起来卷沙扬尘。

  不知道谁的声音落在后头：“放心吧——”

  目送建设队的身影一路驶出通道，左拐进入大道消失在视野，勇太转头瞧瞧自己的同伴。“那迪卡度，我们也快走吧！”

  蔚蓝色涂装的机械刑警应和了他一声。少年小跑在前，迪卡度走在他身后，稍微加快了脚步。

  位于警视厅主体建筑顶端的空阔平地，冴岛十三、藤堂俊助早已和蕾瑟莉亚在此等候多时。

  “久等了——”

  从电梯出来，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三人面前，眼尖瞥见蕾瑟莉亚正在拨动手中特别电子手账的一侧。那一侧有个隐藏式的插槽，是用来插入存有合体数据的存储卡的。再看看在场的藤堂主任，勇太估摸着对冴岛总监把迪卡度和自己叫来这里的原因有了几分明了。

  “来了吗，迪卡度！”看到熟悉的蓝色涂装，藤堂笑道。环抱双臂的技术主任立起一支胳膊，拇指点了点一旁停在阴影里，乍一眼不怎么引人注意的J-Loader^{ジェイローダー}。

  “你的J-Loader已经在这里了。各项数据也已经校对过，”他向一旁去了两步来到蕾瑟莉亚跟前，女孩会意地伸出电子手账。微型显示屏上显示着迪卡度和J-Loader的线型轮廓，标注的信息显示合体环境符合条件。

  当然了，预设的条件宽松得很。合体能否成功的关键也根本不在于这些前置条件。

  “接下来开始合体测试吧。”

  “测试？”勇太和迪卡度异口同声，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迷茫。一旁的冴岛摸了摸下巴忍住笑，向二人解释：“正是。之前最初测试J-Decker^{ジェイデッカー}合体的时候状况百出，成功的过程实在是出人意料……”

  警视总监眉头一皱。

  看着冴岛十三严峻的神色，小少年有点犯怵。回想起J-Decker的合体曲折的过程，勇太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所以是为了排除莫名其妙的状况才叫他们来这里进行训练的吧？

  谁料下一秒冴岛十三忽然态度大反转，就地扎起个马步朝空气冲拳。“但是！我相信既然是蕾瑟莉亚在此，还有勇太你从旁辅助——”

  友永勇太倒退一步。一旁见惯了场面的藤堂耸耸肩不以为然；蕾瑟莉亚只抬了一下头，转身去看楼体荫蔽里的J-Loader了。唯一一个给足面子的只有迪卡度，在向他行注目礼。

  未能收获全体目光的警视总监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

  “总之，这次合体测试肯定不会出差错的。”

  勇太伸了伸胳膊，顺势把手臂枕在脑后。“当然不会啦，虽然蕾瑟莉亚小姐是第一次尝试，迪卡度会配合的。”

  被点到名字的机械刑警老实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灰发的少女从J-Loader那里收回视线，仰头逆光看着迪卡度。虽然看不出来，已经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藤堂于是从旁来到中央，对蕾瑟莉亚示意。“那么就开始吧。”

  少女并没有立即行动。目光偏移到自觉地退到一旁的勇太，蕾瑟莉亚确认道：“合体指令是——”

  “Brave Up！J-Decker！”勇太伸长胳膊，冲着少女比出拇指。接到他的示意，蕾瑟莉亚对他扬了扬嘴角。面向另一位主角，“迪卡度，准备好了吗？”

  “嗯。”勇者刑警冲她略微颔首，眼神坚毅。女孩于是在日光下，扬起手中的电子警察手账。

  “Brave Up——”

  阴翳中的J-Loader轰动引擎。迪卡度双拳攥紧。液压泵动、引擎加力，电子手账发出的指令调动刻写在他超AI中的代码，勇者刑警无需回头，直觉就知悉J-Loader此刻精确的位置。装载机从阴翳中驶出，重型机械轰鸣着其马力巨大的引擎，干净的素色涂装反射着明媚炫目的日光。

  “J-Decker！”

  装载机张开其在J-Decker合体形态下的飞翼，车尾结构变形旋转出足部。推进器喷射出的火光在超高温下呈现芡白色，J-Loder进入低空，在空中展开其压缩折叠的机械构造。一具机械人形，依靠其足底及飞翼部强力的推进装置浮空。迪卡度跃入空中，警车形态与J-Loader完美接驳。

  一次便成功完成了合体。在旁观看的勇太欢呼起来，完整形态的J-Decker逐渐减小引擎推力，在楼顶站定。

  过程可不是看起来顺利就是顺利，确保万无一失，女孩还是向J-Decker确认：“怎样，J-Decker？”

  合体后总高度有18公尺出头，像座塔一样矗立在面前的J-Decker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臂，“一切正常。很顺利，蕾瑟莉亚。”

  女孩欣慰地点点头。

  勇太忽然想起什么，也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警察手账。“既然这样，看看建设队那边怎么样了吧？”

  “万一需要支援的话，这样子就直接可以过去了。”少年叩开电子手账。

  翻开的手账切换到通讯模块，袖珍的掌中设备里传来建设队三人的声音：“长官！”“这边顺利，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背景音里还能听到民众夹道欢呼。疑似马古伦的声音在试图开路，不过看来效果不佳。

  一切都非常顺利，真是太好了。往建设队那边简单嘱咐了一两句，勇太合上电子手账，抬起头看到蕾瑟莉亚托着自己的那只手账，明亮的眼睛饶有兴趣地审看着他，指尖仍然摩挲着那个隐藏的存储插槽。

  冴岛在这时插到了他两人中间，“那么，”时间已近晌午。两位小长官的磨合看来也差不多了，

  “勇太、蕾瑟莉亚，现在开始就是正式的同伴了。”

  J-Decker也在一旁蹲下，端详着少年少女，翠绿色光学镜隐含笑意。这回，勇太没什么腼腆的表现，大方地应允了。

  一上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交接。至少藤堂主任和冴岛总监的那部分前期工作看来是圆满完成，各自的日常又将回归正轨。

  勇太身边这下多出了一个同伴，少女处理起文书工作的效率高得令少年惊叹，不过想要就此偷懒是没有可能的——时不时的，蕾瑟莉亚就会在勇太对着摆在面前白纸黑字条条框框的文件亟待浑水摸鱼的时刻，突然消失在后勤区域。等到少年焦头烂额地磨完笔头，再带着一沓技术文件出现。

  虽然偷窥不是好习惯，小少年还是偷偷趁着蕾瑟莉亚不在的时候瞄了一眼她带来的文档，细则总是满篇让人看花眼的技术参数和看不懂的术语。某某合金的强度与其具有的某种特性适宜用于构建某某结构……动力装置加入什么物质和什么物质的溶液作为——

  勇太头昏脑涨地撂下文档。跟这些东西比起来，好像还是他手里的材料比较平易近人。

  短短一天之内适应在警视厅任职，蕾瑟莉亚把行程排得有些满。傍晚，即将回家的勇太拉开迪卡度的车门，还是不见蕾瑟莉亚的踪影。少年坐上迪卡度的驾驶座，系上安全带，C4雪佛兰型的警车打开跳灯照亮前路，引擎发动引起车身轻微的摇晃。男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座位里。少年脑海里浮现进行合体训练时少女的身姿，

  是非常……帅气的女孩子呢。

  勇太靠在座位上，看着过往的街道行人，噘着嘴思考自己的事情。

  行经回家的街道时，少年注意到街尾的那一间空置已久的独栋亮起了灯。有新的邻居搬来了吗？改天稍微拜访一下吧。

  这样想着，载着他的巡逻车已经泊入了停车位。勇太与迪卡度道了别，跑进家门。

  “姐姐！”

  “啊呀，勇太？”已经换上家居服的豆子见到勇太跑进玄关带上门，“怎样，和新同伴相处得好吗？”

  换好了拖鞋，勇太蹦蹦跳跳地穿过客厅。

  “——超级棒！”男孩笑着答。清脆的嗓音从敞开的窗户飘到屋外，迪卡度翻开跳灯。

  蕾瑟莉亚……

  撤去新奇、饶有兴趣的第一印象之后，那位少女面对他、面对建设小队时温和友善的微笑，明媚的眼神，有着什么在暗中翻涌。

  让人有点在意。

  巡逻车悄悄地放下了跳灯。不愿意再往更深处去揣测，他决定想些简单的事情。——还有街尾的那座楼房，这条街上又搬来了新的邻居吗？

  仲春的晚风还有些凉意。置身在人烟中，迪卡度静静地感受着这环绕他的，他大概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人类们作息、生活的气息。这仿佛永远对他来说是新奇的，总也不会觉得腻味的。

[1]蕾瑟莉亚·赛西莉娅·伊德娜：Razoria Sesiria Idena

日译：レイザーリア·セシリア·イドナ

罗马音：Reiza-ria Sesiria Idona

Chapter Text

  真正与勇者警察们近距离接触的日子，就此拉开了序幕。

  布置简洁到几乎不像是打算在此长住。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渗入一隙，随着少女掀开窗帘，涌满空旷的室内。

  时钟才指向五点，灰葵色短发的少女已经整装待发。领口、胸前皆有刺绣的白色衬衫扎进短裤，黑色的过膝长袜用吊袜带束起勒至大腿中部，修饰着双腿的线条。

  蕾瑟莉亚站在窗前，面无表情望着窗外的街道。玻璃隔绝了室内与渐渐从夜中苏醒的街道，尽管能看到鸟雀停驻在行道树的枝头或是街边某户人家的窗口，花、草与树叶因晨风而拂动，鸟鸣或是风声，隔一扇封闭的窗，全部化为死寂。

  与警视厅的初步交涉，还有与友永勇太的对话，已经证明了警视总监所言非虚。迪卡度的“心”，确实是在意外中觉醒的。而昨天晚间避过友永勇太与建设队相处下来……除了拥有成年人的知识与思维，这些机械刑警们的心智，几乎就如同自然成长的人类孩童。马古伦的性格冷静、理性，最不明显，但是透过帕瓦乔、丹普逊就很容易看出来。对于自己所具有的“心”都还懵懵懂懂的勇者警察们，还处在青涩地摸索着前进的阶段。有点像处在青春期的小孩。

  根本还没有形成成熟的人格……

  蕾瑟莉亚攥紧了手中的电子手账。小巧的设备冰冷的金属外壳被她掌心的温度渐渐暖热，手心感受到的却是警察手账自身冷冽的温度。

  与她的担忧完全吻合了。独身一人时少女即卸下了那副笑脸，冷下来的面容凌厉不易近人，只是未长开的五官还褪不去这个年纪的稚气。少女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在卧室内的书桌上，规整地摆设着一叠资料、几只笔记本，桌角放着一个笔筒，零散插着几支笔。一本笔记在桌上摊开，密密麻麻潦草的字迹沉重地压着书页。她在书桌前坐下。

  有更多技术工作需要处理，她暂时还没法从工程师与警部的角色中间找出真正的平衡。握着电子警察手帐，蕾瑟莉亚端详着这个掌心大小的装置。整体使用金属制成的手帐更像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放在手心有些沉甸甸的。明明身为研究员，选择担任警部来与机械刑警们更快地拉近距离……这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还无从定论。少女指尖摩挲着被体温捂暖的电子手帐，它棱角分明的外观与勇者警察十分相配。记得它是J-Decker合体必不可少的组件，可以对迪卡度发出合体指令。

  少女工程师从电脑上调出技术部打包给她的一些关于勇者警察们的资料，设计图纸、参数，全部都一目了然。她注视着其中一张蓝图上气势凌人的合体机型——J-Decker。

  如果有机会，真希望得以亲见J-Decker身临前线作战。之前已经做过合体的特训，她合拢手帐安放妥当，目光扫过屏幕，落在一角的设计图。独属于建设队的合体机型，虽然建设队自一开始就被设计了合体组件，但还需要进一步的技术调整。因此，即使是建设队本身也还不清楚这件事。

  女孩轻轻地叹气。手头接下来还有勇者警署的一期工程，以及最重要的，也是警视厅甚至整个日本的最高机密——超AI。

  因思考回路发生了改变，迪卡度他们所搭载的超AI彻底成为了一个谜，许多电路究竟在其实际运作中起到什么作用，连技术部也说不清。“就像人的大脑”——那些技术人员以此为喻。手头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份研究。

  以警部的身份，以工程师的身份……落在肩上的重担数不胜数。

  她将疲惫的想法扫出心境，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晨风已经带走了它的温度，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咖啡苦涩浓郁。

  少女伸手，把桌角那一叠资料拿到手中翻开，机械刑警们的设计图、技术参数，全部都写在纸上。通篇从未提及“心”——毕竟那是意料外的产物。但是看着这构建起一个个截然不同机械身躯的数据，就仅仅是外壳——她深缓地呼吸。

  是超AI自身诞生的奇迹。

  “心”……是从超AI自身所诞生的奇迹。

  从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风衣披上，在玄关换下家居鞋，蕾瑟莉亚推开了门。和熙的晨风卷携着城市的气息扑面，可她无暇享受。女孩为房门落了锁，黛色的变色眼镜自接触到日光的那一刻掩上她浅色的眼睛，宽大的镜框遮掩了她上半张脸，对于低调行事来说显然多余；但掩盖一时的身份足矣。从街尾慢慢地走到友永家，那三位少女少年大概还在恬睡中。

  看这位衣着熟悉的少女来到门前，迪卡度只消一眼就认出了她。巡逻车张开跳灯，好像看着她似的。

  “蕾瑟莉亚……长官？”

  “嗯、是我。”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蕾瑟莉亚放柔了嗓音，“早安，迪卡度。”

  “早安。”有点意外新晋少女长官居然会这么早出门。迪卡度晃了晃后视镜，“现在就要去警视厅了吗？”

  女孩点了点头。算算时间，来回的路程下来勇太他们也才刚刚起床。于是巡逻车发动引擎，向前挪了一小段距离，对她打开车门。

  “要上来吗，蕾瑟莉亚长官？我可以载你去警视厅。”

  “你还要载勇太他们去上学吧。”女孩抬头看了眼仍在沉寂中的房屋，“跑两个来回不是太累了？”

  “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勇者刑警跳动了一下前灯，“我来载你的话，会快一点哦。”

  从语气来辨认至少真的只是出于好心，显然迪卡度并没有别的想法。在这方面倒是异常天真……少女失笑，决定还是领了他的好意。

  何况她也正需要能够和迪卡度独处的机会。有友永勇太在旁边，总是很难得到勇者刑警的肺腑之言。

  少女毫不犹豫地上了车，不忘带上门。“那么就拜托了。”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制造了一个小小的、能够隔绝外界目光的避风港。迪卡度沿街头驶向巷尾，遥遥看到街道的最末端那座房子。那是蕾瑟莉亚走来的方向。那幢楼新的住户……说不定就是她？

  不到6点钟的街道已经有些行人，蕾瑟莉亚把公文包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或挎着或背着包的年轻人也许是去上班，也许是早早赶去大学去做早自习；提着菜篮、拖着小拖车的中年男女，应该是去抢购早上的第一批生鲜。

  从独栋区过渡到随处可见高楼大厦的繁荣地段，常年投身于科研上的她看着这颇具烟火气的生活已经会在心底升起复杂的情绪。

  路口停泊的片刻间穿过马路的行人有早早出门遛弯的老人，有结伴同行的孩子和青少年，有穿着正式、妆容精致的女人。迪卡度封闭的车窗把车内隔离成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外面的声音都隔绝失了真，蕾瑟莉亚望着早晨碧蓝色浮着团团白云的晴空，有些失神。

  心思细腻的刑警已经看出了乘客正在出神。蕾瑟莉亚的目光短暂地停在他的方向盘上一会儿，又移开去望窗外高楼林立间露出的参差的天空。

  “要开窗透透气吗？蕾瑟莉亚……长官。”

  少女被他牵回心神，淡然地摇摇头。“不必了。”她顿了顿，忍不住绽开个浅浅的微笑。“也不必如此拘谨，叫我蕾瑟莉亚就好。”

  “嗯，蕾瑟莉亚。”迪卡度发自内心的笑意融进声线，黑白色的警车跻身早晨的车流之中，不紧不慢地往警视厅驶去。他注意着路况，也不忘观察着他的乘客。如此陌生。他面世以来一直在认识新的人，一张张面孔从他的处理器当中划过，有些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有些来日方长。朝夕相处的警视厅总监和在职警员们，总在回勇太家才偶尔见到的勇太的两个姐姐和邻居们。起初陌生，磨合之后，终将相熟。再是勇太，和他建设队的同伴们。天生是机器人同伴们的建设队，自相见便生有一种自然的亲近，而要说勇太是唯一的一名人类，却独独给了他那名为“熟悉”，一种似乎温暖又缱绻的感觉缠绕心间；那么面对着蕾瑟莉亚，他有种天然的预感，似乎蕾瑟莉亚也将如勇太一般，为他带来另一种全新的知觉。

  才问世不久的机械刑警还秉持如孩子般的好奇，悄悄望着蕾瑟莉亚那双剔透的眼，不觉间将自己所好奇的直白问出了口。

  “蕾瑟莉亚，是攻读心理学的学者吧？”

  “是的。”女孩平静又温柔地回答。

  “来到日本进行技术交流……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是为了我们所具有的“心”吗？

  迪卡度迟疑了一下，没有将自己的问题直接抛出。那好像是一个非常非常易碎的，脆弱的话题，就好像如果轻率地说出口了，它就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像保护着珍视之物的孩子那样，迪卡度将这想法深深藏于心底，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年轻工程师的回答。

  “那个啊……”蕾瑟莉亚抱起放在腿上的公文包，调整姿势好更舒服地靠在迪卡度柔软的座椅内。她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前路，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尽头被地平线吞噬，其上高悬着广阔无垠的青空。

  她低下头，发丝掩没的面颊上勾起恬淡静谧的微笑。

  “在BP-300系列宣告列装情感数据之后，你的档案随附案件资料一起寄来了我的团队。‘心’，奇迹之下产生灵魂的人造机器人，这是一个迷人的命题。”

  她细腻的手指抚摸着公文包光滑的表面，迪卡度听着身遭风噪又采集着她的声线，好像在听一个漫长的故事正娓娓道来。

  “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对不容大意的命题。我的组织立刻决定派遣有相应专业知识的人士以技术交流的名义来深入了解这之中种种，于是我来到了这里。”蕾瑟莉亚立起公文包抱到胸前，额发垂落遮掩了面容。她没有撩开散落的碎发，也没有坦白：是她尖刻地指出，把人造AI放在社会环境压抑的东亚成长，必然滋生不容小觑的隐患。

  这之后，她的部门才决定插手勇者警察计划。

  所谓的“心”，所谓的超AI，犹如一张白纸的人工智能，通过模仿人类的行为，学习对外界刺激建立反射。就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孩子，摸索着学习着大人的行为处事，建立属于自己的应对机制。蕾瑟莉亚假意掸去公文包一角的灰尘，淡藤萝紫色的眼眸藏在额发投下的阴影。

  “可以说，我正是为了你们的‘心’而来的。”

  果然吗。果然，是为此而来的吗。

  丝毫不曾察觉蕾瑟莉亚眼底的阴翳，机械刑警却为自己预料中的回答暗自雀跃着。即使他不曾明示，勇者警察们以自己所独特具有的“心”引以为傲，他们据此而拥有像人类一样思考的能力——而每当这一长处受到关注，每当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被作为焦点成为各界讨论的中心得到肯定与赞许，每一个机械刑警都为此而发自内心地骄傲。即使是性格温柔谦逊的迪卡度也不能否认。而蕾瑟莉亚，被冠以天才之名的少女，如此明星般的角色也被他们持有的“心”所吸引，那足以让他们每个人的自尊心立于不败之地。

  他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连她这样的人也被吸引的原因。

  “警视厅的技术员们曾说，因为思考回路发生了改变，我们的超AI产生了许多未知的谜团，是他们也无法弄清楚的。”迪卡度试探道，“你的职责，是利用心理学的专业知识来解开这些谜团吗？”

  不知怎的，迪卡度总是觉得他好像希望那些所谓的谜团永远不被解开。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究竟有什么意义。似乎那是某种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独属于他们，珍贵的宝物。

  但是，他的乘客薄唇开合，轻轻地吐出他未曾预料的音节。

  「違う。」

  不是……？

  眼前的路口恰逢红灯，迪卡度轻轻地压下刹车。如同舒芙蕾上浮起的泡沫那样微微膨胀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我们的着重点并不在于理解你们的超AI大脑如何运作。”

  车流在身后排起长龙，斑马线两旁的行人踏上马路，人群在路的中央交错。

  “或许可以说……我有着更重要的使命。”蕾瑟莉亚抬起头平视着窗外，视线上仰，看到路口的交通灯微微闪烁。人声、车声，窸窸窣窣的嘈杂，一并隔绝在迪卡度的车窗之外。

  “为了你们的‘心’。”

  “是这样吗……”迪卡度沉吟着，通行灯亮起的那一刻压下油门，驶上下一条宽阔的街道。“使命……吗？”

  “使命。”蕾瑟莉亚笑起来，温柔而坚定。

  冥冥之中迪卡度的直觉似乎告诉他，他可以相信蕾瑟莉亚。机械刑警历经短暂的沉默，回以同样温柔坚定的回应。“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就请多指教了。作为勇者警察的我们，也有着必须要履行的使命。”

  “嗯。”女孩轻轻地点头，“我也会全力以赴地，履行我的使命。”

  前方就是警视厅。迪卡度感到内心轻松了起来，在勇太之后到来的少女，似乎有着存在即抚慰人心的魔力。他渐渐开始发自内心地接受她了。

  晨曦之下，黑白色的警车缓缓地驶入警视厅。少女拉开车门跨出，今天本来是没打算来得这么早，但还有事要与科技部商榷。警视厅的大楼矗立在晨曦中，蕾瑟莉亚不待多想，直接踏入了大门。

  后勤技术区域的工作间。

  偷溜出来的帕瓦乔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人类技术员当中，美滋滋地把并不对警视厅其他警员开放的后勤区域当成自家客厅一样闲逛。这么说倒也不假，毕竟他和其他的同伴就诞生于这片区域的核心地带，技术员们也早就对自己一手搭建起来的机器人见怪不怪，看到他在路中间散步也没有人上来质疑。帕瓦乔好奇地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人类揣着技术资料和记录走来走去，从他们很有目的性的路线中猜测大概是又有什么新项目正在筹备……或者进行中。实在好奇心旺盛的功夫刑警甚至想当场抓一个技术员问问他们在忙什么，但是考虑到这样做有八成的可能他会被当场抓获偷摸翘班，然后扭送回同伴们中间挨一顿数落，帕瓦乔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从脑袋里倒出那些为数不多的可能性，想起来他和马古伦、丹普逊之前参加过的，专为勇者警察而打造的房间，勇者警署^{Decker Room}的一期工程。从他们诞生之前就已动工，不过前阵子搁置了一两天，直到蕾瑟莉亚到临也没有进展。他倒是有些好奇为何工程突然中止了。

  这么想着，帕瓦乔顺着记忆溜到拐角，准备偷偷地摸回技术主任藤堂跟他带领的一帮技术员们经常聚在一起，跟警视总监交差的地方。

  那里就是技术区域“最核心”的一部分，但算在其中又比较边缘。顺利地摸到目的地，帕瓦乔意料之中地发现这片地带居然有不少技术人员正在走动，而里面的房间……似乎有人？

  他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靠到窗口附近偷听。

  “……没门儿。”

  蕾瑟莉亚的声音。功夫刑警躲着底下路过的人员做了个鬼脸，真让他摸到不得了的事情了。顾不上底下还有人路过，帕瓦乔一头贴到墙上努力听清里面在讨论什么。

  他正在偷听的房间是后勤区域的一个小工作间，有时藤堂会在这里跟冴岛总监汇报工作，讨论项目上的一些设计思路。他把脑袋贴到窗户上，窗口开在房间接近天花板的角落，他有十足的把握里面的人不会发现他。帕瓦乔简单扫了一眼里面的情况，发现技术主任、警视总监和蕾瑟莉亚三个人围在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摊开许多资料和图纸，蕾瑟莉亚手边是那张“勇者警署”的概念图。很显然这张设计图被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零分。

  “但是那样就太浪费了。”藤堂似乎在反驳蕾瑟莉亚，“无论怎么说也是警视厅没法接受的。”

  “从成本的角度当然是这样。”蕾瑟莉亚戳着图纸一角，“但是退一步说，为什么人类可以有视野开阔、格局讲究但是90%的地面只是用来通行而非放置必要设施的办公室，机器人就不行？”

  藤堂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是机器人。机器人是不像人类一样，需要开阔的空间跟绞尽脑汁设计的采光的。”

  窗外听墙角的帕瓦乔撇了撇嘴。好像在讨论他们办公室设计的问题？争论得还蛮激烈的。

  冴岛提出了质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藤堂，我同意伊德娜的说法。”

  “老大^ダンナ？”藤堂俊助的表情三分不可置信七分恨铁不成钢。警视总监对他精彩的变脸熟视无睹，继续说道：“确实这么做有点耗费资源，也好像没什么实用上的意义。但是，伊德娜小姐给出的设想比一开始的设想要，”

  他突然两眼放光。帕瓦乔困惑地看着他把手撑在桌上，一字一顿道：“酷毙了。”

  不等藤堂发出质疑，冴岛又提高了声音：“那是什么？一间办公室！”

  “一间配置齐全，勇者警察专用的办公室！”

  他从桌上的一沓图纸间准确地抽出了一张，展开举给另两个人看。

  “这是我能想到最用心的点子！像人类一样思考，拥有如人类一般喜怒哀乐的机器人刑警！坐在和人类无二的办公室里办公！”

  说到激动处的警视总监把手中的图纸一扬，激动道：“你想象一下，藤堂！那是多么触动人心的画面！”

  “……”技术主任的表情已经难以言状。蕾瑟莉亚视线跟着那张被扬了的图纸一起落到桌上，那是她画的概念图。她摇了摇头，预见这次的争论是自己胜利在望。而听墙角的帕瓦乔已经自然地跟着冴岛的叙述想象出了自己坐在和人类警员一样的办公室里工作的场面，顿时心驰神往。

  直到脚边响起一名技术员的声音。

  “嗨？帕瓦乔，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啊？！！”功夫刑警发出一声惨叫，差点滑倒在地上。正在技术讨论的三人被惊动，等到帕瓦乔反应过来打算溜之大吉，他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工作间的大门打开，冴岛十三、藤堂俊助和蕾瑟莉亚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蕾瑟莉亚手里还握着一卷图纸，看其惨状大概是刚才被冴岛扬了的那张。

  场面顿时陷入了沉默。帕瓦乔一时失语，尴尬地左顾右盼思考着走哪条道跑路最快，而那三个人神态各异，组织了一会语言以后还是藤堂站出来拍了拍冴岛十三的肩膀。

  “看来是全被听到了啊，老大。”

  冴岛十三肉眼可见的脸色不佳。

  噢！不。帕瓦乔在内心惨叫一声，“我什么都没听到。”他狡辩道。

  “办公室有超大飘窗。”蕾瑟莉亚面不改色地说。

  “真的吗？”帕瓦乔激动地追问。

  然后他闭嘴了。冴岛总监的表情垮成了一潭死水，而藤堂移开了视线，蕾瑟莉亚哈哈大笑。“假的，但是真的有大窗户。”她拿着卷成筒的图纸敲了敲手心，向藤堂侧目。“这孩子已经证明了一间夸张的办公室对于勇者警察们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意下如何，藤堂先生？”

  “只要资金不成问题，”技术主任叹了口气，如果帕瓦乔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二回叹气。功夫刑警趁机爬起来打算脚底抹油，错过了藤堂反手捅了冴岛一肘的滑稽场面。“我没意见了。”

  “那就这么定了，‘Decker Room 2.0’计划。”冴岛收起了天才计划被偷听到那沮丧的表情，笑呵呵地说。“真亏了你，帕瓦乔。”

  “哎！应该的嘛。”虽然不知道怎么就摊上了一份功劳，帕瓦乔摸了摸后脑，庆幸着没人追究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打算马上跑路。“诶呦，我得回去工作了。不小心偷听到这么大的工程真不好意思，嘿嘿，我先走啦！”

  “休想跑。”蕾瑟莉亚冷静的声音差点把匆匆准备开溜的功夫刑警绊个跟头。帕瓦乔颤巍巍地回头，看到天才少女板着脸，好在擅长忙里偷闲见缝插针的机械刑警一眼就看出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分明了是耍他玩。女孩冷声道：“一期工程你的份没跑了，等着加班吧，小伙子。”

  一听到能参与进自己办公室的建设，帕瓦乔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嘿！那好说！”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答话，虽说没什么底气，但他猜蕾瑟莉亚是在掩护他开溜。

  谢谢天才长官。他想，“那我先走了！真走了！”

  蕾瑟莉亚点点头。帕瓦乔迫不及待地窜了出去，恨不得马上杀回去跟每个人炫耀自己偷听到惊天动地大新闻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该把这事藏起来，等着竣工之际给他们一个惊喜。

  于是喜不自胜跨进大门的帕瓦乔被蹲点等候多时的丹普逊当场抓获。

  “帕瓦乔！跑哪去了？”

  一旁看着的马古伦见怪不怪地摇摇头。当然，对于帕瓦乔擅离职守，他可不会坐视不管。

  晚些时候。被友永两姐妹蹭了车的迪卡度绕了一圈才回到警视厅，他走进后勤区域，和马古伦问安，也跟丹普逊打过招呼，却没有发现帕瓦乔的踪影。踌躇了一下，他还是问了问。

  “那家伙早早地偷溜上街了。”马古伦面不改色。迪卡度惊了一下，

  “上街？那样会引起注意的吧？”

  “不太清楚，目前看来好像是没什么事。”搏击刑警终于把注意力抽了出来放在自己的同伴上，“他还是有分寸的。……大概吧。”

  “这样啊。”勇者刑警点点头，稍微放下了心。丹普逊看了看这边，插上了嘴，“蕾瑟莉亚长官今天来得早，从科技部出来，还跟他撞个满怀来着。把他放跑了。还答应帮他打掩护，真是有点不像样啊。”

  还有这回事吗？看来不在警视厅这边，错过了一点小插曲。迪卡度缓和地笑了笑，“蕾瑟莉亚是自有安排吧。毕竟我们的排班还没有定论，不然帕瓦乔这样可要算翘班了。”

  “可不是嘛。”摔角刑警摇了摇头，迪卡度知道他们的抱怨也都是出于担心伙伴而产生的。不过蕾瑟莉亚会帮忙打掩护吗？有点意外。

  排班没有正式定论之前，他们都是随叫随到，但也可以说几乎没有出动的机会。待在警视厅的后勤区域，确实很无聊，他也许理解为什么帕瓦乔会溜出去了，毕竟是闲不住的性格。

  说起来……

  想起早晨，在友永家的那条街道上撞见了形迹可疑的人。迪卡度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先找蕾瑟莉亚报告。只是不知道少女长官这时是否在办公室啊。

  从后勤区域跨出来，勇者刑警才拨通蕾瑟莉亚的通讯。

  “这边是蕾瑟莉亚。怎么了，迪卡度？”

  少女的语气温和得一如既往，抚平了一点机械刑警心中的不安。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如实答道，“长官，疑似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

  对面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位置和时间？”

  “在勇太家的那条街道上……时间是早上七点四十分左右。”

  迪卡度从内部存储调取出当时拍摄的照片。“我留下了图像记录。”

  通过与电子手账间的联系，他将图像传输给了蕾瑟莉亚。电子手账的屏幕上跳出图像，待在办公室的少女即刻拉开传输线，把掌心大小的设备连接到了电脑。

  电子警察手账屏幕上看不清晰的图像，藉由传输线被放大在台式电脑的显示器上。通讯还没有断开，鼠标轨迹球贴合桌面滚动的摩擦音不时被轻击按键的声响盖过，摩挲着勇者刑警渐渐感到不安的心。

  迪卡度目视不及的通讯另一端，蕾瑟莉亚支肘在桌上，轻轻皱眉。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么我了解了……第一时间拍下可疑人员的相片是非常明智的行动。迪卡度，”一时半会应该是想不起来了。总之先赞扬一下第一时间保留下来线索的勇者刑警。

  但她会眼熟的人，出现在东京也不是什么好征兆。少女拾起桌上还以传输线与电脑相连的电子警察手账，另一只手拣着鼠标叩了叩桌面。

  “这个人，我看来有点眼熟。我这边会继续调查，麻烦你们也多留意一下。”

  “我明白了。”迪卡度回道。

  那么通信就此挂断。盯着手中尚未扣拢的警察手账，蕾瑟莉亚迟疑了一刻钟，再次拨出了另一个通讯频段。

  “什么事，长官——？”

  得到蕾瑟莉亚的庇护偷偷溜上街，这会儿又跟着勇太跑到了学校。正扒着教学楼干扰小学生上课的帕瓦乔因一个通讯暂时偃旗息鼓。

  隐约通过通讯听到了小孩子的嘈杂声，少女压根没放在心上。“迪卡度那边在街道上目击了可疑的人，你在外面，稍微留意下哦。”

  “啊？可疑的人？”

  坚定地扒着教学楼不放的功夫刑警这会儿总算被更重要的事吸引，撒了手，自顾自背过身冲着七曲小学宽阔的操场。毫无自觉背后的教学楼里已经被他吸引来了一大群小学生，小孩子们议论纷纷，要不是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恨不得离开位置爬到窗子上看。

  但就这会儿，这位闯进校园的不速之客确实是消停了。勇太所在的班级，座位恰好靠窗的少年没辙地看着帕瓦乔转过身去的背影。刚刚被扰乱了课堂秩序差点发作的班主任岩本 玲子，对着占据了大半窗户的明黄色机械身影，一时半会也没了导火索。

  除了整个班级的注意力还是齐刷刷地粘在窗外这家伙身上不放。

  “……我知道了！我现在在私立七曲小学的校园内监督小孩子们上课哦，蕾瑟莉亚长官！”

  勇太听的两眼一黑。这算哪门子监督啊？

  先不论帕瓦乔前面那半句显然是功夫刑警自信的胡诌，一提对面那人的名字，整个教室又炸锅了。

  等下……所以通讯对面是……

  “蕾瑟莉亚？这个名字就是前段时间来到东京的超级天才吧？”这个声音来自鹰野 菊磨。勇太在班级上最熟悉的几个同学之一，在同学间突出的特点是博学多闻。“听说和勇太成为了平起平坐的警部。……现在是在和这个机器人对话吗？”

  “诶，和这样的大明星成为同事，压力真大啊，勇太？”坐在勇太后桌的喜多川 胜气马上找到机会调侃。不过后半句话未能成声就被另一边的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压了过去，

  “蕾瑟莉亚·赛西莉娅·伊德娜？那个帅气的女孩子一直是绘美里仰慕的偶像……”

  爱原 绘美里，性格任性、外向的女孩子。杏色头发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望着帕瓦乔的眼神顿时变了，刚刚被打了小报告的事也抛到脑后。想到此时与偶像仅隔一段通话的距离，小姑娘倾慕地双手相扣，拉高了嗓门极尽所能地试图吸引注意。“请问帕瓦乔先生！！我能要伊德娜小姐的签名吗——”

  “那么长的名字是怎么记住的啊？”

  坐在勇太前桌、绘美里左前方的菊磨揉了揉被女孩尖锐的嗓音刺疼的耳朵。

  但是帕瓦乔对身后此时混乱的四年三班教室一无所觉。不，不如说他对小孩子们的嘈杂完全抛之脑后。全机高度五公尺略高一公分的功夫刑警接着通讯，就着教学楼的外墙倚了上去。旁边绿化树上停驻的麻雀惊飞，飘落几片碎叶。

  勇太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蕾瑟莉亚能尽快把帕瓦乔叫回去，小长官偷瞄了一眼班主任的表情，岩本老师的脸色已经很差了。

  显然结果并不如他所愿。

  “可疑的人没有看到喔。”对于是否在逛街——蕾瑟莉亚为他美其名曰巡逻——途中见到过什么行踪可疑的人，帕瓦乔回忆了一下一早上的经历，显然没有。“OK，七曲小学这里我会留意的。对了，蕾瑟莉亚^{（レイザーリアさん）}你知道嘛？这里是勇太长官就读的学校哦。”

  功夫刑警很有朝气的声音透过电子手账的扬声器，充盈蕾瑟莉亚空旷的办公室。临时办公室的摆设也如她暂住的房屋那样简洁，只设置必要的办公设施。全然不在乎帕瓦乔惹出了什么乱子，女孩子只是专心倾听这位对什么都抱着旺盛的好奇心的机械刑警，迫不及待向她倾诉着自己新奇的见闻。

  少女撑腮淡淡笑着，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还是对迪卡度早上撞见的那个人没有头绪……

  明黄色涂装的机械刑警忽然一个猛转身。帕瓦乔一张大脸又贴在了窗户上，座位隔着窗就在他身后的勇太吓出一身冷汗。

  少年束手无策，只能跟面前正在讲电话的帕瓦乔干瞪眼。

  什么啊……讲到兴头上，对那边的蕾瑟莉亚连“长官”的称呼都省掉了。也太不像话了。

  虽然在跟通讯那头的蕾瑟莉亚对话，帕瓦乔绿色的光学镜还是瞧着教室里面，那些孩子们稚嫩的脸上表情各异，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倒是很享受这些纯澈的目光探究地注视着他。

  “正好，勇太长官就在我面前。怎样，蕾瑟莉亚^{（レイザーリアさん）}，要对勇太说点什么吗？”

  刚刚学生们还在议论不停的教室霎时鸦雀无声，学生们期待地盯着他。这么闹下去可就真的没完了，正在跟帕瓦乔通话的又是蕾瑟莉亚，偏偏是有名的学术天才，是孩子们该向其学习的榜样，岩本老师也不好借题发挥。勇太急出一头冷汗，连忙站起来，还好帕瓦乔不知分寸的脑袋就差伸过窗框探进教室来，少年这会儿也顾不得别的，伸长了胳膊直推功夫刑警占据窗口的脸。

  “回去，快点回去！帕瓦乔！”

  “哎，长、长官？”终于从通讯里回过神来，还打算耍耍嘴皮子的帕瓦乔才看见小长官又气又急，连眼眶都红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玩得有点过火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找补是好——事实上他也对勇太为什么生气毫无头绪。看着小长官气得噙着泪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帕瓦乔收起嬉皮笑脸的作态，认了勇太的驱逐。

  “我明白了，长官。”

  不过心大的功夫刑警并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于是也没有认错，恹恹地从教学楼旁走开了，内置通讯里还挂着蕾瑟莉亚的通话，早就透过对话窥得了全程的少女撑着腮，从桌上拾起一支签字笔，拿笔尖敲了敲桌子。

  “怎么了，帕瓦乔？”女孩明知故问。

  “被勇太长官训啦。”帕瓦乔老实答道。“不知怎么的就生气了，明明我看大家都挺高兴！”

  虽说是按勇太的要求从教学楼边离开了，不过帕瓦乔还没打算这么快就回警视厅。要不是蕾瑟莉亚帮他圆了个巡逻的美名，他哪儿有机会在外头闲逛这么久啊。就这么回去，白捡的便宜岂不是丢了？那点小小的反骨作起了祟，反正私立七曲小学校的校园也挺宽敞，功夫刑警就在校园里光明正大地遛起弯来。

  “小孩子嘛。”蕾瑟莉亚显然没把这事放心上，只关心帕瓦乔。“在外面玩得开心吗？帕瓦乔。”

  “挺开心的。”机械刑警无聊踢起一边的石子。那对他来说是颗小石子，对人类可就是拳头大小的石块了。自己心里也有点数，帕瓦乔小心翼翼收着力气，生怕哪个拐角突然蹿出个人类来被他误伤。“在路上看到了好多新鲜的东西。趴在墙头毛茸茸的猫、看起来愁眉苦脸的狗；啊、还有路边买菜的人类大妈！”

  蕾瑟莉亚笑出了声。其实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数据库里面也都有相关的概念，但是在才问世不久的勇者警察眼里，亲眼所见的，就是那么新奇的东西。

  小孩子嘛。

  其实对帕瓦乔惹出了什么乱子心里很是有数，蕾瑟莉亚一拂手就把这点小事甩到了九霄云外。

  还打算再宽慰宽慰委屈的帕瓦乔，明亮的办公室忽然被遮了半边窗。风吹起她桌上笔记本的纸页，空白页回翻到字迹，她拿过墨水瓶压住纸角。少女抬起头，和站在窗口的迪卡度面面相觑。勇者刑警看起来脸色不佳，担心写在脸上。他敲了敲窗，隔着纱窗轻声道：“长官。”

  看来通讯得挂了。女孩点了点头表示会意，再对帕瓦乔安抚了两句，总算挂断了这段长长的通话。

  哎……这下连个能说说话的人也没了。帕瓦乔懊恼地踱着步子，随便找了一片看起来合眼缘的空地盘腿坐了下来。反正也不想回警视厅，就在这里多待会儿好了。

  合上警察手账，蕾瑟莉亚站起身来，来到窗前卷起纱窗。“迪卡度，怎么了？”

  机械刑警面色凝重，金橘色的光学镜毫不掩饰担忧，看着她的眼睛。“关于我今早目击到的那人，调查有了眉目。……原本是想要用通讯向你汇报，但是你的频段一直占线……”

  于是找到办公室来了啊。占线的原因毫无疑问，蕾瑟莉亚摸摸鼻子，冲迪卡度抱歉地笑了笑。绕警视厅一圈找到她的临时办公室，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难为他了。

  身为工程师的少女这会儿莫名把机械刑警们内置有红外检测设备的事情忘到了脑后。迪卡度也确实是通过扫描热量反应找了过来，其实没费多少工夫。不过，对少女的心思一无所知，迪卡度决定切入正题。

  “那个人是……”

  A级通缉犯，穆修·蒙德。接取杀人委托、使用亲手设计开发的各类新型机器人来完成“委托”的杀手，算是使用新型技术犯罪的一例典型。

  “难怪我感到有些熟悉。”坐回电脑前，审看着屏幕上罗列出的这位罪犯的累累罪行，以及必要的资料。蕾瑟莉亚随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迪卡度无意瞥了那杯中液体一眼，对其的成分分析，意料之外地显示那是产自意大利的有名深烘。香味浓郁，也十分苦涩，与十四岁的少女并不相称。

  勇者刑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心绪有些不宁。他将此归因于关心可疑人物的动向，却忽视了一隙掠过的思绪。

  那杯咖啡里，有加入方糖吗？

  看到勇者刑警凝重的表情，女孩温柔地弯了弯嘴角。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让人安心，“这家伙之前还接取过有关我的委托。不过实力不济，差点被我做掉。从此便在眼前销声匿迹了。”

  用开玩笑的语气讲述这种事也太糟糕了。不过祛除迪卡度脸上的凝重倒是很有成效，勇者刑警这回露出了相当困惑的表情，似乎是弄不明白她怎么会把这种事讲得如此轻松。很青涩的反应，也澄澈的眼神。蕾瑟莉亚几乎被他逗笑了。

  “我来到东京的事情虽然广而周知，暂住七曲市的事情却从未声张。”少女从桌前站起，指节叩了叩桌面，即刻褪去了方才调侃间轻松的笑意。“穆修·蒙德；鉴于此人先前就有过试图暗杀我的前科，要是跟着我来到的七曲市，那真亏他大费周章。”

  女孩的语气淡淡的。根据她的了解，这个人只对暗杀目标下手，在他得手之前——或者是出手之前，民众的安危暂时无需担心。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已经肩负起了警部的责任，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放任罪犯逍遥法外，这可说不过去。

  还得尽快确认此人的行踪。

  “我了解了。”得到指示的迪卡度向少女长官微微躬身，“现在就着手调查。”

  “嗯。”临分手前，女孩再度向他露出缓和的微笑。“麻烦你了，迪卡度。”

  目送机械刑警的身影随着“嗵、嗵”存在感十足的脚步声消失在窗边，蕾瑟莉亚轻轻叹了口气。一瞬间有种再次挂个通信给帕瓦乔确认情况的冲动，不过还未付诸行动，桌角的工作电话又响起一阵急铃。接起一听，这回是科技部挂来十万火急的求助电话。

  这一次连叹口气的闲心都没有。少女端起桌上咖啡一饮而尽，将咖啡杯置回碟中，蕾瑟莉亚拣起文件就匆匆出门去了。习习凉风倒卷入室内，搅散了残存香气。未尽的液滴粘附在杯壁，蜿蜒一道长长曲折的水迹，缓缓地落回杯底。

  虽说对罪犯的身份有了头绪，调查落到实处还是让人头疼。与警视厅每个有关的部门协商调取了乃至昨晚到现在到处的记录，全无穆修·蒙德的踪迹。和身在警视厅的两位同伴商讨了好久，甚至扩大了搜索范围，还是一无所获。

  对穆修·蒙德有些了解的蕾瑟莉亚现在正在技术部忙着攻克些严苛的技术问题，在案子上能够给出的帮助也非常有限。明明是牵扯了自己进去的案件……

  通话潦草地挂断了，迪卡度和马古伦面面相觑，后者又与候在一旁的丹普逊交换视线。最后三人索性心一横，决定直接到街上去走访。一来二去警视厅里只留下了丹普逊驻守以备不测，马古伦走一个方向，迪卡度走另一个方向。

  可是走遍了预测中的街道，问遍了几乎沿途的每个路人，只有寥寥几个零散的地点得到了回馈。放在一起，又似乎无法推断出犯人的目标最终指向警视厅，或者指向蕾瑟莉亚。线索断了，此时又近晌午，迪卡度和马古伦到约好的地点碰头。

  二人交换了一番情报，还是一头雾水。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些，有不少年轻人临午休时间出来，到路边的便利店、或是餐馆，准备解决掉午饭。一台起重机、一辆巡逻车停在路边，过路人最多诧异地打量两眼就走过。马古伦还在梳理着得到的线索，迪卡度有点儿关心则乱，正在看着过路的行人和街景慢慢平复焦虑。

  正盯着一位年轻人往路边的售货机投入100円等着拿出饮料，迪卡度忽然听身边的马古伦疑了一声。不待他发问，起重机形态的搏击刑警自行解释：“奇怪，这些疑似目击穆修·蒙德的报告，把它们的地点连接起来，虽然不指向警视厅……”

  “倒好像，指向私立七曲小学？”

  迪卡度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惊得开了跳灯，“哎！？”

  停在他前面的起重机轻微晃动了一下吊臂。“莫非他的目的并不是蕾瑟莉亚长官，而是……”

  “勇太！”当危机涉及自己的伙伴，迪卡度的超AI转得比任何人都要快。当然，轮到这种时候，他的行动也比任何人都要快。

  一早就从人类警察们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了帕瓦乔偷溜到勇太就读的七曲小学校这消息。马古伦当时还在为蕾瑟莉亚居然给帕瓦乔堂而皇之地圆了个“巡逻”的谎感到不可思议，现在想起倒真亏了少女长官放任了闲不住的功夫刑警。否则现在，整个勇者警察队可要乱成一锅粥了。

  知道最起码七曲小学有帕瓦乔坐镇，刚打算叫迪卡度稍安勿躁，自己去个通讯问问情况如何。一抬眼工夫，马古伦只听身边一阵尖锐的擦响，巡逻车已经拉响警笛冲出老远。

  自出世就带着冷静、理性的头脑，搏击刑警总会被同伴莫名其妙的意气用事牵绊了手脚。“等等，迪卡度——”

  警笛声渐行渐远。

  自知公路上的行驶速度比不上迪卡度，马古伦能做的也就是叹一口气。在赶往支援与先向长官通报之间，他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了后者。好在通话挂出去时，蕾瑟莉亚已经忙好了手头的工作。

  “目标是友永勇太吗，倒也说得通。”得到了情报的蕾瑟莉亚语气冷静。

  就像她少年天才的名字早早传遍了世界。世界上第一位少年刑警，友永勇太的名字也一样早就传遍了五湖四海，只是不同于她，除却与迪卡度的羁绊还有心中抱持着那强烈的正义感，少年就只是一位普通的少年。面临这样的追杀，可是束手无策。

  “我了解了。”

  对马古伦及时通报案件线索的决策加以赞誉，蕾瑟莉亚旋即道。“返程吧，马古伦。穆修·蒙德的实力不济，有迪卡度和帕瓦乔，事态足够保证在控制范围。”

  得到了这样的指令有点意外。不过马古伦愿意相信她的判断，于是起重机调转车头，驶向与迪卡度绝尘而去不同的另一条道。

  果然再晚些时候，从七曲市小学校传来了捷报。不过……

  马古伦跟丹普逊凑在一块儿。对着新闻报道上，穆修·蒙德在刺杀途中使用、显然造成了不小破坏的非法制造机器人“黑色俄罗斯”的残骸横在七曲小学的操场上，这副场面——两人面面相觑，马古伦叉着腰耸了耸肩，丹普逊环抱双臂。

  这也能叫实力不济……吗？

  由于遭到了袭击，七曲市小学校放假半天。从学校回来的迪卡度于是也接来了勇太，还跟回来了帕瓦乔。

  从学校跑来的勇太马不停蹄，刚到警视厅就一路跑上楼找到了蕾瑟莉亚。对整个事件调查过程的前因后果全然不知，从危机中逃过一劫的小男孩满脑子只想着——他从学校回来，还没吃中饭。

  肚子好饿啊……

  女孩子倒是爽快地答应下来了。两位少年一边一个钻进迪卡度的车厢，巡逻车的引擎还没冷却。轮胎碾起碎石，虽说是勇太提出的出来吃午饭，反倒是蕾瑟莉亚就近挑选的一家餐厅。

  “蕾瑟莉亚姐也遭到过穆修·蒙德的刺杀吗？”

  小少年握着餐叉，叉着一片培根，银色的餐叉伸进金黄色的面条中间，旋转着让面条自动缠上叉子。包裹着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沾着黑胡椒碎的面条卷成一团，送进小少年的嘴里。勇太等待着蕾瑟莉亚的回答，坐在对面的少女一手撑着腮，舀起一匙还冒着热气的奶油汤，稍稍吹了吹送入口中。裹挟着海鲜淡淡的咸腥味，奶油浓汤丰富的味觉层次撩动着味蕾。如果是眼前的少年，会眼睛闪闪发光地赞誉不已吧？只是这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水平算不上刺杀吧。”少女轻轻放下汤匙，拿过手边的茶饮嘬了一口。里面加入了柠檬，清淡的香味融化在茶水里。“充其量是个乐子。”

  “啊？”将要卷起下一团面条夹培根送入口中，勇太拿着餐叉的手定在了半空。想了想自己在体育馆里面被穆修·蒙德的组装机器人追得到处跑，还被扯烂了衣服。小男孩也放下叉子，向后靠到椅背上，手摸下去捻了捻搭在椅子上、变得破破烂烂的衣袂，顿时觉得有点相形见绌了。

  但是把这种程度的刺杀说得这么轻松……蕾瑟莉亚小姐，平时面对的都是什么样的威胁啊。

  “当你的光环足够耀眼的时候，什么刺杀、什么麻烦都会接踵而至。”女孩偏头，仿佛读透了少年的想法似的，对少年晃了晃手中的饮品杯。服务生适时地端上一只焦糖布丁。她接了下来，“Merci. 啊、说错了，谢谢。”

  把那摆放在小碟里的布丁推到一脸似懂非懂的勇太面前，隔着变成浅粉色的眼镜，蕾瑟莉亚对他眨眨眼。“少年天才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哦。”

  “哎……我？”男孩云里雾里地指了指自己。“……少年天才？”

  “少年刑警。”蕾瑟莉亚提醒他。绯色的指尖隔空点点他的眉心，

  “同样也是少年的天才^若き天才。”

  “哎……”勇太腼腆地红了脸，挠了挠头发。视线左右飘忽，可算是抓到窗外停着的迪卡度。不过机器人没有进食的生理需求，停在街边看起来就像一辆普普通通人畜无害的巡逻车，从勇太面临性命之忧的危机中解放出来，迪卡度一直趁着两位小长官用餐的工夫，在观赏周围的街景。一扫眼就见坐着靠窗位的勇太在座上站起身来，跪在座椅上从窗子对他喊：“迪卡度！饿了吗？待会回警视厅要不要补充点燃料？”

  这下整个餐厅、包括街边过路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了。

  车型的迪卡度不好意思地摆动了一圈后视镜，“不、我的话就算了，燃料还很充足。”

  “哎——也是……”

  回过神来的勇太这才意识到自己吸引了半个街区的视线。小男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忙坐回位置，假装认真品尝盘中的食物。连服务生经过的次数都多了起来，窗外都已经有大胆的路人凑到迪卡度附近观察了，勇太更加窘迫，求助的眼神投向对面。

  蕾瑟莉亚转过头。面对透过纱窗照耀进来的太阳，镜片漫上一层浓重的黛色。靠着这副聊胜于无的遮掩身份的“墨镜”，女孩瞧着被人围观的迪卡度，笑起来。笑声铃音似的清脆，让勇太摸不着头绪，只顾专心低头风卷残云地解决午餐。这番笑也盖过了勇太和迪卡度的风头，让人纷纷对这和少年刑警友永勇太、机械刑警迪卡度同座的少女，起了猜测。

  顶着窥探的目光毫不紧张，甚至颇有些如鱼得水，蕾瑟莉亚冲着勇太眨了眨眼。男孩咬下一口布丁聊作慰藉，焦糖、蛋奶的香甜化开在舌尖。有些抚平了羞赧，勇太难为情地向她报以微笑。

  少年刑警、少年天才……可不是说着玩的呀。

  用毕午餐的少年少女们，由迪卡度载着，又回到了警视厅。

Chapter Text

  依青森县某座山崖而建的一间生物研究所被查获正在进行非法生化研究的嫌疑。收到警情的警视厅当即将调查任务派发给待命中的勇者警察，这将是自蕾瑟莉亚来到东京以来，第一次亲自参与现场搜查。指派迪卡度和马古伦前往现场，蕾瑟莉亚自己也一同随行。

  执行任务的迪卡度与马古伦一前一后驶过环山公路，于山腰间找到了这座研究所。整栋建筑挑山腰空旷处而建，风吹雨淋已有些损耗，但从外面看来似乎最近还有人活动的踪迹。绕到正门，门柱上挂有风化的门牌。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山林间汽车引擎的声音可能已经惊动嫌疑人，行到门前，迪卡度立即打开车门，跟随长官破入研究所大门，亮出警察手帐。

  “举起手来！我是勇者警察迪卡度！”

  “以非法研究的罪名，立即接受逮捕！”蕾瑟莉亚响亮的声音紧随迪卡度的尾音，回响于空旷的室内。

  寂静蔓延，映入眼帘的门厅杂物散落一地，整座研究所已经人去楼空。

  “看来已经闻到风声逃之夭夭了。”扑了空的少女冷静地扣上手帐。从室内凌乱的痕迹看来，嫌疑人离开已经有一阵子，短时间内恐怕追查不到其下落。“我们来晚了。”

  迪卡度环视了室内一圈，检测系统也毫无反应，只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微微蹙起眉头。“看来是这样。”

  一时失去了目标，勇者刑警迟疑地收起证件。“那，接下来……？”

  蕾瑟莉亚纹丝不动。女孩冷静地立在原地，直到一阵隆隆车声响起。

  接近研究所时，先前原本准备两面包抄、防止嫌犯逃走，迪卡度从而跟马古伦兵分两路。从另一侧接近的马古伦也已经意识到了研究所此时早已空无一人。起重机这时轰然破墙而出，以令人惊叹的准度刹停在女孩一步距离外的正前方，裹挟出一阵劲风卷起少女长官的衣袂。马古伦亮了亮车灯，变作人形，向立在脚边的女孩颔首。“长官。”

  大衣服帖地垂落，蕾瑟莉亚没急着追究案件。“虽然已经涉案关停，这座建筑到底还有其用处。可不要玩这样的突然袭击了。”

  “抱歉，长官。”马古伦面不改色。穿墙而出前，心思缜密的搏击刑警早已测算出了身后这堵墙的承重力强度，确保万无一失。其中固然也有绕行不便的缘故，利用红外线探测系统确定了少女长官的位置，他连破墙时的速率和冲量都有好好计算。

  “我就算了。”蕾瑟莉亚摆了摆手，显然也没在乎这个小小的插曲。“在勇太、或者其它人类面前还是谨慎为妙。”少女转过眼去粗略扫视了一眼大厅，确保没遗漏什么线索。“吓到人就不好了。”

  “了解。”这话不假。搏击刑警还没怎么往这个方向考虑过，慎重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长官，能跟我来里面看一样东西吗？”

  从他方才撞开的出口矮身进入，再稍前进一段路，就能深入研究所的内部。马古伦领着迪卡度和蕾瑟莉亚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

  他推开厚重的大门。室内一片昏暗，传感器给出室内低温的反馈，温差让水蒸气凝结成一股白烟涌出房间，他与迪卡度的外部装甲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蕾瑟莉亚从他们中间穿过，直接踏入低温的暗室内，入眼正对大门就是一台巨大的罐状培养装置，直径宽如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木，约三层楼高。门外透进来的光照亮了这只巨大的密封舱，昏暗中隐约显露出一只深肉色裸露皮肤的巨兽。

  “这是……”后一步踏进房间，迪卡度惊讶出声。

  “看起来是人造恐龙吗，”蕾瑟莉亚开口道，面对自己眼前之所见毫无动摇。“已经完全发育，不错的成绩。很可惜是非法行为。”

  虽然嫌疑人已经不知所踪，但他们留下的研究成果让三人不虚此行。三人重新仔细地搜索了整座建筑，找到几页散落资料，想必是嫌疑人匆忙逃走时遗落的。资料上遗留未销毁的信息，帮助确认了培养装置内的物种千真万确是嵌合了恐龙基因的人造有机生物。考虑到这种情况多方面暗藏的隐患，三人放弃了就地处理这一想法，迅速联系警视厅说明了情况。

  很快，东京那边的研究所发来了文件，以要确认这只人造恐龙的制造技术为理由，要求将其收容。研究所派出了接引的运输队，但护送这东西进城的任务，就被直接指派给了正在现场守候的勇者警察。

  “还真是会使唤人。”蕾瑟莉亚“啪”地合上手帐，结束通信。

  环山公路传来时短时长的警笛声。同时，还有一系列工程车与空中警用直升机的嘈杂。

  “这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迪卡度试着宽慰看起来心情欠佳的少女。虽然是其它领域的天才，对生化也有一点了解。出于对人造生物的威胁性考量，这个结果很显然没能令她满意。

  这种情形，迪卡度也没什么办法。稍待了一会儿就去和马古伦两人协力拆除培养装置，搬出研究所到半挂车上安置妥当。蕾瑟莉亚已经提前撤出研究所室内避免妨碍转移，等在室外的过程中，一辆从警视厅赶来的巡逻车上下来了友永勇太。男孩一路小跑，又很有分寸地在她跟前刹住了脚。“蕾瑟莉亚姐姐！”

  “勇太。”蕾瑟莉亚微微点了点头，脸色稍许缓和。对她的顾虑无所察觉，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听说有重要任务，课都来不及上就被接过来了。”

  正好这时马古伦和迪卡度一人一边扛着巨大的密封舱从一半被拆除的研究所内出来，勇太马上被吸引了注意。“那就是要运载的人造恐龙‘加旺’吗？”

  “加旺”，东京方面的部门在文件中将这只人造恐龙以此命名。蕾瑟莉亚跨出树荫，“不错，正是。”

  被这件紧急任务从枯燥的社会课中解救出来，勇太迫不及待地跑向正在把“加旺”装载上半挂车的两位伙伴，新奇的目光直往那个大家伙上扫。虽然是横倒的状态，跑到近处才从培养液的折射之中看清了“加旺”其真面目，勇太差点滑倒在地。

  “呃……怪……怪兽……？”

  蕾瑟莉亚弯了弯嘴角。女孩走到他旁边，提起他的衣服帮他站好。“不是怪兽，是人造恐龙。”她看着迪卡度跟马古伦后撤，自觉地上前去，指挥变回起吊机形态的马古伦载上挂车。运输的准备工作做好，接下来就是要下山去了。

  虽然运载相关的文件上签署了两位少年警官的名字，内容也已经明确说明护卫任务指派给勇者警察，实际关于是否真正要将“加旺”这个潜在的威胁运载到东京，在警视厅、以及与这件事有关系的部门中间，这个决策还饱受争议。警视厅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作为主要负责人的蕾瑟莉亚跟马古伦一起，迪卡度和勇太殿后，行驶于青森县郊区返往东京的公路上。长途运输工作最是无聊，保持畅通而持续开启的通信频段内传来勇太的哈欠声。

  山湖水色的自然和谐被横贯的公路打破，这段路程对于蕾瑟莉亚也毫无趣味可言。女孩真正忧虑的也正是此时各方唇枪舌战的那件事，真的要就这么把这东西运入人口密集的城市？警视厅别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了，勇太？觉得无聊吗？”迪卡度的声音从通信中传来。女孩侧眼看着马古伦的收音机部，索性把同伴们的闲谈聊作消遣。

  “刚才还在担心要是加旺暴走的话怎么办。”勇太答道，原来少年也和她有差不多的顾虑。

  “但是要是加旺暴走的话，马古伦的霰弹枪就能派上用场了。”有些轻微失真的通信那头产生一些窸窸窣窣的杂音，凭经验蕾瑟莉亚知道那是衣料摩擦。“‘砰砰！’”勇太的声音稍微雀跃了些，昂扬道。她猜是勇太在比划着持枪的动作，不知在少年的想象中是怎样一幅图景。不过迪卡度否定了勇太兴奋的猜测，“不，马古伦不会随便用霰弹枪的。”

  “哎、为什么？”

  “因为马古伦有着博爱的精神，”迪卡度向勇太解释。“他认为用武力解决事情是不好的。”

  蕾瑟莉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管自己正身处当事人的驾驶室。马古伦一言不发，不知是被同伴们的调侃弄得无语以对，还是专心在任务上，腾不出神。被两人的对谈拂去了些许不快，少女在起重机宽敞的驾驶室内任意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臂瞭望窗外。大敞的车窗灌入山间凉风，吹着能让人醒神，极远方的山景被缭绕的薄雾遮掩，似披了层纱。近处的绿林翠色欲滴，仲春午后阳光下，一枝一叶，天、水、岸畔都各自分明。余光里马古伦宽大的方向盘自动时不时地左旋、右旋，车身随着方向盘打转的角度，跟着过弯时的惯性倾斜摇晃。

  过了环山道将要开上平直大路，路的尽头似乎有些情况。

  本还舒心了点儿，变故当前女孩马上沉下了脸。马古伦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路头的情况，为勇太和迪卡度这段闲聊画上了一个有些缺憾的句号。“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说话，请看一下前面。“

  ”情况有些不对。”

  已经提前封锁的路段本该畅通无阻，路头这会儿却码着一排陆战车，显然封死了去路。个位数的指挥车、后勤保障车列在阵前，着陆上防卫军制服的士兵把整个路口封得水泄不通。队列最前方站着两名军官，一名正检阅队伍，另一名观望。见地平线上出现了勇者警察的身影，瞭望的军官举起手打出手势。“停车——”

  蕾瑟莉亚侧身将手臂架在马古伦摇下的车窗，微微偏头端详这陆军打扮的一行人。少年天才的脸色愈加差劲起来。勇太跟迪卡度在一起，事发之际下意识寻向蕾瑟莉亚。

  “烂摊子。”女孩的身子支在马古伦窗口，灰葵色的短发被风拂乱。迪卡度闭着车窗，蕾瑟莉亚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少女往常总笑吟吟的。这时她的这副脸色，勇太还是第一次见，也局促起来。

  挂载着重型货物的起重机花了一段距离刹停，恰好面对路头拦截的一干人等。警视厅没能给出的答复，此时显然已经有了定论。迪卡度也在马古伦旁边刹停，车头彼此平齐，勇太透过前挡风玻璃拘谨地张望。少年还打算静观其变，旁边跟马古伦待在一块儿的蕾瑟莉亚已经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利落地跳出了驾驶室。不等来人发问，国际驰名的少年天才已经气势汹汹地迎了上去。

  “在下是运输‘加旺’的负责人，警部蕾瑟莉亚·S.伊德娜，”少女咄咄逼人地边跨步上前边自报姓名，勇太后知后觉也忙拉开车门赶上，这会儿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从见面第一天就震慑得少年不敢上前的气场。

  连叫停他们的防卫军官站在面前都稍显逊色的气势……

  “本次的运输工作由我主责。”逼近到军官五步外的蕾瑟莉亚驻足。“有何贵干？”

  有她的威压在前，勇太驻足在女孩斜后侧，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不如说因为一个条文弄不清楚的警视厅、东京生化研究所还有眼前无故冒出来的军队，正在气头上的少女散发的锋锐气场正在四面八方无差别攻击。成年人都在忙着应付她的锋芒，自然一时没人给勇太施压。

  少年暗中给自己鼓了鼓劲，身后是他的伙伴迪卡度和马古伦，绝对不能怯场。

  只是没能等到他做完心理建设，打出停车手势的高壮男人已经扬起右手，向他们敬了一礼。“在下是竹内中尉，突然让各位停车，十分抱歉。”

  纵是拦下一行人的竹内，见到前面这个女孩也难掩吃惊。蕾瑟莉亚这个名字，谁都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对于少年天才、天才工程师这类的头衔，军中不少人抱持的态度出奇一致，除去了耀眼的光环，少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但是真正站到面前来，这女孩的神色、气势，除了五官囿于年纪还没有完全长开，稍显稚气未脱；竟然一分也不输他们这些在严苛的环境里摸爬滚打的人。

  真是大有来头……

  竹内不敢怠慢，连忙转身汇报。

  “报告连长，这位就是伊德娜警官。”

  勇太早就注意到了竹内身后身姿笔挺的女军官，挽到手肘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女连长应声转身，鞋跟相击发出利落而响亮的声响。

  “在下是陆上防卫军东北方面军第九师团的尾上 静亚^{尾上 せいあ}一等陆佐。”

  转身这一刹那已经完成了对两名少年的审视。从她尚未回头时就与她针锋相对的气势来自灰色头发的女孩，尾上静亚自然特别注意。两道锐利的眼神两相交锋，少女毫不逊色。不愧是传闻中少年成名的超级天才。尾上暗自赞许，面上不形于色，继续道明来意。少女警官看来对她给出的理由不甚满意，幸好防卫军早已做过功课，这次运输工作说是这位少女作主要负责人，其实两位警部还是平分秋色。

  她的视线移向友永勇太。

  被两位强势的女性视线交锋震慑得头皮发麻，也没明白他们在交锋什么。忽然被其中一双眼睛盯了过来，勇太乱了阵脚：“是，那个、我是……在下……”

  见了少年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尾上静亚不由放松下来。

  到底还是小孩子嘛。

  静亚放下了敬礼的手，同时也为勇太解围，“抱歉，不走一下形式不行。七曲市警视厅机器人刑事科勇者警察队主任，友永勇太。已经知道了。”

  “呃……”勇太已经局促得脸颊发红。蕾瑟莉亚旁观了一切尚未开口，尾上静亚放松地单手叉腰。想着事情的进展大概能顺利了。“那么把加旺交给我们吧。”

  出乎尾上意料的是，眼前的两位少年尚未成声，却是他们身后并排停泊的两台汽车，旁侧的巡逻车中——不，就是那台引擎盖上印着勇者警察队队徽的“巡逻车”，发出了异议。

  “请等一下。”含有金属机械回响的嗓音。尾上静亚马上认出了他，勇者警察——迪卡度。

  “要处理掉加旺是怎么回事？”

  “我们可没收到那样的命令。”更加清越的声线来自旁边的工程起重机。勇者警察——马古伦。

  这两个机械刑警应该算作这两位少年的下级了吧。尤其是那位……天才工程师。尾上静亚第一时间没有作声，视线极快地扫过友永勇太和蕾瑟莉亚。男孩还在消化有些冗杂的信息，一时手足无措；而那位少女，仍是一副静观其变的态度。不，不如说是隔岸观火。对于她的下属越级呛声是摆足了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态度。

  真是有什么样的长官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啊。即使是给出了明确编号的紧急命令也无法撼动分毫，可不好对付的样子。尾上审慎地思考着对策。

  不过伊德娜既然没有帮腔，说不定他们还可以从友永勇太这里钻钻空子。这里最难缠的应该就是伊德娜了，只要她不作声，经验尚浅的友永勇太很好应付，这两位机械刑警更是不在话下。

  “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勇者警察吧。”视线越过两名少年警官，尾上静亚审视着这两台车辆，从这个形态来看与普通的汽车并没有什么不同。该说是不错的伪装姿态还是……泯然众人呢。

  但是，勇者警察的战绩不可小觑。这是不争的事实。

  “迪卡度，……还有马古伦。请看一下那边，”

  她将视线收回，转而瞭望山间苍翠森林的远端，城市一隅。在这方面，他们有着相同的顾虑。一旦出现了什么意料外的情况，这时在郊区还好交代，但要是进入人口密集的城镇之后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防止这样的灾难并且保护好人们，正是我们防卫军的任务。而且这次处理加旺的事，比起经验尚浅的勇者警察，还是交给我们经验丰富的防卫军比较好。”

  从勇者警察那里接手处理掉人造恐龙的任务，也是防卫军出于慎重考虑临时做出的决策。换句话说，这确实是他们自作主张。但谁又能保证刚问世不久的勇者警察就能完满地处理掉这么棘手的麻烦呢？更不用说运输的最终目的地是位于东京城市内的研究所。即使能够保证运输途中不出现任何闪失，又该如何保证这头人造怪兽在运抵东京后不会苏醒、狂暴化？

  伊德娜看来即使对他们防卫军贸然插手的行为很不看好，这个处事老成、考虑周全的少年天才应该也早已想到了这一茬，至今才没有提出异议。

  女军官正视眼前的一列警察。越过至今一言未发的蕾瑟莉亚，把视线直接地投向友永勇太。遭到军官直接逼视的勇太顿时大脑一片空白，遑论反驳，连对方话中前后的逻辑都一时串不起来。看中这个机会，尾上静亚马上扬声：“尾上陆曹！”

  后勤保障队伍中，一名年轻士兵应声上步。

  “开始加旺样本的采集。” 静亚指示道。

  那名年轻人领命打出了行动手势。一批技术人员早已整装待发，这时直奔马古伦身后的半挂车而去。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越过自己，勇太适才反应过来，连忙跳起来就要去拦。不过，看那位最不好对付的少女没有出声，竹内面对这个“经验尚浅”的小男孩行事也放肆起来，一把将勇太抓了回来。场面一时间鸡飞狗跳的乱作一团。

  蕾瑟莉亚从始至终漠然在旁看着，见人冲着马古伦去了，这场野火快要烧到自己人身上，她才张嘴：“关于防卫军中途接管的事宜——”

  这位少女一开口，所有人都老实地驻足。也许是慑于气场，也许是拜她的名分。即使是一时束手无策的马古伦和迪卡度，头回见这种架势，趁着这时没人打“加旺”的主意，探究地观望。

  到底如何处置搏击刑警现在拖着的那头人造恐龙，其实并不是蕾瑟莉亚在乎的事情。不必把勇者警察们卷入麻烦，能够有更轻松的方式甩掉“加旺”这个烫手山芋，当然最好。她的顾忌从始至终都是牵连勇者警察。人造怪兽这个大麻烦，要是拖到城市里面出了什么闪失，先不说处理掉这个东西要浪费她的机械刑警们多少不必要的精力（和体力），事情要是不能圆满收场，追责到勇者警察头上才难办。

  “我签署的文件上，并没有明文提及。”少女警官的脸色可说不上晴朗，但她没打算过多追究这件事。比起防卫军擅自接管“加旺”这个烫手山芋，她更在乎责任划分的问题。还有……眼前的自己人会不会被卷进这场闹剧。

  “还有，如果你的人有最基本的生化常识的话，”她沉下嗓音。仍是没有表露出要插手的意思，只是视线冷淡地扫过在场防卫军的人，这场闹剧忽然就哑了火。连闹着要从竹内手中挣脱的勇太也不由得安分了，紧张盯着她。

  “一个长期与空气隔绝的生化实验品，突然接触空气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是不可预料的。”女孩漫不经心警告道。

  即便是尾上静亚也心下一沉。已经围到马古伦周围的技术人员也不由停了动作，但是士兵毕竟是士兵，如果能如此轻易被一个小孩子吓住，那么也就无防卫军的颜面可言了。重新审视蕾瑟莉亚稚嫩的脸，作为负责人的尾上真琴笑了笑，也算打消自己心底被她一席话突然挑起的不安。“感谢你的忠告。不过我们处理生化怪兽已经很熟练，”

  就算是超级天才，这位的专长是机械工程和心理学。生化领域并不是她所涉足的吧？

  尾上真琴放松了警惕，向其他技术员示意继续。见人不听劝告，蕾瑟莉亚也没有坚持，稍许点点头后环起双臂，也下达自己的命令。

  “马古伦，解锁半挂车，和迪卡度后撤到安全距离。”

  “蕾瑟莉亚长官？”听到这般命令的迪卡度不可置信。而马古伦虽然迟疑，他是绝对听从命令的类型。搏击刑警按指令解锁了半挂车，起身回退了三步。迪卡度见状，不得不变形起身，还是踌躇地往蕾瑟莉亚的方向去了两步。“长官，我还是认为……”

  “既然你们防卫军接到命令要接管的话，”蕾瑟莉亚侧头对尾上静亚开口，打断了迪卡度的话头。看似是无视了勇者刑警，其实说出来的话多多少少还是给自己人听的。“那么就交给你们了。……”

  似乎是语犹未尽。不过收到暗示的防卫军诸人没把这点小小的异样放在心上。

  这应该能算作是得到应许了。这里最难缠的伊德娜已经松口，尾上静亚扬起嘴角，对少女的识时务赞许地点点头。

  密封舱启封发出尖锐的声响。空气涌入，“加旺”一如少女所预言的那样，于皮肤与空气发生接触的刹那急剧地产生了变化。事态疑似向着众人始料不及的方向恶化，发觉了端倪的防卫军一行人脸色大变。

  蕾瑟莉亚冷眼旁观，刚刚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冷淡地吐出口：“……不过，我们的勇者警察还是会在旁协助，以防……”

  震耳欲聋的爆鸣中，体型急剧膨胀的加旺撑破了密封舱，拥有坚硬甲壳的巨大恐龙矗立在所有人面前。

  “你们的人，操作不当。”

  她的句子被淹没在哗然之中。

  巨大的人造恐龙裂开了巨口，伸出像青蛙一样的长舌，直指慌乱中妄图逃跑的尾上真琴。迪卡度和马古伦反应要快一步，却还是擦肩而过，让加旺卷走了尾上真琴一口吞入腹中。

  只是，吞下了尾上真琴，气势汹汹的加旺却就此偃旗息鼓，就地躺了下来大睡。防卫军一片死寂，天才少女冷冷转过了眼。

  “你说什么？”

  对于提出了惊人提议的友永勇太，尾上静亚提出了质疑。“要进入加旺体内把被吃进去的人救出来？怎么能那样乱来？！”

  借由职位之便要来了防化服的勇太磕磕绊绊地穿好臃肿的服装。蕾瑟莉亚一直对防卫军的插手不予评价，此时上前来为勇太帮腔。“没有明文签署过协议声明我们将加旺转交给了你们防卫军的人处置，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的人操作不当导致了意外发生。从规定上来说，我们是要负责到底的。”虽然她也不赞同少年的提案。而提出代勇太进入巨兽腹中的提议也被少年固执地一口否决了。

  想甩掉麻烦，最后反而搞出了更大的麻烦。最让她头疼的是友永勇太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从情理上来说，这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迪卡度接腔道。

