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Chapter Text
01
“红……蜘蛛*。”
喃喃自语的大型机身后,实习研究员们不安地交换着眼神。他们都是战后激活的新机,幸运地没有惨遭那场席卷星际近千万年的战火烧灼,对内战的绝大多数了解也仅限于历史课程中的通识芯片,少部分则源自休息日公共娱乐中心的某一两场关于战争或霸天虎的全息电影。这对年轻人有好处,既能让他们了解过去,又不用遭受痛苦。
但他们知道这个名字。
“他长得和演员一点儿也不像,”一个黄白相间的小型机嘟哝,右肩上的大型镜筒咔哒作响,聚焦在微光掩映的身影上,“肯定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另一名同事紧张地凑近他,半抬起的手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拉住自己的同伴,“他是内战时候的人,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内战时那些霸天虎的长相,我是说……”淡绿色的光学镜不安地偷瞄前方,“这具机体被生长的能量晶簇破坏得太严重,也许……”
“所长就是内战前上线的,”黄白相间的小个子指出,“他还参加了内战呢,是不是?他肯定知道……”
“他是红蜘蛛。”高大的航天飞机不知什么时候挪到晶丛最前面,“我认识他。在战前的赛博坦,他曾是我的……”能量微光几乎让他天蓝色的光学镜也染上紫色。那具半埋在结晶中的机身,紫色辉光簇也拥着它,让人几乎看不出它曾经的颜色;一簇簇尖锐的结晶从装甲裂隙中流出、又在地面与洞壁上凝结,越长越大,由四面八方向中心延伸,仿佛一副利齿衔住它们的晶种,并且已经将其中的一半含在口中。散热器轰鸣,紫光为他巨大的机身描了个邪恶的边。从后面看去,他几乎是黑色的。
他或许完成了自己的句子,又或许没有。
几名年轻的赛博坦人只是吃惊地看到他们的导师抽出切割枪、俯身凑近,开始小心地处置半禁锢着飞行机体的大型晶柱。
“教授?”一名地面探测车形态的年轻赛博坦人犹豫地举起手,“我们要把他……带回去吗?”
“他的火种信号仍然存在。”大型机头也不回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标准规格的切割枪握柄夹在他的手指间活像个玩具,但他的动作仍旧熟练而灵巧;三分之一的结晶禁锢簌簌脱落,冷光细刃雕出一叶还算完整的机翼。其余几名实习生因那种笃定的语气紧张地对视片刻——现在他们都能看到那扇翅膀上面尚可辨识的残缺徽记。
“可他是个霸天虎,”黄白色的影迷小声说,“电影里说他很邪恶……历史书上也这么讲,我是说,如果他真是红蜘蛛的话。他杀了很多赛博坦人,是不是?”他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如果我们救了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们……?”
“我怀疑。”探测车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他看上去快要永久停机了。能量结晶是从他破损的机身里凝结的,肯定阻塞了他的好多传输管,而且破坏了很多线路。他几乎不能动弹,我怀疑还有没有人能修得好他。”他最近在研修外科医学作为第二学位,原本拿不定主意探测车学这个算不算好主意。但所长鼓励他尝试。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电影爱好者晃晃长筒镜头,“电影里说几乎所有的游击飞行者霸天虎都死了,红蜘蛛也死了。这里离那个叫‘地球’的地方很远,他应该死在地球上。”他们不该来这儿;他们本在一次远星勘探的归途中——新铁堡地质科研所的所长亲自领队,因为他总是那么的谦虚,温和,聪明……而且对赛博坦的新生力量充满希冀。
他们偏航了。
握着切割组件的手抖了一下,又一捧结晶碎片脱离护甲,所幸磨轮没有割破它们涂层剥落的表面。那些碎片在低重力作用下轻缓飘落,闪闪发光的粉尘飞旋,先向上,再向下。个头高大的“教授”继续工作着,和他真空中的工具一样沉默。它几乎要重获自由了。
检测到类赛博坦生命信号的恒星系本不在返程路线上,而在星际旅行中,每一单位的能量都弥足珍贵,他们本应该……
但如果那是受困的同胞呢?他们是摆脱了战争的新生代,而所长是……一名和平主义者,一名汽车人英雄,他们不能见死不救,只有故事里邪恶的霸天虎才会那么做。
他们应该比那要强得多。
切割枪无声地工作着。本遭禁锢的机身松动了,教授站得更近,好让它能倚在自己的肩甲上。他把设备换到另一只手上,好托住它松脱的腰腿。另一侧机翼被晶体吞噬了一半,那些曾经组成它的金属粒子已经在结晶中扩散得太严重,无法再……
新生科学家们望着他们的教授切下保不住的部分,在记忆库的某处,以逻辑运行芯片组为笔,敬畏地做着笔记——多么精妙的手法,每个人都有需要学习的地方,不是吗?即便冷光切割枪正在划开的是一半带着丑陋烙印的翅膀。
发光的结晶碎片飞旋着,无声地飘散——如果这里充满大气,或许它们的每一缕光辉都会叮当作响。也许应该采集一点标本?
