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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黄 | 西风的话
我是你的孩子
我懂你写的诗
00
“我想变成飞鸟。”
黄子弘凡和蔡程昱这么说,那一年是他十八岁,有着一张消瘦的小脸。他趴在床上,透明的窗纱耷拉下来,扫在他脸上,他撑着脸看着蔡程昱,眼睛圆圆的。于是他低下头,吻了他的脸,潮湿的,可能在三十秒之前滑过一滴眼泪,也可能只是清晨每一片花瓣的露珠。黄子弘凡坐起来了,他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又一滴眼泪很轻、很轻地落下了,只留下一点圆形的水渍。
01
黄子弘凡站在门口,他听到女人和别人的交谈声,他的手愣在那儿,犹豫着该不该打开。男人的声音顺着门缝飘出来,他听不清,是个很清亮的声音,也很稚嫩,不是说小孩子那种稚嫩,而是相比较常出现在此处的那些四五十岁的面黄肌瘦一脸畏缩的老翁们。屋里的人没有在干那档子事,只是在交谈,高高低低的声音,女人仿佛生气了,她尖叫着,于是屋里的男人终于放弃了。他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大门,快到黄子弘凡来不及把手缩回来,他的手就这样握在门把手上,然后被男人一下子扯进了房间。
男人显然愣了一下,黄子弘凡几乎是有些惊惶地退后,女人和他说过,有人来的时候就让他出去转转,晚点再回来。有的时候这时间会持续很长,长到他在公园的长椅上睡着了再醒来,那扇门依旧是关得紧紧的。也有时当他回来的,会看到敞开的大门和脚步匆匆的男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的客人打了个照面。
——这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黄子弘凡在心里这般嘀咕着,他长着一张很根正苗红的脸,仿佛会出现在电视上,唱着红歌。要是让他猜职业,他会说军人,或者警察。只不过此刻男人的眼微微垂下,睫毛打出了一片略显阴郁的阴影,他略低着头看着黄子弘凡,一脸吃惊,直到屋里的女人扯着嗓子喊,黄子,进来。黄子弘凡应了一声,他绕开他,想要进去,女人披着件衣裳出来了,她看到男人,撇着嘴骂了几句很脏的话,然后大声呵斥道:“蔡程昱,你怎么还不滚?”
蔡程昱没回头看她,他只是再看了一眼黄子弘凡,直接甩门而出,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牙酸的吱呀声,令人担忧它是否下一秒就会轰地摔倒。
这是蔡程昱第一次见到黄子弘凡。
蔡程昱。
那时候黄子弘凡不知道怎么写这几个字,只知道读音。他趴着在看数学书,里面夹着他和音乐老师借来的几张乐谱。学校的艺术课总是会被忽略,总会被主课老师来一句不需要偿还的借用,但他很喜欢音乐课。他成绩不算好,不上不下,只有音乐老师会夸他有一把不错的嗓子,他趴在黑色的音符上,想起蔡程昱。黄子弘凡觉得他大概很会唱歌,他的声音就那样透过门缝,模糊不清地打在门外的他耳朵里,因为黄子弘凡喜欢唱歌,他总是下意识对别人声音多留意一点儿。比如女人,也有着一把美妙的声音,只不过是松了弦的乐器,使用过度,沙哑而又干燥。
他没想到他很快就见到了蔡程昱,还是在女人的房间里。与上次不同,他们这次没有吵架,女人似乎在等人,在窗台边点了一支烟,蔡程昱坐得离她很远,不知道是讨厌她,还是讨厌烟。他的面前是一个厚厚的信封,黄子弘凡眼尖地从里面看到红色的边缘,都是一百块,他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背着书包走了进去,第一时间,没有人理他,唯一的饭桌被蔡程昱和他红色的钞票所占据。他也只能把书包放上去,他畏惧地看着表情阴晴不定的女人,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闷闷地抽着烟。他拿出数学书,翻了几页,乐谱从里面掉了出来,黄子弘凡慌忙弯下腰想要去捡,蔡程昱抢先出手了,他们的手在地上很快地碰了一下,黄子弘凡猛地收回手,却看到蔡程昱略显困惑的表情。
“你很还怕我吗?”蔡程昱露出一个可以说是憨厚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傻乎乎的表情,将乐谱递给他,“我是蔡程昱。”他自我介绍到,却没有说自己是谁,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哎,西风的话,这首歌我也会唱,这是学校的乐谱吧?”
