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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饿啊——刘俊谦说。
食堂里闹哄哄一片,笑闹声和球鞋胶底擦地声交杂,刘俊谦此人说国语像他跃入泳池的姿态,轻盈柔滑,缺少重音,溅不起水花,从水面上看像一尾海豚的影子。伍允龙迟钝半秒才意识到刘俊谦在说话,他从餐盘旁边摆的辅导书里抬起头,习惯性先推一下笨重眼镜框,才朝声源的方向侧过头。
我都没有吃饱。刘俊谦没等他出声,手臂伸得长长,趴在桌上,往上瞅时对上伍允龙向下垂的眼神。一得到对方的注意力就开始得寸进尺,刘俊谦把面前的空餐盘往前一推。
这个年纪的人本来就永远吃不饱,他俩都是体力加脑力消耗,更加像无底洞。刘俊谦知道伍允龙放学后要去武馆,但他偏要这么说,心安理得地接受伍允龙挖到他盘子里的土豆泥。
伍允龙少了那份碳水就会变得毛躁,这是好像打魂斗罗按AABB上上下下可以加三十条命一样属于刘俊谦的独家秘密,他掌握伍允龙的一个开关,两句话,一个眼神,把伍允龙调试成他喜欢的样子。伍允龙两笔划掉草稿纸上一连串算式,落笔偏重,笔尖在纸面上发出唰唰的响,懊恼地胡乱拨弄两下额发,几绺本就没有完全打理好的发丝登时支棱起来,主人却还无知无觉。That sucks,他嘀嘀咕咕,刘俊谦所听过的他说的最脏的脏话,随后又像做错事似的眨眨那双圆溜溜puppy eyes,抬眼看一下刘俊谦,两颊抿出梨涡,好难为情,自动代入教坏晚辈的前辈角色。
刘俊谦在吸溜盒装苹果汁,以一个灿烂笑容回报。甚至说不上是暴躁,只是毛躁,刚学会跑步就横冲直撞的狗,起球的毛衣,刚修剪的草地,或者其他任意一个与柔软和坚硬同时关联的形容词,他外语课选修西班牙语,不知道国语怎么表达——扎手,扎手勉强可以算。反正刘俊谦更喜欢这样的伍允龙,比起伍允龙周末上教会做义工,一群师奶夸他生性,开玩笑一样问他在学校有没有交女朋友,他兼顾自豪与难为情神情,认真地答还没有,答他一个星期温几个小时书,帮父母做什么家务;比起他耐心向武馆新人一遍遍重复动作要领,在对方脱力时递瓶矿泉水,伸手握小臂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这点喜欢足够他收起那一点被谴责的良心。
校园霸凌啊,我同校方report你都得㗎!第一次窥到刘俊谦的骗饭行为,胡子彤大惊小怪,totally bully,German Cheung恨铁不成钢。跟备考的人抢东西吃,罪大恶极,跟东亚考生抢饭吃,罪加一等,要把社区罪人的名号按死在刘俊谦头上。
刘俊谦大惊小怪为自己叫屈,喂,要bully他,我都要先打得过他先得啦!