  实话说，要勇太以身涉险他并不愿意。但是他的身体对于加旺来说实在太过庞大，小少年的决心也没人能够撼动。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慢慢穿好防化服，准备实践那个如同胡来的提案。他能做的，也只有在精神上支持勇太了。

  “穿上这件衣服的话，在加旺体内也不会被融掉。”勇太站起身，拖着臃肿的防化服试着走了两步。“总之，我要去救那个人。”

  “但是……”尾上静亚还想争论，却被少年递出的警察手帐噎住了话语。

  “这个请代为保管。掉在里面的话，会被骂的。”

  尾上静亚看着那个印有“警视厅”字样的电子证件，一时失语，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蕾瑟莉亚于是上前代她接过了证件。

  “如果你进去以后没有如期出来，我会紧跟着你进去查明情况。“女孩的脸色还是称不上好看，姑且对着少年还是缓和了些。她是想让防卫军吃个苦头长长记性，像友永这般的觉悟……

  “一定会如期出来的。”勇太对她笑了笑，转过身冲他们挥挥手。“那么我走啦！”

  他跑向沉睡中的“加旺“。迪卡度和马古伦合力抬起沉睡巨兽的上颚，看着巨大恐龙狰狞的口腔，勇太心里顿时有点发怵。迪卡度看出了他的犹豫，轻声问：“没事吧，长官？”

  长官。每次从迪卡度口中听到这称呼，仿佛在提醒他他是少年刑警、勇者警察队的主任，肩负着普通人所不具有的责任。就像……就像能够顶着所有人的注视，站在风口浪尖屹立不倒的蕾瑟莉亚那样。

  终有一天，也想成为像那样站在聚光灯下，也丝毫不怯场的人。

  勇太定了定神。迪卡度看着他纠结的表情暗自叹了口气，坦白道：“可以的话我也想代你进去，不过我这体型……”话自不必说完。

  “……没事的。”勇太眼角抽了抽。迪卡度微妙的宽慰也没能起到什么实际上的作用，他知道迪卡度在担心，少年拿出了一枚发信器。“这个发信器会显示我的位置，一定要用……寒鸡蛋……救我出来啊……”

  “是换气弹。”马古伦半分不留情面地纠正，“我会用它在‘加旺’的身体上制造出口。”

  看着勇太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迪卡度只得再次救场：“拜托了，勇太。加油。”

  已经下定的决心不会反悔，少年还是鼓起了勇气，回给迪卡度一个坚定的眼神，定了定神爬进了加旺的口内——穿着臃肿的防化服行动不便，在加旺的舌头上滑了一跤。男孩有点狼狈地爬起来，好容易鼓起的气势轰然崩塌，手脚并用地一点点挪进“加旺“巨大的口腔。迪卡度近距离目睹了全程哭笑不得， “注意脚下啊。”

  勇太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蕾瑟莉亚始终就站在他们身后。勇太出岔子的时候，就靠她在这里镇住勇者警察的门面了。不过人虽站在这里，拿别人的闲言碎语也没有办法。灵敏的听力早就捕获到防卫军的人窃窃私语。

  “那样的小孩竟然是勇者警察的正统长官，冴岛总监到底在想什么？”

  “总之，趁此机会宣传一下我们防卫军的力量的话，把那台迪卡度型拉拢过来也是可能的事。……”尾上静亚借着军帽的掩护瞄了一眼那位少女，勇者警察的另一名直属长官。乍一眼看伊德娜并没对他们投诸多少注意，于是放心地继续和属下交头接耳了。

  “那个超级天才也是为了勇者警察的名字才远赴日本的吧。”她压低帽檐。竹内在旁不以为然耸了耸肩。“真是抢手货啊，‘勇者警察’。”

  少女轻哼一声，看马古伦和迪卡度放下加旺的上颚，上去把两人招呼到一边待命。

  想要拉拢迪卡度吗？就算不说她，想要过勇太那关也不容易。借着垂落额发作为掩护，蕾瑟莉亚瞥向尾上。当她看着尾上之际，倒没发觉身后的马古伦也正盯着自己。

  心思缜密的搏击刑警早已看出来了。该说蕾瑟莉亚长官更有自己的考量吗，可是人造怪兽的这场事件……少女长官所做出的抉择，全部助推了现在的场面。

  除了勇太提出要进入怪兽体内救人这一出谁也没想到；蕾瑟莉亚是早已预见“加旺”会产生异变，对于把生化怪兽运入城镇也抱持不赞同的态度。却对防卫军的人擅自插手这件事；还有那个被“加旺”活吞掉的人，全部冷眼旁观吗？

  想到防卫军。马古伦又侧过眼，视线投到了旁边的尾上静亚。刚刚那个被“加旺“吞下去的人，与这位女军官有着相同的姓氏……两人的面相虽然不显，比对起来似乎也有些相似。

  对那边两个人的审视浑然不觉，尾上静亚还在与竹内交谈。

  “……这台新型的SP式也就是因为没有搭载超AI，才无法发挥出迪卡度型那么优秀的性能。”尾上静亚看着她身后于一排步战工作间脱颖而出的履带式自行火炮，新式自行火炮较高较宽大的底盘以及架高的火力系统，让它置身步战车队列中宛如鹤立鸡群。光是从外貌审视，的确有不错的威慑力。

  正在暗中观察他们的马古伦和蕾瑟莉亚在某一刻达成了奇异的同步，对两人提及那台新式自行火炮只去了一眼就不再关注，全然一副不感兴趣的态势。

  各方怀着各自的心思。蕾瑟莉亚冷着脸从二人身上收回目光，跟这时坐立不安的迪卡度等候勇太的消息；马古伦已经趁此机会检索起了警视厅的数据库。

  忽然，负责信号检测的信号兵报告了异常：“连长！”

  按时间计算这个时候勇太应该才进入怪兽腹内不久。在如此快的时间内找到人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进去的不是勇太，而是缩小了的迪卡度或马古伦，那也绝不可能。

  那么想来恐怕只能是发生了意外。

  “发生什么了？”尾上与随从的竹内立即来到卫星车周围。一直暗中关注这两人的蕾瑟莉亚提起了警觉，往那台监测的卫星车附近去了几步，远远监视着情况。

  “友永警官发出的信号突然变弱……啊，”话语间突如其来的停顿令每个人都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信号消失了。”

  信号兵犹豫了一下，“恐怕是被加旺体内的胃酸溶解了。”

  这种结果并不在预料之外。至少，并不在蕾瑟莉亚的预料之外。“加旺”已经体现出了其作为人造生物、一例出奇成功的基因嵌合体的特性，光是与空气接触后居然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异变就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预测，其体内环境更是未知。如果其消化液连一般的防化服都能够溶解，那么从一开始允许防卫军接触它或许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想着能把烂摊子甩掉给这群人类，顺带给不知天高地厚的防卫军一点小小的教训，现在看来似乎有点考虑不周的嫌疑了。

  只是没有等蕾瑟莉亚想出补救的对策，马古伦已经和焦灼的迪卡度挤到了卫星车前。

  “不可能！”首先提出质疑的不出所料是迪卡度，“勇太应该不可能被溶解的……”

  “肯定哪里搞错了。”马古伦帮腔。只是怀疑的理由显然牵强。同样被这并不乐观的结论引起焦虑的尾上静亚蹙紧了眉，竹内紧张之下连忙找补：“你们别那么大声！”

  比起第一时间从其它角度寻找问题的马古伦，迪卡度究竟是关心则乱，居然即刻收了声。担忧之色却在他回头看向加旺的那一眼中溢于言表。

  的确，马古伦的怀疑说来牵强；但并非无迹可寻。蕾瑟莉亚趁着双方拉扯不清，冷静下来理了理思路。发信器并不是内置在防化服，按勇太的性子弄不好是不小心丢掉踩坏了也说不定。这种防化服的作业条件非常苛刻，如果“加旺”体内的环境真有那么恶劣，那么面对这只怪兽，根本就没有所谓“正确”的处置方法；从一开始这就不是该轮到他们、或者防卫军接手的工作。

  外面的人无从得知里面的真实状况。即使是评价勇太的决定为鲁莽行事，尾上静亚也无法坐视一个十岁的孩子或许就在他们防卫军的眼皮底下殒命。每个人此时都不愿意接受最坏的结果。

  而正当此刻，她忽然想起方才蕾瑟莉亚曾说过的——

  “马古伦。”少女冷静无波的声线击穿死寂，“装备换气弹。”

  “是。”搏击刑警即刻领命，卸除霰弹枪原本的备弹装入换气弹，一气呵成。枪口正瞄准还在沉睡中的巨兽，欲要扣下扳机之际被蕾瑟莉亚起手阻拦。“等一下再开火。”

  “长官？”马古伦诧异的视线投往蕾瑟莉亚，尾上静亚同时望过去，正庆幸以为她要改变心意，惊觉女孩直直与自己擦肩而过，探身进入卫星车提出另一套防化服。“等等，伊德娜警官，你要——”

  少女利落地脱下外套，直接越过尾上和竹内，走到迪卡度跟前递出自己的随身物。

  “帮我保管一下，迪卡度。”她淡藤萝色的眼睛直直摄住勇者刑警金橘色的光学镜。

  那双坚定的眼睛……

  恍然间，机械刑警似乎唤起了自己曾经一次又一次鼓励少年时脱口而出的言语。

  要鼓起勇气。

  即使冒着失去同伴的风险，而非失去自己的生命……要鼓起这样的勇气？

  虽然迟疑不决，迪卡度还是小心地接过了蕾瑟莉亚递来的两件外套——那是勇太和她的风衣，在仔细折卷起来的风衣的某个口袋里，安放着她和勇太的警察手帐。仿佛那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迪卡度珍而重之地将它们紧紧护在掌心。

  以令防卫军的生化兵都难掩惊叹的效率穿上防化服，蕾瑟莉亚提着头盔缓缓走到马古伦脚边，迟来地回答了女军官的疑问。

  “用换气弹在加旺身上制造出口，我要亲自查看里面的情况。”

  尾上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她看着蕾瑟莉亚镇定的背影套上防化头盔束紧拉链，少女被隔绝的命令有些沉闷，但十分掷地有声：

  “马古伦，开火。”

  搏击刑警快速单膝跪地作出战术姿态，已经装入换气弹的制式霰弹枪瞄准经过分析加旺体表应为弱点的部位，扣动扳机。

  击发的巨响之后，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场面发生了：换气弹并没能击穿加旺的体表。破损变形的弹头反弹在地，早已固化多年的柏油公路上，居然被砸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坑洞。

  短暂的寂静。蔓延的气氛不知如何形容。蕾瑟莉亚叹了口气，神色从始至终都不曾缓和。“B计划，迪卡度、马古伦，把‘加旺’的上颚抬起来。我走上消化道。”

  两名勇者警察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踟躇。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尾上静亚终于看不下去，发令横插入沉寂的空气。“现在开始A计划！全军做好战斗准备！”

  几乎只一瞬间，防卫军完成布阵，隆隆的螺旋桨声中连武装直升机都低空就位。马古伦凭借过人的战术反应，一把抓过地上身着防化服行动受阻的蕾瑟莉亚护在掌心、让出射程，这才来得及反问：“你到底准备要干什么？！”

  对全军完成检阅的尾上紧蹙眉头，“要迅速处理掉加旺，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暴走！”

  尾上静亚素手一挥，“全军，开始攻击！”

  部队应声而动，炮火连天。马古伦护住少女长官，随迪卡度一起后撤到安全距离外，半拢的钢铁手掌张开之际，蕾瑟莉亚已经在他手上完成了换装。少女甩下未能派上用场的厚重防化服，趁着搏击刑警将自己送近地面一跃跳下他的手掌。迪卡度立即上前，把她的风衣送回她手中，心悬一线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回到了防卫军集火处。

  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防卫军的攻击没能起到效果。相反惊动了沉睡中的加旺，被从熟睡中惊醒的人造巨兽咆哮着掀飞低空盘旋的武装直升机，装甲步战车在它跟前犹如纸糊，被巨大的人造恐龙视若无睹大步踩了过去。醒来的加旺笔直地冲着城市而去。眼见情况不妙，尾上静亚下令追击。柴油机和螺旋桨嘈杂的噪音中，防卫军跟随在加旺身后开始列阵。勇者警察很快被甩在了后面。

  “真是从头到尾都在帮倒忙。”穿戴好装备披上风衣，看着陆军履带车卷沙扬尘，浩浩荡荡地向城市去了，蕾瑟莉亚眉头紧锁。“这下麻烦大了。”

  阵列完成的步战车上摇火炮，炮口直指行进中的加旺，搭乘指挥车的尾上静亚号令声透过无线电与她的干声夹杂在一起，穿透发动机的轰鸣：“好，所有战车准备攻击。目标：怪兽加旺！”

  远远瞧着这乱作一团的场面，迪卡度不安地喃喃着勇太的名字。他始终不愿意以最坏的结果去猜测勇太的现状，拜“加旺”坚固的皮肤所赐，如果勇太现在还活着，一时应该不会受到威胁。但要是防卫军继续集火下去……

  遥望着那些林立的炮筒，勇者刑警咬了咬牙，忽然疾步奔向步战车阵列。被防卫军的行为搞得头大的蕾瑟莉亚跟待命在一旁的马古伦也没来得及拦住他。

  “等等！”迪卡度飞身越过整齐排列的战车，堵住车队前进的道路，并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瞄准加旺的炮口。“住手，不要攻击加旺！”

  他的行为硬生生噎下了尾上的命令。

  “为什么妨碍我们，迪卡度？！”尾上静亚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一时腾起的急火，“你不是警察么！”

  警察的天职……

  迪卡度咬紧牙关，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在他的心中发生了剧烈的碰撞。蕾瑟莉亚的那双冰冷坚定的眼眸，少年少女与他亮出警察证件时洪亮的通牒，勇太“要鼓起勇气”的鼓励……

  是的，他是警察不假。但是，为勇太守护这座美丽的城市，这是他作为勇者警察迪卡度的初心；这是勇太的愿望，看到自己成为合格的勇者警察。

  勇太才是他成为真正的勇者警察的契机。

  “……勇太还活着。”

  迪卡度尽可能按捺住自己焦躁的心，直面那一排漆黑的炮口。“向‘加旺’开火的话，勇太会和加旺一起死的！”

  正因他是警察……正因他是为勇太才成为了合格的警察。他才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能让那个怪兽接近城市，快从那让开！”防卫军的人还在试图与他据理力争，但是迪卡度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无论如何都要攻击加旺吗？！”

  他们争辩之际，加旺已经在向城市更近一步。焦灼之中，尾上静亚提高了声音：“没有别的方法了！”

  迪卡度死死咬紧了牙关。

  如果没有了勇太……那么自己作为勇者警察，得到了再多的赞誉，取得了多么璀璨的成就，一切都毫无意义。

  那么如果是这样。他将扪心自问，当面临此种抉择时，那所谓“警察”的天职与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守护的小小少年，该当如何抉择？

  “那么我就不得不全力阻止你们了。”

  即使是这如同最后通牒般的言语也被防卫军的人轻易地——如同轻蔑地——略过。等待着尾上的命令而已手持扳机的竹内把他的这番话视作了挑衅，早已想要领略传说中勇者警察的攻击力，冲动的士兵不合时宜地朗声大笑接受了这份并不成实际的战书：“有意思！”他毫不犹豫地把机枪枪口瞄准迪卡度扣下扳机，“行的话就试试看吧！”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发觉事态朝着不妙的方向发展，马古伦迅速扫了一眼蕾瑟莉亚。少女长官的脸色肉眼可见越发难看。搏击刑警暗自叹息，赶在天才少女发作之前快步抢上，单手扣住迪卡度的手腕拦下他劈向机枪的手刀。无视竹内对于他们反应速度与机动性的惊叹，少女长官眉头快要拧成死结的脸反复于处理器当中，先前女孩的表情虽然一直欠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蕾瑟莉亚露出这种表情。

  总有种预感，事态的严重性绝对超出了预估。

  到了这时，手掌下迪卡度的手还却并没有撤力，而是与他较劲般。但三千出头的出力值无法与他六千的出力值抗衡，这还是在他有所保留之下。见状，马古伦严厉地训斥道：“你在干什么，迪卡度？超AI烧坏了吗？”

  “放手，马古伦。”迪卡度执意道，“这家伙对勇太见死不救……”

  他的话被马古伦顶到他面前的枪口噎了回去，手上的力道也一时因震慑而全数撤去。劝解无果被迫用上过激方式的马古伦也开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并未上膛的枪口虚指着迪卡度，看到勇者刑警似乎冷静下来，他继续道：“就算如此，暴力也无法解决问题。”

  搏击刑警回过头。一眼见到蕾瑟莉亚环起双臂，一步一步踏得沉重，缓缓而来。表情可谓难看到极点。知道事情难以找补，他把视线转到矛盾的另一方尾上和竹内。“你们觉得呢？”

  远处的蕾瑟莉亚冷着脸一步步走来。自觉冲动行了事，尾上静亚有点尴尬地别开脸。“嗯，也是啊……”

  竹内也撒开机枪，垮下肩膀摊了摊手示意让步，双方姑且暂退一步。

  事态稍微挽救回来了。马古伦支起霰弹枪，松了口气。“OK。那么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吵了。”他回头看看自己在这场冲突中率先发难的同伴，“行吗，迪卡度？”

  “啊、”余怒未消，也不愿就此妥协，但确实被马古伦这一席话镇住。迪卡度支支吾吾地别过脸，没有正面回答。“……啊。”

  心知他这幅模样也就是暂且让步了。且不管迪卡度是否真咽下了这口气，起吊机型的机械刑警没有再多追究，蕾瑟莉亚也已经穿过步战车队列站到了他们脚下，脸色仍旧不好看。比起方才临近发作已经缓和了很多，少女横了一眼指挥车上的两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知是觉得已没有那个必要了，还是懒得多费口舌。

  那瞬间即使是并没有实质意义上心脏的马古伦也感觉仿佛心跳停了一拍似的。好在事态没有继续升级下去。女孩一言不发踱到迪卡度脚边，蔚蓝色的勇者刑警局促地垂下头，幸好并没收获想象中批判的眼神。

  “好了，迪卡度。”冷着脸的女孩一开口，语气却非常缓和，话音落了眼神才跟着温和下来，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迪卡度的小腿。人类有限的身高也就只能够到这里了，迪卡度恍惚看着她，闷在心里的不快似乎从她那双淡色眼睛的注视里，被温柔地拂去了。

  尾上静亚没有继续命令攻击。青森县地处远郊，这段公路也已经被封锁，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思考对策。

  转移到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处，马古伦依山崖而站，将制式霰弹枪支在地上。前方突出的岩板处，迪卡度遥遥望着公路上横行无忌的人造怪兽，面露忧色。蕾瑟莉亚立在他脚边单手叉腰，情绪比起刚才已经缓和了不少。尾上静亚站在马古伦肩抵的山崖上，一览远处加旺的动向，以及前面立着那两个人的动作。

  搏击刑警转移阵地的提议不无益处。不过不论是尾上、或是蕾瑟莉亚，都听得出他是想要换个地方说话。

  站在这块突出的岩石处，还能隐约听见后面那两人的对话。

  “……我想救出我的长官和你的部下。所以，请给我十分钟的时间。”马古伦倒是毫不含糊。

  事到如今了倒是仍在说这种话。巨兽“加旺”的皮肤之厚连机械刑警的热成像系统都无法穿透，少年和那陌生的人现在真是生死未卜。要是换个人，蕾瑟莉亚也看在勇太的面子上未必会否定这个提议；遑论如今秉持这个想法的是马古伦。勇者警察们想要做的事，她不会阻止。

  少女换了个姿势，单手碰上迪卡度的小腿，安抚似的。

  虽然有些想要借助蕾瑟莉亚的帮助，不过——马古伦早在转移到这片视野开阔的区域之前已参透了少女长官的想法，对于人类之间的交涉少女显然没有兴趣，也无暇参与。她在乎的，只是他们这些勇者警察们。刚刚迪卡度和防卫军方爆发的冲突倒是给了她完全与防卫军割席抽身的机会，这时少女始终守在迪卡度身旁。

  他想也许蕾瑟莉亚也正暗中注意着这里。要是交涉不成功，想必也会立即来为他兜底吧。

  但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搏击刑警十分自信这次的交涉一定能取得成功。

  “被加旺吞下去的防卫军士兵，好像是你的弟弟吧。”马古伦平静地对尾上静亚点出。女军官惊诧之中抬起头，脑海里一刹那闪过无数种可能。推论？猜测？勇者警察的权限、调取数据库？甚至是……他们的天才少女长官暗中调取了资料寄递给他？

  但机械刑警下半句话打消了她的所有疑虑。“你们有着一样的姓氏，我觉得奇怪，调查了一下就知道了。”

  很直接地坦白了。虽然还是不清楚他是怎样调查的，但摆在明面上的解释姑且还是令人安心。

  只是马古伦的下半句话把她浮上一角的放松扫得一干二净。

  “你为什么对弟弟见死不救？”

  这也是马古伦真的感兴趣的。人类的亲眷关系，这可比勇太、迪卡度之间界限不清的“羁绊”要容易摸得透，而他们的长机与少年长官之间的羁绊已经深到如此。为何这位军官却对自己的亲人遇难冷眼旁观呢？

  正因是亲人才不能特殊对待？真奇怪。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人。说几乎没有活着的可能，倒也不假。可少年长官和他们的长机仍是很好的反例。

  马古伦忖度着这位女军官说出在他听来颇有些自相矛盾的话。目光不知为何落到站在迪卡度脚边的蕾瑟莉亚身上，少女叩了叩迪卡度的小腿装甲，蔚蓝色的机械刑警低下头，又因她招了招手，弯下腰去。不知两人正交涉什么，听来却好像谁都一语不发。

  “就算只有一点希望也要全力去争取。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我很明白人类是这样的生物。”他吐出肺腑之言，转过头直视着尾上静亚。“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真琴可是我弟弟啊，我当然想救他！”静亚响亮地回答，却在下一刻泄了气。“但我是怪兽歼灭小队的负责人，怎么能因为私情而不顾任务……”

  这样的解释。

  马古伦收回目光思量起来。“是这样啊……人类真是矛盾的生物。”

  人类真是矛盾的生物。明明对怪兽感到打心底的恐惧，却执意要穿上笨重的防化服去救人的勇太；明明是洞察人类心灵的超级天才，却对自己研究了解的人类冷眼旁观，倾注一腔的心血在他们机器人身上的蕾瑟莉亚；还有明明在乎着自己的亲人，却顾及任务不去伸出援手的静亚。

  对于理性自持的搏击刑警来说，这还真是需要时间去理解的，新奇的认知。

  尾上静亚沉默了一阵。像是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的，她忽然扬起声音：“我明白了。”她直视着马古伦无机质的翠绿色光学镜。搏击刑警澄澈的光学镜，看上去就与环绕这四周青翠的草木同色。

  “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收到机械刑警略显惊讶的眼神，她补充道：“但是超过十分钟的话，就继续进行怪兽歼灭作战。”

  沟通有了成效。搏击刑警即刻站起身来，“OK。”他微笑道，“多谢了，连长阁下。”余光瞄见蕾瑟莉亚微微偏了头。果然在悄悄注意着这边吗？长官。

  即使只有十分钟。他叫上了迪卡度，并把情况与他想出的对策最精简化向蕾瑟莉亚说明。行进中的怪兽“加旺”前方一段路是涉水桥梁，通过他对这只巨怪的观察，结合少女长官之前对尾上真琴的忠告，他猜测这只人造巨兽拥有适应外界环境的能力，只是不确定接触空气发生了第一次适应性变异的“加旺”，还会不会根据环境发生第二次变异。总之，他计划趁“加旺”横渡桥梁时，击毁桥梁使它掉入湖中，以期它与水接触后再次发生变异。

  而经过他细致的观察，变异的过程中，“加旺”的皮肤会发生软化。那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蕾瑟莉亚赞许了他的计划，鼓励他放手去做。马古伦来到桥梁中间，在巨兽踏上桥的第一时间将其拦住；迪卡度在桥下试图破坏桥墩。但是异变到接近三十公尺的“加旺”对于马古伦一人应付过来实在是有些牵强，而坚固的桥墩也并非凭迪卡度有限的出力值能够在短短十分钟内击毁。时间仅仅过去两分钟，被激怒的怪兽“加旺”伸出长舌卷住马古伦，令其动弹不得；桥下的迪卡度听到动静免不了焦急，对桥墩全力一击却不得要领，反将自己踉跄了几步往后摔去——被一双手接住。

  “帕瓦乔？”迪卡度惊讶出声。

  及时赶到的功夫刑警扶起自己的同伴，“好像在干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嘛？我和丹普逊也来帮忙了哦。”

  摔角刑警夺空一脚飞踢逼迫人造巨兽收回了长舌，丹普逊在马古伦身边站定。“收到总监的命令，一定要救出长官！”

  在近城市一端的桥头伫立等待，蕾瑟莉亚合拢手帐。看着勇者警察聚齐于此，冷淡的脸上终于抿起了一丝笑意。

  获得了增援胜算便大大增加，同样稳住了迪卡度、马古伦的信心。迪卡度迅速进入状态，号召起帕瓦乔协力冲击桥墩；而桥上负责拦截的丹普逊和马古伦则一左一右控制住巨兽，等待下方两人把桥墩破坏。不知不觉中，十分钟已悄然流逝，专注于手头任务的勇者警察毫无觉察。

  隆隆的履带车声响起，防卫军列装的新式自行火炮涉水而行，竹内中气十足的喊声通过广播传来：“勇者警察！听得到吗？”

  还在努力破坏桥墩的迪卡度和帕瓦乔停下动作。迪卡度不易察觉地蹙起眉。

  “光靠你们的话，要破坏那桥还得一百年呢！”中尉倒是毫不客气，“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你们一边凉快去吧！”

  不知前因后果的帕瓦乔双手叉腰点点头，“哼。要帮忙就早点嘛。”

  他冲迪卡度比了比旁边的清闲地，“那么就听那家伙的话先闪一边去吧？”说罢也不管迪卡度究竟有没有跟上来，拔腿就闪了人。迟钝地反应过来，勇者刑警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拧紧的眉头，无意绽开个微笑，跟着帕瓦乔从桥墩旁撤开。

  这算是……得到他们的理解了吗？

  自行火炮列阵，随尾上静亚一声令下，炮火瓦解了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柱，桥面坍塌，“加旺”落入水中。接触到流水果然让它如马古伦预测那般再次发生了异变，搏击刑警看准时机射出换气弹，这一次，弹头成功嵌入了加旺的皮肤造成出口。

  迪卡度涉水到附近，从换气弹制造的出口里接出勇太和尾上真琴，回到岸边。如所有人的期待，勇太和尾上真琴都安然无恙。但是，就在迪卡度回到岸边放下两人的那刹那，身后浪涛汹涌。潮水褪去，二次变异后的加旺露出了其如今的面目。

  “那家伙，变成水怪了！”帕瓦乔精准地形容了当下的场面。

  刚刚爬起来的勇太三下五除二脱掉防化服小跑到蕾瑟莉亚跟前，从她手中接过风衣与警察手帐。看着少年披上风衣，蕾瑟莉亚向他扬起嘴角，凌空举过握在手中的警察手账，J-Loader从她背后横空凌越。勇太将警察证件横于胸前，合体呼号一声令下，J-Decker踏入水中。运河深不及他的膝弯，少年少女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得到命令的建设队和J-Decker一齐冲向如今体型异变得更加庞大的水怪“加旺”，动作更灵活的帕瓦乔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双截棍甩开架势打算直接拿下。不料如今这只巨兽的皮肤非但坚固，还具有惊人的韧性。抢到“加旺”头顶的帕瓦乔不仅没能造成伤害，还被吃痛的巨兽一口咬住，引起伙伴们一阵惊呼。

  马古伦率先端起制式霰弹，冲“加旺”身体其它部分连开数枪，却又如最开始那般没能起到任何效用。J-Decker打算从背后奇袭，未料深水之中加旺忽然扬起一条长尾，一击把他甩到断桥上，还将断桥砸落一截。

  “J-Decker！！”勇太担心地呼喊。而担忧之余，马古伦迅速地锁定巨兽。

  “这家伙的皮肤比之前更硬了……”他执行起分析程序，还没有得出进一步的演算却被蕾瑟莉亚的呼号打断：“攻击换气弹造成的出口！”

  那正是此时加旺身上唯一的弱点。

  领命的马古伦照旧毫不含糊，架起霰弹枪换上爆裂弹头，拉栓上膛瞄准那唯一的弱点，扣下扳机。枪响，爆裂弹笔直嵌入加旺身上换气弹留下的伤口。巨兽松开了嘴里叼住的帕瓦乔，功夫刑警被重整旗鼓折回的J-Decker拦腰接住，带到安全距离外。一阵冲天的闷响过后，人造巨兽不复存在。

  事态总算是解决。J-Decker解除合体，帕瓦乔好在只是受了轻伤，刚站直就挨了守在岸边的少女长官一顿训，还有丹普逊在旁帮腔，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不知前情的勇太蹦蹦跳跳跑去跟尾上静亚道谢，马古伦跟迪卡度肩挨肩站在一边，一切看在眼里却是各怀心事。

  “马古伦。”

  “嗯？”被叫到名字的搏击刑警低头，狠狠数落完了帕瓦乔，蕾瑟莉亚已经来到了他这边。女孩望着他微微一笑，赞许道：“这次事件里你的表现很出彩。做事条理清晰、头脑冷静，思考对策也是一针见血。”

  他点点头，接下了这道赞许。“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迪卡度在一旁惭愧地别开脸。他还记着是自己和防卫军率先发难，被马古伦训斥过之后，他已经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有些过于冲动了。虽然事后有少女在旁宽慰，如今想来还是连连埋怨自己意气用事、考虑不周。蕾瑟莉亚的目光转向他，“迪卡度。”

  勇者刑警视线飘忽，挣扎了半天才敢鼓起勇气直视少女长官。“是。很抱歉，我不应该那么冲动……”

  但是，蕾瑟莉亚却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担心伙伴而敢于站出来理论，与决策有问题的一方作斗争，你的行动也值得嘉许。”

  ……什么？

  意料之外得到了表扬的迪卡度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刚刚想好的所有道歉和自责转到喉头全都一下子烟消云散。看到他呆滞的表情，蕾瑟莉亚忍不住笑出了声，掩住脸硬是忍下了笑意。“该说的话马古伦早就告诉过你了，我相信你会听进去。但是迪卡度，你做的一点儿不错。”

  “……啊。”慢慢反应过来，机械刑警有点不好意思地转移视线。“是、是吗……”

  同伴的反应看笑了马古伦，搏击刑警拍了拍不知所措的迪卡度的肩膀，聊作宽慰，“蕾瑟莉亚长官说的没错。你只是关心则乱而已。”

  所有的惭愧和内疚都被伙伴们的安慰疏解了。迪卡度终于放下心来，对朋友们报以微笑。

  “……谢谢。”

  看到他终于不再执着于那次小小的错误，蕾瑟莉亚也松了口气。事件前后还有的是问题要解决，看着迪卡度不安的脸她也没办法放心，现在他展露笑颜，她也能继续安心地处理余下的烂摊子。好在防卫军已经算是和他们握手言和，至于跟警视厅周旋？如果连警视厅都搞不定，那她也就愧对自己。

  “加旺”内爆后残留的组织样本交给防卫军收集，由勇者警察护送回了东京的有关部门，任务姑且算是完成得皆大欢喜。回到警视厅，勇者警察们被纳在蕾瑟莉亚的羽蔽下，以东一门副总监为首的一干人不好借题发挥，只好把矛头对准了勇太。

  “就在刚才友永警官自己成了累赘，”跟蕾瑟莉亚的争辩中讨不到半点好，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的东一门言辞激烈。“为了救他而破坏了一座大桥，”他缓了口气，努力从卷宗上的每一处细节入手避免被那个无孔不入的小丫头钻到空子反驳。“还差点让那只怪兽入侵到市区内！这个责任你打算怎么负？！”说到激愤处他拍案而起。勇太缩了缩脖子，蕾瑟莉亚正在喝水，隔在中间的冴岛十三为了挽救自己的耳朵连忙从中打圆场：“那个，东副总监，幸运的是一般市民没有受到伤害，”

  听到来自右侧水杯接触桌面的声音，警视总监连心都跟着颤了颤。“你就放他一马吧……”

  也放我一马吧。在座的全体警员亲眼目睹冴岛十三生无可恋的表情，他已经在前二十分钟里被坐在右手边的女孩持续误伤，并且目前看来还要继续被误伤。他已经幻觉自己的右边耳朵开始耳鸣了。

  那表情随着蕾瑟莉亚也拍案而起变得黯然神伤。

  “要说起这个损失——”

  “失礼了！”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有一半的警员不约而同地着眼于警视总监变化多端的表情，不出所料又目睹了冴岛十三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两眼放光。然后他们才齐齐转向门口，来人是一名身着正装、风姿绰约的女军官，身后跟着一名同样身着正装、神色拘谨的男军官，二人面貌有几分相似。女军人敬了个礼，自报家门：“在下是陆上防卫军东北方面军第九师团的尾上静亚一等陆佐。”

  她放下手臂，继续说明来意。“这次事件我们东北方面军也有责任。如果要处罚友永警官的话，”

  尾上静亚走到会议室的窗前，对警视厅楼下整齐列阵待命的第九师团部下敬礼示意。“也请一起处罚包括我在内的东北方面军第九师团全员！”

  她转过身，神色坚定。东一门没打算就此放弃，但是走到窗前看到楼下黑压压的部队，顿时哑了火。其他的警员好奇，纷纷聚到窗前，也对这阵势啧啧称奇。

  勇太也凑到了窗前。看到密密麻麻的军人，马上明白过来，往尾上静亚一看，女军人冲他笑了笑。蕾瑟莉亚还在座位上没动，趁所有人离席时喝了口水，尾上静亚看过去时她正放下水杯，对尾上点了点头，紧抿的嘴角才上扬一个弧度。

  会议不了了之，勇太逃过一劫。从会议室出来的路上还在高兴。“蕾瑟莉亚姐姐，”少年跟在静亚身边打算叫上自己的同伴，回头却见蕾瑟莉亚驻步在了走廊中间。

  “哎、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来吗？”

  女孩摇了摇头。“不了。”她侧向“T”字路口的另一条道，“我得去后勤部看着点马古伦他们，免得被某些批斗会上没讨到好的人钻到空子。”

  会议室敞开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

  尾上静亚听笑了，边上的尾上真琴也忍俊不禁。一时间只有勇太摸不着头脑，小男孩困惑地消化了一下她话里话外的暗示，迷迷糊糊的好像理解了一点。于是少年理解地摆摆手，“那、晚上再见啦！”

  少女轻轻颔首。正打算走，静亚忽然叫住了她。“蕾瑟莉亚小姐。”

  “嗯？”才迈出一步的女孩顿住脚。

  “帮我转告一下马古伦警官吧。”女军官笑盈盈的，隔在几步外礼貌地微微躬身。“有他的功劳，我如今也试着变得更像人类了。”

  蕾瑟莉亚审视着她。目光像在忖度什么，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那样，两位姑娘的视线交锋，这次却没有了一开始针尖麦芒的锋锐。接收到静亚眼神中的诚挚，少女微微扬起嘴角。

  “是吗。……我知道了。”

  于是双方在警视厅主楼分道扬镳。

  赶到后勤部，马古伦正坐在一处角落。他的制式霰弹枪已经保养良好，任务中受到的损伤也早都修缮完毕。此时搏击刑警正在擦拭他上过油的霰弹枪身。供人类穿行的小门推开又掩上，马古伦循声望去，蕾瑟莉亚迈着如风的步子进来。

  “长官。”他颔首示意。蕾瑟莉亚报以点头，“马古伦。”

  既然见都见到了，本打算去看看迪卡度和帕瓦乔的女孩驻足。刚才静亚的嘱托还记在脑海里，她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看出来她有话说，马古伦放下了也快要擦拭干净的佩枪。

  “马古伦，”女孩交叠起双腿，笑吟吟看着他。“静亚小姐要我转告你。多谢你的功劳，她现在也正试着变得更像人类了。”

  像是没料到这话，机械刑警露出几分诧异。

  “刚才的会议上静亚小姐来为友永解围了。”女孩交扣起双手搁在膝盖上，对他解释。“要不然我还要多费些口舌。”

  是这样啊。

  马古伦了然，又对她转告的话陷入了深思。“变得更像人类”……

  明明自身就是人类吧。为何这样说呢？

  是说更有人情味吗？

  想要寻求答案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向了蕾瑟莉亚。少女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应着他的视线就站了起来。却是和他道别，“好了。我去看看帕瓦乔那小子。”

  那双眼睛看着他。噙着笑意，好像是要他自己多加考量。他点了点头，目送蕾瑟莉亚走进里间。从半掩的门缝，远远地听见帕瓦乔见了蕾瑟莉亚就开始叫苦连天：“长官——”

  “不要乱动啊，帕瓦乔！”技术人员混乱的数落。

  马古伦被逗笑了。笑意转瞬即逝，那一面的嘈杂仿佛在他心中点起了一团棉絮似的，一阵不知名的情感燎过，转眼再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要说没有留下痕迹吗？空气中仍留着轻飘飘的情绪燃烧后残留的焦糊味。

  人类真是矛盾又复杂的生物。

  那么，拥有着同人类一样心灵的他们，是否也会变得这样复杂呢？

  搏击刑警轻轻转过手中的配枪。从擦拭光洁的枪身金属，借着倒影，端详自己那与人类全然不同的机械脸庞。其实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像人类又不似人类的他们……他把霰弹枪放在腿上，指腹摩挲着握把的护木。心思缜密的机械刑警，现在开始被这个话题惹起兴趣了。

Chapter Text

  “帕瓦乔，蕾瑟莉亚长官不是玩具，快别玩了。”

  本是在做制式霰弹的例行保养，回到大厅就见闲不住的伙伴正无聊得跟少女长官玩抛接“人”游戏，居然还玩得不亦乐乎，有说有笑。被抛的毫无疑问是蕾瑟莉亚本人，少女宽大的风衣下摆在被抛到半空时像牵牛花似的张开，落回去时包裹着纤长的身体。

  看得踏进门的马古伦觉得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

  “唉？”接着少女长官到手里，帕瓦乔总算暂停了危险动作。“有什么嘛，蕾瑟莉亚^{レイザーリアさん}不也玩得很开心吗？”

  知道蕾瑟莉亚放任他们，没想过她会放任到这地步。马古伦头疼地看向坐在功夫刑警手心里的姑娘，浅色发的少女笑吟吟的，甚至还为帕瓦乔帮腔：“没事的，马古伦。帕瓦乔他自有分寸。”

  不过马古伦阻止得也不是没道理。这两人玩到兴头上来，所谓的“分寸”加在一起之于无物也没差别。不知道是知错悔改，还是正赶巧终于玩累了，帕瓦乔一顺手把少女长官送到自己肩上，“行啦，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蕾瑟莉亚^{レイザーリアちゃん}？”

  女孩点了点头。马古伦的视线左右游移，也没看出这到底是谁的你情我愿。搏击刑警狐疑地打量两人，没得出什么所以然。

  坐到帕瓦乔肩上的少女斜过身子倚在他肩甲上。刚才还在胡闹的功夫刑警这会儿小心翼翼用手护着少女长官，免得她失足掉下去。闲暇时与他们在一起时的蕾瑟莉亚就会敛起那副凌人的气势，玩闹起来与一般的十四岁少女也无甚差别。

  “长官！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吧？”兴头过去了才想起来好好儿叫长官。帕瓦乔得意道。

  “当然了。”女孩毫不含糊地承认了。连马古伦听得都有点意外，看着这位少女放松倚着帕瓦乔的肩甲，稳稳坐在他肩上。她的视线扫了过来——搏击刑警探究的眼神毫不避讳地迎了上去。

  与你们在一起，我总是很放松……话是打算这么说。不过有些话不必挑明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光是得到肯定回答的帕瓦乔就喜不自胜，雀跃地和马古伦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虽然不显，马古伦并不否认他也为得到这个回答感到高兴。

  “那长官，你最喜欢我们中的哪一个呢？”闲不住的功夫刑警又追问。

  马古伦对这听来有点幼稚的问题听得直摇头。照理说，他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可是究竟还是拂不去那颗稚嫩的“心”像孩子似的，渴望得到肯定的想法。

  看出两位机械刑警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集中在自己身上，少女掩嘴十分克制地笑了笑。要说最喜欢谁？

  如今在役的机械刑警都从记忆里过了一遍。四位机械刑警各自有各自的长处，也各有各的不足。就说起眼前这两位，马古伦秉性理性、自持，凡事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但他有些太过于冷静，在一行同伴之中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这并不是说他就不通人情世故，人造巨兽“加旺”事件中，他与尾上静亚的交涉非常成功。只是在一些决策上，依他的性子毫无疑问会做出最高效、最理性的抉择；可有些时候，理性终归要为感性让路，即使代价要牺牲一些效率。

  缺乏人情味的决策很难得到同伴们的支持。他冷静的头脑非常适合领队的位置，作为建设小队的领队，对他来说无法服众将是致命的弱点。

  而帕瓦乔——问世的四位机械刑警之中，当属这位功夫刑警性子最自由、跳脱，行事大胆、行动敏捷、反应灵敏；这都是他毋庸置疑的优势。但在蕾瑟莉亚的视角，帕瓦乔真正的优点大概在于他不囿于“勇者警察”这个挑在肩上的重担，有什么想法决不会闷在心里，绝不忍一时不快。至于短板，自然无需多言，四位机械刑警中当属他的行事最冲动不计后果。直来直去的性格同样带来了意气用事的小毛病。

  再着眼不在场的两人。迪卡度，一个优秀的机械刑警，“勇者警察”的符号化代名词非他莫属。在提及勇太的事情上容易冲动，蕾瑟莉亚眼中这算不上短板。恰恰相反，勇者刑警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他实在太看重自己作为勇者警察的责任。凡是自己的心思，都闷在心里绝不吐露半句。也极少允许自己放松下来；她见过迪卡度放松的时候总是异常有限，多数时候是在友永家，和他的人类朋友们待在一起时，才会允许自己小憩一会儿。

  还有丹普逊……敦厚老实、正直得有点古板的摔角刑警。是非常典型的正直到头脑转不过弯来的类型，长处是极强的责任感，非常遵守规章。令人头疼的是，他总不知道有些时候究竟应该秉公无私地恪尽职守，还是应该睁只眼闭只眼地把事情糊弄过去。有时也易意气用事，于是经常能看到丹普逊纠结的样子，这副拎不清轻重的势头也常常是他和帕瓦乔一些冲突的导火索。不过还好，直到现在为止二人闹不愉快也都还局限于小打小闹。

  每一个都很让人头疼呢。相比之下最省心的好像是眼前的马古伦。话虽这么说，搏击刑警就未尝没有什么她尚未发现的、麻烦的缺点。

  她摇了摇头，指节叩了叩帕瓦乔的音频接收器。“我可不能偏心。”

  话音刚落，勇太从拐角出现，紧跟着他的是迪卡度。帕瓦乔还想再跟少女长官耍耍嘴皮子，见他们来了也只好作罢。

  “早上好啊，马古伦、帕瓦乔。”勇太笑着向两位机械刑警同伴打招呼，丝毫没注意帕瓦乔欲言又止的神色。身后不紧不慢跟过来的勇者刑警冲两人挥一挥手，一抬眼，才看见蕾瑟莉亚坐在帕瓦乔的肩上。这副场面要说难得也不意外，可要说不出乎迪卡度的意料……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勇太。

  少年适才看见帕瓦乔肩上多出了一团黑色，少女长长的风衣向来扎眼。勇太这时刚走到帕瓦乔和马古伦脚边，迪卡度跟着来到两人身畔。

  “蕾瑟莉亚姐姐……？”勇太仰起头，有点费力地搭话。女孩答应了一声，“早啊，勇太。”

  “怎么坐到帕瓦乔肩上去了？”其实自己也常常擅自爬到迪卡度肩上去。

  看到蕾瑟莉亚这样做还是让人感到意外。在少年的心里，这位少女已经是知性成熟、行事老成的形象了。这副活泼的模样还是头回见。

  “稍微玩一会儿。”女孩回答。还是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男孩在自己心里算了算时间，看这副情形，她大概又在凌晨五点就回到了警视厅。每天都会这么早早的起来赶到警视厅，有时也会在警视厅待到很晚。想起自己早上起床时总是要经历一番困苦的心理斗争那场面，勇太暗暗叹气。

  真是令人敬叹的自制力，要是自己每天凌晨五点不到就起床的话，绝对做不到的。

  少年还打算和伙伴们再寒暄一会儿。总监冴岛十三这时又从拐角出现，看到那位少女大剌剌地坐在帕瓦乔肩上，居然没什么表示。

  不会是已经习惯了吧？

  勇太看了一眼迪卡度。他的好朋友看起来对这事也有点不可思议。惊讶之余，看出冴岛显然是有话要说，谁也没有声张，都等着警视总监开口。

  见勇太就在这儿，冴岛也开门见山。

  跟踪采访，头一次听到这个词。采访的对象居然是自己，勇太吃了不小的一惊，求助的目光习惯地就往蕾瑟莉亚那里看去。少年成名的天才可是早早就站在聚光灯下的人物，对这种事也更有应对的经验吧？

  帕瓦乔这时才弯腰把少女放到地上，接到少年视线的蕾瑟莉亚却没给出什么表示。不错，她确实已经习惯了出现在公众面前、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所以这件对勇太来说意义重大的事情，在她这里并没能掀起什么波澜。

  “为了勇者警察能够被世人理解，请务必答应！”

  甫一接到请求采访的说明，为了绞尽脑汁安排一出合适的采访、让“勇者警察”这个名字继续增光添彩，警视总监可是煞费了不少心思。冴岛按着勇太的肩膀，锐利的双眼直勾勾地摄住少年迷迷糊糊的眼睛，语气十分郑重其事。虽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勇太云里雾里地点了头，还想找蕾瑟莉亚取取经，那位姑娘已经转过脸去，容易四处飘移的注意力早就被不知道谁吸引走了。

  来进行采访的是一位及腰长发染成鲜艳橙色的成熟女性。与勇太之前见到的尾上静亚又不同，这位相貌明丽的女性身上散发着异常明快的气场，眼神清澈明亮。她来到房间，对于围绕一周的勇者警察们只是粗略扫过一眼，目光很快就粘上了友永勇太。被这双眼睛盯住没有什么压迫感，只有一种热情如火的视线一直烧灼着少年。

  勇太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自由撰稿人君冢 绫子。”来访者自我介绍道。她的臂弯夹着一本杂志，胸前挂着一台数码相机。解释自己来历的过程中，这位女性打量的视线始终不离友永勇太，余光也正留意那位避到高大的机械刑警们中间的少女。不过，嘴上可是一刻也没停。

  “勇者警察现在可是很有人气的，”她把手里的杂志亮给他们，用以佐证自己此行的目的。“受关注潮流的《每月潮流》的委托，要我来采访你们。”

  封面印着金发女郎曼妙身姿的杂志，在场三位机械刑警不动声色，正在好奇地联网检索。蕾瑟莉亚当然对这类出版物没有半分兴趣。抬头也能看到马古伦、帕瓦乔和迪卡度共同挂着一副空白的表情，三位勇者警察大概对检索出来的内容各有各自的见解。不过别看封面是那样，确实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全年龄杂志罢了。有时实验室新晋的小年轻们也会拿类似的刊物打发时间。

  少女理了理衣襟侧身倚在帕瓦乔脚边。忽然感觉三道求知的视线最后又一齐落到了她身上。

  ……真是，不要什么都找我问啊。

  “但是真不好意思啊……”勇太挂着有点尴尬的笑容挠着头。不知为什么，在君冢绫子面前总觉得没有前几次那样紧张；当然，难为情还是有的。

  身后的迪卡度开口安抚他：“勇太，让她看到我们平时的样子就可以了。”

  “作为我们的长官可别丢了人啊。”帕瓦乔笑着调侃，“得表现得不输蕾瑟莉亚长官的气势！“他做了个鬼脸。蕾瑟莉亚抱着胳膊，回手敲了他的小腿一拳。

  君冢绫子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那位少女她也是有所耳闻，早些年算是一颗遥遥不可触及的天顶之星，能够亲见也得托勇者警察的福。到人前来的少女果然不是传说中那样孤高，除了看来有些矜持的性子好像也与普通的女孩无异。她摸索到挂在胸前的数码相机，已经有点蠢蠢欲动。至于冴岛在旁手舞足蹈地介绍着勇者警察，绫子并没抱多少关注。毕竟公众所关注的就是这些高大的机器人，但是，她的兴趣是在眼前的这位少年身上。

  “……嗯，刚才所说的一定要报导啊。”警视总监收敛起大开大合的作势，摸着下巴作深思状。

  君冢绫子收回目光，微微躬下身，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勇太：“那可不行。“她否决了冴岛的打算，“因为我要采访的对象是友永勇太。”这是受人委托的内容。不过……

  她直起腰来，朝蕾瑟莉亚也看去。

  “不过，没想到传说中的少年天才蕾瑟莉亚·S.伊德娜也在这里。“明丽的女性右手叉起腰，端详着少女的反应。被投来注意的少女神色不温不火。

  “我跟勇者警察们一起。和我没关系了。“

  割席得异常之快。

  君冢绫子不在乎地笑了笑，“是这样。不过能够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超级天才，我今天也是不虚此行了。“

  蕾瑟莉亚没答话。那位少女倚着功夫刑警的小腿换了个姿势侧过眼去。气氛隐隐有些凝滞。

  早在一旁的丹普逊总算逮到机会发作，马上大叫起来：“长官！”他嚷道。“请终止采访！“立即收获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指着君冢绫子，“这个人，”

  摔角刑警严厉声明。

  “刚才闯红灯！”

  ……

  什么都没有发生。

  君冢绫子已经举起了相机。勇太在闪光灯下，笑得也不好说是难为情、还是借着难为情的表象掩盖自己在镜头前的洋洋自得。就在丹普逊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小男孩对着君冢的相机竖起了剪刀手。摔角刑警得到的唯一效果，倚在帕瓦乔腿上的蕾瑟莉亚没再仰视天花板，转头开始盯着地面出神。

  “这样好吗！？这个人刚才闯红灯了！！” 丹普逊提高了音量，挥舞双手试图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力。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帕瓦乔蹲下来把少女长官捡回了肩膀上。迪卡度双手撑膝弯着腰，满眼都是相机闪光灯下的勇太，马古伦在旁观望。

  完全被无视了的丹普逊无计可施，只能抱着胳膊生闷气。

  绫子的跟踪采访预计要持续一个星期。丹普逊显然没法接受这个结果，跟了一段路又阻止无果，姑且在后勤部郁闷了一整天。午饭时间勇太跟绫子出去了，自然是请迪卡度载他们出行。和君冢绫子相处一天下来，勇太和这位性格洒脱的女性相性不错。小男孩兴奋地拉着认识没到半天的绫子，叫迪卡度载他们去平时蕾瑟莉亚常带他去的那家餐厅。本来也想拉上蕾瑟莉亚，但是找遍了警视厅也没见她的影子。

  目送勇太有说有笑地跟君冢绫子乘着巡逻车出去了，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的帕瓦乔视线下移，一下子放松下来。

  “嘿嘿，完全没发现呢！长官。”

  蕾瑟莉亚从他的胸甲上坐起来笑。“真的呢。试验成功了。”

  刚才往帕瓦乔的胸甲上一躺，围他的脖颈蜷起身子再卷起风衣，勇太从地面上看根本连衣角都见不着。差不多的高度，巡逻车形态的迪卡度倒是早早就识破了。不过和一旁的马古伦对了眼色，没声张。马古伦在旁目睹了全程，搏击刑警一直脸色如常，于是勇太毫不起疑，只当蕾瑟莉亚是临时去后勤部加班加点赶工什么秘密项目。帕瓦乔是只把这事当玩闹，不过心思敏锐的马古伦隐约觉得不对。

  这一天下来，少女长官都待在科学技术部的地盘，马古伦几次来整备区域还能见到她随地挑了个合适的集装箱，坐下稍憩。因为到了后来没在少年长官那里讨到好的丹普逊也丧气地回来，在整备区找了个角落坐着不说话，这幅场面看上去还有点滑稽。丹普逊在生闷气不说，蕾瑟莉亚待在这儿其实是挺常见的事情，为了优化、调试他们建设队三人一些尚未公开的性能，这些天少女工程师常常和藤堂主任并肩于科技部出没得出双入对，时而还有冴岛总监加入其行列。不过今天……闷在科技部的时间也有点长了。好像是特意避着勇太。是为了给君冢小姐的采访让出空间吗？又觉得不像。

  本来想找少女长官谈谈心，却见丹普逊从迪卡度刚刚出去的通道进来。摔角刑警还是那副郁闷的表情，走进来时还一步三回头。

  看来是劝阻又不生效了啊。马古伦有点想要安抚一下同伴，可是一时还想不出合适的措辞。何况帕瓦乔那儿又措不及防出了情况，

  “哎呦！”功夫刑警叫唤了一声。吸引沉浸在自己思绪已久的马古伦抽出神来，只见帕瓦乔双手托着蕾瑟莉亚在胸前，腰身微微躬着，定格在一副像是不小心把长官摔了下来，自己连忙伸手去接的姿势。建设小队的领队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幸好，功夫刑警下半句话马上就解除了误会，“我可有5公尺高呢，长官！这么跳下去要受伤的。”

  沐浴在不明真相的丹普逊和马古伦震惊的目光，蕾瑟莉亚坐在帕瓦乔的手里抱起膝盖。“也是，我一时给忘了。谢谢你接着我。”

  “长官你也太糊涂啦……”明黄色涂装的机械刑警蹲到地上，把少女长官安全地送回地面。背着帕瓦乔“怎么这也能忘了呢”的唉声叹气，女孩对杵在门口的摔角刑警招了招手。“来这边，丹普逊。”

  “哎、我？”拥有一身醒目红色涂装的机械刑警摸不着头脑，还是领命跟了上去。一袭黑色的少女长官在这屋子里也不背眼，一人一机路过另两位同伴，蕾瑟莉亚领他到里间去了。

  不知何时走到了马古伦身边站着，帕瓦乔环着胳膊耸肩。“真是的，明明是万众瞩目的大天才，怎么也会犯这种小错误呢？”

  马古伦想了想。“长官是在担心丹普逊吧。”他淡淡地说。背过身引帕瓦乔往另一面走，“还是先不要打扰他们了。”

  “唉、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下轮到功夫刑警摸不着头脑。看看紧闭的大门再看看渐行渐远的马古伦，帕瓦乔踌躇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是跟马古伦一块儿走开了。

  里间，四下无人。蕾瑟莉亚照常找一处干净地方就落座，郁闷已久的丹普逊更是不含糊，在她对面就地盘坐下来，直切入正题。

  “长官，唉……不，蕾瑟莉亚。”

  早些时候被蕾瑟莉亚嘱咐过找她谈心的话直呼其名就好，可是叫出口来觉得别扭。“……蕾瑟莉亚小姐。”

  唉，果然还是叫“长官”最顺口。摔角刑警束手无策挠了挠后脑勺。

  “怎么叫都行，用你觉得最顺口的方式就好了。”女孩温和地宽解。丹普逊了然地点点头，盯着地面踌躇了一下，开始诉苦。

  “唉。长官，那个女人，”指的是君冢绫子。“今早巡逻的路上我遇到她了。她呀，”

  摔角刑警马上就进入了状态，急急忙忙爬起来，手舞足蹈地演示起当时的场面。“我在等红灯。快要通行的时候，啊、就是人行道已经要换到红灯的时候——她突然就冒出来了！”一只手比划着马路、另一只手比划着君冢绫子那时候走的路线，“顶着换灯从人行道穿过去了。踩到斑马线另一头的时候，刚好就红灯了！”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才是丹普逊最咽不下这口气的，“于是我想着提醒她。结果她、她居然——”

  说到激愤处的丹普逊比划得更激动。要是帕瓦乔在这儿，早笑到肚子痛了；就算是马古伦也得扶额苦笑。还好在这里的只有蕾瑟莉亚，少女长官面对这么一个重达6吨的摔角刑警一会踩到这儿、一会踏到那儿，每一步都震得地面隆隆发抖，双臂摆得虎虎生风；时不时连自己也会被震得从坐处腾空一刹那，仍然神色如常。淡藤萝色的眼睛越过摔角刑警夸张的表演，观察他的表情。好在丹普逊这方面和帕瓦乔不分高下，一样是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类型。

  “我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跑过来，把我的车门拉开然后坐进来了！”丹普逊跨开马步在地上跺了一脚，对蕾瑟莉亚摊开双手，也没心思关心少女长官就在自己的光学镜底下腾了空。“倒是知道系上安全带。可是绿灯一亮，我毫无防备的！她！她居然踩了我的油门！”跺了第二脚。

  “啊，那听起来可不好呢。”蕾瑟莉亚双手绕过膝盖抱着自己的腿，已经习惯了被震得弹来弹去。

  “就是这样！要是撞到人怎么办！？”丹普逊大声抱怨，洪亮的嗓音充满了整个工作间。连顶灯的灯罩都被震得发颤，令人担忧要是让丹普逊再来这么几出，是不是要掉下来。“然后我又没有办法。于是就这样，把她载回警视厅了！”

  诉完苦的丹普逊总算冷静下来，又盘腿坐回了地上，用手肘支在膝上撑着腮。“你说，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随便跟勇太长官接触呢……”

  原来是担心勇太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也确实不是个小问题，友永还是很容易受人影响的年纪，绫子可是成年人，自有分寸，要是让勇太真的学来瞎搞就遭了。

  蕾瑟莉亚晃晃头，几次三番被弹到空中，震得有点头昏昏的。“你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考虑得很周全哦。丹普逊。”

  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摔角刑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敢答应下来。

  “君冢小姐是成年人，”少女长官兼勇者警察专属心理咨询师，蕾瑟莉亚敲敲身下坐着的混凝土墩。“行事是冲动了点儿，不过分寸还是有的。你看，你虽然说她闯红灯，不过她也是踩在红灯前的最后一秒过了斑马线嘛。”

  “但是那也太危险了！”丹普逊抗议，“要是人人都这么做，交通事故岂不是都要集中在变灯的那几秒发生了？”

  “是这样的。”少女笑盈盈的，对他所做出的后果不堪想象的估量，居然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波澜。“所以才说你的担心并不多余么。”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在膝下交扣。“但是友永还在容易受人影响的年纪。”女孩重新扬起头，直视着丹普逊。“君冢小姐自己说不定有分寸，可是换到友永可就两说了。”

  “正是如此……”摔角刑警环抱双臂，陷入沉思。他可不能坐视不管。

  那就这样吧！丹普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腾”地站了起来。“长官！”他正色道，“我要申请全天候监视君冢女士的跟踪采访！”

  上午就是因为亦步亦趋跟随着影响发挥，才被勇太赶跑了吧。蕾瑟莉亚挑了挑眉。察觉自己这话听来有些失言的嫌疑，丹普逊连忙为自己正名：“为了预防勇太长官被她带坏。”

  这个理由也是不出所料。少女撇开眼，考虑着什么的表情。“我是批准了的。”

  “是！”得到命令的摔角刑警立正敬礼，摩拳擦掌准备即刻出发。

  “不过，”蕾瑟莉亚马上补充，悬崖勒住了马。看着丹普逊敬礼的手慢慢垂下来，她从混凝土墩上跳下来。“你要记着点儿，丹普逊，”谈话应该是就要就此终止了。她不急不徐往门口走，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丹普逊。

  “人类是复杂又矛盾的生物。”她说。

  这是马古伦得出的总结。“加旺”事件之后，就“人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搏击刑警私下里来找她谈了不少理解。非常一语中的。她希望丹普逊、和帕瓦乔也能参悟其中，不过大概是有点难度。没关系，窥见一斑也很好。

  “即使是现在看来负面影响极大的君冢小姐，说不定也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闪光点。”

  她把双手揣进短裤口袋，“面对人类的时候可不要以偏概全。人类是具有‘波粒二象性’的生物。”开了个小玩笑。

  “……‘波粒二象性’？”丹普逊对这莫名其妙冒出来、联系起上下文来毫无逻辑的比喻，一头雾水。

  “冷笑话，别在意。”女孩甩甩头，“不过今天就这么样了。明天开始我才批准你的全天候监视，好吗？”

  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十万火急地赶到勇太长官身边，丹普逊被绊住了手脚，不可置信。“为什么，长官？”

  “给君冢女士留个机会。”蕾瑟莉亚走向门口。丹普逊不得已跟了过去，思忖起少女长官的提醒。话倒也是这么说……人类确实是很难懂的生物，就算是勇太也有让他们感到伤脑筋的时候，眼前的蕾瑟莉亚更是。那么就这样吧。今天下午就先放过她一马。

  想起那个擅自搭他便车的、有着一头扎眼的明丽橙色发的女性，丹普逊想着想着，郁闷得直咬牙。明天，等到明天，友永长官的身心安全就由他来保障！

  纠结在这场跟踪采访闹出的乱子中央，谁也没发觉在城市背后悄悄拱火的家伙。

  度过了紧张又煎熬的一晚，第二天如约而至。君冢绫子如常来到警视厅等候，也如计划随便地接受了丹普逊陪同整个采访过程的严厉要求。不过今天的警视厅……

  “久等了~”

  少年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丹普逊和君冢绫子的激烈交锋。两人齐齐回头望去，丹普逊大受震撼。

  “长、长官，那是什么啊！？”

  “不知道么？那个现在好像很流行哦。”旁边的君冢绫子见怪不怪地解释。

  戴着滑稽眼镜的勇太笑呵呵地晃晃脑袋，好像在炫耀自己紧跟潮流似的。跟在他旁边进来的蕾瑟莉亚抱着胳膊，少女的脸上一干二净倒是让丹普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人类，真奇怪啊。”见到丹普逊见鬼似的表情，蕾瑟莉亚朝他耸耸肩。摔角刑警无言以对，可是还认为少女长官的评论十分一针见血。于是使劲点了点头。

  少女工程师仍然是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回去了科技部。这一天丹普逊将独当一面——话可能不当这么说，可是看着勇太脸上戴着的那个怪东西，他觉得自己实在需要花一点儿时间做好心理建设。

  却没想到这样的认知冲击还要持续上好一阵子。

  第二次流行的怪东西是一顶模仿中年男子欠佳头皮状况的假头套。奇怪的流行文化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了整座城市，一大早踏出整备间去的摔角刑警两眼一黑，拔回了腿，“轰”的一声把门关死。

  “人类真奇怪啊。”模仿着蕾瑟莉亚语气的帕瓦乔双手叉腰，从里间跟出来，看看紧闭大门、扶着门框怀疑自己精神状况的丹普逊。“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怎么也会流行起来呢？”

  他的话终于击碎了丹普逊最后抱有的一丝侥幸，但摔角刑警的脸色好像更差了。“我不知道。”他说，“但是长官怎么会也被卷进这样的潮流之中？我不能接受！”

  帕瓦乔大惊失色。“你说哪个长官？”

  “叫我吗？”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两名机械刑警宛若定格，颤巍巍回头的动作放得如同十倍慢放，唯恐看到令两人心碎的一幕。

  还好，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蕾瑟莉亚衣着外貌一切正常。劫后余生的帕瓦乔庆幸之余狠狠敲了丹普逊一拳，“下次说话讲清楚啦你！”

  同样劫后余生的丹普逊顾不得抗议，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蕾瑟莉亚检视到了每根头发丝，直到彻底确信他们的少女长官一切正常，终于放下心来。“长官，”他叫苦连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把门拉开，指着门外。大厅里随处走动的警员们不论男女、老少，清一色面临脱发危机。

  蕾瑟莉亚稍加思索，“我不知道。”她摆了摆手，看起来就受到的精神污染方面与两人感同身受。丹普逊和帕瓦乔默契无言，把门合上。暂时又创造出了一片安全的空间。

  三人两相对视。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四个人一致赞同。——还有晚来一步，躲过了惊吓的马古伦。

  第三次的潮流就不仅仅是奇怪。

  街上开始发生莫名其妙的冲突，勇者警察出动了几次，面对群情激奋，四位机械刑警加一位少女脸上的困惑各有各的特色。但是发狂的民众已经开始把手伸向勇者警察们，于是帕瓦乔一如既往把少女长官顶在肩上冲锋，忍无可忍的丹普逊出面镇压，一场闹剧终于就此收尾。

  “根据调查，在七曲市周围的空气中，存在着一些自然界中没有的分子化合物，”屏幕上的画面亮出了化学式和与其相关的详细说明，载着这些天来警视厅唯一屹立不倒的蕾瑟莉亚，马古伦行驶在前往调查的路上，报告着得到的情报。

  “犯人可能就是从山中可疑的天文台顺风散布的。”

  “啊、终于安宁了。”少女长官仰躺在马古伦宽敞的驾驶座。连科技部的负责人藤堂也被影响，从而导致研发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她是真的坐不住了。

  “我们很理解长官你的感受。”马古伦开口，并把座椅往低调了调。“这些东西是通过气体传播，而我们不需要呼吸。”

  “我们并不能理解……关于这些奇怪的潮流。”

  为了避免沿途中可能的空气污染，马古伦封死了车窗。蕾瑟莉亚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林木进行着无形的呼吸，也没法净化掉这空气中的化学污染。

  那座早已废弃的天文台就坐落在这密林当中。——人烟罕至的山林深处总是酝酿犯罪最好的地段。他们在漫长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段距离，开上盘山公路，最后终于寻到废弃天文台的门前。

  “这里就是了吧。”

  推开马古伦的车门、从驾驶室跃下车，蕾瑟莉亚在三位机械刑警变形的声音中来到最前面，驻足在勇太旁边。帕瓦乔负责检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认了有新近的、人类活动的痕迹。

  打开废弃天文台的大门没费力气，甚至不需要两人合撬，通过门口风蚀严重的操作设备轻松就让大门自启。顺利得过了头，简直像请君入瓮。

  环视了一圈内部的布置，迪卡度也隐隐有些预感。

  “看来不是普通的天文台啊。”勇者刑警谨慎地检视着四周，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深入天文台，这座建筑所有的设备都早已搬空，现在矗立在这里的本该是一座空建筑。墙壁上随处可见用喷枪画上的涂鸦，看上去却不像儿童的手笔，所绘制的内容也有种黑色幽默的既视感。随着一行人逐渐深入，气氛愈加令人不安。可是到底一无所获，来到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的走廊，身后的来路蜿蜒也已经望不见尽头。

  不安到了极点。正打算改变策略分头行动、或者换个方向探索，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并不是地震。原本设立为防火卷帘门的隔断降下如山重的铁门，封锁了前路。当一行人打算倒退出去，来路居然也被同样的铁门封锁。讽刺的是，这两道门上，一道明晃晃印着“禁止通行”的圆圈十字标识，另一道印着一个滑稽的手印。

  “有陷阱！”迪卡度反射拔枪，“大家小心！”

  深不见底的走廊被这两道门隔出了一块四方形的空间。三位机械刑警警觉着周围的动静，却不见这道陷阱再有什么反应。

  谁也没有留意的角落，无色无味的气体悄悄挥发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无须呼吸、又没有靶向，勇者警察们自然没有察觉。但是作为人类的两位长官很快受到了影响。

  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疲惫，蕾瑟莉亚马上警觉起来。“帕瓦乔！”她扬声。勇太在旁一无所觉，勉强撑着身子，困惑地看着她。

  “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借我驾驶室！”

  “在！”功夫刑警应声行动，一矮身熟练地把少女抓了起来，弹开胸甲侧面的车门一把揣了进去。帕瓦乔本来伸长胳膊还想抓勇太，但是少年受影响更快，这会儿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索性靠墙角坐了下来，居然刚好从他的指缝里滑了出去。

  “长官？”抓了个空的功夫刑警顿时有点慌神，“振作起来啊，长官！”

  坐到帕瓦乔封闭的驾驶室里，蕾瑟莉亚深呼吸了几个来回，眼神清亮起来，连忙摸索出警察手账预备呼叫J-Loader。迪卡度跟马古伦亲眼目睹了全程，赶忙四处搜寻可疑的出风口。还真让两人在室内的一角找到了那个排风口。风口涌入的气体，果然含有异样的化合物。

  “糟了！”迪卡度脱口而出。墙角瘫着的勇太抽动了一下手指，“哪里糟糕了啊……”

  现在想要把勇太也丢进驾驶室已经晚了。

  “不行，信号发不出去！”从帕瓦乔的驾驶室内模糊地传出蕾瑟莉亚的呼喊。少女握着的电子手账上显示出无信号的标记。

  连J-Loader也叫不来的话——

  七曲市内街上。载着君冢绫子的丹普逊又与她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不过祸福相依，居然意外地接收到了来自勇太的警察手账发出的报警。

  自卸车迟来地赶到案发现场，环绕一圈找不到入口，急得就地撞塌了废弃天文台的外墙。好巧不巧，正赶上迪卡度一行人对着被俘虏的勇太束手无策。

  “长官！”一头把罪犯驾驶的机器顶个人仰马翻，丹普逊一把接住滑落的勇太，还在关心刚才的报警。“长官，没事吧？”

  话音未落一旁传来蕾瑟莉亚模糊的、声嘶力竭的口令呼号。

  “J-Loader!!”

