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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呢靓仔系边个?你姘头?”
张少祖在心里暗叫不妙,多年不上一线、做卧底更是久远记忆了的他在做卧底最重要的原则之一上疏忽了——卧底要把身上所有跟自己真实身份有关的东西都换掉,大到公寓汽车,小到皮夹里重要之人的相片。
但既然已经被看到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不能有任何犹疑。他勉强地笑笑,说:“我仔。”平日里他对王九的态度本就比较冷淡,这样回应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不过,如此简单的回答很显然没能满足王九的好奇心,他一把夺过张少祖的皮夹,将其凑到自己眼前,细细打量里面放着的那张相片。“看不出你有这么靓的仔啊,天哥——发型也靓,你给他做的?”
张少祖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来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虽然这种时候说谎很容易后患无穷,但如果说实话又不符合他的卧底身份,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半虚半实的答案:“有空就给他做做,没空就让他自己找店做喽。”说罢,他伸手夺回自己的皮夹,放进裤子口袋里。
“怎么不让他来我们店呢!”王九笑嘻嘻地说,“我们有员工亲属折扣的啊,做好了影张相还可以给我们店当广告用。”
“再说吧。”张少祖搪塞道,“走了。”
“喂,我认真的啊。”王九的声音随着玻璃门的闭合被挡在店内,张少祖一边走远一边在脑海里飞速地排筛这起意外可能带来的后果。
确认没人跟着自己之后,张少祖回到了西九龙警署总部。往重案组去的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下属们都向他出声问候,张少祖一一点头回应,只是心烦意乱的他此时大概看起来有些阴沉。不过,他说不好自己到底是因为卧底任务没落实好细节而心烦,还是因为那张照片被潜在杀人犯看到了而心烦。
“张sir,你回来了。”重案组的人在他走进来的第一秒就迎了上来,“警务处——”
那人话还没说完呢,张少祖就远远看到了重案组临时分给他用的办公室中坐着他放在皮夹里的相片上的那个人。
“——FID*来人了。”
如果重案组的成员还是五年前那批人,他们会对张少祖说的就不是“警务处FID来人了”,而是“信一在你办公室等你”。只是如今属于张少祖的办公室挂着总警司的牌子,蓝信一的所属也已经变成了财富情报及调查科。
张少祖没料到他这就会与自己今日与今生最大的烦恼源头碰上,他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直直往办公室走去。
走近些之后,张少祖看清信一正坐在办公室给访客准备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笔。他没好气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说:“你不是说你最近大概会很忙吗,怎么跑来这里了?”
“祖哥哥!”听到来者的声音,信一在转过头来之前脸上就已经挂上了大大的笑容,“我想你了。”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跑来西九龙总部的理由,要是我今天没回来,你难道明天又要借故跑来旷工?”张少祖绕过信一坐着的椅子,眼角余光令他看到后者的视线追着他,脑袋像株向日葵似的随着他转了半圈,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有些无奈。
信一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他冲着桌上的一份文件点了点头,说:“我可是因为正事来的。”
张少祖拿起那份上面标着“机密”的文件夹,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问:“这份文件是给我的,还是给重案组组长的?”
“是给西九龙总警司和FRUITY理发店案的专案组组长的——专案组还没成立,那就先给你看喽。”
张少祖心里一凛。“这案子跟你们FID有什么关系?”
“你看看就知道了。”聊到案件,信一的表情收敛了些,示意张少祖看文件。
张少祖这才打开文件夹,迅速浏览的过程中,他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本来失踪人口调查科那边只是在例行的数据整合排查时发现区内这三年有多名失踪人口最后已知出现过的地方在这家名为FRUITY的理发店所在的街区。初步调查后,锁定到这家老板与三合会活动有联系、曾因暴力伤人蹲过监的理发店,结合早前走访时得到的证词记录显示其中一名失踪人士在失踪前最后去的地方就是这家理发店,失踪人口调查科跟重案组开了个会,得出结论应该开个案。
重案组接过活儿,调出当年的相关档案、派人重新走访相关失踪人口的亲属好友、联系FRUITY理发店所在的大楼管理员要平面图……诸如此类常规操作都做了一遍,没想到这家理发店越调查越有鬼,可是调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案件陷入了瓶颈——一切都是推测和怀疑,连间接证据都没有,搜查令申请不下来哪怕一个角,登门请他们配合调查又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这当口,有人提出派个卧底去近距离观察理发店老板和员工的言行。虽然卧底一般都是O记和缉毒科的事儿,但重案组也不是没有卧底的经验。只是去理发店卧底这一不常见的身份,让西九龙重案组一众精英犯了难——大家都是开得了枪打得了架的罪犯专家,但没人拿得起剃刀玩得起理发剪,就算可以速成但速成出来的水平很可能入不了理发店老板的眼。
每周例会的时候重案组组长向总警司张少祖汇报工作,听到这里的张警司抬了抬眉毛说自己会飞发。重案组组长以为张警司在开玩笑,打了个哈哈之后就继续往下说了,没想到会议结束之后张少祖把他留了下来问要不要他出山去做卧底。重案组组长说这玩笑可开大了,张少祖板着脸答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张少祖并非是坐这个总警司的位置坐得无聊、怀念在一线的时光所以主动请缨——虽然做总警司的确挺无聊的——他是在看到专案组报告里列出的理发店老板的名字后放心不下。于是,在张少祖的坚持下,贵为西九龙总部总警司的他成为了FRUITY理发店失踪案的卧底。安排卧底身份的工作组丝毫不敢怠慢,直接按O记卧底的水准安排了大全套,张少祖因此也已经快一个月没回自己家睡觉了。
这一个月里倒也不是全无进展。张少祖凭着自己的手艺顺利进入FRUITY理发店打工后确认了理发店后面如房屋平面图所示有一片区域是不许除了大老板和王九之外的人进入的,但因为王九每天关店后就住在店里,所以张少祖一直没机会弄清楚里面是什么。除此之外,张少祖的直觉还让他将大老板的这位副手王九锁定为额外的嫌疑人。
当年张少祖还在青天会卧底的时候,他就有听说过大老板的名头,那时的大老板还未继承帮会,身边更没有王九这号人物。张少祖并非是因为王九与大老板经常同进同出所以也对王九有所怀疑,更多的是因为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之中,张少祖对这个总是吊儿郎当没有边界感的发型师的侧写结论是这人很可能是反社会人格,极端缺乏同理心和责任感。还有一点则是大老板虽然有暴力伤人的前科,但那都是在帮派械斗的范围内,凭张少祖对大老板的了解,对方并不是以杀人为乐的人。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失踪的人们并非死于单纯的谋杀,而是器官买卖或人口贩卖的受害者;二是案件的主谋并不是大老板。如今,信一带来的文件让围绕着FRUITY理发店的疑点变得更多了——FID在追查某批来香港买军火的越南人的黑钱流向时跟到了FRUITY理发店。
这也太奇怪了,虽然早些年黑帮在洗钱的时候会用洗衣房夜总会之类的店面做假账洗钱,但这几年大型黑帮都开始使用更低风险的手段了,比如操纵股市、操纵拍卖等等。张少祖相信如果大老板想洗钱的话,肯定不至于蠢到让钱从这个自己挂着名的理发店过。
“我不懂……”
信一摊手。“FID也不懂。我们准备要调查这家理发店的时候发现你们也在调查他们,于是打了个报备就来找你们成立专案组喽。”
“O记会来人吗?”张少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成立专案组就意味着他作为这边的总警司需要多处理很多文件……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但还是喜欢不起来。
“你曾经是O记的大红人,所以上面的意思是从O记派个现在在跟暴力团的人来帮你就好——他们是不是太把你当全能的了啊?”信一的语气中带了些埋怨的意思,“让总警司去卧底就够离谱的了。”
听到这里,张少祖抬眼看了下坐在桌对面的青年。“我跟你说过是我自己提议要去卧底的……你是不是专门跑来跟这个案子的?”
信一的眼神飘了一下,但还是嘴硬道:“只是正巧……再说了,我就不能担心你吗?你好多年不上一线了!”
身为优秀刑警的信一早就与任性无理不沾边了——除非事关张少祖。些许疲惫感从心底袭上,张少祖早年甚至在谈判组呆过,但他似乎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蓝信一。
十五岁的信一叛逆逃学差点去当古惑仔,那时的他心焦烦恼,不知道怎么才能将小孩带回正道;十九岁的信一追着他的脚步入了警局,事事冲在最前面只想早些升到可以跟他一同办案的级别,那时的他担忧不安,天天都在害怕小孩受伤牺牲;二十四岁的信一有勇有谋顺利升为督察,在一次庆功宴后回家吻了在沙发上打盹的他,那时的他表面上装睡心里却早已落荒而逃,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十四年中做错了什么。
他将信一推荐去了总部FID,自己则留在西九龙升了总警司。他希望距离可以消解一些暗涌的情绪,却选择性忽略了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让信一从他们同住了十多年的家中搬出去。
信一的双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而张少祖也习惯了这样。若不是一年前的那个吻,他大概还以为他们的关系仍是单纯的养父子、单纯的上下级、单纯的前后辈。有些时候,张少祖会怀疑那个吻是不是自己的臆想,其实信一从未越过那条线,而有非分之想的其实是他这个身边除了信一之外什么人都没有了的老家伙。
但每当信一因为他而执拗起来,张少祖都会从那双眼睛里读出某些晦涩的情绪,就像现在。张少祖想要反驳,想要拿出长者的权威唬唬年轻人,质问他是不是怀疑自己的实力,但他又想到自己今天早些时候的失误,底气消了一半,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信仔……”
见张少祖不强硬,信一的态度也软了,将自己的姿态字面意义上地放低了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张少祖。“大佬,我相信你宝刀未老,你就当是我怀念跟你一起做事了,可以吗?”
就算张少祖说不好也没用,虽然从职位上来说张少祖比信一高好几阶,但信一已经不是他的直系下属了——还是他自己把人给送走的。而且,张少祖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不乐见信一跑回来要跟他一起在专案组里工作,这分明是个于情于理都该受欢迎的安排才对:多部门合作意味着资源更多人力更精,破案会更容易;与曾经合作默契的下属因为专案组的安排再度有了共事的机会,不仅肯定比与不相熟的其他部门的人共事要顺心,还有机会了解对方部门的近况。
想到这里,张少祖的理智清楚地认识到他没有任何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可以把信一往外推。
“当然可以,我没理由说不。”张少祖如是说。
信一没道理不知道张少祖的首肯与否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似乎直到张少祖首肯的这一刻,他才真的放下心来。年轻的督察笑得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大牙,像只得到承诺今天会带他去公园玩的狗狗。
算了,跑回来就跑回来吧,张少祖想,怪他自己推得不够远。
不过,等到第二天新成立的专案组开会交流情报并商议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张少祖终于又找回了些强硬。
“不行,我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因为张少祖的反对意见来得太迅速也太坚定,整个会议室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坐在桌边的他。张少祖倒是没在意这个,只是阴沉地盯着站在白板边的信一。
“我将王九看到了你的照片这件事报告出来是为了让你多加小心。最坏的情况下,如果你偶然在街上被认出来了要记得恰当应对,而不是让你借此毛遂自荐跟着我去卧底的。”
信一没有被他养父兼上级的话震慑到,他双手叉腰,丝毫没有退让迹象地回答:“王九看到我照片这件事是完全的巧合,他又显示出对我的兴趣,那么此时由我来加入卧底行动有益无害——他们既不容易起疑,又容易被我套话。本来你的卧底行动就有进入瓶颈期,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
张少祖忽然有一种揉自己眉心的冲动。以前信一还跟着他出外勤的时候也没这么不听话过啊……“我有卧底经验,而你不仅是FID的人,还没有涉黑卧底的经验,你不适合。”
“凡事总有第一次。”信一毫不退让,“我去卧底的优势刚刚我有讲过,除此之外我相信我是最适合跟你配合卧底的人。”
张少祖无法反驳这句话。信一看着他长大,他也看着信一长大,他们曾在重案组正式共事过五年。张少祖年轻的时候当然有过其他相熟的搭档,信一殉职的叔叔蓝森就是之一,但若要说信一是在场的人里最熟悉张少祖办案风格的人也是毫不为过的。
张少祖没有立刻回应信一的话,其他人或是知道这两人的复杂关系或是会读空气,都没插话。重案组偌大的公共办公区域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恐怕都听得清。
最后敢于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重案组组长阿鬼,信一还在西九龙总部时最信赖的下属,也颇得张少祖赏识。他看了看信一又看看张少祖,谨慎地开口表达意见:“张sir,信一说得有道理。”
张少祖抬头望进信一的眼睛,他见过那双眼中盛着各种各样的情绪,那双眼总是专注地看着他。他知道此时的信一并没有勉强,也没有任性。信一追赶他追了很多年,追得心无旁骛、拼尽全力,如今的信一有足够的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而他才是那个在任性的人。他不想让信一涉险,不想让信一有一丁点的受伤的可能。
张少祖意识到他的私心已经影响到了办案。叹了口气,他终究是点了头。
Notes:
*FID:Financial Investigations Division财富调查组,隶属于香港警务处刑事及保安处刑事部财富情报及调查科。
作者有话说:
让阿鬼说“张sir,信一说得有道理”的时候我幻视沙僧对唐僧说“师父,大师兄说得有道理”了。
Chapter 2: 02.