没有人动弹。
所长载着他们驶入了这片星区,一个荒芜的恒星系,主恒星又小又暗,环绕着碎石与冰块的小行星带。检测到火种信号——更加清晰了。检测到能量信号——怎么会呢?
他们小心地接近,因为即便是所长这样经验丰富的宇航飞行单位,没有一名特别卓越的领航员和他绘制的星图,也得提起几倍的精神才能避免撞击事故。幸亏他还没把航炮拆下来,它们经过改造,发射的分解光束能在一小段持续照射后将小行星碎石化为齑粉而不引发冲击。
听说是所长根据一位战前同事分享的设计蓝图进行改装的,多了不起啊。
“我讨厌小行星带。”他是不是这么说过?这不稀奇,没有人喜欢小行星带,它们总是难以穿越,尤其是对于大型飞行单位。
——有它们就没好事。
精准的评价。比如现在。
实习生们听不到声音,但他们能感觉到自己的散热器在徒劳地疯转。一名霸天虎——臭名昭著的霸天虎恶徒,现在所长要把他弄下来——出于某种原因。当然,这些能量结晶总是很有价值的,尽管不比从前,毕竟现在的赛博坦能量充沛、甚至还在众人齐心协力的贡献下日益恢复往日荣光;但它们的原理总有值得研究之处。可一名罪犯就……
也许,所长只是想在之后的某个时候研究一下能量结晶是如何从它上面长出来的?
大型机终于收起切割套件。从结晶牢狱中分离、却未必重获自由的机体残破地躺在他的巨大怀抱中,若不是那一抹尚未褪去的红色,它几乎就是一具尸体。
学员们紧盯着。等待着。
也许所长会拧断它的脖子,毕竟每个人都知道一名未受法律制裁的霸天虎个体存在极大的社会危害性。
也许它的火种马上就会在所长仁厚的怀中自然熄灭,这样他们就能做出决定——是就地掩埋?还是将它带回母星、让它拥有一个人道主义的葬礼。
“红蜘蛛是一名霸天虎,”科考小队的带领者开口了,用的是小组公共通讯频道,“也是一名赛博坦人同胞。我们发现了他的生命迹象,找到了他,无论将他定义为遇难者还是逃犯,我们都没有处决他的权利,但他伤得很重,或许无法支撑到回收小队的到来。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希望把红蜘蛛带回赛博坦,尝试以正当方式对他进行维修。在此之后,如果他还活着,需要在恰当的时刻接受铁堡安保中心的正规……”科学家们的高大领队站起来,转身面向学员们,解释的话语却被打断。
怀里的机身一阵微颤,随后是肢体充能的痉挛,它抖得太厉害、几乎挣脱了白色臂膀的束缚,但很快就在状似痛苦的呜咽中蜷缩起来。原本漆黑一片的光学镜接触不良般频闪片刻,黯淡的红光映亮头盔下沿阴影中铅灰色的面庞。
起先,它的眼神还有些呆滞,仿佛脑模块早已在漫长的岁月和结晶侵蚀中报废,只是僵硬地对着自己的救助者;蓝色的手——他们已经往这个小行星凹穴外走了一点儿、远离了那些紫光——无规律地抽动,仿佛要蜷起剩下的手指,又似乎要抬高胳膊。所长只是抱着他,他们走得很慢;这具机体比一开始看上去更大,也许它身上附着的结晶让它变得更沉了。
它铅灰色的嘴唇缓缓翕动。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型机天蓝色的光学镜,神智逐渐汇聚在令人不快的红眼底部。
它是不是笑了一下?