  丹普逊循声望去。透过帕瓦乔的胸窗看到面色不佳的蕾瑟莉亚，藉由摔角刑警破墙而入在墙壁上留下了空洞，呼号总算能传递出去。但是J-Loader赶到现场还要一段时间，眼下勇太还是一副失去行动力的架势。

  不明前因后果的丹普逊摇了摇手里萎靡不振的少年，“振作点啊，长官！”

  从他刚才撞出的墙洞，君冢绫子也钻了进来，一抬眼就扫到勇太懒洋洋的样子。性格豪放的女性不假思索地厉声呵斥：“喂、振作起来——你可是长官啊！”

  怎么跑这里来了！

  蕾瑟莉亚大惊，从电子手账上移开胶着的视线。正打算叫人把君冢绫子移送到安全地带，哪料到丹普逊居然就着绫子的话接了茬：“是、是啊，”说这话时还有点语无伦次。

  “如果每个人都有像绫子小姐一样坚强的心灵的话……”

  这又是什么发展？

  这下，少女彻底放下了手中的电子手账。不可置信的视线透过面前蒙着沙尘的胸窗直击摔角刑警。

  且不管丹普逊讲到慷慨激昂处又情绪激动起来，还有在旁帮腔的君冢绫子。看着这二人一夜之间居然亲近起来，蕾瑟莉亚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她前几日的那一席话……原本计划起到的，好像不是这个效果吧？

  少年天才万分头痛地扶住额。有种弄巧成拙了的后悔萦绕心头。包绕身周来自功夫刑警的内部机件运作声隆隆震耳，这时连他的自言自语听起来都十分清晰。“这两人……”

  “我搞砸了。”蕾瑟莉亚摇摇头。不等对帕瓦乔解释，手握的警察手账忽然发出示警，她低头扫了一眼，立即叫起那一边懵懵懂懂参悟丹普逊和绫子用意的勇太。“友永、J-Loader就位！”

  “了解……”室外涌入的空气冲淡了室内的病毒。勇太缓过神慢慢站起身来，扬起警察手账。

  二度破墙而入的J-Loader、接下来气急败坏的罪犯的功劳；二者两相叠加。本已摇摇欲坠的天文台塌了约莫大半，忙着应付犯人的一片混乱当中，丹普逊眼尖地发现了坍塌的天文台里，好像有什么对扭转乾坤派得上用场。

  趁着混乱冲进坍塌的房间，摔角刑警肩扛一个巨大的罐子大步跨了出来。“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

  “勇太——”枪战的噪音下那位少年天才对着电子手账艰难地指挥，“快躲到废墟后面——”

  “吃我这招！！”

  迎头痛砸下去的罐子掣住了犯人的行动。“趁现在，J-Decker！”

  这场彻头彻尾的闹剧终结在J-Decker的警棍下。

  一切终结了才终于能从功夫刑警的驾驶室里解脱出来，跳到帕瓦乔接在门口的手上，蕾瑟莉亚为双脚接触到大地的敦实感深感欣慰。勇太打着哈欠挨到她旁边，“能想到躲进帕瓦乔的驾驶室这种办法，只有你了吧。”

  病毒的残留还没完全代谢出去，少年看起来还是强打精神。“为什么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异样呢？”

  “我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女孩仍是十分头痛地抓着头发，勇太左看右看她也不像受到病毒影响的样子。等到少年耐不住要发问了，她才叹了口气把手撂下。“换句话说吧。我是不会疲惫的人。”

  不远处，检查着自己用数码相机记录下的影像，君冢绫子闻声投来了视线。

  “我是，为了使命而生的人。”少女说着这样的话，脸上挂着的却是无奈的表情。“我只在我允许的时候感到疲惫。”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在允许的时候……？”

  解释起来太难表述了。“总之就是连疲劳的时机都精确计算好的。”

  余光瞄到了君冢绫子转过脸来。蕾瑟莉亚不以为然，看着勇太目瞪口呆的神色也没什么好说。“于是轻易就发觉不对了。”

  原来是这样吗——虽然还是听得似懂非懂，少年点了点头。

  解决掉这场闹剧在城市里留下的烂摊子，择日，丹普逊找到了守在后勤科技部的蕾瑟莉亚。

  “蕾瑟莉亚小姐。”能这么顺口地叫出来可能多少有和绫子相处下来的功劳。少女应了他的声，“什么事，丹普逊？”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摔角刑警站得笔直，“谢谢你……对于‘人类具有波粒二象性’这件事的诠释。”

  引用的好巧不巧是那个当时随意蹦出在少年天才脑海里的冷笑话。蕾瑟莉亚早就把这个插曲忘在了脑后，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丹普逊自顾自说下去：“经过了这些天的相处，我对君冢小姐果然有了很大的改观。”他用力地鞠了一躬。“总之非常感谢！没有你的话，我可能现在还对她抱有非常大的偏见！”

  是因为这个啊……少年天才哑然失笑，冲着摔角刑警摆了摆手。不过丹普逊没看出她想要结束对话的意思，还在继续往下说。“然后……然后是，”他挠了挠头。“绫子小姐她，希望有机会的话，也进行一次你的专属访谈。”

  “我的话就算了——”蕾瑟莉亚跳下平台，怀里抱着一沓资料，还散着淡淡的墨水味。“全世界范围内，我接受过的访谈已经够多了。”

  “不、那个是，”丹普逊绞尽脑汁把那些高深莫测的形容衔接在一起，拼凑成能让人理解的说法。“那些是作为天才的你……绫子小姐希望的是，能够向公众展示你身为我们伙伴的一面。”

  因为算是我牵的线，所以找上了我是吗？

  女孩一脸头痛地站住脚。“那好吧。”她答应道。“有机会的话。”

  “那么就拜托了——”丹普逊再次用力地鞠了一躬，嗓音洪亮。不幸，整备间的顶灯终于顶不住这份压力。灯罩摇摇欲坠，丹普逊一无所觉，想起来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弯下腰准备询问蕾瑟莉亚。看起来在整个案发过程中屹立不倒的二位，一是那位个性不拘小节的君冢绫子、二是面前的少女长官。绫子已经证明了她只是反应迟钝，那么蕾瑟莉亚……

  “话说回来，长官……”

  抱着资料的蕾瑟莉亚欲言又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背后。“等等，丹普逊……”

  未解的困惑中止于砸到头顶上的灯罩。摔角刑警头脑空白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脆弱灯罩，蕾瑟莉亚头疼地抓了抓额发。

  至于事后丹普逊是怎么被扣下协助后勤人员修缮顶灯……那是后话。排成一排靠在门边，马古伦和帕瓦乔一左一右充当左右护法，一个叉腰直立、一个抱臂倚墙，中间夹着集二人之长的蕾瑟莉亚。看着摔角刑警一面小心翼翼地把人类举过头顶，送到失去了灯罩的顶灯边；一面和报备设施损坏情况的后勤人员相对摸不着头脑。

  三人面面相觑，默契地各自看天望地。

  “话说回来，长官。”马古伦代替丹普逊问出了那个困扰的问题，“‘潮流’传播期间，你好像没受病毒的影响啊。是为什么呢？”

  一样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帕瓦乔也投去了好奇的目光。收获两人疑惑的少女眨眨眼，远远看看那边忙活着的丹普逊，仔细想了想——她仰起头。

  “我不知道啊。”

  收获两道茫然的目光。蕾瑟莉亚自己看起来也毫无头绪，“新潮的东西对我没有吸引力，我也弄不懂人类为什么对奇怪的东西趋之若鹜。”

  “虽然理论理解了，完全没有感同身受呢。”

  帕瓦乔和马古伦面面相觑。那就算是这样说，完全不受病毒影响又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我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神经吧……”

  摸不着头绪的两位机械刑警面露难色。所以，结果这还是个未解之谜吗？

Chapter Text

  凌晨五点十分。

  照例早早来到警视厅的蕾瑟莉亚，在大门前被帕瓦乔拦了下来。

  “哟！早呀，小长官^{ボスちゃん}！”功夫刑警两手叉腰横在门前，摆足了挡路的架势。肩挎公文包的少女警官诧异地上下端详一番，没从他的神色上发现什么端倪。“早啊，帕瓦乔。”她顿了顿，追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喔！这个呀。”机械刑警挠了挠头，自动让开一条路，伸长了胳膊作出邀请的姿势。“有个小小的惊喜要给你看，跟我来吧？”

  虽然一头雾水，蕾瑟莉亚还是跟了上去。看得出来，帕瓦乔一路上步伐轻盈，心情好得很。倒是非常照顾人类长官走得不快，没有加快脚步。一路闲逛似的走进警视厅大楼，这段路可并不远，蕾瑟莉亚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就认出那是之前的“勇者警署2.0”一期工程所规划的施工区域。忽略中间几次出警搁置了建设进度，这几天也确实到了竣工的日子。由于“勇者警署2.0”初版的概念图被冴岛总监一拍脑袋直接交给了建设队当做灵感来源，要他们亲自规划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后续的工程又完全没有其他部门插手，蕾瑟莉亚也不清楚这间屋子究竟被设计成了什么样子。但是她愿意相信建设队的水准。

  为机械刑警设计的巨大自动感应门为二人让出道路，帕瓦乔把蕾瑟莉亚领进他们的办公室。

  “锵锵~！”闪到门边让出视野，功夫刑警喜滋滋地摊开手。“怎么样长官？还不错吧！”

  映入眼帘的勇者警署宽敞明亮，陈设如一般的警务办公室。总共四张办公长桌置放在中间，两张并成一体；还有两张彼此垂直，间隔一张长桌的距离，分别安置于南向与东向。长桌的桌面采用了光面磨砂的米色合金材料，桌下靠左手边设计有隐藏的抽屉；办公桌中段与保持金属原色的支撑结构进行组合，保证了整体的强度。还安置了与之相配、具有机械刑警独特风格的办公椅，座椅主体保留金属原色，坐靠处采用具有柔韧度的韧性合成材料，以鲜艳夺目的红色标记，十分亮眼。办公室西向的墙壁上嵌有一块屏幕，地面、墙面乃至天花板都采用了合金的材料。甚至还利用多余的边角料制作了一些小的配件，像是摆放在桌面的书架、以及笔筒。

  中间那张四人工位的拼桌很显然就是建设队的地盘。马古伦坐在远离门口的一角，丹普逊坐在他对面，靠近门口的工位办公椅偏斜着，大概是帕瓦乔的位置。从马古伦的位置再向右手边延伸，二层有为人类警员搭建的平台，与整体的空间融合得很好。

  比预想中的还要壮观。蕾瑟莉亚从肩上甩下公文包拎在手中，马古伦和丹普逊齐齐回头也瞧向了她，等待着她的肯定。少女警官一抹笑意浮上嘴角，她为建设队的三人鼓了鼓掌。“非常棒的设计，我一开始带来的概念图跟你们的自主设计比起来真是相形见绌。不愧是我们的建设队^[2]！”

  帕瓦乔欢呼一声，矮身把少女长官一把捞进手里，借着光滑的地面一路滑铲到了自己的工位前，手心里的女孩安安稳稳放到桌上，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支起下巴。“多亏了你的概念图给了我们灵感哦？”

  “正是这样。”丹普逊赞同，对帕瓦乔一通活跃的表现权当没看见。“随着你的草稿一起交给我们的还有警视厅设计的第一版’勇者警署’概念图，对比之下我们拍板就决定照你的去做了。”

  “然后在这个过程里，加入了一点我们自己的想法。”马古伦接腔道，“最后的效果远远超出了预期。”

  面对自己人，蕾瑟莉亚也不客气，抱着公文包直接坐在了建设队的办公桌中央，挨个扫视着她的警员们。得到少女长官肯定的建设队三人脸上洋溢着骄傲和喜悦，显然对自己亲手建造的这间“勇者警署”非常自豪。

  都是好样的。她禁不住微笑，又想起点什么。“那么迪卡度知道这件事了吗？”

  “他早就知道了。”马古伦弯起指节敲了敲桌面，“警务办公室的基调是他确定下来的，我们一开始的想法还稍微有点不着边际。不过他说，毕竟是工作的区域，还是不要太过放肆的好。”

  “然后马古伦赞同了迪卡度的说法。”帕瓦乔竖起拇指隔空点点自家大哥，“我和丹普逊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这么开工啦！”

  “然后竣工啦。”蕾瑟莉亚笑着接话，“做得真的很漂亮，简直是天才的设计。”

  仅仅是根据警视厅第一版勇者警署的设计概念图和她给出的概念草图，就精准地提炼出两者的特点，并融入自己的想法。警视厅的设计保有一贯的科技风格，与勇者警察相称；但只考虑到勇者警察们身为机器人的那一面，缺乏人性化。蕾瑟莉亚给出的草图则很好地弥补了后者，建设队将其中不算十分必要的一些部分舍去，加入他们自己的设计……得到的成果非同寻常。

  “毕竟我们的长官之一也是有着天才之名的嘛。”帕瓦乔伸手从自己的笔筒里捉了一支笔出来转得生风，丹普逊也肯定地点点头。“绝对不会辜负长官的名号。”

  “话说回来，”摔角刑警朝着那一侧为人类量身打造的平台指了指，“长官，我们也有建造专门属于你们的办公场所。”

  “哎？”蕾瑟莉亚顺着他的指向看去，适才发现那里也摆放着两个小小的办公桌。

  纵是丹普逊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进门左手边的，是你的位置哦。”

  蕾瑟莉亚注意到了细节，那属于她的办公桌要比另一侧工位离出入口稍近一些，似乎是考虑到她事务繁杂，总是需要频繁地走动。居然连如此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有留心。望着那在这专属于机械刑警们的勇者警署中稍显袖珍的迷你桌位，少女心中碰起一阵微微的涟漪。

  蕾瑟莉亚由衷地向三人微笑，“太谢谢了。细节也很用心。”

  话音刚落，为人类警员搭建的那一方平台上，门栓转动。四人齐齐看去，推门而入的冴岛十三正欲开口，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噎在了嗓子里。众目睽睽之下，警视总监的表情从冷静瞬间切换为震惊，紧接着又无缝衔接喜出望外。

  “这……这是……”

  “是我们设计的办公室哦，总监。”马古伦开口解释。

  感觉冴岛十三都要热泪盈眶了。帕瓦乔跟丹普逊与蕾瑟莉亚对视一眼，彼此无奈地耸了耸肩。果然，下一刻钟警视总监激动的欢呼掀翻了警署的天花板。“这真是太棒了！！！”

  帕瓦乔抓了抓音频接收器。蕾瑟莉亚掏了掏耳朵，小声和旁边的功夫刑警碎碎念。“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这算扰民吧？”

  “警署的事情应该不算吧？”帕瓦乔小声反问。

  欢呼过后的冴岛十三清了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一本正经道：“那么它的名字就叫作……”

  “勇者警署。”丹普逊不留情面地抢答。

  冴岛尴尬地垮下了脸，“对对，勇者警署……不过话说回来，”他环起双臂，总算能好好正视这间屋子。“设计得还真是不错啊。真不愧是勇者警察。”

  宽敞的视野看起来非常舒服，冴岛十三满意地给这间“勇者警署”在心中打了个满分。除此之外，他早早来到警署是要交代其他的事情来着。“今天的采访看来是要大放异彩了，勇者警察们！”

  建设队齐声欢呼。

  今早八点，勇者警署将会如期开展一场面向世界的记者招待会。这场记者招待会由国际媒体主持，届时来自全世界各国的记者都将赶赴警视厅，齐聚勇者警署，以“勇者警察”为议题展开多角度的采访。这算是自建设队诞生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把机械刑警们展示给世界，也意味着勇者警察计划正式拉开帷幕。

  “还有‘建设虎王^{Build Tiger}’的事。”马古伦提醒道。一直坐在三人办公桌上的蕾瑟莉亚收敛笑容爬了起来，掸了掸风衣衣角把它展平。“说起这个。”

  搏击刑警自觉地从办公桌上把少女警官接到手里，送到平台上。蕾瑟莉亚提着公文包面露忧色，“冴岛，我还是觉得合体的事情不应该这样子轻率地公布。”

  “没关系的，长官。”回到工位坐下之前，马古伦出声宽慰。“J-Decker能够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嗯，是啊。”冴岛拍了拍蕾瑟莉亚的肩膀，“何况这是你主持的合体，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我对给自己准备退路倒是很有信心。”蕾瑟莉亚嘟囔着，“采访的事还有些预先准备工作没完成。赶紧忙活去了，警视总监。”

  “哎，也是……”还想再多瞻仰一会建设队天才之作的冴岛十三叹了口气，悻悻地跟在少女工程师背后走出了勇者警署。

  早上七点。勇太来了警署，早早被迪卡度透露过细节的少年踏入房间那一刻也难掩惊喜，稍微晚来了一会儿的勇者刑警挑选了最靠近人行平台那一侧作为自己的工位，落座简单整理了一下桌面。勇太也没能在警署逗留多久，就被冴岛和蕾瑟莉亚联合揪走，去做采访前的培训工作。记者招待会前夕，留在技术开发部简单处理了一些关于建设虎王的技术性事宜，蕾瑟莉亚稍晚一步赶回勇者警署，正好在门口跟气冲冲的东一门擦肩而过。幸而两人除了几次会议上的口角没多余的交集，警视厅副总监直接无视了她走过拐角，蕾瑟莉亚眉头跳了跳，猜是又来找麻烦来了，叹了口气推开警署的门。

  “我错过什么了吗，伙计们？”

  有点预料外的，推开门并没有看到愁容满面的气氛，倒是每个人都容光焕发。四双光学镜齐齐锁定在她身上，帕瓦乔在脑后叠起双手。“没有哦！硬要说的话，你错过了东副总监吃瘪的表情。”他嘿嘿笑了两声，“超搞笑的。”

  “喂，帕瓦乔……稍微收敛点。”丹普逊无奈地训诫道。但是蕾瑟莉亚松了口气，无形之中助长了帕瓦乔的气势。“那家伙吃瘪了啊，那就好。”

  “……”本来还想附和一下丹普逊让蕾瑟莉亚也收敛一点的迪卡度欲言又止，看着有了少女长官助威的功夫刑警气焰明目张胆地嚣张起来，笑了笑摇摇头，决定算了。

  早上八点，由CMN电视台主持的记者招待会如期进行。

  “……接下来要进行的记者招待会中，除了要公开被称为勇者警署的专用设施，据说还会有关于勇者警察的新情发表。”

  东侧空置的长桌被暂时清空，让给来参加此次招待会的一干记者做落脚处。摄像师将长枪短炮聚焦于勇者警察们，人类警员办公区也挤了一排记者，此时正将镜头直直对准作为警视总监出镜的冴岛十三、身后作为技术主任出镜的藤堂俊助，还有冴岛身边一左一右充当左右护法的两名少年。

  比起早早顶着天才的光环于各大国际媒体上公开亮相过的蕾瑟莉亚，勇太显得有点拘谨。

  “连我也要出镜未免太抢风头了。”趁着摄像机还对着主持这场招待会的美裔记者，蕾瑟莉亚不赞同地叹气。她站在靠近藤堂俊助的一侧，藤堂这时也趁四下无人注意，小声接茬：“你是建设虎王合体的工程中必不可少的技术外援，这场采访你是非参与不可啊。”

  “何况蕾瑟莉亚姐姐在这儿，会吸引更多人对迪卡度他们的青睐吧。”勇太转头加入谈话。不过少年的动作实在明显，被蕾瑟莉亚和藤堂一齐使了眼色，连忙站好。

  一名记者直切入题，请冴岛介绍三位建设队的新成员。随行摄像师将镜头转向冴岛十三，但是警视总监婉拒了向他递来的话筒。

  “不用。建设队都是搭载了超AI的机器人，他们自我介绍就行。”

  镜头外的蕾瑟莉亚跟勇太遥遥交换了个没辙的眼色。

  摄像师十分自觉地调转镜头，直对准建设队。离镜头最近的帕瓦乔不假思索大步上前，“那么我先来！”

  第一次公开接受采访看上去倒是没有任何紧张，他十分自然地把自己塞进相框。

  “我叫帕瓦乔，请多关照。”

  帕瓦乔冲着记者们摊了摊手，单手叉腰，表现自然的样子相当上相。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像师们难掩激动地调节镜头，让功夫刑警的身姿清楚地印入画面。望着那黑压压一片各色各式的镜头，他忽然想起这场采访全球直播。或许七曲小学的学生们也正在观看这场轰动世界的直播，想到这里，帕瓦乔顿时来了劲，决定隔空和孩子们打个招呼。

  “七曲小学的弟弟妹妹们，最近还好吗？”提及孩子们他就有点得意忘形，恨不得把脸占满镜头后的画面，眉飞色舞地摇晃着手指跟七曲小学的孩子们打招呼。记者们倒是不在意他这点小小的忘乎所以，毕竟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具有如人类一般思维能力、能够像人类一样表现出喜怒哀乐等各色情绪、甚至彼此之间个性迥异的机器人，还是一个听起来恍如梦寐的命题。帕瓦乔此刻积极的表现正是有力的证明，他的言行举止正将“勇者警察”——“拥有‘心’的机器人”——这一七曲市警视厅所独创的、划时代的夺目成绩，向全世界宣告。

  察觉到记者们热切的眼神，左顾右盼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过于惹人注目，帕瓦乔连忙退后几步拉开恰当的距离。那些人近乎狂热的眼神让他有点不舒服。大抵只是错觉。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冲着记者们笑了笑，也好驱散自己心底莫名浮起的不安。

  勇太从一开始就很拘谨，看到帕瓦乔活络的表现也只是勉强扬了扬嘴角，“帕瓦乔真是的。”

  被长官微妙地埋怨了啊。功夫刑警尴尬地笑了几声，底气不足地转向蕾瑟莉亚，却颇有点意外地看到少女长官打一开始就不妙的脸色又严苛了几分，望着他眉头微蹙。可是却不是埋怨的意思……似乎在忧心什么。那表情一时让帕瓦乔也忘了小小的插曲，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方才心下泛起的不安又倒卷上来。好在丹普逊这时上前两步，拉去所有人的注意力，也为他解了围。来不及细想，帕瓦乔连忙让到一边。

  “我叫丹普逊。”摔角刑警及时开口，一丝不苟的模样很好地把气氛拉回正轨，“我最讨厌拐弯抹角的事。我认为警察是我的天职。”

  他的自我介绍比起帕瓦乔就要简短得多。记者们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刚刚那种被窥视的不安烟消云散，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帕瓦乔悄悄地瞄回蕾瑟莉亚脸上，少女长官这时瞧着丹普逊，却并没有看到她表情缓和多少。功夫刑警松了一半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搏击刑警下一个接过了话茬，“我是马古伦。”建设队的队长素来老成持重，他将右手置于胸前，面对镜头致意。“关于我的资料，如果各位阅读了之前发给各位的杂志应该已有了解。我的讲话完了。”

  总算，眼见蕾瑟莉亚在镜头之外向马古伦微微点了点头。

  马古伦完成自我介绍后退回了原处，等到摄像师大都调转了摄像机的方向，记者们也恋恋不舍地从他们机械刑警身上收回了目光，这才向女孩的肯定报以一望。

  差点以为自己闯了什么祸，帕瓦乔放下了颤巍巍的心。采访之后还是和蕾瑟莉亚小小道个歉吧，功夫刑警趁着摄像师们把镜头转回人类们，偷偷地开了个小差。

  警视总监为这段插曲良多的介绍画上了句点。他向右手边的勇太示意，摄像师们循即把少年刑警摄入画面。头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摄像机位，一张张来自陌生国度的面孔，勇太紧张得冷汗直流。看出勇太局促的冴岛为少年的介绍开启上文，“这位是友永勇太。是给勇者警察下达命令的直属上司。”

  警视总监把手搭上少年的肩膀。

  许多摄像师都迫不及待地拉近镜头，为少年打出了特写；也不乏下方勇者警署工位上的摄像师们端起长焦大炮，将警视厅几名核心人物一同收入画面之中。虽然有些拘谨腼腆，但“少年刑警”的光环足够盖过他在镜头中欠佳的表现。年仅十岁却被警视厅破格录用，国际上不乏对七曲市警视厅这一决策的质疑。可是，“促成奇迹诞生的少年”，诸如此类的头衔加诸于身，也令各界人士把探求的目光转到了这位少年身上。“‘勇者警察’——拥有‘心’的机器人”，自第一名机械刑警迪卡度公开亮相、首战告捷以来，许多媒体以此为题，将机械刑警们的盛名传遍了大江南北。与之一同名扬四海的，自然还有令机械刑警们产生“心灵”的根源；与迪卡度结有深厚羁绊的少年——友永勇太。许多人都十分好奇，其究竟是凭借着怎样的“羁绊”，才能够让具有超强学习能力的超AI的回路发生自主改写，继而创造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奇迹。

  “大家好，我是友永勇太。”

  少年紧绷着脸，严肃的表情映在摄像机画面中，倒是上相，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紧张。

  相较之下——

  冴岛十三向自己的左手边示意。镜头平滑地转向少女。

  天才之名放在今日的采访中有些抢眼。但是，这也是许多人之所以对勇者警察趋之如鹜的理由之一。为了近距离接触机械刑警们、深入了解他们背后的秘密，蕾瑟莉亚不仅不惜亲身远赴东京，甚至居然以与她的专业全然不相干的警部一职入职警视厅，这在各界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此次记者招待会，有不少人是慕她之名而来。

  人还未开口，现场已是相机快门声交替着闪光灯不断，足以证明这位天才少女的名望之高。好在为防喧宾夺主，她在今日的采访将只负责建设虎王合体的部分。

  镜头前的蕾瑟莉亚，随着身边人、还有一众摄像师背后的勇者警察们投来目光，微微昂起头。

  “加拿大‘Velociton’超AI机器人工程综合实验室主任，蕾瑟莉亚·S. 伊德娜。”

  少女抚胸躬身。“为了多方面的学习，现兼任勇者警察队警部补一职。我是勇者警察的另一位直属上司，我的名字，你们都不陌生。”

  这就是勇者警察们第一次见到她在摄像机前的身姿。与往日相处在他们身边时全然不同，淡藤萝色的眼睛纵观全场。又感受到了那种压迫力的气场……这次勇太不再怯场，反而联想起半晌前旁观帕瓦乔与记者们互动，蕾瑟莉亚那时面露忧色。少年也有点担心。

  采访的主角已经亮相，接下来就可以步入正题。警视总监为下一个环节拉开序幕，冴岛十三随机点到一位穿浅蓝色制服的女记者。那名女记者马上举起话筒：“上次采访的时候，据说勇者警察不止进行犯罪搜查，特殊场合还能进行救援行动。目前为止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幸运的是目前还没有。”冴岛十三回答，“需要让这么多成员一起出动的灾害是非常少见的。”

  镜头之外，丹普逊和帕瓦乔手舞足蹈，试图给勇太和蕾瑟莉亚示意。勇太向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蕾瑟莉亚还在镜头里面，只冲他们扬了扬下巴。

  看来建设队是非常迫不及待想要向世界展示合体的雄姿了。不料，下一位记者直直将话筒调转向他们仨——刚刚恢复站姿，若无其事的丹普逊跟帕瓦乔不约而同仿佛出了一身冷汗，站姿笔挺目光游移，还好没被抓包。

  记者一无所觉，目光热切地打量着建设队的三人，直切主题：“我想采访一下建设队。既然你们是以工程机械为原型的勇者警察，又以‘Build Team’冠名，是否你们也能参与进工程建设？”

  这时是身为建设队领队的马古伦点头。“是的。实际上，各位此时此地所身处的‘勇者警署’正是由我们亲手设计并建造的。”他不动声色向蕾瑟莉亚投去一眼，少女长官对他的发言予以肯定，轻轻颔首。“……除此之外，紧急情况下我们还可以承担起一些工程抢险的任务。”

  “勇者警署可是个大工程。”本次采访的负责人，CMN电视台主持人小艾利克斯·马非评价道。

  勇者警署，也是此次记者招待会所围绕的核心之一。“这样规模的工程完全由建设队三名成员承担吗？”

  “当然了。”帕瓦乔抢答，“虽然看上去规模可不小，但是实施起来完全不在话下！”

  “工期合理的前提下，完全是在预期时间内完成的。”丹普逊补充。

  摄像师伸长镜头四处抓拍勇者警署的每处细节，美裔记者冲主机位赞誉地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勇者警察们的实力远超人们想象啊。”

  受到赞扬的机械刑警们努力按捺住笑意，尽可能对镜头展露严肃的神色。

  下一名记者毫不迟疑地把话筒递向勇太。询问的问题是学业课程与紧急案件间的冲突；话筒递到嘴边，伙伴们鼓励的眼神也如期而至。一一扫过同伴们的脸，勇太定了定神。“非常紧急的案件，大部分是要立即出动。“他镇定地为递到眼前的问题予以答复。”不过，因为处理警情而落下的课业还会在之后补上……”

  语毕，少年鬼使神差地偷偷抬眼瞄了瞄蕾瑟莉亚。发觉少女正关切地望着他，顿时端不起架子，冲镜头难为情地笑了。“……之前是这样。但是现在有了蕾瑟莉亚小姐从旁相助，轻松了不少呢。”

  少女微微躬身。勇太双手交叠，冲着无数对准他的镜头腼腆一笑。

  “我还是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嘛。”

  “正是这样。”冴岛十三突然插话，“能否很好地平衡学业与身为少年刑警的责任，也是对勇太不小的一项考验。”话语间，他点出了又一名记者，“这位请？”

  着灰色青果领制服的女记者身材高挑，眉目凌厉，眼色颇具锐气。看起来不是好对付的类型，冴岛上一番话也是在暗中提醒勇太，这一位是他有意挑选来考验少年的。果然，这名记者开口就先发制人：“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尖刻，无意冒犯。”她响亮地阐明，“‘拥有“心”的机器人’这一议题在国际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诚然拥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机械刑警比起单纯的机器人面对复杂境况要拥有更加优越的反应力。但是，就目前为止，”

  “勇者警察们所具有的独特个性，是否在过往任务中成为过妨害？”

  勇太眉头一跳，被女记者的气势吓住，神色肉眼可见慌乱起来，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一干记者身后找向他最可靠的伙伴，迪卡度。

  然而面对这个议题，恰恰是勇者刑警最底气不足。诚然，在过往的数起事件中，他与勇太的友情和羁绊、他对勇太的关心，都为任务最终能够圆满完成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自己忘记人造恐龙“加旺”事件那一次，他所犯下的失误。迪卡度下意识避开了发小儿求助的目光，扑了个空的勇太更显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放眼建设队，三人面露忧色一齐望着自己。这却再没能起到缓解的效果，少年刑警一时语塞。见他神色紧张，蕾瑟莉亚改换了姿态，随时准备切入救场。忽然，丹普逊鲜艳的红色涂装映入勇太的眼帘。那正是、上一次‘潮流’案件的……

  “不。”勇太坚定道，嗓音清脆，掷地有声。“恰恰相反！”

  “如果没有迪卡度细腻的心思、马古伦冷静的头脑，还有帕瓦乔敏捷的思维跟丹普逊坚忍的意志；到现在以来，‘勇者警察’被委派的许多任务，都根本没有圆满完成的可能！”少年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勇者警署，也穿过媒体的麦克风响亮地扩散向世界。

  “他们四人迥异的个性不仅从未成为妨害，相反，正是‘勇者警察’之名能够响彻世界的有力凭依！”

  说到激动处的少年涨红了脸。一旁的冴岛和藤堂听得连连点头。静默间，一道掌声传来。循声望去，是见到少年表现喜人的蕾瑟莉亚率先鼓起了掌。

  虽是由衷之言，却巧妙绕过了记者设下的陷阱，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字句情绪饱满，调动起人们的同理心。可圈可点的表现。

  有了蕾瑟莉亚牵头，冴岛十三也忍不住为少年令人惊叹的现场反应拍手叫好，顿时现场一片掌声雷动。连那名女记者都为他鼓掌，勇太在这一次采访的确十分出挑。

  迪卡度也终于在少年一席肺腑之言的鼓动下，消解了那份萦绕心头的疑虑。把这两人的局促都看在眼里，趁着背在镜头之外，建设队三位不动声色挨到迪卡度身边，各自投来或关切、或宽解的眼色。被同伴们簇拥着的勇者刑警难为情地报之一笑，在同伴们的包围下渐渐安下心来。蕾瑟莉亚都看在眼里。仿佛忽视了自身正置身无数人、无数镜头之间，少女始终紧抿的嘴角这时堪堪见了弧度。

  紧紧挨在一起的勇者警察们往这边看来，迎上她的笑，看起来都有点不可思议，四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明白过来少女长官的忧虑，马古伦一抵肩把帕瓦乔挤到迪卡度身边，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往日里也总与功夫刑警打打闹闹的丹普逊这下可算逮到机会，反过来轻轻给了帕瓦乔一肘击，自己也挨到了身边，不忘拉上领队。回头，理解了女孩用心的搏击刑警和摔角刑警一同冲着蕾瑟莉亚使了个眼色。少女敛下眉睫，赞许地颔首以对。

  掌声渐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相貌老实的男记者递出话筒：“我的问题就有点相形见绌了。我想请问冴岛总监，还有技术主任藤堂先生。”

  “勇者警察的公开宣传中称，觉醒了‘心’之后的迪卡度所发挥出的性能远超预期设定，甚至在许多数值上的表现超出预期设定的几倍有余，而迪卡度的合体型‘J-Decker’更是有着惊人的超高数值。”显然这名记者着眼于技术角度。“那么是否作为警用型号的勇者警察系列，拥有能够比肩许多军用型号的机器人的可能性呢？”

  “嗯……”虽然相貌平平，他问出的问题却十分鞭辟入里。冴岛一时也陷入了沉思，斟酌着语言。藤堂神色严峻地接过话茬。“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夸其词的嫌疑，但是单从数值上而言的话，不错，就是这样。”

  面对着无数镜头，勇者警察系列的技术主任向媒体摊开双手。

  “我们做了比对，也与许多机构合作进行了探讨。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定义为警用型，但现在的勇者警察在性能上的表现实在是出人意料，以至于一些军用机器人都很难与之媲美。”他清了清嗓子放缓讲话的节奏。“但是有一点需要向各位强调。那就是勇者警察计划是为了打击违法犯罪而诞生的，所创造的勇者警察也全部都被严格限制为警用型。”

  “我们目前也还没有生产军用型号的打算。”冴岛十三接道。

  戴着黑框眼镜的记者扶了扶稍微滑落的笨重眼镜，向两名高层人员的访谈致以感谢。冴岛同样对他回礼，“你的提问非常不错，实际上，”

  话语间忽然的转折再一次调动起媒体的积极性，摄像师打起精神，长枪短炮再一次对准了警视总监。冴岛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这个提问，非常足以为这次记者招待会的一个小小的彩蛋环节拉开帷幕啊。”他用目光示意电视台主持人。日语流利的美籍人心领神会，

  “就如冴岛总监所言。这一次的记者招待会除了对勇者警察整体的采访，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记者让出画面。

  不止是媒体的镜头、记者的眼光。沐浴着勇者警察们、还有友永勇太期待的视线，蕾瑟莉亚跨入闪光灯下，选择了一个能让勇者警察们与她一同出镜的角度。美裔记者充当画外音解说道：“这就是天才少女工程师蕾瑟莉亚·S. 伊德娜小姐的限定独家访谈。”

  副机位平移镜头，一列手持采访稿整装待发的记者进入画面。他继续道，“这项专访将对作为专业技术人员加入勇者警察的伊德娜小姐提出三个问题，为了确保专访环节轻量简洁，每一个问题都经过了在场各大媒体严加筛选。那么接下来，就请伊德娜小姐为各位答疑解惑。”

  第一个话筒还没递到面前，现场已是快门声、闪光灯不断。

  自蕾瑟莉亚公开宣布接触机械刑警以来，备受许多人关注的其实并不是她前来进行技术交流的工程师身份，而是她的另一个身份——心理学学者。蕾瑟莉亚“天才工程师”的称号最为响亮也最广为人知，也有许多人因此忽略了她研习心理学的背景，更鲜有人知她也为许多心理学相关的知名机构工作。比起数值上远超各界预期的惊艳表现与应用技术上的独树一帜，勇者警察更受人们关注的，还是那被称为“奇迹”的“心”。“心”其背后的原理众说纷纭，围绕这一议题展开的讨论也接连不断，勇者警察公布不到一个星期内，许多国际组织和机构召开各式各样的会议，从勘透“心”背后的秘密，到“具有‘心’的机器人”所衍生的各种有关社会问题；各界争论层出不穷。有了这一点作为前提，许多人猜测这位拥有多学科背景的少年天才，来到警视厅机器人刑事科其实是假借技术交流的目的，实则要利用其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破解机械刑警之“心”背后的谜团，向公众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这次的记者招待会并不只意味着勇者警察们第一次正式面向全世界，也意味着或许能够揭开他们背后的秘密。因此，这场采访才在各界备受瞩目。

  本想趁机开小差的四位机械刑警惊觉不少镜头把蕾瑟莉亚和他们一同摄入了画框，哀叹没法浑水摸鱼的同时不禁好奇。多数时候，平易近人的少女不曾在他们跟前展现太多锋芒。

  这将是第一次，天才少女在他们面前锋芒毕露。

  “第一个问题。”

  “请问伊德娜小姐：有许多人猜测，东京警视厅公布勇者警察系列的后续型号后，警视厅技术开发部门在超AI机器人这一方面的技术水准取得了你和你的团队的认可。”一名女记者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金发碧眼、五官立体，很典型的西欧人面相。流利的日语在说到英语舶来词时掺带不甚明显的口音。“因此，你们才下定了合作的决定。这是否是无稽之谈，或是空穴来风？”
  先前迪卡度崭露头角之际，蕾瑟莉亚和她的团队还没有对外就勇者警察表现出多么浓厚的兴趣，那时不乏各界反对声音把他们的沉默视作凭依，借以质疑勇者警察计划。但是，自从建设队公开宣布服役，她的团队忽然一改之前的态度，立即投入与日本警视厅的密切合作当中。这一行动出乎不少人的预料，也有很多人被这一意想不到的反转勾起了兴趣，纷纷揣测他们为什么毫不犹豫地与“勇者警察计划”合作。
  技术的因素，并不是少数人的推断。但也有可能这个问题只是旁敲侧击，记者想要借以得到真正的答案。
  “技术开发部的水准的确无可挑剔。”蕾瑟莉亚直面着那一排排镜头波澜不惊。
  少女透过倒影，轮番扫视过身后的四位勇者警察。“放眼世界，日本在类人型机器人的领域素来有超前的理解。警视厅在勇者警察们身上应用了大量自主研发的技术，随着迪卡度的问世，我的团队经过研讨，认为这些技术值得学习。”
  她抚心为礼，直面所有来自不同国家的记者。“建设队的面世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勇者警察系列不会就此止步，警视厅正在为可能存在的勇者警察后续型号的公布与完善做出准备。为了深入了解和接触这些奇迹般的^奇跡の——”
  女孩微微侧身，让开一部分画面，恰好露出身后正想偷偷从桌上摸走一支笔打发时间的帕瓦乔。被当场抓包的功夫刑警惊慌失措地立正站好，背起双手藏在身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蕾瑟莉亚当然亲眼目睹了全程，镜头一角的少女浅浅地笑了笑，不那么明显，在特写镜头下却格外惹眼。
  “孩子^子（Ko）。”她轻声说。音量不足以被麦克风捕获，少女转过身挡住差点当众出糗的功夫刑警，冲镜头报以一笑。
  “——机器人，”直视镜头的眼神如常，“我决定和东京警视厅展开技术合作。”
  “那么就是说，从技术的角度，你的团队已经认可了勇者警察。是这样吗？”
  蕾瑟莉亚缓缓地点头。
  女记者知会地收回话筒。“好的。感谢伊德娜小姐的解答。”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上前来的依旧是一名女记者，身着一袭驼色的西装，熨烫妥帖，淡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最亮眼的标识是朱砂色的耳坠。这一名记者毫不拐弯抹角，直切正题。
  “……认为所谓的‘心’才是勇者警察被冠以‘划时代之作’这样的名誉的关键。对此，你作何看法？”
摄像机前的少女微微抬起下巴。
  “我对此持保留态度。”蕾瑟莉亚委婉地否定了。
  她非常清楚记者的问题意在言外。诚然，勇者警察计划之所以会声名大噪，正是因为迪卡度所拥有的、谜般的“心”。 拥有“心灵”的迪卡度，实战中的表现大大超出了技术开发部的预期设定。这一点，技术部之后在为建设队输入个性数据时，也先后采集过建设队应用上个性数据之前和之后的数值进行过比对，得出了与迪卡度当时一样的结论。拥有“心灵”的机械刑警们，取得了同一硬件条件下，再无出其右的优异成绩；成为了即使是世界顶尖的研究机构也望其项背的奇迹的存在。
  然而勇者警察并不只是凭借着他们独特的“心”才得以站在聚光灯下。他们自身的能力也是无可磨灭的闪光点。生来就被赋予“警察”天职的他们，被冠以“警察”之名守护着民众，同时也被人们寄予深厚的信任；机械刑警们自身出众的能力，决不应当被埋没在狭隘的眼光下。
  “心”固然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但是，勇者警察们自身的能力也不可否定。”
  人类，绝不应该因他们是“机器人”就轻率地低看他们。一样的，妄图参透“心”的谜题；把这最纯粹洁净的灵魂拉下神坛的人类，在她看来……愚不可及。
  “明白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女记者自觉退下半步，向少年天才颔首致意。“非常感谢伊德娜小姐。”
蕾瑟莉亚也对她轻轻颔首。比大多数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的记者来说，这一位已经非常懂得点到即止。与媒体周旋久了，她也更青睐这样的采访者。
话音刚落，一位容光焕发的男记者紧随其后递出了话筒：“伊德娜小姐。”
  这就是第三个提问的开端。蕾瑟莉亚扫他一眼算作默许，记者这才挤进画面。“众所周知，除了工程师的身份，伊德娜小姐还持有心理学博士的学位。”他陈述道。蕾瑟莉亚不为所动。“许多人认为，你和你的团队对外称为技术交流的此行，其实是要借助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破解勇者警察之“心”的谜题。”
  “那么请问伊德娜小姐，你紧急飞赴东京、入职东京警视厅，除了被勇者警察们应用到的技术勾起了兴趣，此举背后真正的原因究竟是？”
  蕾瑟莉亚波澜不惊地转过眼。
  她感受到了。所有炽热的注视中，四道如孩子般清澈的、无机质的视线。
  从她带着那身份而来，迪卡度、还有建设队，就一直在探究着她来到警视厅的目的。恃自己的“心”而备受万众瞩目，那四颗还在成长中，还不成熟的“心”亟待着肯定。被肯定、被定义、被告知自己真正在这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然后为之灿烂地燃烧倾注一生，从萌芽的种，成长为参天的庇荫。“心”是蒙着神秘色彩的秘宝。人类们最想要得到的结果，无非就是勇者警察所谓的“心灵”和个性只是算力强劲的超AI以少年友永勇太为蓝本，模拟演算出的皮囊，就如鹦鹉学舌，徒有其表。此后，公众就会迅速对勇者警察失去兴趣。
  真相与人们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关系，的确是以勇太为蓝本，的确是超AI强悍的学习能力所模仿的镜像；可是在这之上的这颗稚嫩的心，充满生命力地跳动着。
  那块承载着“超AI^{Super Artificial Intelligence超级人工智能}”的一方小小的芯片，透彻地理解了人类的大脑，并复刻出了真正的心灵。在这颗心灵的胚胎里，孕育了灵魂。
  她从来不需要探究这颗非血非肉、却充满了生命力的“心”背后的运作原理。她从一开始，从见到迪卡度的那一面起——就已经参透。但是，她正是为了勇者警察们的“心”而来，不可否认。
  “正如你所说，”
  她看着摄像机漆黑的镜头，从弧面的镜片上见到自己的倒影。此时她关照着的勇者警察们正凝神屏息，注视着她的身影，等待她对翘首以盼的公众，也是对他们的回答。
  不过很遗憾，这位记者正是一位典型的反面案例。虽然功课做得很足，肚里没有什么墨水的采访者让少女兴致缺缺。递到眼前来的提问，虽然心知肚明是许多家媒体联合筛选出来的题目，面对这位记者，她没有打算深入回答。“Velociton”实验室之所以干涉勇者警察计划；她来到警视厅的真正理由，是即使面对机械刑警们也未必可以吐露半分的秘密。
  但是身后那一双双期待的视线……想要就这样走个过场搪塞过去的想法还是打消了。
  至少为她的同伴们留几分线索吧。虽然不是可以明说的理由，也许她的心思敏锐的机械刑警们会有那么一天察觉出她的——他们的用心。
  “我对心理学略有研究。”她也一样使用陈述的语气，“在开发类人形机器人的过程中，运用到心理学的知识也是必不可少。”
  “Velociton”实验室曾也立项研发超AI机器人，这个计划在勇者警察——在迪卡度问世的那一天中止了。所有与勇者警察计划、与迪卡度有关的资料全部寄送到她手中，勇者刑警亲身经历的第一场犯罪事件现场的录像掀起了一波席卷全球的热潮。当几乎全球的人们都在为日本东京警视厅这瞩目的成就欢呼或质疑，“Velociton”实验室沉默地计算着。
  从迪卡度第一次面世到J-Decker合体，实验室收集了这位机械刑警全部的活动表现，观察他的所有行为、与他身边那个关系密切的人类少年友永勇太的互动^{（Interaction）}。对迪卡度——或者说，对“拥有‘心’的机械刑警”这一概念的分析一经完成，“Velociton”实验室原本成立的超AI机器人研发项目紧急终止，原有的团队和资源全部重新分配，实验室停止一切与开发超AI机器人有关的科研活动，密切跟进警视厅的动向。
  直到警视厅介绍勇者警察队的第二队成员——建设队问世。
  “……经过研讨，最终决定为建设队也输入感情数据。”
  “Velociton”实验室成立了新的研究计划。向东京警视厅发出的合作请求得到了回音。蕾瑟莉亚，在不久之后，登上了飞赴东京的专机。
  她对摄像机的镜头微微颔首。

  “关于‘拥有感情的机器人’，一直都是一个国际性的议题。随着勇者警察的面世，把这个尖刻的问题也提到了表面。”
  “你问得不错。我亲身来到警视厅，不止是为了与警视厅的技术开发部合作交流，学习他们的技术。”她的余光瞄到不少记者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只可惜答案要令他们失望了。
  站在摄像机前，面对着全球各领域、各阶级的人们，天才的少女朗声道：
  “——更是为了亲身与机械刑警们相处，了解勇者警察。从朝夕相处中，深刻地理解机械刑警们的‘心’。”
  少年天才——少女长官，慢慢地侧过身。她的同伴们正在身后注视着她，一双双无机质的光学镜难掩惊讶。那是她从未对他们明确提起过的理由，是她飞赴东京、背后真正的原因的冰山一角。
  她迎上迪卡度的视线。勇者刑警是唯一曾经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过的那一个，现如今他没能得到答复的问题，终于见到了眉目。
  她是为了勇者警察们的“心”而来。
  站在人们面前的“勇者警察”沉着而称职，个个都意气风发。也只有在与他们的日夜相处，她才得以看到，这些表面上被盛赞为“奇迹”；肩担着无以比拟的重负的机械刑警们，也有着无数踌躇、迷茫，困惑不解的时候。
  她是在此照料并保护这颗稚嫩的“心”，引导他们完善地成长。
  少女对机械刑警们报之以浅浅的一笑。摄像师们当然不会错过时机，现场的闪光灯连成一片，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连站在媒体镜头之外的勇太，那时迪卡度刚刚问世、自己刚刚当上少年刑警不久，也没怎么见过这阵势。不由得都有点感叹。跟身旁一步远的冴岛和藤堂互对了眼神，三个人乐得逃过媒体的镜头得一会儿清闲。苦了被少女警官选作背景、还着重提及的勇者警察，这时也被一个个镜头追着抓拍。从少女长官的那一席话带来的感动中抽身，四位机械刑警一时应付不来把他们和少女摄入同一个画面的媒体镜头，各个不好意思起来。勇太看了一圈儿，看迪卡度也露出有点忸怩的表情，开始偷笑起自己的发小儿。“真是的，迪卡度怎么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少年的话没被接茬。冴岛两手一抱，瞧着那边的场面很快变成蕾瑟莉亚给机械刑警们打圆场了。“是抱着这样的考虑啊。伊德娜。”
  “这方面还是你比较熟悉，”藤堂对老友侧目，“我完全无从下手啊。”听起来是抱怨的语气，不过他揶揄了冴岛一下。“该多从人家心思细腻的小姑娘身上取取经。”
  “……”冴岛想起自己的策划案拿到蕾瑟莉亚面前，被少年工程师反过来一顿痛批，顿时冒了冷汗。
  虽然对没水平的提问者颇有微词，天才少女的独家访谈最后的环节还是完满地结束了。蕾瑟莉亚的答复刚好也让现场的关注点从她的身上转移回了勇者警察，不再被话筒递到跟前的少女长官乐得清闲。只是刚刚的那一袭肺腑之言惹得不少人密切关注起她与机械刑警们的互动上，摄像师端着的长焦镜头时不时就转向了她。不少偏好把镜头对准勇太和迪卡度的媒体，这会儿也盯住了她。饶是蕾瑟莉亚乐意让世人皆知她爱跟机械刑警们亲近，到这份上也有点无奈。

  应付记者的采访环节非常消磨时间。摄像师的镜头又是四处突袭，一行人不知连轴转了多久。总算，主持这场记者招待会的小艾利克斯·马非即将为提问环节画上句点。

  “那么最后，我想采访一下迪卡度先生。”

  最后一刻成为焦点，迪卡度迎上镜头，身后是伙伴们的目光。勇者刑警的背脊挺得笔直。

  “你拥有感情的原因至今未明，你自身关于这方面有何想法呢？”

  美籍人递上话筒。高大的机械刑警弯起嘴角，笑盈盈地移开双眼。无数台摄影机跟随着他的目光摇移，勇太回应他的注视，这一刻的少年在镜头前展现出了最自然的姿态。

  “那可是多亏了他啊。”迪卡度回答。

  他的超AI涌现回忆。思考回路中无数种情绪交织，温暖。他将电子闪烁于回路中产生的感觉描述为此。他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分辨那些情绪，拜那位少女所赐。他终于能够为自己因友永勇太而诞生的感情下一个定义。

  “勇太对于身为机器人的我，像对待人类朋友一样和我交往，那可能就是我人工智能产生变化的原因。”勇者刑警的视线一直粘着在勇太稚嫩的脸，少年也报以热切的回望。

  “人正是因为与人的相遇，才能互相扶持共同成长，”蔚蓝色的机械刑警似是深有感触，“我的AI要是没遇到作为人类的勇太，或许就无法进化为超AI了吧。”

  “那就是说，超AI是因为与人类的相遇才成长起来的？”

  想来是这样吧。迪卡度微笑着点头。

  勇者刑警的答复为这段漫长的问答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接下来，终于到了万众期待的环节。

  “那么提问时间到此结束了，”冴岛上了一步，“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发表。”

  总算从镜头下解脱了。深受迪卡度那一席话的触动，加上不用再面对咄咄逼人的记者递来的话筒，勇太放松地回想着刚才迪卡度说的那些话。小男孩背着警视总监眨眨眼，兴致勃勃地想找蕾瑟莉亚，看看那位熟知“心灵”之秘的女孩对机械刑警摄像机前的肺腑之言作何看法。那位少女却好像没在这上倾注多少心思，少年适才反应过来，是呀。

  要到她负责的环节了。

  前方，面临无数镜头的冴岛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准备宣告：“其实建设队……”

  “是能够进行合体的！”勇太看准时机抢下话茬。把冴岛惊了一跳，四下张望，从迪卡度到蕾瑟莉亚，包括建设队三人自己都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大家原来知道啊？”冴岛瞧瞧一脸若无其事的勇太，再看看建设队和迪卡度，不可置信。建设小队的三个挨在一起，看他的表情颇有点好笑。媒体面前也不好拂警视总监的面子，见黑压压的镜头逐个转到他们身上，一个接一个地答话。

  “当然。”马古伦首先开口，击碎警视总监心存的侥幸。丹普逊紧随其后，把缘由抖了出来：“分析一下我们的性能就知道。”

  “还是我们告诉长官的呢！”三人中最属帕瓦乔洋洋自得，还扭头瞄向勇太。“是这样吧，长官？”

  “是啊。”勇太枕着自己手臂，给足了面子。

  “老大也被摆了一道啊。”藤堂在冴岛背后调侃。见惯了老友站到媒体跟前一本正经的模样，也就倚仗着还是小孩子的勇太、愿意跟勇太“沆瀣一气”的建设队，才得见这戏剧性的一幕。冴岛还不肯死心，眼色去往蕾瑟莉亚，少女工程师是丝毫不给面子，看也不看他，对着建设小队掩嘴克制地笑。这下好了，原来这帮小子早就私底下通好气了。也不知道是谁带头泄的密。

  “真是的……”冴岛没了辙。整理整理心情，又转向镜头。“话说回来，接下来就让大家看看建设队的合体‘建设虎王’。”

  从勇者警署转移到天台，宽阔的场地正适合展示合体这样的大工程。气氛烘托得到了位，众多媒体的摄像机下，意气风发的建设队迎往蓝天。

  然而万事不总是一帆风顺。合体机构未能如愿接驳，建设虎王的首次亮相以失败收场。事发之际，迪卡度的战术反应十分出色，一个利索的飞扑把勇太和蕾瑟莉亚带出波及范围。烟尘四起，用身体护着少年伙伴的勇者刑警首先是关心勇太的安危。

  “没事吧，勇太？”

  有迪卡度的保护不代表能免于磕碰，机械刑警宽厚的金属手掌也不是软质。勇太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刚刚那一下碰得生疼。瘫坐在地上的少年回应自己伙伴的关心，

  “没事，迪卡度……”

  蕾瑟莉亚黑色的衣袂晃进他的视线，像墨水渗染纸角。年长他一点的女孩被迪卡度护着时是蹲踞着陆，哪里也没磕到。她的一席黑衣像一抹阴影，吞下了勇太最后一息期冀。

  “……但是……”

  他望进那片狼藉卷起的尘埃。建设队的三人跌得远比他要狠；不只是高度的距离。是心。勇者警察们支起身子，脑海里复现着刚刚明明完美运行的合体程序。喜悦荡然无存，媒体异样的眼光落在身量巨大的机械刑警身上如芒在背，顾不上浑身生疼，每个人都开口，想靠运作的发声器吐出点字音好转移自尊心破碎时如鲠在喉的隐痛。

  “怎么会这样？”

  马古伦检测过一遍一遍刚刚运行的合体程序，没发现错误，这结果只让他更自我怀疑。

  “我也不知道啊……”丹普逊也起身。他的检测结果是一样的。帕瓦乔自不必说。

  “可恶，没法合体吗……”

  系统只在最后一刻报错，日志没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只记录下一个”Error”。每个人都是。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媒体也都噤声。只有心思缜密的女孩事先已经替建设队留好了后路，擅长察言观色的电视台主持人也站出来打圆场。

  勇太慢慢地爬起来。在全世界面前丢了颜面的不只是建设队，还有与他们心连着心的伙伴，和最期待建设虎王亮相的警视总监。迪卡度小心翼翼地护着勇太起身，自己才站直了腰。

  蕾瑟莉亚做得很周全，落地漂亮的少女把媒体们引向冴岛和藤堂，一瞬间从警部切换回工程师的角色。

  “许多人对J-Decker合体在投入实战前曾有过的无数测试都以遗憾收场这件事，没什么概念。那么建设虎王未能如约亮相，也许能让你们明白，”即使是把警视总监和技术主任当成了背景，构成画面的三人也足够向各界传达一项信息：这是为勇者警察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她是以东京警视厅的名义在说话。

  “围绕勇者警察构成的合体机器人是技术开发部最新研发的不成熟技术，从硬件设计上考虑不同机型和内部系统的兼用性已经足够叫人心力交瘁，更别提多个软件系统共存兼用可能会导致的隐患。即使是有着超强算力的超AI，想要完美地并联，前路也有的是阻碍。”

  归因于了技术问题。

  站起来的建设队面面相觑，蕾瑟莉亚独有的温柔轻轻粘合他们产生裂隙的信念。也许这能扫去他们心头的一份不安，可是想起她的用心不得报，一个个又躲闪了眼神。

[2]「さすが僕たちのビルドチーム！」

Chapter Text

  采访最后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却足够平安的句点。

  合体工作失败而导致了轻微擦碰，一整个下午在对建设队做出检修中度过，开发部也采集了数据重新进行模拟分析，试图排查故障所在。已经有一阵子仅仅是作为技术顾问旁观研发进度的蕾瑟莉亚，这一次罕见地亲身参与进事后复盘的有关工作。恢复不对外开放的技术区域连轴转到夜晚，修复损伤被要求回到勇者警署待命的建设队三人愁容满面。

  “合体程序完整，硬件、系统也没异常。”什么有效结果都没得到。帕瓦乔怎么也想不通，静不下心，“砰”地捶了桌子一拳。“可为什么就会失败啊。”

  同样精神紧绷的丹普逊被他持续个没完的碎碎念吵得够呛，忍不住出声：“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干嘛啊？”焦躁的功夫刑警调转了矛头，“别因为合体失败对我发火啊。”

  “什么？我的超AI可不会迁怒他人。”丹普逊回嘴。不料这一下惹火了帕瓦乔。

  “你这家伙想打架吗！？”

  帕瓦乔猛地站了起来。丹普逊不甘示弱，当即也站了起来，郁结的情绪似乎找到了某处突破口，两人捏着拳头，充满火药味的视线在空中交锋。心里同样焦躁的马古伦见状出声制止：“你们两个都别吵了。”

  没想到这一下倒是让战火也烧到了他身上。正在对峙的两人齐齐转向他，丹普逊眉板紧皱，帕瓦乔更是毫不客气，直接回敬：“看你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知道了，就是因为你太自以为是，才会导致合体的失败！”

  这下戳到了痛点。马古伦也不耐烦起来，“注意你的言辞！”

  “想打架吗——”

  “都住嘴！”

  迪卡度的开口吸引了三个人全部的注意。见争执就要波及到自己，不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发作，勇者警察的领队无言竖起拇指，点了点身后那张对他们来说十分袖珍的办公桌。

  勇太正趴在桌子上休息。操劳了一下午的男孩不知不觉已在小憩间睡熟，对刚刚发生的争吵浑然不觉。臂弯下还压着有关建设虎王合体的文件，一旁加足了牛奶和方糖的咖啡已经冷掉。

  “再这么吵下去会闹醒长官，要大声地吵请去外面。”迪卡度冷声提醒。

  目光触及少年，争吵的三人顿时偃旗息鼓，最先挑起争端的帕瓦乔和丹普逊垂下了头，马古伦也微垂下眼。“抱歉。”

  “……最受打击的可能就是长官吧。”帕瓦乔喃喃自语，泄气地坐下握住手腕。“让他亲眼看到了那么丢人的样子啊。”

  “还差点害他遭到危险。”丹普逊也垂手坐下，胳膊支在膝上。马古伦也垮下了肩膀，就着桌边靠下。气氛从焦灼中沉淀下来，压抑的沉默吞没了勇者警署。目睹自责的三个人开始对着地面望眼欲穿，迪卡度无声叹息，从未如此期盼少女长官此时能在身边。但蕾瑟莉亚还在技术开发部协助解决今天发生的意外，一时半会也许见不上面。

  “我最开始的合体也都是失败告终。”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死寂。

  仿佛捉到一线希望似的，建设队三人一齐抬头，炽亮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蕾瑟莉亚为他们打圆场时说过的话忽然浮上心间。J-Decker也历经过无数次失败……他们原以为那只是为了安慰他们才说的，却忘了这句话其实有迹可循。

  被同伴们追问、被三道称得上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迪卡度只是垂下了光学镜。

  “我把一切都交给了勇太。”他说。第一次合体的记忆返涌，思绪如潮，超AI重现着当时他的感受。

  “交给长官？”

  “正是。”他回忆着，试着用心去形容那些感受。“静下心来，不想多余的事，只想着勇太。那便是我合体成J-Decker时的想法。”

  他的说法此时对于建设队来说还有些晦涩。还不能勘透其中深意，三个人各怀心事，又一次垂下了头，只是这次不再是为了逃避自责的漩涡。如潮的沉寂再次席卷了勇者警署，但远没有刚才那样滞涩。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从技术部回来的蕾瑟莉亚推门而入。办公室的寂静有些出乎意料，面色冷峻的女孩简略扫视了一周，从每一双光学镜里确认刚才的时间里所有人相安无事。她抱着资料来到勇太的办公桌边，移开冷掉的拿铁，推醒了少年。时针就要指向九点，他该回家了。悠悠转醒的勇太伸了个懒腰，稚嫩的脸上也满面郁结，他小小打个哈欠。

  “九点了，友永。”蕾瑟莉亚从少年肘下抽走那薄薄的一沓资料，纸角已经被勇太在桌边压得卷起。少年看着少女不紧不慢地捻平纸角，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拉开椅子站起来，稍微活动一下浑身酸痛的筋骨。迪卡度已经会意，整理好了桌面，拉开椅子站起来，再把办公椅推回桌下。少年端起凉掉的咖啡递到嘴边刚准备一饮而尽，收获了两道锐利的视线，悻悻陪着笑拿着马克杯打算要去茶水间老老实实地把咖啡倒掉。蕾瑟莉亚给他让开路，勇太推开门走了出去。门闩回位，女孩回过头，就着勇太的桌子理了理文件。

  三双光学镜热切的注目礼没那么好忽视。她抬起头一一对视回去，每一个都在被报以回望的下一秒就心虚地要么看天、要么看地。走廊回响的微弱水声戛然而止，一会儿是少年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勇太推开门，马克杯和他一起回到工位。少年学着迪卡度的样子把椅子推回桌下，冲建设队的三人投去个关切而担忧的眼神。迪卡度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情，他从工位上接下勇太。

  “那么我走了。”他平静地对同伴们说。马古伦点点头，帕瓦乔跟丹普逊齐刷刷地目送他把勇太捧在手心出去了走廊。电梯运作下行，警署的飘窗严丝合缝地关拢，掩去迪卡度在警署楼下变形轰了一脚油门远去的声音。

  他们想起来看蕾瑟莉亚。三个机械刑警和那位女孩对上视线，各自紧张地想从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揣摩出点什么。女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明明是在技术部忙活了一下午。

  她朝三位机械刑警招了招手。“你们仨，跟我来。”

  就这样又点燃一丝希望。乘着电梯来到楼顶，晚风有些凉意，但天气多少已经转暖。夜风鼓动着少女黑色的衣袂，飘拂在风中。建设队的三个安安静静，围绕着少女站成一圈。微风带走了浮躁的心绪，他们全都冷静下来，听候女孩的发落。

  女孩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扬起手里的文件敲了敲，纸篇被风吹得发出飒飒的响动。

  “先说结论，”她说，“参数没有任何问题，你们的身体状况也非常良好。”听起来也许是个小小的冷笑话。这会儿谁也没心思接茬，那三人又齐齐垂下头，面露愧色。

  蕾瑟莉亚卷起那沓资料。它已经没什么用了。

  她搜集了资料，重新研究了J-Decker合体当时的情况。无数次在设备上的模拟不知何故都以失败告终，可是到了最后关头真正面临罪犯负隅顽抗的时候，却在最苛刻的环境条件下成功了。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最后被归因于，与设备模拟不同，在实战中迪卡度会主动配合勇太的行动。

  而转眼建设队如今的情况，恰恰相反。有了J-Decker的前车之鉴，模拟训练时的建设虎王合体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百成功率。结果居然在实践出了差错。

  如果说J-Decker合体取得成功的关键在于迪卡度……或者更进一步，在于迪卡度和勇太之间的联系。

  女孩在三位高大的机械刑警中间仰起头，挨个仔细审视着他们。惯常个性各异的这三位，此时异常默契，脸上清一色挂着不是惭愧、就是自责。蕾瑟莉亚重新思考了一下对策。

  “你们仨。”她说，从三个人中间走出去。马古伦、帕瓦乔和丹普逊这回自觉地站成一排。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

  “听好了，我对你们一个一个说。”她竖起手指。这兄弟仨一个接一个点头表示明白。那么解释的环节就免了，“我重新分析了J-Decker合体当时的情况。”

  如果只把原因归因于迪卡度和勇太之间的感情，那么这范围太宽泛了。这其中应该有一个更深的纽带连接着合体的每个参与者。建设队之间虽然看起来相处得很和睦，其实三个人各自独立，互相对对方的了解都很有限。

  她首先来到马古伦目前。“马古伦，”被她叫到名字的机械刑警与她保持良好的眼神接触。

  “在合体的一瞬间，你的超AI里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搏击刑警顿时头脑一片空白。一旁没被问到的帕瓦乔和丹普逊面面相觑，能有什么想法？一定是想着马上合体成功，就能向世人展现建设虎王的英姿，也更能镇住勇者警察在国际上的门面了。这方面他们仨抱有一模一样的心思，不过被蕾瑟莉亚提前警告过“一对一”谈话，他俩也只能想想，没有插嘴的份儿。

  马古伦踌躇了一会儿。“我想……合体成功了，我们就能让世人见到我们更好的姿态。更信任我们勇者警察的力量。”

  收获更多的信任……这层解释虽然没想到，可他们俩也抱着一样的心情。

  蕾瑟莉亚看起来也陷入了沉思。“还有吗？更深层的、你自己的想法。”

  “……”搏击刑警犹豫一时。“拥有了建设虎王这个形态，我们就能做到更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到时候连防卫军说不定也会对我们刮目相看。”

  “还有吗？”

  “没有了。”马古伦表情诚恳。

  女孩面露难色。她下一个来到帕瓦乔面前，不待她开口，功夫刑警马上抢答：“我觉得如果合体成了建设虎王，七曲小学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看到了肯定会很开心。”他抓了抓后脑勺。神情懊恼。

  “那样子，长官的同学们也会对他肃然起敬吧？”这句话里的“长官”指的当然是勇太。谈心的时候，蕾瑟莉亚会把自己从“长官”的身份里割席出去。

  “那么——”女孩试探道。更深层次的原因，帕瓦乔冥思苦想。“好像没有了。”他如实回答。

  于是蕾瑟莉亚问到丹普逊。摔角刑警一时犯了难，绞尽脑汁，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只想着一定要合体成功，不能丢了长官的颜面。”

  “没想着绫子小姐？”轮到他了，蕾瑟莉亚总算不用费心思拐弯抹角。与其说是不用，其实是不往明了说，丹普逊也猜不到。闻言，丹普逊大惊失色。“绫子小姐？”他重复了一遍，确认女孩不是在拿他开涮。晾在一旁的帕瓦乔这回跟马古伦面面相觑，比丹普逊机灵了不知道多少，两人多多少少好像意识到了点什么。

  “没、没有。”丹普逊不好意思道。“我其实那个时候完全没想到绫子小姐。”

  马古伦犹豫出神，想起了尾上静亚。可是这和合体有什么关系呢？他朝帕瓦乔看去，指望更机敏的功夫刑警能猜出女孩的用意。不幸帕瓦乔也一头雾水，见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对他摊手耸肩，诚然一副毫无头绪的脸色。再一齐把视线投向蕾瑟莉亚，女孩眉头微蹙，似乎思忖着什么，好像有了眉目。但是无论他们仨怎么梳理前因后果，找遍了合体前后每个细枝末节，还有蕾瑟莉亚询问他们的这些话；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还是一筹莫展。

  良久，建设队三人在长久的沉默中如坐针毡。她终于有了动静，这回不是“一对一辅导”，蕾瑟莉亚一一扫视过他们每个人。

  “那么你们先听着。”听起来她对自己的结论也不太确定。但是少女旋即露出了凝重的脸色，“马古伦、帕瓦乔还有丹普逊，”

  三位机械刑警局促地和她保持视线交流。

  “首先，关于合体失败的事情不要再计较了。我已经有了推论，但是需要时间，也需要你们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听到少女有了推论，三人顿时见到了希望；可是下半句话又把他们难住了。

  蕾瑟莉亚本也没指望他们立即就能明白，“心”与“心”之间的联系，需要时间去建立。

  “然后，”她盯着每个机械刑警的光学镜。“你们要好好记着，也可能是唯一对你们的合体能帮得上忙的，我的话。”

  “也许合体的那一刻，你们有着各不相同的想法，”依次审视着每一个。“但是，要相信与你合体的彼此：你们的‘心’是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你们都抱有一样的希望，为了一样的目的而倾尽全力，”

  “在那一刻，你们的‘心’将以相同的频率跳动。”

  三位机械刑警似懂非懂。

  看起来他们还是需要时间来理解，光是这样讲已经无法起到更好的效果了。蕾瑟莉亚决定点到即止，“那么就是这样。记住了吗？”

  “记住了。”异口同声。挨个扫视一遍，马古伦的表情好像有点欲言又止。

  “有想说的吗，马古伦？”

  搏击刑警忖度了一下。“长官……”

  讲到这类他们不甚了解的话题上，上下级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就会自动恢复回来。蕾瑟莉亚已经无所谓，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

  “我还是没有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他决定开门见山。“我们都抱着想要成功合体、想要向世人证明我们的心愿。难道这还不够吗？”

  这样的问题就必须要由马古伦来问。丹普逊抹不开面子，帕瓦乔的表达容易跑偏。建设小队的领队理性的头脑让他轻易概括出了萦绕心头的问题，蕾瑟莉亚也欣然应许。不过这个问题……该如何解释是好呢？

  她摇了摇头。“想要取得成功、想要向人证明自己，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那是你的头脑经过筛选得到的捷径，能迅速让你从得到的荣誉与赞扬中获得满足。”

  女孩以手抚心。

  “如果要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不妨静下来听听自己的‘心’想要什么，再请‘心’去听听其他人的‘心’在诉说什么吧。”

  三位机械刑警互相交换了困惑的眼色。到现在为止，蕾瑟莉亚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听来都像雾里看花，背后的用意好像就摆在眼前，然而看得见、摸不着，怎么也参悟不透。

  这样的话对他们来说想要了解还太早了；但是只要等到他们能够理解其中深意的时候，那时的感受，就会深深扎根在他们的“心”之中。

  蕾瑟莉亚是抱持这样的考量。

  谈话就这样扑朔迷离地结束。领着建设队乘电梯回到勇者警署，迪卡度和勇太不在，偌大的房间安静得不同往常。万幸有过与少女长官的谈话，寂静的室内，气氛早已褪去了之前的焦灼。蕾瑟莉亚在工位坐下，手上卷成筒状的一沓资料随便撂在桌上。她歇了口气，把这卷纸拿起来，反面再卷一遍。稍微平整了点儿的一沓纸被她塞进桌角的书夹。女孩在桌上支起肘。今晚就先坐镇警署，有人见到建设虎王出师不捷，已经打起算盘来了。

  因建设虎王合体的事情操劳，与迪卡度一起回家的路上，勇太不觉又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迪卡度泊入友永家的车位，还没睡醒过来。蜷缩在巡逻车前座里的少年即使在睡梦中还是眉心拧结，小小的身体又还没像蕾瑟莉亚那样习惯彻日高压和连轴转，这时脸色看上去有点憔悴。两个姐姐也就没有叫醒他，本来打算让他先这样安安稳稳在迪卡度的车内歇息一晚。可是没能在家待上多久，凌晨，少年还是被警察手账的一通报警惊醒。

  勇者警察收到了来自宇宙开发机构发来的紧急求助，其建设于加拉帕哥斯群岛，通往外大气层的轨道升降机出现毁灭性的电气故障，经过一整日的挽救没能起到效果。升降机预计将在4小时后发生爆炸，其整体预计将在6小时后完全垮塌。

  “但是要怎么做呢？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倒下来。”

  收到警情的勇太听说需要J-Decker出动，婉拒了蕾瑟莉亚一人代劳的提议，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好在下午小憩的那一阵还有在迪卡度车内打盹，少年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凌晨作业不至于太难熬。听完冴岛的案情简述，少年一时犯了难。

  “看一下这个。”冴岛从另一端调出宇宙开发机构给出的解决方案以及相关文件，全部展示在勇者警署的大屏幕上。坐在远端的蕾瑟莉亚喝了一口咖啡，按了按眉心。

  为了解决这场技术故障导致的灾难，宇宙开发机构提供固体燃料火箭引擎，准备请J-Decker把这些火箭装上轨道升降机进行逆喷射，最大程度上减小升降机垮塌到地球表面上时的冲量。

  “那么就是说，”勇太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对高速倒下的轨道升降机，”少年倾斜笔杆，用手指抵住铅笔近桌面的一侧，尽力模仿自己理解中冴岛所叙述的情况。“从这里施加推力让它慢慢倒下吗？”

  “就是这样。”冴岛予以了肯定。无聊的帕瓦乔趁机伸长了胳膊起哄，“不愧是长官！真聪明——”

  勇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气氛好容易松快了点儿，冴岛十三也默许了这段小小的插曲，只是很快把话题拉回了正轨。“天一亮就会对所有将会收到灾害的赤道上所有都市和太平洋沿岸地区，发出避难命令。勇者警察也立刻出发！”

  “了解！”少年刑警们牵头，机械刑警们起立敬礼。

  考虑到时间紧迫，宇宙开发机构包揽引渡工作，调用了一艘油轮用以乘送勇者警察，但迪卡度决定直接合体为J-Decker，随乘载建设队的油轮一起飞往目的地——加拉帕戈斯群岛。路途遥远，落地之际距离轨道升降机电力系统失效仅剩2小时。

  “多谢你们勇者警察的协助。”发起求助的轨道升降机项目负责人福鲁卡博士与勇太握手致意，也不免把好奇的眼光投向了蕾瑟莉亚。有名的超级天才这会儿面色凝重，看起来意不在此。于是没有过问。

  “那些就是逆喷射火箭吧？”勇太看看那些落地正在卸货的集装箱，近距离之下，火箭引擎远超他想象的宏伟，一时也忘了紧迫的任务，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

  “距离轨道升降机的倒塌还有两小时，”福鲁卡皱着眉道。

  “快走吧，长官。”J-Decker催促满脸新奇观察着逆喷射火箭的勇太。少年回过神点了点头，与身畔的蕾瑟莉亚交换视线。明白勇太的目光意有所指，女孩回给他一个足以令人安心的眼神。

  没有收到任何示意，此时的建设队心中腾起不安。眼看着勇太即将和J-Decker一同出发，丹普逊捏紧拳头试图表明决心，“长官，我们也……”

  “建设队在此待命，”少女长官回身挥手，制止了摔角刑警的话头。“协助J-Decker。”

  “但是……”帕瓦乔往前上了一步，想再辩解辩解。马古伦在心底叹了口气，清楚争辩不会改变结果，也上前了一步，止住他的话头。“遵命。”

  功夫刑警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那其实只是最后的挣扎，他们每个心里都清楚。建设队的三胞胎目送勇太跑向J-Decker，少年眉目间一扫之前的忧虑，清亮的嗓音乘着海岛的风飘得很远。“J-Decker，开始工作吧！”

  似乎是被他的心情所感染，J-Decker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OK，长官。”

  勇太的开心并不是没来由。比起多数有着火并需求的紧急案件，这种委托虽然枯燥，但是总比战斗要好。至少不用为迪卡度会否遇袭而担惊受怕。

  少年总是抱着乐观的态度，相信时间充裕，相信他的迪卡度——他的J-Decker，能在两个小时的时限内完成任务。

  J-Decker扛起一台引擎，启动推进器升入空中。破空声中黑白色调的合体机型飞往湛蓝的天际，身形逐渐缩小到一个小小的黑点。勇太跟随福鲁卡博士去往了监测室，建设队三人不约而同低下头，蕾瑟莉亚还在他们的身前没有动。

  “长官……”

  马古伦还是开了口。他为刚刚截断了帕瓦乔的话头抱有歉意；他们是一同诞生的三胞胎，最清楚彼此的心意。即使知道最后的结果也许并不会改变，哪怕是一丝希望，他们也绝不放手。但是，脑海里组织好的慷慨陈词谁也没有底气说出口。“能够合体就能够帮上J-Decker的忙”，可他们并没有信心。

  海风吹得蕾瑟莉亚的衣袂飒飒鼓动。少女半长的短发被吹乱得遮挡视线，她拨开头发，为了避日戴来的黛色墨镜掩着她的眼睛。借着变色眼镜，女孩得以逆着日光直视高耸入云的轨道升降机。

  “这个任务很轻松，”她一手叉着腰，不怎么紧绷。“不要合体也没什么。在这里吹吹海风不是挺好的嘛？”

  建设队的任务就如她所言那么简单。他们只需要等待J-Decker返航，从地面把推进器隔空丢过去，再继续等待J-Decker把推进器搬走、安装之后的下一次返航。这时的周围没什么人，放松下来的蕾瑟莉亚又恢复了一贯随意得令他们头痛的态度。但是这时候也不好说究竟少女长官是在宽解他们，还是真的觉得轨道升降机的垮塌是件小事。

  “我反正没觉得好。”帕瓦乔小声抱怨。听到这话的马古伦不悦地皱起眉板，正想劝诫一番，被女孩一声非常刻意的咳嗽打散了酝酿中的话。低头一看，被顶撞了的少女长官反而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还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张嘴。马古伦一时语塞。

  再想起蕾瑟莉亚在勇者警署楼顶对他们嘱咐的那席话。越来越弄不懂少女长官在想什么了。

  “哎、回来了！”旁边的丹普逊呼道。来不及再细想，马古伦和帕瓦乔连忙各自就位。由帕瓦乔和丹普逊合力举起推进器来，抛到半空，降下来的J-Decker从空中接下，背过身又呼啸着飞走了。

  事情进行得本来还很顺利。虽然不甘于现状，身处任务中谁也不好打破平衡，建设队默默履行着他们的职责。蕾瑟莉亚看起来很乐得清闲，但是建设队的三位并不抱持同感，一想到升降机垮塌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谁也不敢放松。

  要是能帮上J-Decker的忙就好了……

  始终有这个想法萦绕心头。从监测室传来了发生意外的消息，电力系统比预期早地过压了。升降机远在大气层外的动力系统距离崩解还有2分钟。

  看到了机会的建设队马上向蕾瑟莉亚请求下达合体指令。少女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可是也没拒绝。女孩一个个审视过他们三人的脸，从三双光学镜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焦急。

  说不定可以一试。可是直觉好像没有十成的把握。

  正在监测室的勇太忽然收到了蕾瑟莉亚拨来的通信。少年来到窗口，看到建设队正围着那位向他拨来通信的女孩。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他接了起来。

  “勇太，”蕾瑟莉亚的声音非常平静，“接下来要再一次尝试建设虎王的合体。”

  合体？这时候？在这儿？

  少年满腹疑惑。没等他问出个为什么，女孩又补上了下句。用压低了的声音，大概是怕外人听到。“大概会失败。做好准备了。”

  然后就挂掉了通信。非常……蕾瑟莉亚的风格。男孩困惑地看看手里的电子手账，又看看窗外。

  “好了。”切换到合体呼号模式，蕾瑟莉亚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电子手账，面前的三位已经整装待发。

  “就别往海面上去了。”她嘱托道。建设队一齐点头答应。“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非常洪亮的答话。

  蕾瑟莉亚点点头，扬起电子警察手账。“Build Up- Build Tiger!”