Notes:
古生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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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信一拎包理直气壮地走进这个他住了一个月的单身公寓,张少祖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没给你安排公寓吗?”
信一耸耸肩,说:“我们两个凑合住一下就好,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嘛~~”
单身公寓之所以叫单身公寓是有原因的,张少祖看了一眼卧室里那张四分之三床,觉得有些头疼。“信仔,你已经二十六了,无论如何我们两个都不可能再挤在我的床上了。”
“啊?我准备睡沙发呀。”信一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条从家里拿来的毯子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信一的理所当然让张少祖愣了一下,继而开始反思自己脑回路下意识得出的结论。无果。于是张少祖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你的卧底身份是什么?”
信一从他的单肩包里抽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张少祖。“你的儿子,母亲病逝,单亲家庭长大,港大毕业生,在投行做投资管理——他们准备卧底身份准备得好用心啊,这个身份的话就算有人问起我工作相关,以我本身的背景也足以应付。”
张少祖打开文件袋仔细地看起材料来,一边回复:“一般都会尽量做到这个程度,本来卧底的人选就会尽量选有适合的背景的人……你这种情况是特例。”张少祖的语气中多少有点责备的意味,他忍不住。
信一装作完全没听出来的样子笑得没心没肺,让张少祖看得头疼。他翻过一页材料,说:“这些材料你都看过了?全都记住了吗?”
信一点头。张少祖瞥了他一眼,问:“你在港大的导师的名字是?”
“李森。”
“你上司的名字是?”
“林阵安。”
“你进中信里昂几年了?”
“三年,正在考虑跳槽。”
“你的宠物狗的名字是什么?”
信一皱眉,眼珠子左右转了转,继而露出一个过于生动的骄傲表情。“这是陷阱题!我没养狗。”
张少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的文件放到咖啡桌上。“初步过关。但信一,我必须要提醒你,做卧底这件事是非常严肃的,不能当作角色扮演来对待。演戏的时候演错了一步,场记板一打就能重来,但卧底的时候做错了一着,就有可能没命重来了。”
“我知道。”信一的表情严肃下来,“所以我才一定要来。”
张少祖花了几秒钟才领会信一的意思是他担心张少祖在卧底这台过于危险的戏里被迫下场,所以才要登台与他共演。一时间张少祖不知道自己是该气小孩不相信他的能力,还是气小孩想不到他也会担心硬是要挤上台的他。但如果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就又要重复昨天已经来过两次的车轱辘话,两个互不退让的人反复推拉是永远也得不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论的。
于是张少祖轻轻叹了口气,挽起衬衫袖子。“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红衫鱼!”
正往厨房走的张少祖闻言回头瞥了一眼兴致勃勃的信一,开始怀疑信一是不是会变脸,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改换了周身气场。“大少,点菜点得咁明确?我冰箱里也没红衫鱼呀。”
“那就去买喽。来的路上我有看到市场的。”信一笑着走过来拉张少祖的胳膊,“我们一起去。”
张少祖第不知道多少次拿信一没辙,就这样被对方拉出了公寓一起去买菜。
一起买菜对于他们两人而言曾经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儿,但自从信一被调去FID之后,他们就很少有机会了。张少祖出来做卧底的这一个月就更不用说,所以信一表现得有些过于热忱他也不觉得奇怪。
……不,说到底一个已经二十六岁的事业有成男青年还会因为跟自己养父一起去市场买菜而这么兴奋这件事本身不太对吧?
张少祖觉得自己潜意识里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他总会选择放任自流。信一十五岁那一系列事情之后,张少祖就在心里发过誓他不会再强行要求信一按他心目中最为信一好的轨迹发展,他只求信一平安喜乐。
看着站在红衫鱼和桂花鱼之间非常认真地面露难色的信一,张少祖觉得自己的这个心愿应该算是差不多实现了吧。
“大佬,你想吃红衫鱼还是桂花鱼?”
张少祖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不是你说想吃红衫鱼的吗?”
信一苦脸道:“但我看到桂花鱼就想到你做的清蒸桂花鱼有多好吃,突然就难以抉择了!”
“今天吃红衫鱼,明天吃桂花鱼,得唔得?”
“得,得!”信一高兴地点头,立刻示意老板帮他捞起他看中的鱼,张少祖则站在一边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买好鱼之后,张少祖自然地把鱼拎在手里,等着信一说他还想吃什么。信一则非常自然地开始在菜场里边走边看,忽然他回头,问:“大佬,这里的豆制品档喺边度啊?”
张少祖扁唇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信一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你没来买过豆腐吗?”
“冇啊。”张少祖有点无奈地说,“我又不是来这边赋闲的,我平日里的工作大部分都还要做,买菜都是叫外卖的啦。”
信一撇撇嘴。“我就知道当总……反正就是你太忙了!”信一差点顺口讲出张少祖的本职,还好他及时改了口。张少祖愈发觉得自己对信一能否胜任卧底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叹了口气,说:“这是我该做的。”
信一的表情冷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少祖面前,从他手里几乎称得上抢地拿过摊主给他们细细杀好去好鳞和内脏的红衫鱼,自己沿着市场的过道走了下去。张少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跟在信一身后,看着对方赌着气似的在市场里东绕西绕找到豆制品档,买了豆腐,在猪肉档买了点猪肉,让老板剁成肉馅。
看到这里,张少祖知道信一想吃什么了,但奇怪的感觉仍然在他心头萦绕。他看着信一又买了些菜心和少少葱姜蒜辣椒。公寓厨房里其实还有姜蒜,但张少祖觉得现在这个状况他还是放信一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就好。只见信一买好菜之后也不回头看看张少祖还在不在,就径自往外走去。
张少祖快步走到与信一并肩的位置,问:“想吃酿豆腐了?真少见。”
信一没理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对于信一突然冷他这件事,张少祖倒是不气也不恼,他只是莫名又好奇——上一次两人之间这么不自然都是信一十五岁的时候了,但张少祖很清楚如今的信一已经是生理心理都成熟了的青年,不可能再做出当年那种事,他不担心。
回到公寓,信一换鞋的时候都没放下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换好鞋之后径直带着买来的菜往厨房走去。张少祖换好鞋跟着走过去,说:“放在厨房台子上就好。”
信一把塑料袋放在料理台上,回头看着张少祖,终于说了过去半个多小时内的第一句话:“我来做,你出去等着就好。”
张少祖讶异地挑起两边眉毛。“你来做?”
“我来做。”信一的表情还是冷冷的,不像在开玩笑。说罢,他就挽起袖子去清洗食材了。
张少祖看着小孩忙碌起来的背影,莫名其妙的心情不降反增。张少祖虽然不觉得自己这个单身又赶鸭子上架的老豆能获香港最佳父亲奖,但他可以自信地说自从信一被蓝森托付给他,他没有一顿饭是糊弄给信一的,就算忙到没时间做饭,他也会选择相对健康丰富的外卖。
所以信一其实从未下过厨房,也没展现过任何对料理的兴趣,他只很偶尔地逢年过节给张少祖打打下手。那么今天信一怎么突然要掌勺?张少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担心小孩,担心食材,还是担心厨房。
本质上很爱操心的老豆张少祖就这样抱着十成十的担忧在厨房门口来回晃悠,伸着脖子看里面怎么样了,看信一有没有切菜切到手、大蒜去皮有没有去干净、豆腐有没有被捅成对穿、鱼有没有被煎过火……
张少祖如此明显的探头探脑并没有烦到信一的样子。事实上,信一完全忽视了张少祖,一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张少祖能看出来信一不喜欢收拾,做菜过程中用过的菜板和碗碟都堆在一边,不像张少祖那样会顺手清理掉,但除此之外厨房里的信一跟他几乎一模一样,从处理食材的手法,到各种做菜时的习惯,都与张少祖别无二致。
张少祖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过自己在塑造蓝信一这个人的任务中出了多少力。
信一选择当警察这件事当然有他的影响,但两人办案风格其实不太像,加之两人是上下级关系,见习督察信一与彼时的高级督察张少祖本就不应该相像。脱下警服的信一又总是带着点被娇惯着养大的独生子的气质,喜欢扮靓又喜欢玩,也是跟张少祖如今的性格背道而驰。于是张少祖总觉得信一还是小孩,亦觉得信一成长得自由而随性。
但此时这个厨房里沉默着忙前忙后的信一,举手投足都带着他张少祖的影子。张少祖觉得有些恍惚,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信一时对方的模样和倔倔的性子,怎么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好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张少祖回过神来,看到信一已经在把做好的饭菜往餐桌上端了。豉油皇煎红衫鱼、酿豆腐、白灼菜心,每道都做得有模有样,冒着诱人的香气。信一最后给两人盛好饭端出来,放在餐桌的两边。
“哇……”张少祖感叹道,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夸,信一就先开了口。“先吃吧。”
信一的态度已不像一个小时前那样冷,但似乎也不想谈论什么,于是张少祖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来拿起筷子。他先吃了酿豆腐,甫一入口就真诚地夸赞起来:“酿豆腐不错。”
得到张少祖赞美的信一终究是没能继续扮无情,他嘴角微微翘起,说:“我知你喜欢吃酿豆腐。”
张少祖这才明白之前为什么信一会问他市场里哪里买豆腐。信一知道他喜欢吃豆制品,所以默认张少祖在这儿住了一个月肯定已经知道卖豆腐的摊位在哪里。但张少祖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信一会因为他说自己忙所以没去市场买过菜而生气,他忙也不是第一天了,除了他最后一次卧底行动结束后休的那一个月假之外,他自从开始当差就没有不忙过。
虽然这一点没想通,但张少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他总觉得信一是小孩,实际上可能是信一在任他把自己当小孩。任他让信一来决定晚饭吃什么,任他在逛市场的时候拎菜付钱,任他扮演那个做饭照顾人的角色。
于是信一用行动告诉他,他自己早已可以做得很好。
张少祖又何尝觉得信一做不好呢——如果他那么觉得,他又点会将信一送去FID?但他承认自己可能是下意识将身为警察的信一和身为他仔的信一分开来看了。想到这里,张少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对信一道个歉。
“信仔。”
“嗯?”信一立刻放低筷子和饭碗看着他,又像个向日葵似的。
“你是不是有些时候觉得我还把你当细路?对不住。”
信一眨眨眼,似是不太明白张少祖在说什么。张少祖思索了片刻,补充道:“你其实已经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却还像以前一样方方面面地照顾你,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
信一又眨眨眼,然后嗤笑。“大佬,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做的饭比我做的好吃,而且我懒,我可不想天天做饭。”
“那……”那你为什么今天像是不开心,破天荒地一个人操刀做了饭。张少祖没把这个问题说出口,因为他发现自己因为信一的话背后潜藏的意味而放松了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在紧张——信一并不是在表态他不需要张少祖照顾他。
事实上,信一自己也不太确定自己这个傍晚的行为背后的逻辑。
当他听到张少祖说“这是我该做的”的时候,莫名强烈的烦闷席卷了他的胸腔。张少祖总是这样,迟早有一天会过劳死。他有没有想过他的那些工作有多少是他自己揽上身的?他有没有想过很多事情本该是其他人自己处理的?
就像照顾信一这件事。信一很清楚自己早已不需要张少祖给他做饭,提醒他休息,但张少祖的照顾好像是会令人上瘾的。比起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本身,信一贪恋的可能更多地是张少祖的安稳温润。他就这样哪怕成年了也还是不搬出与张少祖的那个家,一年一年地住下来,直到现在这个还与老豆住在一起会教人觉得奇怪的年纪。所以虽然信一顺顺利利地做了晚饭,还被夸了好吃,但张少祖一显露出信一是不是不需要他照顾了的意思他又立刻强调自己还想张少祖做饭给他吃。
真是有够矛盾的……信一自己都拿自己没办法。他想张少祖把他当大人看,但他又想张少祖知道他是他的必需,不能让张少祖觉得他可以搬出去一个人生活。
可能当你喜欢的人同时也是你的上级和前辈,还是你的养父的时候就是会这么复杂吧。
信一其实不需要更多了,他能与张少祖像现在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就很好。信一更年轻的时候曾幻想过与张少祖以相恋的身份在一起生活,并因张少祖对他态度中的细枝末节之处而患得患失,但最近两年他的愿望和忧虑已经变成了张少祖不要因为工作而坏了身体,缩短他们可以相伴生活的年岁。
“嗯,以后我们可以轮流做饭嘛,你觉得怎么样?”