它可能说了些什么,学员们没有在真空中听到它的声音,但它肯定启用了自己的通讯频道,而且还有效。毕竟从表情来看,所长肯定是听清了。
“现在,我们回家。”所长点头的姿态颇为坚定,对着所有人。他怀抱那具霸天虎机身跃入空中,质能转换系统带来一阵空间扰动,能量信号探测器在无声的嗡鸣中震颤,随后,红白相间的巨型宇航飞机停在众人面前。小队成员们别无选择只能跟上,不过至少所长是个可敬的赛博坦人,而他是绝不会让霸天虎俘虏以任何形式伤害自己珍贵的学员们的——这种信仰带来了巨大的慰藉,即使看见霸天虎残躯被捆在驾驶舱座位上的视觉冲击力都没能彻底驱散它。
但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洁白的机舱里一片沉默,年轻的勘探员们靠墙坐成一排,紧盯自己的手指;所长当然没有禁止任何人发言,更没有监听他们的通讯频道,他一直是个好人——也许太好了些。安全带将近乎非人的霸天虎残躯牢牢束缚在驾驶座上,绝无滑脱的可能,没有任何人会因此受伤。它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化身载具的所长穿过亚空间星门时轻微的颠簸摇动它的肢体、激起晶体相碰的细碎声响。
但它醒着。尽管从年轻的赛博坦乘客们坐的地方完全看不到那张铅灰色的脸,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的意识,因而加倍拧紧下颌传动关节。
-“天火……”-
通讯频道里,每个字符都和他的声音一样沙哑。
-“天火……”-
像是呓语,又像是醉酒的哼唱。
别理会他。天火试着集中注意力在……超空间通道加诸机翼的能量压力上。别跟他说话。
那张铅灰色的脸微微一笑。他的机体几乎被结晶侵蚀毁了大半,头部却不幸完好无损。他冲面前的悬浮摄像机器人眯起光学镜,就像他曾经做过的千百次那样,只是这次更为缓慢。也许他的脑模块运动反射指令处理中心毕竟还是遭到了破坏……
也许他只是累了。也许他沉睡了太久、已经不记得该如何敏捷地做出表情。
也许他只是疼。他受伤了,不是吗?
天火盯着他,因为他是个危险的囚犯——是不是?因为天火善良无辜的学生们正别无选择地与这名危险分子共处一室、而他这样的霸天虎的行径根本不可预料。天火既不想盯着那张脸瞧,也不希望他待在这儿。
-“天……火……?”如果他能的话,或许他当时会露出更喜悦的神情吧?“老天*……你找到……我……”-
但是天火不该来的。天火不该抱着他、发疯地忍着不用双臂将他在胸前搂紧直至裂成碎片。天火不该将音频传感器的频率接收范围调到最大、妄图从真空中捕捉到火种跳动的沉闷声响。天火不该打开个人信息通讯频道。
-“……家……”-
他几乎看不见了,他的光学镜后面,光圈颤动着,挣扎着想聚焦在拯救者的面孔上。
战争结束了。红蜘蛛死了。天火早就已经忘了他。天火自由了。就像他们的母星和它上面的每一颗火种一样。肯定是这样,他当然自由了,他甚至为此死了一次*,不是吗?
-“我想……回家……”-
把他留在这儿。杀了他。他太虚弱了,只要从背后对着他的火种舱给予一小缕强电流冲击——没人会发现的。即便发现了又怎么样呢?他们会理解的,甚至比历经战火的汽车人战士们更理解。
他太虚弱了,他的火种蠕动得如此微弱,他的大多数线路都被毁坏了,他的机体布满裂口,丑陋的能量结晶将它们撕扯得更加狰狞。他失去了半边翅膀,他的腿不能用了,他的座舱玻璃破了,一大簇能量结晶从机腹的什么地方长出来,也许是他的主能量舱,那是一名完整的飞行者身上能量储备最丰富的地方。
它当然是。如果你需要为你的同伴提供能量,就用它——一根传输管针头刺穿舱壁,另一头连接能量传输接口——臂甲下面,手腕附近;那里总会有一个。
他呆滞地望着……天蓝色的双眼。他就要死了,不是吗?
他的手臂抽动着,也许他想抬起胳膊,也许他想扯断天火的颈能量传输管——或者挖出他的光学镜。他的手张开着,结晶吞掉了几根他的手指,天火不得不切掉它们——像一枚小爪子。它挥了挥,什么也没碰到,也许是因为他快看不见了。紫光下,它们看不出颜色,就像烧焦了似的。
-“……家……”-
是他在发抖吗?还是天火?
