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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建东走的时候天气难得放晴,阴雨连绵的半个月去不复返,一连三日都异常明媚。沈星站在光里迎着宾客,弯腰接受此起彼伏的节哀顺变。他心想天不如人意这词是真该拿来修饰晴天,歹说也快要晒晕过去。
沈星已经很多年没中暑过了,从达班回国后,他纠结几天还是去警局自了首。审讯的警官姓陈,粗眉怒目大方脸,警衔很高,是沈建东的故友。二十平米的审讯室只有三把铁质椅子和一张长条桌,陈警官正对着墙壁上的闹钟,听沈星讲了快半个点的三边坡经历。交代结束后,他又严谨地追问是否有证据能证明这些话的真实性。沈星自然是有备而来,起身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递了过去。他礼貌地哈腰,陈警官,这我在三边坡运货时的笔记本,上边记得可清楚了,货物数量啊种类啊时间什么的都有,那后边就是接头人。
陈警官翻开第一页,眉头皱了皱,将本子翻转后推了回去。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一堆简单的符号,问沈星具体的含义。沈星凑上前去,看见他初到棕林后但拓操着浓重的口音,一字一句教过的勃磨语。圆圈里划上叉是方便面,可乐是两个方块,方块上加两道杠杠是卫生纸。比起那些冗杂的外语,沈星记忆里清晰一些的反而是但拓蹩脚的中文。
离开三边坡的那晚,沈星决心要忘记这里的一切,回去洗心革面,从头做人。他不曾向任何人告别过,告别是挽留的伪像,真正想走的人根本就不需要。沈星以为足够决绝,连自己都被蒙骗的时候,但拓就这样钻了空子,重新回到他的脑海。
在达班站稳脚后他们都变了些,沈星开始心硬,但拓却心软起来。沈星渐渐习惯了三边坡的血迹和凶残,毕竟他有他的后路。只要转过身,达班依旧兄友弟恭,猜叔稳坐堂中,永远拥有收底的能力。他也可以不转身,因为但拓就在一边保驾护航。
沈星起初是不敢这样肖想的,只不过他有一颗比但拓沉重的心,自然也会步步高走,夺得猜叔的器重。但拓对此反而高兴,拍着沈星的后背笑着重复,厉害的噻,厉害的噻。换作别人或许会带有讽刺,可但拓不会。后来有次他们彻夜长谈,酒瓶倒了一地,沈星醉醺醺地提及身份的递升,问但拓会不会难受。
但拓酒量更胜一筹,伸手去扶歪歪倒倒的沈星,而后一字一顿地答,不会啊,你是我兄弟嘛。
沈星摇头,不对不对,咱们非亲非故,俩国家的人,你该讨厌我才对。
但拓嘿嘿笑出声来,他说沈星,你喝醉了。
废话,沈星盯着他,突然认真起来,哥,说句真心话,我感谢你,救我那么多回呢,是吧。
但拓捞起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几口喝净,倾身去对沈星眯离的眼睛,好,我也说真心话,其实我看你,就像是看到以前的我。他嘴角上扬,又补充道,现在你比我好,就好,特别好。
二十不到的沈星天真地以为世界会和但拓一样好心,他把人生一分为三,一份要还舅舅,一份要还达班,一份留给自己。但拓问,我在哪啊。沈星捶着胸说,在这呢,你和猜叔都在这。但拓学着他也捶着胸口说,你也在这,就你一个,只有你一个。沈星不解,那猜叔被你放哪儿呢。但拓就伸手去指庭中逗着孔雀的猜叔说,猜叔在那,我装不下他,也不配装。
但拓的好实在浅白,哪怕经年累月也不会褪色。沈星突然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起来,快要喘不上气。陈警官在一边关切地问,没事吧,需要医生吗。沈星摆摆手,猛猛吸了一口长气,胸腔压扁又弹回,他吸了吸鼻子,然后一五一十地转告给陈警官,圆圈里一个叉代表方便面,吕字是可乐,占字是面巾纸。