从张少祖的表情可以看出对方还在努力思考为什么他跟信一今天在市场突然就闹得不愉快了,但信一知道就算他实话实说他是因为张少祖那句话而小小地情绪爆发了是不会有什么用的。因为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每次都以他拿张少祖没辙而落败。
张少祖的确是西九龙治安的大功臣。无论是他年轻时卧底青天会三年,将这个长期深扎于油尖旺的三合会组织连根拔起,还是他身为刑事侦缉部的警司带出来一个破案率90%以上的重案组,又或者是他现在身为西九龙副指挥官统筹保护着这个香港最繁华也罪案率最高的地区,都昭示着张少祖举足轻重的身份地位。
但信一不觉得这都是张少祖“该做的”,起码他很确信张少祖不该去卧底!
张少祖是个心怀人民的人,是天生的好警察。这个评价信一小时候就从蓝森叔叔的嘴里听到过,他长大后也真切而由衷地如此觉得。所幸张少祖不曾遇到过超级英雄故事里常有的桥段,被他保护着的人们所不理解乃至攻讦,但信一不觉得这就够了。
他觉得张少祖应该幸福,应该长命百岁。
“好啊,明天给你做清蒸桂花鱼。”
张少祖笑着应承下来,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颇为开心。
信一看着张少祖,再一次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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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贵为警司的张少祖不同,信一开始做卧底之后就不再有其他工作需要做了。第二天张少祖按时出门上班,他则在公寓门口目送张少祖。这感觉还挺奇特的,毕竟上一次他们这样应该是他还在读高中时的寒暑假。
傍晚张少祖下班回来,两人又一起去了市场。这次他们买了昨天让信一走不动道的桂鱼,又买了些虾。回去之后还是张少祖做晚饭,信一在外面无所事事地看电视——不要说他偷懒,他白天的时候有在重新梳理案件,加强记忆卧底背景的!现在是下班时间,就是该休息的。
吃饭的时候,张少祖跟他讲了讲今天工作上发生的事,就像以前那样,不过以前他们聊案件,今天他们聊飞发。
“我去他们那里上工之前,其实店里很少有老年顾客,毕竟那是个价位不低的时尚理发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去了之后,店里就开始出现老年顾客了。今天也有接待两位。”
信一乐了,他觑着张少祖,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哦。”
张少祖花了一会儿才明白信一所指为何,他失笑道:“这把年纪了,谁还在意这个。”
但这不妨碍你靓仔啊,信一在心里默默想到。“那么,我们要塑造出怎样的关系给他们看?”
“自然一些的?我们本就是养父子关系,越自然越不容易穿帮。”
信一起筷给张少祖夹了只白灼虾,笑道:“像这样父慈子孝的?——我在想,如果我们装作不太合拍是否会更有利于调查。”
“怎么说?”张少祖也被那只虾逗乐了,他们之间已经太多年没有这样的互动,“他们已经知道我的皮夹里有你的相片了。”
信一耸肩。“有相片也可以是虽然还关心彼此,但因为一些陈年的矛盾而拉不下脸来和解。”
“嗯……我赞成如果我们表现得关系不是很好可能会更利于调查,但我想不出来如果我们关系不好的话我为什么还会带你去理发店给你理发。”
“大佬你这就想象力匮乏了,一看就是没怎么看过家庭伦理故事。”信一笑道,“让我想想……可以是我想要为和解做出努力,主动联系你拜托你给我做头发,而你顺水推舟就把我带去了理发店?然后我们可以在理发的过程中话不投机,我生了气不想让你继续给我做头发,让那个王九给我做。”
张少祖带着赞赏意味地挑眉。“思路不错。这样你可以迅速拉近跟王九的关系……不过王九那个人经常不按牌理出牌,虽然他表现出了对你的兴趣,但我们也需要准备个Plan B。”
“Plan B……我去你们理发店当学徒怎么样?”
张少祖失笑道:“放着投行的工作不做,去学飞发?”
信一自信地笑笑。“这也许就可以是我们的矛盾所在:你费心费力培养我成才成功,然而如今我虽然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但却更想追求自我实现,而不是沉溺在肮脏的金钱里……”
“你是看过多少肥皂剧哦?”张少祖笑着问。
“大佬你这就有所不知了。”信一兴致勃勃地说,“肥皂剧中也有人生哲理,取决于看的人是否有那个慧根。”
“‘慧根’都用上了。”张少祖笑着轻轻摇头,“罢了,你这个Plan B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能,但实在有刻意之嫌,我们还是祈祷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吧。”
吃完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喝着啤酒聊天,进一步落实了更多细节,又互相考了考。最后,信一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问:“既然都计划好了,那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理发店?”
张少祖摇摇头。“你跟我一起去会有些奇怪,不如你在下班时间之后再来。我会提前跟他们提一句你可能会来,这样也可以看看王九和大老板对此的反应。”
“有道理,只是从中环下班去果栏那边,路上一定超级堵。”信一咋舌,“虽说做戏要做全套,但我要是到得太晚那个王九出去吃晚饭了怎么办。”
“是否是晚饭时间先放一边,那个人的确喜欢有事没事出去闲逛……”张少祖揉了揉太阳穴,“只能赌他对你感兴趣到了愿意等你来的程度了。”
信一“呃——”了一声,露出吃了柠檬似的表情,说:“大佬,那人不会是对我有‘那种兴趣’吧?”
张少祖瞥了一眼信一,表情有点复杂,像是想笑但又有些谨慎。“怎么,你恐同?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好多欧洲国家都同性婚姻合法化了。”
信一当然不恐同,他自己就是同,但男同又不是看到一个男的就会想叼。他只想睡自己喜欢的人——虽然这件事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想到这里,信一觉得由张少祖来问他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滑稽。
他笑了笑,忽略此时心底传来的些微酸涩感,说:“不啊,但边个会想被连环杀人案的嫌犯看上嘛?”
第二天,信一如约在将近七点的时候来到了FRUITY理发店的门口。在档案照片里看过许多次的理发店有着亮闪闪的门面,由大片玻璃构成的橱窗上,橘色的霓虹灯勾勒出“FRUITY”几个字母——联想到这里离果栏很近,这个名字倒也有几分道理。
信一透过比街道高半层楼的橱窗一眼就看到理发店里的张少祖——茶色的墨镜,灰蓝色的短袖衬衫配黑色高领内搭,侧身垂着头正给人理发。这样的张少祖与霓虹灯的艳丽一点都不搭调,却令信一看得出了神。
他见多了雷厉风行的张少祖,也见惯了温和亲切的张少祖,但这样与世无争的张少祖却着实很少见。看着张少祖那专注的侧脸,信一会想象一个张少祖不是警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他不需要背负生死重担,尤其不需要做卧底这种危险的事情。
……不过在那样的世界里,他还能与张少祖相遇吗?
理发店的自动门滑开,信一走进去。张少祖用眼角余光看到了他,抬起头刚要开口,一个身影就迅速地插在了两人之间,带着夸张的姿态和语调:
“欢迎光临呀靓仔!!!”
信一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被吵到了。
定睛一看,面前这个留着长发带着墨镜的家伙便是同样在案件档案中见过很多次的王九。本人给信一的感觉更加地……吵。
信一下意识地皱起眉,说:“你好,我来找何天。”
王九笑嘻嘻地拍拍手,回头看了一眼望向这边的张少祖。“我知我知,你就是龙仔,天哥的仔是不是,你在我们这儿可出名了!哎呀,头发是真的好看呢。”
信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看向张少祖,语气中带着些不悦地开口:“爸,你都跟他们说了我什么?”
张少祖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又被王九抢了话头。王九一把揽住信一的肩膀,说:“别紧张啊龙仔,你老豆可宝贝你了,把你的相片放在皮夹里呢。那天我看到了之后就说,这么靓的亲属怎么能不来帮店里打打广告,没想到……”他戳了戳信一熨帖的西服领口,“还是这么一表人才的中环精英哦!”
信一觉得自己不需要演就能做出不适的样子,他刚想拨开王九的手,张少祖就已经走过来替他这么做了。张少祖握着王九的手腕将他的手从信一的肩上挪开,表情淡淡的,说:“王九你太热情啦。来,龙仔你到那边坐一会儿,我给李太做完就来给你理。”
信一被张少祖带到柜台前的沙发上坐下,在这个位置他可以看到理发店的全貌,也能看到柜台。虽然当警察的这些年信一见过各式各样的犯罪分子,其中不乏人格特殊之辈,但信一与他们的互动要么是审讯室里的步步逼问,要么是简单粗暴的你追我逃,像这样卸下警探身份去交流应对的实属少数。
张少祖安顿好信一,回头继续去给那位李太的发型做最后的整理。信一还没看上几眼呢,王九又凑了过来,坐在沙发上以没必要地近的距离打量着信一——或者说信一的头发。
“啧啧,好漂亮的头发,平时有保养?你们搞金融的人是不是都特别注重外貌造型?”
信一虽然会与要好的朋友勾肩搭背,但对于不熟的人他还是倾向于保持社交距离的。他记得张少祖说王九对他感兴趣,但他没想到对方“感兴趣”到了这种程度——而且比起对他这个人感兴趣,好像更是对他的头发感兴趣?还好他在略感不适的情况下没忘记营造人设,挑选着词句回答道:“没有特别做什么,工作挺忙的。阿爸也……不怎么给我做头发。”
王九眨了眨眼——到底什么人会在室内戴颜色这么深的墨镜啊——露出兴味的表情。“天哥手艺那么好,不给你做头发?”
信一笑了笑,说:“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他表达得比较隐晦,毕竟没人会跟刚刚见面的人推心置腹地谈论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矛盾。
“天哥你也真是狠得下心啊。”王九朝着张少祖的方向喊道,“我要是身边有头这么漂亮的头发,我肯定天天都想给他做发型。”
张少祖没理他,反倒是李太闻言看了一眼信一,抬头对张少祖说了点什么,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信一有些在意那位太太说了什么,但他还是专注于与王九的对话,评价道:“看来你对你的工作充满热情。”
王九咧嘴笑笑,说:“干一行爱一行,我要是不喜欢头发,也不会来当理发师了你说是不是?”
“那你自己的头发也是自己打理喽?”
王九挑起一缕自己过肩的头发,卷起嘴唇像是不甚满意似的。“我倒是想!但你老豆没跟你提过我们理发师其实很难自己给自己弄发型吗?短发倒是不难,推子随便推推就好,但我不喜欢短发哩。”
“看得出来。”信一上下打量着王九的发型,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那你这个发型是谁给你做的?”
“这里的大老板喽。”王九冲着柜台后面的门努努嘴,“虽然他不常有心情给我做。”
“这么说,你是他的‘关门弟子’?”信一一边配合着聊天一边忍不住腹诽,大老板作为帮派老大,要是还有时间精力给人做发型那才叫奇怪呢!
没想到信一的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王九的什么逆鳞,只见对方狠狠地眯起眼睛,瞬间透露出尖锐的危险气息。信一的直觉在他的脑海里尖叫着面前这个人一定杀过人,条件反射令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但那个瞬间在墨镜的遮掩下转瞬即逝,王九磨了磨牙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里的二把手正是在下,没有我,这家店早就倒了!”
“是,平时在店里管理打点的基本上只有王九,我们其他人几乎见不到大老板。”张少祖的声音适时地插入两人的对话中,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柜台里的POS机去给李太结账。
李太与张少祖又聊了好几句,然后张少祖将对方送到店门口离开。在此期间信一和王九不约而同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当李太离开之后,王九用胳膊肘捅了捅信一,说:“你要不要回家向你妈咪告状啊?”
信一淡淡地瞥了王九一眼。“我阿妈已经不在了。”
“哎呦,不好意思。”从王九的表情可看不出他有任何歉意,倒是能从他在张少祖与信一之间来回的视线中看出他对这对父子的关系愈发感兴趣了。
张少祖拿起扫帚简单扫了扫地上的碎发,然后转身喊信一。“龙仔,过来吧。”
信一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少祖在喊他,所幸这犹豫也可以被解读为不情愿。他起身走到张少祖身边,坐在理发椅里,从镜子中看着张少祖。
信一这边看不够张少祖的理发师傅造型,但张少祖倒是好像对信一西装笔挺的模样见怪不怪,只是垂着视线专注地看着信一的头发,随手抓了抓,说:“有点长,多久没剪了?”