  仍是与上次如出一辙的场面。不出所料以失败告终，幸好有上次失败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失败建设队没再受到什么大的损害。从监测室见证了整个过程，勇太也跑了出来和四个人汇合。

  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又突然收到了轨道升降机引擎爆炸的示警。不过是前后脚的工夫，位于海平面上轨道升降机的基部已经发生了内部爆炸。这是整个结构崩溃前的预兆。产生的冲击波一路蔓延到勇者警察们所在的滩涂，万幸有蕾瑟莉亚的嘱托在先，建设队在陆上试验合体，免去了落水被这场爆炸波及的危机。推进器的安装任务就此不了了之，一行人转移到了海上监测平台。

  工作人员对开始垮塌的轨道升降机接下来的路径进行了模拟演算，屏幕上展示出演算结果，没能安上逆喷射器的前端将折断并坠落，直接撞向海面。产生的海啸会对太平洋沿岸造成巨大的损害。此时距离升降机末端折断还有3小时，经过多方商讨对策，决定在轨道升降机即将折断的末端部分掉到地球前，尽可能将其击碎成能够被大气层烧毁的碎片。被委派执行这个任务的，无异是J-Decker。

  穿越外气层到达位于外太空正在垮塌的轨道升降机顶端，J-Decker拔出了配枪。“一切就绪。”

  勇太担心建设队，把指挥权暂时移交给了蕾瑟莉亚，跑出去和那三个人谈话去了。代替勇太接管J-Decker的指挥工作，通过海上移动平台对升降机的实时监测，确认工作条件良好，少女对保持通信频段的警察手账应允：“可以开始了，J-Decker。”

  得到了J-Decker的应答。蕾瑟莉亚从瞭望窗看出去，远远的听不见建设队在和勇太说些什么，但看他们的肢体动作，想来还在为合体的事争论不休吧。

  过了一会儿，勇太回来了。

  小少年匆匆地跑进监测室，这里一切正常，至少蕾瑟莉亚的脸色很平静。他放下心来，“蕾瑟莉亚姐姐！”

  女孩答应了一声。下意识往窗外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建设队的踪影。没注意蕾瑟莉亚诧异的眼色，勇太盯着屏幕上展示的实时监测情况，自顾自地解释：“我让马古伦他们回警视厅接受修理啦。”

  “原来是这样。”少女了然。

  又过了一会儿。接建设队送回日本的船只早已消失在海平线，蕾瑟莉亚的注意力一直游移在危难之外，看起来对这场灾难可能会造成的重大损失毫不关心。这会儿突然叫出声：“遭了！”

  “怎么了？”勇太一直在她身边，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轨道升降机出了状况，可是看看报告，好像没什么异象。再看蕾瑟莉亚，女孩一脸懊恼。“我忘了！警视厅那帮混蛋早就打好算盘要借着这次建设虎王合体失败的风头大肆发挥。”

  跟摆在面前的危机比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过这个年纪一时还拎不清楚真正的轻重缓急，勇太看她焦头烂额的脸色，一下子关心则乱，也跟着急了。“那可怎么办？建设队他们……”

  刚才站在眼前，建设队三人的自责、惭愧还有懊悔他可都看在眼里。伙伴们心里难受，他也跟着难受；这种时候要是被人借题发挥，对建设队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蕾瑟莉亚掉头就往外跑，“我赶紧跟回去！”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踪影。

  “那J-Decker这边就交给我了！”勇太对着敞开的大门大喊。也不知道绝尘而去的那位少女听没听见。

  从瞭望窗口，少年遥遥看到一艘船离开了海上监测站。那想必就是蕾瑟莉亚搭乘的船只了。身负任务没有办法抽身，勇太只能祈祷建设队顺遂。船只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如今的海面还风平浪静，少年紧张地攥住手中的电子手账。希望能一直像这样平静下去……如果任务顺利，在最后，升降机坍塌的主体只会造成直径约40公尺的影响。而折断的末端在大气层燃烧，将在白日的晴空下产生绚烂的“流星”群。

  怀揣着忐忑，勇太坐立不安地度过了2个小时。

  另一面，蕾瑟莉亚如期回到警视厅，可惜晚来一步，建设队已经被委派去疏散民众有一阵子了。带着怨气回来的女孩扑了个空，看着对建设队下发这个命令的警视副总监东一门洋洋得意的脸色，眼看两人气氛就要剑拔弩张起来，冴岛连忙把蕾瑟莉亚拉走。

  来到了勇者警署的天台，警视总监自己也能从漩涡中抽出身来透透气。在加拉帕戈斯群岛折腾了一天有余，当下已经快要临近日暮西斜的时候。错过了口角的蕾瑟莉亚环抱双臂，脸色非常差劲，眼神也异常冰冷，不知在忖度什么。但更大的危难当前，也不好让警视厅里发生冲突。

  实话说，在建设虎王这事上，警视总监自己也不好受。难得有立场跟这位少女站在一边，冴岛清了清嗓子。

  “伊德娜小姐。”

  一下就听出他有话要说，女孩姑且是暂缓了态度。“什么事？”

  冴岛十三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在建设虎王这事上……”

  跟这位女孩推心置腹是不是个好抉择，警视总监自己是没有推论。但总之涉及勇者警察的事情，她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何况，一些话，冴岛只能指望对她说才能得到结果。东一门跟他立场相悖，藤堂只能是不理解但尊重；勇太自不必说，少年虽然容易被警视总监一腔热血调动起来，到底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有些事他还参悟不透。

  关于勇者警察的话题，能给出独到见解的，在这里就只有蕾瑟莉亚了。

  “……唉，我想，‘那多酷啊！’于是就头脑一热地放手去干了。”倚着栏杆看下面的大路，沿街前去避难的车流水泄不通。“你说得不错，在建设虎王的事情上我确实欠考虑。”

  冴岛站起身来，望望蓝天。“光有一腔热血不能成事。哪怕是能创造奇迹的勇者警察也不行。”

  旁边抱臂而立的蕾瑟莉亚耸耸肩。少女沉默了一阵子，自己推心置腹的冴岛也重新回顾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肺腑之言，愈加觉得对着这件事一筹莫展。于是也没有了下文，那少女却不悦地撇嘴。“我远赴东京，就是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的。”

  冴岛诧异地投去视线，蕾瑟莉亚迎着他的眼光扯起嘴角，一副颇有点鬼灵精的笑。“建设队的那帮小子也真是的，俗话说好事多磨，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天天看蕾瑟莉亚挨个儿宽慰勇者警察们，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轮到自己身上了。冴岛十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往日里见多了女孩拉着脸指着他的企划案对他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多加指责、言辞激烈，差不多习惯了这位少年天才苛刻的个性。现在竟然有点无所适从。

  “他们也是急于帮上J-Decker的忙嘛。”他说。没辙地双手插在裤口袋里。“不过急于求成可不好。”

  “大叔你也是。”女孩接茬。冴岛被她这个称呼戳了脊梁骨，垮下脸来。一想虽然蕾瑟莉亚确实谈吐成熟、行事老成，少年天才名扬在外的女孩其实只有14岁。但被叫“大叔”还真不甘心啊……

  可少女也就是开这么一个小玩笑。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勇者警察是不成熟的‘孩子’们，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他们还请你们慎重。”

  这句话是对他警视总监的身份说的。也在警告东一门的事。冴岛心里一清二楚，他没作声，默默点了点头。

  蕾瑟莉亚是个外交手段过硬的人。和那些醉心于科研的科学家不一样，她不止是学术天才，恐怕还常常游走于名利场上，见惯了人情世故，也善于利用她的“资源”。从一开始，因勇者警察的面世而有点飘飘然的警视厅当时轻率地同意了合作，就算是上了她的套。她的团队给警视厅提供了雄厚的技术支持和规模不可想象的科研资源，其远扬在外的声名还吸引来了大量的投资。蕾瑟莉亚本人也给足了面子，远赴东京亲自坐镇，为了他们亮相国际在背后支撑。主持建设虎王合体的工程也是为了给他兜底，前一日的记者招待会要是没有她出面撑腰打圆场，这颜面免不了丢到大江南北。

  这样丰厚的价码，当然需要东西交换。蕾瑟莉亚给出的初步条件很简单，她要全面参与进勇者警察的开发工作当中，收集有关的数据。警视厅方面本来想和她的实验室签署协议，待到勇者警察计划趋于成熟，就开展国际合作项目。她的实验室将第一个拿到勇者警察完整、全面的一手资料，凭借这些资料，她的实验室能够完全自主开发属于他们的勇者警察，很可能也将开创勇者警察队在全世界警察部门列装的先河。

  这可是一项不小的成就。但他们对自主开发新的勇者警察这件事似乎兴致缺缺，“Velociton”实验室还没有提出具体的交换条件，他们的说法是，要看伊德娜在东京收集到的样本到最后将决定他们需要什么样的资源。

  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啊……

  想法到了这里，突然被打断了。

  闲适的谈心时间到此结束。返回警署大厅，不知出外经历了什么，建设队的三个人又重整旗鼓，这回既不同前两次的浮躁，每个人的表情都沉着而凝重。

  蕾瑟莉亚跟在冴岛十三背后踱进大厅，正听见东一门反问：“要求出动许可？”

  “我们想再一次回到出动现场。”

  站定在冴岛左肩旁，蕾瑟莉亚抬起头见到丹普逊坚定的眼神。帕瓦乔接腔道：“绝对能合体成建设虎王！”

  丝毫不为所动，东一门瞥向一旁的冴岛十三。“你怎么打算，总监？这次他们再合体失败的话……”

  视线短暂地越过冴岛瞄了一眼蕾瑟莉亚。很好，难缠的异国少女看起来心情不温不火。

  “……就辞去友永勇太的警察职务，如何？”图穷匕见。

  虽然拿伊德娜无计可施，能把友永勇太踹下台，勇者警察队就不会存续太久。即使不能抹消掉这些计划外的失误，能扼杀他们的未来就能把事情收回控制范围。东一门是这么考虑的。

  至于伊德娜……她的团队也是盯着勇者警察身上应用到的技术，特别是那个被以他为首的团体视为勇者警察计划开发过程中重大失误的超AI。新庄健，他的大学同学，曾经是警视厅机器人刑事科原先负责开发勇者警察搭载的AI的工程师之一，反复警告过对于现在这些超AI的不看好。但警视总监冴岛十三一门心思地坚持，他们这些声音也没有发挥的余地。想要瓦解勇者警察队的想法，也只能是天方夜谭。

  实在拿不下伊德娜，到时候把现役这些勇者警察全都拱手相让也不失为一种对策。

  反正已经是瑕疵品了。

  想到这里，警视副总监观望了一下少年天才的脸色。对于他的宣告，这位难缠的女孩没什么波澜。这也是东一门为数不多的把握之一，“Velociton”实验室只关注勇者警察，对友永勇太毫无兴趣。如果要针对友永，只要确保那些机械刑警始终在伊德娜的监视之下，她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几率会插手这件事。

  至于针对友永可能造成的损失，用勇者警察从伊德娜的团队那里换得的资源，填补起这块空缺绰绰有余。

  对警视副总监的考量一无所知，建设队只关注到他宣告的表象。警视总监还在深思熟虑，藤堂也在问他的意见。涉及友永勇太的事情，蕾瑟莉亚不好干涉，此时正在一旁观望。

  终于，冴岛下定决心。

  “马古伦、丹普逊，帕瓦乔。”三位建设队的成员被吸引来目光。“你们有信心吗？”

  “有！”三人齐声。

  “好。”冴岛从容不迫，“准许你们出动。”

  早就等候多时的蕾瑟莉亚扬起警察手账，“跟我来，建设队！”

  “是！”

  目送蕾瑟莉亚领着建设队快步消失在门外，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藤堂不可置信。“老、老大？”

  看起来冴岛十三还是有自己的考量。警视总监转过头，迎上东一门胜券在握的目光。

  “东，”他沉声道。有了刚才和蕾瑟莉亚一番洽谈，他决定正视起自己意气用事造成的局面来。东一门怀着什么样的考量，他不是没数。但是对于勇太……

  这是他的考虑不周，其后果绝不可能让勇太来承担。

  “如果他们无法合体，到时一切责任我来承担。”

  警视厅外。

  仍然是勇者警署的天台之上，建设队的三位等候着少女长官的命令。一旁的大楼内，警视总监他们正等着看这次合体的结果。蕾瑟莉亚握着警察手账。女孩冷静地扫过每一位机械刑警的面庞，三位机械刑警此刻表情坚毅，已经完全褪去了前两次合体前窥见的浮躁。

  她缓缓地点头。手账翻开，展示着合体呼号模块。

  “Build Team.”她扬声问面前站成一排的三位机械刑警。“我之前对你们说的话。你们都明白了吗？”

  马古伦上前一步。“我也许还没有完全勘悟。但是，我想，我们抱有一样的心情。”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坚定地看着远方，高楼林立间露出的天际线。

  更往上的蓝天之上，J-Decker正在孤军奋战。

  “语言能够传递的东西实在是太匮乏了。”帕瓦乔跟上前。“用‘心’来聆听同伴的心声，我们有努力地在做！”

  最后一个是丹普逊。他站到帕瓦乔肩旁：“抱着相同的期待，我们的‘心’，能够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好。”少女没有多事。手握的警察手账举过头顶，合体呼号模式的屏幕上，显示着建设队三个人、以及他们的最终形态建设虎王的图示。

  “Build Up, Build Tiger!”

  轨道升降机的末端比预想中早的折断了。J-Decker躲闪不及，被坠落的残骸挂到飞行翼，撞了个趔趄。听到通讯另一端传来的异样，勇太焦急起来。“怎么了，J-Decker？”

  “啊，刚和轨道升降机撞了一下。”J-Decker回答，正要回到任务中，被右侧飞行翼的异常吸引了注意力。

  “飞行翼出问题了……飞行能力有所下降。”

  “哎！？”勇太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在旁监测轨道升降机状况的福鲁卡脸色一变，十分担心这状况会影响到破坏轨道升降机残骸的工作。不待他张嘴说点什么，少年手中的电子手账忽然亮起了通信请求。

  发起人是蕾瑟莉亚。看到这熟悉的姓名，少年不知怎的安心了不少。可是想到不久之前那位女孩赶回警视厅的缘由，又惴惴不安起来。一边祈祷少女拨来通信是为传递捷报，勇太一边忐忑地接起了通信。

  “勇太，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少年一时语塞，头脑里迅速过了一遍刚刚发生的状况，把它们整理成句。“轨道升降机的前端比预计更早地折断了，J-Decker受到了波及……”

  话音未落，那位正在外太空执行任务的合体机亲自插入对话。J-Buster的攻击几次与倾倒的残骸擦过，抱着微渺的希望尝试数次之后，得到了无奈的结果。“没办法平稳飞行……瞄不准啊！”

  来不及正在海上监测平台的勇太和福鲁卡博士两人张口，反而是那位此时并不在场的少女穿过通信先声夺人。

  “我了解了。”少女的声线一如既往沉着冷静。被眼前事件的发展牵动着心弦，勇太听到她波澜不惊的嗓音仍然小小地产生一丝仰慕。要是自己也能够这样临危不乱就好了啊……

  “J-Decker，其他部位有没有受伤？飞行翼的伤势怎么样？”

  即使是轨道升降机即将倾塌这样的危难当前也毫不在乎，蕾瑟莉亚还是更关心J-Decker。她的问话不知有怎样的魔力，哪怕是眼瞧着升降机前端坠落，焦急万分的J-Decker，听到她关切自己，也鬼使神差地平复了许多。“不用担心，只是撞到了飞行翼。外部装甲出现了破损，应该是里面的线路给撞坏了。”小擦小碰而已。麻烦的就是被影响了机动性。

  “那就好。”既然伤势不严重，那么她就放心了。

  蕾瑟莉亚的那边通信有着不容忽视的风噪。哪怕这时被紧急的状况拉去了全部的注意力，勇太这时心里起了揣测，莫不是她已经带着建设队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我已经和建设队在赶回来的路上，”少女的下一句话马上印证了少年的揣测。勇太放下始终提着的那一口气，可是萦绕心头的一点阴云始终不散。即使建设队已经整修完毕，没有飞行能力的他们回到现场也是无能为力呀。只有合体成建设虎王才存在转机的可能。

  少年一怔，忽然福至心灵，难道说……

  “马上就赶到了，长官，看我们的吧！”

  话音刚落，负责监测海面情况的监测人员报出喜讯。勇太连忙顺着他们的指向跑出监测室，放眼海平线，远方的天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缓缓接近。天光下，这个影子慢慢接近，那是——

  “建设虎王！？”勇太又惊又喜，就差跳起来。

  不知何时居然已经成功合体的建设队在海上监测平台驻足。比J-Decker还气势恢宏的合体机型俯身，张开手掌，蕾瑟莉亚跳出了他的手心。勇太正好迎到面前，少年惊喜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台高大的机体。“成功了呀！”

  站定的少女回头挥挥警察手账，“快去协助J-Decker吧，建设虎王。”

  “收到。”暖色系的合体机型逆光颔首，推进器发动，平缓升空。等到穿越了对流层，加大推力迅速在视野里远去了。来不及庆祝，勇太马上拉起蕾瑟莉亚跑回了监测室。不到一分钟，显示屏上出现了建设虎王的身影。接替J-Decker的工作，时不待人，建设虎王不假思索亮出了最大杀器。

  “指挥系统由我负责，”临危不乱的声音是马古伦。

  “能量输出的调节就交给我。”丹普逊信心十足。

  “运动性能看我的吧！”最迫不及待的无疑是帕瓦乔。

  拿下十足的把握，正好又有J-Decker旁观，建设小队的三人跃跃欲试。猛虎加农炮^{Tiger Cannon}威力慑人的光束一击解体了大型残骸。建设虎王活跃的表现下，轨道升降机的折断的末端粉碎成了无数碎片。

  “好惊人的力量……”连福鲁卡都为建设虎王的表现惊叹。

  勇太保持着与J-Decker的通讯，同时借用蕾瑟莉亚的警察手账保持和建设虎王的联络。“建设虎王！要注意，差不多要到大气层了。”

  建设虎王简短的回复从警察手帐里传出。画面里，轨道升降机的碎片还有一截看起来体积非常危险。不过一眨眼，在建设虎王的猛虎加农炮下，它也粉身碎骨。残骸如雨，被引力牵引回地球。穿过大气层，它们即将在燃烧中形成夜幕下绚烂的流星。

  勇太这下高兴得跳了起来。“成功啦！”

  此时天色已昏。海面上的天空比城市澄澈，闪烁的繁星铺满天顶。勇太站在船舱门口仰望，天边两个闪耀的亮点逐渐靠近——是建设虎王和J-Decker，他们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两位合体单位在甲板上方减速着陆。

  “欢迎回来！”勇太一路跑来，向着他们伸开双臂。“大家做得太好啦！”

  “多亏了建设虎王啊。”J-Decker瞄向身边的建设虎王，语气毫不掩饰笑意。

  “长官，让你们担心了真是抱歉。”

  “终于能合体了！”

  “嘿嘿，怎么样，很帅吧？长官？”

  从建设虎王一个单体里传出三种声音，还真有点叫人无所适从。勇太上上下下又仔细把新的合体机型端详了一遍，特别注意了胸口的那个虎头，选择了答复最后一个说话的帕瓦乔：“嗯，超帅哦！”

  但是那个虎头是哪里冒出来的啊？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又把这事忘到了脑后，“不过，你们是怎样合体成功的呢？”

  “记者会的时候某人说过的。”建设虎王回应，语调带着揶揄的笑意。“超AI会随着与人的相遇而成长啊。”

  勇太似懂非懂。蕾瑟莉亚接茬笑道，“某人——”她暗示地看看J-Decker。

  素色的合体机眼神游移，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少女也没能逃过一劫，建设虎王又蹲了下来，这回是帕瓦乔的声音。“还有，另一个‘某人’对我们说的，要用‘心’去聆听伙伴们的‘心’喔。”

  夜幕这时已经降临。繁星铺开在天穹之顶，星河璀璨。第一次听到蕾瑟莉亚的这句话也是在夜幕下，那时身处城市中央，背靠着耸立的高楼，天幕是漆黑的墨色。

  勇太没听过他们的这段对话，刚刚因建设虎王揶揄J-Decker的那句话而颤动的小小心脏慢慢地平复下来，少年好奇地转向蕾瑟莉亚。女孩眉头微蹙一副没辙的模样，绕过了这段话题，隔空对着高耸的建设虎王合体指指点点，假意数落帕瓦乔：“你啊，就会学我说话。”

  “嘿嘿，长官你就说，是不是吧！” 以建设虎王之姿出尽了风头的功夫刑警得寸进尺。

  蕾瑟莉亚束手无策。

  危机解除，欣然接受福鲁卡博士代表轨道升降机项目团队的衷心答谢，伙伴们同行回了警视厅。一见到冴岛和藤堂，少年可算想起来，追着藤堂问道：“所以建设虎王胸口的那个虎头是什么呢？”

  “那个啊。”藤堂俊助摊了摊手，眼神瞟到冴岛。在跟东一门的赌注中大获全胜，这次轮到警视总监眉开眼笑，听到勇太问及这个出自他本人之手的绝妙设计，更是喜不自胜，故意扮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乐得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那个啊，很酷吧！”

  勇太一头雾水。但是警视总监只顾着眉飞色舞地赞誉那个设计是多么的神来之笔，放在建设虎王身上有多么气派、威风凛凛，是只字不提这个设计到底有什么实用。看看藤堂，技术主任假装欣赏风景，摆足了隔岸观火的架势。少年扭头想找蕾瑟莉亚评评理，女孩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男孩于是如法炮制，逃离警视总监的滔滔不绝溜到警署天台，找到挨在一起划拳的J-Decker和建设虎王。“J-Decker，”他问，“你们有看到蕾瑟莉亚姐姐吗？”

  “没有呢。”素色的合体机老实回答。

  哎——又跑哪去了啊……

  小男孩悻悻地钻进电梯走了。

  建设虎王和J-Decker对视一眼。看着建设虎王意味深长的眼神，J-Decker有种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建设虎王胸口的虎头张开了嘴。蕾瑟莉亚从虎口里面滑出来，蹲踞在虎头下颚，女孩左顾右盼不见勇太的身影，非常满意。满不在乎自己出场的方式有多么骇人听闻，只关心这两人划拳的结果，她问：

  “所以你们俩谁赢了？”

  没人回答她。回答她的只有J-Decker见鬼的眼神正在上下扫视建设虎王，迪卡度仿佛不敢相信连马古伦和丹普逊也会同意这种异想天开。

  ——但是那两人还真的就同意了。

  于是建设虎王捧腹大笑，一个合体机型拆成三份；J-Decker也拆成一大一小。蹲踞着陆在J-Loader旁边，迪卡度无语地亲见马古伦从空中接过腾空的蕾瑟莉亚。

  和建设队席地而坐，这回是五个人的划拳。

Chapter Text

  子夜，繁华的城市上空掠过一道残影。

  坐落东京都惠比寿地区运河沿岸的码头，是城市之中少有能看见绚丽星空的地方。会特地驱车前往的都市上等人不乏少数，来此欣赏运河岸畔繁华的夜景，顺便借这人烟罕至的地段好好地与情人浓情蜜意地缠绵一番。是夜，正是在这片地段接到警情，有一台私家车受到了袭击。车辆自动报警，事发时恰巧巡逻在附近的迪卡度赶到现场，但与始作俑者擦肩而过。从对受害者的询问中得知，袭击的是一台神秘机器人。

  被毁前行车记录仪拍摄到的影像作为证据上传到了警视厅。案发不久，冴岛找到了蕾瑟莉亚。

  “伊德娜小姐。”

  现在是晚间时段。蕾瑟莉亚总会在警署留到很晚，一早又返回来。尽管过去冴岛对她的日程表很不看好，现在这倒叫他不费力气就能找到和这位少女单独谈话的机会。警视总监出现在少女的办公桌前，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

  少女警官这会儿正在整理文件资料，好在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临近下班时她会做些零碎的事情聊作过渡。蕾瑟莉亚把视线从刚刚整理好的卷宗移到警视总监伸出的那只手上，冴岛叹了口气，摊开手掌，赫然呈现在掌心一枚微型存储卡。

  “我们希望你来看看这个。”他说。话虽如此，冴岛十三却撤回了手。

  此时的勇者警署空无一人，迪卡度虽说提前结束巡逻带回了事件现场得到的信息，这会儿刚刚前往后勤区域补充巡逻消耗的燃料。建设队也都不在场；马古伦刚刚离岗去做霰弹枪例行的保养工作，帕瓦乔三分钟前开小差去后勤部找夜宵还没回来，丹普逊轮班去了晚间巡逻。一时半会要是没有紧急的警情，警署大厅不会闯入不速之客，但冴岛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大门。

  他的每个动作都被蕾瑟莉亚看在眼里。洞察人心的女孩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少女没做追问的打算，静待警视总监自己把事情原委同她和盘托出。

  冴岛回过神，后知后觉他刚才走神得稍微有点久了。警视总监自知失态，在这少女跟前掩盖也是多此一举，索性直切主题。“这里不太方便说话，请务必跟我来。”他示意蕾瑟莉亚。

  女孩了然于心。放下整理好的资料，起身随他一道出了警署大厅。

  冴岛十三领着蕾瑟莉亚一路穿过技术开发部的工作区域。为避开此时可能正在后勤区域闲逛的帕瓦乔、还有保养配枪的马古伦，他特地走了只供人类工程师通行的廊道。路程的终点是技术开发区域深处藤堂的工作间，他三人有时在此会面。拉开门，过了午夜的房间内有点昏暗，平时被各种杂物工具占满的工作台这会儿出了奇的整洁有序。勇者警察计划的技术主任此时正抱臂站在工作台边面露愁容，听到门开的动静，回身见是冴岛带着蕾瑟莉亚到访，他暗自叹了口气。“老大，来了？”

  冴岛冲他微微点头，伸手将刚刚展示给蕾瑟莉亚的存储卡递给藤堂，他的老朋友接过东西回到工作台前，就着一台旧电视摆弄起来。他自己则在工作台正对着的桌边拉开一把办公椅，可并没有要坐的意思。

  警视总监双手交叉架在椅背上，向女孩示意了一下，蕾瑟莉亚即刻会意。工作间的门落锁，她旋即来到桌子的另一侧。冴岛深深叹了口气，见她就位，也不再含糊。

  “伊德娜小姐，接下来的话很重要，请你务必听清。”

  女孩环起双臂，脸色沉下来。

  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盯向冴岛十三，若是往日警视总监绝不会面对她的审视产生一点动摇，但是今时与往日不同。男人叹了口气。“请你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我和藤堂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实在不好拿到明面上来。长话短说，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蕾瑟莉亚一动不动。冴岛十三这么郑重的语气可不多见，有过之前建设虎王合体的前科，她大概能猜到这两人又弄出什么烂摊子了。

  女孩缓缓点了点头，冴岛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事情概括下来就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警视厅秘密开发中的勇者警察有一位出逃了。因为是有感情的机器人，我想通过沟通说不定可以解决问题，于是希望能够借助你的专业知识。“

  请蕾瑟莉亚帮忙是他的决策。像人类一样拥有感情的勇者警察们，说不定许多问题也就像人类一样，沟通能够派上用场。但是，与有感情的机器人沟通——这还是个陌生的命题。放在往常，他心目中的第一人选一定是勇太，可不知怎的，这一次他的直觉否认了这个选项。

  那位出逃的勇者警察如今行为已经越界，需要一个能稳住他的人。为了研究勇者警察的“心”而来的天才心理学研究者，是冴岛能想到的最佳人选。

  空气中泛起不易察觉的电流声，那是使用CRT显像管成像的老式电视特有的噪声。藤堂工作台上的那台旧电视此时已经启动，屏幕微微泛着光。技术主任放下手里接到电视上的读卡器，电噪声已经吸引来了蕾瑟莉亚的注意。面对女孩探究的目光，藤堂一时如鲠在喉。

  他和这位天才工程师打过的交道，迄今暂时还只限技术领域。先前建设虎王的研发工作她帮到了开发部不少忙，确实是个出色的工程师。藤堂打心底里认可她的实力，甚至有些吃惊于这位少年天才展现出来的才华，敬叹后生可畏；可是谈及她的另一个专业领域，放眼整个机器人刑事科，甚至可以说整个警视厅，几乎没有涉猎。心理学并非冷门学科，东京也不乏高等学府设立与之相关的机构。但是蕾瑟莉亚，她是为了研究勇者警察的“心”而来，唯一一个工作对象是机器人刑警的心理学研究者。

  她是整个东京，不，全世界的独一个。

  介于是全然陌生的领域，哪怕是警视总监冴岛也不好多言，可以说她在这里就是权威。

  藤堂深知这次事件自己恐怕也推不脱责任。他从旁拿起一沓资料递给蕾瑟莉亚。

  “这些是关于出逃的那个BP系列勇者警察的全部资料。^[1]”他交代道，靠在工作台边，神色依然难掩疲惫。少女就着他递来的资料翻阅起来，不似冴岛预料中一般一目十行，反而看得十分仔细。全部的资料并不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单薄，内容多是记录各种数据的记事板、或记录日常工作的日志。不过，介于夹杂其中的工作日志多数记录了警视厅最新秘密开发的勇者警察的日常训练与行为，而蕾瑟莉亚自来到警视厅以来还是首次拿到这类记录的一手资料，也难怪她会读得如此仔细。趁着她还忙着阅览资料，冴岛同藤堂交换了一番视线。他两人都有相同的预感，等到蕾瑟莉亚了解事情经过之后，这件事恐怕不会轻易地收场。

  明明不久之前在建设小队的事情上就被蕾瑟莉亚警告过，“要如何对待勇者警察们还请慎重”……如今摆在眼前这棘手的情况，更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了。

  少女细细翻阅着日志，潦草的字迹与随附模糊的影像仿佛把那位秘密的机械刑警——还有字里行间几次提及的他的另一个同系列机型——每日的生活起居映照在她眼前。每一行字都仿佛是一段生活的缩影，寥寥数笔枯燥记录与堆砌的数据，描摹出一幅连着一幅鲜活的影像，一路阅览下来，就好像她看着他们长大。满篇文字记录中偶尔见到几幅影像，看着黑白印制的图像上被噪点模糊的机械形貌，她不由得慢下了节奏。那模糊的轮廓勾勒出两个极尽相似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对同胞兄弟。

  这对兄弟，是在她来到警视厅之后诞生的。这想法忽然闪过脑海，蕾瑟莉亚翻动纸张的手指不由一顿。尽管她并没能参与进他们的开发进程，可他们仍然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总算，少女阅罢，十分细致小心地将资料一一整理有序。

  “我知道了。”那沓资料被她轻轻搁在桌上，女孩细腻地抚平纸角。打印机模糊的笔迹工整地记着一对编号、一对姓名。她的指腹抚过其中一个名字，那是逃走的孩子。日志的最后一页不知怎么深深印在她脑海里，那张白纸上只记着比前页更潦草的一行字：

  ‘影丸^{シャドウ丸}即将完成。次日凌晨，影狼^カゲロウ出逃。具体出逃时间未知。’

  藤堂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总算吸引蕾瑟莉亚回神抬起眼。

  他可不擅长这事。尽管对方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交涉对象，毕竟有他的责任在先，总是叫冴岛来代劳可不合适。技术总监还是开口了。“就这样。”他从工作台边起身，向合作了有段时间的天才少女工程师摊开双手。

  “我们打算委托你，不以勇者警察队长官的身份，而是以工程师与心理学研究者的身份，帮助解决这问题。”

  其实就蕾瑟莉亚会否接受委托，他们都有十足的把握。这大概算得上是蕾瑟莉亚秘密的研究第一次有了落到实处的希望，少女定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冴岛和藤堂所顾虑的，不过是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后的女孩会采取什么行动。警视厅在这方面显然存在疏忽，若是只把他们痛批一顿他们倒也认了；只怕本就是围绕着国际性议题展开研究而跨洋而来的女孩，会把这件事提到世界的范围上去。到时，勇者警察计划恐怕逃不过要面对全世界的又一波声讨，这才是他们真正担心的。

  然而眼前事也不容大意，逃走的影狼记忆中存留有关于超AI核心技术的机密资料，他每在外流落一日，警视厅就有一天笼罩在技术机密可能泄露的阴影之下。这件事的消息暂时还被藤堂和冴岛封锁，除了有关的技术人员，最后一个了解真相的就是蕾瑟莉亚。

  如他两人所料，见到研究课题终于有望得以施展，蕾瑟莉亚十分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委托。

  “但是，”女孩也如他们预料之中一般难缠，连声答应后又竖起了食指。她拿起放在桌上的资料，就着桌面理了理。“要进行交涉的话，光是有这些信息还不够。”少女抬起眼，眼神比起方才锋利了不少。

  心理学反而才是她真正施展的领域。警视总监的位置不是白坐，看出蕾瑟莉亚态度有变，冴岛一时压力骤增。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好，恐怕警视厅这一趟逃不过要被笔诛口伐。但是考虑到超AI技术的重要性及其一旦泄密不可预估的恶果，请来这尊大佛也实乃不得已。

  女孩曲起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角。眼色锐利起来，她浑身的气场也一转气势，变得咄咄逼人。那就是身为学术精英，在交际场合也能坐第一把交椅的天才工程师。

  “藤堂先生还是全权负责这对新生机械刑警的开发吧？”她抚摩着纸角，原本平滑的纸角已经起了一点毛边。“我需要了解细节。“蕾瑟莉亚抬起眼。

  “那孩子出逃之前的情况。那孩子出逃之前的，”她停顿了一下。藤堂有种预感，几乎心跳漏了一拍。

  “生活。”

  十四岁的少女声音脆生生的。藤堂怔了一下，冴岛蹙起眉。“生活吗……”

  生活。勇者警察的技术主任无声叹息，尽管有冴岛这个一把年纪还是满腔热血、对勇者警察抱着奇怪热忱的老朋友在身边，他有时仍然会无意中忽视了机械刑警是拥有‘心’的机器人……它们，不，他们与人无异。对他这个工程师，也对于他手下的那些技术员们，那两个新的机械刑警诞生迄今的日子不过是日志上一页又一页的数据、会议记录上一行叠着一行的改良意见，还有演算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以及一页页翻过，与最终发布日期逐渐接近的日程。但是要说对于那对双子，或许正如蕾瑟莉亚所用的措辞……那是他们一点一滴、实实际际度过的“生活”。

  说不定他的老朋友所秉持的看法才是正解。藤堂十分头痛地抓了一把头发，面对少女疲惫地叹了口气。

  “影狼和影丸……嗯，如你所想吧。”他整理了一下一团乱麻的思路，决定从头说起。“他们可以被看作一对兄弟。影狼是为了开发多段变形的技术而被制造出来的，在他之后我们以他的数据为基础设计并制造了影丸。”

  “影狼是影丸的原型机，在后续的日子里担任影丸的测试对手，帮助我们收集数据对影丸加以改良……”

  这些都是资料上有所记录或能够推断出来的信息，但从藤堂嘴里说出来，那感觉跟纸面上的书面文字可相去甚远，似乎仅仅是从一个看着那对兄弟度过这么些日子的人口中叙述出来，就让句子沾得些生活气。蕾瑟莉亚的脸色也有所缓和，但藤堂可不轻松。工程师的脑海里唤回一点画面，弥漫着焊油和其它重工溶剂气味的机库里，一个沉默的巨大身影隐没于阴翳，安静地待在角落，远远望着他们忙碌。技术人员们环绕的一隅闪烁着焊枪的火花，刺眼的氩弧光映亮那个沉默巨构深邃的侧脸。日复一日，他眼前一具钢铁骨架逐渐成型、拥有了和他如出一辙的形貌，直至在他的注视下睁开了眼。

  曾经工程师们认为影丸既然是以影狼的数据为基础而设计制造的，那么工程进行时让影狼在旁看着也无可厚非，却没想到当时一念之差为现在埋下了隐患。身为技术主任、同时也是项目负责人，藤堂也没考虑到这一点。这是他的失职，想到这里时工程师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就如你所说，生活。”他说。蕾瑟莉亚已经从他那里移开了视线，女孩在听，她又一次捻起了肘下那沓资料已被磨皱的纸角，垂着眼貌似思索着什么。剩余的底气不足藤堂继续若无其事地讲述下去，男人停下来缓了口气，蕾瑟莉亚的注意又被短暂的停顿引回，这一次反而是藤堂转眼望着地面沉思，讲述的同时也在思考是否这些经历中有迹可循。但事发距今也有段时日，他迄今已经找遍了蛛丝马迹，还是毫无进展。

  他最后叹了口气，决定放弃复盘。

  “影丸每次升级的时候，影狼也都在一边看着。一直相安无事。”

  话音未落。旁听至此的冴岛敏锐地察觉那女孩骤然抬了眼，虽没有出声打断。他猜某些被他们忽视的细节里隐藏了线索。但是藤堂无所发觉，工程师耸了耸肩，一脸倦容地靠回工作台上，无意地摩挲着手肘。“日子逐渐推移，离影丸的完成越来越近。你已读过资料了，然后就如你所知，在影丸完成的当晚，影狼居然凭着自己的意志逃走了。”

  故事到此结束。工作间陷于寂静，女孩捻动着纸角，垂眼沉思了一阵，冴岛和藤堂没有多言，等着女孩消化完已有的信息。这并没费去多少时间，蕾瑟莉亚不久整理完了思绪，对两人微微蹙眉。

  “原来如此。我想我有推测了。”她绕过椅子。此话一出警视总监和技术主任都朝她集中了视线，但女孩不紧不慢地在桌边靠下。“你们自己有什么头绪吗？”

冴岛不易察觉地沉下脸，这貌似是随口一问，但话语中好似隐含着一点锐意。希望只是他多想了。

  这个问题只有藤堂能回答，他是最清楚细节的人。技术主任迟疑了一下，他其实有一个模糊的推测，但发自内心地说，他有些回避这个可能。抱着侥幸心理似的，他瞥了一眼蕾瑟莉亚，却发现女孩正审视着他，目光不偏不倚。她很清楚她的问题正抛向谁。

  他只记得蕾瑟莉亚是天才的少年工程师，却忘了她此时此刻身处此地真正的原因。研习心理学的学者，尽管她的课题是针对机械刑警，可那不代表她会就此忽视身边的人类。她有相当敏锐的眼睛，身处她周边的人，都无法逃过她的观测。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测，即使藤堂从未把那个被他刻意回避的推测摆到明面上，那女孩的观察，他所有的微表情——那一类的、心理学的东西，大概早已经暴露了。既然如此那么也就再无隐瞒的多余必要。

  “有一些。”他如实道。女孩保持着视线接触，缓缓点了点头；眼神缓和下来，不似方才一般逼视得他如坐针毡。这可能不会太久了。“我与其他的技术人员们讨论过影丸的完成以后，影狼应该如何处置。”

  女孩瞳孔微缩。

  “超AI是机密的资料。要调职就必须删除他的记忆。”

  真正坦白时，工程师的语气反而非常平静，相反是作为听者的蕾瑟莉亚一瞬间冷下了脸。天才少女眉头死死地拧紧，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整理着语言，最终捧起了桌上那一沓资料，淡然地移开视线。

  “我想，”她淡淡地开口，“我还是太低估你们了。”

  冴岛十三眉头一跳，“伊德娜……”

  “你们做了相当错误的决策。”蕾瑟莉亚追加道。

  气氛渐僵。藤堂跟冴岛面面相觑，知道从此刻开始，这件事注定没法轻松收场。最终无言地接受了少女的批判，庆幸碍着合作的情面，蕾瑟莉亚不会深究。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团队与警视厅合作……

  “接受委托是一方面。”女孩转脸回来正视冴岛，“我也很荣幸，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二位第一时间想到了我。不过……”

  开始了。冴岛不易察觉地垮了肩膀，警视总监的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签署的合作协议里各项条目，到底蕾瑟莉亚与警视厅的关系还是利益上的合作，就算她不比勇太大多少——她和勇太，两人所扮演的角色相去甚远。蕾瑟莉亚从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冴岛只能祈祷她不会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

  想圆满地解决这件事，恐怕警视厅是必须做出一点让步了。

  “鉴于这情况实在是罕见，”蕾瑟莉亚慢慢地说，似乎也在斟酌着词句。“作为交换，我想为我的团队争取一些资源。”

  冴岛点了点头。既然是为团队争取，那么再如何也超不出协议的约束。他就放心地接受了。见他不反对，蕾瑟莉亚索性也不再绕那些社交场合的圈子，开门见山道：“与警视厅签署合作协议时，你方曾经提出：假如勇者警察计划前景可观，合作有望长期发展，会考虑提供超AI技术、和勇者警察开发过程中的第一手资料给我的团队。既是为后续勇者警察的国际化列装做出铺垫，也是期望我的团队可以帮助解开“心”之谜题。”她细细罗列出依据，“现在勇者警察计划蒸蒸日上，我想贵方是否是时候兑现这个诺言了？”

  她说得有理有据，冴岛考虑了一下，毋庸讳言。但他还是听出少女有弦外之音。低吟片刻，警视总监端详起谈判的另一方，“那么你的条件？”

  “我的研究需要样本。”女孩爽快道，“而你们正好在影狼——BP-500X型——的处置上犯了难。”

  暗示至此，连藤堂也听得出来她的意思。“你是想说……”

  女孩胜券在握地弯了弯嘴角，虽然只有一刹那，她赞许的目光总算扫到了藤堂身上。“我请求东京警视厅，将BP-500X型划为技术成果转让到我方名下，成为我的项目的样本。”看两人面露犹豫，她摊开手，游刃有余地补充：“且条款也有明确提及超AI技术在合作期限内遵循技术共享协议，属于共有技术资源，我的团队具备取得并拥有超AI技术的权利。我的课题需要他保有记忆，因此，”

  天才少女缓缓攥住了拳，“我要求保留其超AI全部已有的数据。”

  这是个可行的提议。冴岛意识到这点，不禁被蕾瑟莉亚提出的条件吸引。在影狼已经做出那般行为的当下，警视厅即使能够将其召回，也很难对其进行处置。何况他现在还流落在外，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事情要真的继续发酵下去，到那时恐怕等着他的就只有一纸废弃决定书。

  但是，如果有蕾瑟莉亚和她的团队从中插手……这一切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警视总监默默颔首，冲着身为技术负责人的老友瞥去问询的一眼。

  其实换作藤堂，他也必须承认，蕾瑟莉亚提出的条件称得上天衣无缝。影狼是他看着建造的，技术开发部在这个原型机身上付出的心血难以计量，要说如何处置，还真是怎样都不合适。也许把他送到蕾瑟莉亚那里，真的是最完美的解法。但影狼毕竟是为警视厅建造出来的，研发过程甚至没有让蕾瑟莉亚插手。要把工程师们这么久以来的心血就这样拱手让人，身为技术主任，藤堂还是有些许不甘心。他默不作声，对冴岛投来的目光不置可否。

  看出老朋友的犹豫，冴岛也不多言，只是笔直地站起来，冲蕾瑟莉亚礼貌地点头，然后叹了口气。“你的提议我们会考虑。不过，要是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影狼能回到警视厅啊。”

  他虽然没有咬死不放，但也没有松口。不过这对蕾瑟莉亚来说足够了，只要有一毫一分借得上力，不管是什么利益，她都能撬动。女孩十分明理地对冴岛微鞠一躬，“那就仰仗您了，警视总监。”

  少年天才的谦逊总是莫名叫人不寒而栗。冴岛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肘缓和被蕾瑟莉亚恭敬出的一身鸡皮疙瘩，不免有点汗颜，还是强作镇定。最麻烦的环节搞定了，蕾瑟莉亚既然和他们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识，他们也是时候向她展示更多线索和信息。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蕾瑟莉亚，情况可能比你料想的要糟。”他示意了一下藤堂，他的老朋友会意地站到那台老式电视机旁。“请你看看这个。”

  女孩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总算逃脱天才少女步步紧逼的视线，冴岛连思绪都放松了不少。抛开这女孩咄咄逼人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冴岛十三最相信的就是少年的直觉，勇太这个年纪的孩子尤为突出。蕾瑟莉亚也不过大勇太四岁，又是心理学的专家，打从心底说，他也非常看好蕾瑟莉亚这方面的表现。

  “是你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他发自内心地说。很可惜蕾瑟莉亚没空理他，藤堂已经按了播放。那是非常短的一段录像，设备读取出这段录像花上了几毫秒，随后显现在屏幕上的是影狼的身影，因十分有限的画面质量而有些失真。

  彩色的。鲜活的。蕾瑟莉亚有些恍神地抱紧手中一沓薄薄的资料。资料中随附的图像多为黑白打印，静态图像采集得再完美也远不如一段录像要来得生动，尽管这段录像只有十几秒，尽管这只是一段被车载报警器录下来的失真的影像证据。画面上的机械形影冲着镜头凑近唇瓣张合，扬声器里传出夹杂着电噪他稍显急切的声音：

  「話してある、聞いてくれ」

  「話し……」

  ^[2]录像就到此为止。蕾瑟莉亚盯着屏幕上最终定格的影狼张口欲言的脸，恍惚了一阵才回神。她眨了眨眼。

  冴岛就看出来她方才出了神，环起双臂做足了观望的架势。女孩一定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他自己的直觉这么判断。只是不清楚她注意到了什么。

  “这是昨晚接到报警之后获取的片段。”藤堂忽然开口，作为工程师的他没有冴岛那么敏锐的直觉，不假思索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添补上空缺的来龙去脉。“据悉他之后破坏掉了这辆车。”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画面下方露出的半截流线型的引擎盖。“你要是想问为什么，我们也还想不清楚他这么做的动机……”

  “他在做什么？”女孩骤然出声。藤堂的话头被打断，工程师错愕地看过去，发现女孩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

  “他破坏了汽车——”冴岛试探着说。但是话音未落就被蕾瑟莉亚打断，“不对。”

  女孩扫视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回到屏幕上，扪心自问般低喃，“他在干什么？……”

  一旁刚刚被打断了话头的工程师摸不着头脑。但他想了想，“他在对着这辆车说话……嗯……”

  技术主任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在女孩背后耸耸肩。“他从诞生起还没出过机库，可能把这些会说话的机器当成同类了吧。”

  “……”

  女孩透过屏幕，凝视着那双不知在注视何方的光学镜。很久之后，她缓缓抬起手放在心口，以一个近似抚心礼的姿势面对屏幕，深缓地吐出一口气。

  “我会全权负责这件事。”她忽然回过头郑重道。但是冴岛摇了摇头，“影狼搭载的隐秘回路能让他完全隐匿行踪，你一个人恐怕搞不定他。我们已经叫BP-501——”他停了一下，“——就是影丸。——去追他了。”

  言罢，冴岛也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放下手来到蕾瑟莉亚身边，面色沉重地把手搭上女孩的肩膀。“何况，”他说，“影狼现在的行为已经涉及了犯罪，”即使是面对蕾瑟莉亚，他还是习惯使用像面对勇太时一样较为直白的措辞。“再这样下去，我们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恐怕也不得不派出勇者警察了。”

  蕾瑟莉亚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甩掉他的手。冴岛理解她的意思，但他也无可奈何。阻止犯罪是警视厅的责任与义务，绝无放任的可能。这一点，他实在是无法松口。警视总监话锋一转，“勇者警察介入之后一定是从正面接触，所以蕾瑟莉亚，暗中接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明天起会给你批准假期，”冴岛十三清了清嗓子。藤堂从他们身边走过，关掉了电视，断联设备。女孩瞥了一眼。

  “这段时间就拜托了。”冴岛郑重其事。少女绷起嘴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带着资料毫不犹豫地转身。“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女孩的声音这时听来十分寡淡。她在工作间的门前还是停了停脚步，回了头。“时间实在是很紧。保险起见，你最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她得到了警视总监的保证。天才的少女冷哼了一声之后掩上门，脚步声渐远。

  目送蕾瑟莉亚远去的背影被掩上的门遮断。工作间内一时沉寂，冴岛望了老友一眼。工程师明白他的意思，找出设备，拨出了一段通信。扬声器内微弱的电噪持续了一段时间，戛然而止。藤堂递出了设备，冴岛接下。

  “影丸。”

  通讯那头的声音有些模糊，不过听来状态良好。现在为止还是秘密的刑警在那头答应，低沉的嗓音有着习惯的上挑尾音。

  “是是。怎么啦，老大？”

  “我们找来了一位得力的帮手，或许可以帮忙解决影狼的事情。”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风噪占满了扬声器，被话筒捕捉的风声转化成人耳难以辨别的奇怪噪音，夹杂着电噪忽强忽弱。忽然，影丸哼笑了一声。

  “不必了吧，老大。我一个人就可以的。”

  “影丸……”冴岛开口，几欲辩驳，但是不知怎的却忽然组织不出下文。通讯两头都沉默了很久，影丸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么我就先挂断了。”机械刑警忽然说，停顿了一阵子，背景当中的窸窣声也戛然而止。“我会找到影狼，把他带回来的。”

  “……”冴岛叹了口气，深呼吸一口重新找回语言，“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影丸。如果他继续……”

  “我知道、我知道。”隐秘的机械刑警声音沉了下去。“拜托再给我一点时间……老大。”

  “因为有蕾瑟莉亚的介入，我会再给你放宽一些期限。但是如果事情再继续发酵下去，将要考虑让勇者警察介入。”警视总监语气平缓，

  “你要加快脚步了。”

  “……”

  影丸沉默了一会儿。通信那头响起的嗓音故作轻松，

  「分かりました。」^{我知道了。}

  蕾瑟莉亚。蕾瑟莉亚·赛西莉娅·伊德娜。悄然行进于阴翳之中秘密的机械刑警放任自己的心思飘到天外，他顺着线索找到这里，但是大概是擦肩而过了。这时他并没什么事，索性在找到新的线索之前先松快一点。得力的帮手……说是心理学的研究者啊。

  影丸小心地穿过一条狭径。十四岁的天才少女。由于知识可以直接以数据的形式输入进数据库，他们这些机械刑警对所谓的“天才”之名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倒是早就从那些整天围着他转的技术员们口中了解到一些关于天才工程师的小道消息，要说影丸自己，他是不太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能够掌控得住这么复杂的情形。但是，因为他们这些机器人的“心”而来吗……该说研究员的工作还真是清闲啊。

  机械警犬并起脊背上支出的双翼，匍匐着穿过一条甬道。他的吻部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比一般犬类灵敏数万倍的嗅觉传感器里盈满了呛人的锈味和腐烂胶皮的气味。他轻巧地绕过横在前路上生锈的发动机，脚掌点过腐蚀的轿车底盘间的缝隙。

  汽车坟场？居然要躲在这种地方。

  空旷的地域起了风，暂时带走了一点那种挥之不去的，黏腻、尖锐，让影丸觉得嗅觉传感器刺痒的气味。从狭窄的废弃工业品缝隙之间钻出来，犬型的机械刑警舒坦地抖了抖浑身的装甲，迎着风舒展开脊背上竖立的机翼，冲着和熙吹拂的夜风抽动了一下仿生鼻。超AI中不知怎的模拟出一副画面，和他有着一样机型的高大机器人，满地锈蚀的车壳跟变质的机油浸染的车架、还有一些他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弃用机器堆成的小山中间，那过于高挑扎眼的影子蜷缩着，努力拢着那对宽大的翅膀，把自己暗色的机体藏在它们堆砌出的阴影底下。这想法来得有点不明不白。影丸往前走了几步，小心地避开地上已经变质成深红色的，某种从一堆快要锈成一团的废弃机器底下蔓延出来的他或许不陌生的溶剂，为自己超AI中模拟的画面无故地发笑，隔空取笑起自己此时不知所踪的亲密朋友。

  “真不像样呢，影狼。”

  老大^{（ダンナ）}他们大概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吧。影狼并不是什么棘手的麻烦。这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影丸最确信的事情。——正相反，如果他能找机会堵住影狼的话，就会把他带回去了。天才的心理学研究者？勇者警察？才不需要搞得那么复杂。

  秘密的刑警哼笑一声，犬型灵敏地一跃，跳入夜幕之中，隐没了身形。

  跟迪卡度研究了一早上神秘身影未果，来到警视厅的勇太刚在工位上对着一堆枯燥无趣的文书工作坐下没多久，被不知何时出现在桌前的蕾瑟莉亚敲着桌子从神游中惊醒。

  “勇太。”

  “啊？诶？”咬着笔杆的少年不注意把铅笔掉到了地上，笔尖着陆。脆弱的铅芯断成了两截，勇太哀叹着又要重新削铅笔，钻到桌下去捡，隔着桌子听到蕾瑟莉亚窸窸窣窣地翻动着什么文件。“我的工作找上门了。这两天的案件就交给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哎？！”正在起身的勇太分了心，一头撞到桌子上，发出十分引人注意的闷响。

  少年捂着头一边惨呼一边拉开椅子坐回去。迪卡度注意到这边关心地看过来，勇太冲着他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马上又想起蕾瑟莉亚还在跟前。抬眼看时，少女刚把一个文件夹揣在肘间，把短暂借用的水性笔丢回勇太的笔筒，一声脆响。男孩不怎么在意她借用自己的文具，只是把断掉的铅笔摆在桌上，没有去找笔刀。“没问题的。何况我也并不是一个人，还有迪卡度和建设队在。”他正大光明地伸了个懒腰，朝着被提及名字纷纷向这边投以注目的机械刑警们眨了眨眼。

  他工位前的女孩答应了一声，怀里揣着一摞资料手上还零散拿着几份，匆匆回去自己位处勇太旁边的工位。勇太看她行色匆匆，就着桌子支起胳膊，手撑着脸，好奇地开口：“蕾瑟莉亚姐一直一边处理案件一边做技术工作，这次是实在抽不开身了吗？”

  女孩整理杂务的间隙里应了一声，姑且算是肯定的意思。男孩趴在桌子上，蕾瑟莉亚很快整理好桌面，挎上公文包准备离开。他冲着蕾瑟莉亚同情地耸了耸肩。“工程师真忙啊。”

  却没想到正转身要走的女孩闻言脚步一顿。她迟疑了一阵，叹了口气。“不……这次是心理学。”她喃喃道。

  “诶？什么？”虽然声音很小但勇太还是听到了。蕾瑟莉亚沉默了片刻，回头摆了摆手。

  “不，没什么。我先走了，”她停顿了一下，扶好公文包滑落的手带，“虽然话是那么说，但是最近有案件的话还是务必让我知情。”

  “我知道啦。”勇太挥挥手，目送她离开。

  警署的门掩上，勇太小小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发现迪卡度正看着自己。

  勇者刑警一直对那天夜里发生的案件耿耿于怀，原本他打算同蕾瑟莉亚也商榷一下，但是今天一早见到少女起，那女孩就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到现在女孩已经离开。

  最近一次见到她那样的脸色，还是建设虎王的那次……

  他别开眼多加思索，轻声对勇太说：“长官、那天夜里的事情……”

  勇太勉强地笑了笑。“晚些时候再和蕾瑟莉亚姐姐说吧？她说不定现在正忙着呢。”

  也是。迪卡度点点头，不再作声。

  由于事情暂时对勇者警察保密，警视厅为蕾瑟莉亚调用了公车用以代步。方便起见她需要换身常服，藤堂在向她传输电子版资料时提到，从输入的数据的层面上来讲，影狼还对她没有概念。她可以借此尝试接近。此行回到居所，不巧赶上了早高峰的时段。警署的公车有些闷，司机摇下车窗一点透气，被封闭的车厢阻隔在外的万千种声音顿时自那扇窗摇下的狭缝里争先恐后地涌入。各种声音之中，机械的电子男声女声最是引人留意。近些日子不知怎的，设计了语音功能的各类设备忽然风靡一时。不少设备加装了冗长的语音提示，甚至包括路口的交通灯。

  绿灯亮了。司机踩下油门，四面八方无数车辆纷纷发动引擎的声响模糊了那些电子语音。交织的语音解说实在是有些恼人，但蕾瑟莉亚望着窗外，望着人们冲发出了语音提示的设备指指点点，耳里充斥的交口称赞。

  人类还真是愚不可及。明明面对着实实在在拥有心与感情的巨大的机械刑警抱着探究又恐惧的心思，却把多余的感情寄托在这些劣质的仿品上。

  她静静靠在座位上，公车的车载广播也传出了女声提示，穿过耳朵。她想起昨晚，老式电视显像管成像的屏幕上，模糊却真实的身影。

  司机切了电台，广播里的女播音员声音也像那些无意义的语声，播报着凌晨又出现了神秘机器人袭击的事件。女孩一言不发地听完播报，电台属于一个十分小众的新闻社，这消息最终也不会扩散得多广。

  印着警视厅字样的公车最后停在了蕾瑟莉亚暂居的独栋门前。天才工程师不常着家，独栋几乎看不出有人居住，倒是定期请人打理，才不至于看不过眼。门上挂着“伊德娜”字样的铭牌，不久前才委托打理的人取回来，光亮得尘埃不染。

  做司机的是个年轻警员，蕾瑟莉亚任务特殊需要随时出动，随行的司机也必须时刻待命。留着平头的年轻人拉开车门跟后座的蕾瑟莉亚同步下了车，一时举棋不定。少女轻轻带上车门，冲他微微颔首。“进来坐坐吧。”

  年轻警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不便推拒，于是索性跟了上去。蕾瑟莉亚找出钥匙插入锁眼，警员在旁看着，突然出了声：“伊德娜警官。”青年犹豫地看看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警官，左顾右盼之后压低声音。

  “最近神秘机器人袭击的案件渐渐频繁起来了，您也要多加注意。”

  蕾瑟莉亚瞥了他一眼，年轻警员看不出她眼神中的含义，但是女孩平静地答应：“我知道。感谢你的关心。”

  她正是为这件事而行动的。

  锁芯转动弹响，她推开了门。

  玄关处铺设了门垫，看上去倒总算是在此陈设了有些时日的样子。警员悉心带上门，入户门合拢，把室外的嘈杂都隔绝。周遭忽然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沉寂，蕾瑟莉亚走过窗前顺手打开窗户，一瞬间人造的寂静又崩解破溃。遥远车声、和风拂动树叶，路上的行人窸窸交谈，不知从街角的何处又有机械的电子音突兀地刺穿安逸。蕾瑟莉亚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在布设家居上，居所简洁得不似有人生活，自然与近些日子才风靡一时的语音设备无缘，于是一切的机械语声便都被隔绝在外。回到居所并不是为了休息，相反却意味着她真正的工作开始；女孩无视了警员径直上楼，挟着公文包推开卧室的门。

  首先是便装调查。

  她拉开衣柜，从加拿大那边带来的、还有一些在东京本地购置的衣物陈列其中，衣柜里弥漫着香薰的淡淡熏香，混杂着樟脑丸有些冲人的药材味。衣服普遍裹在防尘罩内，蕾瑟莉亚提出一件连身长裙，黑色裙袂繁复层叠，束腰往上换作白色，装饰着复杂的花边。她穿上，宽大的姬袖恰好盖到一半手背。

  女孩简单整理了一下裙袂，很快坐到电脑前，撩起姬袖检视警视厅那边发来的电子版资料。电子版资料要全面得多，训练以来的各类记录、日志乃至两兄弟的设计蓝图都包含其中；还有一份训练期间的影像记录。事发后与之有关的案件记录也都一并发了来，从中取得线索为己所用，很难。但是，想着那双迫切不知望着何方的光学镜，裹挟着金属回响、传达着心音的声嗓。

  她没法就此停下来。

  “……大概是把它们当成同类了吧。”

  早前藤堂无意的那句话划过心口。

  她不会就此停下来。蕾瑟莉亚深深呼出一口气，鼠标移向卷宗，却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个存放着训练录像的文件夹。女孩在电脑前枯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戴上耳机，点进了录像。大多数训练影像只是固定机位单调的记录，画面中宽阔的训练场灯光晦明，兄弟两人闪身瞬过视场，动作快到即使暂停也只能看到两抹残影。快进、快进，下一份录像。双子战斗的风格凌厉攻势迅猛，不曾胶着，身影即刻重叠下一刻又各守一方。唯一她多看了几眼的，是战斗中影狼张开的翅膀。

  她很早就注意到了那双翅膀。最早递到她的文件上就有影狼全身的定稿，他有很有辨识度的特征。独眼，另一只光学镜以拥有卓越性能的探测器替代；胸前金色的兽首纹章，背后延展宽阔的双翼。他的一个形态是翼龙，那对双翼在人形被保留了下来。不过轮到影丸的时候，虑及面积过大单薄的翅膀容易成为弱点，就舍去了这个设计，换成一对普通的机翼。录像的画面太远，或许别人不会注意到，但是蕾瑟莉亚察觉了。

  影狼的翅膀是会随着他的心情做出动作的。

  全身都是深色涂装的原型机轻灵地跃向空中，他背后的翅膀旋即随着他跳入半空的动作而完全舒展。他与影丸擦肩而过。落回地上的影狼微微地拢了双翼，那对剪刀似的翅膀抖动了一下，忽的又展开。他站直了，从战斗状态中退出。影丸从另一侧走过来，录影戛然而止。他的翅膀不总是拢着，倒是常常张开。半张的。前翼骨低低支起，交手过招尽了兴就抖开，露出一双宽大漂亮的铁翼。有时他旋身，翼也抖开，微微平展着；脚步顿了，翅膀也拢回去。

  她看得有些怅然。歇下又找出前夜凌晨里影狼现身的那段录像按了播放，失真的温润声嗓穿过耳朵，那对翼半拢着，他说话时微微合上。末了。

  天才的心理学研究者交叠双手支起下颌，半晌，扬手捂着了脸。像什么沉沉地压在心头，总也缓不过气。

  她总算抛下耳机去瞥两眼书面资料，枯燥乏味的数据此时反倒成了纾解。此时回到工程师角色的少女一行一行仔细比对着数值，脑海中分析着要是真的起了冲突，能控制住影狼的几率有几何。

  他是新型，难度可不低，恐怕只能去求影丸了。女孩叹息一声，透过屏幕望着那双祖母绿色的光学镜。分明是一样的相貌，影狼的面相却似乎要深邃，不知何故。大概是那只独眼害的。虽然说添了几分特色，可是衬得他面相看得不善。现如今倒是真的跑去闯祸了，蕾瑟莉亚苦恼地按了按眉心，继续梳理下去。

  晚些时候，警视厅寄来最新的案件卷宗；与先前事例对比之下影狼行踪不定，几乎没法追踪。蕾瑟莉亚得出一无所获的结论还来不及懊恼，房门被待命的警员一把推开。

  “长官！”年轻人急匆匆地报信道，“那家伙又出现了。”

  效率起见调用的公车也是从交通部那里借调来的高速巡逻车，夜幕已吞没黄昏，争分夺秒赶到现场之际那高挑的身形还没有消隐。灯影下，汽车报警器刺耳的鸣笛声跟嘈杂的电子语音纠缠成一张网，笼罩一片混乱的巷道。蕾瑟莉亚约束住打算拉响警笛的年轻警员，冲着青年示意了一下四散奔逃的市民，“不要声张。”她关闭了车载电台，防止响动吸引到影狼。“去疏散民众，跟他保持至少一条巷道的距离，”少女平稳的声音被巨响掩没，盛怒的机械刑警抬起一辆车摔在地上，隐约可辨有呆板的语音渐弱，伴着金属扭曲变形的轰然噪声。她回过身打算往风暴中心去，临行前回头警告地点点年轻人的衣襟，“绝对不准靠近。”

  她走进了那条巷道。借满地狼藉掩盖行踪，她安然地在那样近的距离下望着影狼。他张着双翼，前翼于盛怒中高高耸立，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猎隼。他转过来，蕾瑟莉亚借着一台被他毁坏的轿车挡着半身，透过破碎的车窗看他的脸。他的五官很漂亮，鼻梁高挺，有双薄唇，此时正紧紧抿着，眉目间写着焦躁不安。影狼本来死死攥着拳，四周嘈杂中不见了电子语音，他的手慢慢放松下来。忽地，巷道尽头传来声刺耳的电子音。他拧起眉板循声望去。

  一个母亲牵着孩子惊慌地望向这边，孩子的手里捏着一只套着鲜艳壳子的玩具。那东西闪着光，内置扬声器不断地发响。

  那个母亲望着的不是影狼。是他几步前斜在小巷墙边报废的车辆前，借着扭曲变形的车壳，藏在影狼视线死角的蕾瑟莉亚。直到孩子手中的东西吸引来不该的注意。当意识到危险降临，她没有第一时间带着孩子逃。她远远地、担心地盯着那个穿着崭新连衣裙的陌生女孩。那个离危险那么近的年轻女孩。

  快把它丢掉。母亲大声说，眼神不断地瞟着蕾瑟莉亚，可她的孩子抓紧了那个不知所以的玩具，没有意识到母亲的视线，面对高大的机器人恐惧得说不出话来。孩子稚嫩的眼瞳看了一眼那个身处危地的少女，恐慌得连腿都不听使唤。但是那个姐姐。那个站在危险的大机器人脚下，冷静地看着这边的姐姐。

  她为什么不逃跑呢？

  蕾瑟莉亚冷漠地看着这对母子。她身后没有脚步声响起来，嘈杂之中只有那个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的语音在不断地重播，割破沉默织就、撑在巷道之上，安宁的网。影狼咬着牙，攥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一秒。又一秒。

  那对母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蕾瑟莉亚慢慢拧紧了眉头。身后有了声音，影狼开始向前走。一步一步。她站在阴影下，站在漩涡中央，漠然旁观。

  远方遥遥而至的警笛声总算撕裂了僵局。身后何物破空，少女匆匆反身，瞥见一抹兽型展开双翼，一眨眼乘夜风飞去了。

  附近的巡警接到警情迟迟赶来了。黑白制式的警用巡逻车封锁起巷口，方才被蕾瑟莉亚打发走的警员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巡警也派车转移了那对平民母子。

  “没事吧，伊德娜警部？”年轻人扶正因为奔跑有些偏斜的警官帽，看看空旷的夜空不甘心地捏了捏帽檐。“让它跑了。还是没能抓到啊。”

  “这种事无所谓。”蕾瑟莉亚淡淡道，便装的形式不好干涉巡警善后，于是提步走出巷陌。“本来也并不是为了抓到才来。”鞋尖踢到什么东西。她拉起裙摆低头看一眼，是个摔坏的扬声器内置语音模块。被她无意踢了一脚之后又发起响，断断续续不可辨认的语音。女孩轻巧地抬起鞋跟，狠狠碾碎了发声的零件。

  巷陌墙上，紫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无人察觉。来迟了啊。影丸借着夜色跳进灯火照不到的阴翳，扬起脸看看影狼离去的漆黑夜空。

  那女孩。他慢慢走出巡警警灯忽明忽暗的区域。他方才躲在那巷子的墙头，望见了那个几乎就在影狼脚边的女孩儿。

  虽然换了身衣服，那头浅色的短发还是好辨别的。蕾瑟莉亚，那家伙就是警视总监请来的帮手。

  “不是吗？”

  高速巡逻车停在巷子外，警员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少女在干净的地砖上磨了磨鞋跟，拉开另侧车门坐了进去。

  “当然不。这是在收集情报，有了足够的了解才能出击。”

  机械警犬抖动着耳朵，轻巧地跃上一堵墙，借力闪到街边民居的屋顶，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刚刚那副有点叫人一头雾水的场景又浮现，那女孩无动于衷放任她身后高大的机器人接近平民。换句话说放任潜在的威胁。

  那家伙是警部补吧。勇者警察的第二负责人。他检索起数据库，——还是名头响当当的国际人物，居然这么胡来。与之相较，警部正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子也突然变得不是那么难接受了。至少知道好好负起责任来。

  引擎重新发动，年轻司机“噢”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果然，不愧是警部啊，考虑得真周到。”

  如果敢问这样的话公共安全怎么办，就给我换个人待命吧。

  蕾瑟莉亚面无表情的想。

  影丸跳到更高的楼顶变形，城市的灯火通明照不及高处。他环起双臂放眼俯瞰晚间的东京城。人们庸庸碌碌，刚才发生的骚动像一颗石子抛入湖面，从未激起多大的涟漪。影狼还是不见踪影，旁人也不关心那个会突然出现造成破坏的家伙下一次去向何方。只有他忽然现身时，人们骚乱起来，想起畏惧。

  话又说回来。

  影丸静静看着公路上车水马龙，车流夹着巡警黑白涂装显眼的巡逻车缓慢地行进。

  身后就是充满了潜在危险的机器人，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意想不到的突袭。但是她还是站在那里。她在放任影狼。

  为什么要放任呢。影丸想不通，预备役忍者刑警哼笑了一声。大概那就是天才的脑回路吧。

  “我等无法理解啊。”

  他喃喃自语。颀长高挑的机械忍者跳向空中，装甲旋移机件咬合，一架深紫色的喷气机穿入夜幕。

  回程路上开得不快，街灯映入高速巡逻车明亮的车窗，那些嘈杂的语声仍旧交相响。

蕾瑟莉亚又回到居所。泡了几杯咖啡坐回桌前，黑白的裙装一趟下来就染了尘色，不过她从不在意这些。打开电脑，却发现警视厅传了新的文件，这时间不会是她刚刚亲历的案子，她点开。那是打包了一些录像。文件夹里有藤堂的留言：“我经过考虑，还是觉得该把这个也给你看看。”

  那么这是什么？她戴上耳机，点开第一个录像。镜头有些摇晃，看高度似乎是有人扛着摄像机。画面里拍出的，许多技术员上上下下各就各位，交谈声传进耳朵。

  “BP-501竣工了啊。”

  少女瞳孔骤缩。

  一直对那晚神秘机器人的事耿耿于怀，尽管警视厅还没有把这次案件划分到勇者警察的管辖范围，迪卡度仍然独自追查至今。他没有放过晚间的消息。

  今晚轮到帕瓦乔夜巡，丹普逊肘上的一处液压杆出了些毛病，去了维修间。马古伦例行在工位上保养霰弹枪，卸下的备弹码在桌上。迪卡度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勇太的工位前。“勇太。”

  少年两手撑着脸，正噘嘴把上午那支铅笔夹在人中，百无聊赖地上下翘着笔尖。看到迪卡度过来和他说话，男孩把笔摘下来。“怎么了，迪卡度？”他看了一眼时钟，还有十多分钟才到回家的时候。

  勇者刑警犹豫了一下。

  “哎！？”

  早退了十分钟，坐在迪卡度车厢里的勇太对伙伴展示给他的东西惊呼出声。预备出动通道空无一人，但是迪卡度还是立刻封紧了车窗，掀起一只跳灯。“小心些，勇太。”

  少年规规矩矩地坐好。巡逻车发动了引擎，打亮头灯，慢慢地开上街道。

  “那家伙又出现了……虽然是在没什么人的巷子里。但是，目击者还是不少啊。”勇太看着案件综述头疼地抱起手臂，“越来越猖狂了。”

  迪卡度低低地应了一声，附和的意思。寂静了片刻，勇太凑近屏幕想仔细看看电子眼拍下的现场画面。那个神秘机器人的行动没什么不一样，毁坏车辆、破坏机器。电子眼能够拍摄到的角度十分有限，寥寥数张照片划过，忽然有一张引起了少年的注意。勇太疑惑出声，迪卡度反应过来，暂停在那一张。“勇太？是有什么发现吗？”

  “这个……”男孩把脸凑近屏幕，拍摄这张照片的电子眼设置在正对着事发巷道的另一条巷子中，距离有些远，以至于连那个深色的影子都不大清晰。要不是那双显眼的翅膀，一眼都很难看出这也是事发现场的照片。不过吸引勇太的不是这个，他仔细辨别了一会儿。

  “他要袭击人类吗？”少年总算看出照片中不算多么明显的一对母子，声线流露着担忧。迪卡度检索了一下，打消了伙伴的疑虑：“调查结果说是没有人员受伤。应该在那之前就逃走了。”

  “那就好……”勇太小小地松了口气，继续端详着照片。忽然，他又注意到某处不一样。

  那家伙的脚边。一台被任意砸在地上的轿车，车架已经彻底扭曲，车窗粉碎，在它的前面，伫立着一个人。一个女孩，着上白下黑的连身长裙，裙袂蓬松地撑开。背后银灰色的轿车衬着，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下，稍加用心也不是不好辨认。

  “好近……！”目测这张照片下那个女孩和她身后那个机器人的距离，几乎那家伙再往前一步就会同她擦肩而过。少年不禁惊呼出声，正在此时路口亮了绿灯，迪卡度轻轻压下油门，少年被轻柔的惯性推回，靠到椅背。有一种似乎被安抚了的幻觉，他稍微冷静下来。路上很空，没什么车，迪卡度分神察看了一下被勇太指出的那张照片，但是并没能一眼看出端倪。“……哪里，勇太？”

  “这个。”少年伸出手指戳了戳屏幕上女孩所在的位置。“你看，她离那家伙好近啊。”

    “啊、”位置被指出就好辨别，迪卡度放大了照片的那一角。电子眼画面质量所限，放大后那团人影也不算清楚，但是显眼的穿着还是十分明确地描摹出轮廓。女孩略微侧脸对着电子眼，一只手搭着身后那辆被毁坏的轿车上，有限的像素分辨不出表情，不过看肢体语言，没有畏惧的迹象。

  他把照片重新缩放回原始尺寸，同样目测了一下距离。“真的啊……莫非是从犯吗？”

   “说不定呢。”勇太双手放到膝上，“还有那天的那个机器狗。”

  做了一天文书工作的少年此时脑海里堪称天马行空。把三个人联系在一起稍作联想，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神秘机器人和机器狗一左一右盘踞在后、前面站着一位不知名的少女温婉笑着春风拂面，但是三人四周残骸遍地。

  勇太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这不知所以的画面抛出脑后。

  迪卡度已经开回了他的家，泊入车位之前勇太透过车窗望了眼街尾的独栋，灯火通明。往日这个时间，蕾瑟莉亚还在警署，因此这栋从未亮起过灯。少年微微皱眉，在下车前叹了声。“蕾瑟莉亚姐姐，不知道在忙什么呢……”

  他跳下车，冲着合上头灯的迪卡度挥挥手。“晚安，迪卡度。”

  “晚安。勇太。”巡逻车稍微把头灯掀起一条缝隙答应，目送少年跑上玄关推门，背影隐没在掩上的房门后。他没有熄掉引擎，勇者刑警安静地驱动车轮往外滑出一点，像他的小同伴一样，冲着街尾那间独栋投了一眼。天才工程师一贯很忙，他们很少见她歇下。

  只是这一次忙到要放下警部补的工作，不知所缘何故呢……

  “……那个，伊德娜警官。”

  年轻警员捧着工作电话上楼，小心翼翼推开工作中警部的房门。不管她现在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对于警视厅的警员来说首先她是警部。入眼的房间，窗边一角的书桌显得有点凌乱，书面文件摊开一桌，记号笔散了一桌。靠近墙角的地方安置电脑，女孩顶着耳机刚刚检视完一段录影，此时正端起马克杯——抿了一口今天的第五杯咖啡。

  警员眼角抽了抽，欲言又止。“我准备点个外卖——”

  “地址发给过你了。”女孩啄着杯沿含糊地回答，收回视线。年轻人眼睁睁看着她端着的马克杯往上抬。

  “不，我是想说……你要点一份吗？”

  蕾瑟莉亚用一只手扶住耳机，咖啡一饮而尽。“不用了。”她摘下耳机站起来。警员答应一声，动作十分犹豫地退出去，给蕾瑟莉亚留了门。下楼坐回沙发上戳着屏幕，楼上不出所料传来脚步声，女孩踩着拖鞋出门，面无表情地拐进卧室斜对面的房间，里面传来咖啡机的响动。过后一会儿，她捏着补满的马克杯、提着一只保温盒出来，又踱回卧室。坐在沙发上的警员遥遥目睹全程，直到卧室门蓦然合拢。年轻人无言以对，点好了单付款。

  收据和警情通知一起挤进了屏幕。

  “伊德娜警官——”

  少女警部应声破门而出。

  “真不消停啊。”担当司机的一天之内有幸体会两次紧急出动，年轻警员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车载显示屏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接近三点。副驾驶坐着的天才研究员默不作声，一副习惯了昼夜颠倒工作的神情。仍然按照惯例，避免惊动心情暴躁的影狼，顺便防止把没经验的年轻干警卷进麻烦，高速巡逻车停泊于一条巷子的距离外，余下的距离蕾瑟莉亚步行接近。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蕾瑟莉亚转进街角，金属挤压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噪音、夹杂玻璃破裂洒落一地的脆响，终结了一段电子女声呆板的迎宾辞。只亲身经历了一次就已经波澜不惊，蕾瑟莉亚站在路口，贴着墙探出半张脸。两台自动贩卖机已经光荣报销，其中一台显然新鲜报废。所幸四下无人，应该是自动报警。这孩子这次心情好了不少。少女松了口气，幻觉自己心情也跟着轻松了点。

  敲碎两台聒噪的贩卖机之后四下重归安宁，影狼站直身子，背后闭拢的翅膀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微微张开。

  而蕾瑟莉亚坦然地在路口靠着墙站下，摸出手机给干警发消息：‘是机器自动报警，没人目击。报废了两台自动贩卖机，把地址上报一下，原地待命。’如果这孩子不忙着立即离开的话，她打算尾随一段。

  屏幕上的通信界面沉寂了几秒，警员的消息弹出来。她还没注意看。

  ‘嗡嗡’

  天才少女手指一顿。

  忘记关振动了。

  街角的安宁忽然变成沉默的死寂。女孩僵硬地捧着手机，稍加思索，脑子里闪过关于两兄弟所搭载隐秘回路的所有资讯与数据，顿时释然地决定放弃挣扎。影狼提起了警觉，但是他没靠近——

  原型机忍者刑警盯住声音传来的路口，探测器激活热量检测。热成像描摹出一个人类女性的剪影，尚未成年，穿着下摆蓬松的长裙。靠在墙上，手里捧着一个热量反应略低的设备，非常安静。不管是人还是设备。他抉择了一下是保险起见立刻离场，还是无视。