“你听过吗?”黄子弘凡感觉有些紧张,除了音乐老师,他没和别人说过什么关于唱歌的事,况且他也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很熟稔。但他很害怕蔡程昱,一是因为女人对他的敌意,二是因为那双眼里的无机质感,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笑,都带着一种违和感——通通来自于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冷淡的,冷静的,他的亲切带着一种对人类的拙劣模仿。
“我高中是合唱团的。”蔡程昱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手写的歌词,“花少不愁没有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我不记得了,是这样唱的吗?”他的声音是一种形容不出的金属质感,不是说适合重金属音乐,而是像一把淬炼的刀,还得是薄刃的日本刀,他低下头的时候,那种人类的暖意又没有了,他又变回了没有感情的拟态人,只有那把嗓子是实在如裂帛,黄子弘凡的直觉告诉他,蔡程昱下一秒就得要割开什么。
“别唱了!”忽然,一声尖叫声响起,女人猛地冲过来,一把将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扫开,书包连着乐谱被她一起扫落在地,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她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大声喘息着,神经质地将蔡程昱推开,“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滚开,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门铃响了,是间隔均匀的三声,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声戛然而止。黄子弘凡很熟悉这个声音,每次这般声音都是有“客人”来访,女人就会把他赶出去,这个破旧的小房子,只容得下两具肉体,女人几乎是仓促地把钱塞进了蔡程昱的怀里,“你快滚吧,”她又露出了那种不耐烦的表情,“带着这个小崽子一起,现在都先给我滚出去——”
黄子弘凡捡起了那张乐谱和书包,跟在蔡程昱后面出去了。他站在马路边,开始认真思考今天他应该要去哪里,女人至少要忙活到上半夜,他只能下半夜回去睡个囫囵觉,蔡程昱问他:“你有地方去吗?”
“我去我朋友家。”他不大不小地撒了个谎,他不想和蔡程昱再有更多的接触,“那我先走了。”下次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后半句咽了进去。说实话,他觉得蔡程昱和这一整个地方都格格不入,这些肮脏的,破旧的老房子,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将一切光鲜亮丽都给咬碎吞咽。他有些紧张的抓紧手头上的乐谱,蔡程昱看了看他,黄子弘凡想他应该是看穿了他的,但是成年人的宽容是很宽泛的,他只是点了点头:“下次再见,我可以教你唱歌。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黄子,是叫这个吗?”
“黄子弘凡,黄是黄色的黄,子是儿子的子,弘就是那个,恢弘的弘,凡是平凡的凡,压一下前面的那个弘。”他认认真真的比划着,仿佛蔡程昱不识字般,在他的手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呢,你的名字怎么写。”
“程昱。”蔡程昱听到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行程的程,昱耀的昱。”
这听起来是个好名字,不是吗?