“两个月了。”
张少祖颔首侧脸细细打量他头发的时候,那双眼睛经过浅茶色墨镜的晕染显得格外柔和,而他那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微下撇的嘴角又中和了那几分温柔,将张少祖落在镜子中的模样凝聚成一张旧杂志上的广告画。信一再一次看得出神,他好中意这个样子的张少祖,他看不够。
“机会难得,给你换个发型吧。”张少祖像是思考好了要做什么发型,他抬起视线对上镜子中信一的视线,双手在信一的肩上按了按,微微笑了一下,“去把外套脱掉,我给你洗个头。”
信一看着在镜中对视的自己和张少祖出了神,他几乎要忘记自己在卧底,在给那个叫王九的家伙做戏看。他知道张少祖会飞发,但那是过于久远的记忆,存在于他在饭桌上旁听过的蓝森与张少祖的吹水中。今天之前他从未见过张少祖给人剪头发,张少祖更没给他做过头发。
洗头……好像也没有过。
温热的水流和张少祖宽厚的手掌轮番在信一的头皮上抚过,很难说信一现在感受到的舒适更多地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必须要反复提醒自己他们在卧底办案,才不至于让自己松懈下来。
分明他以前与张少祖共事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果然还是卧底身份营造出的如此特殊的此时此刻太过诱人。信一感受着张少祖在他头皮上按摩的力度,想起曾经他还很小、蓝森还没死、他还没被张少祖收养的时候,张少祖单臂抱起他的力度——那时的他还对张少祖又敬又怕,后来渐渐地,他发现张少祖其实是春寒料峭下破冰的春水,润物无声。
“你看起来好享受哦~~”
王九的大墨镜和大白牙突然出现在信一的视野中。
“我懂,我懂,天哥给人洗头发的手法那是一顶一地好!我嘛,自从不再是学徒之后就没给人洗过头了。”说着,王九动作夸张地甩甩手。这里需要强调一下,此人专门站在洗发躺椅边毫无必要地大幅度弯着腰,只为让仰着头的信一能看到他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
既然王九这么说,那这意味着张少祖也给王九洗过头……在张少祖来应聘考核的时候?信一开始希望这个王九的确就是失踪案背后的主谋,他一定会非常享受将这个家伙逮捕归案的那个瞬间。
“不过天哥你今天好安静,你平时不是很喜欢跟顾客聊天的吗?”王九的脑袋终于撤走了,但人还没走,“总不该是你跟你仔没什么好说的吧?”
“安安静静的不也挺好。”张少祖声音平和地回答。
“这样哦。”王九的尾音拉得长长的,可以听出来他走远了。
信一因此叹了口气,被张少祖发现了。张少祖一边给信一的头发做最后的冲洗,一边问:“怎么啦?”
“本来安安静静的是挺好,可惜……”
张少祖用鼻音轻笑了一声,是在赞成信一未说出口的埋怨,落在信一耳中引得他心底发痒。
Notes:
无人在意但我就是要附上的note:
总之张少祖和信一的假名都是从古生和6k演过的其他角色那边拉过来的。
Chapter Text
“就不剪短了,给你略微烫一下,怎么样?”
张少祖的手从信一半干的头发之间穿过,从镜子里看着信一。信一说不出地喜欢自己所看到的画面,差点忘记回答。
“好。”
张少祖认真地用尖尾梳和夹子把信一的头发分成一缕一缕,然后拿起直剪开始给信一修整长度。因为只是需要为烫发而微调,所以很快便剪好了。张少祖拿来好些卷杠,有条不紊地给信一卷了满脑袋的卷杠,然后上了一层烫发药水,再用保鲜膜包住。
在此期间信一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镜子里张少祖认真工作的模样上,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认不出自己的脑袋了。张少祖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个十五分钟然后去洗掉。给你找本杂志看看?”
“不用,说说话吧。”信一按住张少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张少祖淡淡地看了一眼他,转身去给两人倒了茶水回来。他将理发师的滚轮凳拉到信一身边后坐下,语气平常地问:“最近在做什么?”
信一知道现在是塑造人设的时候了,虽然他视线所及之处看不到王九,但既然张少祖这个样子那对方一定就在边上。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心情,回答:“给老板和客户打工,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也是给老板和客户打工?还赚得没你多。”
“赚得不多但开心不比什么都重要?”
“在香港这个地方,没钱可一定开心不了。”
“呦吼,看不出来啊。”王九的声音强势地插入两人的对话之中,“天哥平时云淡风轻的,对社会的看法却这么现实哦。”
张少祖看了一眼坐在柜台后面玩电脑的王九,说:“年轻的时候吃过亏,就知道人得活得现实点。”
信一让自己的语气里带上些不快,开口道:“活得现实就一定与活得开心矛盾?”
信一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只听得王九突然音量很大地怪笑了几声,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在信一和张少祖身后站定,硬是挤进了镜子框出来的那一片空间。“天哥,你是不是很宠你嘅仔?”
“你什么意思?”信一回头瞪王九。
王九扁着嘴抬起双手作息事宁人状,但脸上仍是种教人觉得欠揍的笑。“没什么意思啊,夸你们呢。”
张少祖嗤笑一声,说:“是啊,结果‘宠’成了这个样子。”
“我还有哪里不合你的意?嗯?你说啊!”张少祖话音刚落,信一就按捺着怒意质问道,“我的成绩、我的爱好、我的专业、我的工作,边个不合你的意?”
张少祖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信一。说实话,信一演得有些吃力,主要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张少祖——如果他此时面对的是张少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他恐怕都会觉得好演一些。他不得不开始在记忆中翻找自己十五岁那会儿的经历和心情,好让现在的这个自己能真实些地表现出对张少祖的不满。
“嘛~~嘛~~少爷仔息怒。”王九笑嘻嘻地说,居然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来,“你老豆的出发点肯定是为你好的嘛,只是老一辈跟年轻一辈在观念上难免有不同而已~~”
信一瞥了王九一眼,问:“那你老豆呢?”
王九挠挠头,耸肩道:“不知道啊,我系孤儿来着。”
信一迅速切换神情,表现出惊讶又愧疚的模样,说:“我,我很抱歉……”
“没事啦,老豆这种东西,没有也不一定是坏事喽。”王九看起来是真的不在意,“你看,你有老豆,供你成中环精英,你不还是恼他烦他么?”
“这……”王九的逻辑表面上是成立的,可这种情境下能说出这种话应该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是在阴阳怪气,但问题是王九看起来并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阴阳,而是非常认真地在跟信一分析,导致信一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张少祖接过话头,自然地开口道:“喂,王九啊,我还在这儿呢。”
王九咧嘴笑。“对唔住哦天哥,我这不是看你跟龙仔话不投机,来帮着说说嘛。”看他说话的表情你很难判断出来这人到底是真心的还是故意的。信一现在无比相信张少祖给王九做的侧写——这人太怪了。
大约是因为已经跟王九打了一个月的交道,所以张少祖的回应来得很快,他扯起嘴角看着王九,问:“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帮龙仔呢?”
王九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最后叉着腰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啊!作为你的同僚我大概应该帮你,但我又同情龙仔的遭遇,这可点办呀?”
“你同情他?”张少祖像是惊讶到觉得好笑了,“他有哪里值得你同情?”
“他看上去不开心啊。”王九理所当然地说。
王九的回答过于简单直白以至于竟有点哲理味儿,让张少祖一时间也难以作答。所幸此时计时器响了起来,张少祖站起身对信一说去洗头,这段对话就算告一段落。
这次洗头就不像之前那样宜人了,只是简单地将头上的药水冲洗掉。再度坐回理发椅上的时候,信一注意到王九还站在原地。他看着张少祖给信一的头发上定型药水,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似的。信一的目光很难不往王九映在镜子里的身影上飘,直到王九的目光突然从信一的头发上挪开,跟他在镜中对上视线。
信一多年当差培养出的直觉今天第二次警铃大作。哪怕隔着墨镜信一都能看出那双眼睛太空了,空到不似人类。
那刹那转瞬即逝。王九在镜子里冲他眨眨眼,又回到了那种仿若焊在他脸上了的笑嘻嘻表情,说:“我好期待天哥给你做出来的发型会是什么样的呢~~”
“不是什么新奇发型。”张少祖说,“先不论我本就不爱做花里胡哨的,他还要正常上班呢,总不能顶着一头非主流去见客户。”
王九像是被张少祖的话逗乐了,他冲信一挤眉弄眼。“你看你老豆,他是真的好中意当银行家的你哦!给你做发型还想着。”
信一明白了,王九其实谁都不帮,只是爱拱火。不过王九的话倒正好方便他往下发挥,信一狠狠皱了皱眉,说:“所以我连发型都得符合你的期望是吗?”
张少祖放下定型药水,叹了口气,很累的样子。“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发型适合你。”
“我谢谢你。”信一语带不满、一字一顿地说。
“等个五分钟,然后再洗一下就差不多了。”张少祖不再看着信一,一边交代一边低头收拾东西。
信一也不再看张少祖,他的目光短暂地从镜子里还站在他身后的王九脸上掠过,留意到对方玩味的表情。他与张少祖的计划应该是初步达成了,于是他装出赌气的样子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九哥,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做完这个头?”
王九的脸几乎像个电灯泡一样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到了教人不解的地步。他看向张少祖,似乎非常期待对方会对信一的话有什么反应。只见张少祖手上停顿了一下,没有看信一,沉默了几秒之后回头看向王九。“王九,既然顾客这么要求了,能麻烦你吗?我给他洗完之后你来吹干做造型。”
信一听着张少祖的语气,看着张少祖落在镜中的背影,突然被一种早就忘在脑海深处的恐惧攫住心神——可能刚才他回想自己年少时的心情也对此有影响——能让成年后的信一觉得害怕的事情不多,绝大部分都与张少祖有关。
他好怕张少祖放手。
虽然理智知道现在他与张少祖之间的互动都是演出来的,但光是这样表现的张少祖就足以让信一感到害怕,以至于王九拽他胳膊让他起身他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咋啦,少爷仔你不是指名我吗?”
不是,刚刚张少祖不是说还是他来洗头的吗,王九不是说过自己不喜欢给人洗头的吗,怎么现在是王九带着他去洗头?他听漏了什么对话?
信一大约是真的听漏了什么,因为宣称自己学徒毕业之后就没给人洗过头了的王九真的给他洗了头,洗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了一遍自己学徒毕业之后就没给人洗过头了。“没办法,谁叫你头发太好看了呢,店里其他人又都下班了,我就屈尊纡贵给你洗一下吧。”
受此殊荣的信一觉得王九平时不给顾客洗头是这家店的福气——就这粗暴的手法,是个人都不会想在这里剪头发,除非那人是个受虐狂。洗完擦干吹干的时候王九也都是没什么耐心的样子,直到开始吹造型的时候,这家伙才有点像理发师了。
虽然王九这个人绝对不正常,但起码他还是有做发型的眼光和实力的。信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张少祖的功劳。王九看起来也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喷完定型喷雾之后双臂打开摆了个展示的姿势对着镜子戏剧化地“铛铛——”了一出。
“怎么样,喜欢不?”
信一努力摆出一个真诚的笑,说:“好靓哦,谢谢九哥。”
王九颇为受用地又摆了个pose,然后热情地拉起信一。“来来来,到这边来影张相,放到我们店铺的宣传页面上。”
于是信一被迫在王九的指挥下摆各种造型,整整拍了二十分钟。主要怪王九的指示实在是太抽象了——谁知道他说“想象你是郑浩南,你刚死了女友,正站在铜锣湾边上吹风”是想要人摆什么动作和表情啊?!
终于拍好也付好钱后,信一要了王九的电话,大功告成地留下一句“之后理发也要来拜托你了”便离开了FRUITY理发店。他倒也没有全程都没再同张少祖说一句话,走之前他还是向坐在沙发上的张少祖简短地道了个别的,重在营造一个虽然恼自己老豆但还是会因为家教而不忘礼数的儿子的形象。
信一回到卧底公寓后叫了外卖。外卖送到后一刻钟张少祖也返来了,两人一起吃他们最喜欢的那家叉烧饭,一边复盘今天的经历。
张少祖说信一走后王九问了他不少关于信一的问题,还问他自己的仔对自己这个态度是什么心情。“我觉得王九不光是对你感兴趣,还开始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感兴趣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信一不确定地问。
“现在这个阶段还看不出来。”张少祖沉吟片刻,“我下周一休息,你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去店里,看看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好。”信一点点头,这个动作令他额边的头发滑下来了些,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这头新烫的卷发,“对了,祖哥哥你想给我做的发型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还是王九有改动很多?”
张少祖挑眉,像是没想到信一会在意这个。“烫发最核心的部分是如何上卷杠,所以哪怕是王九给你吹的造型,最后成果也还差不多是我预想中的那样——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我觉得不错的。”信一连忙否认,“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个发型还可不可以算是你给我设计的。
张少祖向后靠上椅背,姿态放松地露出一个笑容,说:“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发型应该会很适合你,可惜我们身为警探不好留太长的头发,但现在在做卧底就没关系了。”
原来那时张少祖说的“机会难得,给你换个发型吧”是真情实感。莫名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信一笑嘻嘻地说:“谢谢大佬!”
“你不会觉得我这是‘连发型都得符合我的期望’吧?”张少祖忽然问。
信一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双臂摆上桌面、上身前倾,用一种没必要的真诚姿态看向张少祖,然后才回应道:“我求之不得哩——祖哥哥,卧底任务结束之后你可不可以也给我做头发啊?”
“怎么,你觉得总警司不该卧底,却觉得总警司该给人飞发?”
信一第一反应是想说这两者不是一回事,但他不希望破坏此时的轻松氛围,于是他选择自降身段,像小孩似的撒了个娇。“不给别人,就给我做也不行吗?”