  他决定无视。

  沿着街道他走出去，余光瞄到了那个人类。少女靠在墙上貌似没注意到他，捧着手里屏幕发着微光的小方块在回人消息。影狼停了一会儿，谨慎地考虑着这女孩是否具有威胁。少女靠着墙壁一动不动，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飞快，总之是一副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正在路过一个五公尺多高巨大机器人的样子。即使被设计为隐秘行动，影狼确信自己的关节轴承和液压杆、以及机体内部的运动架构都还没做到完全无声。她要么是故意的。

  街角忽然传来巡逻车引擎的轰鸣声，晚间巡逻的干警恐怕收到了自动报警正朝这边接近。没空再揣摩那个女孩到底有什么毛病，影狼张开翅膀冲入夜空。他破空而去的声音总算吸引少女回头，望着那抹深色涂装的修长身影又一次消失于夜幕。

  蕾瑟莉亚松了口气。她当然察觉了影狼的注视，那么一个高大的机器人在旁站着，要说无所察觉完全是无稽之谈。只是不知道假如巡逻干警没有打破这段几许尴尬几许诡异的相遇，影狼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总之是跟丢了。虽然她从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算真的跟踪，蕾瑟莉亚索性通知了警员一声，恰好巡警路过跟前，看到她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被刚刚的插曲搞得心烦意乱的少女警部淡淡地点头，被迫跟路过干警寒暄了几句，离开街角朝之前停车的地方离去。

  最后一个目送她离开的是影丸。机械警犬照旧躲在暗处，光学镜不经意似的瞥了一眼驱车离开的巡警，橘色镜片下的机械拟生眼球往上一转，翻了个白眼。一次坏了两人的好事，可惜这人还不自知。

  不过倒也不是坏事。要是那两人继续僵持下去，不知道影狼会做什么。自从他的原型机“离家出走”开始，自从影狼开始时不时地向街角路边的机器发泄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口口声声向直属上司保证自己最了解他的影丸也得承认，他已经开始猜不透影狼的想法了。

  犬型的机械刑警左右顾盼四下无人，跳出阴影轻巧地在灯下落地，微妙地动了动吻部，扫一眼被他暴躁的原型机敲个粉碎的自售机残骸。各种有机成分混在一起的气味比他在汽车坟场里嗅到的气味都要难以形容，比那刺鼻，但是稍微好闻了点。他想大概拍碎了这些东西的他的朋友手上也难免沾到气味，于是轻巧抖了抖仿生耳，跳上墙头避过电子眼的视野，一会儿，一架深紫色的喷气机拂过城市半空。

  次日回到警视厅的勇太也没见到蕾瑟莉亚的身影。不是一般的忙啊，少年望着桌子上堆起薄薄一摞的文书，顿时泄气。他唯一想不通的是，这两天过去他从未在这些文件里找到关于那个神秘破坏型机器人的消息。明明是涉及机器人犯罪的案件，警视厅却一直没有声明或颁布通缉令要求勇者警察插手。而这些天蕾瑟莉亚又忽然忙碌起来……总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联系，但是线索不足，即使是少年最灵活的思维也推想不出个中关键可以把几件事串在一起。

  少年百无聊赖地审阅起跟前的文件，枯坐着度过了漫长的半个小时。办公室门忽然打开了，有几天不见的冴岛十三背着手进门，左顾右盼。

  勇太正想把昨晚那场案件电子眼记录下的画面拿给他看，男孩一个箭步跳下办公椅。“冴岛长官！”

  “嗯？勇太君。” 冴岛原本是来蕾瑟莉亚的工位取一些她之前工作的文件，被焕发活力的少年绊住了去路，耐心地停下来。勇太一蹦一跳地连忙招呼迪卡度，“这边有个案件有点疑问——迪卡度，快把那个调出来给冴岛长官看看！”

  于是警视总监目光又转向蔚蓝色涂装的机械刑警。迪卡度从工位上站起来，走到人类办公区前的步伐不急不缓。“虽然不是我们负责的案件，但是稍微有点在意。”他把设备端到两人面前，调出那张照片放大。“请看，就是这个。”

  冴岛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一角有点熟悉的机器人的小腿，不动声色地沉下了心。迪卡度已经开始在意这件事，他有预感，恐怕过不久，勇者警察也必须插手了。

不过现在迪卡度和勇太的注意力好像不在这上。勇太跑到迪卡度伸过来的设备前，指了指那个拍摄得十分模糊的女孩身影。“这个人影……因为她实在离得太近了，”

  “我和勇太推测，她可能是从犯……之类的。”迪卡度补充。

  冴岛对着相片上那个轮廓仔细地比对了一下，倒没有对两人实乃与事实相去甚远的推测做出什么评价，只是摇摇头。“很遗憾并不是。”

  “哎——？！”少年发出足以充满整个勇者警署的惊呼。“这个是蕾瑟莉亚姐姐？！”

  “嗯……是的。”警视总监微微颔首，“方便起见批准了便衣调查。乍一眼完全认不出是本人呢。”

  “蕾瑟莉亚也在调查这件事？”迪卡度注意到了重点。眼看再继续下去建设队陆续上班的三人也要被吸引过来，到时候可就难收场了。冴岛打了个马虎眼。“是的。和她的专业研究有点关系，所以请她来帮忙了。”

  “所以一直是在忙这个啊。”勇太了然于心，回到工位上坐下。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眼睛下意识地瞟向迪卡度；他的伙伴和他一样。勇者刑警犹豫了片刻，张口欲问——但是看出端倪的冴岛迅速从蕾瑟莉亚的工位上找出所需的文件，逃也似的拉开门。“抱歉，不过这边的工作实在是十万火急，有问题的话下次再问吧。”

  门合上了。迪卡度跟勇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哟！”给机械刑警们通行的大门敞开，帕瓦乔率先信步走来。“长官、迪卡度，你们两人在发什么愣呢？”

  “啊……呃、这个……“勇太回过神来，但是语言组织没能跟上趟。幸好迪卡度足够机灵，”在讨论……嗯……勇太中午打算去外面吃饭吗？“

  “？“少年愣住，被话题的跨度打了个措手不及。半晌反应过来，”嗯……去外面吃吧。“

  总之就这样蒙混过关了。还好第一个进来的是帕瓦乔，心比较大。要是另两人就完蛋了。一对发小儿对视一眼，尴尬地各自坐回工位。

  从那对直觉敏锐的发小儿眼皮底下逃出生天，冴岛松了口气。

  近三天来关于影狼，不论是单纯的目击还是造成破坏的案件都逐渐累加，行事越来越张扬，即使他这边有意降低影响力也快要爱莫能助。留给那两人的时间不多了。

  警视总监挟着文件赶回办公室，刚在工椅落座，忽然来了想法。

  他考虑了一下，拿过桌上的电话。

  警视厅整理的资料已经基本全部检视过，余下大量重复的训练影像，对于进一步了解情况没什么有效的帮助，蕾瑟莉亚暂且放缓了节奏。这三天内连续发生的案件都已陆续把卷宗寄递到了她这里，连带一些目击记录。她特别注意了一眼，昨夜凌晨那次似乎不在其中，大概因为没人目击，那时损坏设备内部的摄像头可能也被破坏了。除她亲历那两次之外还有几次案件没有报到她这边，都是像昨夜那样未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也未见多大影响，不过倒是有影像证据或者目击证人。即使如此。

  他的每一次现身都有着绝对不可忽视的意义。即使仅仅昙花一现，即使仅仅一掠而过。

  根据案件以及目击记录报告的地点划出大概的地域，这三天那孩子的活动范围有向这边靠拢，但是从未真正接近。有很多报告目击于白天，多数在一些鲜少有人活动的地方，不过鉴于东京城属于经济相当发达的地区……要找到那样的、能够安然独处不被打扰的地方可不容易。

  蕾瑟莉亚叹息着趴在桌上，支起手臂留出片刻的放松时间任自己神游。

  那孩子这时候正藏身何处呢。是否安全呢，是否可以……短暂地放下警惕，休息一会儿呢？

  电话铃声很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电是警视厅。她坐起来接起电话。

  “冴岛长官。“

  电话拨过去不到几秒就被接起，冴岛庆幸自己提前打好了腹稿。

  “蕾瑟莉亚。情况不容乐观，我想……“

  他说出了那个突如其来想到的提议。

  坐在电脑前的少女移动鼠标点开她已经审视过不知多少遍的资料，掣着手机扬声器抵在耳边，一时间没有作答，直到她与屏幕上涂装是明艳紫色的身影相对。

  “与影丸合作。“她重复了一遍冴岛的提议。

  另一头坐在办公室的警视总监捏着签字笔敲了敲桌上尚未起笔的文件，“正是这样。现在只有你二人还有可能接近影狼并与之沟通，如果合作的话说不定……“

  蕾瑟莉亚静静望着设计图纸中那张近乎与影狼一模一样的脸，录像中彼此相伴深青色与亮眼的紫色兀然涌现。相击的刀光。维修床固定崭新明亮的机体前，安静伫立深色的影子。期待那双祖母绿色光学镜点亮的刹那。

  她淡淡地开口。

  “容我拒绝。”

  冴岛顿住了笔尖。“……但是，……”

  电话对面的少女深深望了一眼屏幕上所摆设的设计图纸，无声叹息。

  “很遗憾。但是，BP-501型的忙，我帮不上。”

  影丸是影狼看着长大的。那两兄弟之间她哪插得上手。警视总监提出这种要求固然是出于利好，但是未免也太欠考虑。

  不过警视厅要真有那么考虑周全的话，这孩子也不会跑掉了。想到这里天才少女眼角抽了抽，三天——或者准确来说两天半，两兄弟的详细情况了解下来叫人心力交瘁。警视厅这件事办得简直是砸中砸，从加拿大那边来的少女是无论怎样都看不懂此事其中警视厅从头到尾办事的逻辑，心理学研习期间收集的社会现象调查样本倒是能为解释这事派上些用场。蕾瑟莉亚头疼地关掉窗口，连带着也切掉了存着资料的文件夹，只留一个空荡的桌面。

  跟影丸合作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咬死不会松口接受，共事过有段时间的警视总监早就清楚她的个性，于是索性把这回事翻篇。“那好吧，我知道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冴岛十三在办公室翻开一旁的参考文件，“是关于你之前的提议。”

  电话那端回以沉默。

  不是没有猜到这种可能，冴岛对着尚未起草的文书摇了摇头。“鉴于如今影狼的行为越来越出格，我想可能你的提议……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加可行的解决方案。所以……”

  警视总监的目光落到那份文件的标题上。

  《研究成果转让协议书》

  “我和技术总监藤堂商量了一下。如果BP-500X继续行为失常，警视厅方无法再接收他服役，我们会考虑答应你的条件。”

  这是这两天半来听到最好的消息。蕾瑟莉亚弯起嘴角，不过话语间情绪不露。“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不过，还是容我们再考虑一下。”身为警视总监自然要留出余地，冴岛补充道。“因为目前这件事的真相还是只有你我三人知道……假如到时BP-500X真的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乃至不得不公之于众，警视厅这边也需要经过商讨才能最终定夺。”

  倒正是如此。天才少女面上笑容转眼淡去，她望了眼桌上不久前才理清的文件，微皱起眉。但是声线仍旧平稳，“那么，就有劳了。”

  这段对话如此告一段落。冴岛挂断了电话，他的直觉不说十分准也姑且可靠，为了留出转圜余地说是要再加考量，其实他冥冥之中已觉得这份文件是不得不起草了。那可能预示着警视厅这次的失误恐怕真的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尽管作为警视总监，他希望这预测是错的。或许事已至此，任谁也无能为力。

  白日之下，那个藏身于子夜的影子，从未现身。

  晚间仍未有疑似的案件出现，这一日出奇安宁。街道传来车声，迪卡度带勇太回来。时针转过九点。友永家准时熄尽灯光入眠，时钟走过十一点。窗外只余路灯照着夜路，放眼整片住宅区，只还余下蕾瑟莉亚那幢仍上下灯火通明。晚灯亮至凌晨，喝过咖啡的少女警部还是坐回电脑前。窗户开着，晚风微微吹动窗帘。

  夜幕下，一对铁翼展开。深色的飞影掠身而过，破空残响掩没于夜风。

  影狼飞越过住宅区。这附近平时是勇者警察的活跃范围，他不怎么朝这里接近。只有夜间转移时才会靠近。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四处躲藏的日子，或许介于他本就为隐匿而生。

  这家伙。原型忍者刑警敏锐的探测器摄出坐在窗边那人类的成像。那间唯一亮着灯的房屋，窗子开着。影狼侧耳去听，风声下一片安分的死寂。那些亮着灯的房屋，那些传出人声的房屋，他总在掠过时被刺耳呆板的电子音刺痛。透过窗户，看到那些形态各异的，功能各异的机器，为人使用着。他不知是在思考着谁存在的意义，是他的？还是它们的？

  第一次逃离机库之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那些东西与自己是不同的。那并不是他的同类。可是，假如他也是像那样任人摆布，那么他与那些机器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有着的“心”也无法将他与它们区别开的话。

  他拒绝这个答案。那一刻起似乎来自胸腔深处的地方泛酸膨胀，那是他第一次产生这个感受。他开始厌烦听到那些无感情的声线，愤怒、愤怒；系统高速运转，燃油高效率地泵送，驱使他死死地捏紧拳，液压加压，向那些嘈杂的聒噪的机器挥下，有时迸裂的破片划伤他机械臂以下、被形象地称为“手”的仿生伺服机构外表的被甲，嵌入关节连接轴承的缝隙，引发隐隐的钝痛。疼痛。伤。终止信号。但管路里沸腾的燃油与他似乎正在蒸腾的理性驱使他继续握紧拳。那是他从来陌生的体验。

  他掠过那间亮着灯的，安静的房屋。没有预想中多余的电子音聒噪。顺利地通过了这片区域。

  那个安静的家伙。热成像摹出人类大致的身形。总觉得该有点熟悉。

  但是影狼不在乎人类。至少，不在乎这些与他无关的人类。于是无声掠过的影子将之抛却脑后，舒展着铁翼将身形引向远处，灯火晦明、黑夜白日，都触不及的阴翳。

  次日早晨六点时关于影狼的警情才迟迟挤进接警通信。那时黎明方过刚刚日出，乘着高速巡逻车赶往现场的蕾瑟莉亚恍然，他已经开始在日光下现身了。

  换班驱车的是个稍微年长些的干警，比先前那个年轻人驾驶得娴熟，路程缩短到几分。可即便如此赶到时现场也只得见一片事发后的狼藉。那孩子这一次声势要大，退却得也远比先前要快。

  联系了附近的巡警来处理现场，天才少女坐回车内漠然离场，对余留混乱的现场不闻不问。

  天际朝日染却的橙红已褪去，洗出澄澈的青空，吹散薄云。女孩垂下眼睑。

  事情有变了。

[1]「以上が逃亡した『BP』に関する情報だ。」

[2]这句话原字幕的翻译差点意思，我自翻的是：“我有想说的话，请听我说”

Chapter Text

  “这恐怕是其它国家秘密运来的战斗机器人暴走了。”

  置于桌角的电子手账忠实地传达着警视厅的命令。

  已经开始行动了。电脑的屏幕熄灭着，倒映出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的女孩子。蕾瑟莉亚垂着双手，冷眼盯着桌上翻开的电子手账，从这小小的设备里传出警视总监的念白，向勇者警察队宣示这简单的命令。

  这是传达给勇者警察的逮捕令。

  “立即找出其藏身之处，并在损失扩大前逮捕它。”

  在这件事——关于如何处置那现在还流落在外的孩子——她和警视厅再无法达成一致。

  警视总监并没打算将逮捕令下发到她这里，毕竟本质而言她是以个人的名义在参与调查，只是稍微借助了些警部补的职位之便。是先前勇太约定如果有案件会通知她；有关的会议也会转达。于是，此时，位处东京的勇者警署，警察手账静静躺在少年的风衣口袋内，拨通着静音通信，在无声地传递着一切。逮捕令的每个字向少女预示着，没时间了。

  年轻的研究员站起身来，推开满桌白纸，起草了寥寥数笔的文件划到桌边摇摇欲坠。

  居然划为战斗机器人。即使说那孩子的确有过战斗训练……

  女孩心有不甘地咬了咬牙。不如说那对双子相伴彼此、漫长的日子，都围绕着战斗度过……少女的指节捏得泛白，半晌又默默松开；她已经看清楚了警视厅这帮人的疏漏。他们的目光还是短浅，勇者警察的正式介入，只会让这一切向更糟的方向发展。她仍然不会就此罢手。

  勇者警察能够取得的情报她都早已取得，对其中细节一一做过的分析她也都做过。影狼一直行踪不定，除非他自己现身，否则根本无从追踪。蕾瑟莉亚尚知两兄弟的底，知道隐秘回路这一回事；至于迪卡度那边对他则是毫无头绪。冴岛还没把这些信息提供给他们，大概还想为暗中调查的两人尽可能争取些时间。

  当下还可能追踪到影狼的只有同样搭载了隐秘回路的影丸。影狼出逃迄今也有段时日，他的燃料应该已经所剩不多，为了节省燃料，他的活动范围只会逐渐缩小。现在广布整个东京都周边，之后根据现有的目击记录推测，应该会缩小到七曲市。有这一层前提在，截住他只是时间问题。——可这还只是前提。就算影丸真有机会截住他，那之后的沟通呢？

  伫立在书桌前的少女深深拧起眉。争分夺秒的行动环环相扣；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事到如今也休想再指望她会在这件事上轻饶警视厅自以为是的决策，后续再稍有闪失，就该拿这些人试问了。

  纠成一团的思绪还没有一条条理顺，通信另一端传来勇太对下达的任务响亮的回应。不过，被迪卡度打断了。

  “等等、长官，在弄清楚那个隐形机器人和他的关系之前……”

  ……隐形机器人？

  蕾瑟莉亚一愣。是说除了这对双子之外还有出现其它搭载了隐秘回路的机器人？……但是，这几乎没有可能。他们双子身上所应用到的技术都还处于秘密之中，绝无泄露的可能。影丸又在隐秘调查，还没有向勇者警察的其他成员揭露其身份……那么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说迪卡度已经和影丸有过会面，话中提到的“隐形机器人”，所指的就是影丸了吧？

  只不过听迪卡度的语气，这两人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样的姿态见的面，就是另一回事了。天才少女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合着这两兄弟没一个叫人省心。

  然后电子手账音质中规中矩的扬声器就响起了电话铃。距离不近，隔着少年的衣袋几乎听不清楚——是勇者警署专为勇者警察配备的接警电话。从铃声响起隔了短暂的几秒，是帕瓦乔接起电话。“嘿！这里是勇者警察——“

  预感到什么的少女警部伸手捏过警察手账，握在手里姑且允许它完成使命。

  “什么？！那家伙又出现了？！“

  天才的少女面无表情地踢开椅子推门而出，楼下传来十分识相的引擎发动声。

  他最终还是在白天现身了。

  窗外街景飞驰成混色的拖影，警用跑车引擎轰鸣着咆哮过境，高速巡逻车有着卓越的性能，但果然还是要逊于勇者警察一筹。迟来时远远地看见那条街道上两边已经对峙起来，几处路口人类干警已高效地组织群众疏散，把主场交给勇者警察。她念着的那孩子盛怒地高耸双翅，侧着身对领头的勇者刑警指向他的枪口不躲不闪；冷眼以对。身后的街道上，就如每一次她见到他那样残骸遍地。

  白日下影狼一身暗沉的色调就变得像这样子突兀，像太阳下一抹吞噬光的阴翳。蕾瑟莉亚摇下车窗，风灌进大敞的窗口吹散额发，巡逻车逐渐减速。越来越近。她看到影狼紧抿的唇线松动，薄唇张合，吐露的句子随同风一道飘入耳际。

  “……勇者警察，”

  他转过身。翼骨撑开，一对刀翼直指天际。眉目间显露出十分的怒意。

  “你们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意的。”

  “心意”……

  全部的勇者警察不约而同地失去了动作，哪怕是连带队的小男孩子都惊疑不定。从眼前的破坏型机器人居然开口说了话的震惊中逐渐回过神来，那一面四位机械刑警先后从影狼的话中察觉了端倪，

  “你说……‘心意’……”枪口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迪卡度沉浸在难以置信当中，一时失去了下一步动作。马古伦仅凭对方的表现，心中立刻有了粗略的推测，向前一步只待试探：“难道你也搭载超AI了吗？”超AI是他们的“心”的关键。如果说  对方也是搭载了超AI的机器人，甚至进一步说……

  是像他们一样，拥有“心灵”的机器人……

  但是影狼并没回话。深色涂装的机器人微微眯起光学镜，神色警惕带些威胁。那对已撑到极限的翼骨微不可察地抖动。

  “我名为影狼。”他的翼尖细微卸力，收拢一点。相异的双目摄住对面那四个勇者警察不放。

  “我不会死，也不会被你们抓住。”

  暗色的影子身形一闪。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一刹那的空档，他在那瞬间旋身变形，一台深青色涂装的装甲巡逻车轰然落地，引擎呼啸着沿街冲出去。等到一行人从连续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时，已和他们拉开了有段距离。

  “等等！”迪卡度起身欲追。勇者刑警半步还没迈出去，眼前忽然不知从哪里又闪出一辆深紫色的装甲巡逻车，刹停时轮际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横在他的面前摆足了挡路的架势。

  这家伙轮廓与影狼有八九分相似。

  迪卡度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还没等张口，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把他绊住了脚，“住手！”

  一行勇者警察定在原地。这嗓音他们都不陌生。

  引擎低鸣的警用跑车徐徐刹停到路旁，透过车窗他们见到一位熟悉的身影。浅色发的少女蓦然推开车门起身，扬声道：“请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这少女正是蕾瑟莉亚。

  一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影狼的引擎声沿街而去越来越远。要是让他就这么离开，这一连串的重重疑云恐怕也就无从揭开了。情急之下，勇太咬了咬牙。

  “不管有什么隐情……这是犯罪事件！”少年厉声道，当下判明形势，指挥尚有余裕的建设队三人。“建设小队，快去追那个神秘机器人！”

  “是！“得到指示，三人即刻动身。索性那台不知来历的巡逻车竟也没有要拦截的意思，看来对他们兴趣不高。三台工程车拉响警笛，沿街呼啸疾驰，渐行渐远。

  这时，勇太、迪卡度两人才分得出心思面对眼前扑朔迷离的情势。一边是这台来路不明、跑来横插一脚的覆面巡逻车，一边是小别几日忽然出现、却要阻拦他们行动的蕾瑟莉亚。机械刑警盯住面前很显然实力相当的对手，勇太则把目光转向少女。因未能拦截建设队，蕾瑟莉亚的表情有些严肃。

  情况愈发扑朔迷离了。少年与她对上视线，期望能得到她的解释。

  见到勇太投来询问的眼神，蕾瑟莉亚垂下了肩膀。

  “非常抱歉……”女孩十分不甘地扣紧车门边缘，“但是，请勇者警察暂时停止插手这件事。”

  这语气和用辞，怎么说都不是寻常的说法。男孩眨了眨眼；紧绷绷的神色松懈下来，转而换上了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由于跟前的装甲巡逻车尚未有所动作，迪卡度也短暂地分心听了蕾瑟莉亚的请求，他也露出略显困惑的神情。

  不止他二人，这回就连那身份成谜的覆面巡逻车也低沉地轰了一声引擎，吓了两人一跳；却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似乎也被这场闹剧弄得一头雾水。

  不过被它惊了一下，勇太的思路倒是有了点眉目。联想起逮捕令下达之际警视总监所说，“恐怕是其它国家秘密运来的战斗机器人发生了暴走”……

  男孩整理了一下思路，想起少女的另一个身份，心中逐渐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难道说……那个破坏型机器人其实是从蕾瑟莉亚的国家那边……？”

  天才的少女垂下眼帘。

  不错，虽然是因果关系完全颠倒了的推测，但是勇太给了她一个现成的理由。女孩伤脑筋地微蹙起眉头，向少年勉强地笑了笑。

  “总之……与我脱不开关系。”她坦白道。此话不假，影狼捅出来的篓子的确与她脱不开关系。毕竟说来道去，是警视总监拜托她参与此事在先；而一旦转让协议签署生效，影狼的一切权益转移到她手上，自然连同这一系列事件的责任也由她担。到那时，她只要稍加操作就能把此事摆平。

  这盘棋她胜券在握。

  “所以还请理解。”她语气诚恳，“以我首席技术代表的身份，这件事情我要亲自解决。”

  这一回换勇太露出了伤脑筋的表情。这可麻烦了，前有警视厅下达的逮捕令不假，可是责任追及蕾瑟莉亚，她本人又是几乎与他平起平坐的同事，此时要亲力亲为、负起责任弥补过失；反倒是他们跟这事件一无瓜葛，的确不好插手。男孩顿时束手无策。“话、话是这么说……”

  少年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迪卡度。然而面对这错综复杂的世故缺乏应对经验，勇者刑警对自己的发小儿回以同样迷茫的表情。

  正当两人手足无措之际，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神秘巡逻车总算消化完了庞大的信息量，蓦然转动车轮，往前上了一码。“那么就是这样。”

  他低哑的声音忽然横插一脚。

  “最好不要管那家伙。”

  这个声音……是那个时候的……

  迪卡度立即想起先前在高速立交桥说不上多么愉快的会面。对方非常有辨识度的声线，具有如他们一般的特殊金属质地回响。先前有过短暂会面的深紫色小型喷气机，再之前事件之初一闪而过的机器狗，连同眼前这家伙……几乎完全一样的颜色。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但是样子不一样……

  “对，不一样。”拦在他身前的深紫色装甲车语调戏谑。迪卡度被惊得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把话问出了口，但从对方的语气判别，他想那一系列巧合般的会面，或许确实存在着某种联系。他重新正视面前的不速之客，既然这家伙不再保持沉默，他警惕起来，刚刚的突发状况也无暇再顾及。

  不过，看来对方并没打算对他回以同样的正视。

  “那么，我是‘谁’？”

  身份未知的装甲巡逻车后侧车身装甲滑动移位翻出一对机炮，炮口指向跟前的勇者刑警。迪卡度自然不会逊色，迅速举枪回敬，制式左轮枪口锁定对方，场面陷入了一时的僵持。

  对这“神秘的覆面巡逻车”顽劣的性子有些了解，蕾瑟莉亚失语地扯了扯嘴角，趁着那对发小儿都被引走了注意，重新登上警用跑车。涂饰有警视厅字样的黑白巡逻车发动引擎，摇上车窗之前，女孩对那个逐渐远离的紫色影子拧眉，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

  坏孩子。

  “就像那个女孩说的一样，不要管他。”

  深紫色的装甲巡逻车轰动引擎又逼近一码，抬起明晃晃的机炮迎上勇者刑警的制式左轮，毫不露怯。

  “他”。指的是影狼。这已经是迪卡度第二次被这样警告。

  “我不管你是谁，”迪卡度双手持稳配枪，彻底被眼前不速之客的态度激怒。“我要逮捕你！”

  他说得不算大声，但非常响亮。即使是乘车离去的蕾瑟莉亚，透过车窗缝隙也听得见他隐含怒意的嗓音穿过寂静的街道，响彻巷陌。少女指扣座椅，垂下眼。影丸的性格有些恶劣，正好磨一磨迪卡度。

  警用跑车跟随建设队三台工程机过于彰显存在感的发动机轰响，疾驰于已经封锁的街道。工程车巨大的响动盖过了那台冲在最前方的装甲车，影狼就要无迹可寻。天才少女面色不佳。

  高速巡逻车绝尘而去的尾烟中，深紫色的装甲车悄悄摆动后视镜，瞄了一眼蕾瑟莉亚离去的方向。

  哼。居然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真是的……

  自以为是的家伙。

  秘密的刑警，影丸——他仍然对眼前的初代机械刑警不以为意。这家伙管得太宽了。这是迪卡度能引起他注意的唯一理由，也仅此而已。他对这些未来的同伴并没多少概念，眼下当前影丸唯一顾忌的是影狼已经与现役勇者警察有了接触，却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如果这次正面接触不是面前的初代机自作主张的结果……

  他担心事态恶化。或者说……事态已恶化了。

  “逮捕？”他冲着跟前的勇者刑警冷笑，“你大错特错了，迪卡度。”

  仅有迪卡度一人参与进来还是小事。与现役所有的勇者警察对抗，则只意味着一个结论。

  “你的敌人，应该是那些罪犯。”

  这是一句提醒、一句忠告，不止是说给面前的勇者警察队的领队，更是说给自己听。

  影狼不是敌人，更不是罪犯。尽管他已经做出这么多越界的举动；即使要暂退一步，至少他绝不是敌人。把现役的勇者警察也卷进来，只会坐实他的罪名；到那时候，覆水难收。

  念及这步，仍在伪装之中秘密的忍者刑警感到轴承发紧。

  不过跟前的机械刑警显然把他的话误会成了挑衅，几次三番受到藐视的勇者警察怒火中烧，抢步上前打算先手进攻。看出迪卡度误解了他的意思，本也没打算跟这些未来的同事过多纠缠，影丸闪身于勇者刑警来袭的千钧一发，半空中变换为警犬形态，撤至迪卡度身后也越过人类少年，安然落地。

  “机器狗！”总算见到全貌，勇太惊呼出声，立即想起之前迪卡度展示与他的影像记录。快速反应、回转过身的机械刑警抢先一步瞄准，看清眼前的目标，也认了出来。“你是那晚的……！”

  转变形态姑且扰乱两人的判断，机械警犬压低头颈，做出威胁的姿态。“再警告你一次，不要靠近影狼。”

  话音刚落，紫白相间的警犬骤然出击，却身形一闪，一下从两人上方越过。迪卡度追随其身影接连击发打空了一半弹匣，全都扑空。等到他再站定，那神秘的机械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顺利脱身的忍者刑警已经切换为了喷气机姿态，低空掠过楼宇。在迪卡度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现在去追影狼恐怕太迟了。城市之中他喷气机的形态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实力，甚至为了匿踪考虑，还不如他的原型机要来得灵活自由。

  街道尽头已至城市边缘，金泽市临海，深青色的装甲巡逻车正在向开阔的海滨逃去。观光码头没有多余的设施，他直奔其中一个码头。追在后面的建设队见状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对方分毫也没减慢速度——深青色的装甲车压紧油门以满速冲出临水平台，失去惯性开始下落的瞬间，就在建设队三人亲眼目睹下，装甲分合移形换位，那身份神秘的机械造物切换形态变作一只机械翼龙，迎风振翅，遥遥消失在天幕尽头。

  这一幕大大出乎了意料。三台工程机停在临水平台前，目送那只机械翼龙的身影乘风飞去，颇有不甘地一个接一个关闭了警笛。身后，却有另一道警笛缓缓接近。

  自远处看到那只熟悉的机械翼龙自码头振翅而飞，清楚这次追击是无果而终，蕾瑟莉亚示意司机在建设队三人附近停车。三名勇者警察变回人形，见到从高速巡逻车上下来有段日子不见的少女长官，都愣了愣。还是马古伦头一个反应过来，“对不起，长官，让它跑了。”

  少女不动声色地关拢车门，视线穿过三人中间，远远望着那只机械翼龙消失的天际，开口时叫三人都有些恍神。“没关系，本来也打算这次就先放过他。”

  建设队三人各个相觑，张口结舌。一时摸不清蕾瑟莉亚的说法。

  “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长官？”

  联系起案发现场少女警官的疑似阻挠，马古伦隐约提起了警觉。经他一说，本也觉得这事蹊跷的另两人也狐疑地看了过去，眼前的少女不急不缓理顺被海风吹散的头发，总算正视他三人，神色却一扫上一秒钟的恍惚。女孩稍作分析就看穿他们的怀疑，正色道：“首战告捷的几率不大。必须要收集好了线索、经过全面分析，有十足的把握之后出击，才有一举成功的可能。”

  这么一说，十分在理；他们正是对今天这个家伙了解不足才被摆了一道。三人态度纷纷松动。

  趁着他们怀疑的立足点被撼动，蕾瑟莉亚乘胜追击：“马古伦。你有最理性的头脑，这种事情应该不用我来提醒吧。”

  被点到名字的搏击刑警愕然。少女弯了弯嘴角，“不要因为几次胜利就膨胀哦。”她揶揄道。

  一番组合拳下来，三人打消了疑虑。

  马古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答复之前被帕瓦乔抢了话，“是该好好做做功课了。”

  刚刚被多段变形的神秘机器人摆了一道，功夫刑警摆了明耿耿于怀，脸色可称不上好看。不过他素来宽心，盯着脚跟前环起双臂看似是要陷入沉思的女孩上下打量一番，顿时脸色由阴转晴，大喇喇开了口：“顺带一提，装扮不错哟！”

  蕾瑟莉亚一愣。少女还穿着便装调查的长裙，撑开的黑色裙袂正被海风吹动，方才揶揄马古伦，这会就轮到了自己。少女抖开姬袖转了转手腕，拿帕瓦乔十分没辙。不过她此行已得到结果，暂时还腾不出多余的时间放在闲叙上，女孩子冲着勇者警察们笑笑聊作回应，姑且不算扫了功夫刑警的兴，还是侧身要去拉公车的车门。“好。……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原以为相别两日再次会面是准备参与进案件，不成想居然又要分道扬镳。建设队三人望着少女长官，如鲠在咽，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眼看女孩就要拉开车门，摔角刑警心直口快：“长官，不打算参与进调查吗？……”

  斡旋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海滨的青空悄悄掠过一架未经标识的喷气机。

  丹普逊这话叫蕾瑟莉亚顿住脚。少女很轻很轻地叹息，回过头面对三位机械刑警，见他三人都或多或少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她张了张口，“不了。”

  蕾瑟莉亚搭在车门把上的手指收紧。还是借刚才说动勇太与迪卡度两人使用的由头，她别开脸，避过三人忧虑的视线。“这件事的责任要由我负起，你们也先不要插手了。”

  这才是她刚刚出现在冲突中央的理由。经她一句话提醒，建设队这才想起还有刚刚在市区那一茬。马古伦正欲追问，内线拨来了勇太的通讯。他接通了。

  “马古伦，你们三人那里情况怎么样？”

  少年声嗓清脆，跟前的少女警官则抓住空隙，迅速钻进巡逻车内。不好再分神多作阻拦；另两人又一时拿不定主意做出行动，搏击刑警只能无奈地瞧着蕾瑟莉亚逃也似的躲进车里。嘴上答复着少年警部的询问，他眼神一刻不离那个现如今行动颇有些诡谲不定的少女长官。蕾瑟莉亚透过摇上的车窗充满歉意地望望以他为首的三人，引擎发动。又一次，少女扬长而去，留给勇者警察们的只有重重疑云。

  首战算是扑了个空。不止如此，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机器人犯罪案件，背后显然另有隐情。无论是那个蓦然开口、似乎如他们一般具有心灵与感情的神秘机器人；还是追捕中忽然出现，声称包揽全责的蕾瑟莉亚。以及那个来路不明，持有多重变化能力，疑似同伙的神秘人物……

  建设队汇报了追击失败的结果，不算是在意料之外。“也是没办法的事，回来吧。”勇太宽慰道，见识过能够多重变化的机器狗诡秘莫测的行动，加之两个神秘角色都使用过相似的、如同瞬身般的障眼法，料想要追击那个名为影狼的机器人确实不会那么容易。通讯暂时挂断，还没来得及整理这趟出动得到的种种情报，自那只机器狗消失后就心不在焉的迪卡度陡然出声：“勇太……”

  “嗯？”少年循声回头望去，他的伙伴依然遥望着方才影狼逃离的方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机械刑警早已收起了配枪，被那神秘的机器狗摆了一道的不愉快也抛诸脑后，现在他终于得以静下心来，慢慢地捋清楚今天这次事件的经过。封锁起来的街道寂静无声，迪卡度的句子没有下文，勇太蓦然起了一个念头：自从那些内置了智能语音的大小设备电器风靡一时，已经有段时间没体会过此刻这般宁静了。——不过对于尚且年幼的男孩来说，这一刻没什么特殊。灵光一现的念头从他脑海里一过，他没多想。

  迪卡度这时接了下句，“那个名为‘影狼’的机器人，是拥有‘心灵’的……”

  他说话时，没有像往常一样望着勇太。有些魂不守舍的机械刑警还望着街道尽头，光学镜并没聚焦在特定的某处，不知是对自己的伙伴诉说，还是仅仅喃喃自语。“……还有那只机器狗也是。”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与伙伴的默契开始奏效，他隐隐地好像明白迪卡度心中悄然蔓延某种沉重的情绪。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拥有‘心’的机器人存在……”

  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似乎有了头绪，其实质好像呼之欲出。可是，话音也就此戛然而止。也许是它太过复杂也太过缥缈，迪卡度不愿挑明；又也许是连勇者刑警自身都摸不清他究竟对摆在眼前这事实怀揣着怎么样的心思。没了下文的话引起遐想足矣，男孩仰着头看他心神不宁的伙伴，直觉就快弄清楚了究竟是什么纠缠着他的发小儿不放。一阵突兀的电子音忽然从二人身后传来，打断了思绪。两人回头，见是之前被影狼扭断的一个交通灯，内置的语音模块还在运作，因电压不稳而发声断断续续。

  迪卡度在原地呆站了一小会儿，鬼使神差走了过去，扶起那根已严重变形的交通灯，试着把它立回原位。那固然是徒劳的举动，偏偏在这时坐实了他怀有心事，叫勇太看得担心。

  建设队这时也已返回市区，预备与他二人合流。一行人打道回府的途中各怀心事。

  坐在迪卡度的驾驶室内，勇太攥着警察手帐，手指摩挲着电子手帐棱角圆润的轮廓。这案件背后还牵连着重重疑团，光是四名机械刑警深受“与同样拥有‘心’的机器人对抗”困扰不止，少年仔细复盘着这桩案件。先是最初冴岛给出的说法，“其他国家秘密运来的战斗机器人发生了暴走”，后者已经说不通。要是前提果真，那么作为同样拥有“心灵”的机器人，再加上见面时那一番话，影狼的破坏行为绝对不会仅仅是出于暴走这么简单的动机。而且关于影狼的来历——联系起蕾瑟莉亚的责任声明，可以推断出的结果就是：这家伙正是蕾瑟莉亚位处加拿大的实验室，与日本警视厅进行技术交流以来，所诞生的……

  那样说的话……他不就是迪卡度他们的同伴了吗？

  想到这里，勇太的心也沉了下来。然而这可不是唯一的疑点——假如说那名为“影狼”的机器人是来自蕾瑟莉亚的实验室，那么那个与他有八九分相似的、拥有多段变形能力的神秘机器狗呢？从目前已掌握的行踪来看他极有可能是影狼的同伴，他也与影狼根出同源吗？

  最令人迷惑的是，蕾瑟莉亚要求他们不要插手这次事件，而那个神秘角色也做出了相同的声明。两人阻挠调查，甚至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总觉得其中似乎也有蹊跷。

  这桩案件背后的隐情越想越复杂。少年捏紧了手中的警察手帐，迪卡度行至一处十字路口，这是抵达警视厅前最后一个岔道口。巡逻车封闭的车窗把人声嘈杂都隔绝在外，临近黄昏的天幕下，交通灯十分抢眼。勇太一直粘在警察证上面的视线抬了起来，穿过车窗，他仍然能听到交通灯的内置语音模块发出播报声。木讷死板的女声报送着变灯前的倒数，拐弯的轿车踩下急刹避着骑电瓶车急行的行人，鸣笛短促尖锐，盖过了那呆板的播报。急匆匆穿过马路的年轻上班族回头冲着轿车司机连连道歉，按下喇叭的轿车司机是名中年男人，数落着叫年轻人注意安全。绿灯亮起，南北向的道路恢复通行，擦肩而过一面之交的行人也各自离去。警视厅大楼已经映进眼帘，勇太明亮的眼眸无意地扫视着两旁掠过的街道，看进尚未点亮的街灯，看进微风中婆娑的行道树；看进或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奔波于各自生活的黎民百姓。耳中听得车辆呼啸、枝叶窸窣，如今随处可见的扬声器播放着死板的录音。他们驶进警署，降下的卷帘门隔绝了那些生动的一幕幕。

  完成文书工作已是傍晚，这半日的勇者警署被无名的沉寂笼罩。就连中途推门进来的警视总监见到这室内凝重的气氛，都罕见地没有多言，简明了结了工作就静静掩上门离开。勇太本想再向冴岛确认影狼的来历，但感受到同伴们沉重的心情，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这死寂一直持续到晚间，马古伦提前了例行保养配枪的日程，早早告辞。帕瓦乔、丹普逊也陆续借故离开一阵，留下勇太与迪卡度二人。

  理解伙伴们的心情，少年其实并没受到这沉重的气氛多么影响，他更多还是担心同伴们，还为这案件乱如一团麻的责任划分而苦恼。建设队另两人离席之前，他正把电子手账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犹豫要否给蕾瑟莉亚拨去个通讯，问清些前因后果。到了当下，他却不知怎的，觉得不急于一时。看着直勾勾盯着整洁一尘不染的桌面，有好一会儿都在呆坐出神的迪卡度，勇太叹了口气，吸引发小儿回神。

  “虽然说是……蕾瑟莉亚姐姐那边希望履行自己的责任所以不想要勇者警察插手。”男孩有意地说，把警察证妥帖地放回衣袋，趴到桌上苦恼地撑腮。“但是毕竟通缉令已经下达到了……”

  他这样说是为了暂时转移迪卡度的注意。毕竟与同伴兵戎相见，想来不好受。他想让伙伴至少松快点。只可惜，他有些时候总爱钻牛角尖的发小儿似乎是咬死了这一点，依旧愁容满面。

  机械刑警搭在桌面的手抽动了一下，慢慢紧握。

  “……而且，”迪卡度忧心地看向勇太，“那家伙是和我们一样，拥有‘心灵’的。”

  又把话题拐回来了……

  少年泄了气。言外之意，即使是从这个角度，他们也与这案件脱不开关系。

  “迪卡度……”勇太担忧地观察了一会儿发小儿的神色，还好迪卡度暂时只是以此立据要坚持追查案件，他还拎得清主次。可也不见得他就能放宽心了。少年稍稍放下悬着的心，旋即泄气地趴在桌上。

  “是这样啊。”少年长叹一口气，“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可能坐视不理的案件。”

  门簌簌响动，今晚坐班的丹普逊回来了。进行了交接班后，迪卡度载着勇太回家。

  下车时少年顿住了脚，手撑着巡逻车敞开的车门，他远远地望了望蕾瑟莉亚的居所。白日里相见的女孩这时住所依然灯火通明，一楼没有拉上窗帘，执勤司机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干警，这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某些技术文档打发时间。少女所在的二楼则拉上了窗帘，窗口隐约透出一个人影，想是蕾瑟莉亚正坐在电脑前从白天的案件里整理着线索。

  男孩犹豫了一下，轻轻合上迪卡度的车门，向发小儿挥手作别。他慢慢地走到门前，两个姐姐为他留了门。

  “我回来了——”

  蕾瑟莉亚摘下耳机。

  白天的案子，警视厅已经把事发现场附近电子眼摄录下的监控与案件记录寄送给她。与影狼擦肩而过，她只能凭借这些还原错过的整个经过。录像中的高挑形影骤然出现在市区，一个一个敲碎道路两旁那些发出嘈杂噪音的碍眼杂物。他无视了人类，安定自若地走在街上。不过她有注意到，某些躲闪不及侥幸从高大的机器人脚下躲过的人类——并不是侥幸。影狼有意越过了他们。从那对始终半张半拢的双翼来看，相较起前几次来，他这次没那么生气。

  是从勇者警察出现起他才警觉地撑开翅膀，然后随着迪卡度亮出证件声明逮捕令，他开始怒火中烧。

  少女反反复复审看着那些录像，快把每寸细节看遍，直到再也没有细节可供挖掘才罢休。她离场之后影丸与迪卡度周旋的记录她也有观览，电子眼无法记录声音，她无从得知影像中的机械警犬究竟与迪卡度作了怎样的交谈。但那个一直以来的录影中，都只在训练场地与工作间的白炽灯有限的光照下，模糊可见一道剪影的机械警犬，这一次真切站在阳光下。他的涂装颜色很明艳，作为主调的紫色又是冷色，不会妨碍隐秘行动。太出挑了。

  ——性格也十分“出挑”。至少就现在这几个勇者警察而言。

  少女警部淡淡勾了勾嘴角。视线落到桌上，被耳机圈在中间，她的电子警察手账。

  下午与建设队分道扬镳后，她加急赶回了警视厅。还是在那间位处后勤技术区域深处的工作间，她、冴岛跟藤堂三人再次聚头。插手了勇者警察的行动之后，她立即联系警视厅，要求与影丸建立联络。技术部一早就为两位少年警官的电子手账准备好了包含加密通信频段的数据包，只等忍者刑警正式服役，没想到横生枝节。这时倒终于派上了用场。

  见到时机成熟，警视总监马上着手联络藤堂为蕾瑟莉亚上传数据。完成之后，蕾瑟莉亚并没急着离开警视厅。他们还有一件事要谈。

  “现在，”

  坐靠在桌边的少女脸色不善。“我们来重新谈谈把他追回来之后他的归属问题。”

  藤堂和冴岛默契地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技术主任抓着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试图说点什么，最后也没能想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语言。警视总监更是双手抱臂、愁眉莫展。蕾瑟莉亚暗示的事情主要在藤堂的责任范围，工程师叹了口气，他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能说的一切也就是挑明心声。

  “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他能回到警视厅服役。”

  话音刚落不出意外收获了天才少女不赞同的眼神。藤堂按了按眉心，抬头直视女孩。蕾瑟莉亚神色肉眼可见的烦躁。不过她没有发作，每个人都够为这出事故操心的，谁也不比谁轻松多少。少女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复心态，放下环在胸前的手臂，按在桌角。

  她看了藤堂一眼。十四岁的女孩脸上居然分明能看出疲惫来。

  “也许我在警视厅的职位不足我说这句话，”她直视着技术主任的眼睛，“但是，以我首席技术代表的身份，”她短暂地移目望着地面，“以及我……研究心理学的身份，”

  蕾瑟莉亚移回视线，语气沉重得几乎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我对警视厅已经失去了信任。”她说。藤堂迎上她的视线，想要反驳却发现组织不出语言。所有辩解在当下都过于苍白。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们的疏忽。

  蕾瑟莉亚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很清楚这个姑娘的判断有多可靠。这个疏忽太大了，以至于即使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也产生了怀疑。他没有回答，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藤堂并不放松。他知道蕾瑟莉亚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开口。

  漫长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冴岛接过了话茬。

  “伊德娜。”他开口打破了郁滞的气氛。在涉及立场纠纷的事情上，他不好再直呼其名。女孩从桌边起身，环起双臂笔直地站到他跟前，用眼神示意冴岛她在听。

  “在决定影狼去向的问题上，”他捕风捉影斟酌着每一个字，“我想和你打一个赌。”

  女孩审视着他的神情，锋利的眼神难以令人相信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能够拥有的。好在冴岛有足够的底气。蕾瑟莉亚认可了他，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如果这次事件平安无事地解决，影狼愿意回到警视厅，”他说，“他还是在警视厅任职。但是，我们可以和你的团队签订协议。以合作的名义，我们接受你对他监管。”

  少女冷哼了一声，但是没有打断他。冴岛张了张嘴，“相反，如果……“

  警视总监沉默了一阵，还是微微垮下了肩膀。“……如果他不愿意回到警视厅，或者事件发展到了我们没能预料的程度，”

  “那孩子就由我接管。”蕾瑟莉亚毫不客气地接茬。“就这么说定了？”

  “老大……”藤堂还想争取一下。但是冴岛很清楚这已经是蕾瑟莉亚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女孩难对付得很。他朝藤堂给过去一个眼神，多年默契的老友一眼就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不再多嘴。

  “就这么说定了。”冴岛说得掷地有声，“你亲自进行的调查也不要松懈。那也在我们的赌约之内。”

  女孩微微颔首，“当然。”

  很快，她再次抬起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警视总监。”

  冴岛沉重地点了点头。

  女孩终于收回了她那锐利到让人如坐针毡的视线，“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她爽利地起身，一并带走了桌上数据样本上传完毕的警察手帐，第一个离开了工作间。藤堂目送她出门，视线回到冴岛身上。他的老朋友深深叹了口气。“藤堂，我虽然也不愿意承认……”

  “这个赌，我们恐怕是输定了。”

  蕾瑟莉亚靠在椅子上。她离开警视厅后就匆匆赶回住所，在拨出通讯之前，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刚返回警视厅，提出建立联络时，警视总监与她笑称“总算是打算和影丸合作了吗？”

  而她没有多作解释，只按照一贯的作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并不打算把这称为“合作”。她只是觉得有必要告知影丸，警视厅已经采取了错误的行动。指望警视厅方面自己坦白很明显是痴人说梦，那么就只能由她转达了。

  她最终选择了用手机拨出这通电话。

  通讯那头响起的声线她今天傍晚才听过，低沉喑哑。仿佛猜到这个第一次拨通的频段另一端是谁，压低了声嗓咬字有些刻意。

  “这里是影丸。有何贵干？”

  扬声器抵在耳边，就像他在耳际说话。蕾瑟莉亚并没被影丸有些轻佻的态度影响，正相反，越是听他用这种轻佻戏谑的语气说话，她反而越是忧心。女孩调整了一下呼吸正襟危坐，

  “我是蕾瑟莉亚·S. 伊德娜。”她一字一顿咬着字，停顿了片刻不等对面回应，直接切入正题。“影丸，警视厅已经下达了对影狼的通缉令。”

  电话那端良久沉默。

  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影丸最不期待的情形发生了。忍者刑警收起了刚才轻浮的态度，斟酌着字句，漫长的寂静中忽然辨明这陌生频段那头的女孩联络上他，就只是为了告知他这件事。这件凭他自己，也需要费些心思调查才能笃定的事。蕾瑟莉亚斟酌再三，还是添上了一份情报。“通缉令下发于今日下午，正是他……出现之前。”

  警视厅对他封锁了消息，不过影丸多少也能猜到，只是想留些情面，毕竟是警视厅制造出了他。但是蕾瑟莉亚作为第三人，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了。”他最后给出中规中矩的回答。超AI中那个被称为“心”的回路开始奏效，他恍然产生某种陌生的情绪。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补上半句。“感谢告知。”

  发自内心的句子都会被他用轻佻的语气修饰，似乎早已成了某种习惯。影丸暗中期望对方能够松懈下来回句俏皮话，或者其他——只要没那么严肃。至少，能稍微减轻些他心中的不安。但是那女孩没有，仿佛向他一遍又一遍地笃定着事态的严重性。沉默。还是沉默。透过话筒捕捉女孩细微的呼吸声，他意识到即使一百个不情愿，现实已成定局。

  但是或许。这个愿意与他分享情报的人，这个用忧心忡忡的语气与他联络告知情况的人……可以被划定为盟友。

  忍者刑警毫无预兆地切断了通讯。

  扬声器传来电话挂断的提示音，蕾瑟莉亚平静地接受了这仓促的收尾，在把通缉令下发的事情告诉给影丸之后，她反而舒了一口气。

  那之后就是现下。一切调查都可以收尾，又回到了被动等待影狼现身的阶段。她正要歇下，房门忽然被敲响。

  这一趟执勤的干警办案经验丰富，调来协助之前也有阅览过一些这案件的记录，伊德娜索性给了一些线索，本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的念头，期望能多些头绪。警员走进门来，手中拿着一份宣传单。

  “东京电子展。”接过那张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宣传单，最吸引眼球的部分很直白地贴出了主题。“‘会说话的家用电器’。啊啊。我明白了。”

  即刻明白了警员的意思，伊德娜把完成了使命的宣传单递还。影狼会被这些内置了语音功能的电器吸引，现在有一个这类东西齐聚一堂的展会，先不说室内会嘈杂恼人成什么样子，这孩子会很火大吧。少女垂眼沉思，——但是这么大规模的会展，人流量也绝不会少。影狼最近一次张扬的公开现身也避过了人流量最大的时段，这场展会并不是十成把握。

  至少不排除可能。蕾瑟莉亚点了点头，明了道：“这场会展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干警把手中的宣传单展平，放在她桌上。上面已经没有多余的信息可供采用，地址印在左下角，会展明日开展，为期一周。规模可不小，可惜出师不利。少女警官回手撩开散落的碎发，抽出一支马克笔，圈出传单上写明的日期地址。笔尖顿了顿，她又拿过台历，扯下三月那一页。

  明天是四月的第一天，仲春将尽。

  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了。

  她忽然无缘无故地想。在四月一日，她画下一个鲜红的圈。

  警员退出房间后，伊德娜站起身，用文件夹压住桌上的传单。女孩转到床头关上唯一一盏顶灯，黑暗中手机恰巧亮起了屏幕嗡嗡震动。

  勇太打来的电话。蕾瑟莉亚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没有接。她走到窗边，晚风顺着窗帘盖下的缝隙流泻进来。她掩起未关拢的窗。

  漫长的忙音之后电话自动挂断。穿着睡袍的少年偷偷从窗户探出头，巷尾那间二楼总是亮着灯光直到凌晨的屋子，今天早熄了灯。他本来想问蕾瑟莉亚白天的事情，踌躇不决错过了时间。

  没想到今天睡得那么早啊。勇太遗憾地放下电话，忘记关上的窗散进一阵风，滑过脚踝，凉丝丝的。少年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踮起脚去拉下纱窗。这时的城镇还没有完全入眠，他隐约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车声乘着风来，人们生活的音阶穿过窗，木讷的电子音已经完全融入市井，勇太没在意。少年关了窗，踮着脚悄悄地上楼，钻进卧室。

  电子展定于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开始。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影狼那孩子并没出现。

  依照惯例一向早起，伊德娜照常冲好一杯咖啡，拉开窗放晨风入室。

  可大概也暗示着，今天的电子展上会再见面吧。

  她打算在今天的会展放手一搏。警察手帐锁进了书桌抽屉，晨曦转过窗前，天边泛的曙红褪却后，蕾瑟莉亚掩上了窗。人们生活的嘈杂伴洇了烟火气渐趋凝滞的早风，流过千家万户。城镇逐渐苏醒。街道另一端，黑白相间的巡逻车开出阴影，穿过巷子，载着勇太去往警视厅报道。七点，他两个姐姐开始活动。少女们笑闹着，用过早餐后的碗筷洒上洗涤剂，友永豆子戴上乳胶手套拧开水龙头，自来水砸进不锈钢盆，水池泛起泡沫。蕾瑟莉亚穿过厨房，台面沾着未干的水珠，着制服的男人拧动开关，油烟机运作的风声戛然而止。风吹动友永家客厅拢在窗边的窗帘，胡桃拿着报纸在茶几前伸了个懒腰，报纸递给从厨房出来的豆子。蕾瑟莉亚拨开垃圾袋，一次性保温盒夹着竹筷落上沾有新鲜蛋液的蛋壳。

  她退出厨房。起居室的电视被按亮，新闻宣传着今日要拉开帷幕的电子展。警员在沙发落座，茶几置了一杯咖啡，开了封的牛奶卷起角，用燕尾夹固定。蕾瑟莉亚横穿过客厅，停住脚，多看了两眼电视。

  “那神秘机器人数次出现都是破坏会说话的电器，这次的东京电子展一定会有所收获。”

  坐在一边的警员出声。少女淡淡颔首不做评价，漠然背转过身登上楼梯。

  她推开毗邻卧室、衣帽间的门。衣帽间三面嵌入衣柜，挂着的衣服却很少，有一面存放各色款式特殊的制服礼装。她换下身上的长裙。

  下午一点，着间色鱼尾洋裙的女孩于场地一角悄悄踏下巡逻车。执勤警车低调离开，如此一来身边没人再打扰。此行她只携带了移动电话，完全以平民的姿态混入观展游客当中。

  不携带警察手帐是怕打草惊蛇，换一件衣服也是避免早先打过照面的熟悉感会扰乱那孩子的判断。况且鱼尾裙搭配高跟非常限制行动，要是凑巧打了照面，大概还能让他放松一点警惕。

  自转角汇入拥挤的人流，伊德娜顺利地进入场馆；不成想才迈进门就在宽阔的场地见到了两位熟悉的姑娘。

  友永家长女和次女正为先往哪里观览举棋不定，无意一瞥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装扮惹眼的她。

  “伊德娜——”胡桃惊呼，见到这两人起就开始头痛的蕾瑟莉亚强作自然地走过去与姑娘们合流，“友永，好巧。你们也来观展吗？”开口先掩盖目的，用惯了的话术。天才少女微微笑着，实际可不轻松。

  本来打算这趟行动就按她真正的作风胡作非为，哪知道勇太两个姐姐也到了这儿。不把她们卷进来倒好说，事情要是出到她两人头上，勇太那边她就不好借题发挥了。好在邻里之间，又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这趟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观展她就先盯着这两姐妹。

  “是呢。”然而这两姐妹对她心中掀起的千层浪毫无知觉。豆子简单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不常照面的邻居，对她反差极大的穿衣风格也算见怪不怪，毕竟有个同岁的鬼灵精的妹妹。友永家长女温婉地笑了笑，朝就近的展台投去一眼。有观览游客正围作一团，讲解员向游客展示着产品，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机械的合成音穿出，设计成卡通形象的家用电器天然地讨年轻女孩喜爱。“因为觉得会说话的家电很有趣，这些小家伙很可爱呢。”她盯着那边展台上不断循环播放着语音的电器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伊德娜礼貌地掩住嘴笑笑，“啊……是这样的吧。”

  少女的目光结着霜。把多余的感情寄予这些花瓶，而对于真正拥有“心灵”的勇者警察……

  她轻轻放下手，不动声色地扫视场馆，嘴角定格着出于礼貌的弧度，笑意不达眼底。胡桃倒很显然是陪豆子来的，注意力没怎么放在这些小摆设上，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蕾瑟莉亚。一会儿，她总算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说起来，蕾瑟莉亚今天穿得好正式喔？是要见什么人吗？”

  女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打趣的成分在，话音刚落自己也犯嘀咕。“不过在这种展会上约见面，很怪啊。”

  蕾瑟莉亚却愣了一下。要见什么人……

  脑海中一刹那晃过影狼的身影。她哑然。不是与自己的心意背道而驰的个性，她沉吟片刻，爽朗地笑道：“算是吧。”

  这一眼的笑意入了眼底，尽管她自己都没发觉。

  听到回答的胡桃惊讶地连忙捂住嘴：“居然真的是吗？！”

  个性活泼外向的女孩作势把自己刚刚有些失言的评价按了回去。蕾瑟莉亚也从刹那失神间揪回出走的理智，对同龄少女笑着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而心虚的胡桃自知不好多问，索性打了个马虎眼，把这话题蒙混过去。

  抛开短暂的插曲，还得回到正事上。伊德娜本就无心观展，不紧不慢跟在两姐妹身后作着自己的考虑。她现在握在手中的这条线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勇者警察们才能推断出来。她抬头看看穹顶，祈愿那时为时已晚。这一趟，她不希望他们插手。

  姬袖甩开，她轻轻转动腕间小巧精致的女式手表，一点。分针才转过十四。

  电子语音充斥整个场馆，连人声都盖过。随在豆子身后她心不在焉地观察着四周，场地的穹顶开有小窗，通气扇连接内外。这声音足够传到场地外，至少隔上一条街也能听到。这样大的规模，影狼应该不会注意不到。蕾瑟莉亚无心地想，放空的视线飘忽着落在经过的展台；各式各样的电器，各式各样的语音提示。起伏的声音交织干涉汇成一张网，蛛丝般黏结每个看客叫他们停驻，投光灯下挂着安全出口的指示牌亮着莹莹绿光，指向最近的出入口。临门口处立有观展须知的一条条提示并着场馆地形图，随同友永两姐妹路过一处侧门时她留了心，记下路线。

  场地不小、布置又杂，要全走完不会少于一个半小时。那两姐妹又走得不快，时间会拖得更长。

  警视厅整理好的案件记录终于转送到勇者警署。

  把文件交到勇太手上的，出人意料是警视总监冴岛十三本人。一早的警署罕见迎来警视总监、警视副总监和技术总监，都是为了这宗案子而来。三名警视厅举足轻重的人物，换作再早之前足以引起少年和同伴们格外留心，现下他们却早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这上。迪卡度他们还是心不在焉，勇太担心他四人，对冴岛十三他们的交谈没怎么放在心上。有了昨天那一遭，影狼的事情早在该知情的人之间闹得沸沸扬扬，拥有“心”、具有感情倒是其次，警视厅更关心的是连续数日在城市中做出破坏的机器人似乎搭载有超AI。——他一定搭载有超AI。

  勇太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交谈中似乎没有提及与蕾瑟莉亚合作的事。提出质疑的东一门一口咬定超AI应该只有藤堂负责的工程部门储具，冴岛对此也没有异议，这场冲突里罕见的居然是东一门占了上风，另两人都是一副沉默的态度。

  如果真的出自合作项目的话至少冴岛应该不会不知情，不过看他的态度还是向着藤堂。

  说不定是高度机密的项目。男孩藉此说服自己；可又说来蹊跷，向来高效率的警视厅这次不知怎的，偏偏牵扯了影狼的案件记录递送得格外慢。调取有关记录的申请是在昨晚回到警署就已提出，那时约莫晚间六七点；关键资料却拖到今日九点才有音讯，好像那些明明藕断丝连的案件从未整理到一起似的。再等到警视总监亲自带着文件踏进警署，时钟已过下午一点。

  那三人在一旁争论不休，四个勇者警察连着勇太围了办公桌一圈，靠把浮躁的心全数投入工作中才勉强挣得一息平静，对不常出现在勇者警署的三人充耳不闻。分不出精力太在乎这些错综复杂的隐情，勇太把目光转回同伴们身上。即使已过了一晚，机械刑警之间的气氛还是不轻松，除了接到文件后必要的简短交谈，连平素好动闲不住的帕瓦乔都没有多言。

  资料在桌上摊开，打印纸上赫然呈现每一次现场明处暗处电子眼摄录的画面，地址标注于照片下方，四个勇者警察全神贯注盯着纸上一行行字，却只有勇太无心在意。少年粗略浏览了段落，稀松平常的记录，内容简短并不需要细究；他的机械刑警伙伴们却像要把纸盯出个洞一样审慎地阅览，生怕从中错过什么细节似的。男孩趁着伙伴们都没分心，挨个看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个个看似十分认真地审阅着卷宗，都眉头深蹙嘴角紧抿。勇太泄气地垮下两肩，垂眼时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资料，昨日金泽市那次照面，高处的电子眼拍下那不知来历、却引着所有人围着他一筹莫展的机器人。一张稍近的侧脸，少年说不出什么，只有模糊的感觉；他盯着清晰度有限的照片上机械面容分明的特征，轻微地瘪了瘪嘴。独眼，加上那对高扬的翅膀以及通体深黯的色调，说不上骇人，可看得不舒服。这样设计的用意是什么呢……

  想这些也没用。男孩重新提起精神，一码归一码，案件虽然背后疑点重重，本身破解起来没那么复杂。依据着已有的信息，地点上没什么共同之处；行为也只是破坏。可是看着照片上那张冷峻的机械侧颜，总觉得线索已经呼之欲出，似乎……只差一个关键。

  副总监的突然发难点醒了少年。

  “说话的……机器？”

  勇太找着那隐约戳到他直觉的字眼复述，忽然灵光一现。影狼现身，目的都在破坏各式各样的机器；它们间的共通处也就是内置了语音功能，并在案发时刻，发出了声音。

  “对了，说话的机器！”找到关键的少年绕过机械刑警同伴们撑在桌面的手臂，跑到桌子边缘。一连串的线索连点成线，结合一些最近的情报，结论已经昭然若揭。会出现毁坏能“说话”的机器，而最近正好有一场以“会说话的电器”为噱头的消费类展会，首日开幕就在……今天。

  “那家伙一定会出现在东京电子展的会场，必须立刻做好准备！”

  警署一角的时钟，无声指向下午两点。

  机械语声与人声此起彼伏，人们都关注展出的家电设备，于是场馆外沉闷的轰响便被掩盖。

  从一开始就意不在观展，陪在豆子身边的蕾瑟莉亚竖起耳朵，敏锐地分辨出那不寻常的响动。这场展览规模不小，场馆内外设有便衣巡逻，还有干警在外把守；一旦出现意外，光是这些人类的动静就绝对不会小。穿透呆板的拟真人声与人群嘈杂，重物落地伴着金属受压扭曲，尖锐的摩擦声。场外警笛拉响。不少人注意到了馆外的异动，零零散散驻足在各处交头接耳，已经有察觉不对的人往紧急出口方向挪步。蕾瑟莉亚侧眼看看豆子，友永家长女对周围变故一无所觉，在一处展台前逗留够了时间，正要走。

  十多分钟前胡桃碰见了合她心意的展区，往场馆另一头去了，约定一会儿就回。这时大概没有汇合的必要了。

  天才少女回忆起早先简单瞥过两眼的地图，依此对所处区域的地形有个概念，蕾瑟莉亚随意望望附近指示安全出口的牌子，不动声色地把友永豆子往其方向引。人群中还没有见到胡桃的影子，但她隐约听到几声间隔规律的锐响。是枪声。紧接着何物破空急速接近。

  轰然，她背后正对的墙壁破开。人们的惊叫声和场馆外传来的警笛声，被砸毁的汽车油箱发生爆炸，一系列的混乱交织撕裂了祥和。断裂的钢筋扭曲地刺穿混凝土墙体，水泥灰、墙体的碎块、崩断的钢筋散落一地。透过最近展品的反光，蕾瑟莉亚望见那个破墙而入色调深黯的身影。熟悉的身影，手中握着一把闪烁着冷冽寒光的锁镰。

  有所预警的人群涌向最近的逃生出口，友永豆子反应不及，同行的女孩唤住了她，“豆子！”

  蕾瑟莉亚够到她的肩膀。豆子只觉肩上传来微微的推力，少女警官把她朝前推去，空出的另一只手指明方向：“最近的出口在C2，向前右转一百米。快点过去了。”

  友永豆子来不及考虑那么多，顺着蕾瑟莉亚为她指的方向，她跑进人群。人流向最近的出口涌动，她被裹挟着前进，忽然惊觉身畔没有蕾瑟莉亚的脚步声跟来；回头看时，见年幼她一些的少女背手驻立在崩解的墙壁之前，手持锁镰的深青色机器人视线锁定了女孩，宽大的手掌冲她抓去。

  蕾瑟莉亚不躲也不闪。

  “伊德娜小姐！”豆子失声惊叫，想停住脚，可夹在仓惶的人们中间由不得她。她的声音很快被杂乱的脚步声；维持秩序、组织逃生的工作人员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呼声盖了过去。少女被裹挟往远处，眼睁睁看着她同行的女孩被高大的机器人擒进手里。钢铁的手指钳住蕾瑟莉亚的身体，把她抓到空中。

  被挟为人质，蕾瑟莉亚没什么反应。她只来得及目送豆子随着逃生的人群退远，背后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影狼抓着她转身，让出视野的刹那，她与一群人类警察面面相觑。准确点讲，与他们本指向攥着她的那位不速之客的枪口面面相觑。

  看到他挟持了人质，一群警察慌忙放下枪口，对着这场面不知如何是好。那被抓住的女孩，就算换了身装束——那是勇者警察队的警部补，伊德娜警官吧？

  浅色发的姑娘困在充满威胁的高大机器人手中，对着底下一众巡警冷眼相看，即使被寒光乍现的锁镰抵近也面不改色。

  “敢靠近的话，就杀了这女人。”看他们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影狼警告道。

  巡警们两两相望、不知所措，保险起见采取了渐次却步的行动。虽然不清楚伊德娜怎么会被擒住，被誉作天才的女孩面对这等威胁，要逃出生天理应易如反掌……不过鉴于她警部的身份，说不准是为了保护平民。他们一面谨慎地注意着陌生机器人的动向，一面观察少女警官的脸色。趁着影狼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蕾瑟莉亚对巡警们单眼眨了眨，向攥着自己的高挑机器人侧了一眼，视线示意警察们听从他的要求撤退。与此同时，耐心快要接近极限的忍者机器人也要把刀尖逼向她。

  收到指示的人类巡警们马上退后，依照影狼的要求拉开距离。

  如愿把人类截在场地外，姿态高挑的机器人背转过身，消失在场馆中。

  刺耳的机械语音仍在回响，交织成密密麻麻的一张网，充斥了偌大的场地。影狼砸碎了离得最近的发声机器，手里抓着的人类女孩一直识相地默不作声，但他此时心情实在是十分欠佳，处理着碍眼杂物时手指不经意收紧。人类温热的体温辐射到他手上，骨肉与血组成的有机物种，微弱不可察的心跳从他与其胸廓相贴的第二指节传导。

  她有点眼熟。他早就注意到了，从闯进场馆那一刻起。间色的鱼尾长裙非常吸引视线。她推开同行的扎着三股辫、粉蓝色衣裙的栗发少女，冷静地站在人潮退却后、他正前方空旷的一小片场地，背对着他仿佛不设防。——正因她不设防。影狼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一个人质，这偌大的场馆嘈杂得他恼火，想要把这里全部毁掉，在那之前得先解决掉碍事的安保。于是他抓住了一个人类，用她来逼退那些巡警。

  现在，空旷的场馆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捏紧手里安分的人类。逐层蒸腾的怒意和着终于可以肆意发泄的、微妙的兴奋，融合成一种他未曾有过的冲动；像之前那样油压飙升，系统给出功率提升的指示。他的装甲和轴承抖动，运动机构随液压升高发出细微的声响，微拢的双翼忽然撑开。影狼深吸一口气，即使那对于他那样的机械刑警而言是无意义的举动。某种模仿自人类的本能作祟。他咬着牙甩开锁镰，挥出连枷。

  震耳欲聋的巨响盖过了嘈杂的机械语音。即使从心底相信这些孩子不会对自己出手，亲眼目睹影狼发怒还是让少女震慑，被挟作人质反而给了她罕有的机会，可以如此近地观察她耗费数日持续关注着的这孩子。他的手攥得有些紧，倒没有到威胁到她性命的地步。

  他做出的一切破坏。破坏是为发泄，所发泄的正是愤怒，此外还混杂着别的什么。蕾瑟莉亚安静地看着他。

  这份怒火……是因为对着被既定的命运感到无能为力，又不甘心于此吧。

  甩开的连枷缠住灯架，影狼用力一收锁链，架设场馆上方的灯阵就被扯散。灯具碎片飞溅，垂落的电线缠在一起，爆发明亮的火星。蕾瑟莉亚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场馆内残余的照明设备受到牵连闪闪烁烁，最终彻底失效。漆黑中只余她身边影狼那单只祖母绿色的光学镜是唯一的光源。她转回头看那双相异的眼，猩红色镜片的探测器映着环境仅余的微光，仿佛也在微微发亮。

  深青色的影子穿行于黑暗，所及之处空余断壁残垣。飞溅的碎片波及到她，蕾瑟莉亚却无动于衷。她把影狼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想起最初那段录像这张机械面容恳切的神情，想起无数个训练影像中舞成残影、矫若游蛇的锁镰，想起某一份录影中独自盘踞于阴影、遥望着那与他肖似的容颜，良久不动也无言的机械巨构。

  她想起人类们给出的模棱两可的说法。也忆起自己来到这极东之地与这些精尖科技的造物相与，所秉承的初心。

Chapter Text

  惊觉的勇者警察们赶到会展现场已是来迟一步。

  民众已经疏散完毕，场地被清空。勇太是乘着马古伦奔赴现场，起重机的驾驶室视野宽广，远远的就看展会场地附近被砸毁了几台轿车，冒着浓烟，场馆也是一片漆黑，满地狼藉。这么大规模的破坏，引起了格外的重视，连警视总监冴岛和技术主任藤堂都奔赴现场。载着他们的是迪卡度。

  可勇太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们也赶赴现场，可能不是因为影狼这趟有多声势浩大。

  少年无暇多想，来到现场看到满目疮痍就把怀疑抛到了脑后。

  居然做得这么过分……不仅毁掉了会展、破坏了场地，

  听说还劫持了人质。

  一道跟来的警视厅后勤车已经接驳好了线路，万幸场地内的监控摄像头还有幸存。等不及少年站到置备完毕的设备面前确认场地内现下的情况，突然有熟悉的声音横插一脚。

  “勇太！”是……姐姐的声音？

  眉头微蹙的少年霎时被从警部的身份里拉了出来，他两个姐姐身边陪同着两位警员，面色都不是很轻松。

  被护送到身边的是友永小豆。少女双手合扣在胸前，脸色苍白，黛色的眼睛有点湿漉漉的。勇太鲜少见他的长姊露出这幅表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胡桃一手挽着小豆的手臂，也是柳眉微蹙。

  “蕾瑟莉亚小姐……蕾瑟莉亚小姐她……”

  听了长姊声嗓颤抖的叙述，勇太骇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监控设备面前。

  就如小豆所说的那样，此时，反映着场馆内部监控摄像头所拍摄下来的画面，屏幕上清晰显示着场地一角，深青色的高大机器人踞守在阴影里，一手持寒芒乍现的锁镰，另只手中抓握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蕾瑟莉亚。

  焦距缩近，被擒住的那位女孩始终凝视着把她抓在手里的机器人，好像在忧虑什么的目光从未移开过那张冷峻的机械脸庞。

  被捕到手里当作人质，蕾瑟莉亚倒是非常冷静。毁了整个场地之后，影狼慢慢平复，捏着手中人类的力度也稍有放松。在黑暗中他驻立了一段时间。女孩悄悄地瞄他的脸色，忍者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黑暗中祖母绿的光学镜发着微光，另一只眼猩红的探测器也莹莹闪烁。

  这孩子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为什么事情而深深苦恼着。

  她想起那些她阅览过的资料，那些录影。和影丸并肩站在一起的这个孩子，他们亲密地肩挨着肩。

  这两个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了吧？

  耳边是原型机忍者刑警机体运转平和的低鸣。从怒火中烧平静下来，影狼才抽得出空想起自己手上抓着的人类，温热微不足道的体温暖热他的指腹，肆意蔓延的想法回到了一切的渊源。是人类制造出了他，也是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类想要任意处置他。

  他不想要被抹消掉记忆，但是谁也不听他说话。

  他攥紧了手。那些经过破坏得到了发泄的纠缠扭结、错综复杂的糟糕情绪，现在又有了燎起一星半点的势头。

  影狼兀然张开双翼闪身到了角落，蹲踞下来。那双翅膀渐渐收拢，紧紧并在脊背后。他还握着他的锁镰，把人类女孩攥在手里，但是那把锋利的锁镰没再靠近她。

  蕾瑟莉亚的目光一直在忖度着影狼的脸色，他一眼也没有看自己手中挟持的人类。幸好。要是被多看两眼的话说不定就被认出来了。那样……不知道还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是沉默寡言又隐忍的性格啊。她望着那张冷峻的脸出神。不知在心中藏了多少心事。要是她早点从警视厅那里发现端倪，早点发现这两个孩子就好了。要是她早些介入，决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影狼也不会露出像现在这样，矛盾又痛苦的表情。

  场馆外。

  对着监控摄像头所拍下的画面，一行人一筹莫展。勇太正在焦头烂额，不幸中的万幸被挟为人质的不是平民，而是与他同为警部的蕾瑟莉亚。可正是因为那是蕾瑟莉亚——少年仍然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如今这场面，是那位工程师和她自己的机械刑警共处，他一时也拎不清当不当干涉。对那位少女的交涉能力有十足的把握，这时勇太反而踌躇起来，怕他们贸然插手再坏了蕾瑟莉亚的好事。

  清楚这事件背后渊源的冴岛和藤堂却各执己见。两位成年人两两相觑，没想到这少女居然为这次委托做到如此地步。听那位友永家的姑娘叙述，被生擒是她自己的下策，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情急之下为了保护平民，还是有她自己的考虑。