问话持续了许多天,沈星把故事说得快要榨干最后一滴情分。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稍有不慎就陷入警官提前设好的陷阱,余下的就只有更艰难地辩解。沈星讲到口干舌燥,甚至听到重复的字眼都会反胃。他吐舌,钦佩起初次教他勃磨语的但拓,那是怎样的不厌其烦,才能够经受住反复的质问与折磨。
没过多久陈警官又来找沈星,把他带到走廊,委婉地表示已经立案,只是迫于无奈需要先转移到看守所,也是为了人身安全。
沈星对此倒没大的反应,来之前他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坚信自己在三边坡一顿摸爬滚打后,已经具备着顽强的意志。可惜意志坍塌在进去前的体检里。
医生掀开他的上衣,指着腹部的那道伤疤问,这是怎么来的。
沈星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那个长久的故事现在足以倒背如流,只是一些短暂的细节流失在记忆的盲区,现在唯独这道疤硬要当中流砥柱,不肯流逝。
源头在哪里,沈星无助地回望,涉过时间的洪流,他终于找到那间竹屋,但拓伏在身上,彼时宽厚的手掌并未落在肩上,而在脖颈。昂吞畏缩在门口,紧张地看着濒死的沈星伸出手指向自己。猜叔接过匕首,利落地刺向沈星,堵住了两个人的嘴。
为了制止失控的但拓,猜叔抢先夺走沈星的发言权。所以这疤,是为但拓。沈星苦笑起来,不知觉地叹了口气,回神告诉医生,这是我一朋友留下的旧物。
医生闻声撇了撇嘴,话还挺文雅的嘛,其实是干架挂的彩吧。
不是不是,真不是。沈星解释不清,只是重复道,这真是他留给我的。
和三边坡的风云骤变截然相反,看守所的日子非常平寂,好在陈警官有和狱长打过招呼,是以沈星的生活也算惬意。不过没多久,他开始发觉出枯燥,只能同狱友一遍遍聊起过往。那些经历一样枯燥,无外乎为钱、为情、为钱又为情。每个人都在拼命粉饰自己的野心,来换一点稀贵的尊严。但沈星并无所谓,人们问他为何肆无忌惮,他也只是如实回答,在三边坡见多了,就不奇怪了。
大家就大笑起来,说你看起来这样懦弱,怎么可能在三边坡混如此长久。
沈星无言以对,因为他们说的对,他能活下去一凭运气,二因但拓。就像他能逃出来,也是一凭运气,二因但拓。
蒙受创伤的人大都会回避经过,沈星也同样抗拒回忆逃离三边坡的那一夜。陈警官曾经宽慰他,说没关系,说出来就会走出来,走出来就好起来了。沈星不好意思反驳,因为他走不出来,不想走出来,也不能走出来。身子走出来了,有半颗心也留在那了。
在三边坡最后的日子很不舒心,毒品与暴力避无可避,猜叔棱镜一般的面庞被沈星看了个七七八八,往日温馨的达班开始暴露出裂缝,像即将报废的钨丝灯泡,闪烁不定。
太多事压在沈星的身上,连但拓都有所察觉,他担忧地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沈星说原来如此,原来我需要家。
但拓说,我是说你的国家,你那个讲的是小家嘛,我们不算你的家不。
沈星说,不,我就是在说我的国家。他停顿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和盘托出,他说拓子哥,中国才是我的家。
但拓说我知道,可你在这和在那没区别嘛。
沈星说有区别,在那里我不用担心随时会死,当然在那里也没有你。
但拓急了,愣直站起来,俯身压向沈星,我在啊,我不会让你死的。
沈星笑了起来,可是拓子哥,你也会死啊。