02
从此以后,黄子弘凡就经常见到蔡程昱。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放学回家的时候,蔡程昱来的时候,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以往很不同,这很好区别,首先门就不会锁着。女人不会再打骂他,而是靠在窗边抽烟,她像是变成了一个个高高悬浮的符号。而蔡程昱坐在饭桌的另一端,翻看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个时候,黄子弘凡会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他的小腿高高荡起,又落下,每一下都会带起很轻的风,吹过蔡程昱的裤尾。有的时候他只要一用力就可以踢到蔡程昱的膝盖,可是他不理会他,他就像个屋子里的摆设。有的时候女人会出门,但是蔡程昱也不会走,他来寻找的仿佛只是这一个房子,而不是女人,这时候他会教黄子弘凡唱歌——虽然他很多时候教的毫无章法,但他的声音够好听,他就是一把上好的钢琴,缺乏的只是一个伟大的演奏者。
黄子弘凡也曾经猜过蔡程昱的职业,老师,歌手,但警察这个选项显得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他的学校旁边隔着两条街就是警察局,正好在他回家的路上,素日里他喜欢躲着那个地方——源于一种羞涩,但是这一天,他意外地看到蔡程昱从里面走出来,旁边是一个长发的女孩。
出于好奇心,他跟了上去,完全没有考虑他这点儿玩闹的跟踪技巧在警察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蔡程昱和女孩先是去了甜品店,买了两个甜筒在街上走着,最后在一片天幕下停驻。黄子弘凡离得太远了,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够悄悄靠近。很不巧,他只捕捉到了蔡程昱最后一句无情的话:“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多么无情的男人!中学生不禁发出了一声喟叹,就连小孩子都要比蔡程昱懂女孩的心。这般直接的拒绝令他这个听众都不忍心听下去了。他在内心默默吐槽着,果然,女孩的眼眶迅速地变红,她猛地一跺脚,狠狠地捶了蔡程昱一下——幸好,没有一巴掌打过去。小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闹剧。
“黄子弘凡,看够了吗?”等到女孩跑远了,蔡程昱才转过身,直接就看向黄子弘凡藏身的角落,他看自己藏不出住了,吐了吐舌直接走了出来,没有任何一点儿跟踪的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么生硬地拒绝他?”黄子弘凡在他身边走着,今天蔡程昱不去他家,但是他不在意。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外面游荡到晚上才回去,不然也会被女人赶回去。蔡程昱给他买了个巧克力雪糕,黄子弘凡对这种大人对小孩的宽容很满意,他也不吝啬用自己小孩的身份去获得一些理所应当的报酬。
“很生硬吗?”蔡程昱问,“我倒是没什么的。”
“光是你对她的态度就很没礼貌,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吗?”黄子弘凡开始为女孩忿忿不平,蔡程昱的态度实在是令人火大,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像一个设定好的应付他的程序,从来不像一个真实的人。
教我错对吗?蔡程昱想了想,小的时候也有人告诉他,这是对的,这是错的。他母亲和他说,打人是错的,有事要找警察,这才是对的。可是到最后,他如今肩膀上这个职业也没有救他一命。在母亲被男人用酒瓶打破头的时候,他听她的话去找警察,可是警察对他说,这是家事,不归他们管。直到有一天,他母亲用刀将他父亲的头颅砍了下来,鲜血溅了他一脸,母亲摸着他的脸说,你看,这才是对的。从此以后他再没见过她,直到他离开孤儿院,按照她的愿望成为了警察,他也没能告诉母亲,其实他原来打算和她一样唱歌的。这个世界和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膜,透明的,看不清的,但是他伸出手,碰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
“我有人格解体障碍。”蔡程昱说,他的表情很诚实,仿佛在讨论一篇学术论文。黄子弘凡有些困惑地歪过头,他一下子没听懂这个名词,“几乎在每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和世界是分离的。我没有情感,没有办法处理任何的关系,感情,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隔着一层玻璃一般生活。我没有办法将你们当做真实的人,所以也没有办法产生真实的情感。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去模仿他人,去模仿他们是怎么通过情感去处理一切的,模仿他们对于世界常识的判断。但我的认知里,并没有委婉拒绝女生这一步。”
“怪不得我一开始很害怕你。”黄子弘凡叹了一口气,他用一种常人看向病人的怜悯眼神看着蔡程昱,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你大部分时候就像个拟态人,太像人类了,但又不是完美拟合,你就像一个写好了代码的机器人,但是我又完全看不出你有什么问题。”
“是吗。”蔡程昱对他的回答也没有太大反应,这是他第一次去给人介绍自己的心理疾病,即便这只是医生对他的诊断,他自己对此没有一点儿袒露秘密的兴奋感。“那么,怎么样才能变得更像人呢?”
“首先……”黄子弘凡挑了挑眉,“要先学会笑吧?”