  冴岛瞥了一眼藤堂，眼神询问老友的意见。藤堂回以的眼光是三分无奈七分不赞同，为了这件事把自己也卷进漩涡里，弄不好还有性命之虞，他可不看好。

  对这胶着的场面背后千丝万缕一无所觉，迪卡度只看到了勇太两眼一刻不离监控设备。机械刑警面露犹豫之色。虑及不管隐情再如何如何，那位生擒了他们少女长官的，到底也是一位搭载了超AI的，拥有“心”的同伴。他不能坐视对方这样误入歧途。

  “勇太，交给我吧。”于是勇者刑警蓦然开了口。作为勇者警察队的长机，也是所有拥有“心”的同伴们的前辈，本着这份责任，他必须站出来。“我一定会安全救出蕾瑟莉亚长官。”他保证道。也在提醒自己，虽然对方说不定是同伴，毕竟是人类的性命更重要。坚定了信心，迪卡度只等着勇太说话。

  哪料到这时一个说生分不生分、说熟悉不熟悉的声线竟然横插一脚：

  “做得到吗——凭你们这死脑筋？”

  紫色涂装的机械犬出现在一行人面前。影丸坦然地踱到光下，橘色的光学镜随意地扫视一下未来的同事们，一个个都不太值得他多加留意的样子。

  真是的，果然还是自己的哥哥好啊。

  “影狼就交给我处理吧。”警视总监当前他是不好再瞎胡闹了。于是影丸驻足，随性地宣告此行的目的。

  前日打过不少不愉快的照面，还有迪卡度塞进案件资料里的目击证据，帕瓦乔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功夫刑警一个垫步，越过同伴们跳上前去，两把警拐横开架势。“你这家伙就是破坏型机器人的同伴机器狗吧？”

  不料跟前的机器狗漫不经心地别开脑袋，一眼也不看他。

  “我对你这过时的功夫小子可没兴趣。”

  “你说什么——”帕瓦乔顿时来了火。

  “住口，BP-501型影丸。”见这两人间气氛居然剑拔弩张起来，警视总监马上开口，制止了这位性格恶劣的秘密刑警不分场合拿同伴寻开心的行为。

  既然打过照面，影狼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加上以工程师身份参与到此事当中的蕾瑟莉亚如今也被卷入进来，又是勇者警察们的另一位直属长官……事到如今也不好隐瞒下去了。只不过看在役勇者警察们见到这位同伴的反应，先前影丸干过的好事可远远不止混入案发现场假装自己是共犯这么简单。

  虽然这两台前后脚制造的机型之前也一直形影不离，连犯错都要一起也太幼稚了。

  果然警视总监一开口，在场的人全都大惊失色。“这家伙也是BP系列！？”

  为数不多还保持镇定的只有勇太。以“BP”开头的编号，同样也是勇者警察。如果说是蕾瑟莉亚那边的实验室与警视厅合作了勇者警察计划，从而开发出来的新型号，冠以“BP^BravePolice”的前缀也不难解释。这个推测他只告诉过迪卡度，于是长机的表情也逐渐平复，只余建设队的脸色还是波澜壮阔。

  不过要是这样……为什么编号没有冠上国家代码呢？是省掉了吗？

  冴岛环视一圈，发现了这对发小儿的端倪，心下一沉。难道勇太他俩已经推测出影狼和影丸的出处了？不过看建设队的表情，这三人还是毫不知情。想来即使有了推测，他们也还没私下通过气。那么推测就只是推测而已，想必勇太他们还没能验明真伪。

  “不好意思介绍晚了，他是新的勇者警察。”提到“新的勇者警察”时好像隐约看到影丸抖了抖仿生犬耳。对自己是用上了全部尖端技术的新型这事看来很得意。那么也不好拂了他的兴，何况警视总监自己也对这个新型非常满意，索性放开了手。

  “让他们看看你真正的样子吧，影丸！”

  “好、好。”被点到名字的机械犬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头颈。

  “有时是神秘的动物型机器人……”

  一转眼闪跃到了空中，一架小型喷气机悬停下来。

  多段变形的姿态展示起来让人眼花缭乱，不论是对这位新同伴一无所知的建设队，还是或多或少有点儿揣测的勇太和迪卡度，光是机械警犬、喷气机和装甲巡逻车三个次形态都看花了眼。这种兼容性是怎么做到的啊？

  “……不过，真实的身份是……”

  总算要揭晓真面目了。被影丸的多段变形能力完全吸引了目光，小少年期待的视线一刻不离那个现在变成装甲巡逻车形态的新同伴，生怕一转眼就错过了他从上一个形态变成下一个形态的过程。

  以巡逻车形态开足马力从地面上借势跃进半空，装甲移形换位、机件咬合，装甲巡逻车展开一具人形。高挑、劲瘦的紫色忍者型机器人轻灵地落到地上，竟然不声不响。

  “勇者警察别动队，影丸。”

  待服役的忍者刑警满意地享受一行人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目光。未来的直属上司，那位少年小长官盯着他满眼都是崇拜，把他上上下下从头看到脚，一边在脑袋里回放他展示多段变形的整个过程。就算终于是有机会慢下来细致地看到整个的过程，少年看花了眼也还是理不清楚变形结构的逻辑——但是这不更证明了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新同伴有多惹人刮目相看？于是男孩子雀跃地跳了起来。“好厉害！好厉害！！”

  小男孩一转头，又去扒拉肯定对这个技术知情的藤堂，“为什么不早点说？”

  “呃……”莫名其妙被波及的藤堂一时语塞，他可不擅长应付蹦蹦跳跳的小男孩。“……目前还只是处于测试阶段而已。”

  “确实啊。”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新同伴这番表现镇住了，哪怕是帕瓦乔也熄了火。但刚刚被呛了一顿就这么算了也太逊了，功夫刑警还是假装摆起不屑的架子。“性格上要改善的地方太多了！”

  一帮人说着说着围起警视总监和技术主任，准备听听关于这位新同伴还有什么惊喜。得到了预期反应的影丸这会儿心满意足，但他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和未来的同事们拉家常的。最终还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搅乱了的他自己把话题拉回正轨，“总之我想一个人进去里面。”

  于是一行人又看过来。忍者刑警翘起嘴角，“行不行，小鬼长官？”

  算是彻底见识到影丸恶劣的脾性了。勇太叉起腰假意不满，“小鬼长官这句也太多余了。”但是这副架子也端不住，影丸的表现实在太惊艳，一下子就从小男孩那挣去了不少好感。这点小小的插曲也就马上被小男孩忘在九霄云外，现在勇太最期待的是看到这位厉害的同伴和其他人好好磨合一下，也好见识见识他真正的实力。“和大家一起去不行吗？”

  算是一下子就看出来小鬼长官是想要借机让他和其他人好好相处相处，互相知根知底。很重视伙伴情谊、团队和谐的小长官啊。少年的反应也从影丸这儿挣得了几分好感，要是换作别的情况说不定他也未必会推拒。只是现在的情况可不合适。

  他的原型机看起来隐忍沉默，其实是相当冲动不计后果的性子。

  忍者刑警瞥了一眼那边连接着场内监控的设备。那被挟为人质的，是另一位小长官吧？说是为了保护豆丁长官的姐姐才会被抓住；看摄像头拍摄下的那副表情，事情可不像这么简单。盛装打扮赶来这个注定出师不捷的会展，恐怕也是早已料定能在这里守候到影狼，说不定连他会挟持人质这码事都想到了。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影丸想起之前和她打过几次那照面。几次三番放走影狼，在勇者警察第一次介入时站出来打马虎眼，把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完全是一派胡来的作势。

  还有前一夜，专门拨来通信就只是为了告知被警视厅封锁了消息的他，关于逮捕令的事情……

  这次出击好像已经了解了他的原型机连他都捉摸不透的心意，胜券在握地把自己送到了那家伙的手掌心里。

  “你不明白啊。”忍者对小少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手指，心思却完全不在跟前。“要是随意刺激影狼只会让他失去理性，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那个女孩，说是心理学的研究者……在勇者警察队承担着勇者警察专属心理咨询师一样的角色，爱和他们这些机器人厮混在一起，还很擅长使用话术的家伙。说不定因为总是和无害的勇者警察们朝夕相处，对影狼也放松了警惕。

  希望她还没有擅自对影狼开口。那家伙现在，很可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而且影狼应该会听我的话。”

  他对少年长官微微躬身。

  那么……时间再多拖一分钟，事情就越可能脱离他的掌控。影狼挟持人质躲在场馆里是为了什么，打算谈判吗？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吧。

  眼前的少年注意到了他的话。“你们认识吗？”

  比询问听起来更倾向于验证自己的猜测。刚揭晓姓名的时候这小男孩看起来也是一副不意外的表情，估计是被蕾瑟莉亚上次打照面时的话术唬住了，影丸失笑。“算是吧。详细的就去问你们的老大吧，”

  话音未落，忍者蓦然闪身。“先行一步！”

  以速度专长的忍者刑警，当然是谁也拦不住他。

  一行人目送紫白色的机械警犬奔向场馆，互相两两相望。迪卡度拉回了气急想要追上去理论的帕瓦乔，转过脸，决定从影丸临行前最后一句话下手，拿疑似责任方的警视总监和藤堂主任试问。被一众视线集中到身上，冴岛也是愁眉莫展，只能祈祷这件事真相大白之后，他俩不会再挨一遭蕾瑟莉亚那个时候的狠批。

  这一回不止是勇太和迪卡度，连马古伦都有了猜测，那两个机型相似的外貌；还有影丸说的那些话，这两人之间一定有藕断丝连的关系。只等他俩把真相摆到面前。

  于是冴岛跟藤堂也毫不含糊，搏击刑警一经发问，两人就把来龙去脉倒了出来。

  一直蛰伏不发的影狼忽然动了。

  蕾瑟莉亚四下环视了一周，侧耳去听也没察觉什么异样。少女又转回眼看原型忍者刑警的脸，那只镜片猩红的探测器现在闪烁起微光。她顺着视线看过去，黑暗中踏出一对有着明艳红色涂装的机械犬足，落地无声。

  “影丸。”

  影狼抬起脸。隐秘回路在无形中擦碰出明灭的静电。相同的回路在闪烁，针锋相对，势均力敌。

  “你忘了吗，我们有着一样的隐秘回路。”

  他从残骸中间站起来，双翼高扬。影丸识趣地驻足在几步外，恢复人形。瞟了一眼被紧紧扣在手里的那个女孩，还好，看起来他们都还没冲动行事。

  既然在场都是熟人，那他也就不客气了。

  “这算什么，”他笑道，目光在影狼和被他抓着的女孩子之间明目张胆的来回游移，生怕他最亲近的朋友看不见。“约会吗？”

  没人对他这句俏皮话有什么反应。影狼沉着脸，那位少女的脸色也说不上好看。两道视线出奇默契地锁在他身上，审慎地观察他的表情。影丸不动声色撇了撇嘴，打趣说是约会，这下真有种自己是不识相闯进来的第三人的错觉。要是早点见到，估计影狼身边就没他什么事了，这两人的同步率算怎么回事啊？

  只是看起来两位当事人自己对他们那颇有些诡异的默契一无所觉。

  影狼丝毫不为他所动，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语气也是冷冷淡淡。“你果然来了，影丸。”

  既然不领他的情，那么也没必要再无谓地打圆场。影丸也冷下脸，“把人类放了。”他甩开手，紧紧盯着自己这位行事冲动的朋友的眼色。“你没疯到那种程度吧？”

  先不论好巧不巧他在满地人类里挑了个最棘手的（或者也许是这个麻烦自己钻进他手里的。影丸不在乎）。他之前做出过的所有破坏行为，造成过再多的损失；影响多么恶劣，只要回到警视厅，超AI格式化之后全都可以一笔勾销。虽然做不了勇者警察，没关系，他原本也并不是为了挂上“勇者警察”这个名头而诞生的。只要更换系统、调任到其他岗位服役，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这事忘在脑后。

  可是一旦他伤了人，一切就无力回天。他面临的结局将只会是被销毁，身体，连同超AI。遑论现在被他劫为人质的是蕾瑟莉亚，这个举世闻名的少年天才。如果她真的在日本出了半点闪失，警视厅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要是影狼失手杀了她，就算这小女孩自己持个不成功便成仁、无所谓的态度；到时候警视厅也一定不会轻饶他。

  而如果他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谈判想要得到的结果却是不被销毁，这样的结局将与他的祈愿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影狼，他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一层。

  他这位已经不剩多少理智了的朋友还是不领他的情，“影丸，你选哪个？”

  攥着人类的手微微扬起来。像要他看清手中攥着的是多脆弱的一条命。

  “我的命。这个人类的命。”

  被举到影丸眼前的蕾瑟莉亚脸色微变，焦灼的视线落到他的脸上。忍者刑警辨认出来，心下一沉。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还是会害怕吗。

  “到底哪个更重要？”

  这样的问题问起来也太欠考虑了。答案好像是显而易见的事吧，把他们只要保留超AI就能一遍又一遍回溯的生命，和人类短暂又脆弱的生命放在同一只天平上。明明和他一样敏锐，这么简单的事也意识不到吗？

  就像影狼没被他轻佻的态度感染，他也一样没对影狼凝重的脸色有什么表示。他甚至扬起嘴角，“当然是人类啊。”

  得到这样回答的影狼当然脸色变得更差劲。而那少女，却睁大了眼，对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稚嫩的眉眼看起来有点怄气。得到这样的回答很奇怪吗？就算他是机器人；不为人质说话，难道为绑架了手无寸铁的人类，冲动的家伙说话吗？

  何况就算影狼不知情，最起码他是知道这个浅色头发的小家伙是谁的。于情于理，都是这个小东西的命更贵重吧。

  影丸没心思多想。说不定他已经气昏头了的朋友真的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辨不清了，于是他聊作提醒。“别忘了，我们不管死去多少次，都是能复活的。”

  他冷下脸抽出了刀。留心蕾瑟莉亚的眼色，那位小姑娘看着他拔刀摆开架势，刚才眼中的惊怒之色反而荡然无存，这时淡藤萝色的眼睛气鼓鼓的瞪着他，影丸没怎么在意。他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至于哪里惹到这位小长官了？喜欢一派胡作非为的少年天才的脑回路，又怎么是他能参透的呢。

  只不过居然谁也不领他的情啊。

  场馆内外，关于影狼、影丸之间关系与来由的叙述，随着这两位当事人之间的气氛僵持而娓娓道来。

  “影狼是影丸的原型机啊。”

  把这句话说出来时便会想起那匿藏在阴翳掩没的角落里，遥遥望着未完工的“BP-501”，不知怀揣了什么心绪的沉默的巨构。藤堂俊助摇了摇头把这画面抛诸脑后，低头看看小少年澄澈干净的兰色眼睛。勇太回以他若有所思的视线，比蕾瑟莉亚那双淡藤萝色的眼睛锋利的目光要平易近人得多，不用担心挨一顿天才少女那时候的批斗，技术主任总算能放松下来歇口气。

  那女孩，不管是以技术人员的身份，还是以别的什么身份，待在警视厅就一天也没有安宁。他这两天能松快下来，也是建立在……

  藤堂觑了一眼监视器。那深青色的钢铁巨构像当年目睹他的后续机型施工时那样，蹲踞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残骸杂物堆成一座座小山，把他圈在那个狭隘的角落，好像这样子能给他制造些聊胜于无的安全感。他的手里一面是闪着锋利寒光的锁镰，另一面就是那平日里一踏入开发部的地盘，就搅得所有人叫苦连天的少女。

  她一门心思，都投在这个跑到外面一派胡来的原型机身上了。

  这时那少年总算消化完了前因后果。勇太眨了眨眼，和自己的发小儿交换了一下眼色。藤堂也从监视器上收回了目光，转过眼来男孩正瞧着他张口欲言又止。

  “那个破坏型机器人……”勇太斟酌着词句，苦恼于怎么把现有的线索和他的猜想串联起来，才好表达给冴岛总监和藤堂主任，让他们来验证。他决定从最简单的方面开始入手，“那个‘影狼’，他也是‘BP’系列吗？”

  “嗯……”这回是冴岛十三，警视总监眉头微蹙，看起来也在斟酌自己的说法。“算是吧。”

  影丸是第一个投入了多段变形和隐秘回路的勇者警察，为了开发变形系统才制造了拥有三段变形的原型机。那就是……

  “BP-500X，影狼。”

  也是拥有一样的前缀。建设队的三位在这时候两两相望，看起来脸色都不好看。也难怪，同样是冠以“BP”前缀的勇者警察，对方却做出了这么令人发指的行为，简直是完全与勇者警察被制造服役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可不好看。

  “……话虽这么说，他并不是为了成为勇者警察队的一员投入服役而设计开发的。”

  一句话终结了建设队各自精彩的面色。见所有人诧异的目光又集中过来，冴岛十三莫名地起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日后，影狼正如影子一般担任着影丸的测试用对手，为了影丸的完成而努力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开发影丸的多段变形能力才被设计制造出来，在功成身退之后也没必要和功能相近、性能又更优越的影丸同属一个部门服役，为了将来能够投入到其他岗位去，影狼从诞生伊始，他的超AI除了与影丸有关的数据，并没有被预设任何所谓的“天职”。

  不知道这番解释能不能对建设队的心情有所慰藉。总之，冥冥之中直觉敏锐的冴岛隐约认为，这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设定“天职”的命运，恐怕也是日后影狼竟然会选择出逃的渊源之一。

  “影狼，”

  忍者刀横在身前，影丸紧盯着面对自己的原型机。“谁也没想过要毁掉你。”但事态再发酵下去，那个本来是不可能的结局也要变成注定了。

  他没有挑明，期望影狼自己心里清楚。

  “是这样没错。”现在轮到了他的原型机兄弟面不改色。他隐隐的，好像觉得影狼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淡漠，有什么却慢慢的、慢慢的浮上来。像海啸前的岸，海水倒卷让出一片湿漉漉的沙滩，贝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搁浅的鱼扑扇的鳍尾拨动着沙；遥远的海平线上，是即将席卷至万物荡然无存的连天巨浪。

  那双薄唇轻启轻合，诉说出他从未仔细聆听过的心声。

  “但让我去其他岗位，”

  那唯一的祖母绿的光学镜里纠缠扭结的踌躇和痛苦在这一刻点燃，一瞬间极力地燃烧着泼出灰烬和炽烈的火光。

  “和让我死也没什么两样了吧？！”

  影丸被镇住了。

  就好像某种无师自通，像这样的事情上他就像每个勇者警察同伴一样，下意识的，求助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个少女身上。她是研究心理学的学者，她总和他们这些机器人挨在一起，她对影狼了解得就像他一样多；她还在场馆里和他的原型机兄弟共处了更长时间，她说不定比他更了解影狼现在的心意……所以，所以为什么，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

  有一瞬间影丸急切的想从那位少女那里得到答案，望向那双淡藤萝色好像总是对他不甚满意的眼睛。

  蕾瑟莉亚看着他。明明声嘶力竭诉说着这一切的是影狼，在遥遥相望的却是他们俩。少女的眼睛闪烁着，凝视他的眼神是悲伤的，好像对周遭所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好像对他……无能为力。那些工程师有说过吧，她有双能洞彻一切的，会说话的眼睛？那女孩深深凝视着他，无声无言地错开眼，目光最后回到影狼的脸上。他的视线紧随其后，被那只和他一样的祖母绿的光学镜闪烁着的悲伤、痛苦和不甘刺痛。

  那些糟糕的情绪在那只无机质的左眼里搅成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漩涡。影丸按捺住了身体想要向后倒退的冲动，超AI里面名唤做“心”的回路又一次开始作祟，向四肢泵送的燃油不知何时回流向了躯干，向胸膛，向脖颈向头颅，埋在躯干里面的动力系统像人的“心脏”一样泵动，他感到躯干里的轴承运动得干涩淤滞，电线和管路被无形的力量牵拉。明明是状态良好的身体，突然一下子变得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保养。胸前暖热酸胀，他的光学镜头在镜片下旋动变焦，一刻不离他的原型机那只有微光在其中颤抖着的无机质的眼。

  “从被制造以来，训练、测试，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影狼的目光一刻不离他，那只祖母绿的左眼好像炽亮地燃烧着。那双光学镜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脸，重新把他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的审看一遍。他感受到他们超AI中一样的隐秘回路泛起错觉般的静电。

  “我怎么能允许这些记忆被删除！？……”

  那少女别开了眼。闪烁的目光像是不忍。但被诉说这一切的影丸没有退步的余地，他强迫自己迎上影狼的视线。

  如果这就是让你这样痛苦的理由……

  “取而代之，你会拥有新的记忆啊！”

  你并不会死。那并不是死。他直视着影狼的光学镜；失去了这些作为测试对手日夜被囚禁于昏暗的机库或训练场地，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记忆，作为交换的是来到明媚炫目的日光下，沐浴着仲春将尽的微风和花香与树影婆娑，是身边不再只有一个和他容貌肖似的机器人同类日夜作陪，是能看到形形色色相貌各异的人类，从崭新的生命前轻轻踱过。

  那并不是死，那是新生。

  但是影狼还是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炽亮燃烧的光明不再如之前那样灼眼，他好像平静下来，从奔涌的滔天的洪流中拣出他被裹挟着前进的心；已被海浪洗净，澄澈透明。

  “也许是吧。”影狼轻声说。“我只是你的影子。”目光仍然烧灼着，那一丝不甘始终没有燃尽。但是从“心”的动脉里流出更多陌生的情绪，开始缠绕它结茧。

  “但是，影丸，”他看着那位紧握着刀目视他的忍者，目光描摹那个和他如此肖似的身形。“那些正是我曾经活着的证明。”

  透过那些涂漆明艳的装甲，他清楚地记得下面每一条管路、每一根液压杆件；每一处轴承、每一个卡扣，他亲眼看着这具身体诞生。他知道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祖母绿的光学镜头生着对称的虹膜机构，知道这张精致漂亮的面部蒙皮下覆盖着无数精密的零件架构成的脸骨。穿过浮雕着勇者警察队队徽的金色护额，穿过厚重的头盔，藏着一枚与他一模一样的超AI。

  “和你一起的记忆消失的话，”回溯到记忆的最深处。那双祖母绿的无机质的眼睛蓦然点亮，天真茫然不谙世事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他。如今仍是这具身体，这张脸，手指紧扣着刀柄，望着他的眼神坚毅沉着。

  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影丸的诞生而诞生。

  “……我便不再是我了。”

  话音轻轻地飘落。沉在影丸的心上，却好像狠狠给了他一击。

  就算是被困在晦暗的训练场地，就算是只作为测试对手日复一日重复着交战，就算身边只有以自己为原型开发出来的另一个机器人终日相陪；那些昏暗单调的场地里会有一处他们肩挨着肩挤在一起，把燃料从喉咙灌下去，日复一日的交手过招他看着这个他为之而生的孩子日渐成长，这个朝夕相伴的另一个机器人，是从他作为原型机诞生于世，唯一把他看做一个个体对待的同伴。是为了影丸的诞生，他才诞生。

  这是他存在的意义。

  这段记忆枯燥又无趣、永远蒙着一层昏暗的色调不假。但是影丸，他是这片昏暗里的一束光。是永远照亮着影狼的记忆一角，是昏暗的训练场地里唯一一抹亮色。

  他沉默了很久。影狼没再说话，那个小姑娘也一言不发。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厘清影狼的这些话背后究竟是哪一些记忆编织而成。那么扪心自问，如果影狼不再记得他们一同在那狭小的机库里依偎，在训练场地的角落拿训练器材当作玩具，不再记得他们曾经用隐秘回路偷偷窥探人类们的秘密，互相比试谁拿到的信息更多；偷偷地想互换超AI吓人类们一跳，结果却在其中一方小心翼翼拆下芯片的时候看到对方空荡荡的主板害怕得不敢继续。

  也许他并不是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超AI是机密的系统，因此要调他去其他岗位的话就必须删除他的记忆。”

  那时候好像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蕾瑟莉亚给训了啊。藤堂俊助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小少年，没有那少女那时那样的震动和紧随其后滔天而来的怒气，勇太看起来对这事只是微微的有点惊讶。也许对于这个答案，小男孩能够参透的个中深意也非常有限。对勇太的情绪稍微放心了点儿，藤堂垂下眼睛稍加思索，没辙地耸了耸肩。

  “那家伙，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吧。”

  说真的。要不是被蕾瑟莉亚骂了，说不定事到如今他也不会面对着这一行人，这么坦然的说出这个结论。他也是直到被小姑娘训了才知道，那些在暗无天日的机库里度过的，被工业溶剂和钢铁的味道浸透了的日子，也能叫做“生活”啊。不，不如说……哪怕是这些枯燥无味的记忆，对这些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来说，居然也可以是弥足轻重的宝物啊。

  “……和我一样啊，勇太。”

  藤堂俊助顺着声音抬起头来。迪卡度正深深的凝视着那少年，不顾勇太发出了诧异的疑声，那双金橘色的光学镜倒好像失了焦，想来是在想着少年出神了。

  原来迪卡度也抱有相同的想法……只是勇者刑警素来是献身于自己勇者警察的天职的个性，于是把这私心压了下去吧。一股挫败感一样也爬上了藤堂的心头，技术总监愁眉莫展的从那对发小儿身上收回了目光。

可是这时候，迪卡度又发问了。

  “总监、主任……”这位机械刑警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看着直属上司们的眼神有点儿犹豫。他又和勇太交换了一个眼色。那少年回过神来，马上就意会了他想问什么，就跑到冴岛十三和藤堂俊助面前。

  “对了，冴岛总监、藤堂主任……”

  那一方的建设队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他们的长机还有小长官，两人眉飞色舞地对两位称得上是这起事件责任人的成年人们诉诸自己的揣测。

  “……所以，影狼和影丸，他们是从蕾瑟莉亚的实验室里出来的吗？”

  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冴岛和藤堂对视了一眼，相对无言。

  “……很遗憾并不是。”

  看来还是得从头解释一遍啊。藤堂俊助露出了一脸倦容，冴岛苦笑着耸了耸肩。没想到那时候随口一编的措辞也能让蕾瑟莉亚借题发挥，一经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加工，居然也变得有迹可循，以至于从头捋下来竟然都对得上逻辑。要不是迪卡度想起来问起根本，真就让她这么糊弄过去了。难怪一开始谈及这两兄弟的来历，勇太一点也没质疑藤堂。

  不过那女孩居然还说过要全权为影狼闯出来的祸担责这种话，看来真是对他们办的事没信心。但是倒也确实，如今影狼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冴岛早已拟好的转让协议书到底是也派得上用场了。

  其实他闯的祸还称不上覆水难收。这场事件里算来他的袭击也没直接造成伤亡，托蕾瑟莉亚的福连劫持的人质都是自己人，警视厅还不到拿他的处置束手无策的地步。只不过这趟下来，要格式化他的超AI，恐怕是在所难免了。

  “影狼和影丸是直接出自我们的技术部之手。在开发他们的过程中，甚至没让蕾瑟莉亚插手过。”

  藤堂还忙着给勇太和迪卡度梳理来龙去脉。建设队在旁权当听故事，只有冴岛有自己的考量。

  实话说，要是这对兄弟真是出自“Velociton”实验室之手……或者退而求次，在开发的过程中真的请了蕾瑟莉亚来坐镇，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没有这出乱子。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主持设计制造影丸的新庄是蕾瑟莉亚一干人等的头号反对派，这两人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关系。同意把影狼转让给“Velociton”实验室也是念及他作为测试对手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功成身退；可真要让蕾瑟莉亚参与进影丸的开发来，恐怕在影狼闹起来之前，先闹得整个警视厅鸡犬不宁的是项目负责人^{（新庄健）}和技术支持^{（蕾瑟莉亚）}。

  话又说回来。在警视厅决定了要为影丸搭载上和影狼一样的超AI开始，新庄就主动退出了这个项目，后续的工作他也没有跟进，此人从此从技术开发部销声匿迹。前些日子和他是大学同学的东一门好像有点心神不宁，一向跟冴岛、藤堂一干人等不对付的警视副总监居然在几个小时前的口角中罕见的没有乘胜追击，更在提及新庄时败兴而归，不知道这个中又有没有渊源。

  想到这里，冴岛抬头望了望监视器。两个人胡作非为得不逞多让，这场挟持人质事件算是阴差阳错让他俩正式见了面，不知道要是影狼哪天真的和蕾瑟莉亚熟络起来，这两人要把旁人闹成什么样子。

  影丸站起来，忍者刀挽了个刀花入鞘。

  “我明白了，影狼。”

  他定了定神。他看到影狼的神色松动了，当交换过彼此的心意之后，他们才终于能平静下来好好谈一谈。

  还有，那位少女……

  他走到影狼跟前。他最亲的朋友好像忘了自己手里还抓着一个人类似的，视线始终不离他。影丸靠过去，用肩挨了一下影狼。那双宽大又引人瞩目的翅膀拢下来，轻轻晃动着。他的朋友盯着他。

  见影丸挨到了自己身边，影狼短暂地移开了视线。他垂下了眼，即使什么也不说，影丸会明白他的心意。

  于是预备役的忍者刑警转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摄像头的视野，他冲着影狼笑。

  “那么好好活下去吧，直到你满意为止。”

  他那与他形貌如此相似的兄弟凝视着他，明亮的目光直勾勾地摄入他的光学镜。半晌，像终于确认了他的心意，影狼浅浅弯了弯嘴角。一对高扬的刀翼此时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来。他们日夜相处，影丸早已心知肚明，那是影狼平静下来的标志。

  他又转眼去看影狼手里捏着的那个小姑娘。

  在这时蕾瑟莉亚才抬起头。漾动着温润的瞳光与他对上视线，明白现在是轮到她开口的时间，女孩轻细的声音插入他两人之间，

  “等一下，影狼……”

  被陌生的人叫了名字。影狼下意识攥紧了手，影丸的手抽动了一下，本来想去救，看着少女长官那副有话要说的表情，最终还是没动。他和少女长官交换了一个眼色。不，与其说是交换眼色，不如说只是他俩正凑巧互相看了一眼。影狼迟疑了一下，翻开手掌，那女孩就着他的手坐直起来。

  她看着面前的这孩子。

  影狼的那副矛盾又痛苦的表情会永远刻在她心上。现在，这个短暂的平静下来，神色安宁的影狼，她也会好好地记住。跟这对双子扯上关系的渊源她还没忘。警视厅干了什么好事，她记得很清楚。

  少女踌躇了一下该不该直接张嘴。她抬起眼睛直视那双相异的眼，“……你认得我吗，影狼？”

  影丸失笑。这算什么问题？但他循即想起来，关于小长官们的资料都是包含在成为勇者警察所必需的数据包里。作为勇者警察队长官的蕾瑟莉亚的资料，影狼还真的没有。他本也不是为了成为“勇者警察”而生。于是怀揣着答案的忍者刑警偏头瞧着自己的兄弟，看到影狼表情空白地检索了一阵数据库之后眉头微皱，看起来是打算动用隐秘回路。

  得到了意料之内否定回答的少女轻轻垂下头。或许是在组织语言，于是影丸上前一步。“有什么要提醒的吗，萝莉长官？”

  虽然是句轻佻的俏皮话。影丸安抚地按住影狼的肩，他差一点儿就要发作的兄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坐在他手心里的小女孩。抛却那身繁琐的裙子……那头标志性的淡灰紫色头发，淡藤萝色的眼睛。忍者欲言又止。

  他看了一眼影丸，预备役勇者警察回以一个足够令他安心的眼神。

  “我是蕾瑟莉亚。加拿大‘Velociton’实验室的主任，我的实验室现在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和警视厅进行着合作。”女孩娓娓道来。就像第一次对话那般无视了影丸轻佻的戏谑，在拿捏他这方面跟他这位最亲密的朋友可真是不相上下。但是话语里完全没提勇者警察队副主任这事，看来……是另有打算。

  影狼已经动用了隐秘回路。眉头微皱的样子好像是在检索数据库进行着比对，不久，大概一两分钟，他的眉心松懈下来。那双异色的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手上托着的人类女孩，那眼色是了然的意思。不过疑心不见祛除，想必也发现了她是勇者警察队警部补的这件事。影丸是摸不透这位少年天才的脑袋里度量着什么，罕见地在旁安安静静。

  那少女踌躇地仰起头，直视着影狼。

  “影狼。”她说，“我听说了你和影丸的事情。所以……我已经和警视总监谈判，商榷了从警视厅那里转移你的所属权。”

  有那么一瞬间影狼的脸色又变得冰冷。还好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那少女老老实实地垂下头，诵读着记忆里的条件。“我们商定签署转让协议。一旦协议生效，你的所属权将转移到我的实验室。这样，你、你的记忆，因我们的要求，都会得到保留。”她抬起眼睛。保留记忆，这是她最大的把握。只要协议生效，她又有多重身份，无论是影狼想要留在日本陪着影丸，还是要把他带回加拿大，都不是问题。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

  “而我现在在这里，是想要问，”她看着那双无机质的眼。那双光学镜，一只被探测器覆盖。影狼也在审视她，也许在考虑她的提议。

  “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条件听起来不错。影丸在旁目光飘忽，一会儿落到蕾瑟莉亚身上，一会儿落到影狼身上。这小女孩戏称是勇者警察队的专属心理咨询师，正好他这个哥哥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有心理问题的样子，要是真的跟了她，日子会过得有滋有味的吧。且不说这两个家伙跳脱的脑回路看上去也很合得来，到时候说不定他夹在中间，还能煽煽风、点点火，撺掇他俩一块儿为祸四方去。

  不过……签署协议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忍者刑警微妙地皱了皱眉，他好像从没听警视总监说，至于眼前这个小女孩，似乎也没对他透露过一星半点。通过隐秘回路检索可能得要点儿时间，不过只要那个协议是已经签定了的，警视厅的内网一定会有痕迹。

  所以一念之间他已经完成了检索。

  没有结果。

  “我拒绝。”

  两个否定在同一时刻挤进超AI。一个是检索返回的空白结果，还有一个是影狼亲口说出来的回拒。影丸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自己的原型机，他想他们都采取了一样的行动。没有结果，那么这个协议只能是还在草拟阶段，或者——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果然是这样。”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脸色是无可奈何。“警视总监一直不肯松口让我们领养你，协议至今还是草案。如果你检查过警视厅的数据库没有结果，这个就是原因。”

  ……领养？

  影丸一时语塞。把他的这个哥哥当小孩子了吗？

  他瞄了瞄影狼的表情，随后才想起来他的原型机对这个词没有概念。他也是从警视厅为了他作为勇者警察服役给他输入的数据包里拣出了这么个词汇的释义。所以影狼对这个十四岁少女准备领养他，一个高达5.4公尺的机器人的事情是毫无异议；只在乎女孩说的那项草案。他看起来仍持怀疑态度。

  已经把人家为数不多的信任败光了啊。少女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哀叹，在心里又把警视厅骂了个体无完肤。“虽然还没有签定，草案是确实存在也接近完成了的。拒绝松口的只有警视厅，我向你保证。”

  影狼看起来对她的保证不感兴趣。

  他有自己的考虑。明面上说这段对话看起来好像是场针对小女孩的信任危机，实际上是三人同一地对警视厅另眼相看。就算协议快要完成了又怎么样？只要还没签署生效，警视厅就还有和蕾瑟莉亚他们斡旋的余地。要是影狼真这么轻易地回去了，如果警视总监食言呢？为了安抚民众、或者干脆就是剔除隐患为藉口，删除掉他的记忆，再把一具空壳送给“Velociton”实验室，既没干涉实验室既得的利益，还凸显得警视厅考虑周全。丢失的那些数据，“样本”，当然是换个谁都能顶上了。

  心知肚明为了守住一个“BP”系列，或者退而求次只是为了抹掉这个污点，警视厅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虽然影丸还想争取一下至少让他连日流落在外的朋友能挑个安稳地方过日子，不过谈判的当事人双方看来都对答案自有定数。那么他作为第三人也不好阻拦——他怎么又成第三人了？——只得悻悻罢手。

  三人又凑头在一起商榷了一下战略，准确来说是怎么顺利的把影狼放跑。蕾瑟莉亚有心无力，她连日以来的胡作非为加上之前在这事件里把自己警部的身份割席，何况警部正还在外头，勇者警察未必会听她的命令。那么只能玩障眼法了。

  “出去之后我最多能保你不会被那帮小子的唾沫星子淹没。”钻进装甲巡逻车形态的影丸的驾驶室里，蕾瑟莉亚伸手拉他的安全带。车门还没闭严，影丸本来以为她是忘了关，刚打算合拢车门那女孩把手往他车门边沿上一推，吓出忍者刑警一身不存在的冷汗。女孩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起脸，忧虑的目光又往他的亲密朋友那里投。拢着双翼蹲在他旁边的影狼迎上了她的视线，明明不是很熟悉的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影丸愿称其为眉目传情。

这两人自从阴差阳错凑到一起真是就没完了。

  “影狼，”又直呼其名。她念影狼的名字时舌头时不时会打一下结，拜日语不分“l”和“r”音之所赐。但是短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名字她念起来脆生生的，像被海浪卷起的贝壳在石滩上撞在一起。

  “超AI是机密的资料。你看着影丸长大，”念他的名字时倒是学会了影狼的音调，会把“ˈ.oʊ”的音拖得很长。“不仅是你的超AI，你的记忆里还有影丸的超AI的构造，还有你和影丸日夜相伴下来记录的和他的战斗数据，还有他系统升级的过程，”女孩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影狼倒是居然也耐性地听着。看得影丸在心里直摇头。他又怎么会承认自己也在留心听着呢。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数据。你一个人流落在外，一定要小心被有心人盯上。”

  女孩总算拉上车门。影丸这回不敢轻举妄动，果然那姑娘把车门拉上，又留了一条小缝。踩着高跟鞋的脚移到他的刹车油门上，一边一个踏着了。蕾瑟莉亚从那个缝里伸出脑袋，“要是需要后援，就来我在七曲市的住处吧。”

  她的住处和豆丁长官的家也就是街头巷尾的关系吧。影丸哑然，可是听着她长篇大论的嘱咐，视线不知怎的也跟到影狼身上。也不知道他这个急性子的哥哥听进去没有，那双眼倒是一刻也不离他俩就是了。

  总算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影丸封死车门轰动引擎，影狼站起身来，锋利的刀翼张开。临行前，影丸还是踌躇了一下。

  “那，”他蓦然开口。相聚不久就又要与他分离的，他最亲近的朋友，垂下了眼来看他。影丸的发声器空转了一会儿，“你……多保重。”他的声线又沉又哑。

  “……嗯。”影狼对他笑了。从他临近完成那一晚就没见过这家伙笑了吧，想来逃走的打算早就酝酿已久了。如今终于是跟他敞开心扉。

  于是他撞进一地残骸，和他形貌肖似的原型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在阴影里交换了位置，顶着一身渣料残骸以作伪装，他冲破了会场外墙。收音机传出窃听着的声音，“影狼破坏墙壁试图逃走！”

  那么最后，就由我替你顶下这个“逃走”的罪名吧。

Chapter Text

  借用一地零件的光再稍微耍耍隐秘回路的小聪明，成功地干扰了外面人的判断。

  趁着影丸的障眼法制造出短暂的空档，藏在会场里面的影狼采取了行动。从场地上方传来的轰然巨响回答了勇者警察的疑问，纤长迅捷的影子甩落尘土，剪似的双翼割破空气，裹挟着锋利的破空声扬长而去。等到机械刑警们反应过来，再想追上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影丸就静静待在所有人身后，遥遥目送他的兄弟呼啸着冲向薄云弥漫的长天，穿过云层，变成一个远去的小点，渐渐地、渐渐地看不见了。

  他一直紧绷的心，不知何故似乎放松了下来。

  少女长官坐在他的车里，隔着挡风玻璃与他一同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天际。女孩久久看着影狼离去的方向，即使到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还是固执地不肯移开目光。她的表情始终不那么轻松，注视着云层中被那位原型机忍者刑警的双翼切割出长长的轨迹，不知在忧心什么。

  影丸早已收回了视线，转眼看她的神色，见到了少女长官的这幅神情。原本已经浑身轻松的忍者已到嘴边的插科打诨的字眼也刹住了车，他端详了一会儿女孩子的神色，又重新望向天空。

  他的孪生兄弟早就飞远了，还留在那儿的只有他那双剪翼切开的长而直的尾迹。

  忍者想了想他要与小长官说什么。发声器干涩地空转了一会儿，只合成一些没意义的电噪杂音。他又想起离别前小长官对影狼那么冗长的、絮絮叨叨的嘱咐，他忽然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就这样擅自把影狼放走，这会不会是个太想当然的决定？诚然他明白了他的兄弟的心意……他让影狼离开，满足影狼的心愿；但现实的因素太多了。

  坐在他车里的女孩子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影丸终于从这纠缠不定的漩涡中被拽回了现实，忍者重新端详他的驾驶座里的这位小长官，蕾瑟莉亚刚才那副饶是他也疑心的脸色已经淡却，女孩眉头微蹙，这时的表情看起来更偏“无奈”多些。影丸想打她的趣，没准备好开口，另一位小长官已扑到了跟前。

  “蕾瑟莉亚姐姐！”

  小鬼长官急不可耐地一路小跑，最后站定在他们跟前。旁边还跟着两位容貌稚嫩的女孩；那是豆丁长官的两个姐姐吧？刚才似乎有见过。……但情况太紧迫了，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看啊。

  他松开了安全带。穿着繁复裙装的少女长官推开他的车门，高跟轻轻地踏及地面。看到女孩子推开影丸的车门安然无恙地下来，勇太松了口气。伙伴们都沉浸在未能截获影狼的失落与不甘中，少年就忙着在后面寻找蕾瑟莉亚的身影，眼尖的小男孩发现向天空中飞去的影狼手中没再出现那个熟悉的人影，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忙不迭赶到影丸身边，果然他们的新同伴平安救出了“人质”。上上下下把少女打量了一遍，繁复的裙装也许是因被抓着太久，起了些褶皱；沾染灰尘和少许焦痕。除此之外看样子是并无大碍。勇太喜笑颜开，“太好了，蕾瑟莉亚姐姐！没受伤吧？”

  他的两位姐姐也在一旁，等着蕾瑟莉亚回话。目光触及裙袂上被电火花打出的焦痕时，都或多或少露出心惊的、担忧的表情。

  这样的氛围下，蕾瑟莉亚却一反常态，什么都没有回答。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视线扫向无垠的青空。

  天边，云的尾迹已经渐渐变淡，很快就要消失不见了。

  “谢谢，蕾瑟莉亚小姐……”小豆忽然拉起她的手。蕾瑟莉亚这才折回视线，稍矮她一小截的少女握着她的手面容恳切，“之前、在会展里面……”

  她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小豆是在说她把她推开的事。

  “要不是蕾瑟莉亚把小豆姐推开了，被抓到的就是小豆姐了吧。”瞧着蕾瑟莉亚神游的表情，胡桃在旁提醒道。友永家这位平时个性活泼的女孩子这时也安分下来，对面前的同龄女孩投以几分感激、几分敬意的眼神。那样的情形下，首先做到了保护好市民；保护了她的姐姐……

  那时在展览会场地的另一端，听到了关于出事的展区的播报，她真的吓坏了，心里挂念着姐姐的安危。好不容易逆着人流，从疏散出来的人群中找到了小豆姐的身影；万幸只是受了点惊吓，没受到伤害。和姐姐汇合了之后，才从姐姐的口中听说事情经过。

  要多亏了是蕾瑟莉亚救了她姐姐啊。

  蕾瑟莉亚报以短暂的沉默。连一贯灵敏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看着影狼离开，好像她的一部分心神也被抽走了。

  她花了与往常相对的很长时间才重新挂起微笑，回复小豆和胡桃的话。“不、那是……”

  原本十分擅长的搪塞，话到嘴边却忘记了藉口。看到那个孩子的那个瞬间，高速运转着思考着对策的大脑里，似乎就只剩下不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这事件里这一个想法。不要再进一步地增加陌生的变量，刺激那孩子的情绪了。

  “……下意识地就那样做了。”

  是违心了又没有违心的说法。下意识地，想要把一切可能会激惹到那个孩子的风险变量刨除。下意识地，想要越少人被卷进这孩子的怒火中烧，这样就可以在平息他的愤怒之后，重新为他铺平一条开阔的坦途；下意识地，要自己成为被他捕获的人质；做他和人类谈判的筹码。

  从一开始并没有计算到那时那个孩子会做出劫持人质这种事情。但是他既然那样做了，那么，被劫持的“人质”只能是她。虽然从一开始抱着的想法是避免把麻烦的外人牵扯进来妨碍到解决这件事……在会展里面发生的一切，却阴差阳错地证明她做了正确的事情。

  如此意料之外地，明了了那孩子的心意。

  友永胡桃扑哧一声笑了，“什么嘛，说这种客套的话。”

  蕾瑟莉亚浅浅地弯了一下嘴角，“可不是客套的话喔。”

  勇太左看看右看看，好像他的两个姐姐和蕾瑟莉亚聊得还算不错，于是也放松了心情。至于刚才同伴们没能截获影狼，让那位任性妄为的机械忍者又一次从眼皮底下溜之大吉，小小警官倒是不怎么介怀。毕竟，最重要的还是同伴毫发无伤地回到身边。

  对话的重点转向了姊弟仨之间的插科打诨。蕾瑟莉亚得以喘息，在这机会里重新整理她乱如麻的思绪，也是重新梳理她对影狼建立的认知。

  这事件的解法，又到了下一个推翻重写的节点了。

  一直旁听着少女们的对话，自己尽职尽责假装只是一台普通的巡逻装甲车，影丸偷瞄一周他将来的勇者警察同事们。被他耍了的“前辈”们脸色都称不上好看，还是碍于小长官们还有友永家的姊妹俩正挤在他身边交谈，不好对他发作；还有跟这场事件各方面都脱不开关系的警视总监和技术总监，那两人在那头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多半也是在就影丸居然掩护影狼逃走这事交换各自的看法，瞧那脸色多半是不赞同的了。

  等了一会儿，等到女孩子们的话题总算见终止，勇太好巧不巧把视线转向了一直装聋作哑的影丸；众人关注的重心终于开始偏移。“前辈”们马上逮到了机会，建设小队对这位我行我素的新“同伴”摩拳擦掌；而看来与勇者警察达成一致共识的警视总监也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迈步朝二人走来。看样子是准备追咎他俩。

  瞧见冴岛十三称不上好看的脸色，影丸感到没辙。但这就是做出了这种选择的他们必须得面对的难题。碍于身份，蕾瑟莉亚说不定不会被多刁难；难的就是他了。忍者刑警还在思考蒙混过关的对策，友永家的那两姐妹看到警视总监过来，都懂事地让到一边。不过多少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姑娘们面面相觑，又与勇太交换目光，姐弟三个看起来都下定了决心，要是蕾瑟莉亚被刁难，就上前帮她说话。

  谁料冴岛十三刚刚迎到面前，蕾瑟莉亚上前一步，马上冷下了脸来。方才不在状态的神情荡然无存，少女重新挂起一贯的态度，对冴岛扬了扬下巴，眼色没什么波澜。

  “这个赌是你输了，冴岛总监。”

  没想到女孩会当众提这一茬，冴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刚刚打好的腹稿也没了谱。警视总监左顾右盼，视线从面无表情的蕾瑟莉亚移到巡逻车形态下的影丸，蕾瑟莉亚颇有些蛮横地挡在他面前，将他和她身后的忍者刑警隔开。天才的少女表情没什么起伏，仿佛这只是一个声明。但是，少女凝重的表情却说明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孩子……不愿意回来。”说这话时脸色才完全由晴转阴。蕾瑟莉亚皱起了眉，语气沉重。

  冴岛垮下了肩膀。话到嘴边的追咎也说不出口了。的确，那时在藤堂的工作间里，与这位年轻的研究员确立的赌约，现在看来是见了分晓。那么事到如今再责备二人任性的决策也于事无补，再看蕾瑟莉亚的脸色，女孩子说是赢了赌约，表情却很不轻松。

  虽然影丸、影狼短暂消失在监控画面中的那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的对峙看来站在这边的两人是没讨到好。

  “我明白了。” 愿赌服输。虽然与这位少女对那台原型机的处置多有分歧，既然这场赌是蕾瑟莉亚赢了，他也是时候放下无谓的坚持了。冴岛向面前的少女颔首。

  “那么按照约定，与《协议》有关的事宜，这一趟回到警视厅就要忙起来了。”

  且不论藤堂在旁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按捺下来没发表什么意见；蕾瑟莉亚对他这结果似乎还算满意。一旁的机械刑警们面面相觑。本来等着帮少女长官的腔，顺便看影丸的好戏；但是现在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预料。迷茫的视线最后传递回了领队这里，迪卡度犹豫地看向勇太，不幸少年长官接到眼色也一头雾水。

  “《协议》……？”

  勇者刑警做出了良好的垂范。很可惜勇敢的尝试没能得到什么回音，问句就像打水漂的石头，敲出一串徒劳的涟漪后寂寂然沉入水底。

  蕾瑟莉亚仅仅是对冴岛点了点头，“那么就像我说的，”少女双手环抱，微微扬起眉。 “《协议》一经签署，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帮忙摆平一二。有劳你操心了，警视总监。”

  但她还是一副毫不退让的架势。

  冴岛明白了她的暗示，无奈饶过了躲在她的庇护之下、高枕无忧的影丸。也罢，虽然他们的忍者刑警确实是做了有违勇者警察的立场的行事，等到蕾瑟莉亚接管影狼，估计要不了多久，这次事故就会彻底从记录上被抹消；影丸这次不明智的选择，就当是一次胡闹算了。

  他叹了口气，瞧了瞧眼前的少女欠佳的脸色，也没什么可说。这整个事件里他不管是作为警视总监也好，还是作为那两兄弟的负责人也好，那位少女还是对他们在这围绕影狼而起的事件中所负起的责任多有不满，他也没什么好辩解。女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发作，都算是给足了面子。

  沉默了一会儿。总算是马古伦插入了对话。

  “长官、总监，”

  看迪卡度没能得到回音，马古伦坐不住了。“关于这事件，你们还有什么是瞒着我们的？”

  搏击刑警表情凝重。虽然话中指向的是两个人， 视线还是最终落到了警视总监身上。明知这事件有诸多隐情的情况下，可是警视总监向他们发布的逮捕令，然而对这些重要的线索却一直做出隐瞒，这让他们连日以来的追捕和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呢？“影狼”……那家伙也算是勇者警察的同伴不假，他们固然不会放弃追查这件事。但是，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从警视总监那里要个交代。

  还有他们话中所提及的《协议》。这在这事件里似乎是个重要的线索。那神秘的“赌约”也与这有关，蕾瑟莉亚之所以与冴岛意见相左，似乎也与这大有关联。能弄清楚这个，说不定一切就能多几分明了。

  一行人迫切的目光集中在警视总监和他们的少女警部身上。亟待这两人给出回答。

  蕾瑟莉亚看着马古伦凝重的表情，无言地移开了目光。冴岛叹了口气，代以直面勇者警察的目光。

  “这件事涉及蕾瑟莉亚那方。所以无可奉告，实在是不好意思。”

  被提及的少女环起双臂，这才仰起头，回应了机械刑警们的注视。那投来的眼神无疑是肯定冴岛十三的说法了。

  那么既然如此，他们不管怎么追问也不可能得到结果。马古伦稍感遗憾，不过马上整理好了心情；直觉告诉他，这背后的隐情说不定没有看起来那么错综复杂。只要时机成熟，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虽然对警视总监给出的说法称不上满意，伙伴们看着蕾瑟莉亚，少女神色忧虑，不知是有什么心事。那副表情，就算是想要从她那里入手，也没有人能开得了这个口。四下环顾，气氛一时变得局促。

  还剩下为数不多身处漩涡之外的人——友永家两姐妹面面相觑。胡桃还在狐疑地打量对峙双方，直觉相对敏锐一些的豆子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女孩子双手相扣在胸前，感到少许不安。

  “蕾瑟莉亚小姐……”

  她忽然有些明了过来。那位少女那时推开她，面对身后抓来的巨大的机械手臂不移不闪，即使是当锋利的刀刃抵近要害也毫无惧色……那是因为她深知这位名为“影狼”的机器人，想要诉诸于口的真正心愿吧？

  现在的这情况……蕾瑟莉亚是在担心他吧。

  “果然说着是自己职责所在，身处那样的情况还是很可怕吧。”受不了这凝滞的气氛，和豆子两人在后面，胡桃悄悄扯了扯长姊的衣袖开始说悄悄话。

  虽然不知道“协议”是个什么东西，应该是警视厅的什么机密文件；不难想象在会场里面，性命攸关之际手中少了一份筹码，对被挟持的那位少女来说是怎样危险的境地。

  虽然压低了音量，这死寂的场面下难免飘进其他人的耳朵。于是少女的无心之言助长了气氛的焦灼。

  但是这么僵持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她话音刚落，一道引擎轰鸣忽然穿破了寂静。影丸发动了引擎，几乎全部的目光都被引向了一直沉默不发一语的他。

  面对警视总监打好的腹稿删了又改、改了又删，现下彻底没有应付的必要了。他还真是为少女长官先声夺人的能力刮目相看。但是这么僵持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于是轮到忍者刑警打起了圆场。

  “这里不方便说话，还是先回去再多做打算吧，老大、还有长官们？”

  气氛开始松动。环顾一周无人作声，好在维持僵局的核心二人各自退了一步。

  “嗯……说的也是。”冴岛倒是没见对他们的忍者刑警这么半天才插嘴作声有什么不满。感受到影丸想要从中打圆场的心情，警视总监释怀地点了点头。间隙里转头目光找向藤堂，二人互对了眼色，跟这件事脱不开责任的警视总监和技术总监左右为难，双双头疼万分。今天看来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他们多半是无从打听。现役的勇者警察们对这位新“同伴”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只希望这次事件不要在勇者警察队里面埋下裂痕。

  他瞧了瞧蕾瑟莉亚，寄希望于能看到年轻的研究员也能放下诸多顾虑、暂退一步。映入眼帘那张稚嫩的脸连眼都不抬一下，仍然面色凝重。警视总监只得作罢。

  “那迪卡度，就拜托你了。”

  被点到名字的勇者刑警犹豫了一下，变成载具形态打开车门。登上车的是冴岛跟藤堂，他瞄了瞄勇太，小少年远远挨到建设队附近对他挤眉弄眼地做着眼色。领会了小朋友的意思，迪卡度掩上车门。而勇太登上了马古伦的驾驶席。

  透过起重机高而宽敞的车窗视野，勇太总算得以瞧见事件全貌。往一边望望，坐到迪卡度车厢内的两位成年人一个看天一个望地，可能是顾及勇者刑警的在场，二人无一作声；往另一边望望，只见与少女长官关系亲密的帕瓦乔在后头，眼巴巴看着那位姑娘长腿一跨，进了影丸的驾驶室。这回少女长官总算再没留门，忍者刑警满意地一把将车门关死，女孩还在伸手摸他的安全带扣，他已经自动弹出了安全带把她捆得严实。摸了个空的少年天才露出非常罕见迷茫的表情，半晌规规矩矩垂下手，搭在他座上，默许他这一系列小动作了。

  装甲巡逻车掩起车门轰了一脚油门，毫不客气地走到队伍最前，担当起开路的角色。功夫刑警无计可施，只能长叹一声，变成挖掘机心不在焉地和丹普逊跟在队伍后面。

  返回勇者警署的路上，气氛虽然不那么焦灼，但是渐渐开始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了。

  不赞同蕾瑟莉亚放任影丸放走影狼的决策，冴岛首先提起了这件事。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蕾瑟莉亚自己对这个结果恐怕也不甚满意，一来二去，隔着收音机，少女跟警视总监大吵了一架。是只字不提他俩主动把影狼放跑这件事，谁要是敢提起来，她立马就揪起警视总监对“BP-500X”的所属权咬死不松口导致她谈判失败这事儿拍到人脸上，颇有十分蛮横无理的气势。

  说来也算是正常的“国际技术支持把警视总监的异想天开痛批一顿”经典桥段了。这样的戏码在技术开发部每每上演，当着勇者警察的面倒是第一次。

  影丸载着心神不宁的少年天才，十分识时务地一声没吭，在假装自己只是一台会自动驾驶的巡逻车方面表现优异；其他人看不过眼还有为总监们帮腔的打算，不料几个回合下来从马古伦到迪卡度全都败下阵来；难得机灵点儿的丹普逊欲图从影丸的角度切入，不幸也被少年天才——这会儿得称谈判天才——的全方位无死角防御挡在了门槛外。没挨过她训的这三位乖乖宝宝总算是借这事件见识到了她真正的实力，于是统统闭嘴。战局一经点燃，从头到尾老实闭嘴的只有帕瓦乔和藤堂，一个是因为最亲近的小长官居然喜新弃旧，和自己最看不对眼的新伙伴跑了，还在生闷气中没回过神来；另一个是因为今天实在是磨够了嘴皮，见事态恶化也不想再掺和进少年天才的颠倒是非里。

  毕竟往常在技术开发部见证冴岛被批得体无完肤的可不就是他。

  至于勇太？小男孩倒是想插嘴，但是二人的争论每每在他几欲开口的时候拐到莫名其妙的秘密话题上，小少年从头到尾也没找见机会参与进去，于是只得作罢。

  等到战局的核心人物终于偃旗息鼓，勇太才敢拎起电子手账找新同伴通气。

  “所以，影丸……”小男孩小心翼翼，“蕾瑟莉亚姐姐会发这么大的火我还是头一次见。”

  忍者刑警用安全带把余怒未消的少女长官死死捆在座位上，“啊啊，我想也是。”

  “她在场馆里和影狼翻脸了吗？”非但没有，这两个家伙都快把好好的一桩绑架案真的发展成约会了。当然影丸只是腹诽。

  “那个啊，并没有。他们俩本来谈得好好的，啊……然后就提到了‘协议’，然后搞得大家全都火大了。”连他自己都有点火大。不过在场馆里面这女孩还只是一副脸色有点不妙的样子，没想到出来居然会发这么大的火。

  “这样啊……”

  “嗯嗯，总之事情大概就是收场得很糟糕。先不要问了，豆丁长官，萝莉长官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劲了。”

  在少年惊慌失措的大呼小叫中掐断了通讯。如果现在腾得出手且是人形的话影丸估计会揉揉眉心，他又把安全带捆得严实了一点，装甲巡逻车飞驰在队伍的最前头，车窗使用了单向折射，从外面应该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怎么了，萝莉长官？刚刚送影狼走的时候心情还好好的。”偷偷的启用了测谎的功能。有点算小作弊吧。在跟他对话的时候蕾瑟莉亚的神色会稍有缓和，女孩心情不佳地看着窗外，没一会儿又被不知道什么惹得心神不宁，气鼓鼓地拧起眉头缩进他车座里，恨不得他用安全带把她包成粽子。他的车厢内几乎隔绝外界声音，影丸侧耳听了听，从呼啸的风中穿过，听起来比较惹人烦的就只有呆板的电子人声。不会是跟影狼待久了，也被耳濡目染了吧？

  “……我在担心那个孩子。”倒是爽快地承认了。

  “那家伙啊。不用担心，他有和我一样的隐秘回路，一般人是绝对抓不到他的。”

  女孩坐起来。“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知道超AI身价几何的可不是你口中的一般人。”她靠回座椅上，很大程度上是被影丸拽回去的。“……我在担心，要是那孩子遭遇不测的话……”

  “你是会把警视厅扒了，还是会把警视总监招摇的刘海剃成平头？”

“……别拿这个开玩笑。”女孩偏过头看着窗外，除了影丸车内的声音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可是如果侧耳去听，还是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和影狼接触了一阵子，现在有意留心那种声音，她才恍然发现，如今的市井里好像到处都是那嘈杂的电子语音。

  异常恼人。

  他们在城市的大道上和勇太一行人分道扬镳。蕾瑟莉亚要回七曲市的住处把这身为了会展穿来的繁琐衣服换掉。

  那么从一开始就跟着送友永家两姐妹打道回府的公车回去不就好了？至于未来同事们的唾沫星子，影丸可不会放在心上。

  “我说过要保护你，”女孩钻进衣帽间里窸窸窣窣。变成犬型的影丸顺着大门钻进了她的家，不，她在七曲市的住处。踱到二楼的时候骇然发现那女孩敞着衣帽间的门大喇喇地在里面换装，于是机械警犬果断转身下楼。蕾瑟莉亚换好常服下来的时候正看见一只巨大的机械警犬趴在她空空荡荡的客厅里，毫不客气，一副把这里当自己家的架势。

  “如果你说的保护就是在其他人质疑我之前把他们先骂个体无完肤的话，那么你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可过意不去。”紫白间色的机械警犬抖了抖耳朵。那女孩围着他转了个半圈，出其不意伸手捋了一把他的尾巴。

  真没礼貌！

  影丸吓得跳起来。换了个地方若无其事又蹲下了，这里倒能穿过窗户看看外面，街上有闲人散步，没人注意这间房里的异动。紧闭的窗缝里还是渗入呆板的电子语音，遥远又模糊，是从各家敞开的窗子里面传来的。他偷偷的使用隐秘回路窥探了一圈，小女孩长官的家里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女孩挨着他坐下。机械警犬偏过头用鼻吻顶了她一下，明明旁边就是沙发——再不济坐茶几上，不过是豪放了点儿。蕾瑟莉亚不为所动。

  “真是的。”她轻声说。影丸橘色的光学镜看看她，女孩侧过头来，伸手抓了抓他的两耳之间。他斟酌了一下是否应该躲开，还是算了。于是自诩为狼的机械警犬认下了这份抚慰，蜷着爪子窝在地上。

  “考核不合格呢。影丸。”那女孩的下半句话轻飘飘的从他耳际掠过了。彼时蕾瑟莉亚正在摸他仿生犬耳的耳朵尖，警犬抖了一下耳朵，耳尖从她的指缝里滑走了。他凑过去，“什么？”

  然后他嗤之以鼻。“……放走影狼的事情，你明明也有参与出谋划策吧。”现在是后悔了吗？

  谁料那姑娘摇摇头。“不是说这个。”

  女孩跪在地上转眼看着窗外。从楼和街道和树的缝隙里，透出一隙碧空如洗。她还是会想起影狼那时候冲破会场天穹，展翅而飞的，自由自在的背影。

  那是焕发的生命力。

  她抱起双膝。“‘人类的命，我的命，到底谁的更重要？’……”

  影丸从鼻吻喷了喷气。“‘当然是人类的命’。”他转过头看着小女孩长官，“就算再让我回答一次，我还是会给出这个答案。不，就算再让我回答一万次……”

  机械警犬抬起前爪，推了女孩一把。蕾瑟莉亚差点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是伸手撑了撑地坐回来，对他少许不知轻重的玩笑报之视若无睹。

  “‘不管死去多少次都能够复活’。这种话也亏你小子说得出来。“

  “不是吗？”影丸也抬起头看天。一碧如洗的青空连半片云彩都不见，索然无味。于是他又去看斑驳的树影。

  蕾瑟莉亚没出声。她还看着蓝天。想象那个色调深黯的影子展翅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他的双翅会划出漂亮的尾迹。他会去哪儿呢？去看看一望无际的蓝天之上，去看看广袤无垠的城市；看日升月落，看山湖水色。

  天空是倒悬在陆地之上晴蓝色的深渊。失去了庇护，那孩子迎往长空的那一刻究竟是冲破了桎梏还是投入了万劫不复的末路，谁也说不好。她总觉得就这样放他走了，实在是太欠考虑。

  “对人类来说的死亡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她斜倚在机械警犬的身上。“但是对于你们……”

  “‘只要超AI不被破坏就可以复活’是个伪概念。”蕾瑟莉亚把声音放轻。“因为对于你们，只有毁掉超AI才可以算作死亡。”

  影丸偏过头看她。那双淡藤萝色的眼睛一刻也不离他，透过镜片凝视着他的光学镜头。橘色的表层镜片下，虹膜机构旋缩，微镜片组摇移变焦。

  是他的错觉吗？她的目光好像空旷而深远地透过他看着什么。某种……只存在概念的东西。

  “机器人永远也无法变成人类；但是，你们可以凭借自己独特的姿态存在着。”她伸出手，缱绻地抚摸他的脑袋。

  “那是……比‘人类’更美丽的姿态。”她喃喃道。不知是对谁说。

  真的把他当宠物犬了啊。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的影丸一矮身灵活地从她手中躲了出去，对她的话却不见有什么反应。站起来挺直头颈快要顶穿天花板的机械警犬慢悠悠地在人类女孩的客厅里踱起步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刚才未能成功探索的二层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探索，人类的房门哪怕是对他的这个形态来说也还是太狭窄了。

  楼下安静了一会儿，他再转回来，听见笃笃的脚步声。那姑娘走到了楼梯边，仰头看着他。

  他们没停留多久。紫白色的警犬钻出门去，背上驮着提着外套还没来得及穿好的小女孩。犬足在大路上踏了两步他就转换成装甲巡逻车，小姑娘钻在他的驾驶室里把衣服穿好，影丸一脚油门，沿街绝尘而去。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路人纷纷驻足、瞠目结舌，好像还看到了豆丁长官那两个姐姐？

  不管了，总之先回去警视厅。

  警署里还是一派愁眉莫展的凝重气氛。

  不习惯和新同伴们相处的影丸以警犬形态大步踏进勇者警署。一眼瞥见他的帕瓦乔亟待发作，噌地站起了身——然后紧随他身后的蕾瑟莉亚脸色阴沉的环视一圈，功夫刑警一声没敢吭，悻悻坐下。

  说是不敢领这份情，真的沐浴在一群人踟蹰的目光里，用不着应付这些潜在的唾沫星子，那种感觉真是太爽了。

  影丸在警署大厅挑了个地方舒舒坦坦趴下，本以为小长官会回去工作，谁料小姑娘居然撩起衣摆，就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往他这个机械警犬边上轻轻挨上来。人类的身体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女孩摸着他的头把脸挨在他的脖颈上，用手挽住他的下颌颈。本来张口欲言的那二位长机一见这幅场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影丸眯着光学镜。

  小长官看起来，还是在担心他的哥哥啊。只不过居然把这份担忧倾注在了他身上……真是的，向他诉说他也是没办法告诉给影狼的。

  弥漫整个警署的气氛随着他俩的到来，准确来说是随着萝莉长官跪在他身边做出来的这副作态，发展成了更诡异的死寂。

  另一位小长官推门而入总算终结了这纠结的氛围。还不太会读空气的小男孩进门一眼就看到了警署地上多出来那一大团暗沉的冷色调，旁边还挨着一小团。勇太一早就隐隐感觉这两人和其他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这时发挥起自己积极的作用调动起气氛来，

  “已经回来了呀，影丸、蕾瑟莉亚姐姐？”

  影丸没答话。机械警犬把前爪搭到一言不发的小女孩长官后背上，垂下头用下颌蹭了蹭她的肩膀。女孩这才从依靠着他的姿势坐直身子。“嗯。”

  对于勇太，就算一群人再乱战成什么样子，没人会刁难小男孩。毕竟那些错综复杂的道理他还不明白。

  有了勇太牵头，这屋里的氛围终于开始松动。但是这也意味着蕾瑟莉亚的羽庇马上就要失去效用了，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女孩，现在也不免成为同伴们质疑的对象。只不过念及往日情分，这些同伴们不会拿她怎么样。

  所以首先还是因为小同伴移情别恋了憋得浑身难受的帕瓦乔。“为什么要把影狼放走？”功夫刑警试图绕过现在一刻也不离影丸的蕾瑟莉亚。“回话啊，影丸！？”

  不幸还是被少女长官半路拦截。女孩转过头环顾一圈，脸色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是我的决策，谁有意见吗？”

  沉默。

  影丸伸出爪子把她按回自己的颈窝里。如果这样能避免这位很显然火还没发够的小长官继续和她的同伴们剑拔弩张下去，那还是稍微充当一下抚慰宠的角色算了。

  勇太也站出来打圆场，“不过起码没有人员伤亡嘛。”小男孩这回倒是没被紧绷的氛围影响，看起来心情还可以的样子。男孩兰色的眼睛悄悄瞄那位被新同伴圈在身边的少女，影丸正在识趣地安抚她。一会儿就起了效，女孩总算站起来，搂着机械警犬的脖颈抱了抱他。然后转过身，缓和了冷淡的脸色，环视了一圈她的机械刑警们，重新正视他们各异的神色，抱着胳膊深深呼了口气。

  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勇太还没回家想也是对这桩案子放不下心，迪卡度正投来担忧的目光。就这桩事件上，谁也没比谁轻松。也许她是被惹得有点急躁。不该太过苛责勇者警察们。

  马古伦还是若有所思，看来看去这种时候却是丹普逊提出了质疑：“长官，这合适吗？那家伙说不定还会在哪里为非作歹……”

  “那家伙啊，恐怕是不会再出现在视线里了。”影丸扬起脖颈。蕾瑟莉亚帮他挡了够多的质疑，现在也该轮到他回敬了。“……直到燃料耗尽为止。”那时候就该在萝莉长官的住处见面了吧？像是什么离家出走了，但是还会定期回来吃顿饭。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感到有点好笑。但他没什么表现，蜷起前爪趴回地上。记忆回放到他的兄弟冲破会场天穹、飞往远天的背影，那个瞬间就好像定格在他的印象里面。影丸意犹未尽回想着那个刹那，回想那一刹那他的心感受到的悸动，任凭自己的心泡在稠密的情绪里面，飘飘然冒着气泡。那个时候在场馆里面影狼看着他的眼神，现在想起来，那是想要在分别前再一次的好好记住他吧。

  他还有勇者警察的责任在身。——所以影狼，去自由的看尽世间万物吧；替这抽不出身的我，去好好的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奇诡瑰丽的景色，所有的奇闻异事，都铭刻在你的超AI里面；然后在又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给我听吧。

  “这是我们的约定啊。”

  其他人看来是无法了解他的——他们的这份心意。投来的目光清一色是怀疑的态度，好像不相信那个搞出这么大乱子的家伙居然愿意和他签下这样的约定。这五道目光里，或许还有人是想要探究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影狼答应了这个条件。

  当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手段。只是最亲密的朋友面对面，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说心里话罢了。

  这样的心绪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影丸换了个角度枕在自己的前爪，没打算关注这趟报警。反正他唯一在乎的他的兄弟，已经和他约定不会再弄出什么乱子了。至于其他的事件，相信办案经验丰富的他的前辈们能摆平吧？

  接警的迪卡度兀地站起来。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对方听上去有点异样的语气是拿自己这个态度恶劣的新伙伴没辙。

  电话挂断，长机头也不回，语气冷淡。

  “那家伙毁约了。”

 影丸猝然起身。

  不可能。

  头脑里迅速排列出了全部可能让他那个急性子的哥哥毁约的情景，但是，就算影狼的性格那么冲动……他们约定好了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那是他们的默契。

  影丸困惑不已。一道锋利的声线却在这时击穿了待命的一行勇者警察焦灼的气氛：“不可能！”

  那是那位浅色发的少女。情急之下说出了母语，没有下载国际化语言包的其他人两两相觑，只有影丸脸色凝重，是啊，这不可能——

  可是他偏偏错过了蕾瑟莉亚那副随着这句话而露出的，恐惧着什么的表情。原本预备甩下这在整桩案件里我行我素的两人直接出动，迪卡度一眼觑见她的神情，也迟疑慢下了脚步，“蕾瑟莉亚……”

  少女甩开了手臂。“勇者警察，立即出动！”她的嗓音锋利得不同往常，“到现场控制住影狼的行动，听候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轻举妄动！”

  不算是意料中的结果。领命的机械刑警们冲出警署，而下达了这个命令的蕾瑟莉亚，却和影丸两人驻足在空荡荡的大厅。

  一行人的警笛声渐行渐远。她转过身，稚嫩的脸映入影丸眼中的神色扭结而痛苦。“我们走吧……”

  忍者刑警踌躇着，想要说些什么。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回复人形的机械刑警从地上抓过少女长官冲出警署，轮胎与柏油路面擦出尖锐的鸣响，一台装甲巡逻车拉响警笛，飞驰往大道尽头。

Chapter Text

  影狼再次现身的那条街上，满目疮痍。声势比之前都要浩大。影丸悄悄绕过了建设队，在巷口和少女长官分别，女孩下了车急匆匆跑向正陷入对峙的两方。他绕到侧面。被砸毁的车子引擎冒着滚滚浓烟，有些还冲出火光。在路边看到了受伤的民众，路灯苍白的照光下依稀能辨认出地上残留了血迹。

  这不会是影狼的作风。他不相信他的朋友会做出这种事。哪怕到了这种时候，看着被医护人员扶上车的伤者，他无故的感到一丝恐惧爬上他的心头。做到这种地步，哪怕是那位少女长官也未必还会保他了吧……

  从混乱中心传来的合体呼号更让他不安。巡逻车闪身改变成小型喷气机，从林立高楼的缝隙穿入空中，借着建筑物的掩蔽观察着局势。18公尺高的合体机型J-Decker站在浓烟滚滚中间，隔着再有几个步子外，是他的那个如今也许真的气昏了头的兄弟。

  少年警官审慎地盯着眼前这个破坏型机器人的一举一动，“这是总监的命令，为了人们的安全，”

  “消灭影狼！”

  少年脆生生的声音涌入音频接收器。影丸觉得听了这话的自己好像有些天旋地转，悬停在半空的喷气机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正准备压足马力冲过去挽救一下事态，一眼觑见那少女大步跨上前去。他几乎有一瞬间迟疑了一刻钟，深怕那少女也说出一样的话来。

  不如说那才是合情合理的吧。

  可她没有。蕾瑟莉亚冲上前去撞开了少年的手臂，回过头来逼视着从友永勇太到他带领着的勇者警察们，声嗓锋利而尖锐。“我说过了谁也不准轻举妄动，听不懂话吗！？”

  “但是，这是总监的命令……”J-Decker试图据理力争。于是火烧到了他身上，“冴岛十三要是能负起这个责，我背后这小子现在根本不会站在这儿！”女孩竖起拇指比着身后蛰伏一时的影狼，半分情面也不给昔日的同伴们留。“他是我全权负责，听到了吗！？现在全都听我的命令，建设队左右封锁退路，J-Decker封锁上空，影丸！”

  完全是意料外的变故。他却感到平复了些许，为什么？

  那少女仍然愿意站在他们这方。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但是眼下的形势仍然十分紧急，蕾瑟莉亚这一次又率先作出了交手的指示，少女看起来似乎对这情形有些自己的判别在心里。影丸想起临分别时她絮絮叨叨嘱咐的那一席话。

  不可能。不会的。他宁愿相信是他的哥哥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一直蛰伏的喷气机领命冲下低空，“遵命，长官。”

  “追！”那少女给他的命令简短非常。可现如今影狼并不见有所行动，看来蕾瑟莉亚是打算让他主导战局，勒令其他人在旁辅助。是料定了他最熟悉影狼的一招一式吧。影丸空中变形飞身轻巧地落在他的原型机跟前，双眼紧盯着那双异色的光学镜。

  “怎么了，影狼？”他还是嘴角微弯。好像与这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看上去心情相当差嘛。”

  他面前深青色的身影双手紧攥成拳。脸藏在阴影下，看不清楚表情。

  没有得到回应。

  眼前的人忽然冲向了他，从发声器振出某种不明所以的、凄厉尖锐的噪声——听上去简直就像野兽的嚎叫。影丸没料到这种情形，勉强抵挡了来自影狼——他开始动摇，那是否真的还是“影狼”——的三拳两脚，最后一击被捉住破绽，一记直拳把他掀飞了出去。