但拓伸出手想要去摇他,又收了回来,尴尬地插在腰间。他重重叹了口气,沈星,不是我不放你走,是你已经走不了了。
沈星也是后来回国才意识到,那时如日中天的自己已经不再是猜叔眼里畏手畏脚的中国人。也是后来,他才明白恨与爱是可以并存的,猜叔对他是这样,他对三边坡是这样,三边坡对每个人都如此。但那时的沈星只是义愤填膺地想要摆脱束缚,回到那个因离开太久反而显得可亲的祖国。他设计逃脱,却撞上计划之外的但拓。
但拓还拿着那把枪,枪口依旧对准沈星,就像沈星刚刚踏足三边坡,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晓,而但拓另一只手高举他的护照,怒道你就是沈星。
这太不公平了,沈星心想,为什么我要被流放到天秤的一隅,而凭借蛮力取胜的人可以欣然履行自己定义的规则。现在沈星却站在追夫河岸,河面漂浮着青绿色的泡沫,一如苏苏手下的刺青。这样类比有辱苏苏了,沈星无奈地承认自己是个绝望的文盲,此时此刻无法凭借任何道理劝服但拓放自己远走。
沈星。
但拓说出他的名字,也是他们最初的对话。貌巴隔着手机艰难地念出那一长串的拼音,但拓在另一边重温简朴的姓名,沈、星。他说得短促,这边的沈星却因暴露而大呼小叫,一并断送貌巴的性命。
一条性命换一个姓名,这是但拓人生中最沉重的一比交易。佛祖高高在上,留给他一线情缘。现在线头又回到他的手中,被拴住的那个人愣神站在对面,只等他一声号令。
沈星,他又唤了一声,终于得到对方的回应。沈星话多又碎,啰里啰嗦地好生相求,让但拓看在昔日兄弟份上网开一面。
沈星,但拓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说,我这次让你走,你还回来不。
沈星,沈星!
沈星睁开眼,看见一脸焦急的陈警官。旁边围来一众宾客,作衬的花圈把他带回了葬礼。陈警官拍了拍他的脸,问,这是晒中暑了吗。
诶。沈星应了声,用力站起身来,立马鞠躬致歉,说照顾不周,又说我这样没耽误流程吧。
没耽误,陈警官看他确实无碍后松了一口气,今天太热了,减减流程,往公墓绕一圈咱就走吧。
沈星说好,听您的。
一切结束后沈星找到陈警官,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顿饭,感激今天的帮忙。陈警官挠了挠头,推脱不下就上了沈星的车。他们已经有几年不见,案子告破后沈星被免除刑事处罚,无罪释放。那天陈警官就在看守所的大门口等着,提醒他起诉的日子里不要走动,时刻保持联系。一切尘埃落定后,就没有再联络的必要了。直到沈建东去世,陈警官作为他的生前好友专程前来悼念。
沈星感谢的话还没开口,就先被陈警官给打断,他指着反光镜好奇道,你还信佛啊,在这挂串佛珠。
沈星闻声望去,看到那串经久已衰的佛珠安然挂着,鸽血红倒转几家手心,可它还静静地待在那里,偶尔随着刹车抖动几番,多数时间只是摆在那里,看着沈星。
沈星说,不是,是我一朋友留下的旧物。
陈警官打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招啊,看守所体检的时候那医生就跟我打小报告,说你小子嘴跟弹簧似的,正的都能说成反的。这也朋友留的那也朋友留的,你这多少朋友啊。
沈星说,没有,就他一个,只有他一个。
他想起逃离那夜,慌慌张张收拾好行装。蹑手蹑脚地刚上车,就一眼看到但拓为自己求的这串佛珠。沈星一咬牙,决定带它一起走。他伸手取下,来不及塞包里了,干脆往脖子上一戴。也是在追夫河岸边对峙的那刻,但拓背对月光看见了他脖颈处这串熟悉的佛珠,于是放下手中的枪开口说,你走吧,回家。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