一天中第二次见到伍允龙是在泳池外。伍允龙开一辆白色五十铃117 coupe,二手市场淘来的五手货,伍爸伍妈本意是想让他买一辆更实用点的,至少能塞下一家人或是武馆的沙袋拳靶饮用水,而不是车门都只有一对的轿跑。可刘俊谦拉着他的一群猪朋狗友去给伍学长当参谋,围着五十铃好酷好靓地起哄,伍允龙的眼神也很亮,一手搭在引擎盖上,却还是说,太贵啦,German和白人胖老板勾肩搭背绕车一圈,说这里掉漆那里磕碰内饰还日晒老化,最后硬是把这个漂亮东西开回了家。伍爸爸叉着胳膊站在车道边,脸色不好看,刘俊谦自觉有点心虚,笑嘻嘻说,白色好啊uncle,鸟屎掉在上面都看不到。
太阳将落未落,五手跑车停在树影下,刘俊谦换了短袖短裤,发梢滴下来的水啪嗒啪嗒落在皮质座椅上。累死了,他在副驾驶位瘫倒,又从书包里摸出一包手指饼,Philip吃不吃?猜你也肚子饿啦。
伍允龙一头短发也潮湿,在武馆简单冲过凉,水珠沁湿衬衫后颈一片。他答,你饿就自己吃啦,言下之意是一包饼干不够两个刚剧烈运动的半大小子垫肚子,全副身心放在后视镜上,发动车子,新手上路,冷不丁被刘俊谦送了一根饼干到嘴边。
那谢谢你啊,伍允龙叼着饼干,含糊又认真,好像刘俊谦分给他零食是做出了好大牺牲。
刘俊谦没有回答,而是凑过去一手搭住他肩头,带过去身上一股泳池消毒水味道,他叼住伍允龙嘴里那根手指饼的另一端,咬下来一小块。
他们始终隔了一根手指饼的距离。晚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同一缕风吹动两个人湿发,夕阳染红的细碎云层在车后呼啸而过,直到车子开上通往教会那段人烟稀少的公路,伍允龙的注意力才敢稍微从路况上放开。
咦,膝盖几时搞成这样?他问。
刘俊谦已经踢掉鞋子,改成盘腿坐的姿势,一边咔嚓咔嚓地啃饼干,一边摩挲发痒的膝头。冲浪时其实无所谓什么磕碰,无所谓沙地里的尖锐石子和贝壳,光是从翻上翻下,冲浪板粗糙材质就足够在不知不觉中磨伤皮肤,刘俊谦坐在板上随着海浪载浮载沉,双腿浸在海水中,将双手举到眼前就看到指腹螺纹被擦出血色。他同家人从海边回来的第五天,擦破皮的膝盖已经结出薄痂,不敢动用指甲抓挠,只敢靠摩擦缓解。他顺着伍允龙的话低头看去,没事啦,放假的时候搞的,都快好了,刘俊谦漫不经心回答,停顿一下又补充,不过刚擦伤的时候好痛啊。
下次小心点啊,要不要擦药?
伍允龙知道,擦伤没有特效药,全凭肌理自主修复;刘俊谦也知道,伍允龙身上有更多的伤,大部分是淤青,他自己在木人桩上磕碰或是武馆切磋打下,落手狠了也会渗出血丝,但他们仍然排演这出戏,一种心照不宣的过场,宣泄对彼此挂怀。
布道开始前五分钟,他们终于坐在教堂后排,伍允龙又戴起眼镜,低头看笔记本,嘴唇无声蠕动着念叨一些考点内的年份、理由和意义,刘俊谦坐在他旁边,与他膝盖挨着膝盖,分享一点温热体温,褐红色的结痂在教堂烛火下仍然显眼,他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刘俊谦差点被五十铃撞的时候,他和胡子彤正在曼哈顿的一家戏院外,为最后几颗裹满糖的爆米花扭打。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刘俊谦的胳膊锁着胡子彤的脖子,他们撞了一下路灯柱撞了一下垃圾桶又差点撞到路过的金融西装男,被车撞是迟早的事,但是偏偏是一辆白色五十铃117 coupe来撞他,有点命中注定的味道,刘俊谦一边竖中指一边想,可惜不是他和伍允龙一起买的那辆五手车,那辆好久之前就被换成了一张飞往香港的机票,现在可能已经被报废压扁,安安静静躺在哪片沙漠里的垃圾场,不然真是十足的电影剧情。
撞他的这辆车保养如新,引擎轰鸣,刘俊谦看着它在穿过水泥森林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汇入车流把他们甩在身后,又看到了它车漆斑驳,后备箱凹下去一个坑的样子,他看到今天的荧幕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全国最保守的教堂里大开杀戒,又看到读高中的自己也站在那样的教堂中间,在一群满口藤校,生仔,神爱世人的叔伯和师奶中间振臂高呼一声屌你们老母,然后他会拉着伍允龙一起跑出去,117 coupe不属于曼哈顿14街,也不属于从游泳池到教会的水泥路,它属于世界的尽头,他们要沿着Route 66一路呼啸,穿过山脉和荒原,在圣莫妮卡一跃坠入海中。
风掠过刘俊谦的头发,一如一个个在游泳队训练完,坐伍允龙的车去教会的傍晚,爆米花比手指饼甜很多,他偶尔仍习惯性摩挲自己曾被冲浪板磨伤的膝盖,但触感光滑,那些细小擦伤已经愈合许多年,他却感觉偶尔仍无端刺痒。
rycar Fri 27 Dec 2024 08:3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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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p_Current Sat 28 Dec 2024 12:3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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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999 Mon 09 Jun 2025 01:5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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