他们在周末一起离开家,蔡程昱和女人说他带黄子弘凡出去,她只是恹恹地应答了一声,她只不过是一句腐烂的骨血。天下了不小的雨,黄子弘凡回过头,在那一瞬间,他有种他走出了那条破旧的小巷的错觉,就好像逃离了一个晦暗的世界。即使只是暂时的,天空离开了庞杂的旧电缆,变成了雨天暗淡的深蓝色。他们俩都没有带伞,蔡程昱去便利店里只买了一把伞,一把透明的伞,雨水在上面打出荡漾的波纹。他和黄子弘凡便紧紧挨在一起,十几岁的少年正在抽条,比蔡程昱矮不了多少,但是他远比蔡程昱要纤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搂在怀里。他的骨架,他的四肢,他的身体都是纤弱的,渺小的,只有那双灵动的眼睛,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大得惊人。
蔡程昱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黄子弘凡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他的眼神发着亮,蔡程昱不由自主地被他带着走。他们往地下里走,钻进了地铁里,城市里人来人往,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兄弟一般手牵着手,数着一个个站名。庞大的地下铁驶向越来越远的深渊,人也越走越少,渐渐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直到地铁广播响起,这是倒数第二站,下一个就是终点站,可以换乘到隔壁的城市。地铁在地底下拉出无数的脉络,黄子弘凡在这一站跳了下去,蔡程昱看了看站名,隐约记得这是一个景点。
他没想到黄子弘凡带他来的是一个天文台,这里的夜晚,可以看到最亮的星星。这个城市天气不好,但是今夜刚下完雨,天空清澈如洗,只有漫天繁星零散地铺在黑色的幕布上。
“这里是不是很漂亮?”黄子弘凡熟稔地翻过外墙,“要是你想要看星星的话,你要一大早过来排队。不过我小时候就来过这里,我知道怎么进去。”
“你这样是不对的。”职业操守让蔡程昱下意识地开口,他翻到墙上,想要把黄子弘凡拉出来,“你这是小偷行径,是要被拘留的。”
“别说了,直接滚过来——”他这样叫蔡程昱,很粘腻,他的口音不知道和谁学的,每个字都粘稠得很。蔡程昱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被他拉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这空旷的草地上依旧空无一人。
黄子弘凡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你闭上眼睛。
蔡程昱闭上眼睛,下一秒,他感觉到一点柔软的触感碰到自己的嘴唇上,和自己的同样柔软。那是一个干燥的,浅尝辄止的吻,带着小孩子的僵硬,只在他唇上轻轻地扫了一下。他睁开眼睛,在夜色里,他看不清黄子弘凡的脸,于是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滚烫的,大概是在发红吧。
“你害羞了吗?”蔡程昱直白地问。
“你怎么会这么直接地问啊?”黄子弘凡哀叹,他这时候突然一百分明白那个被蔡程昱拒绝的女孩是什么心情。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够无情的了。
“那你看到我给你的这个惊喜……你有没有什么冲动,我是说,感情上的,或者有什么很想干的事情?你有觉得快乐吗?”
“没有。”蔡程昱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不,是有的。
蔡程昱说:“我想吻你。”
黄子弘凡惊诧地睁大眼睛,下一秒,蔡程昱已经凑过身来,他一把拉过黄子弘凡,吻上了他。他们之间还有点身高差,黄子弘凡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吓得一下子忘记了挣扎,直接僵在他怀中,蔡程昱几乎是笨拙地啃咬着他的嘴唇,他没有接吻过,毫无经验,只能模仿黄子弘凡刚才那个更为拙劣的吻,在他的嘴唇上摩擦,舔舐着。过了好一会儿,蔡程昱放开黄子弘凡,怀里的人看起来已经傻了,一脸怔愣地看着他。
“对不起。”他低着头,露出了一副愧疚的表情。
“你这个道歉,是基于什么?”黄子弘凡很怀疑那双纯黑色的眼睛里有任何关于愧疚的情绪。
“因为你的面部很僵硬,一般来说,负面情绪才会有这样的肌肉走向。所以我判断要是我的行为导致了你有负面情绪,那么我学会的处理方法就是道歉。”蔡程昱几乎是平淡地说道,他完全不明白黄子弘凡越睁越大的眼睛代表了什么,但他敏锐地注意到黄子弘凡的手狠狠地陷进衣服里,“……你又生气了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我就是个傻子。”黄子弘凡换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脸,他狠狠地踩了一脚蔡程昱,可是这个人连生气也不会。
“现在我好像感觉到什么是笑和快乐了……是接吻吗?”蔡程昱扯动了一下嘴角,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里面也是滚烫的血液在流淌着,他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和人类都一模一样,只有他自己,在这个身体里的自己,是一个例外。“那接下来,我要学会什么?”