这引得张少祖咳嗽似的笑了一声,他又咳了一声顺顺气,眼角的细纹里还盈着笑意便开口回答:“好啊,少爷仔发话了那自然什么都好。”
“祖哥哥,我只是知道你年轻的时候干过这行,但你从来没详细讲过那段经历哦。”信一下巴垫在胳膊上望着张少祖,一副听故事的模样。
“有咩好讲的,不过是讨生活而已。”
“但我好奇嘛,我想知道你年轻时是什么样子的。我叔叔给我讲过你们当巡警时的趣事,但再早他也不认识你了。”
张少祖微微皱眉,像是在思索自己那段岁月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信一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微微颤动,料到对方大约是想食烟。
前两年在体检报告和他的坚决要求的组合下张少祖终于开始戒烟,戒到今年总算是彻底成功了,但他得严防死守任何复萌的迹象……信一正想着张少祖的戒烟大业,张少祖忽然“啊”了一声,笑着说:“倒还真有件印象深刻的事:我当时做学徒的那家飞发铺在九龙城寨对面,有一天不知哪里的古惑仔逃命逃进我们店,那小子倒也机灵,直接躺在椅子上拿条毛巾盖住了脸,装作自己是在剃须的客人。
“结果呢,追他的人是没留意到他,直接从店门口跑过去了。但我老细拿着把剃刀走过去,直接抹了他的脖子——那件事后我才知道,我老细好像跟青天会有点关系。”
信一听得瞪大眼睛。“然后呢?”
“咩然后?讲完啦。”张少祖舒展了一下身体,站起身来收拾桌上的外卖盒。
“怎么就完了——你老细跟青天会有关系,那你后来卧底的时候还见过他吗?你老细有没有想要招揽你呢?那会儿的九龙城寨真的好乱?”
张少祖皱眉作厌烦状,说:“你知不知你这样嘅人是说书人最讨厌的听众?”
信一忍笑道:“怪你这个说书人留白太多!祖哥哥,你再多讲点嘛。”说着,他越过张少祖跑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出来,献宝一样地捧给张少祖一瓶,“这是孝敬您的~~”
张少祖笑着轻拍了一下信一的脑袋,然后拿起那瓶啤酒。
“真没什么好讲的喽,十几岁的我并不憧憬古惑仔的生活,所以遇到那种事情一点都不觉得刺激。我小时候住石硖尾那边,那边住屋邨的人都免不了被客家帮骚扰。有些人被古惑仔作威作福便自己也想行古惑去踩在别人头上,在那种环境下的确也只有那样做才有反抗的机会。我没当古惑仔并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我只是觉得……踏踏实实活着的人在这世上总该有条活路才对。而且,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就因为我叔婶的事离开了那家飞发铺,开始当差了。”
信一安静地听着。张少祖跟他吹水他喜欢,张少祖跟他谈人生他也喜欢。他只参与了张少祖的后半段人生,所以任何有关张少祖前半段人生的事他都想事无巨细地知道。不过他知道张少祖口中“我叔婶的事”指的是什么,他不想张少祖因为要给他讲故事而重新想起那些痛苦。
只是看张少祖的眼神,他应该是已经想到了那里,于是信一出声道:“现在已经好了很多。”
张少祖看向他,眼里含着属于过去的清淡忧伤,同时也带有属于现在的几分喜乐。他伸手揉了揉信一因为新发型而显得毛茸茸的发顶,说:“这是人们付出了很多牺牲换来的,其中也包括你阿叔。”
“我相信未来会更好,而且是不需要牺牲我们的性命就可以达成的。”信一认真地看着张少祖说。
张少祖微笑起来,似乎是真的信了信一这听起来有些理想主义的宣言。
Notes:
无人在意但我就是要附上的note:
信一的发型可以想象成他一开始是郑国轩的发型,长得长了些被张少祖理成了电影里的造型。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我以为可以三节结束战斗,结果每写一节就要往后再加一节,现在变成六节了,争取不加了啊啊啊。
Chapter Text
周一的时候,信一按计划没有提前打招呼就再度来到了FRUITY理发店。
晚上七点多,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王九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听到自动门滑开的声音,王九头都没转一下,就好像他压根没听到有人进来。
信一站定,咳嗽了一声。王九这才嗤了一声看过来,脸上带着信一这辈子在人的脸上所见过的最不耐的表情,然后在看到来者是信一的那个瞬间变成了热切。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边张开双臂走过来一边说:“呦,龙仔!这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信一看了一圈店里,问:“我老豆不在?”
“他今天休假。”王九走过来围着信一打转,眼神锁在信一的头发上,“是发型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这发型很好。”信一抓了抓自己拿在手中维持身份的公文包,显出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来。王九终于停止打量信一的头发,转而看向信一的脸,问:“那就是来找天哥的喽?你俩到底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啊,实在有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也说不好。”信一撇开视线。这话其实不算假,他与张少祖之间的某些情感他的确说不好。
王九扁扁嘴。“若是找我做头发那我会,但父子关系我可是一概不知,毕竟你也知道,我没见过我老豆嘛~~”说着,他突然摸了摸下巴,“但也许正因如此,我拥有其他人没有的视角?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哈哈哈?”
信一做出害怕添麻烦的姿态,推拒了一下后才开始向王九“倾诉”他与张少祖之间的关系问题。说来说去其实都还是他与张少祖早前讨论出来的望子成龙的单亲父亲与忽视自己的愿望按照父亲期望长大的儿子的人设,说多了其实有点空,但王九竟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耐心与好奇——哪怕他时不时的评价听起来仍然缺乏常识又毫无同理心——以至于信一不得不开始现编一些东西,所幸张少祖与他虽然不是真父子,养父子关系也足够,真实的父子经历信手拈来。
都说半真半假的故事比单纯编造的故事更容易教人相信,信一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分不清自己的心情了,就好像他真的回到了那个叛逆的年纪。无论如何,王九都听得津津有味照单全收,看来张少祖所说的感觉王九对他们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是真的,他应该可以利用这个进一步接近王九。
两人就这样一直聊一直聊,竟然聊到了十点多,信一觉得再聊下去自己迟早要露馅,所以借口说自己明天还要上班不能聊太晚而准备离开。王九没强留他,只是说欢迎他下次来玩。
信一走到门口,一个身形庞大的人正好同时出现在了门的那一侧。玻璃自动门滑开,对方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于是信一后退了一步让出路来。
“大佬,你来啦。”王九懒懒地靠在理发椅背上打招呼。
不需要王九的反应信一也知道来者的身份:暴力团龙头大老板,也是他们一开始觉得这家理发店值得调查的原因。虽然大老板完全当信一是空气,但信一知道自己如果现在留下来会显得可疑,毕竟正常人绝不会多管闲事地好奇这种一脸煞气的人有何贵干,所以他只是等大老板从他身边走过之后便从还开着的自动门离开了。
不过那短暂的碰面已足以让信一对大老板手上拎着的那个黑色旅行包产生怀疑。回到公寓,信一向张少祖汇报了这次与王九对话的大致内容,并着重提起最后短暂出场的大老板。
“我在理发店的这一个多月也只见过大老板两次,但每次都没见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而且也都不是这么晚的时候。”张少祖沉吟道,“因为我们八点半关门,最迟九点钟也能清扫完毕、收拾好个人物品离开,我没理由留得更晚。我有在附近蹲守过几次,但没见过大老板,也没见过王九出来——所以我才知道王九每天就住在店里。”
信一手里掂着FID的文件夹,说:“虽然这么做有对号入座之嫌,但我觉得我今天见到大老板拎着的那个包里有可能是越南人过来要买的军火中的一部分。那袋东西目测很重,里面的东西有金属的声音,袋子的长度又是可以放下步枪的大小。”
张少祖看了信一一眼,面露质疑。“他就那样大摇大摆亲自拎着枪去自己店里?……不,这的确是大老板做得出来的事情,我这就去通知他们额外关注附近街道今天的监控。但无论大老板再怎么狂妄,他都不会在FRUITY店里交易的。”
“而且他应该不会不带上王九就去交易。”信一补充道,“王九对自己的二把手地位非常敏感,与大老板的关系也算不上很良性。就算大老板不想带他,他自己肯定也会要求同行。”
“你的意思是,双管齐下?”张少祖挑眉。
信一点点头。“既然钱和货都到位了,那交易肯定也临近。直接派人24小时监视FRUITY,盯着王九的动态,他离开店铺跟着大老板去交易的时候既是我们抓大老板的机会,又是我们调查店后面王九的房间的机会。”
“好。”张少祖即刻拿起手机打电话,“我今晚回总部一趟监督部署,你一起吗?”
“当然。”
银色的大众在深夜的香港街头悄无声息地快速驶过,信一开到半路才突然意识到是他在开车而不是张少祖。
曾经两人还有机会一同办案的时候,都是由张少祖来开车——哪怕惯例是由职位更低的那个来开车——信一还曾就此开玩笑说张少祖是控制狂。不过两人平日出行则都是由信一开车,所以自从信一调去FID,每次两人一同坐在车里的情况下都是信一来开车。不知道张少祖是不是过于习惯那样了,所以今晚也坐上了副驾驶。
倒不是说信一就多么想给张少祖开车,只是……
“灯绿了。”
“啊,抱歉。”信一踩下油门,继续行驶。这条思绪就断在此处。
FRUITY理发店专案组在将近午夜的时候开了一场紧急会议,由张少祖亲自安排部署了接下来两周的监视任务。他还嘱咐了O记过来的那位年轻警长回去通知O记最近多留意大老板和暴力团大本营的动向。
等到会开完的时候,时钟上的短针已经指向了二。信一收拾好属于他的文件,伸了个懒腰。“祖哥哥,我们快点返去休息吧,你明天还要上你的另一个班呢。”
张少祖没有回应,他看着专案组的白板,似乎在沉思。信一走到他身边,没有再度出声打断他的思绪,而是静静地与他一起站着。
又过了几秒,张少祖开口道:“我觉得我们似乎忘记了什么。”
“是吗?”信一的视线从白板的这头扫到那头,看过一张张照片和一行行标注,“你是说我们的监视计划有疏漏?”
“不是,是更广角的一些什么。”张少祖又顿了一会儿,“现在我们的注意力都落在军火走私上了,而那些在FRUITY理发店附近失踪的人……难道是巧合?暴力团从来没沾过人口或器官贩卖。”
信一沉思,虽然调查王九在FRUITY理发店里面的房间仍在计划内,但专案组的重点的确因为大老板拎着那只包出现在FRUITY理发店而瞬间落在了他们FID跟的军火走私这条线上。张少祖的直觉不会出错,但凭今晚王九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他与大老板的关系来看,大老板安排走私军火不可能是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力、帮王九掩盖什么。
“无论如何,我相信调查FRUITY里面的房间应该能给我们答案。”信一说,“今天太晚了,容易思路不通畅,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好。”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信一开车。
开启对FRUITY理发店24小时监视后的第三天傍晚,王九突然在空空的店内大喊今天顾客好少他好无聊他要叫龙仔来玩,张少祖还来不及反应王九就拿出手机给信一打了过去,言辞夸张地让对方来陪他吹水。
王九与信一的关系拉近得这么快令张少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尤其是他们还预测这几天暴力团与越南人的交易在临近。到底王九只是日常发癫而他关心则乱,还是王九真的对信一别有所图?
无论如何,当下身在店里的张少祖无法与信一通气,他只确信信一不会拒绝这个机会,挂掉电话的王九脸上的表情也证实了他的猜想。王九笑嘻嘻地跟他说龙仔答应了下班过来玩,欢迎他也留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关系这么好了?”张少祖状似不甚在意地问。
王九笑嘻嘻:“我跟龙仔有缘呀,我们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长聊过一次,那叫一个投缘!他还说有机会要帮我做财富管理呢。天哥啊,你真是养崽有方——哦对不起,这么说会不会让你不开心?”
“点会?”张少祖作无奈状,“你是在夸他。”
“但你不是觉得龙仔他叛逆?”王九一双眼睛在墨镜后眨啊眨。
“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强求他。”
王九撅起下唇,竖起大拇指。“天哥说的有道理,我也认同——那就是说如果我把龙仔劝来当理发师你也不介意喽?你们当同事说不定还能促进感情呢~~”
“你什么?”张少祖真情实感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前两天信一没跟他提起这个?他们现在不需要Plan B了啊?
张少祖的反应似乎极大地娱乐了王九,他哈哈大笑了半分钟,才对脸色不佳的张少祖说他说着玩的,然后他又双手插兜仰头,状似大教育家演讲似的在店里一边踱步一边说张少祖对小孩的控制欲还是太强,建议张少祖留下来等信一来,由他给父子俩做沟通辅导。张少祖又真情实感地无语起来,毕竟哪位教育家会戴着墨镜和大金链子讲说。他不想理王九,借口去洗手间给信一发消息问他有什么计划。
信一消息回得很快,说王九约他一来说明今晚很可能没有交易,二来这次是王九主动邀请,是跟他熟悉的好机会,说不定能趁机套他的话知道店里面的房间或者大老板相关的事。张少祖看着屏幕觉得有点头疼,怎么信一刚来一周就飞速与王九拉近了关系,比他这个已经在店里一个多月的成功太多。虽然主要原因是一开始他的目标并非王九——他对王九的态度有些天然的冷淡,等到后来他觉得王九有嫌疑时又已经不能贸然改变态度了——但张少祖仍然觉得不是滋味。
他当然不可能是在嫉妒信一卧底比他更有成效,看信一的状态他也不必担心信一对王九生出情谊、闹出《龙在边缘》*里拍过的剧情……那他到底为什么觉得心烦?