  疼。那一拳掼得他眼前发黑，哪怕是测试训练的时候被要求使出全力，影狼也没打他这么狠过。被拳头掼在身上残余的幻觉好像烙在那里，他从高处摔落，哪怕是后背结结实实砸在地上也没有刚才的那一拳那么疼。

  那么近的距离他很清楚看到了“影狼”的表情，那双眼，光学镜燃烧得炽白，虹膜机构散焦。空洞的一双眼，空余怒火燃烧着，其焰心却不见实质。好像失去了……灵魂。

  工程机械的噪音从他身畔掠过，听起来是履带；帕瓦乔。功夫刑警越过他一头捣毁了影狼驻足的建筑物，于是他的原型机从高处跌落下来，落进那一地断壁残垣里。飞扬的灰尘蒙蔽了他深青色的涂装，还有那对有着红色翼骨的铁翼。

  “快用J-Buster！”小男孩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又好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影丸站不起身，远远看着那台合体机拔出配枪。

  枪口瞄准了废墟中的影狼。这次蕾瑟莉亚没有异议，少女审度着千钧一发的形势，等待着每个风险变量出现的一刻然后尽己所能将其扼杀。然而看着那个一时缓下了行动的，深色的影子，J-Decker反而犹豫了。

  因不愿自己的记忆被消除而逃走……

  这个机器人。做到了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想要保护自己珍贵的记忆……他曾经也抱有一样的心情。

  J-Buster赤红的枪口最终垂了下去。

  “不行。”他低声说，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下不了手。”

  这一念之差，那具掩没在废墟扬尘里的身影已经一跃闪入半空，变作一只机械翼龙，扑动着宽大的铁翼发出尖厉的鸣叫，闪身要逃。如此，快速反应的是马古伦。搏击刑警镇定地抬出霰弹枪的枪口，拉动枪栓。

  “住手！”影丸喊叫出声。期冀蕾瑟莉亚也能开口制止，但那位少女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只就要向空中振翅飞去的机械翼龙，却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三声枪响，霰弹枪发射出的鹿弹在翼龙的左翼留下三片参差的弹孔，影丸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机械翼龙偏斜了航线，最终一头栽在地上。烟尘中传出金属和固化的柏油路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接着是变形。深青色的、和他如此肖似的装甲巡逻车冲进地下通道。

  建设队的两人追了上去。

  那真的还是他的兄弟吗？翼龙尖厉的鸣叫回荡在耳畔，那双空洞无物空余怒火的光学镜也印刻在他的超AI里。从他们分别以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影狼才会变成这样？

  他要弄明白。他要弄明白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影狼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紫色的忍者箭步冲上前去，变化为喷气机直直越过了堵到了入口的那两人。

  “我先走一步了！”尽管是在这样的情势下仍然留下了不明所以的话。已成习惯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啊。

  浮起的烟尘渐渐消散，见证了这整个一幕的蕾瑟莉亚面色凝重地上前。不觉恰好止步在勇太肩畔。少年仰头望了望她，背后忽然传来J-Decker的声音。

  “抱歉，勇太。”

  少年诧异地回过头。高大的合体机型屈膝半跪在他身后，语气沉沉。“我没有听从勇太的命令。”

  也还没造成什么恶劣的损失。男孩宽慰地冲自己的伙伴笑了笑，“没什么，别放在心上啦。”

  J-decker看起来是一副怀着心事的神情。勇太稍稍偏了偏头，蕾瑟莉亚还看着影狼和影丸离开的方向，驻立着像尊雕像。

  这时候，大家都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吧。男孩背回身去，J-Decker也远远看着那方向。

  J-Buster瞄准刹那闪过超AI的火花，那种苦涩的烧灼和感同身受般的幻觉，他想他会深深铭记这个前所未有的震动。

  于是迪卡度开口了。

  “要是删除我与你一起的记忆的话，我的超AI就会像被烧掉般痛苦吧。”他深深凝视着男孩子单薄的背影。他也还在那个狭小昏暗的工作间里日复一日的时候，也是这个小小的身影，是他枯燥单调的日夜中一抹亮点。

  影狼自影丸出生之后才有了一位同伴相作陪。想来与他是一样的吧。

  “影狼恐怕和我一样吧。”他轻声说。

  谁知那少年忽然蓦地转过身。脆生生的声音像是柔弱的瓷器砸在地上，碰出清亮的碎响。

  “不是的！”

  迪卡度一眼注意到了少年的眼色。男孩眼中燎起些许星火，他很清楚迪卡度说着的是什么。那时候他也是一样的。想到迪卡度与他一起的记忆将被删除，就心如刀绞的痛苦。

  但是。

  “那家伙不是的。”他咬着牙说。那位一直一直看着远方的少女也微微偏过头。冷漠的、审度的眼神，这一回落到了少年的脸上。J-Decker同样也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管多么的痛苦，也一定要满怀勇气的克服它们……”男孩的眼光微微颤动着。兰色的眼睛却是坚毅的，直直望向J-Decker。少年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冷淡又轻柔的嗓音，打碎了少年眸中的坚定，也撼动了J-Decker就要沉静下来的心。那位温婉的少女无声无息地转过身来，淡色的眼睛和冰一样冷。

  沐浴在友永勇太愕然的目光，还有J-Decker欲言又止的视线，这位少女却好像置身事外，冷淡的眼睛扫视着他们，像在忖度是否他们真的值得她劝诫。最终她开口了；一面甩开衣袂，穿过静寂无声的街道，迈步来到勇太的面前。似曾相识的尖刻、凌厉，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场在年仅10岁的少年面前展开。陡然降临的危机感使片刻前还大义凛然的少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浑身上下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也许仅仅是“紧绷”是无法形容的……那更像是完全的僵直。身披黑色大衣的少女此时此刻面无表情，30公分的身高差距催化了无法形容的压迫力，淡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摄住男孩战栗的瞳孔，让他连移开视线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目光；是什么样的气势……

  在这份压力下，少年能够清楚地看清少女薄唇轻启，毫无温度地吐出每一个字。

  “不管是什么样的痛苦……”

  女孩子却仿佛对自己为这位年仅十岁的男孩造成了多大的压力毫无知觉，只是见他老实地住了口，看起来没有要与她争辩的打算，就敛去了几分气势。淡紫色的眼睛现在看来像一层结着霜的雾面，漆黑的瞳孔却像是一枚黑洞般，稍微多注视上一会儿就要吸没人的全部心神，然后在这双冷漠的眼睛里，在它的视界，被强大的“引力”撕个粉碎。

  “某人失去了至亲，某人失去了挚爱，小孩子被迫与最要好的玩伴分离；心爱的玩具在不注意的时候遗失在了某处再也找不回来。”

  少年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少女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你有思考过吗？这些痛苦加诸于身的感受，可以是等量的。”

  与那双眼睛错开目光使男孩子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发凉，背脊也出了一层冷汗，几乎浸湿了衣服。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仍然被定在原地，身体几乎无法动弹，还没有完全从前一刻的感受到危机中缓过来。

  那到底是怎样的气场……

  那时像这样款步走到他的面前，骄傲地挺起胸膛向他说明自己所专之长的少女，也是如这般向周围释放着势不可挡的气场。但是，那时的少女，以其自成一格的魄力让人钦佩着，以其无出其右的成绩让人敬畏着。但是如今这般的，明明深知站在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威胁，却让人感到恐惧的注视……

  勇太吞咽了一下以平复混乱的心情，从那颇具压迫力的目光底下逃出来喘一口气，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消化那位少女说给他的话。男孩一边迟钝地驱动脑筋，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观察少女的脸色，猝不及防间再次撞进了那双结满冰凇的眼睛。

  “那些全部是他人所经受的苦难，”

  呼吸就在那一瞬间停滞了，那位少女的视线有着不可违抗的力量，将其所注视的一切冻结。

  “你无从亲身体悟。”

  少年迟钝地意识到，是的，这位少女正是在他的面前，又一次地，向他们这些蒙昧的人们加以释义。

  J-Decker注意到了少年们之间陡转直下的气氛。但身量高大的合体单位无从体知那位少女此时向周围释放的压迫力，即使是那双正在为稚嫩的少年带来巨大压力的眼睛，他也没有办法直接与之迎上视线。他所能做的只有迷茫地看看他似乎被蕾瑟莉亚一贯强势的气场镇住的少年搭档；再看看那位此时来势汹汹、锐不可当的少女，似懂非懂地同他稚幼的人类伙伴一起消化着少女的苛责。

  “谁也没有资格站在主观的立场上去评判他人所经受的痛苦，更没有资格对他人为了抵抗这份伤痛所采取的行动指手画脚。”

  她从一开始就深知，被删去记忆，对影狼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与影丸朝夕相处的回忆而已。没有被预设任何“天职”，从一开始诞生并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影丸……删去他与影丸一起的记忆，就等同于抹消了他的一切。他本应拥有对这份痛苦拒绝的权利。人类们对他记忆的任意处置，就好像把他当做一般的机器，视他所具有的“心”、他的人格……之于无物。不问他的想法，无视他的感受。

  从始至终他所希望的，不过是能得到别人像对待平等的人一样的尊重。

  少女垂下眼帘。

  他所做的一切，破坏那些发声的机器也好，毁掉展览会挟持人质也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择如此铤而走险的方法？可是哪怕他已经竭尽全力嘶喊出自己的诉求，愚人还在闭目塞听，无知的人看不见他的身上遍布鲜血淋漓的伤疤；对他所声嘶力竭诉说出的这份痛苦，人们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洞彻人心、剖解人性的，心理学的天才研究者；以其审判的目光凝结成一道道冰凌，直刺进少年兰色的，清澈、蒙昧的眼瞳中。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擅自批判受害者的你，正是我等最厌弃的人属。”

  那个少女紧紧地拧起了眉。面前的男孩稚嫩的脸庞与面对她不知所措的目光，并不能阻碍她毫不留情地将尖锐的话语刺向少年。

  到此为止了。她没兴趣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无关的人身上，女孩的视线迅速又切向了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J-Decker。面对他，少女敛去了一些那煞气腾腾的声势。虽然挂着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还有迪卡度，你给我听好了，”她仰起头，语气不再锋芒毕露而是稍显焦躁。在她的眼皮底下，差点让机械刑警被愚昧的理念所误导。这是绝对不容许的失误。

  要是这小子还能听进去她的话，那么就稍微提点一二吧。

  “人拥有选择的权利。”少女沉下了语气。好像着重强调了“人”的咬字。

  “痛苦当前，逆来顺受也好、另寻出路也好，能够承受住这份痛苦并将其克服，固然值得嘉许。”她注视着J-Decker的这双淡藤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像一池静水，静谧无波。态度肉眼可见地缓和了。合体单位安静地听着，碧绿色的光学镜一刻也不离地观察着这个女孩。

  洞彻人心的女孩。将人类的“心”剖解，然后把其呈上给蒙稚未开的他们。

  只为他们呈上。

  失神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忽然严肃起来了。J-Decker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悄悄地斥责自己怎么连这种时候都会恍惚走神。他稍稍躬下身，认真地听着女孩子说给他听的话。

  “……但是，如果这份痛苦是无谓的、被他人强加于身的，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去承受这份痛苦呢？”

  ……是，被人强加于身的吗？

  J-Decker，不，迪卡度，在听到这样的阐述之后，勇者刑警露出了迟疑的眼神。他正是经历过完全相同的困境，同样是珍贵的回忆即将失去，同样是要与最珍视的人形同陌路的前景。但那是他要成为一位勇者警察投入服役，所必须经历的——

  那不是他所必须经历的。胸腔忽然剧烈地发紧，发声器运作卡顿说不出话来，迪卡度惊疑的视线透过“J-Decker”碧绿色的光学镜望向他年幼的挚友。他并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与他最珍视的这名少年分离，可是他仍然成为了一名勇者警察，作为勇者警察队无可替代的领队服役着。

  被他凝神注视着的少年没有察觉到伙伴的动摇。完全被咄咄逼人的少女所无视在一旁，勇太慢慢地从刚才的手足无措中缓过了神来。现在，轮到了他来旁听年轻的天才心理学学者对他的伙伴加以教导，男孩不明所以地眨着眼。

  以他的年纪，要理解少女说教他的这些话还太早了。没法理解，就是无法认同；小男孩抿着嘴，虽然打心底里很想反驳，从而给自己扳回一局；但残留的身体反射告诫他还是不要进一步激惹那个少女。

  那种连心脏的跳动都仿佛是将自身暴露于危地的震慑，还是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蕾瑟莉亚则完全没有关注这两人各自的小心思。从J-Decker的面罩上辨认出表情即使是对天才的心理学学者来说也太难了，她观察着那双碧绿色的光学镜，斟酌着对其说出自己的话语。

  “为了迎合他人的眼光一再忍让，装聋作哑蒙蔽自己的心声；那并不是一个‘人’该做的事。”

  迪卡度移回了视线。他与那少女保持着良好的眼神接触，与此同时沉默地听任自己的“心灵”，因那些他所知有限、却如此深邃的理念而同调共振着，在无形之中颤栗着，重塑着自己的形态。

  “能够坦诚地听从自己的心声，即使是面对那被加诸于身的桎梏，用尽了全力也要挣脱。甚至，为此不惜踏上一条更危险的、未知的前路……”

  蕾瑟莉亚与他相视，那双眼睛随她吐露的言语而渐渐地从无波的水面泛起涟漪，再接着涌起小小的波浪。

  “这样的人，才可谓之为勇者。”

  那就是她任性地想要袒护影狼的理由，是她欣赏影狼的理由。

  她侧过眼。目光遥远地投向那处影狼、影丸两兄弟消失身影的地下入口。

  “逃走”也需要勇气。甚至对于这些机械刑警来说，从他们日以继夜生活的狭小的秘密工厂里逃出去，独自面临宽广而巨大的陌生世界——那需要的勇气，要远远超过面临被消除记忆的痛苦。是为了保护珍贵的、独此一份的记忆而孤身走上一失足则万劫不复的独木桥；还是继续待在狭窄、熟悉的温床，被精心养护，等待被格式化、再被灌输以可以任意被替代的‘记忆’？后者永远是没有风险的最佳选项。即使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也不会指引它们逃离富足的圈养。

  但是，前者，才是生着脊梁骨的“人”才会选择的险途。

  “不知变通、只知一味地直面并承受那被强加于身的痛苦，这样的人丢失了自我，只不过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但是，影狼——她听见了，那颗化生于机械心脏的灵魂，澎湃地鼓动着。燃烧着的灵魂比许多人类还要光彩夺目，不屈地活着，震耳欲聋的脉搏是旺盛的生命力，锋利伸展开的羽刺是为保护坚韧的“自我”。

  被人类忽视在角落，无声无息间蔓延生长、覆满墙的枝蔓；谁也没有投以关注的影子，破壳而出了最完美的“心”。

  “愿意聆听自己的心音，对于要求自己承受无谓苦楚的命运，勇敢地说出拒绝的话语；这，才是‘人’。”

  她短暂地闭上眼睛。接着，少女仰起了头。她看着J-Decker，透过那双虚假的绿色光学镜，看着他作为迪卡度的本身。就好像在探究什么，在质问什么的眼神。

  “人正因拥有选择说‘不’的权利而为人。”

  ——那个时候。

  一种剧烈的震动冲过迪卡度的超AI。人造生化怪兽的那次事件。他为了勇太而与防卫军对立。这场应该被看作失职的冲突在事后，也是眼前的这位少女宽慰他说，“质疑决策有问题的一方是很正确的行为。”

  他为了勇太向防卫军说了“不”，而这个拒绝的行为，得到了这位少女的肯定。

  那不算是吗？那是一份尚无定数的、无谓的痛苦。因为他的拒绝，最后得到了皆大欢喜的结果。

  勇者刑警终于迟来地意识到，那个时候听到她的话而忽然涌上心头的慰藉和安定，究竟是为什么。并不仅仅是自我否定被颠覆，是被“人”肯定了他作为“人”的私心；被肯定了他“自私”的“人性”。正是这份固执的、自私的，独属于“人”的部分，才创生了能够逆转一切的可能性。

  看到他似乎终于有所觉悟，不必等来他的回答；J-Decker……不，迪卡度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少女收回了审视，冷淡的视线重新回到少年身上。

  这种道理对于小男孩来说想要参悟其中一二也未免还太早，现在的友永勇太满脑子都只是看重自己作为少年刑警的责任罢了。不知道这一席话最终是否会在少年的心里有所触动，那也许是迪卡度会在乎的事情；但她毫不在乎。

  “在这样的前提下，自以为是地剥夺他人拒绝的权利的你，究竟在做什么，也请你好好考量一下吧。”女孩语气不善地敲打。

  看起来是彻底翻脸了。J-Decker，不，迪卡度罕见地没有为勇太帮腔，在这件事上，他没有立场。建设队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远远听完了少女的训诫也没有谁提出质疑。

  勇者警察正是因为拥有着“像人一样”的感情而被世人所追捧。

  男孩若有所思地仰起脸，错过蕾瑟莉亚的审视，投向J-Decker，再投向站在远处的建设队。认知的一角正被撬动。少年努力地尝试去消化少女的这一袭忠告。

  作为小小少年的他总是觉得肩上“少年刑警”的担子更重，于是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他的同伴们也理应摒弃私心，把作为“警察”的责任履行在先……可是，他的同伴们之所以与众不同，却正是因为这份“感情”……这份偶尔会与肩上担着的责任背道而驰的、自私的“人性”。

  要是没有这份“人性”……这份活着的象征，迪卡度也就不会是迪卡度。他也不会是如今的少年刑警友永勇太，不会有这些个性迥异，时刻释放着旺盛的活力的同伴们。

  在那份属于“人”的私心之上，开出灿烂的花朵；以其与人类无二无别的细腻的情感，才成就世人眼中耀眼的“勇者警察”……那就是他的伙伴们，作为“拥有‘心’的机器人”存在于这世上，所要追逐的终极答案吗？

  就连他懵懵懂懂的心灵，似乎都被这样的答案所触动。

  但是……

  勇太绞起了眉头，他才不会就这样被吓住。少年稚嫩的脸紧绷绷的。蕾瑟莉亚的想法，他还是无法就这么轻易地认同。

  他最好的伙伴，他最引以为傲的迪卡度，面对这个课题给出了让人满意的答案。

  即使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私心，即使摆在面前的命运是永远与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分离；他的勇者刑警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命运，坚定的担起那份名为“勇者警察”的责任。在了解到与自己珍贵的回忆会被全部清除那一时刻，迪卡度也是感到万分痛苦的吧。但是他默默地消化了这份痛苦，坚定地承托起那份机械刑警的宿命，这才成为了“勇者警察——迪卡度”。

  那时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的，可是自己啊。但是，是迪卡度教会了自己鼓起勇气。是坦然无畏面对着自己痛苦命运的迪卡度，他的那份勇气感染了自己；正因这份勇气，他才能够成为相伴“勇者警察·迪卡度^[1]”左右的“少年刑警·友永勇太”。

  连接起他与迪卡度的“心”的，就是这份无畏的勇气。

  他与迪卡度能够做到的，为何换一个人就做不到？

  把那位少女先前冰冷锋利的气场抛诸脑后，鼓起勇气的少年兰色的眼睛再次转向她。研习心理学的超级天才，洞察人心……与“心”的距离无限拉近，太清楚人类的心灵渴望着什么，反而使她的视野变得狭隘了吗？

  现在，仅凭着一腔热血，为了空中楼阁的理想而一意孤行的，可是那位少女啊。

  蕾瑟莉亚登上残垣，遥远地注视着那处黑黢黢的地下通道入口，黑色的衣袂在晚风吹拂下飒飒展开。一贯强势的少女，在这时的背影，在勇太看来却稍显落寞。少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地下通道的入口被幽深的阴影笼罩。

  被她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承载着她那飘渺捉摸不透的理想的，就是影狼。

  与迪卡度相对，拒绝接受自己的记忆被抹除的结果，他从而逃走。至于为何屡屡出现，破坏那些会说话的机器……也是因为对要遭受这样的处置不满，才会做出如此任性妄为的举动吧。跟迪卡度比起来，这样任性的行动真是太不像样了。简直是幼稚又不成熟……

  可是这样的影狼，却是蕾瑟莉亚心中的“勇者”……

  那位少女带刺的话语复现于少年的脑海。那样任性、不成熟的决定也能被誉作勇敢吗？恐惧着会失去珍贵的回忆，逃避既定的命运，那也能被称作鼓足了勇气吗？

  固执地坚守着过去，眼里看不见未来……他可不会认同这样的理念。影狼不愿被消除记忆，也就是舍不得那些与影丸一同度过的回忆吧。但是那样的回忆还能够再造，也会有更好的未来在前方等待着。那样子固步自封，实在是太短视了。

  少年远远看着那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残垣之上的少女。身披的那一袭黑色的风衣，让她像是在这午夜昏暗的街区一处永不被灯火照亮的阴翳。勇太短暂地回头，看了看J-Decker，他的发小儿也如他一般，忧虑的视线持续地黏着在那个少女的背影。然而他两人此时此地抱着的想法却截然不同。勇太也无从得知迪卡度正在思考着什么；小男孩环视了一圈四周，还是为入眼的满目疮痍小小地叹了口气。

  蕾瑟莉亚居然愿意一直坚定地站在那家伙的身边……即使在他做出了这么多令人发指的行为之后，她还是一厢情愿地维护着他。也许那位能够洞察人心的天才少女，从影狼的“心灵”中看到了什么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吧。说不定那家伙也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心意无法诉诸于口。可是，用破坏城市的方式宣泄出来，绝对是罪不容诛。

  像这样放任他任性妄为，怎么可能啊。退一万步说，就算蕾瑟莉亚再怎么想要袒护他……“影狼”这个名字，已经挂在了通缉令上。

  那家伙现在，被认定为是罪犯啊。

  男孩微微地拧起了眉头。刚打算到那边驻足的少女那里，试试看能否好声好气地与她再理论理论，脚下忽然传来一阵急剧的震动。

  地下通道网络遍布这附近的地块。刚刚从影狼进入地下起，与影丸就一直在他们的脚下绕圈子，更是就在勇太、J-Decker背后的正下方对峙。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地面破开，影狼的身影从烟尘中腾起，不知何时手中已多出了一把枪。J-Decker遭到突袭猝不及防，一时失去了平衡，勇太还来不及担心自己的伙伴，身后近在咫尺已是一声轰响。眼下这个暴怒之中的影狼，就在他身后。

  少年的心脏瞬时提到了嗓子眼，仓惶的呼救声还未能成声，突然被一股冲力狠狠地撞到一边。踉跄了几步还是摔在地上，男孩顾不得自己摔得生疼的尾椎骨，抬起头就在惊恐交织中看到那位少女，蕾瑟莉亚——代替他站在影狼抬起的枪口下，睁大了明亮的藤萝色眼睛，看清这个把枪口指向她的机器人。

  ——一双坚定的，抛诸死亡、恐惧等种种于脑后，能够洞彻一切的眼睛。

  越过直指着她的那滚烫的、亟待再次击发的枪口，越过影狼即将扣动扳机的手指，她看到了那双相异的无机质双眼。

  深处，空洞无物。

  从影狼刚刚打穿的洞口翻上来，影丸见到的就是这幅场面。忍者不及多虑，飞身一掌从影狼手中劈落那亟待击发的枪，自己旋即蹲踞在他面前。万幸少女长官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多加纠缠，而是迅速撤到了一旁。

  但是那严峻的面色……想必他们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住手，影狼！”他抬起脸正视着这个好像空有一副他的兄弟躯壳的影子。“再不住手的话……”

  话音未能落下，他被对方用任意从地上拣起的一根钢筋凌空抽在胸口。鞭梢效应产生的动能足够造成千钧的冲击力，后背结结实实挨在建筑物上那一刻体内产生的压力或许是致使什么内构爆裂开了。口里尝到一股腥甜，原来他也是能像人类一样呕血。痛楚反复碾碎着他的内部构件，他失灵了的音频接收器不停回馈着耳鸣一样的尖叫，捕捉到影狼破空而来的风噪声。那根钢铁的柱子在他手中像一根钢鞭，末梢摩擦空气发出凄厉的爆响。

  他抽出了刀。

  棍棒挥起的劲风在他的头顶静止了。用于直刺的忍者刀第一次派上它真正的用场，刺穿合金外装甲时受到微微的阻力，然后顺畅地没入线缆管路簇拥、精密零件挤挨在一起，构造出来的内部机件。黏糊糊、湿漉漉的触感，顺着刀柄，触及他颤抖的手指；渗入指缝，泡透了他的手。

  那种尖厉的、像某种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的嘶叫停止在了他的耳边。影丸喘了口气。然后他深深地置换，粘稠混着烟尘的空气涌进他的风冷系统，经过滤网变得澄澈又干净，带走他身体里机件错位、管路割破从而在体腔里弥漫开的机油味。他张嘴，舌头蠕动了一下，舌尖尝到残余的腥甜。是刚才从喉咙里返涌出来还没来得及吐掉的燃油；他的“血”。他下意识地吞咽，把自己的血咽了下去。空气里还是弥漫着燃油氧化的气味，耳边传来发声器空转的低音，戛然而止。这具空壳呛咳了一声，他听见像错觉的呜咽似的，影狼跪在他的身上，双手痉挛地试图从自己的腹部拔出贯穿腹腔的刀，但渐渐地没了力气。那像呜咽一样模糊不清的声音一直窸窸窣窣地萦绕着音频接收器。然后这具身体的重量压了上来。影狼倒在他身上，手臂架过他的肩膀，脸砸进他的颈窝里。湿漉漉的触感也蔓延到了影丸的脖颈。

  他总算意识到那像呜咽一样的声音是血要从影狼的喉咙涌出来，但是失去动力的身体无法做到蜷起来呕吐这样的动作。

  这具身体安静地伏在他的身上。

  没有机件运转的嗡鸣。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影丸仰着头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夜空，他的光学镜也湿淋淋的，好像有燃油也从眼眶爆裂开的缝隙渗了出来。褐红的油污就那样淌，淌满他的半张脸。他还看着天，颈窝里埋着自己的兄弟一动不动的脸，唯一能感受到的好像只剩下这具身体的重量，连依偎的温度都消失不见。他的手忽然恢复了知觉，不知什么时候耷在地上的手，从小臂到手指，都被一滴一滴淅淅沥沥顺着刀柄流下来，褐色的“血”泡了个透。

  他慢慢地抬起胳膊。手臂环上这具身体，他把影狼搂住。越搂越紧。那双手臂死死地箍着这具了无生气的空壳，把他困在自己身边。

  “……就这么……不光彩地结束了吗……”

  湿淋淋的燃油从他镶嵌着光学镜片，那可被形容为眼眶的构造，细细地往下淌。他抱着这具身体，置换，吸气又呼气，闻到影狼身上的味道，尘土卷携着金属的气味。还有氧化的燃油腻得人作呕的腥甜。

  他也埋下头。把脸颊埋在影狼的肩膀，呼吸着闻嗅他的哥哥身上带着的尘土、金属，那些在外流浪已久而烙印下的气味。

  有一丝小小的哽咽闯进他的音频接收器。那是那个女孩。究其根本还是没能挽救下来啊……

  他听着那细小的哽咽。气流从他的喉咙通过，影丸无意识地模仿着那个细弱又克制的哽咽声，权当做自己爆裂的眼眶溢出的燃油，流过面颊，也可算作眼泪。

  在流血泪啊。这听起来可真糟。

  围到就近来的勇者警察们没能作声。影丸与影狼，用其中一个的生命作结，这两兄弟的血融在一起。这对暗色的影子蜷缩在一起，在建筑物投射下的阴影里躲在一起。

  勇太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蕾瑟莉亚在他们几步外的角落，凝望着被彼此的血浸透的这对兄弟，静静地咬死牙关。

  她还是做错了。

  如果那个时候在场馆里面没有放他走。她完全可以要求警视总监当场签下协议。事情绝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果然还是棋差一招。

  她果然还是让这个孩子走向末路了。

  这副情形。小男孩也不知该找谁好。索性还是那个女孩慢慢地独自平复下来，被痛苦和后悔自责洗刷过的头脑冷静得比作一台精密的仪器。

  她还记得她当时考虑过所有会造成如今这个情形的可能性。

  死寂蔓延了一阵子。这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等到影丸稍微清醒过来，忍者拥着他的兄弟迟钝而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才慢慢恢复到现实。他首先看向的是蕾瑟莉亚，那个教会他如何哽咽低泣的人。女孩的眼眶仍有些泛红，但她关切地看着他。

  “怎样，影丸？”她远远察看着忍者刑警身上受的伤。最严重的应该就是刚刚被凌空击飞的那一下了吧。“还能走动吗？”

  影丸踌躇了一下。他试着挪动他的腿，仍然把他的兄弟抱在怀里。想要站起来应该是没问题，于是他把影狼架在自己的肩上，空出一只手臂搂着他，另一只手扶着身后的墙慢慢撑起身体。内部的构件绝对是错位了，他感到有结构的运转滞涩，恐怕连支撑架构都出现了问题。但是没关系。机械刑警生来就被设计有着强大的容错性，这点程度的伤痛不至于影响他行动。充其量只是身体里面的某处隐隐作痛，而他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幻痛，还是确实有某处损坏了。喉咙里面还含着未干的血，他咳嗽了两声把它们吐掉。从靠坐到站立，体内的压力变化导致他轻微变形裂缝的眼眶里渗出了更多血。他没再去管。“我没问题。”

  那女孩点了点头却若有所思。他在这空暇里抽空谢绝了要替他扛着影狼的帕瓦乔。

  “他还是由我来担着吧。”影丸扯出个习惯的笑脸，但是流着血的半张脸让这个笑变得不伦不类。那女孩一手拍了拍小男孩的肩，勇太正因目睹了影丸一面流着血泪一面还在对他们勉力扯出笑脸而坐立不安；蕾瑟莉亚已经找出了电子警察手账，一通电话从封锁的区域外面叫来早就等候着的警视厅运载车。开进来了两台，一台应该是要搭影狼回去。另外一台……

  “都受伤了还要自己开回去也太可怜了，坐车回去吧。”女孩背对着勇者警察们摆了摆手。

  小女孩长官……他看着这个小姑娘恍了神。明明刚才还是一副自责到心慌意乱的模样。比谁都要快地冷静下来、理清头脑了啊。

  他看着那两台运载车，被设计为运载休眠状态的机械刑警，内部的空间不算充裕。影丸担着影狼把他放到车子里，但是紧随其后地变成了警犬形态，等到随行来的工作人员固定好影狼的机体，他钻到那具身体一旁，盘卧了下来。

  “我就这样子就好了。”他轻声说。

  一行人面露难色，两两相觑。蕾瑟莉亚计算了一下运载车的承重，还好这对兄弟的机身自重都很轻，两个一起塞下也没什么问题。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工作人员把车门掩上。在引擎发动之前，车厢内是一片漆黑。影丸趴下来，就算知道身边的这具身体很可能已经只余一具“影狼”的躯壳，他还是倚在承载平台旁，把头轻轻搁在了这具身体的手边。车身随着引擎发动开始轻轻地颤动，车厢内通电亮起了几盏灯，只供最基础的照明。他在这冷光下辨清这具身体的轮廓，模糊地看清靠近他的那侧腿上什么莹莹地闪着微光。那是影狼的血。他刚刚架着影狼站起来时顺着他的兄弟腹部的伤口汩汩流出来。机械警犬抽动了一下仿生鼻，灵敏一万倍的嗅觉清晰地辨别出空气里那一丝融化在一起的氧化燃油味。他的血和影狼的血混在了一起。

  运载车开动了。车队把载着这破碎的两兄弟的运载车夹在中间，严密地保护起来。影丸蜷在影狼身边，脊背支起的机翼轻轻搭在他的兄弟的手上。他决定短暂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什么也不想。

[1]如果是英文语法会更严谨："Deckerd the Brave Police"——强调的是作为“勇者警察”的迪卡度。

Chapter Text

  迪卡度牵引着J-Loader，和载有影狼、影丸两兄弟的运载车并排行驶。

  两位小长官搭乘着J-Loader，蕾瑟莉亚正在给警视厅挂通信，勇太在旁听着，插不上嘴。少年还是担心他的伙伴们，不论是执意要与影狼在一起的影丸，还是眼前这个冷静得让人不安的女孩。明明刚刚才经历了那种事。

  少年无论怎么也忘不掉刚刚的那一幕。映入眼帘的影丸勉力的微笑，但是忍者刑警的脸上流满了从眼眶处渗出来褐红色的燃油，简直……就像在流血泪一样。

  男孩看着蕾瑟莉亚把警察手账举在唇边，唇瓣一张一合说着他无暇留意的推测和警告。小男孩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少女的脸，对他说出关于人究竟该如何面对痛苦的那一席话时冷到像冻结的冰川一样的眼神，把他推到一旁独自直面影狼的枪口时那锋利洞彻一切的无惧的眼神，……还有一切无力回天之际，被后悔和自责的漩涡吞没的眼睛。然后如今，这双眼睛一如往常清澈锐利，冷静如常。

  明明刚才也直面着那样的场面，也和大家一样在担心着影丸。

  是怎样做到这般冷静的呢……

  纠缠成一团的思绪慢慢地到了尽头。这时少女正和技术总监隔着通信交谈的话题才迟来地传入少年的耳朵：

  “……影狼的超AI很可能已经失窃。”

  男孩惶然睁大了眼。

  有蕾瑟莉亚提前告警，一行人回程时，警视厅已是严阵以待。载着影狼、影丸两兄弟的车一路畅通直到藤堂早已备好的空置工作间，迪卡度和勇太在旁守候，建设队那三人回去了勇者警署，随时待命。作出通知的蕾瑟莉亚这一次却出奇没有在技术部驻留，女孩踏入警视厅不过一刻钟，又赶去了警视总监那里。

  是那份转让协议。目送蕾瑟莉亚行色匆匆冲出工作间，甚至等不及看着影丸回到技术部接受修缮；勇太冥冥之中有了预感。这次，就算不是影狼自己的意愿想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至少在公众眼里做出这种事的还是这个深青色的、有着标志性的一双铁翼的机器人。警视厅终于拿他无可奈何，这一趟冴岛是要蕾瑟莉亚去尽快去过目有关的条目和资料。

  这份协议，终于要有定数了。

  他和迪卡度在藤堂准备出来的工作间驻留。帮着从运载车上抬下影狼的机体时，长机的动作格外小心。小小少年就在一旁看着他的伙伴，这位所有拥有“心”的勇者警察们的前辈，小心翼翼地把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在维修平台上安置好。

  影丸只去维修部门接受了最基本的修缮，修补好机油泄露的管线、补好崩裂的金属蒙皮，就不顾工程师们的拦阻又跑了出来，想守在影狼身边。蕾瑟莉亚不在，藤堂为超AI失窃的可能性焦头烂额，没空分心在意他；勇太和迪卡度身处焦灼的气氛中央，罕见地选择了噤声。

  影狼的外部装甲被卸除时，他在旁看着。

  就算这具身体已只是空壳了……那时刺疼他双眼的那双空洞的光学镜，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再说服自己忘记。他后悔了。无法扼制自己去想如果有自己在影狼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是他放他的兄弟独自一人流落在外。

  是他让影狼变成了这个样子。

  哪怕悔意像荆棘一样缠绕着他的心，看着那具与他形貌如此肖似的身体被拆下外甲，露出里面的机体骨架，他还是感到恍惚。那些精密的机件咬合构成了这具骨，自他出生，还从未完整见过影狼外甲下的骨骼。总是影狼看着他。是影狼看着他从一具初具人形的骨架最后建造成如今这个身姿颀长高挑的忍者刑警。他恍惚地用目光描摹那具身体，他们有着一样的结构吗？那一处结构，还有这一处，他自己的骨，也是这副模样的吗？

  透过外层架构，间隙里是连接的电缆，和输送燃油、冷却液等等的管路。错综交错的管线接驳到一个个结构，他清楚看到了动力系统，看到与之相联的 “器官”。

  工程师也不愿意相信那位少女推测出的结果。所以拆开了影狼的外装甲，检查遍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没有任何异样。这具身体就在它最寻常的状态，没有什么暗藏在某处的遥控装置，没有任何干扰设备，不见任何异物。所以当最终拆解到头部，卸下头盔露出头骨，技术总监垮下了肩膀。

  有新近被人拆开过的痕迹。

  影丸转过了头去。他屈膝跪在地上，倚着一旁的集装箱。忍者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任凭倾入音频接收器的声响向他宣告人类是如何打开连接在主板上那个封装着超AI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枚脆弱的芯片。

  他没有回头。妄想这样就能拒绝摆在眼前的结果。

  “果然是这样啊……”

  工程师的一句话到底还是摧毁了他全部的希望。

  “影狼的超AI被夺走了，取而代之的被植入了只有破坏程序的AI。”

  那少女的推测终究是成了现实。藤堂检查了一遍芯片，无奈宣告这个事实。

  影丸强迫自己张开光学镜。祖母绿的眼藏在阴影下，现在轮到他眼神空洞地看着虚无处。超AI，这个承载着他们的记忆与感情，承载着他们灵魂的一方小小的芯片。

  这枚承载着影狼的“心”的芯片。它究竟流落到了哪里……又在被什么人使用。影狼的心愿是不被当作一般的机器、不被当作工具，而是像面对平等的人那样对待，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使是他自己也是有心无力的吧。拿走他的超AI的人无法知晓其夺走的这枚芯片里面承载着什么样的心灵，怀抱着怎么样的愿望。说不定也根本不会在乎吧。

  毕竟……是机器啊。超AI里面承载的“心”，也不过是一行行程序代码罢了。

  被痛苦的想法如漩涡般吞噬，影丸没有听进去其他人的对话一丝一毫。回荡在他的超AI中的只有这个残酷的现状，影狼的超AI被夺走了。心愿也不被理解。是谁的错？……人类永远也无法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会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类更不可能意识得到自己错在哪里，所以追咎到夺走他的超AI的人身上毫无意义。

  “……恐怕就是他上次从展览会逃走之后，被什么人抓住了吧。”

  那次展览会啊。

  影丸垂下眼。那时候影狼与他约定好了要好好活下去。从会场里面冲出来，仰起目光，亲眼所见他的兄弟无拘无束飞往长天的背影，舒展着不受束缚的双翼。以为是投向了自由，原来是飞往了末路吗。

  那么就是自己。是不经考虑、让他暴露在了无穷无尽的威胁下的自己，犯下了这个滔天大错。明明自己是明白他的心意的，明明自己有能力阻止他投身万劫不复的末路；但是危机当前他什么也没有做。他袖手旁观，天真地以为只要遂影狼所愿放他自由，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活下去，一切就可以得到好结局。可是就算他想要自由，掌控这个世界的是人类，创造出他们的是人类。

  在人类的眼里，失去了庇护独自一人流落在外的影狼，就是一个活靶子。他们看到的是一枚没有所属、不受庇护，可以被任意夺取的超AI。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想法。唯一在乎他的想法的自己，作为他重要的手足，又拥有着比他更优越的性能，明明应该负起保护他的责任。居然就这样抱着幼稚又天真、不成熟的想法，丝毫也不经考虑地把他放走了。

  那时候的自己，甚至是亲眼目送着他走向了末路啊。

  一向自诩敏锐。原来真是愚不可及。

  “那么……是我的错吗？”

  他蜷缩在阴影里喃喃自问。然后他猝然站起身，面对着在场的寥寥这三人。

  迪卡度和勇太错愕地看着他。少年的眼中要多一分担忧。这些都并不是他需要找寻的答案。所以他把目光投向藤堂俊助，制造出他、也制造出影狼的他们的创造者。工程师正因为机密的超AI失窃而心力交瘁，对他此时发声打断了整理到一半的头绪很是不赞同。那就是他要找寻的答复。即使工程师并不真正想责备他，他亟待完成的自我否定需要的只是一句斥责。

  他需要一个扳机来引爆纠缠在他心里那些酸涩痛苦的情绪。

  “要是我那个时候抓住影狼的话，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快要满溢而出的情绪从他倾吐的心声中流泻。

  要是那个时候拦住他了。哪怕当场影狼会认为自己的心愿付之一炬，从而说不定会把怨恨和愤怒倾注在他的身上。没关系。那个小女孩会摆平这一切，影狼会跟她回到加拿大，在她的那个对机器人也奇怪的注重着人文关怀的实验室，在那群抱有奇怪热忱的人类们的照料下，他会好好活下去。就算自己有那么一刻会被最亲的手足怀恨在心，至少影狼能好好的、安稳的，凭他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所以如今的这个局面。全部都是出自他一时的意气用事。

  “不、不要这么说……”人类小男孩兰色的眼睛里已经盛满了担忧。他试着打圆场，但是这里焦虑的并不止影丸一个。

  “你爱怎么想随你，”当时会场外藤堂也在场，工程师当然看得出是影丸跟那个女孩串通一气把影狼放走。诚如影丸自己所说要是那时候没有这档子事，现在说不定事情已经收场。就算不说皆大欢喜，至少也不会发生超AI失窃的事件。

  可惜木已成舟，再怎么设想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的美好未来也没有用。

  “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偷走了影狼的超AI！”

  影丸咬着牙。所有的惶惑痛苦全部都坍缩成对当时那一念之差的后悔。但是他又无处发泄。全部的情绪充斥了他的心，快要炸开了。

  那个躺在维修平台上了无生气的身体忽然变得如此刺眼。晦暗的色调像是要把他吞没进去，那是他自作孽的后果，那是他一念之差后得来的结果。他的兄弟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拆解了护甲下来的头骨裸露着主板，封装超AI的匣子空无一物。

  明明心知真正的影狼并不在此处。从人类那里学来概念的超AI就是如此向他叫嚣着，

  这具身体，已经死掉了。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转头冲出门外。机械警犬落地的脚步声极轻，把迪卡度的呼声还有小长官担忧的视线全部抛在身后。

  他想出去。他不想也不敢再面对这具身体，他要——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刚刚拿着文件走进来的蕾瑟莉亚和影丸撞了个满怀。紫色的机械警犬无视了她，一跃从她头顶掠过，头也不回地直奔外面去了。

  搞什么……

  少女一头雾水，但是手头紧要的不是这个。她走进工作间，看到迪卡度和勇太在场，但是气氛有些不对。

  蕾瑟莉亚狐疑地迈进门，冲着在身后关闭的大门晃晃拇指，“他干嘛去了？”

  没想到是藤堂回答的她。

  “不用管他，”正在由于超AI技术机密可能被泄露而心急如焚，技术主任没好气地回答。“赌气跑出去了，没燃料了自己就会回来吧。”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迪卡度跟勇太交换了一下眼色，少年冲着伙伴耸耸肩。没想到下一秒平地一声炸响：“你们这些家伙就是这样处理问题的吗？！”

  勇太吓了一跳。一时间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斥责出声的少女，天才的工程师——此时细眉拧成了死结，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藤堂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时没反应过来。反而是迪卡度试图搞清楚状况：“那个、长官，现在可能不是说这个的时……”

  “你怎么动的脑子？！超AI刚刚搞丢了一个你现在让另一个脑袋里装着超AI的自己一个跑出去？！！”女孩情绪激动，直接无视了勇者刑警欲图缓和气氛的尝试。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迪卡度一想觉得不对，勇太不好插手。藤堂也反应过来，虽说马上想以影丸的性能超群来反驳，又想起来现在躺在旁边维修平台上的影狼数据也就比影丸的差了一截，跟在役四个勇者警察比起来也是绰绰有余，结果还不是……

  论据不足，顿时技术主任也哑口无言。好在蕾瑟莉亚自己缓了咄咄逼人的气势，“指望你们这些臭男人带得明白孩子真是见了鬼了。”她叹了口气，狠狠地横了藤堂一眼，姑且示意此事暂缓。正如勇者刑警所说，现在说这个还不是时候，等到眼前事结清有的是时间跟警视厅算账。

  “孩子”。这回轮到迪卡度面露困惑，话里话外总觉着不对。等到勇者刑警好似反应过来他们一行人貌似是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当成了孩子来看待，蕾瑟莉亚已经收拾起了现场。“这些账之后再跟你们清算。把拆下来的芯片给我。”

  藤堂迟疑了一下。马上被天才工程师呛了声。“有线索吗？”女孩质问。

  他摇摇头，心知理亏，只得把芯片递给了蕾瑟莉亚。女孩反手叫来待命在旁的机械刑警，“迪卡度，仔细观察一下这个芯片，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线索。”她把那块只有她手心大的东西递出去。勇者警察的视觉辨别力是人类的几百倍甚至数万倍，这种事情当然是交给行家。被点到名字的迪卡度马上俯身，细致观察了一遍，注意到芯片一角铭刻的一行字眼。“Excellent. Co……？”

  “’Excellent’.” 蕾瑟莉亚十分敏锐地察觉，复述了一遍他无意中念出来的字眼，旋即刚有些松动的眉头又拧了回去，不待她开口，维修间又闯入一个人。这次是警视总监冴岛十三。

  冴岛环视了一周清清嗓子，把东一门交给他的一张纸条展示在面前。“打断你们的对话非常不好意思，但是我想这桩案件应该可以快些了结了。”

  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纷纷调动起全部的思维能力捋清楚前后关联，结果最终还是蕾瑟莉亚最先反应过来，少女上前接下纸条，审看一番后急转回身。

  “迪卡度、勇太！”

  “在！”两人皆一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回勇者警署，马上通知建设队，事不宜迟！”

  “是！”被气氛调动起来，少年不觉也严肃起来，随着转身快步离开维修间的女孩一道出去。偌大空间内只余冴岛和藤堂两人。

  藤堂揉了揉眉心，总算不再和那少女针锋相对，疲惫地叹气。他的老友上前来，也是面露倦容，两人看来是都没从少年天才那讨到好，于是半斤对八两地互相苦笑着耸肩。

  “伊德娜可不好对付啊。”冴岛试图宽慰藤堂。他的老朋友无言颔首，显然是一百分的赞同。话说回来那女孩罕见没在工作间驻守也是刚去找眼前这位老友谈事情了吧，这回轮到藤堂俊助狐疑地看看冴岛。想也是那份协议。

  “协议怎么样？”看冴岛十三的表情，结果估计不好看。没想到他戴着警官帽的老朋友对他点了点头，“有了这次事件，要签署下来是既定的结果了。”

  “最后还是同意转让了啊。”技术总监束手无策地捂着了脸。

  不过多一方多一份力，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把“Velociton”实验室也卷进来，这桩前因后果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超AI失窃案，说不定能快些了结。

  蕾瑟莉亚打头，迪卡度跟勇太在后，这三人行色匆匆踏入勇者警署。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建设队一眼就辨出事态紧急，马上从各自放松的姿态紧绷起来。女孩一手还夹着带回来的文件资料，另只手捏着冴岛总监递来的纸条和那枚芯片，冲进警署一时无处下手。在勇者刑警识时务地把她和勇太两人托上平台前，女孩已经站在他的手上脸色严峻地依次下达指令，“马古伦、丹普逊，马上检索关于国际公司’Excellent'的近期动向，罗列出值得注意的项目；”

  没等迪卡度的手挨到平台边缘，少女已经一个箭步跳了下去，纸质资料垫着纸条和芯片甩在桌上滑出老远，堪堪在桌边刹住车。勇太两脚刚挨到平台上，就见蕾瑟莉亚转过眼。少年连忙快跑了两步给迪卡度让出余裕。

  “迪卡度、帕瓦乔，检索’Excellent'公司‘新庄健’此人的信息。“女孩四下环视一圈。”效率要高，现在，各就各位！”

  “是！”四位勇者警察齐声领命。

  小男孩这时才挨到蕾瑟莉亚肩畔。放眼勇者警署，同伴们都已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自己也不能闲着，转眼去看蕾瑟莉亚，女孩眉头紧锁也是一副焦躁的脸色，看来关注影狼超AI失窃的事情，一时也无心顾及刚刚跑出去的影丸了。于是勇太自告奋勇，“那么我去通知影丸，叫他也回来参与调查——”

  谁料女孩扬起手阻止了他。

  “稍微拖一段时间再通知他。”似乎因为他的识时务，少女的脸色缓和了些。虽然紧迫的气氛并没得到改善。

  男孩有点茫然。“哎……为什么？”

  最担心影狼的就是身为他的手足兄弟的影丸了吧。既然已经查明了窃走影狼超AI的嫌疑人，更进一步的调查让影丸参与进来也是天经地义。正好多一个人协助也多一份力……

  勇太是怎么也想不通蕾瑟莉亚居然会回拒。

  “我担心那孩子冲动行事。”蕾瑟莉亚姑且回答了少年的问题。

  但是，少女有着自己的考虑。

  影丸拥有的隐秘回路能够让他侵入几乎全世界所有的信息设备，让他来调查这件事说不定不要一刻钟就能查明影狼的超AI的下落。但是……她回想了一下刚才迎面撞见的情况，一时也称不上是不是束手无策。现在影丸的情绪可称不上稳定，说不定得知消息的下一刻就擅自出击了；他可是拥有远超其他所有在役勇者警察的机动性，再乘上隐秘回路之便，到时候说不准勇者警署还在为了那枚小小芯片的下落忙得不可开交，他已经追到犯人老家去了，那时叫其他人追都来不及。更不用指望影丸会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后还老老实实的跟总部通气，影狼的超AI会被窃走只有可能发生在离开东京电子展览会之后，那时候一念之差放他走了的就是影丸和自己。在藤堂、冴岛这些人看护下长大的影丸可辨不清是非，多半是把她从这件事分离了出去，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想来一意孤行的忍者刑警一定会独自怀揣着真相深入虎穴。

  遑论这件事的犯人新庄健——她听说过这个人，先前曾为东京警视厅机器人刑事课工作，勇者警察的雏形AI最初就是出自他之手。——就是主持设计建造影丸的工程师。虽然在影丸竣工之后，因警视总监为首的人坚持要为影丸也输入个性数据，一直对超AI拥有感情这件事持反对态度的新庄主动退出了项目，后续影丸的完善工作他也从未过问。这个人也称得上是对影丸知根知底，真要让影丸独自去了，怕是有去无回。

   “稍晚一点儿再通知他，至少要是他又先走一步了我们还来得及追上。”

  影丸搞这种“先走一步”的突袭也不是一回两回。蕾瑟莉亚考虑得很周到。

  口中答复着勇太，少女的心思却早已飘远。

  先不说丢了两个超AI能不能给警视厅好好上一课。但是，这两个孩子……

  少女偏头无意瞥到了一眼她拿回来的资料，那些是早在一切发生之初，在藤堂俊助那间位于后勤区域最深处的工作间里，技术总监和警视总监展示给她的影狼的一切技术资料。所有应用到的技术，所有的设计稿，初稿、定稿，所有的信息；关于隐秘回路，关于多段变形，关于他作为“BP-500X 影狼”，作为“BP-501 影丸”的原型机的一切……

  作为他自己的一切。

  她会永远记住在委托之初，那面显示屏上定格的那张恳切的茫然的，面对着无生命的机器诉说着自己心意的，满怀期待又迷茫不安的脸。她会记住负责着这对兄弟的工程师在旁漫不经心说出“可能是把那些机器当作同类了吧”——那一刻轻飘飘的语气。她会永远把会场里见到的影狼那副矛盾又痛苦的表情铭刻在心上；还有这个孩子在终于向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诉说了自己的心愿、且得到了理解，那一刻如释重负的，满足的；纯澈、恬淡的微笑。

  她听到过冴岛十三下达通缉令时的话在回响；她听到过友永勇太的话在回响。“战斗型机器人”“破坏型机器人”……“机器人”。

  这不关乎“原型机”“机器人”，

  这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

  想要保护自己珍视的记忆，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逃离了困囿自己的工厂，孤身一人面对着空旷而巨大的世界，诉说的心意不被理解，在迷茫和痛苦中最终做出了破坏的行为。

  她不会放手。她不能放手，不能把警视厅犯下的弥天大错中诞生的孩子就这样弃之不顾。她要救下这个孩子。她要把这个孩子纳入自己的羽庇，要好好照料他，教会他如何璀璨地活下去。

  她要亲口告诉这个孩子。是他们人类的错。现在她作为一名人类，要弥补他们的过错。

  蕾瑟莉亚闭上眼睛。她定了定神，从平台一旁的楼梯下去。在她的指挥下马古伦把调查中的信息展示在警署大厅巨大的显示屏上。勇太远远的也凑到显示屏附近，见到屏幕上显示的情报。看来看去，这个“Excellent”公司好像只是一家对口民间的企业，没什么特别的？

  蕾瑟莉亚也发现了端倪。女孩圈起双臂，摩挲了一下手肘，点出自己的指挥失误。“国际公司‘Excellent’，表面上是一家民间企业，实际上暗中从事军火贸易。”

  勇太吃了不小的一惊。蕾瑟莉亚继续说下去，“从这个角度入手，看看他们最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她顿了顿，“影狼的超AI是他们非法所得，一定不会用在明面上。”

  这个情报的价值可不小。得到这份线索，来不及问蕾瑟莉亚是怎么清楚的这份信息，马古伦、丹普逊马上调转了调查的方向，迪卡度和帕瓦乔也换了一个角度切入，果然很快就发现了“Excellent”暗中的经营。跳出屏幕上有关于军事产品科研和军火、武器贸易的条目数不胜数，与刚刚调查得到的情报完全是两面派势。

  “果然是这样。”马古伦叹了一声。迪卡度旋即把钦佩又诧异的目光投向蕾瑟莉亚，“但是，蕾瑟莉亚是怎么了解这份消息的？”

  女孩忙着审看大屏幕上那一条条信息，答复得心不在焉。“与我的实验室合作的公司有‘Excellent’的竞争对手。”侧眼看见勇者警察们还有小男孩子迷茫的表情，无奈解释得再清楚点。“商业博弈，互相把对方老底都挖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勇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对所谓的“商业博弈”没什么概念，总之大概是互相谁也不看好谁的意思。

  在马古伦的示意下，丹普逊把所有值得注意的条目到大屏幕上罗列出来。正打算做进一步的分析，蕾瑟莉亚轻轻抬手止住了话头。她偏头看看友永勇太，“勇太。”

  “啊、在！”有点出神的小男孩被这一声吓得回了魂，仓惶立正站好。好在蕾瑟莉亚对他的失态熟视无睹，“现在可以去叫影丸先走一步了。”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这话是开个小玩笑还是真的打算让影丸先行一步；更搞不清楚决断的这个时机……小男孩姑且领命，准备到场见到了影丸再说。但是现在对超AI的下落还一无头绪吧？还是说眼前这个料事如神的女孩已经有了眉目……

  勇太一边犯嘀咕一边钻进了迪卡度的驾驶室。C4型雪佛兰巡逻车离开警署绝尘而去，踏上寻找赌气出走的忍者刑警之路。

  现在勇者警署只剩下蕾瑟莉亚和建设小队。虽说缺少了一位人手，帕瓦乔那边还是进展神速，联系起马古伦和丹普逊正在调查的Excellent公司的各种动向，不久就摸透了新庄的底。只等调查这个人有参与的项目。

  看着屏幕上罗列出的种种，蕾瑟莉亚背过所有人叹息了一声，回到工位上，拿起了电话。

  起初听到电话挂出去的忙音，无人在意。电话拨通，建设小队的身后传来少女平淡的声线。

  “Razoria here.”

  三个人或敏锐或迟钝地都回过头。挂起电话的少女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专注在调查上，独自与通话对面的人们谈话。建设队两两相觑，从少女长官的对话中听出，那对面就是她的“Velociton”实验室的同事们。

  本就是以国际合作的名义而来。现在牵扯到跨国案件，也是她发挥的主场了。

  建设小队一刻也不敢松懈。收集情报的工作与身后少女长官向她的团队阐明事件同步展开，各自也多少留心听了听女孩的叙述。

  是那样的啊。他们的少女长官原来是那样看待这整件事的。还有和他们的少女长官志同道合的那些朋友们……从女孩的言语中隐约能够还原出电话那头的情况。说起影狼的事情上，异国的人们也群情激愤，对警视厅的处置很是不赞许。

  这下警视厅真是要彻底名誉扫地了。抽得出空开小差的帕瓦乔和丹普逊交换了一个没辙的眼色，共同在领队马古伦注意到之前重新投入工作中去。

  过了一会儿勇太挂回了通讯，少年无可奈何地说到影丸果真如蕾瑟莉亚所料，一听“窃走影狼超AI的犯人是‘Excellent’公司的新庄“，问也不问后续，一架小型喷气机开足马力，呼地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迪卡度当然是追也追不上，一对发小儿现在正在马不停蹄赶回警署的路上。而这一边建设队也有了眉目，把最后的结论摆到大屏幕上，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瞧着还在挂电话的蕾瑟莉亚束手无策。女孩注意到了身后突然的沉默，拎着话筒转眼就见到三张脸面露犹豫，显然是在踌躇该不该打扰她的电话。

  蕾瑟莉亚失笑，这种时候当然是案件放在第一位。

  所有的线索最终指向Excellent最近的一项订单：水下航空母舰“深渊”。新庄此人在这艘航空母舰的建造工作中只起到了负责开发其自动化AI的角色，其工作在这项庞大的工程中显得微乎其微，因此找出这条情报还真花了他们不少心思。

  “据悉之前因为缺少像超AI这样性能足够优秀的载体，新庄一直得不到发挥。”屏幕上显示着这艘水下航空母舰停泊在港口的图像，一旁的地图指示出了这处港口的位置。马古伦对蕾瑟莉亚解释着他们调查得到的情报。

  女孩已经把通话转到了移动电话上，顺便拍下了屏幕上关于“深渊”的情报递送给她的团队。蕾瑟莉亚仍然眉头深蹙，“那么就是说，这艘水下航空母舰搭载的是影狼的超AI？”

  马古伦点了点头。“更进一步的调查还需要时间。目前已经掌握了这艘水下航空母舰停泊的具体位置，保险起见还是确认它之后的动向。”

  蕾瑟莉亚稍稍颔首，允许搏击刑警离场。目送马古伦离开警署踏上进一步调查的路途，丹普逊跟帕瓦乔两两相觑。女孩同样也对他们做了指示，“帕瓦乔、丹普逊，你们两个先留在警署，一会儿迪卡度和勇太回来了，麻烦你俩向他们阐明情况。”

  她垂下眼。至于她……

  电话那头的同事们已经拿来了新的情报。进一步的调查，对她来说已经不需要了。

  载着勇太的迪卡度转过路口，正碰上一辆特种车从警署离开。勇太是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正疑惑怎么会见到这么不寻常的车种，他的发小儿已透过那厚重的车窗玻璃看到了里面的人。他们的少女长官。

  看来调查有眉目了啊……

  果然回到警署就从丹普逊和帕瓦乔那得知了收集到的全部情报。关于蕾瑟莉亚的去向二人则是统统不知，只知道临走前打给了不知名的单位，说了一大串他们这会儿还听不懂的语言，然后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小男孩正站到平台上端详着屏幕上那放大的照片，能看到停泊在港口的“深渊”的一角。

  “长官，事态紧急，”马古伦行色匆匆走进警署，扫视一圈不见了本来要通知的蕾瑟莉亚，幸好勇太倒是已经回来了，看样子也已经过丹普逊、帕瓦乔两人获悉了情况。“那艘叫作‘深渊’的水下航母不久就要出航，目的地好像是交货国罗里西卡。”

  “哎？”小男孩吃了一惊，算来算去这时间可真是刻不容缓。“那我们也得尽快了，马上出动！”

  “等等，勇太，”整装待发的少年被自己的发小儿一声叫住了。勇太诧异地回眼看看迪卡度，入眼的勇者刑警脸色凝重，从眼色中，能辨别出一丝罕见的犹豫。“……我们不能随便出手。”

  “怎么了？”事到如今怎么说这种话？勇太百思不得其解，但看同伴们的表情也都十分踌躇。

  这时是丹普逊答了他的话。

  “对方是独立国家……”摔角刑警也眉头紧锁。

  “弄不好会变成国际问题。”马古伦接下了话头。少女长官走得匆忙，临行前并没对他们发出有关这桩案件要如何划定责任的指示。他们现在，也是束手无策。

  勇太这才冷静下来，说到国际问题，最能发挥的就是蕾瑟莉亚了吧。偏偏这个时候她不在场……男孩下意识地看去那位少女的工位，回到警署之初她甩在桌上的文件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枚出自Excellent公司的芯片静静躺在桌上，压着那张东一门带给他们的纸条。勇太这时没心思多想，小男孩也面露难色。警署内的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事已至此，对这案件又绝无坐视不管的可能；何况听那位少女的口风，影丸很可能已经擅自行动，他们一刻也耽误不得。勇者警察没有擅自出动的权利，既然往常负责国际事务的蕾瑟莉亚不在……现在能够担起这份责任、下达出动命令的，只有勇太一人。只能铤而走险了。

  正当少年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准备站出来揽下这份大任，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突然推门而入。

  “勇太，出动吧。”走进门来的是冴岛总监。他却并没带上门，旋即跟进来的是藤堂俊助。技术主任也是一副严峻的面色，接着跟进来了最后一个人，在场所有人最意想不到的人。

  “这一份，”

  最后一位踏进勇者警署的人带上了门，旋即向在场的勇者警察们展示了一份文件。

  “——是东京警视厅与‘Velociton’实验室签署的《研究成果转让协议书》。”

  此人正是警视副总监：东一门。展示到所有人面前的文件在落款处签署了四个名字，依次是警视总监冴岛十三、副总监东一门，还有技术总监藤堂俊助。以及最后一个，用英文龙飞凤舞地书写着的名字：

  Razoria Sesiria Idena.

  “冴岛总监……！”没怎么注意到那份文件，勇太看到冴岛就知道事情肯定有了转机，激动得跳起来。

  “东副总监？？”看着这位平日里一踏进勇者警署就没好气的警视副总监，如今居然好似是跟他们站到了同一阵线，帕瓦乔目瞪口呆。

  至于丹普逊则和马古伦两两相望。东一门这个人和这次案件涉及的新庄，这两人可是大有关系，不知道他这趟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情况。

  只有迪卡度意识到了什么。这份协议书，他仔细辨认着警视副总监手中举着的那份文件。这就是之前冴岛总监乘着他的便车隔收音机被蕾瑟莉亚痛批了一顿那次，这两人提及的转让协议。

  “协议一式两份，签署完成那一刻起即刻生效。”藤堂俊助迈步上前扫视着眼前的这些勇者警察们，向他们进一步说明情况。“影狼失窃的超AI，现在不仅仅是警视厅一方面的损失。”

  “现在，”冴岛十三背起手，远远朝勇太点了点头。

  “‘BP-500X型 影狼’所属的加拿大高等研究院超AI机器人工程研究中心——‘Velociton’实验室，并日本国东京都警视厅，一同追责Excellent公司，要求拿回失窃的超AI及其存储的全部数据样本。”

  小男孩雀跃得快要跳起来了。只等冴岛最后一句话，这时警视总监却把目光转到了东一门。

  收起那份协议书，副总监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正视那个小小少年。

  “放手去干吧，友永警官。”

  得到了许可的勇太欢呼雀跃着跳了起来。

  迪卡度从半空把他接下，背过身去看同伴们，手中托着的少年明亮的声线下达他们最期待的命令：

  “勇者警察！出动！”

  “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的小长官，四位勇者警察一齐领命。在勇者警署整装待发，J-Decker带着已经穿戴好潜水设备的勇太，与建设虎王并肩，压足马力飞向东京湾。

Chapter Text

  忽然收到了通信呼叫。

  离开码头，接近“深渊”还有段距离。影丸迟疑了片刻，还是接通了通信。

  “影丸。”通讯另一头传出蕾瑟莉亚平淡的声音。

  “嗯。萝莉长官。”他也报以同样平静的语气。他想，擅自行动的事情大概是已经传到了蕾瑟莉亚的耳朵里。但是没有人能阻止他一意孤行，轻佻地这样想着，已经越来越接近伪装成油轮的“深渊”了。

  “有什么话晚些再说吧。现在不太方便通话。”

  “你现在在哪？”女孩突然问。

  去向大概是被猜出来了……忍者刑警失笑，想要继续糊弄过去，又觉得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索性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我想你应该知道吧。”

  他停顿了一下。没来由地，暗示似的补充道，“我在调查的途中。”

  通讯那头没有立即回应。

  浮于海面的油轮打开了它虚假的外壳。本体的水下航空母舰暴露在海水中央，翻涌的海浪中徐徐下潜。跟踪着对方的坐标，影丸逐渐放低了飞行高度。

  “要说什么劝我归队的话，就免了。”他对着通讯说。

  何况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深渊”红色的尾桨最后一点末端也没入黑色的海水。影丸近水滑翔，原本想要就此断开通信的。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立即这样做。

  还是对着那个家伙，抱有一点希望啊……

  “我当然不会。”蕾瑟莉亚回答，语气冷静得反常。“影丸，‘深渊’现在的潜深是多少？”

  变成犬型一头扎进漆黑海水里的忍者刑警，没料到对方会这样问。不……与其说是没料到这个问题，不如说这家伙居然连他的动向都猜到了。

  而且如此笃定他付诸了的行动。总不会是依据通讯录入了海水倒灌的声音吧？

  “500米。”他如实回答，不打算在乎环绕身周的水声是否模糊了自己在通讯中的声音。“还在以22.3公里每时的速率继续下潜。不过我会追上去的。”

  “我知道了。”

  说罢，通讯那头再次沉默了半晌。影丸打算挂掉通讯了，交换的信号有可能会被探测到导致暴露行踪。他想接下来也许就是嘱咐的话语，注意安全？谨慎行事？

  “拜托你，尽可能拖住时间。”

  什么？

  “你有何打算，萝莉长官？”

  跟在水下航空母舰的安全距离外，影丸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连往常轻佻的语气也维系不住了。最后索性卸下了伪装，声线跟着一并冷下来。“别做傻事。”

  这话，独身一人跟踪水下航母的他可能是没什么资格说的。但说说又能怎样呢？蕾瑟莉亚也不会用这句话来数落他。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采取的行动，各自也半斤八两。

  “拖住他，别让他潜得太深。”

  女孩只这样说。然后——不劳他费心——就挂掉了通讯。

  没有了通讯交换的信号，影丸总算能百无顾忌地追上“深渊”。悄无声息地潜入舰体，音频接收器边回响着压载舱翻涌的水声，注入压载舱的海水随着母舰本身的运动卷成小小的浪，泼在钢铁的舱壁上。从检修通道的深处，能听到舰艇上乘员交谈的嘈杂。

  这些一无所知的人们啊……

  他依照着调查获得的设计图纸，行向水下航母的深处。至于蕾瑟莉亚的嘱托……他会留心的。

  虽然少女长官的那一番嘱咐，想来也是为了其他人赶来支援的时候，能给他们留出更多余裕吧。

  挂断了通讯。蕾瑟莉亚把移动电话递给旁座的年轻男性，对方接了过去，一把塞进潜水包里。女孩侧眼瞥了一眼，她的警察手账也在其中。

  她又抬起眼睛。车内后视镜映照出的，连同她自己六个人，清一色的东方面孔。年轻男性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剃着或平头或寸头；一位女性也留着不过耳的短发。

  特种车辆疾行在滨海公路上，已能远远看到港口，之前停泊着“深渊”的码头已不见了水下航母的踪影。少女稍微垂下了眼，看来只能祈祷影丸能拖住“深渊”一段时间了。

  “小蕾，”驾驶座的年轻男人头也不回地打趣后座的小女孩，“研究样本让人抢了啊？”

  一样说着中文。

  没有影丸，凭借人力，附近能调动到有可能以最快速度追上“深渊”、又有希望不被防御系统侦测到的，只有中国的救援队配备的深潜设备。

  蕾瑟莉亚垮着肩膀靠在车座里，就在“深渊”出航的港口，现在已经封锁，一众海警围起了现场。码头停着几台车，不算各车辆驾驶员，加起来零零散散统共有五六个人候在那边。她摇摇头，

  “哪是啊，那是崽子让人抢了。”

  和右前座那位女性挨着坐的男同志笑出了声，挨了女同事一肘。梳着利落短发的女性怀中抱着分量不轻的一个包裹，那里面是中科院前年最新研发的轻量深潜服，以其仅3公斤出头的重量，能够抵抗的极限水压深达1千米浮动。很惊人的一个数字。

  只是，对于“深渊”这种军事化水下深潜设备极限可达6千米的潜深来说，还是太浅了。

  救援队毕竟不是为了抢救发生在超千米极限深海的事故而设立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那位女队员轻轻皱了皱眉。虽然他们一队五个人也都不过才二十多岁，坐在他们中间，今年才刚满十四岁的蕾瑟莉亚这张脸真是稚气未脱。可就是这样一个稚嫩的小姑娘，要下潜到连他们也很少到达的600米海底，甚至……随着那艘水下航空母舰继续下潜，很可能达到1千米，甚至比那更深。

  简直是有去无回。

  “小蕾，你确定吗？”马上就要到码头了。负责部署潜水艇的队伍已经就位，过不久国际海事组织的队伍也会抵达。那一队人里只一个衣襟别着铭牌，是科研人员，不属于他们的作业团队。除此之外基本都是熟悉的一同合作过的面孔，往常见都是三五百米的抢救，或者七百米以下三千米以上打捞潜艇、遇难船只残骸。这一次，不知算哪种情况。

  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是国际上小有成就的超级天才，要这么小的孩子以身涉险未免也太耸人听闻。“要不还是我们替你下去吧。你从远程指挥，我们的队伍里也有技术人员。”

  被点到的男队员配合地伸出了头。他倒是没戴眼镜，梳着板寸，一副哪里也不合刻板印象的模样，只有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工具箱。那是蕾瑟莉亚要的，一个能确保在深水作业、能保证她在涉水的情况下连接电路的电气工具箱。褐色的眼睛里三分关切七分自告奋勇。

  蕾瑟莉亚回绝了。

  这份工作只有她能胜任。只有她能冒着以命换命的风险去拆下那块超AI芯片。

  她早就调查过，“深渊”完全采用全自动化，连救生舱的弹射程序都由中控AI控制，没有设置任何手动操作终端。

  特种车辆停在码头，部署潜水艇的队伍也一早就知道调动他们的是个——说得不好听点儿——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名头前面那一大串成就倒也盖过了她才十四岁零一个月的事实。真的站到面前才发现，真是个稚嫩的小女孩。一行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可是当小女孩在车内换好了潜水服拎着那个足有五六公斤重的工具箱，气势汹汹的走到跟前，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复杂得违背她这年纪的眼神，谁看了都开不了口。临送她下水前，暗暗敬叹她的勇气。

  登上潜水艇前面对她的是那个美裔白种人。那是她的实验室一个外派到日本工作的研究员，听说了这事赶了过来。把一枚AI芯片交到她的手上，蕾瑟莉亚将用这枚芯片替换担任着“深渊”总控AI的属于影狼的超AI，执行救生舱的弹射程序。如果事情顺遂，她将带着超AI芯片，乘“深渊”的救生舱返回陆地。

  少女紧握着潜水艇的操作杆。海水没过潜水艇黑色的艇身，掩没用醒目白色涂饰着的中文代号；潜艇加速离开港口进入东京湾，迅速沉入漆黑的深海。

  “深渊”的航线斜穿过日本南海，经过马里亚纳海沟。那被誉为“地球第四极”的极限深渊……要是在那附近出了闪失，恐怕真的会变成有去无回。预计不过二十分钟，“深渊”就会进入日本南海海域，接下来靠近马里亚纳海沟附近。她必须在那之前，也在“深渊”潜入她所搭载的这艘穿梭潜水艇的极限潜深一千六百米之前，追上那艘水下航母。

  会场里面影丸和影狼的那段对话仍然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我的命，这个人类的命，哪个更重要？”

  “我们同等重要。”她轻声回答那个时候影狼的问话。很轻很轻的声音，却能盖过脑海里回响的影丸那句“当然是人类的命”。

  “但我欠你的。所以，活下去吧。^{さ、生きでよ。}”

  黑色的潜水艇如飞箭般穿入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水。

  找到了。

  前方空旷的房间就是总控室。不费力气撬开通风管道盖板，紫白间色的机械警犬守候在管道出口。在他面前的中央电脑上方，包裹在电磁力场内部，那就是影狼的超AI。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寻获了。看来事情应该可以早些了结，也不用惊动小长官那边。影丸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想起那时候被自己告知着“好好活下去吧”那双冰霜在其中融解的异色的眼，想起那时候对峙在街道上那双空洞的眼，这些或感伤或痛苦的记忆坍缩成他们还在警视厅的秘密工厂里，某一次交手，淋漓尽兴之际，影狼看着他噙起笑的眼。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终于要回到正轨了。

  被封装在这么一方小小的电磁力场装置里面，肯定很难受吧？他想这么打趣他的兄弟。虽然这枚芯片作为整个水下航母“深渊”的中控，并联了整个“深渊”全部的自动化线路，现在的影狼称得上是手眼通天。不过用着这么笨重的身体，拥有着这么多只眼睛（摄像头），泡在漆黑冰冷的深水里面，也好受不到哪去啊。

  果然还是那具稍微像个人样的身体更好吧？

  他轻灵地跃出了狭小的管道。在空中变形，着地时发出声很轻很轻的碰击。眼前包裹着那枚超AI芯片的电磁力场绽出炫目的光辉，映亮整个漆黑一片的房间。

  “什么人？”

  真陌生的声音，一点也不像他的兄弟那温润又柔和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也很陌生，这房间里没有监控摄像头吗？

  这可是总控室啊。

  消解掉自己心中隐隐泛起的不安，影丸站起身来。“是我，影丸。”

  看来是看不见啊。那就勉为其难地再报上一次姓名吧。

  “影狼，我来带你回去了。”他坦荡地跨上前去。可是步履却在对方的答复之下僵住了。

  “不允许再靠近。”

  什么……

  忍者惶然。虹膜机构放缩，他牢牢地盯住那枚小小的超AI芯片。不会错的，那就是影狼的超AI。在这耀眼的光线之下也能辨得清楚，角落里铭刻着熟悉的序列号，和他的只差一位的序列编码。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在说出这种话？

  在他的瞠目结舌之下，那枚超AI所连接着的扬声器传出他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句子。

  “我叫影狼·新庄，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

  影狼……

  新庄？新庄健！

  思路就此停滞了。他不敢接受那个可能。新庄……是新庄做了这种事。他……他……

  而影狼他……

  “我可不认识你。”眼前的那枚超AI击碎了他最后抱有的那一丝侥幸。

  两面忽然传来凌厉的破空声。影丸来得及反应之前，两条坠着配重的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腕。硌得他的手腕生疼，他还没来得及辨明情况，一道他绝不称得上熟悉的声线横插一脚。

  “欢迎、欢迎，勇者警察先生。”

  室内忽然明亮了起来。影丸抗衡着从两边传来的拉力，困难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人站在总控电脑前，刚刚按亮了总控室的照明系统。

  新庄健。

  “话说回来这可是‘Excellent’公司的船啊。阁下有带搜查令吗？”不知何时已经蛰伏在这里，说不定已经听到了刚刚的对话……所以，眼下这幅挑衅的态度，看来尘埃落定。

  新庄健，他见过这个人。就在他竣工后不久，半夜偷偷和影狼躲在工作间里面假装休眠，打算趁着人类们都不在的时候好好胡闹一番，那时候见过这个人来到建造他的工作间。好像是来拿落在这里的文件，从角落里堆得乱糟糟的文件资料中间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已经被其他的资料夹得七零八落的东西，整理成册。刚出生不久的影丸见证整个过程，使尽浑身解数才回避了没绷住笑出声的悲惨结局；这个看起来浑身散发着一种颓丧气的男人临离开前却步，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差点以为偷笑的事情被发现了。