“然后,”黄子弘凡眨了眨眼睛,“要学会哭吧?”
03
黄子弘凡很讨厌每个月的五号,因为“那个人”会来。
那个人是女人介绍来的朋友,他和黄子弘凡见过很多次。他是个国企员工,长着一张每天会在地铁里见到但却也不会记得的,普通的脸。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小孩子在读书,妻子结婚多年,在他人眼里他也算是个普通人。但他唯一和常人不同的是,他一个月会来一次女人家,不是见女人,而是见黄子弘凡。
女人通常在这天去打发他洗个澡,然后穿上格子衫和条纹短裙,小的时候女人还让他留过一段时间的长发,但他升上初中就自己减掉了。但那个人不介意,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拜访,伛偻着身体,他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生厌的、畏畏缩缩的气息,至少,黄子弘凡很讨厌他。他们很多时候不做什么,只是坐在一起,黄子弘凡有时候会无聊地荡着两条细长的腿,他对这一切很释然,而男人坐在他旁边,他们有时候会说话,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男人粗重地喘息着,对着他打手枪。他有时候会伸出手去摸他的小腿,大腿,那就像一条蛇一般,滑腻腻地在他皮肤上游走着,抚摸上他青涩的脸,又或者是他纤细的手腕,他有时候会掀起那条薄薄的裙子,把手伸进他大腿间,黄子弘凡大部分时候都是放空的状态,除了有时候男人会有些过分地触碰到他的某些敏感带,那他会伸出手去推他。这个胆怯胆小的男人就会发出惊讶的喘息,从他身边退下。他大概是久居职场,实在是太习惯于卑躬屈膝,连一个漂亮孩子做出的反抗都能将他吓倒。
他没有告诉男人自己完整的名字,女人也不会管这种无聊的闲事,于是男人便一意孤行地叫他元元,他也不应答,任由他叫。
本来这一天会和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样的,他细心地将裙子的褶皱拉平,然后赤裸着腿在饭桌上看他的乐谱。那个男人和平时一样来访,他进门的时候永远都是鬼鬼祟祟的,害怕被人看到,女人提早三十分钟出去了,房间里只有黄子弘凡一个人,他低着头,翻着书,没什么表情。男人在他旁边唯唯诺诺地坐下,看着他用手撑着头,纤细的腿交叉着。他已经开始长大的,喉咙不再平整,骨节不再纤细,身体上会有稀疏的毛发,但是女人总勒令他在这一天把自己收拾干净,现在的他又回到了从前的他的身体里,柔滑的,平静的, 顺从的。
“今天在看什么书呢?”男人的声音粗哑,很难听,黄子弘凡很讨厌这把声音,但他耐着性子回答:“是乐谱。”他可以感觉到男人的手搂在他肩膀上,第一次,让他有想要躲藏的恐惧感。他僵硬着翻过下一页,手臂弯曲着,骨节处透露出一点彷徨的红,就像是一颗圆润的苹果。男人不再问那些仿佛例行公事的无用言语,他将手伸进裙子里,抚摸着,黄子弘凡有些僵硬地想要夹紧腿,但是这样更奇怪,像是某种对于性爱拙劣的模仿,男人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也不回头去看,他怕下一秒,他就要因为这个人呕吐出来。
“元元……元元……”男人凑近了他,几乎是贪婪地抚摸他的小臂,黄子弘凡歪过头避开他,他闻到了令人难受的酒味。真是可笑的男人,连嫖娼都要去喝酒壮胆。
“你们在干什么?”在蔡程昱的声音响起来时,黄子弘凡都以为是一个幻觉,身边的男人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嘶吼,怪叫一声,黄子弘凡感觉到奇怪的液体溅了他一腿。男人几乎是仓促地提起裤子,连皮带都来不及系,就从敞开的门里冲了出去。蔡程昱侧开身给他让出了一点空位,让这位瘦小的中年男人可以从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他定定地看着黄子弘凡:“你们看起来像是在接吻。”