张少祖能躲在洗手间里的时长是有限的,他不得不出去继续面对王九想到哪说到哪的废话,以至于有位面生的顾客走进来问他们需不需要预约的时候张少祖招呼对方的语气可能有些过于热忱,令对方警惕地问他们各类服务的价格透不透明。
给那位男士剪好头后没多久,信一来到了FRUITY理发店。两人对视一眼,张少祖从对方的眼中读出来些严肃的意思,在王九看来可能是信一不乐见老豆,但张少祖明白是真的有什么事。
王九热情地握住信一的手,再次提起所谓的沟通辅导,一副信誓旦旦要解决张少祖与信一父子关系中的沉疴宿疾的姿态。张少祖忍不住在内心翻了个白眼,王九这家伙自己去接受心理咨询还差不多。
趁着王九去给信一倒茶的时间,信一拉住张少祖,又低又快地说暴力团的人有动静,很可能今晚交易,让张少祖赶快离开去指挥。张少祖皱眉,如果今晚交易,王九为什么叫信一来聊天?难道他不会一起去?但凭王九的性子,上一秒跟人唱K下一秒提刀开片对他而言恐怕也不奇怪。
“O记已经准备好拨人过来帮手了,让阿鬼指挥肯定无法十全十美,你快去接手。这边由我见机应对。”
张少祖张嘴,他的理智在告诉他这是最好的安排,他的情感却在怂恿他说自己不放心。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信一又补充了一句:“交给我。”
张少祖看着信一认真的双眼,想起信一当初说他也要来卧底时自己的心情,终究是压下他那条件反射的情感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九的声音就比茶水先到地飘了过来“交给你乜呀,龙仔你跟你老豆说咩呢?我这个咨询师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他说要我把他的人生交还给他。”张少祖反应很快地回答,“王九,多谢你有心,但我觉得今天大概不是时候。他是来找你吹水的,我在这里不合适。”说着,他就往员工休息室走去,拿了自己的外套和物品出来,与两人作别。
令他有些意外地,王九没有死缠烂打要他留下来,而是笑嘻嘻地送他到门口。“好吧,真可惜,但天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龙仔的!”说着,王九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我会给他做心理工作的,包在我身上。”
王九凑得很近,令张少祖不舒服。他含糊应承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离开了理发店。
晚上十点半,负责晚班监视FRUITY理发店的探员看到大老板带着两辆车来到打烊的理发店门口,进去呆了一会儿后出来,一手拎着一个黑色旅行包,身后跟着王九,也一手拎着一个旅行包。四个黑包都被放进后面那辆车,大老板亦跟着坐进后面那辆车的后座,王九则上了前面那辆。
负责监视的探员立刻给张少祖发消息,人在西九龙临时行动总部的张少祖愣住,他看向自己手机的消息提示,又拿出卧底用的那部手机,两部手机上都没有任何来自信一的消息。
张少祖突然后颈发凉,多年办案积累出的直觉凝结成一根冰锥刺入他的大脑。他接上监视组的讯号,问他们有没有见到蓝信一离开FRUITY理发店。
年轻的探员回答没有。
冰锥深深刺入躯干,冻结住张少祖全身的血液。
Notes:
*《龙在边缘》:古仔和华仔主演的一部卧底对大佬心生恻隐的黑帮片,挺好看的。支持刘德华来演雷乐我说累了。
作者有话说:
王九说“哦对不起,这么说会不会让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很想问他你是不是绿茶……
Chapter 6: 06.
Notes:
章节又喜加一了……明(天)年再见!
Chapter Text
张少祖时不时就会不喜欢自己这总警司的头衔,一般他都只是在厌烦随这头衔而来的海量文件批阅和应酬交际,但此时此刻,他恨自己的职位。
他恨自己不能立刻冲去FRUITY理发店找信一,因为身为总警司兼专案组组长的张少祖不应离开专案组,等到交易场所确认之后如果情况严重他还该奔赴现场指挥。他的职责是作为这里职位最高的警务人员统筹全局,并在关键时刻做出一些需要承担重大责任的决定。
“张sir……”阿鬼觉察到张少祖片刻沉默之下的忧虑,刚要开口,张少祖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神情,说:“联系那片的分区警署,让他们派两个今晚当班的巡警去看看情况,嘱咐他们不要目的性太强,装作是正常巡逻,如果看到任何异常再行动。”
“是!我亲自去联系。”阿鬼立刻让手下调出理发店所属区域警署的联系方式。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张少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让他们保持联系,随时告知那边的情况。”阿鬼点点头,用表情告诉张少祖他明白。
“大老板的车到哪了?”做了他所能做的安排之后,张少祖强行忽略自己太阳穴处的发热感,转头询问大老板那两辆车的跟踪情况。
“刚过荃湾,在沿着屯门公路往下开。”负责与跟踪车辆联络的阿酷回答,“目前没有异样。”
“好,继续跟。”张少祖一边说一边走到行动组中央的桌子上摊开的地图前,“是屯门,还是元朗……?大老板在那边都没有什么势力,不是吗?”
O记专跟暴力团的探员迅速地思考了一下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的,据我们所知大老板跟那边的帮派也没有什么特别紧密的合作关系。虽然这可能是为了尽可能地让交易地点远离果栏,但这种考量并不符合大老板平日的行事作风。”
“也许是越南人选的地点?”阿鬼通知完了分区警署后亦来到桌边加入讨论。
张少祖摇摇头。“越南人一般喜欢在港岛南边,而不是北边……总之先去跟新界北那边的手足打个招呼。阿酷你嘱咐他们一定不能跟丢。”
“Yes, sir!”
张少祖盯着放大了的香港地图,几天前深夜开完紧急会议后莫名感到的那种他忽略了什么的感觉再度变得无法忽视起来——有什么不对,虽然大老板那边似乎行动一切顺利,但肯定是有什么不对。跟前几天不同的是,此时信一不在他身边。
信一。
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信一断了联系?
张少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再清楚不过,但他不敢细想,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冲去FRUITY理发店,或者命令分区巡警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就进去确认信一在不在里面。
冷静,大老板他们不会在这样没必要的情况下对警察下狠手,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信一碍了他们准备出发交易所以被打晕留在店里了——不对,信一在卧底,他们不知道信一是警察……但如果情形特殊的话,卧底是该亮出身份的,信一应该会的……而且就算他们不知情他们也应该会避免无缘无故杀掉一个普通人,毕竟现在不是二三十年前的香港……大老板应该不会,但王九那个人……
“派去FRUITY理发店的人到了吗?”
“他们在路上了,张sir,很快就到。”手上拿着对讲机的阿鬼即答道,很明显他也十分担忧信一的去向。
张少祖深呼吸了一下,按住自己脑内嗡嗡作响的纷乱思绪。“现在还拿不到搜查令,但只要等会交易达成就可以……来个人把FRUITY理发店的搜查令和申报表按这个思路准备好,我去联系律政司。”
“是!”阿鬼应承下来,而张少祖则转身回办公室打电话。
这么晚法院当然已经下班了,但在警务系统里摸爬滚打了大半生的张少祖自然是有办法找到人半夜起来给他签个搜查令而不需要专门去查裁判官的电话再一个个打过去征求同意的。他给狄秋打了个电话,拜托他找个相熟的裁判官准备好。
狄秋大半夜被张少祖骚扰本来还有些不满,但听到张少祖说事关信一他便没再抱怨,保证自己会在十五分钟之内把合适的裁判官的联系方式同地址发给张少祖。
“你不是把信仔扔去FID了吗,怎么跟你的案子扯上关系了?”
“这个案子涉及范围有点广,成立了个专案组。”张少祖解释道,“就是我最近卧底的那个案子。”
狄秋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我不是管你……但我不得不再说一次,你都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了还去卧底,信仔不跟过去就怪了。”
对此,张少祖能给出的回应只有沉默。狄秋跟他相识多年,知道话说到什么程度之后就是多说无益,于是只是又补了一句“再有事尽管打给我,信仔没事的话也发个消息通知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张少祖放下手机,他知道自己没时间反思狄秋的批评,他需要抓紧时间回专案组那边——
“张sir!王九那辆车被交警设障抽查拦下了!”
刚要走出办公室的张少祖差点跟阿鬼撞上,后者带来的消息更是令人紧张。“在哪里?!有起冲突吗?”
“没有,王九的车开在前面,看到路障之后应该是通知了后面的车,大老板的车换了路线,现在快到屯门了。”阿鬼跟在快步往专案组办公区走的张少祖身边解释道,“跟踪的两辆车现在都在跟大老板那辆。”
“货全都放在后面那辆车上果然是为了避免遇上抽查么……联系新界北交通部了吗?理发店那边怎么样?”
“派了两个巡警围着理发店绕了一圈,没有异样。那条街没有监控,我让分区警署把附近的监控都调出来加速看了,只看到信一早些时候过去时留下的影像。”阿鬼回报,“也已经在跟新界北联系了,应该能找理由扣住王九的车。”
“让他们在理发店附近待命。”张少祖吩咐,然后在踏进专案组的第一时间就看向阿酷,“大老板的车有没有放弃交易的迹象?新界北那边怎么说?”
阿酷接到眼神后立刻挪开一边的耳机回答:“大老板的车还在屯门公路上,不像是要在屯门下来的样子。”
“应该不会往深圳湾去,那就只剩元朗那边了。”张少祖迅速地掂量了一下,然后四处看了看,“新界北那边呢?有什么消息,王九被拦下来有什么反应?”
阿鬼闻言看向一个正在打电话的手下,用眼神示意对方回答。对方很明显也不是没听到警司的问题而是给不出有效答案,只见她眉毛紧皱地摇摇头说:“张sir,那边说还在核实。”
“‘还在核实’?他们自己不清楚自己今天在哪些区域安排了几个抽查吗?前线随机抽查的交警如果无法被及时联系上这路障设得有什么用?”
张少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心浮气躁,他闭闭眼睛调整情绪,然后看向那个紧张地拿着电话的探员,说:“你向他们强调一下这个任务的严重性,这不是可以拖沓的事情。”
所幸探员并没有被张少祖一时的失态吓到,她点点头,立刻继续跟电话那头沟通。张少祖又深呼吸了一下,转头跟阿鬼安排已经在待命的行动主力警员们出动。专案组里的氛围愈发紧张,但一切都是在按计划条不紊地进行着的,可以说除了信一的失联之外,这次行动目前一切顺利。
一直拿在手上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张少祖立刻拿起来确认收到的消息。
不是来自信一的,是狄秋给他发来了裁判官的信息。张少祖立刻将那位裁判官的住址和电话给了准备搜查令相关材料的探员,又嘱咐阿鬼再安排一个今晚在他们总部当值的警员,让他们一起立刻出发去拜访裁判官,务必第一时间拿到搜查令。
“张sir……”负责与新界北那边联系的探员在张少祖安排完搜查令相关的工作后适时地站起身,“新界北反复确认过了,他们今晚没有派警员在那段路上设路障抽查过往车辆。”
整个专案组都突然安静下来,除了还在专注地跟两辆跟踪车的阿酷之外,所有人都看向了她。那位探员也清楚自己所说的内容实在匪夷所思,所以她再度确认了一遍:“我也反复确认了王九的车被拦下的位置,不会弄错。新界北的前辈们已经紧急派遣在附近的巡警去那个坐标确认情况。”
张少祖没有立刻说话,他的脑海里在组合排演各种可能。阿鬼来到他身边,面露犹疑。“张sir,这也太奇怪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
“冲锋队已经出发了对吧?”张少祖当机立断,“阿鬼,我们也跟过去,你再挑一个人跟我们一起,负责开车,你坐副驾与阿酷保持联络,实时关注大老板的动态。”
“Yes, sir!”阿鬼反应很快地喊上一个手下,然后便跟着张少祖下楼开车。
黑色的轿车开出西九龙总部后,张少祖不等两人询问就言简意赅地指挥道:“放警灯。没什么打草惊蛇的,等到我们赶上大老板他们肯定已经到地方了。”说完这句话,张少祖就陷入了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坐在副驾驶的阿鬼在摆好警笛之后通过后视镜看了张少祖好几次,但没敢开口说什么。
午夜的香港已经变得安静,一路上只有锐利的警笛伴着黑色的车身一起划过沉沉夜色。他们很快便赶上了主力部队,一刻钟内便到了荃湾。
阿鬼突然打破单调的沉默,语气紧张地回头说:“大老板的车应该是抵达交易地点了,在锦田北一个废弃停车场!我们可以直接从大榄隧道走,能十五分钟内到!”