-“疼……”-
他没有叫。也许他做不到,也许他的发声器损坏了。也许……
天火肯定是疯了。
霸天虎罪犯奄奄一息,但又赢了一着;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航天飞机的驾驶座里,位置有点小,但比地面强;话说回来,那些安全带或许不怎么舒服,不过没人在乎那个。
他倒是没有抱怨,只是躺着,在他们的通讯频道里小声哼哼。像在梦游,又或许他真的在唱歌,以前他有时会哼歌,一些青丘小调,也许吧。天火从不关心艺术,他想不起来那些旋律原本的歌词应当是什么。
热感扫描仪警报无声地闪烁:红蜘蛛一定很冷,他的机温太低了。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或者说那些泄漏的能量液几乎都化作了某种结晶,他因此休眠了很长时间,他应该继续休眠下去的。一定是火种谐振唤醒了他,是天火的错,天火靠得太近了,上线增加了能量消耗,也许他的火种很快就会因此熄灭。
从道义的角度上讲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科考小队仁至义尽地救援了他,尽管他是一名霸天虎暴徒。这是他能提供的最好的报答方式、是不是?虽然对于天火教授来说难免有点晦气,但他是大型运输单位,这是他应当具有心理准备的一种“行业风险”。
也许天火应该给他一块毯子,他以前有一块,肯定塞在机舱的某个地方。
航天飞机自嘲地打消这个念头。
我会的。至少,如果我能先用那块织物蒙住他的脑袋、然后再敲碎它的话,至少不会被能量液和碎片崩得满怀。
天火迫使自己停留在这个构想中。这很有用,这能让他忽视薄薄的破碎机翼在座椅靠背上颤动的感觉。红蜘蛛没有挣扎,他只是偶尔会发抖。他一定很疼,那些结晶在能量管里凝结、越长越大、撑裂他的零件、扎进他的神经信号传感线路节点的感觉一定糟透了。他像这趟归程中的每一个活物那样沉默,只是偶尔发抖。
他醒着,因为他的保护系统启动了,他伤得太重,已经无法再次下线或关闭神经传感中枢。他的散热系统断断续续地运转,时有碎片卡住的咔嚓声迫使他将其暂停。
他一定很疼。
那块毯子,天火把它放在哪儿来着?
别回答他。别理会他。
等你们一回去,就把他交给铁堡星际治安管理局,会有人处理的。
他的光学镜茫然地瞪着,他几乎看不见了;或许除了那些他现在懒得关掉的受创红色警报弹窗。
他不喜欢坐在这里。
这椅子对他来说稍微有点小。天火考虑过变得再大些——宇航运输型号载具的质能转换装置能支持得了,只是要再额外耗费一点能量。
他不同意。因为他说坐在地上也是一样的。重要的是他们还在一起工作,而且反正他又不是娇弱的民品,他还可以站着。
他天蓝色的、光滑的指尖轻快地敲打键盘,为大块头搭档传输数据,实时标记星图探测数据;还有新的改造机械设备使用说明——总是言简意赅,因为比起录入文本、他更喜欢口头传授。那触感很奇妙,天火想不出用什么措辞形容。
它们现在少了好几个。
他机身稍稍前倾,光滑的双手撑着控制台边缘,机翼扬起、在他们穿越长途太空桥进入超空间隧道的颠簸中微颤,就像他也想变成天火、和他一同飞翔。
他瞪得圆溜溜的光学镜兴奋地闪闪发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座舱外星海被撕成无数光带,怎么也看不够。他的散热系统高速运转,吹起他的笑容和惰性润滑液的芬芳——但这不可能。飞行者对彼此的制式能量分馏液配方不敏感,天火什么也不会闻到。
他现在几乎看不见了,他快要不行了,是不是?也许他不介意,他以前一直都喜欢天火的怀抱。
-“老天……”他喃喃着,像在唱歌,“我就要死了。”-
别回答他。
-“如果我永久下线了,你会把我扔下去吗?”-
别回答他。
-“冷……”他小声抱怨,他神志不清了,只要没人理会,他自己就会……-
-“不。”-
你不该回答他的——这是个陷阱。狡猾的,狡猾的红蜘蛛。
-“你不会被……”机壳深处的某个地方,航天飞机感到喉咙发紧,“我们会回到赛博坦。你会得到治疗。”-
他嗤笑了一声,这部分听上去倒是健康。
他不再言语,只是躺着。他的机翼微颤,轻叩椅背,他的发声器肯定是故障了,他一言不发。
这是个陷阱,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理会他的。
他沉默着,就像其他人一样。这对他来说并不难,让他保持下去。别理会他。他有一颗可恶的不死火种,他总会回来。
可是他受伤了,他一定很疼,没有人像他那样半个机身挤满结晶……他一定是摔破了能量管,他一定是伤了传动关节,他迷路了,他在漏液。他瑟缩在那个荒芜的恒星系肮脏的小行星带里,躺在那个看似安全的岩洞底部,看着自己的能量液染脏了自己的护甲。
他也看着它们逐渐在伤口上凝结吗?看着它们吸收太阳风的能量、将那些稀薄的粒子流捕获、在他的伤口里越长越大,钻进他的机体深处,像无数根有生命的针,它们生长着,感觉越来越痛,直到他动弹不得、不得不手动切入静止锁定状态以求一个平静的死亡?