“没有。”黄子弘凡忽然觉得有些累,他有一些想哭,但是在蔡程昱面前似乎并没什么用处,他现在第二想的就是去泡个热水澡,无论是这条裙子,还是腿上难闻的液体,都让他整个人很难受。
他把蔡程昱关在浴室门外,开始放热水。首先,他把女人给他的这套衣裙给叠好了,幸好没有弄脏,不然回来她又要骂他。简单冲洗之后,热水也放好了,他将自己也放了进去,过热的水直接蔓到他的胸口,这个浴缸太小了,他没办法将腿伸直,只能抱成一团,将脸埋进水里,这个像是胚胎的姿势让他觉得很安全。
等他洗完澡,蔡程昱还在外面。今天因为他的打扰,结束得比以往都还要早,女人还没有回来,黄子弘凡将毛巾披在肩上。蔡程昱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面散乱地摆着那几张乐谱。
蔡程昱问他:“你为什么不打他?”
黄子弘凡说:“因为那是她带来的,是她将我带大的。她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什么。”
蔡程昱皱了皱眉,他伸出手,黄子弘凡看到他手背上有一点破损,蔡程昱皮肤很白,更显得这一点红触目惊心。
“以后不会有人来了。”他轻轻地说道。
黄子弘凡愣住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从医药箱里拿出紫药水,给他随便涂了一下。这是个小伤,不应付也能好的。蔡程昱问他:“你今天想和我走吗?”
“不行,不行。”黄子弘凡低着头处理着那点小伤口,“她要回来了,我还要给她做饭。”
04
黄子弘凡最近这几天总是觉得不对劲,他的眼皮总是在跳,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东西即将来临。但一切都很平常,上学,乐谱,女人每天抽烟,还有偶尔来访的蔡程昱。要是说有什么不用的话,大概是蔡程昱来访地更加频繁,他总是会在房间里和女人待很久,但是黄子弘凡不太觉得蔡程昱是她的客人。但每一次,他也总会留下数额不小的钞票给她,渐渐的,她也不再歇斯底里地拒绝,而是沉默地接受。似乎一切都在往一种正常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一个晚上,他和往常一般很晚才回到家,看到蔡程昱坐在饭桌上。
“你今天来的好晚。”黄子弘凡站在门口对蔡程昱,女人在房间里,他看到了她的高跟鞋,没看到她的拖鞋。他不知道现在是该先离开还是踏入家门。
“进来吧。”蔡程昱朝他招招手,“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在这里睡。”
那种令人难受的不对劲又涌了上来,他看了看蔡程昱,又看了看女人,试图找出一点违和感。但是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常,平凡,诡异的平静。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蔡程昱坐在那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些星星,亲吻,还有保护,他又变回了一棵一成不变的植物。女人在房间里似乎翻找着什么,发出沉重的响声,黄子弘凡心不在焉地在课本上画了好几个圈圈,他在想他今天早上同桌在看的那一本言情小说,他撑着脸,语文命题作文问他,爱是什么,有人说是快乐,有人说是悲伤,他下笔写道,爱是恐怖。