“嗯,从大榄隧道走。”张少祖点点头,一边拿出手机,“我跟阿柒确认一下。”
与领头的冲锋队负责人确认过路线变更之后,张少祖向阿鬼说:“再跟理发店那边的两个巡警确认一下状况。还有,负责申请搜查令的手足们到裁判官家了吗?”
阿鬼迅速地向两边确认状况:理发店仍然没有任何动静,而搜查令那边只等一个交易现场的确认,裁判官甚至说可以不等交易达成就签署搜查令。
得到了回答的张少祖并没有觉得轻松一些。暴力团贩卖军火抓现行这一任务到目前为止其实一直都在按计划发展进行,但额外的那些不确定因素——失联的信一、被幽灵警察拦下的王九——让张少祖愈发不安,直觉令他意识到他头顶有一把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落下将张少祖劈开。
“越南人到了。”阿鬼说,“跟踪组的手足在问如果我们抵达之前他们就交易了的话要不要他们先上,因为两边人都算不上不多。”
“告诉他们等我们到了再说,一定要小心隐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张少祖回答,“新界北说他们派人去王九被截的地方看看情况,有消息了吗?”
“我刚才打回总部的时候问了,还没有。我再问一下。”
开车的探员这时开了口:“这会不会是大老板的技俩?少一辆车去,但准备好后援,如果越南佬看他们人少,心生歹意想要留钱抢货,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越南佬都给杀了,钱也抢过来。”
——这也是张少祖的第一反应,但对此他摇了摇头。
“现在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负责跟踪的手足所看到的‘王九被交警路障拦下来问话’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为什么新界北那边说并没有相关的安排?大老板虽然可能有歪门邪道获取一些警方动向,但我不觉得他在警方里的影响力大到能这样瞒天过海。那么,这件事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可能性更大些。
“第二个问题是,他们这样演一出戏肯定是为了给什么人看。是给我们看?那便意味着他们早就察觉到了有差人在跟踪,所以哪怕我们已经有手足到了现场也一定不能贸然行动。又或者是给越南人看?这就跟你的猜测合流了——可能是越南人不信任暴力团,所以有在监视他们去往交易现场的过程,而大老板想要反将一军。
“后面这种可能性更高一些,前者的理由则相对薄弱——让我们看到王九的车被拦下来了有什么用呢?而且如果他们察觉到了我们,应该做的是直接取消交易,没道理还在继续这一切。但如果王九后续走同样的路线去往交易地点,他们没道理不发现我们跟踪大老板的那两辆车,这样的话,大老板也应该取消交易才对。”
张少祖将自己脑海里反复回转的思考说出口来。这都只是推测,没有任何明确的佐证,甚至还陷入了不合理的死循环。
“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其实的是王九在哪里。他是否潜伏在某处,准备夹击我们,或是夹击越南人。”
信一突兀地出现在张少祖的脑海里。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太担心信一了,还是因为他习惯了每当他将自己的思考轨迹这样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后信一总是会迅速做出恰当的评论。
“马上就到了,无论如何先通知柒哥警惕埋伏?等等……”阿鬼接了个电话,“嗯”了两声后很快便挂断,然后回头,“新界北交通部的手足们确认了,目击到王九被拦下来的地方没有交警,王九的人和车也不在那里。”
这最新的情报只能说是让前半部分推测得到了证实,但后半部分推测……张少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全然相信那一切是暴力团给越南人布的局,但他又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可能。他也没时间再多想,因为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距离主路有一段距离的废弃停车场本身没有任何照明,远远看过去只有大老板的车和越南人的三辆车的车灯相对照亮了一片区域。阿柒带的领冲锋队早早关闭车灯,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便除了司机之外全员下车步行靠近。张少祖三人也下了车,阿鬼和另一个探员走在前面带着张少祖靠近交易区域。
“搜查令。”张少祖小声说。阿鬼点点头,示意另外那个探员先留在原地打电话。
无线电里传来最先抵达现场的跟踪组的汇报,表示大老板和越南佬虽然各自拿出了货和钱,但不知为何仍未正式交易。由于距离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能用望远镜查看动态。看现场情况的确是越南佬那边人手更多,几乎是暴力团的三倍。
难道大老板是在拖延时间等王九赶过来?但从时间上来看王九这会儿应该也已经到了才对……
“各单位注意!似乎要交易了——张sir?”
阿柒低哑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过来。张少祖不再犹豫,给出了交易成立就行动的指令。
沉甸甸的黑色旅行包与装着钞票的箱子刚互换了一对,警方的超强射灯和大喇叭喊话就如平地惊雷般地落在了这前一秒还只听得到风声的停车场里。
逮捕行动还算顺利。虽然越南帮有开枪反抗,但大老板那边既没有帮他们也没有特别激烈地作出反抗,大约是看清了警方的人数和装备后意识到这次逃不掉。走私军火被抓是一回事,在火拼中杀了警察被抓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大老板是个聪明人。
阿鬼押着大老板从张少祖身边走过,张少祖并没有刻意躲避,一来是他的卧底任务到这里已经结束,二来是他想观察大老板被捕后的反应。大老板似乎并没有认出这个在他名下的理发店干了一个半月的打工仔,但那并非因为他由于被捕而处于暴躁或震惊之中,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所以完全没在留意身边的人。
这不是一个符合此情此景的神态,张少祖不由得转身喊住两人,颇有技巧地开口问:“大老板,王九是不来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大老板猛地回头,然后在两秒之内他脸上的神情从沉思转为暴怒,但那并非是后知后觉的、对警察运气好拦下了王九导致他交易失败被捕的暴怒,因为他开口大吼出的是:
“冚家铲的想夺我位??!”
Chapter Text
暴怒状态的大老板甚至挣开了押着他的阿鬼,但下一秒就被围过来的警员们再度制服。
若论这件事本身,这只能算是一个逮捕和押送过程中常见的小插曲,但大老板所骂的内容却令张少祖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落了下来。
——大老板对于王九被路障拦下这件事的真相毫不知情。
“那两个巡警还是联系不上?让分区警署再派人——不,让总部也派人去!”
张少祖一边将车速拉到比限速还多一点点的速度一边命令坐在副驾驶的阿鬼。他知道自己还能逻辑清楚地进行判断和思考乃至给出指令,但他亦感觉得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冷、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又很烫。
阿鬼应对迅速地执行着张少祖的命令,跟着张少祖多年积累下来的相处经验令他没有提一句疑问,说一句废话。黑色的大众再一次携着警铃在香港的夜色中穿梭,只是这次的警铃听起来格外刺耳尖利。
王九到底要做什么??
大老板的反应解开了这场军火交易中最大的矛盾点——王九那出戏既不是演给警方看的也不是演给越南人看的,而是演给大老板看的。大老板全不知情,还以为王九是真的倒霉被警方拦了。
直到现在大老板大概还以为王九只是被拦下之后动了心思,顺水推舟把他给供出来了,不知道那路障本身都是王九自导自演,瞅准了要用这次交易把大老板送进去,而自己在外面趁机上位。不过也没人费心告诉他这件事,毕竟大老板脾气火爆是全香港警察和古惑仔都知道的,这个人要是火气上头绝对能做出暴起逃脱去追杀王九这种事情。
这样一来,为何军火交易的定金会从FRUITY理发店的账户走也再清楚不过:王九故意的。这样等到大老板被起诉的时候,不仅证据一清二楚,他还会很难随便抓个小弟来顶主谋的罪名。
这一切都说得通,而且非常合理,甚至连王九平日里提起大老板时的态度都对得上。
但还是不对!这些怎么看都跟发生在FRUITY理发店的失踪案毫无关系,难道那些失踪的人与这家理发店的联系真的只是巧合?
张少祖的直觉在告诉他那不是巧合,那些失踪的人是与FRUITY理发店有关的。那种缺了什么的感觉阴魂不散地回荡在他脑海,穿梭于现有的逻辑链之间找不到它应去的位置。
说实话此时此刻的张少祖对于FRUITY理发店失踪案、大老板与王九的关系、暴力团与越南人的军火交易这几点之间的细枝末节并不那么在乎,他现在所在乎的只有信一在哪里、信一怎么了。
一个令张少祖后颈发凉的可能性冒头:难道王九是专门在今天把信一叫去理发店的,目的是为了在客人和其他店员离开之后将信一绑在理发店里,好给他作某种退路的保障?王九是不是察觉到了信一的卧底身份??
虽然这个可能性说得通,但王九不像是如此小心谨慎的人。
无论怎么推演,张少祖都想不出来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更猜不到FRUITY理发店那里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
急刹车的声音在理发店门口嘈杂的人声之间显得不那么刺耳。张少祖看着车前面围在理发店外的警员数目和模样,知道自己所构想的最坏的可能成真了。他急急下车,立刻就有人过来向他自报家门是分区警署的警长,王九挟持了之前他们派来巡逻的警员,还宣称自己有个平民人质,如果他们试图冲进理发店他就会将人质一个个杀掉。
平民人质……那说明王九起码还不知道信一的真实身份。张少祖心里理智的那部分在因为王九手上的人质都是警察而松了一口气,但感性的那部分却因为确认了信一被王九所控制而感到灭顶般的恐惧。
“他提了什么要求吗?”张少祖压平自己的声音,僵硬地问。
“他说要警方去找一个他们店里的店员,叫何天,让那个人过来。”
“张sir,这……?”站在一旁的阿鬼听了震惊地看向张少祖,“我们的谈判专家在来的路上了,你……”
张少祖抬起一只手示意阿鬼不必多言,然后他继续问那位警长:“里面有几个歹徒?你们亲眼见过人质吗?”
对于阿鬼的反应警长面露些许不解,但直接回答道:“他宣称里面除了人质就只有他一个人,我们调取附近的监控也得出相同的结论。我们没有亲眼见到人质,但他扔出了我们手足的警员证。”
张少祖点点头,拿出自己卧底用的手机看向阿鬼。“我进去,解释情况以及外面的指挥就交给你了。我会以我卧底的身份进去,好让王九的戒心低一些。找个手足借用一下手机,我给他打电话开免提,你们在外面也好听到里面发生什么。”
阿鬼面露难色,但他没再质疑张少祖的决定,迅速地安排好了一切。
张少祖当然知道此时最稳妥的方法是等狙击手和谈判专家到位之后再考虑他进不进去,以什么身份进去,但他一分钟都等不了了。见不到信一一分钟,信一就生死未卜一分钟。在谈判组呆过的他非常确信对于王九这样情绪不稳定的歹徒,及早作出反应才是上策。
FRUITY理发店没有开灯,月色透过整片的橱窗玻璃堪堪照亮店里的陈设,看不到人影。张少祖走到那扇他已经很熟悉的自动门前,看着玻璃门如常地滑开,走了进去。
没有人出来迎接他,只有柜台后面属于王九的房间的门虚掩着,有微弱的光线从门缝中漏出。
他还没来得及走过去,那扇门就被打开了。只见王九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哎呀天哥你来了~~那些差佬今天怎么效率这么高,真稀奇。”
因为背光,王九整张脸都是暗的,但张少祖不需要看清楚对方脸上的神情,他想象得出对方此时的表情。“……龙仔是不是在里面,你要做什么?”
“是呀是呀,我这儿不仅有龙仔,还有两个差佬呢,不过这些我猜外面的那些差佬都跟你说过了。快过来吧,就差你了。”
“差我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张少祖谨慎地发问,“我听警察说你这家店跟黑社会有关系,你的老大刚刚在交易的时候被捕了,你是想要挟持人质好逃离香港吗?”
王九撇撇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什么啊,他们连那些都跟你说了?真多事。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关啦,天哥你相信我,这里只事关你和龙仔。如果你还想见到活着的你仔,你最好赶快进来哦。”
张少祖听前半句的时候还能通过王九话语的内容和音调分析他是否在说实话,但听到最后那句时,他不由自主地就迈开了步子向王九走去。看到张少祖有所动作,王九愉快地笑出声来,说:“哎呀,龙仔看到你这么在乎他一定会很开心,肯定不会再怪你管束他太多了。”
走到柜台前,张少祖维持着一个王九无法突袭到他的位置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躲在门后?”
王九露出一个“你是傻子吗”的表情,说:“当然是提防那些狡猾的狙击手啦!快过来,我不会突然捅你的,放心,毕竟你还要见龙仔嘛。”说完,像是想要张少祖放心似的,他在门后面退了一步,将门拉得更开了些。
现在张少祖能看见房间里面的一部分了:不甚明亮的冷光照射下的房间里摆着一些生活杂物,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发型模特的海报,还有几台戴着假发的头模。目前为止都还看起来是个发型师会有的生活空间。张少祖全身紧绷,侧着身子面朝王九,从半开的门缓慢走进了房间。
长方形的房间并不大,进门后往左六步大约就能走到头。离门远一些的那个角落有张单人床,两个巡警模样的人倒在床边不省人事,手脚也被绑住。信一不在这个房间里,但床的对面还有一扇紧闭着的门。
王九没有偷袭张少祖,但他手上毫不意外地拿着一把枪。他先转身将张少祖进来的那扇门关上落锁,然后才正式地面对张少祖,看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把手枪上面,王九表情无辜地晃了晃手。“我总得确保你们会乖乖听我的话嘛——你理解的对吧,天哥?”