  新庄当时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哼，勇者警察”就离开了。听到工作间的大门关拢，他过了一会儿才敢动，问影狼认不认得这个人是谁，大他一些的哥哥也摇头。等到了他的隐秘回路为了测试而正式启用，他早也把这事忘在脑后。

  Excellent公司的新庄……之前有为警视厅机器人刑事课工作过。好像就仅仅只是这些了。

  看来是知道些他们的底细，所以才能抓住影狼啊。原来如此。

  “我只是来接朋友回去的。”影丸语气不善。本也不是为了什么案件而来，从蕾瑟莉亚那里学来打马虎眼的话术这时也派上了用场。问到了再说！

  但眼前这个浑身颓丧气的男人还是对着他笑吟吟的。一副挑衅的表情。再联想刚刚的情况……

  该不会……

  “朋友？”新庄故意做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真奇怪，这里应该没你的朋友啊。”

  什么。

  他有一瞬间不可置信地转头看那枚超AI。那个说着他陌生的话语的声音。所以那是真的。

  那不会是真的……

  “难道……你……”

  他颤抖的瞳光看向身后那个一脸嘲弄的男人。新庄毫不藏着掖着，看够了他的表情，于是和盘托出。

  “我一直在追求能把我的头脑完全复制进去的超高性能AI。”

  从黑暗中跃出的少女一脚撂倒了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潜水服的自重弥补她三脚猫的体术，解决拦路的麻烦不成问题。为保后路她跪下顺便补了一记锁喉，直到确认对方彻底不会碍到她的事。她站起来。

  这里是“深渊”的区域分管监控室，虽然全舰系统都由中控AI接管，人力的分控室仍然存在。蕾瑟莉亚来到设备面前，那满满一面墙的显示屏显示着这整片区域的监控影像。没见到总控室的影子。她踢开了椅子，撞到横躺在地上另一个人腰间的对讲机。设备误触开启，发出一阵子无线电特有的噪音之后，不知道连接到了哪个频段，里面传出呼号声。“……舰桥巡视无异常。新庄先生封锁了总控室。”

  已经封锁了。蕾瑟莉亚偏头看看旁边贴着的这艘水下航母的内构示意图，标识着救生舱的方向和这间监控室处在航空母舰内部的具体位置。她努力记下上面标记的总控室的大概位置。

  在水下航母这庞大又错综复杂的结构里，她的方向感太差了……

  必须要尽快赶到才行。

  提着工具箱的女孩再次隐入了通风管道的阴影，地上拖着的水迹开始干涸。

  “……那么，影狼的记忆……”

  影丸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个结果。也许在新庄亲口承认之前，他都不会接受那个结果。

  但是新庄当然不会嘴下留情。“当然是全部消除了。”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结果。

  他甚至来不及想那该是个怎样的过程。影狼会痛苦吗？他在那个过程里抵抗过吗？但至少放在他面前的这枚超AI已经没有影狼的痕迹了。所以他是就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夺取了一切吗？还是说他抵抗过，但终究失败了呢——

  影丸的脑袋里现在是一团乱麻。不知道新庄看不看得出来他的动摇，但看起来他面前的这个人类并不在乎他的脸色。甚至见他自乱了阵脚，还有些沾沾自喜。

  “不过我把影狼的战斗能力复制给这些‘深渊护卫’了。”指的是两旁牵制着影丸的两个类人型机器人。手中拿着的，是和影狼一样的锁镰。

  “被过去的同伴的招数给杀掉，一定很愉快吧？”

  字句都在挑拨他心上的伤口。

  这家伙，看来很清楚他拥有“心”，拥有感情这件事，才会这么过分地挑衅……影丸咬紧了牙。

  透过被拨弄伤疤的痛苦，他好像看透了什么。但是还不够透彻，还不够。这个人藏在橙色有色眼镜后的眼睛，尖刻的嘲弄背后藏着什么腐化朽烂的东西。他应该还能看得更清楚。头脑却已经乱成一团，失去手足至亲的痛楚，面对现实的茫然困顿，还有对着眼前这家伙，心中烧灼着的，那是名叫作“恨”的感情吗？他作为勇者警察被深深烙印的责任又在作祟，无数种感情熔化在一起凝成一条混沌的洪流，在他的超AI中掀起一场高鸣着的风暴。

  在这时，“深渊”的舰身却突然发生了震动。总控室内，监控着外界的屏幕亮了。

  “前方，勇者警察出现。”

  急于履行使命的勇者警察在港口没有见到停泊的“深渊”，果断在友永勇太的指挥下调转了方向，拐上海面。凭借分析两国间的海底环境，不久就推测出了“深渊”大致的航线，接下来只要在海底稍加搜索就能找到目标。J-Decker和建设虎王掠过码头上空，动静惊动了等候在此的救援队伍，一行人三三两两聚集成群挤到岸边，遥遥目视着两台巨大的合体单位飞向远海。

  “小蕾小姐的好家伙们哪。”

  眺望着那两台合体机型眨眼就消失成两个小小的亮点了，戴着目镜的年轻男性笑称。

  “下去救他们弟弟了哈？”刚才那个在车里抱着工具箱的男同志，这时就着码头一个干净的板条箱坐下。一张嘴，收获了队友一排诧异的目光。“……不是？让抢跑了的不是个小的嘛？”

  载着警视总监一行人的公车来到被封锁的码头，却意料外在这里见到了一列陌生面孔。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或站或坐，夹着几个三十出头的，清一色说着他们听来有点陌生的语言；偶尔夹杂着几句英语。

  这种情形反而是藤堂上前问明的情况。

  “原来是伊德娜小姐请来协助的伙伴。”双方三言两语就各自解释清楚了来由。冴岛了然。

  加上他们三，守在这港口的人多少也算聚少成群了啊。有蕾瑟莉亚调来协助的海救队，也有她的研究员同事，还有他们。这一趟可真得称得上是声势浩大了。

  围着蕾瑟莉亚，不……应该是围着那位叫作“影狼”的机器人，居然聚集了这么多人。冴岛感慨地看着海平线，那时独身一人逃走的影狼，如今像一颗年轻的恒星，自从捕获了蕾瑟莉亚这颗行星，——也说不准是另一颗质量相当的恒星。——便吸引来无数人，各自围着这两人转。想要得到重视的愿望，看来也是圆满了啊。

  这时回首这段时间，说是那少女搅得整个警视厅不得安宁，其实正是这两个人合了拍。理解了影狼心情的蕾瑟莉亚代替他把所有他没有权利诉说的迷茫、痛苦与不甘转化成一句句锋利的言语，一泼泼冰凉刺骨的冷水；把他们这些执迷不悟的老家伙们敲了个彻悟。正是蕾瑟莉亚一遍遍悬崖勒马阻拦住他们的一派胡来；正是蕾瑟莉亚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拉回影狼与影丸。不知如今亲身深入这真正的“深渊”，这位少女还能否救下那位——拥有真正的“心”的机器人。

  尽管遭遇了勇者警察，“深渊”仍在继续下潜。航行完全交由中控AI来接管，到处都找不见显示屏有标识下潜速度和当前潜深的信息。不过那少女交给他的任务姑且也能算作是完成了，侧过眼看着屏幕上不甚清晰的J-Decker与建设虎王的身影，两架亮色的合体机型在这漆黑的海底格格不入的样子。要不是照灯的光线中还能看到气泡和微生物在漂浮，他俩几乎就像浮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深渊”，也是这幅模样吧？

  不过他可没工夫感慨。追到跟前来的J-Decker跟建设虎王很快被“深渊”牵制住了，这幅模样可不像所向披靡的合体单位们——还在被牵制着的影丸光学镜头向下转去。新庄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果然设计时候的缺点都未被改动。”

  这家伙曾在警视厅机器人刑事课任职。看来勇者警察计划他也有参与，这幅对勇者警察知根知底的样子。弄不好对自己也有所了解，影丸一时紧绷起来。不过，自己是最新型……也许还能抱有一点儿侥幸。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我可不在你的计算之内。影丸嗤之以鼻，既然勇者警察的同伴们就在外面，必须暂时放下那些儿女情长了。说要就此把案件放在第一位肯定是信口开河，但要是能借上同伴们的光，他说不定还能……

  “大家，”他开口了。“很快我就会破坏掉这里的电脑。”

  中控芯片起到的应该只是一个指挥作用，真正管控着这艘水下航母的，是它对面的那台总控电脑。只要把它破坏掉，既能够剥夺“深渊”的行动能力，影狼的超AI还有希望相安无事。

  无视了新庄的挑衅，影丸猝然有所动作。疾速抽刀出鞘截断缠绕手臂的锁链，灵敏地一跃从夹击而来的两个“深渊护卫”中间闪开，得到了余裕。趁着这空暇，多段变形的忍者刑警尝试了多种攻击手段。

  不起效用。

  果然吗……抱有的那点侥幸还是破灭了。

  影丸纵立在前，目视着那两个深渊护卫，高速思考着对策。

  新庄快看笑了。“影丸，你的所有基本设计都是我做的。”

  原来对自己知根知底。忍者淡淡地了然，眼前的深渊护卫确实有应对他的攻击手段该有的强化，不过行动、反应，比起他的手足兄弟来，真是逊得多了。

  又说起“基本设计”……看来新庄真是对影狼的记忆毫无兴趣，设计“深渊护卫”来应对他的依据，居然还是那些早已过时的初期设计。也幸好他没这份兴趣，否则眼下自己站在这里，真是束手无策了。

  “你所有的武器都对深渊护卫不起作用。”

  这可不一定。他还有最后一份筹码。

  “是吗？”他姑且回应了新庄的嘲弄，“——那么这个又如何？！”

  外装甲分合移形变位、机件旋移分离咬合，精密器件在极高的效率下完成罗列交错。一台小型步战车落在地上，碰出闷闷的一声响。两门高射炮上仰，拥有惊人威力的炮火，轻易击溃了深渊护卫。

  如他所料。新庄果然没有这份情报。

  “那个形态在设定中本应不存在”……当然不存在。

  影丸高傲地扬起炮管。记忆里他和他的手足兄弟一次又一次交手，在某次测试结束后工程师们比对着数据，突然认为“他应该有个火力更威猛的姿态”。于是他就这样经过了又一次改造，加装上履带，在身体里置入新的功能机构。完成了后他终于拥有一个新的独属于自己的形态，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的形态。第一次展示给影狼的时候，紫色的，看起来不大的坦克耀武扬威地趴在地上，朝他的兄弟扬了扬炮筒，一击把强度最高的训练器材打穿了两个洞。影狼在他身边蹲下来，那个时候他俩的实力已经渐渐拉开距离，开始逊色于他这个后继机型的哥哥弯着嘴角赞誉他，手却很不老实地来掰他刚击发过还滚烫的炮管，满眼都是新奇。对着他的炮管、他的履带，看了又看。

  “多亏了影狼在测试中得到的数据，”那么就对面前这个可怜人稍微解说一二吧。他的发动机轰鸣着。“……才意识到强大的攻击力也必不可少。这可以说是影狼赋予我的高威力形态——”

  “‘影丸 坦克形态’。”

  看样子新庄拿他是已经没什么办法了。那么随着回忆一同涌现到眼前的……影丸稍微偏过视线，看着中控台上方悬浮着那一方芯片。刚才被短暂埋没在脑后了的痛苦这时化成缕缕刺痛爬上心尖。

  那样的回忆。“赐”给他这样强大的形态的影狼已经不在了。放在面前的超AI也只是一副空壳而已。

  但是就在他的思路到了这一步的时候。

  “……影狼赋予的吗？”新庄打断了他的思绪。影丸一动也没动，等着看这个自诩聪明人的家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那么好好看看这个机器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心会忽然颤抖。忍者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看向对面那个类人型的机器人，“深渊护卫”，侥幸从他的炮口下逃脱只是断了一根手臂的其中一个正随着新庄的话缓缓抬起头来。

  “……影……影丸。”

  ——啊啊。是想要玩这样的招数啊。

  几乎就在对方开口的一刹那就识破了新庄的诡计。电流声和厚重的金属回响下包裹的是与他的手足兄弟一模一样的，柔润的嗓音。

  是复刻了影狼的声线吗。做得还真像啊。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

  明明他在这一刻就能抬起炮口送这个劣质的仿品上路。但是他又为什么，还是仍然一动不动呢？

  “……我是……影狼……”

  “……我被……复制到这个身体上……”

  真像啊。

  真像啊。

  “影狼……”影丸不觉自己的声线颤抖起来。真像啊。这温润的嗓音，如果是那位萝莉长官的话，肯定马上就被唬住了吧。

  “看到了吧？”新庄倚着总控电脑做足了游刃有余的态势，“你们所谓感情啊、记忆啊之说，终究只是能被复制和消除的数据而已。”

  要不是影丸没回头。他额头上的冷汗早就暴露了他这一茬只不过是放手一搏。幸好那个忍者刑警没心思回头看，看样子好像还真的被他给唬住了。乘胜追击，趁着话音刚落，新庄说服自己定了定神，免得待会儿被忍者刑警看出破绽来。这短暂的沉默就让给影丸叫他自己多加考虑。

  “怎么办呢？影狼的数据可是在那里面啊。”

  那个身体。那种丑陋的笨拙的身体。绝对不会是他的兄弟的灵魂在里面。影丸看着那个深渊护卫。他忽然无缘无故想到了在蕾瑟莉亚的居所，少女长官说给他那句话。

  “你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姿态存在着。比人类更美丽的姿态。”

  是想告诉他即使所谓的“心”只是能被无限复制与清除的数据，即使他们遍体鳞伤成多么破碎不堪的模样也能无限地活下去……他们也是在以自己独特的、永无止境的生命活着的吧？

  不过。他想。他可能永远也忘不掉那个时候影狼倒在他身上，近在咫尺呜咽的幻觉；流到他手臂上，把他的手臂浸透了的温热的“血”。伏在他身上那具安静的身体，连一点点机件运转的响声都听不见；和在会场里与他诉说心意的，眼含怒气的，转眼又对他恬淡地笑的，双翼会不自觉随着心情开合的影狼。那就是死与生的区别。

  空洞的怒火，和像燃烧的超新星一样炽烈爆发的怒火，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影狼已经死了。”他宣告。饱含痛苦，强迫自己的语气坚定不容动摇。那时他紧紧拥在怀里，一动也不动死气沉沉的身体，那就是影狼的尸体。面前这个悬在惨白的电磁力场中央，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的，也是影狼的尸体。

  一切倒带回放。那个展开自由的双翅飞往蓝天的背影之下，是他。

  从离开工厂到死去也才不过一周吧。朝生暮死，如蜉蝣般短暂的生命，得到了飘忽的片刻自由。

  对面的深渊护卫朝他举起了枪口。他早已料到，却不移不闪。就试试看吧，究竟谁口中所说的才是真相？

  “是我……亲手杀死的！”

  炮火击毁了深渊护卫。它击发的光束在最后一刻偏离弹道，不偏不倚击中了总控电脑。

  居然意外达到了目的啊。

  新庄见势不妙，早已爬到不知道哪个角落猫着去了。贪生怕死的家伙。

  被破坏了总控电脑的“深渊”自然失去了行动力——理应如此。不过片刻，中控AI发出了受击警告。闪烁花屏的显示屏上示出的艇内情况，各处都发生了灾难性损害，连锁反应一经触发无法终止。舰体已经破裂，海水在倒灌。舰员们已经乱了节奏，慌不择路地逃往就近的救生舱以求自保。

  攻击了“深渊”的，那是建设虎王的Tiger Cannon……

  没打算手下留情的同伴们。影丸哑然，倒是避开了要害，看来还打算留自己这个不讨喜欢的同伴一命。

  那么……对于“影狼”呢？

  那个如今已经空余一个外壳的芯片。他背对着那枚芯片，觉得好像已经无所谓了。

  “你们这些警察凭什么把我的船……”

  渡过了灾难性损害发生那一刻舰艇内部的动荡。双手触及渗入舰体冰冷刺骨的海水，冷意渗透骨髓，新庄打了个激灵，总算意识到现下正发生什么。

  如今轮到影丸对这个人类嗤之以鼻。但他那不以为然的态度，不单单是对着新庄。

  “超AI是为了正义而制造的。”事到如今自己口里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肩上本就担着“正义”的责任。

  “把它们用于恶途，是你犯下最大的罪。”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尖颤抖，被自己口里亲口说出的话刺疼。影狼之所以会死，或许也是因为……明明是为了“正义”之途而被投入使用的超AI，却擅自做出了那些毁坏的行动。因违背了这一方小小芯片被启用以来即被刻写的天职，而被诸多推力推上了末路啊。

  “可恶……”从水里爬起来，新庄看起来居然倒是还不死心。“快战斗，影狼！把这家伙干掉！”

  “不要。”周身缠绕着火花的超AI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也不算出人意料。影丸侧头望了它一眼，不作评价。

  “我的身体坏掉了。”吐出来的果然是一点也不像样的话语。影丸盯着那枚超AI，对于他的眼来说是如此熟悉。他和影狼闹着玩儿的时候，两人还不知轻重的时候，互相拆下过对方的头盔，偷偷打开母板上封装着超AI的小匣子，影狼对他说，‘我们的超AI就差一位序列号呢’。

  因为是搭载了一样的超AI。

  “我不要。”

  “深渊”改变了姿态。破坏了总控电脑，居然还能行动……那原来只是一个分控平台。但是影丸已经无暇顾及了，这艘水下航母正在几乎笔直地往海底深处潜落。它的极限潜深只有6千米，那是在舰体完好的情况下。现在，它最多只能支撑到5千米的深海，舰体就会开始崩解。新庄显然非常清楚这事，徒劳地在已经濒临超载的总控电脑上敲敲打打。“回去啊，影狼！再沉下去的话，要被水压压扁了——”

  连锁反应引爆了总控电脑。虽然只是小规模的电气爆炸，新庄踉跄绊倒在地上，被爆炸崩落的碎片闪过跟前，惊慌失措地忙不迭抱着脑袋蜷成了一团。总控电脑失效，人工终端彻底瘫痪。这艘水下航母的命脉，现在掌握在那枚中控AI自己手里。

  而那个复刻了新庄的天才头脑，也一并复制了他的懦弱无能的影子，此刻正在发出哀鸣。掌控着生与死一线距离，明明只要压足马力，抵抗自重的压力把庞大而沉重的自身拖上水面，就能够得到一线生机。它只是悲鸣着，一无作为，推进器加足了马力却是转头顺应重力，扎进万劫不复的深海以求逃避痛苦。

  “我拒绝战斗。好痛、好痛苦，我要离开这里……”

  海面有情况。

  瞭望的海救队队员发出了呼号。年轻人们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不一会儿出巡的船只就拖回了一只满载舰员的救生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从惊惶的舰员们七零八碎的言语里拼凑出来“深渊”已经受击坠落，但这些舰员们看来对新庄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盘问了一圈下来无果，也没打听到蕾瑟莉亚的踪迹。少女携带下深水的发信器一早就在她进入“深渊”那一刻起完成了使命，信号被屏蔽在“深渊”周密的防护之内，现在早已超过应答距离。也是生死未卜。警视厅一行人只能继续盯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焦虑，等待事情有所转机……或者一切尘埃落定。

  水下。

  “好好看看吧。”

  “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你所造的正是你自己的影子。”

  影丸垂眼看着面前这个可怜人。终于被他的话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不奢求负隅顽抗，即使是求生都已无望。新庄跪进了一地冰冷的海水里。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必要多加纠缠了。忍者最后冷冷扫了一眼这个蜷缩在地上濒临崩溃的男人，背过身去。现在他重新正视那枚悬浮在惨白的电磁力场里面的芯片。

  耳际传来舰体结构崩溃的隆隆巨响，总控室的外壁扭曲弯裂，海水从裂隙倒灌入室内。地面上已积起了浅浅一汪水，没关系。“深渊”的动力系统已经失效，也已经无力控制注入压载舱的水量来保持艇身平衡，它正在自重的作用下急速下坠。要不了多久，在水真正淹过总控室之前，这艘千疮百孔的母舰就会再也无法经受住深水水压，彻底被压缩成一团废铁，然后在超过五千米深水的强大压力下化为齑粉。

  他会死在这儿。影丸忽然意识到。但是从“心”的深处升腾而起的不是恐惧，没有不甘。相反，看着眼前这方芯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会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对着他早已死去多时的哥哥。影丸在那枚超AI芯片前屈膝半跪下来，稍许仰起头，望着那枚小小的，光芒渐熄的芯片。电磁力场装置不再发出炫目的白光，“深渊”总控室的照明系统也在越过一道海水断崖之后彻底失效。这间狭小的室内又回归了一片黑暗。他终于得以透过那层白亮的光辉见到那枚芯片的本身，那枚小小的、红色的圆形指示灯，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摇曳着微光。看着会让他想起影狼的那只探测器眼。一样是猩红的，圆形目镜遮蔽着其下与他一般的祖母绿的光学镜，总在隐秘回路无声无息运作之时闪烁起微光。它掩蔽起来了那只像他一样的活着的眼；透过绿色的镜片，能够看到下面的虹膜机构扩张收缩、微型镜片组前摇后移，组合成像人类瞳孔一般，活生生的眼。

  记得那副遮盖了他的兄弟半张脸庞的探测器，在大概右眼睑下的位置，嵌有一个小小的副探测镜。

  影狼失去他的超AI芯片那时，自己不在他身边。他的超AI被格式化那时，自己不在他的旁侧。如今面对着这一方小小的空壳，他终于能够在这里，在“影狼”的身畔，陪伴他最亲密的朋友、他的手足兄弟，一同在这深达四千米，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冰冷彻骨的深渊，静待不久前把他们碾得支离破碎的死亡，现在再把他们紧密地熔合在一起。

  虽然来得有些晚了。他哑然失笑，旋身在连接着那枚超AI芯片的中控台下坐下。不过至少，这次我不会再放你孤身一人了。

  独自在外流浪了那么久。这次在真正奔赴死亡的末路上，我会好好陪在你身边。

  他把脊背倚靠在身后那个不大的中控台上，垂着头静静感受漾动的积水漫过他的脚尖，“深渊”被洋流裹挟沉落的震动。那就是死亡的低语，来得居然如此温柔安宁。只是不时倒涌入的海水会打破这一隙短暂的宁和，冰冷的温度把他沉没的心冲刷得干净。

  通讯收到了呼叫，是小长官他们。是期望他逃出去吧。

  那时候擅自使用了威力强大的攻击准备彻底瘫痪“深渊”的行动，看来完全寄希望于他自己会及时跑出去……该说对他的机动性真是有十足的信心，还是说稍欠考虑呢。这么不成火候的决策也不像是蕾瑟莉亚会做出来的。

  做出这样的决策。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被困在这艘水下航母里的另一个家伙可没长腿啊。

  通讯接通了。传出来的是勇太有点儿沉闷的嗓音，小男孩看来防患于未然是裹上了笨重的潜水服。

  “影丸，快逃出来！”

  第一个说话的居然不是蕾瑟莉亚啊……有点意外。

  白色的救生舱一个接一个从“深渊”的舰体分离，迅速向海面上浮，掠过J-Decker和建设虎王的周身。前方就是下一个海底悬崖，越过了那里海水的密度会发生巨大的跃变，连他们也无法继续跟随下去了。

  从通讯中传来的影丸的声音淡淡的。

  “够了。我要和影狼在一起。”

  这间狭小的室内弥漫着绝望的死寂。也许对于影丸来说那不算绝望吧，那只是漆黑的希望。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就这样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死神降临。他也想摘下那小小的一方芯片，然后带着这枚芯片逃离这个禁锢了他的手足的“深渊”。但是……

  “……而且，已经没办法逃出去了。”

  舰体压缩、结构变形，已经导致总控室的大门卡死，通风管道也被挤压到他的警犬次形态无望能够通过。他已经被彻底困死在这冰冷黑暗的水下。

  新庄怎么打算他不在乎。没有勇者警察的庇护，这个人类即使独自逃出这间总控室也没有活路。何况这个男人看起来还沉浸在情绪崩溃的深潮之中，对于求生看来是没有半分兴趣。

  这挺好的。他有点想笑，嘴角发僵，怎样也勾不起来。即使他无数遍告诉自己影狼的死是自己的责任，究其根本是新庄删除了影狼的记忆，真正杀了他的兄弟的是这个人类。他鼓噪的心声非常清楚这一点，如今浸泡在幽寒的深水中，也不再接受他自己自圆其说的藉口。现在他们都要死在这里，他能如愿陪在影狼身边，而这个人类会为杀了他的兄弟而偿命。

  怎么想都是两全的局面啊。

  影丸掐断了通讯。最后一刻从通信频段那头传来的是小男孩急切到好像要扯破嗓子的呼喊。总控室内再次回归了寂静，他垂下头。

  只是有点可惜。出生到现在他的兄弟还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他还没见过会好好尊重他的意愿，会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有知觉的个体来对待的人。也许蕾瑟莉亚能算一个吧，但是在展览会里面那次见面实在是太匆忙了。影狼对那个小女孩的印象最多止于浅表，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胡作非为的那一面，不知道那个小姑娘跟自己一样整天整天地惦念着他。

  而他呢，他好像也只是比他的兄弟多看到了一点点的风景。

「カゲロウ^蜉蝣」。真的就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短暂的生命。像幻觉似的一瞬即逝。虽然在秘密工厂里面度过的时日漫长而真实，满打满算下来其实也才寥寥不足一个月。

  他也如他的兄弟一般，两个摇摇曳曳的影子，转瞬即逝。

  海水倒灌入总控室。舰体的结构正在进一步崩溃，他很快就要沉入死亡温柔的怀抱。“深渊”越过了海底悬崖，海水密度变化产生的压力差使这艘母舰加速，笔直地向下坠去。再往下去的水压连J-Decker与建设虎王也无从经受，在漆黑无际的深水，两名合体单位只能不甘地目送“深渊”载负着他们还没怎么好好交流过了解过的同伴，真正地沉入漫无边际的深渊。

  阒寂的总控室内泛起电噪声。

  影丸没在乎这点小小的噪音。海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新庄猫在角落里没了动静。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他倾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闷响，听起来很远，那是“深渊”的外壳已开始向内挤压。外壳被压缩致使内部结构也跟着崩溃，钢铁扭曲变形的隆隆作响时刻围绕在身边。海水还在从墙壁的裂缝渗进来，偶尔兜头冲在他身上。他不为所动。

  五千米深海的海水冰冷刺骨，足够带走一个人类大部分的体温，但对于机械刑警来说不足挂齿。即使如此他能够理解这种温度，他那些烦杂无谓无关紧要的琐碎思绪随着漫过脚踝的寒冷渐渐溶解，他浸在海水中，思绪前所未有的清醒，放任自己的心也沉入漆黑的海水。他等待自己的身体也被这幽寒浸没，然后他将被巨大的水压揉碎重塑。他支离破碎的灵魂从此会永远守在影狼身边，永不分离。

  但是这个时候。

  身后悬浮的那枚超AI芯片忽然再次绽出亮光。这次是柔和的白色，暗淡到几乎无可察觉，在黑暗中摇曳明灭。

  影丸不耐烦地回头。新庄已经闭嘴了，那么现在是轮到这个懦夫造出来的虚影，要开始造次了吗？

  离永恒的死寂已经不远了。就不能消停会儿吗？

  那枚芯片闪烁着。他的表情从不耐逐渐递进为诧异，他听到背后的这堵墙里面传来铰链、轮盘，活动机构运作的声响。

  这里有一间暗室。生而被设计为了隐蔽和刺探的忍者忽然醒悟过来。在“深渊”的设计图上，这间暗室没有被标明。

  啊啊。好像是反过来被这个家伙摆了一道。自己潜入“深渊”，手中的依据其实也仅仅是一幅过时的设计图啊。

  “逃生舱准备完毕。”

  那堵墙是可活动的。它在影丸面前打开，明亮温和的光渗出一隙，然后扩大。影丸站了起来。穿过白亮的光芒他看到了什么东西。连接着超AI的支架平台升上了高处，应急灯的灯光照亮那一方并不大的空间，那里停泊着一台逃生舱。

  他早也该想到了。新庄这种贪生怕死的家伙，像是下潜到几千米深海这种危险的活计，怎么会不给自己偷偷留一条退路呢。只不过……

  “尽快登艇准备撤离。”

  救生舱为他敞开了门。

  现在，这条退路，好像不是为了那个家伙而准备的。

  “尽快登艇准备撤离。”

  他看着这个停驻他面前的救生舱。被深渊的幽寒所侵染的“心”复燃起一缕烛火，静滞的脉搏恢复一种滞涩的搏动。影丸重新仰起头，那枚超AI现在已经升到了他没法触及的高度。

  “……是叫我逃走嘛？”

  背后是应急灯明亮的光芒。那枚芯片上，圆形的红色指示灯摇曳着微光。

  “快逃吧，影丸。”

  是影狼的声线。温润的，柔和的嗓音。

  不会错的。

  那就是影狼的声音。

  他凝视着那枚芯片。这是为他敞开的通路。这是为他而点亮的灯火。这是唯独在他面前鸣响，“奇迹”的铃鼓昙花一现。

  “影狼……”

  在最后一刻……在最后一刻，他回来了啊。

  在这漆黑的深海。面前被应急灯照亮的这方舱室，一捧柔和的光辉轻轻托举起他沉没在海水中的“心”。耳际仍回荡着轰鸣，这时淡淡地摩挲着他的伤疤，血已止，开始结痂。酸涩的情绪像一团气泡浮着，在心灵上融化成一汪；想要哽咽低泣的冲动，想要微笑的冲动，居然纠缠在一起。机器人是没有眼泪的。于是他弯起嘴角，对那方小小的芯片微笑无言。发声器空转着，徒留静电在劈啪作响。

  这无际的黑暗里。这艘停泊逃生舱的暗室，点亮一隙微光。

  “深渊”仍在下坠，快要逃脱出视野了。勇太强忍着眼泪，小少年对自己擅自跟建设虎王下达了轰击指令这事现在悔青了肠子。一想到同伴就要葬送在这冰冷的深海，小男孩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这其中没有自己一份责任。透过屏幕，那艘水下航母越来越远。他还是祈求希望，兰色的双眼努力地睁开着注视那个模糊的影子，期待哪怕有那么一瞬间奇迹发生，期待看到那艘船调头回航；或者哪怕只是，再次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射出一枚逃生舱。

  在这种时候却收到了来自岸上的通信。少年接通了频段，冴岛总监还有藤堂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挤进来。

  “勇太，”“水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试着阻止眼泪决堤，但当开口时，最先录进去的还是一声哽咽。

  真糟糕。少年懊悔着，想要埋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张口时颤抖的唇瓣沾到滚烫的泪水，舌尖尝到苦涩的咸味，滚落的眼泪已连成片了，模糊了少年兰色的眼睛。

  是J-Decker代他回复了情况。通信的对面沉默良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穿过似乎是麦克风被捂住的噪音，隐约辨认出藤堂和冴岛的交谈。

  “这下麻烦大了……蕾瑟莉亚也在下面。”

Chapter Text

约好了，要好好活下去。“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那时在展览会馆里面对影狼说的话，没想到这时被回敬到自己身上了啊。影丸提步跨进了逃生舱，从角落里揪出来的新庄丢在脚边不管。这是影狼的愿望，让他把这个家伙也一起带出去。

这个人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说着这样的话。影丸静静看着逃生舱的舱门开始合拢，那片阴暗的总控室，还有那枚芯片，很快就会被隔绝在这狭小的逃生舱外。他再也看不到了。

说着这样的话，是希望他好好成为勇者警察的一员吧。希望他不被仇恨蒙蔽了双目，能好好地看向未来。

既然这是影狼的愿望的话。他淡淡地微笑着，尽管那弧度像是定格在他的嘴角。

那么，他会好好地遵照执行。

舱门降下的角度已经遮住了那枚芯片，但他仍然凝视着那个方向。

果然还是心有不甘啊……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还会醒来，那时说不定自己不顾一切也会拆下这枚芯片把它带离这片海吧。可是，那不会是影狼所希望的事情。

“深渊”全舰救生舱的弹射程序都由中控AI接管，如果他真的拆下了这枚芯片然后独自逃出这艘母舰，整艘船的人都会葬送在深海里。即使那样子影狼就可以活下去……用这些生命换回来的自己的一条命，背负着成百上千条人类的生命；这样子活着，也不会很轻松吧。

何况……那样子做，自己也就违背了作为勇者警察，被深深烙印在身的义务与责任。是自己亲口说的啊，“不要把超AI用于恶途”。这样的结果，也算作是使用在了恶途吧？从自己的超AI中酿成的恶果。那时的自己也不配作为勇者警察，而该是罪人了。

思绪就这样漫无边际地飘浮着。身处救生舱这一隅明亮，他注视着眼前的那片黑暗。就要再一次分别了，这一次注定要是永别，现在眷恋不舍的是他，而他已经失去了驻足不前的权利。

因为已经约好了。要好好的活下去。要带着影狼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所以他没有停下来的权利，只能上动发条，不断地向未来前进。

舱门就要关上，封死的那一刻弹射程序就将启动，他会远离这片深海。远离他的兄弟即将葬在这片深远死寂之中，孤寂的灵魂。

……但是，就在这时候。

他眼尖地瞥见黑暗中有什么从他最初的来路那里掉了下来，摔进这时已能没及他小腿的海水里，掀起了轻轻的水声。救生舱的门也在同一刻静止了。好像，他们注意到了同样的异动。

好像，这是连他的兄弟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影丸踟蹰了一刻。热成像模块运转。他看向那片海水里。

——“影狼！！！”

微低的温度反应。扫描出来的人形，轻量深潜服贴合着身体，海水中的人影迅捷地爬起来，手中提着什么笨重的东西一路冲过海水，蹚及中控台。

认出那人的影丸，惊骇地一步跨出了救生舱还未关拢的舱门。

“蕾瑟莉亚！？”

映进眼中的那少女看上去相当狼狈，用高强度材料织就的深潜服都划出了裂口。看来是在“深渊”沉没后经历了一段相当艰险的路途才跋山涉水爬到这里来。影丸看得心惊，又看那女孩把手中笨重的东西——那是一个电气工具箱——往地上放下、展开，忙着从里面掏出工具来。忍者刑警一矮身从救生舱半合拢的舱门跳出去，帮这不速之客挡下了一注兜头倾下的海水。“你怎么跑到这里的？！”

那少女理也不理他，踮着脚费力地撬开中控台的盖板，露出下面的电路。影丸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伸手的一念之差，不是把她拎起来一并揪去救生舱；而是帮她掰断下半截卡住了的盖板。手掌始终替她保护着那片暴露出来的脆弱的电路，另一只手拣起工具箱托到她面前，忍者恍然看着她。

“会不顾一切拆下那枚芯片，把它带离这片海”……

这名少女在这里，她是为了影狼而来。影丸恍然意识到。那枚他无法带走的芯片，那个即将葬送于这漆黑无际的深海的灵魂；她会在这里弥补起他所有的不甘，一手把即将降临的帷幕推开，勒令其永不降临。她会用她纤小的手托举起这枚沉落的灵魂，拼尽全力地把它送往光亮的海面。

他本该把这个少女一起带进逃生舱。但是为什么，在这时他却跪在这冷冽的海水里，为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片电路。

也许他还抱有一丝希望。

在他的注视下，女孩飞快地从工具箱中拿取着所需的工具，剪断线路、重新焊接，为无法接触水的接头缠上防水胶带。那双锐利的眼睛一刻也从未离开裸露出的电路。影丸注视着她，用目光描摹她，视线略过她身上破损的深海潜水服，估算着能够造成那些破损的缘由。细小的划伤被海水泡得发白、发胀，他计算着她的脉搏和血压，眼前的少女像一台超频运转的机器，逼迫自己以最高的效率运行，她的上方，悬着那枚小小的芯片。

他那一点深深怀揣在心底微渺的希望，慢慢点燃。

“影狼，”那女孩出声了。“影狼。距离结构崩溃还有多久？”

“还有40秒。”是那熟谙的温润声线。少女紧迫的心跟着剧烈地颤动，即使现在的身体只是一副沉而笨重、濒临崩溃的水下航母，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柔和。

是活着的。是这副声嗓，向她已经沉寂已久的心脏注入生命力。

那就是她来到这片阒寂深海的理由。影狼有着一捧澎湃地鼓动着、比任何人都要鲜活的生命力。

那是无价的灵魂，千钧之重的一条命。

线路成形的那一刻，蕾瑟莉亚从工具箱的夹层中拿出一枚芯片。那枚替代芯片，像一盏小小的灯火，转眼点燃这漆黑水下的一隙希望。她拉起一片电线。

不止要救下这个孩子。她要好好地补偿这个孩子。作为一个人类，她欠他的。

“影狼。……我现在，要把这枚AI芯片与你接驳。”

她一遍又一遍念他的名字。像一遍遍地向他确认他的“自我”。又像在一遍遍用她的声音、用语言的灵息，向神明祷告这段音节，向命运宣告他正受谁的庇佑。以此，将他的生命锚定。

女孩说着话，还在焊接着电路。她的手一刻也不能停下来，她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然而她的思维还在以超越常理的速度冷静地运行，逻辑在她的脑海中稳定地架构，她像一台超频运转精密的机器；比他们更像。

“勇者警察”似人而非人的平衡被打破了。在那一刻，感伤、犹豫、期盼、踌躇，他们比一个人类更像“人”。

那少女正在脑海中梳理着一切。这倒灌的海水中，这还在不断推进的深度中，她在超高效率地计算着。

“完整拷贝逃生舱的弹射程序及其依赖环境并完成运行，总计需要多久？” 她问。指尖捻起细小的线路，不差毫厘按上芯片精微的焊点。

“7秒。”

七秒。无愧是超AI——无愧是她的孩子。如此高效，时间完全称得上充裕。少女紧绷的嘴角隐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上挑，转瞬即逝。那柔润的嗓音开始有迹象渐渐变成电噪拼凑而成、不再清晰的电子音。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即使如此，所谓的充裕也是在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的前提上建立。她没有任何松懈下来的机会。

“我会在完成拷贝之后，把你的超AI拆下来带走。”

于是即使腾不出手也移不开视线，蕾瑟莉亚仍然向影狼说明着。她的语气冷静。这是只有一次机会的尝试，一旦出现任何差错，一切都功亏一篑。

“……所以，保证弹射程序的可用性，就拜托你了。”

她静下心来。身后那个无声地保护着她、保护着这片极尽珍贵的电路的身影，他的存在感渐渐变得强烈。那么……如果真的功亏一篑了呢？如果他们真的无望逃出这片死寂的深海。……

只要逃生舱分离程序还能正常运行。

女孩沉默了片刻。还是补上了下半句，“另外，如果时间来不及的话……”

“请记得在最后一刻关闭逃生舱，并执行弹射程序。”

听着的影狼感到有什么在悄悄地拨动他的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特地嘱咐呢？——那么最后一刻被抛射出去的逃生舱里……此时站在倒灌的海水中央，冷静自若接驳着线路的少女——她也将身处其中吗？

还是说……

他按下了自己萌动期冀的心。

“我明白。”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中所想，那个少女平静又坚定，柔和地开口了。

“听好了，影狼……”

焊光照亮了她淡色的眼睛。那像冰川一样冷淡凉薄的眼睛，此刻有融化的一汪漾动在其中。

“我绝对不会让你独自一个人葬送在这冰冷的深海。”

少女的心跳震耳欲聋，血液急速奔流。她就在这里，她的生命就在这里，作着也许是最后的鼓动。假如真的要走到结局，她的灵魂会偎依在身边，永远不会再让这颗“心”感受到孤寂。

这是她的补偿。这是她为所有人类在他的出生中犯下过的每一个错误，而对他作出的补偿。

影丸无言地望着这一切。他总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发声器干涩得厉害。他理解蕾瑟莉亚的暗示，那时离开这漆黑深渊的逃生舱里，说不准会有他的一份位置。

真把自己当外人啊。他打心里苦笑，被他护在怀里的少女，悬在他头顶的那枚超AI。他的手足兄弟和他的少女长官，这两个人自打相识就出乎寻常的同调。连迎来死神的前夕，所想的都一致是要把他独一个儿送出这片无边界的黑暗。

这份情，他可不会领。

忍者用手臂把这个少女牢牢护在身边。即使以这非人的效率，她想要接驳起这枚芯片也需要至少30秒。来不及了。

影丸俯下身。张开的机翼挡着水流，凭着曾经在训练场地、在机库里面和他的孪生兄弟胡作非为得来的经验，凭着他隐秘回路能够搜集到的无数资料，他伸出手。指尖变形，凑到少女肩畔。

“那么，允许我擅自帮你一把。萝莉长官。”

焊接的闪光映亮了女孩的眼睛。

蕾瑟莉亚什么都没说。她默许了影丸插手，机械刑警以极精微的准度和比她更高的效率焊接着回路，甚至能够反过来指挥她从控制台拽出所需的线路。就在这枚被羁押于电磁力场中的超AI芯片之下，怀揣着保护同一枚灵魂的愿望，这两人以无可想象的默契彼此配合着。

透过遍布“深渊”各处的监控网络，透过总控室内的监控设备，影狼也在“看”着这一切。他“看”到那个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他面前的号称天才的少女，此时冷静地站在他的超AI下，为了抢下他的性命而与将临的死神漠然以对。舰体所有的受损警报都在回路中被转化为了拟同人类的、名为“疼痛”的感知，他身处巨大的疼痛之内，透过舰体结构已经破坏性损毁而从四面八方碾向他的剧痛，有焊枪熔化焊点接驳线路时，微弱到恍如错觉的酥痒。一种仿佛纠缠着扭结着无法阐明的温度，自她所在而向四周蔓延。

五千米的深海冰冷达到人类无法想象的蚀骨寒冷。但是，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存在那么一丝温度在摇曳闪烁。被电磁力场笼罩发着微光的超AI芯片悬在她的上方，像一盏烛火。两个人、两条命，此时无声无息交织纠缠，生长在了一起。

他慢慢地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人类在做什么。眼前这个与死神争夺着明码标价的不到一分钟的人类，在把自己的生命放在衡量的天平上。他有如浮沫般轻的、飘忽的；似乎被划定为一文不值的生命，忽然有了重量。

是那时他在展览会场里面问出给影丸的话吧。他的命，还有这个人类的命，哪一个更重要？尽管那时他得到的回答是“人类”……这个脆弱的，被声称比他“更重要”的人类少女，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只身潜入深海，只是为了来找他。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天平上，只为了撑起他的生命。

她掀开死亡的帷幕，亲口来告诉他，亲自证明给他。

在生死的天平上，你我生命等价。

“为什么？”

他忽然问。即使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和他的命捆绑在一起？为什么为了他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等待着蕾瑟莉亚的回答；也许甚至有期冀在“心”中萌动，又是如此忐忑不安、畏怯着那位少女回应什么与他的本意擦肩而过的答复。但是那个少女的神情一刻也没有变。她淡色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掌中那枚芯片，焊光在她瞳中闪烁。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疾速鼓动的脉搏，是呼啸的鼓点。“深渊”沉落的长啸回响在耳畔，她和面前的这鲜活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是影狼的生命力在鼓动，是这个孩子鲜活而锋利的生命力，在带动她的齿轮。

“我不知道。”她说，“请不要在现在问我这么复杂的问题。”

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他不知道。他没有概念。总觉得这是什么很轻松就能概括过去的答案。但是蕾瑟莉亚没有这样做。她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她把这件事看的很重，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重。

他的生命不止有了重量。

最后一处焊点连接上了。影狼敏锐地察觉了那个现在加入到他的网络之中的系统，专为伺航而设计的人工智能等待着拟合新的程序。他迅速把救生舱的控制程序拷贝到这个空置的系统。柔润的声音代替无法运作的显示屏口白念出计时，7秒，不多不少。他指示那个子系统检验运行环境、检验程序完整度，独立运行测试完成，没有任何差错。

影狼把这个结果报知给蕾瑟莉亚。那少女刚刚结束为那枚芯片缠上防水布，现在她把它小心地推进中控台暴露的外壳内。影丸抓起在旁沉沉浮浮已久的那块盖板，努力对准它原来的位置焊接上去，完成了最后一道保险。那个女孩终于抿起了嘴角，接着扬起温和的微笑。

预备役忍者刑警在她的身边单膝跪下，把她从积水中托起，这时才惶然察觉她的体温正在流失，已经被海水裹挟去了大半。但是影丸没动任何声色，他迅捷地起跃，触及那枚高悬的超AI芯片，面对桎梏了他的兄弟的电磁力场，他抽出了忍者刀。

蕾瑟莉亚伏在他的肩上，影丸与影狼清楚听见了她现在终于放得平缓又温和的嗓音。

“影狼，好孩子。”她再一次念这个名字。影丸不必侧眼，他知道蕾瑟莉亚是笑着的。温柔地笑着。

“好孩子，睡一会儿吧。”

忍者斩断了力场发生器。那枚仅有他指尖大小的芯片被那少女准确地扑起来接住，而他抬手接住了这总是喜欢搞些危险动作的小姑娘。身后的裂缝传来隆隆巨响，他早已心知肚明那是下一波海潮冲击前的预兆，收刀入鞘闪身翻进了救生舱。蕾瑟莉亚安装上去的AI开始尽忠职守地工作，下一波海潮冲进总控室之前，逃生舱关闭到一半的舱门恰好合拢。封闭的舱门把他们隔绝在涌入的海水外，“深渊”的结构快要崩溃了。

影丸蹲踞在逃生舱的地上，把蕾瑟莉亚安安稳稳放到地上。女孩跪坐在地上，把那枚芯片紧紧地护在心口。他们交换了视线。少女的体温暖热了那枚芯片。弹射程序按预期运行，救生舱脱离了停泊点沿通道加速滑行。影丸靠着逃生舱内壁坐下，惯性把他按在墙上；他用手托着蕾瑟莉亚。没人注意一直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新庄。

多亏了这家伙一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不然刚才那样急迫的40秒，恐怕未必能这么顺利。忍者侧了一眼这个如今丧气更甚的男人，有点感慨，——要不是情况紧急，要是让蕾瑟莉亚知道了这个家伙删除过影狼的记忆，估计不会叫他好过。幸好萝莉长官不知道还有这码事。

以匀速滑行在通道里的救生舱看来运作得非常稳定，要不了十几秒他们就会与母舰分离，然后就可以永远逃离这片绝望的深渊。影丸放松了一点儿，忍不住想看看蕾瑟莉亚的表情。那个小姑娘的精神一直紧绷绷的，如今也能松懈下来的吧。

他刚扫眼过去。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几乎把蹲踞在地的影丸晃个趔趄。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逃生舱停了下来，巨大的冲击力轰得他和蕾瑟莉亚都是天旋地转；影丸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方向，紧接着音频接收器又遭受了一阵持续不止尖锐的擦音折磨。尖厉的噪音通过固体传导进入救生舱，已被逃生舱厚重的强度材料吞没了大半，忍者还是马上判别出来了情况。

他们耽误的时间太长。“深渊”的舰体几乎完全变形，连逃生通道也被挤压扭曲。逃生舱现在卡在了通道里。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影丸站起来。明明刚才那么艰险的40秒都顺利撑过来了。绝不可能以这种荒唐的理由……

他开始四处摸索救生舱的内壁，试图找到什么地方他能借得上力。至少，做出点微不足道的努力。可是被设计为了抵抗极深海的强大水压，救生舱舱体完全密闭，还舍弃了强度不足的观察窗，人工终端又在Excellent公司对中控AI的盲目自信下一样遭到舍弃。他们待在里面，即使想要做点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终究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摸索了一圈无果，影丸无可奈何，回到他最开始坐下来的地方。蕾瑟莉亚挨着墙角学他刚刚的姿势坐着，见他回来，一句也没多过问。他也坐下来，蕾瑟莉亚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挨着他的裙甲坐。一向叛逆于命运的女孩子这时罕见的安静，面临死亡也不慌不忙，只轻轻地把那枚掌心大小的芯片保护在心口。影丸垂下光学镜，越过蕾瑟莉亚，视线虚焦描摹着救生舱地面的纹理。机械的手无声攥紧。面临独活的未来时，不甘的是自己；现在，对抗即将来临的谢幕，不甘的仍是他。

明明那样的生死关头都顺利地熬过来了。现在却要这样面临落幕，未免荒谬。可是看着少女长官不算出乎意料的表情，难道这也算是变量之一吗……

密闭的救生舱内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他们也无从得知“深渊”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承受不住压力彻底崩塌。他俩静静地坐着，女孩稍微松开了手，把那枚芯片捧在指尖端详。和警视厅宣布合作以来，虽然拿到了不少珍贵的技术资料，超AI芯片的实物她倒是第一次亲见。

这两个孩子……是在她身边诞生的啊。

她每每想到这里。总是会想，如果早点察觉就好了，如果早点相遇就好了。

她的指尖温柔地摩挲着这枚芯片。

那样的话这个孩子就会好好的活下去。不会因需求受到忽视而痛苦，不会被人类捕获，不会被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水下航母的中控AI。所有的痛苦都将不复存在，这个孩子会好好的、幸福地活着。

女孩望着那枚红色指示灯上的反光出神。但是还好。至少现在她能陪在影狼身边，影丸也在。虽然他们都想影丸活下去，不过困在这里也没有办法了。

何况……背负着孪生兄弟的命活着，对影丸来说也并不轻松吧。

最好的结局，果然还是他们一起出去啊。

身边唯一的声响就是影丸的机体发出的柔和低沉的轰鸣。蕾瑟莉亚稍稍侧过身子，挤在忍者刑警的裙甲上。影丸也在盯着她出神，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挨着自己的这小小的、稍纵即逝的暖热温度。

所以他们谁也没有留意另一个角落里的新庄健。毕竟那家伙已经安分许久，他们都放松了警惕。

“深渊”的舰体达到了极限。舰体结构开始压缩，逃生通道发生了第二次形变，通道的内墙挤迫救生舱外壁发出尖锐得能够闯入逃生舱内部稍许的噪声。夹杂在这噪声之间，死寂的救生舱内多出了一份骚动。

新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影丸警惕地瞥去一眼，这个男人脸上还是那副恍惚的表情。可能是刚刚逃生舱发生撞击的时候，连他们两个都被晃得够呛，这个家伙看来反而因那被撞的一下找回了点神智。忍者盯着他端详了一会儿，撇撇嘴。应该也仅限“一点”。这家伙看上去还是一副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神情。没心思对这个懦夫倾注太多注意力，影丸又垂下了头想自己的事。

对面传来皮鞋磕在地上“笃、笃”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才再施舍不耐烦的一眼，但是新庄好像不是冲他来的。

蕾瑟莉亚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的异动。女孩坐直起来，警觉的把芯片按在自己的心口保护起来，一面侧眼注意着新庄的行动。

总之这家伙的行为有点反常。忍者刑警仔细审视着新庄恍惚的神情和摇摇晃晃的步伐，从坐姿改换蹲踞，一只手挡到蕾瑟莉亚面前，警惕着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新庄看着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他比起早先现在至少把嘴闭上了，刚被影丸破了防那时候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念些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才消停。只不过虽然现在他老实地一声不吭，这副作态可不同往常。影丸下意识瞄了蕾瑟莉亚一眼，女孩眉头微蹙，眼神能读出二十分的警惕。

她倒是一早就看出来这个男人状态不对，看来是精神濒临极限，刚才逃生舱在通道里卡住那一下碰得太狠，怕是刺激到他了。不知道现在他有什么打算。

新庄最后隔着影丸一只手停在蕾瑟莉亚对面。蕾瑟莉亚倒也不含糊，就着影丸的手当作了掩体。女孩以研究员的名义下来，想的就只有救下芯片要紧，没打算分心处理这个罪犯，于是也没带手铐；何况手里还就护着那枚芯片。这时对新庄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打算叫她的忍者刑警把这个随时可能突然发难的家伙丢回角落去，逃生舱再一次发生了震动——受到逃生通道的挤压，舱体改变了姿态。重心偏移导致一时间三人都失去了平衡，影丸挡在蕾瑟莉亚面前的手有那么一刹那从她的面前让了出去，蕾瑟莉亚和新庄两面相对。她只来得及看一眼。身体保持平衡的本能使她的手臂有那么一刹那离开了紧贴的躯干，那个看上去濒临精神崩溃的男人抓住这个时机，以反常的准度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在那一瞬间觑见了新庄的眼神。这个男人紧盯着她手中被保护起来的——

“就是这个。”影丸刚恢复平衡，听到新庄的声音传进音频接收器。就那么一刻，他有种噩兆。

那枚芯片现在被扣在新庄手里。这个瘦高的男人握紧了拳，骨瘦如柴的五指凸起青筋，他看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捏住这块芯片。新庄的表情变得有点扭曲，他开始急促的喘气，胸腔发出哮鸣。逃生舱的舱体还在继续倾斜，这个男人反而站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稳。蕾瑟莉亚想冲上去抢，但舱体倾斜导致她踉跄扑了个空。

然后从她擦肩而过的身后传来新庄的嘶吼。

“就是你……毁了我的船！！”

她回过头。她只能看到那枚芯片，从那个男人卯足了力气的手中摔向地面，很轻很轻的一声脆响，裂纹迅速生长蔓延，晶片沿着其中最深的一道纵裂绽开。

超AI是精密的器件。她看到那些毫米级甚至更细小的纷飞的碎片，那里面有多少是精微的元件？

碎裂的芯片静静地躺在地上。然后开始滑移。他们都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尖锐、比之前更尖锐的摩擦声。“深渊”发生了内爆，舰体结构开始在水压的作用下坍塌压缩，其内部压力反而把逃生舱推出了开始崩塌的逃生通道。

奇迹在绝望之中孕育发生。现在，这个逃生舱正在高速逃离即将湮灭的“深渊”。深海之中通身白色的救生舱穿出团烟飞速上浮，像一枚升起的气泡冲向海面。但是在这狭小的救生舱内，承受着疾速上升的压力，谁的脸上也没有绝处逢生的喜悦。

影丸定定看着那散落地上的碎裂的芯片，那只红色的指示灯也爬上了蛛网般的裂纹。

他慢慢垂下了眼。没有什么仇恨，没有什么不甘，甚至感觉不到痛苦。他的“心”早被这场人祸磨砺得麻木。

果然……还是功亏一篑啊。

在这种时候他听到了第二声嘶鸣。这一次来自那个少女，像是模仿那个时候在满目疮痍的夜间街区，那副徒有其表的空壳发出的噪鸣。从这个女孩喉咙里振荡出的，是那样子凄厉、尖锐的声音。穿着轻量深潜服的少女咆哮着直接把一记后旋踢甩在男人脸上。他看着新庄被这股力量带倒在地上，迟钝地识别出那个小姑娘呼喊出了什么。

“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啊啊。孩子。是这样的。明明自己也还是十多岁的小孩子，却把他们当作更小的孩子庇护。影丸哑然。好像，连自己也是包括在内的吧？

得好好向她证明才行。自己并不是什么需要她这么柔弱的小姑娘来保护的“孩子”。

尽管心里是这样想着的。忍者刑警侧目了一眼横在地上的新庄，说是“柔弱”的小姑娘……刚刚那一踢力道可不轻。索性在摇晃着徐徐上浮的逃生舱里面发力不稳，她的动作也称不上熟练，差一点才踢到要害处。不然上到海面可没法解释了。

他在旁看着。蕾瑟莉亚跨过去补了一脚，把被她撂倒的男人推离摔裂的芯片附近，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拾起碎片。所幸，芯片摔碎的只是一角。但即使只是一角，散碎的精微元件也够多了。

不过，如果只是这副样子……

影丸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碎了一角的芯片连同它的碎片保护在手心的少女。他能想象那双淡色的眼睛此时闪烁着怎样颤抖的瞳光，从那深处，他还能够汲出一丝希冀。说不定这位天才的少女，还能够把它修复起来。

她有着最好的实验室，最好的团队啊。

不过看起来现在不止是新庄，蕾瑟莉亚的状态也不太好了。女孩站了起来，在这还在上浮的逃生舱中站得不算很稳。但她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影丸亲眼看着她再补给了新庄一脚。还浑浑噩噩对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毫无知觉的新庄呻吟一声捂着了脸，从地上爬起来。

虹膜机构旋缩调位了那么一刻，影丸聚焦在新庄的脸上。从那男人指缝里流出来的鲜红的，是血吧？

他用热成像扫描了一下。不算在意料之外，鼻梁骨被踢断了。忍者刑警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蹲踞在地上，在这两个各自被誉为“天才”却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旁边迷茫地旁观。按道理说他应该上去阻止，但是超AI反复为他重播着刚刚新庄是怎么把那枚脆弱的芯片摔在地上，接着他听到蕾瑟莉亚的嘶吼，然后一切忽然生硬地倒带，回放到他登上“深渊”之初。那在整个对峙过程闪过他记忆的那些美好的、或悲伤的、或者矛盾的过往，还有新庄这个人面对他的每一句出言不逊……最后一切定格在被提练出来的一个定义。这个人把他看得很轻。这个人把他和影狼看得很轻。

这个人把影狼看得很轻。

他的超AI闪烁起烧灼的静电。忍者静静地蹲踞在地上，一手按着膝。他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个少女如今露出阴鸷恐怖的目光，每一击都冲着要拿下面前这个男人的命，他缄口不言。他监测着这两个人各自的状况，蕾瑟莉亚状态良好。即使不久前才在海水里泡过，肩上不知在何处划出来的骇人伤口又在大开大合的动作下丝丝渗血。超标的肾上腺素或许屏蔽了她的痛觉，令她即使背负着那样的伤口，动作仍然迅捷凌厉。至于新庄，这家伙一直浑浑噩噩，在挨了那少女一顿穷追猛打之后反而找回了魂。

影丸有点茫然地看着新庄连滚带爬的从蕾瑟莉亚手底下逃脱，闷头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朝着……他？

“救……救命！”

一只手还忙着抹掉脸上的血，不如说现在新庄离七窍流血也没多远了。于是不管有什么新仇旧恨，索性旁边这个5公尺高的机器人当下可没那边那个小女孩有攻击性，总之先找个东西把那个小女孩和自己隔开再说。

影丸还是没有动作。他有点迟疑。之前的那些对峙还在他的超AI里回放，这家伙也被自己狠狠回敬过了吧。照理说他俩现在应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那么爬到他背后来寻求庇护是要干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闪烁的静电再次划过他的超AI。

——对。他也不会为这个人提供庇护。想到这个人，这个几次三番要杀了他的兄弟的人，这个胆敢看轻他的兄弟，把他们的伤痛以玩笑看待的人；

就在他的光学镜底下，这个人要死在这儿。

蕾瑟莉亚阴鸷的目光已经转过来。女孩还没有下一步动作，目光上抬是在等待他的意思。

他忽然了悟。那不断闪烁于他的超AI中劈啪作响的静电是名唤做仇恨的情绪。他会亲眼见证复仇的过程。他会亲身体知复仇的快感，探求报了仇、雪过恨，能够为他的“心”点燃多么炽烈辛辣的，他还从未体知过的一种感知。

影丸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期待那一刻到临。

看影丸没有动作，新庄有点慌了。

“你这家伙是勇者警察吧！你在袖手旁观什么啊！？”

……啊。

影丸蓦地一震。对。他是勇者警察。

忍者刑警渐渐清醒过来。那些不断倒带回放在超AI里的画面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褪色成了一种单调的情绪。仇恨。但他自己一无所觉。看着蕾瑟莉亚对这个家伙拳脚相对，他三缄其口，不为所动。他移不开的视线和监测着的生命体征是想看到新庄断气的那一刻。他想亲眼看到这个差点杀了他哥哥的人死在这儿，想亲眼验证那一刻。影丸默然，稍稍抬起眼，与蕾瑟莉亚对上视线。迎着那双阴鸷的淡色眼睛，他扫过那些仍然监测着的生命体征。他还想记住蕾瑟莉亚杀死这个人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在什么样的状态，以至于他竟然忽视了她身上的伤，那些伤被海水泡过，极有可能感染发炎。他只看到她飙升的肾上腺素屏蔽了痛觉，只看到她负着这些伤还迅捷狠厉的一招一式。

他想为他哥哥报仇。但是被仇恨蒙蔽了眼。

看着蕾瑟莉亚的眼睛，那双淡色的眼睛里有漆黑的火焰在炽烈燃烧着，那就是刚才的他的倒影。

恨，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啊。辛辣苦涩，像毒药一样，以腐蚀心智为代价，高速地驱动起身体，做出冲动不计后果的抉择。

蕾瑟莉亚走了过来。因他没有表示，打算绕过他。

影丸伸手拦住了她。

“……够了。”他轻声说。“这样就够了，蕾瑟莉亚。”

那个女孩驻了步。她仰起头，影丸迎上她的目光，清清楚楚看到她的眼中又是那种熟悉的不忿。

就算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他惯性地弯起嘴角对她笑，这次是个温和的、安抚性质的微笑。他是勇者警察。这不仅仅是他既定的命运，是他必须履行的义务和职责所在。

他就是为了成为正义的勇者警察而诞生的啊。被仇恨所蒙蔽双眼，任凭这种辛辣又让人上瘾的情绪，像毒药一样，深植入他的超AI……那可不该是他。

蕾瑟莉亚什么都没说。她没能撼动影丸，但是那双祖母绿的光学镜深处隐含的悲伤，她大概不会轻易原谅。女孩还是一个箭步打算抢上去给新庄最后一脚，然后就看在影丸的面子上收手。但是经过忍者刑警身边的时候被对方手疾眼快一把捞了起来。

谁也没说话。影丸把她攥在手里，就像那个时候在会场里面影狼是怎么抓着她的。小姑娘盯着她的忍者刑警，她的忍者也大方地迎上她的目光。他们交换了一个漫长的眼神，视线在空气里交锋，最后影丸让了一步。他反手把新庄也抓了起来。

人类左右一手一个。小姑娘以一种出乎他意料幼稚的方式认了这场冲突的收场。

逃生舱穿过了海面。近海面摇曳着晚霞的碎金色，J-Decker和建设虎王先后冲出水面，一路追到海面上的两台合体单位一左一右合力把逃生舱拖回了码头，打开封死的气闸门，他们的同伴、还有少女长官都好好的在这儿，甚至还顺手捞了个罪犯上来。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忍者刑警捏着两个人类跨到码头上，被冲上海面那一下晃了个七荤八素，影丸本来打算丢掉这两个麻烦就坐下好好歇一会儿，谁料刚把两人放到地上——蕾瑟莉亚又肩负着丝丝渗血的伤口弹了起来，看起来准备当着大庭广众再给新庄示范一下回旋踢甩上面门能造成几级伤残。

未果。被头痛的忍者刑警一把揪住。

刚脱掉潜水服的勇太正因两人获救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眼泪，这回又一头雾水。目送鼻青脸肿的——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被一个十四岁少女痛揍了一顿的——新庄被绳之以法，小男孩左顾右盼摸不清前因后果，那边的天才少女又因出气未果，这时还忙着生闷气，甚至都不在乎自己刚刚逃出生天。少年一时也不敢上前搭话，于是扭回头去困惑地试图从看起来知情的影丸那里得到答案：

“影丸，那两人中间是发生什么了啊？”

而影丸。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忍者找了个岸边的集装箱一屁股坐下。这时弯着腰，双手支在膝上撑着下巴，远远目送蕾瑟莉亚板着脸，手中死死护着某物穿过试图了解情况（又或许其实是借这机会嘘寒问暖）的一众人。少女耐着性子要回了移动电话，然后一通电话挂给了实验室。他假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我能拒绝回答吗？”

小少年一下子就被他这态度唬住了。茫然地打量打量他，再转回头去打量打量蕾瑟莉亚；正要把前因后果串起来大肆推理一番，勇太忽然眼尖地瞄见她的手。

女孩子打电话时总算摊开的手里，一枚超AI芯片在她的手掌上泛着光。

“那、那个是——？！”小少年惊奇地喊出声。

虽然看起来有点惨，还破损了一块——那大概就是她对着刚刚的家伙那么火大的原因。不过。勇太想，以蕾瑟莉亚的实验室的实力，绝对是修得好的。

小男孩隐隐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转回去期待地盯着影丸。

“嗯。”他后面的影丸环起手臂，总算如释重负笑了出来。蕾瑟莉亚——这女孩或许本来没打算给任何人一点好脸色——听到动静短暂转过头来，愣了一下。见他笑了，也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个回应。

影丸按捺不住自己扬起的嘴角，想与那位少女遥遥相视，目光一眨眼错过了。他没在意，还颇有余闲地印证勇太的揣测，“全员生还吧。”

虽然那枚芯片现在的模样，真是惨到没法说啊。不过他脚边得到了这个回答的小男孩还是喜笑颜开。

蕾瑟莉亚早早收回了视线，选择性忽视掉那少年高兴得在影丸脚边一蹦一跳扰得忍者刑警不得安宁，女孩收拢手指，无言地描摹着芯片上蔓延网布的裂纹。迎着灿烂的晚霞仰起头，深呼吸一口，盈满胸腔的是咸涩的海风。

那位她的同事抱来一个早先备好，原本是用来安放那枚替代品AI的小匣子。

另一边，建设队加上迪卡度围到了影丸身边，这场阴差阳错的事件终于了结，结果也拜他们的少女长官所赐还算圆满。——虽然过程有点吓人就是了。除了认真在对新伙伴嘘寒问暖的长机，建设队三位同胞兄弟两相对望，各个交换起熟悉的没辙眼神。他们的少女长官，还真的是很擅长以身涉险。

但是这次之后……很有可能就要分别了吧。

帕瓦乔藏着掖着舍不得的表情躲在长机背后垮了肩膀，丹普逊也是一副踌躇脸色。马古伦代表着二人侧过眼去，蕾瑟莉亚正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损坏的芯片放入小小的保险匣。他们当然偷听了少女长官的跨国电话，了结了这场事件，她就要为了重新从沉眠中唤醒影狼，登上回国的专机，与他们分道扬镳。

真希望她留下来。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正是因为她在乎着他们这些机器人，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也拥有着那份信念，能够坚定去守护他们稚嫩不成熟的“心灵”，温柔地引导他们的“心灵”成长……她才会以身涉险，才会和冴岛、藤堂他们不对付；才会为了维护影丸和每个人唇枪舌战，会为了夺回那枚重量不足几克、只有方寸大小的芯片，只身潜入数千米深的深海以命相搏。

那位少女陪伴他们不长时间，却真真切切有为他们的“心灵”镌刻下深远、不可磨灭的影响。他们的少女长官，他们的少年天才——比谁都要清楚他们拥有“心”，比谁都要明白该如何去呵护他们的“心”。她是最清楚他们是“活着”的。是璀璨地耀眼地、充满朝气地活着；不断不断喷薄着明媚生命力的。

这颗炫目的明星，是为了他们而降临。为他们弥漫着钢与铁的味道、用燃料和机油浇灌出来的“生命”，而燃烧出炽亮灼眼的光辉。

既然这样，那么说不定他们的少女长官，不，他们的“勇者警察专属心理咨询师”……这位气势如虹的少女，总有一天会带着那位原型机忍者刑警重整旗鼓，再度归来吧。

他们都从和蕾瑟莉亚的相处中受益匪浅。那么这位姑娘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也会加倍努力，理解那些他们尚未勘悟的她的心意，回报倾注于他们那一腔炽烈滚烫的心血。

想到这里时，勇者刑警和新晋成员的对话刚刚结束。这一回建设队没再把恋恋不舍的目光黏着在那位少女长官身上，一个个专注打量着眼前这位多段变形的忍者刑警。先前打上那几次照面实在匆忙，他们还没好好端详过这个最小的“弟弟”。

虽然是个恶劣性子，好像经事了之后也平易近人了不少。真是的，果然孩子还是不能惯着嘛！

掐着丹普逊说完“多关照了”的尾音，帕瓦乔从坐着的集装箱上蹦下来。“那，回去以后可要造个巨大的狗窝了——”

双手支着下巴又在遥远盯着小女孩长官的背影出神，影丸听及这话一时沉默。“……狗窝？”

“放心好了，我很有信心能给你做个气派的狗窝！”丹普逊拍着胸脯保证，丝毫没察觉哪里不对。

既然蕾瑟莉亚长官要把影狼（的超AI）带回去考虑如何修复，那么这个弟弟就托付给他们了；他们定不辜负！

然后影丸火了。

“混蛋！我才不是狗！！”忍者蹿了起来气急败坏。不过看起来对于他的反击，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三分质疑。连勇太——小男孩在蕾瑟莉亚那边插不上话，跑来凑热闹——闻言，都大惊失色：“啊？不是狗吗？”

现在所有人都开始沉思。回忆起来不管是混入案发现场、还是展览会外打个照面，还有之后跟蕾瑟莉亚回来警署……怎么看都是警犬吧？

小男孩的回忆着重提及蕾瑟莉亚那时搂着警犬形态的影丸，又摸又抱。

怎么看都是警犬吧？

警犬那不就是狗吗！？

影丸看不下去了。“虽说确实是作为警犬型机器人被制造的，”他皱着眉板，“但我仍然认为我是一头狼——”

收获的眼神还是清一色质疑。啊，要是影狼在这里就好了。那家伙第一次听他说自己是狼不是狗的时候可是很轻松的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果然还是不行！！”果然还是自己的哥哥好！“和你们没法成为同伴啊！”忍者赌着气背过身去了，不打算再搭理这些幼稚的“同伴”们。

勇太见此场面惊慌失措，绞尽了脑汁试图挽留住同伴的心意，“等等啊，影丸！……要不这么办吧？”小男孩疑似想出了什么好点子。

“？”忍者刑警愿闻其详。

勇太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的头发，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好点子……

“不造狗窝造狼窝行了吧？”

影丸无言以对。

“不是这个问题吧！？”

无视被他的大动作吓了个脚滑的小男孩，果然这一帮人还是不行！在这里的家伙就只有萝莉长官信得过……可恶，为什么协议上只有影狼的份，现在他也想和小女孩长官回去了！

于是背着小小少年还有一帮幼稚的同伴们，影丸扯起嗓子，准备习惯性地寻求蕾瑟莉亚的支持：“我说、萝莉长官！”

那边还忙着打长途电话的女孩诧异地转过头来。啊……看表情有点不太对劲。但是身处同伴们玩笑取乐的漩涡当中影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信口胡诌起来：“为什么协议上只有影狼的份啊？我和这帮家伙完全处不来，要不你把我也捎上好了！”

勇太在他背后大叫：“不要这样啊，影丸——”

建设队加上迪卡度挤在一起打算看热闹。一般这种时候蕾瑟莉亚都将很会读空气地加入他们，或者换种说法——被他们拉下水。

不过这一次……

“怎么了，影丸？”转过头来的女孩，那语气很明显不太对劲吧。四个勇者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玩闹在一起的轻松气氛也慢慢消散了。欲图把萝莉长官拉下水的影丸这时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刚才还有点恼羞成怒的表情这时渐次过度到茫然。那位姑娘眉头轻蹙着，见他没了下文，面上的诧异之色褪去换成明晃晃的担忧。“发生什么了吗？”

她身后的那位研究员代忙于打电话的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箱子。这会儿脸色无奈地看看他们，用眼神表达这事他管不了。

最先试图拉小女孩长官下水，不成想引火烧身，影丸踌躇不决。“不，没什么……”

但是那个女孩貌似是以为他又想蒙混过关了。于是通话还没挂断的电话反手塞给同事，小姑娘朝着他走过来，脚步渐次加快，最后差不多是小跑到他跟前。勇者警察前辈们看来是已经或多或少察觉了端倪，各自看天望地，实则纷纷竖起耳朵准备听听具体的情况，顺便见证这位被他们的少女长官连日来放在手心里护着的新同伴难得的吃瘪时刻。

蕾瑟莉亚现在就站在影丸的脚尖前。女孩仰着头，靠到了这么近，那双淡色眼睛里的担忧看得更清楚了啊。

并不是借题发挥。而是真的在担心。

啊……好像搞砸了什么。忍者刑警头痛地试图整理出语言能够让她信服，倒是蕾瑟莉亚先张嘴了。“影丸，怎么了？其他人还是不喜欢你吗？”

——为什么把这种问题问得这么直白？！

影丸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连忙转头查看其他人的表情，遭到痛击的前辈们纷纷僵硬，连同搞不清楚事情发展的勇太一起跟他互对了眼神，倒是没人被少女长官这直白的问话惹出什么误会。但是果然情况不太对劲吧？

“不……”他蹲下来，尽可能拉近和蕾瑟莉亚的距离。“没有。”他沉下嗓音说，试图寄希望于这样就能让她冷静下来。

对。冷静下来。虽然看起来一切正常，也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工作，也没有之前在逃生舱里那种血性的歇斯底里。但是他就是能感觉得到她的头脑现在不太冷静。

“真的吗？”那位小姑娘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啊啊，如果不是没有眼泪的性格，这时候要担心得哭出来吧。他点了头，“真的。”

女孩子没再张口。但是影丸看得出来她还是将信将疑的态度；结果反而是自己先把信任败光了。

为什么是在这种事情上啊。

“萝莉长官。”

他轻声呼唤。蕾瑟莉亚盯着他，似乎在忖度他的心意。影丸暗了暗光学镜，“……我和其他人相处得还可以。”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抚女孩的后背。果然，要她这样年纪的小孩子下那么深的水，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还是太为难了。忍者刑警毫无预兆地改换到警犬形态，即使他坚称自己的这个形态是“狼”——巨大的机械警犬趴到地上，隔着钢筋混凝土搭建的码头卸货平台，胸腹的下面是平静漾动着的海。他趴在蕾瑟莉亚面前，垂下头，用他的头顶碰了蕾瑟莉亚的鼻尖。女孩犹豫了一下，也低下头，伸出双手捧着他的下颌颈，用额头回应了这一碰。

‘我向你保证。’

当下再看到那只机械警犬也没人说什么了。差点被少女长官误伤，建设小队连同迪卡度四台机两两相望，或摇头或耸肩或叹气抱臂。勇太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小男孩的直觉只是让他察觉到蕾瑟莉亚的心神不宁，一头雾水地看着那边一人一巨大机械警犬额头抵着额头、两人不发一语，像是以心照着心灵在交换心意。

许久，那边碰额头的两人分开了。影丸变回双足人形，把小姑娘长官托起来到面前，女孩子倾身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个蜻蜓点水的吻，那大概是安抚性质的。影丸没什么反应。

把少女长官放下，蕾瑟莉亚又回去打她那漫长的长途电话，回到同事附近之前一步三回头地审视忍者刑警。自知理亏的影丸耐下性子接受了审视。顶着少女长官的目光迎望回去，他这才理解，原来那个时候在展览会馆里萝莉长官和影狼那胶着的视线，被他形容为“眉目传情”，实际上就是这样的眼神。

是极度不安的担忧啊。原来那时候就在心神不宁，原来这就是少女长官的关心则乱。理智得完全看不出来，只有到了这种胡闹的时候才迟钝地发觉。

就叫人担心这方面，和他们好像也不相上下啊。

影丸哑然。那个姑娘把存放着那枚珍贵的超AI的小匣子抱在了自己手里，海上的火烧云在她的身后漫开一片碎金。落日为她镀上层金色明亮的边。他就遥遥盯着她，视线不久又晃到波光粼粼的海面，接着眺往海上的落日。余晖泼开漫天枳色绯红，团团纠叠的层云灼烧出绚烂的光景。如此灿烂的晚霞，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那么，不久之后就要分别了吧。忍者垂下眼，想起那时候算是玩笑的想法，要是他的哥哥跟这个小姑娘回去了……

他微微弯了嘴角。那么在那里好好活着，开心地活下去吧。她会好好待你，她的朋友们会好好待你。

影狼。

“要快点醒过来啊……”

一切事宜完毕。他们终于踏上返途，身后的晚霞铺开了漫天鲜艳的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