半夜,蔡程昱在黑暗中坐了起来,黄子弘凡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有一张稚嫩的脸,和年轻纤长的四肢,像是流动的巧克力一般甜蜜。他的未来还有很长,一切可能性都在那具鲜艳的肉体里蓬勃生长的,连带着跳动的血管。就算在睡觉,他的眼球也在不安分地滚动着,带着鲜艳的鲜活。蔡程昱俯下身子,他摸了摸他的脸,滚烫的,流动的血液。小刀在他脖颈边很留恋地划动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女人在黑暗中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很困,她也不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这房子空无一物,要是小偷的话逛完一圈就会自己走了,哦,说不定还会骂她一句没钱的臭婊子。但是那脚步声沉稳地走到自己床边,然后停下。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像是卸下重担的最后一声叹息,又像是人死前的最后一把浊气,她听到来人说:“妈妈,对不起。”
女人想说没关系,因为这是她的小孩这辈子唯一一次叫她妈妈,蔡程昱小时候就不怎么爱说话,那个时候她还年少,穿着艳俗的红色裙子在街头巷尾卖笑,没时间教他说话。他就是个讨人厌的累赘,连捡回来的黄子弘凡都学会叫她妈妈了,但从心底里,她还是想听自己的亲生孩子叫一声自己妈妈的。所以蔡程昱说要来住的时候她很高兴,她以为自己终于修复了这条被剪断的脐带。但是她再也没说出口,她的喉咙被一把切断,精准,稳定,完全符合警察的头衔,连杀人都要镇定无比。她费力地想睁开眼睛,去看她的孩子,在一片模糊和她自己嘶哑的喘息中,他亲手切断了他与世界最后的联系,用一把小刀完结了一个女人的生命,切下了他生命中的一个瘤,里面滚烫,发脓,盛满了泪与血,和幼时的他所有的痛楚。他哭泣着,低下头,吻着女人的手,血溅了他的一身,他哭着说,妈妈,我不能没有他,我这辈子从没从你这里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想要他。
蔡程昱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将手放在了她初生子的额头上,那样温暖的液体在她指尖泊泊流淌着,她好容易就和着鲜血原谅了他,当年她也不是有意扔下他一个人,只不过是她要逃,总不能带这么大一个累赘。现在这个累赘重新出现,越来越大,最后将她整个人压碎,折断,这就是代价。她点了点蔡程昱的头,被割破的喉咙说不出话,那轻轻的一点却好像直接戳碎了那一张透明的薄膜,二十年后,蔡程昱世界在这零点零点秒重新变得清晰无比,她看到他跪在地上开始流泪,这一次,不像是以往那般模仿人类的悲伤,而是嘶声裂肺的大哭。
女人的身体依旧保持着临死前的温热,滚烫的血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到她床底下,她的地下,在发黄脆弱的乐谱上洇出了一轮玫瑰,她曾经也曾站在舞台上尽情歌唱着,但这世界上她歌唱过的唯一痕迹就是她的孩子,现在,她和她的遗产要一起消失了。她找出来这些乐谱应该花了很长时间,这可能是她送给黄子弘凡的礼物,但是也没有人知道了。黄子弘凡站在门口,他想,原来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血流出来。蔡程昱醒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但他不知道蔡程昱要干什么。他终于知道蔡程昱和这个收养自己的女人是什么关系,他早该明白,相似的嗓音,苍白的肌肤,还有那双冰冷的眼睛。
蔡程昱回过头来,他脸上满是泪水,他问黄子弘凡:“现在我像个人了吗?”