张少祖吞咽了一下,因为今天的任务他有穿防弹衣,但据他所知信一没有穿,两个巡警大概率也没穿。“龙仔在哪?”
“我知道你很着急,但天哥你先看看这些头发好不好?”王九忽然话锋一转指了指房间角落那几个张少祖刚才看到的头模,“自从你来我们店上工我就一直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毕竟我那老板完全是个外行,审美稀烂。”
“龙仔在哪?我要见他。”张少祖执意道。
王九扁扁嘴,作为拿着枪的那个他却竟然面露恳求起来。“我会带你去见龙仔的,但你得先看看这些头发,看了我才会带你去见龙仔。拜托了,这真的对我很重要。”
“行……”张少祖走近那个摆着头模的架子。落地的架子下面放了些杂物,从第三层起每层都放了两个头模,一共六个,其中五个上面都戴着假发,虽然都是长发款,但可以看出来有的是男款有的是女款,目测质量很好。
张少祖伸手摸了一下,发现这些假发套都是用真发做的。“这些是你做的?用真发打理起来不简单吧。”
王九露出一个骄傲的笑。“都是我亲手打造的!都是特别好的头发是不是?发型呢,你觉得发型怎么样?”
“都挺不错的,看得出来你喜欢复古的港风发型。”张少祖实话实说,这其中甚至有当年全港男青年趋之若鹜的郑浩南发型,也难怪上次信一在店里拍照的时候王九会用《古惑仔》当范例了。
虽然张少祖实际上急得要命,但他知道面对这种表演型人格的歹徒的时候,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不仅可以确保对方情绪稳定,还会让对方容易产生破绽。
“是呢是呢,天哥你果然眼光犀利。”王九看上去很高兴,“你有没有觉得我做的这些假发套的头发都很好?”
张少祖点点头。“看得出来你有用心保养。”
“嘿嘿我有独家秘笈。”
王九用表情热切地传达“快问我是怎么做到的”的意思,于是张少祖不得不陪着问:“是什么秘笈啊?”
“你摸摸发根。”王九一点关子都没买,反而非常期待张少祖去发现他的独家秘笈的样子。张少祖的直觉在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但只是碰一下假发套底部怎么看都应该不会有什么陷阱才对,于是他依言伸手去碰其中一顶梨花头的假发套。
发丝有些凉,但除此之外的触感都与真发别无二致。虽然张少祖对假发设计技术的发展不甚了解,但这顶假发的质量有多好是不言自明的。他的手指继续探向发丝深处,按王九所说的去摸发根处。
他摸到的不是织物编成的发网,而是冰冷的皮肤。
如果张少祖真是个与世无争的理发师,他也许得花上一会儿才能理解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但张少祖是个货真价实的刑警,他不会认错死人皮肤的触感。指尖染上死亡的凉意,张少祖这辈子从未如此毛骨悚然过。他的大脑不需要指令就将这一新情报与之前的各种所见所闻联接起来,令他在反胃恶心的同时怒气上涌。
——王九对信一,或者说信一的头发,表现出的百般兴味原来是如此血腥病态的嗜好,而他竟然允许王九用他的那双手去碰信一的头发、给他洗头。
张少祖觉得自己的大脑嗡嗡作响,像是有虫蚁在啃噬他的四肢百骸。他理应可以冷静面对这种场面的,他不是没见过变态杀人犯,他也不是没遇到过执行任务中信一遇到危险的情况……但是,但是……
“他……在哪里……”张少祖忍住呕吐反射,低声挤出一句疑问。
张少祖的反应很显然极大地娱乐了王九,只见他非常开心地弯下腰侧过头凑近来看张少祖的脸,像是在看什么珍奇的艺术品。“哎呀,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免得我费心解释了,真不错。同行理解起来就是快,不像之前那些家伙,空有一头漂亮的头发,要花好久才能理解情况。”
“信——龙仔在哪里?!”
张少祖猛地抬头瞪视王九,迅速找回状态的他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王九退了半步,露出一种逗小动物逗过火被咬了一口时的小心翼翼但兴味不减的表情。“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已经把他的头发收割掉了?嘿嘿,你的担心是正确的,不过呢,我这次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不然也不会专门把你请过来啦~~”
张少祖的心跳在“你的担心是正确的”那句时实实在在地停了一拍,直到转折词出现才再度开始跳动。
王九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打开了房间里面的那扇门,甚至还把拿着枪的手背在身后,微微鞠躬做了个服务生的引导姿势。“这边请!”
张少祖扶了一下那摆着人皮假发套的铁架子以稳住自己的身姿,不至于跌撞地走到那扇门前。他不能也不想在王九面前显得过分失态。
里面的房间地上和墙上都铺着深灰色的瓷砖,还有洗手池和马桶,乍一看像个浴室,但比正常浴室大很多,似乎与外面的房间一样大。房间左侧有个空荡荡的解剖台,在冷色灯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考虑到片刻前所了解到的情况,这本会显得莫名其妙的解剖台的用处已经不言自明。
房间的右侧则是一个由弧状玻璃与墙角搭构起的淋浴间,这本该是一个理应出现在浴室里的东西,但只要多看几眼就会发现这“淋浴间”微妙地上顶天花板,下顶瓷砖地,玻璃推拉门上还有一把锁。不过,张少祖不需要观察到这个份上就能一眼锁定这淋浴间。
因为信一正瘫坐在里面。
信一还穿着今天傍晚张少祖见到他时穿着的浅灰蓝色衬衫和墨蓝色领带,平日最衬他的蓝色此时只让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卷发垂落在眼前遮住了信一半张脸,教人看不清他是否正在经受痛苦。唯一的好消息是信一看起来没有外伤的样子。
张少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淋浴间前,一边试图拉开淋浴间一边喊信一的名字。张少祖并非将他们的卧底身份忘到了脑后,只是这种时候还喊卧底名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如果喊本名可以增加哪怕一点唤醒信一的可能都好。
“天哥你别怕,龙仔现在只是晕过去了,我没动他一根汗毛。”王九慢悠悠地踱过来,“毕竟你也知,我可是超喜欢他的头——”
王九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张少祖在他靠得足够近的那一瞬间突然回身,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
王九大概没料到张少祖会反击,只见他捂住鼻子后退几步眨了眨眼,像是在迷茫,但几秒钟后,与从他手指缝隙间留下的鼻血一起出现在他脸上的,是某种教人觉得怪异的兴奋,就好像他完全不介意张少祖打他,反而很高兴似的。
“哎呀,要是龙仔看到这一切就好了,他肯定会很感动的!”王九颇为遗憾地塌下肩膀,说,“哪怕父子关系不好,在看到儿子落难之际还是会挺身而出的老豆——天哥,你其实是个很血性的人嘛。”
张少祖已经不再有耐心与王九周旋,他目光阴沉地盯住作怪的王九,说:“你想要什么?你说要我来,我来了。你要怎样才会放了他和那两个警员?”
在刚刚的拍打过程中,张少祖确认了这淋浴间所用的玻璃不是一般的钢化玻璃而很有可能是防弹玻璃,这意味着就算他将王九手里的枪抢夺过来也无法打破玻璃救信一。考虑到这“淋浴间”的奇怪设计,很可能它的用途并非洗浴,而是……张少祖不在想下去,转而开始回想自己是否在王九身上见过钥匙一类的东西,因为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打开玻璃门上的那把锁。
王九抹了几把鼻血,又开始嘿嘿笑。“我想要什么?我真的只是想修复一下你们的父子关系呀,我听说很多人会在遭遇重大变故之后突然开始珍惜的亲人爱人,又或者是两个人共同经历苦难而加深了关系。”他指了指张少祖,又指了指昏迷在淋浴间里的信一,“我在给你们创造条件!”
这个回答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张少祖全然地愣住了几秒。
“不过嘛,我有些不确定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最有效地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说着,王九打开洗手池上方镜子后面的小柜,拿出一个遥控器对着淋浴间按了一下。登时,淋浴间内墙上一方排气扇模样的装置启动了起来,“嘶嘶”的声音昭示着它并非在换气,而是在往淋浴间你内注入什么气体。
“你在干什么——?!”
张少祖立刻扑向王九,要抢夺那遥控器。但王九的反应更快,他毫不犹豫地将枪对准遥控器连开三枪,然后被嘻嘻笑着毫无反抗地被张少祖扑倒在地。
王九应该是以为张少祖区区一个理发匠老头肯定打不过他,这令张少祖得以抢占先机。张少祖扑倒王九后,立刻去扭王九持枪的那只手臂。王九反应过来,一边躲避一边冲着张少祖的脑袋挥拳。张少祖迅速偏头避开,用膝盖顶住王九的腹部限制他的动作。王九咬牙挺身,试图凭借蛮力逆转二人的上下位置,但张少祖死死按住王九握枪的手腕,借机使力硬生生让其脱臼。
脱臼带来的疼痛使得王九哀嚎出声。张少祖一气呵成大力肘击中王九的下颌,同时彻底将手枪从他手中夺走,将其抵在王九胸前,粗喘着气喊道:“别动!”
王九的哀嚎拖得有些没必要地长,不如说他最后都没在反抗了却还在嚎叫。他堪称乖巧地仰面朝天躺着,被人质反客为主地控制住却丝毫不见慌乱。
“天哥你深藏不露啊,这么有差佬的风范?不会是来卧底的吧?哎等等,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我总觉得你们当差的都是控制狂,也难免你仔会觉得受不了你耶!”
张少祖犹疑了片刻,其实他有做好王九早就识破了他们的卧底身份的心理准备,直到这一刻才暴露他其实已经觉得很不错了。但他也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都到这种关头了王九竟然还在玩角色扮演觉得自己是心理咨询师。
“别废话!告诉我你在往淋浴间里放什么气体?钥匙在哪里?!”
王九“啊——”了一声,再度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那个气体其实是好东西哦,会让人笑得很开心的。我想让龙仔放松放松嘛~~”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是笑气。
一氧化二氮,无色有甜味,有轻微麻醉作用。短时间内高浓度吸入会引发低氧血症,轻则缺氧昏迷,重则窒息死亡。相比其他被明令禁止的毒品,笑气是一种相对来说很容易弄到的麻醉剂。
张少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淋浴间里一动不动的信一。“嘶嘶”的声音在打斗告一段落之后显得格外明显,像是毒蛇在吐信,动作本身并不致命,但却暗喻着可以夺人性命的危险。张少祖将手中的枪用力往下压了压,卡在王九肋骨下端的位置,逼他痛得倒抽一口气。“钥匙在哪?”
王九一边痛得抽气一边咧嘴笑着,就好像局势扔在他的掌控之中。“啊,钥匙,在哪儿呢?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呢,不过反正枪现在在你手上,用枪呗?”
“别跟我玩花样。”张少祖站起身,一边将王九的双臂拧在身后,强迫他也站起身来,“我现在也可以让警察赶快找来铲车将那堵墙拆掉,效果是一样的。”
王九无所谓地撇撇嘴。“那就找铲车喽,如果你确定他们来得及的话。”
张少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唇间的气流在颤抖,说不好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一手拿枪抵着王九,另一手拿出一直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阿鬼,你听到了吗?立刻去找拆除墙面需要的器械。”
阿鬼的声音听上去同样地不太稳定,但他给出的回应却是令人安心的。“是!已经在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同时我们也在查看这栋楼的建筑结构,确认毁掉那面墙是否影响整体稳定。”
“哎~~你带了手机进来吗,真方便啊。”听到对话的王九抱怨道,“这就有点无趣了啊。” 突然,他咧嘴一笑,晃了晃着被张少祖拧住的手臂,说,“等等,我想起来了!钥匙好像在我左边——哦不对,右边,右边的裤子口袋里。”说着,他还扭了扭自己的胯。
张少祖无法用理性判断是否要相信王九,他只能顺应感性的驱使,决定抓住任何能让信一早些脱离危险的可能。他将王九逼到墙边,猛踢一下王九的膝窝让他跪下后迅速地拍了拍他的裤子口袋——右边口袋里真的有钥匙的手感。张少祖半信半疑,但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于是他保持着警惕,伸手将那钥匙拿了出来。
那是一把颇为复杂的双齿钥匙,看样子应该不是王九随便说来捉弄人的。张少祖将钥匙捏在手上,另一手仍拿枪抵着王九的后背。“站起来。”
王九依言缓缓地站起身,但就在他完全站直的前一秒,他猛然转头,一口咬向张少祖握着钥匙的手指!尖锐的疼痛令张少祖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而王九竟趁机一伸舌头,将钥匙卷入自己口中,一刻也没犹豫地仰头吞了下去。
“你疯了!”张少祖怒吼,抓住王九的下巴,试图掰开他的嘴。
王九毫不抵抗地被张少祖掰开嘴巴,他的笑声因此而听起来模糊且扭曲。
“我们就来赌赌是铲车先来,还是你的乖仔先断气!”
Notes:
又双叒叕爆字数……下一节我就算要写1w也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给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