“我听说母亲死的时候,人都是会哭的,你看,你也一样。我是不是学会哭了?”蔡程昱伸出手,摸了摸黄子弘凡的脸,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的一片温热不是滚烫的血,而是滚烫的泪。蔡程昱的笑容越来越扭曲,他抱着头,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叫,然后又重新跪在他面前,像是小孩子一般涕泗横流地对他微笑着,仿佛得到了终于渴望的礼物。
“现在我可以再吻吻你了。”蔡程昱紧紧抱住黄子弘凡,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溅满了鲜血,但是他们都不怕脏。在一片腥甜中,他们接吻了,黄子弘凡仿佛看到一株巨大的猪笼草,那般无害地、静静地伫立在那儿,高大得遮天蔽日,在他触碰到的某一个瞬间张开叶子,将他完完整整地淹死在里面,他没有办法呼吸,也看不到阳光,只有一株植物和他一起缓缓下沉,沉到粘稠腥甜的液体里。他想要对它说话,但是植物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听人说话,它只是闷闷地将他拉扯到自己的身体里,搅碎,于是最后的最后,他闭上眼睛,沉了下去。
猪笼草投下巨大的阴影,他在那片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他和蔡程昱都已经赤身裸体。他们紧紧贴着对方,炙热的东西横在他的双腿中间,缓缓逼近,蔡程昱从他眉心开始往下吻,鼻梁,嘴唇,喉结,胸部,他的第二性征还没怎么发育,也永远不会发育,他感觉到害怕,两条腿恐惧的收拢着,夹着中间的巨大野兽,蔡程昱就这么闯进他身体里,狂热的,迷茫的,仿佛只有他的身体是唯一的那一条路,他想要大声喊叫,从嘴里吐出来的却只是破碎不堪的呻吟,好了,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女人有那样一把松了弦的嗓音了。
蔡程昱亲吻着他的眼泪,带着血的味道。黄子弘凡有着两条少年的纤长的腿,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张凌乱的饭桌下,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短裤下这双苍白无力的腿,软弱的。现在它们试图收拢,无力地驱赶他,蔡程昱却只是挺身,再往他身体里送了一下,饱胀的阴茎在黄子弘凡体内横冲直撞,被用力地顶到深处。他不堪重负般弯起腰,如同窗外的弯月般饱满的曲线,连带着那张潮红的脸。蔡程昱呼吸一窒,他侧过头,下巴在圆润的膝盖处滑动着,他的胡子长得很快,可能现在已经有微微的刺痛了,但他只是留恋地将脸靠在他的双腿间,那张潮红的脸,无力的身体,还有迎接着自己的地方,他终于得到了生而为人的礼物。那些情感从他阴茎里溢出来,最后留在少年的身体里,这辈子他别无选择,只能和他永远搂在一起。
黄子弘凡在黑暗中伸出手,他用指尖抵住了蔡程昱的喉结,他吻过这里,这里微微凸起,说话的时候会滚动,第二性征在他身上蓬勃生长着,这里面埋了一架世界上最好的钢琴。现在他要弹响他了,他和蔡程昱说,你叫叫我,蔡蔡,你叫叫我。
蔡程昱感觉到他的小孩又流泪了,一滴,一滴,像是破碎的珍珠打在他的身上。他叹了口气,带着浑身的血腥味,亲了亲他的脸,叫他元元。好疼痛的名字,又好动听,比任何一个人叫的都要动听。蔡程昱问,你哭了,这就是爱吗?
人生来就是要消耗。他前半生伪装成一个常人,作为一个正义的人民警察,抱着一颗假装跳动的心,而黄子弘凡则是他和世界唯一的桥,他们一同蠢蠢欲动,一同焦躁,一同忧郁,最后一同被纸包裹着沸腾,烧成一地的灰。
黄子弘凡终于不哭了,他伏在蔡程昱怀里沉沉睡去,像是一只柔软的小动物。蔡程昱忽然也觉得有些困,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职业敏感性,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忽远忽近的警笛声。可能是他这辈子和这个声音打交道太久了,年少的时候,他希望警察来救走自己,长大的时候,他却也没有用这个声音救上多少人。
蔡程昱在想,妈妈小时候也曾经有过温柔的一面,她穿着漂亮的红色裙子,那时候她还没有被生活割破了嗓子,她教他唱西风的话,花少不愁没有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她在蔡程昱的生命中由生至死都是一身漂亮的红,这样不好吗,从生到死她都奉献了一场完美的演出。
他还在想,明天醒来了,他可以和黄子弘凡一起坐地铁出去,这一次,他们可以离开这个城市了,但是他还想去那个郊区的天文台看一下。这一次,是他先低下头,亲吻黄子弘凡。
掉在门外的手机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