他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这会比融化在太阳的烈风中更痛吗?
航天飞机的火种在主引擎后面的某个地方打了个寒噤。
-“你不会死的,”别回答他,“我们……”-
他的机温太低了,他需要一块保温毯。或者一些能量块,但他的转换舱还能运转吗?
-“我们正在返航。”-
他黯淡的光学镜瞪着,目光涣散,也许他正试图注视那枚摄像机器人,也许他没有。
-“听着,小……听着,红蜘蛛,我保证会带你回家,”他肯定很冷,他几乎不再发抖了,“……我保证。”-
天火想起来了,那块毯子早就丢了,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再也用不着它。
红蜘蛛躺着,沉默着。
天火想起来了,红蜘蛛的主燃料舱破了,他无法摄入能量,除非使用导管直传,从天火的燃料舱里。他们都是飞行者,他们的能量液是通用的——肯定是,红蜘蛛曾经那么做过,能量直传,天火活下来了,不是吗?
深蓝色无人机被厌恶揉皱的脸一闪而过。
……但红蜘蛛已经是霸天虎了,天火不能当着学生们的面那么做,这和以前……不一样。
他偷偷加热了驾驶椅靠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是】该做点什么,随便什么。只要能让他别再想红蜘蛛。
机舱与航空粒子隔膜外,群星拉长若彩带、紧绷如时间之弦,天火记起大约两万年前,他还在地球上,一时兴起掠过某座地球人城市的上空——以一种本土飞行器无法做到的速度与高度。他记得那颗名为“太阳”的小恒星为他红白相间的机身涂抹瑰丽的夕阳,如同一朵温暖的云缓缓燃烧,熄灭成蓝色灰烬沿着狭长摇翼的两侧倾泻而下。
而在更加遥远的过去……红白相间的赛博坦三角机骄傲地飞旋,用他每一条锐利的棱角玩弄每片天空下的每一颗恒星,直到它们的射线被搅成晶亮的光尘,在他身上闪耀却无法停留——他飞得太快,几乎在天火的光学信号传感器上留下残影,防护涂层分散了光谱,他洁白的机身分外流光溢彩,他的欢呼和笑声与滚落的光晕聚成了一条璀璨的彗尾,拖在紫色的尾焰后,倏忽远去,又蓦然闪现在大个子搭档的身侧,几乎擦着坠毁的边缘紧贴着航天运输机飞掠而过。有几次天火发誓他已经听到了小战斗机装甲承受巨大压力的危险嘎吱声。
他警告过红蜘蛛别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但红蜘蛛对这种合理的谨慎总是嗤之以鼻。
他们一如既往地提前完成了任务,正要返航,而只要大气环境适宜飞行,红蜘蛛总喜欢在走之前造访晨昏线“找找乐子”。
红蜘蛛肯定回答了……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别再想他了。
天火记得他缓缓飞过居住区,某栋破旧红砖建筑的屋顶上,一名小生物正在作画——地球人的方式:一些毛茸茸的细枝蘸取碾碎的矿物与有机增稠剂的混合物,最后涂抹在一块浅色的平面上。他想必是不够满意,因为在消失在天火的探测范围边缘之前,他细小的触肢裹起一个喷罐,几次挤压,一股股水流,画好的图案溶成艳丽泪痕,直淌而下,却只能汇成污浊的水洼。
真奇怪,天火还记得那张作品的每一处细节与它未干的颜料反射夕阳的模样,那不算一张失败之作,即便以赛博坦的标准……但思绪却止不住地停在毁掉它的那场“恸哭”中。一次次,曾经富有意义的画作扭曲、撕裂、一绺绺堕落,与彼此融为一体,直到一个浑浊的水洼和一张模糊的脏布成了留在现实中的一切。天火不是一名哲学家,否则他可能会尝试对此进行更深刻的探讨。天火只是望着舱外光学信号探测器上,挤压的时间从超空间喷嘴中涌出、冲刷宇宙的画布。还好不用回头看它们聚成了什么。
那个地球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自己短暂的生命燃尽之后,星海彼端,一个他或许早已遗忘的外星人还会想起他,甚至将他作为庞大的行星勘探记录中永不磨灭的注脚,就标记在“异星智慧生物本土人文艺术”分页下。
自动导航系统醒了,嗡鸣着摇他——减速,快到下一个中继站了,如果他们想离开通道小憩片刻的话。天火读取燃料舱余量数据。
一阵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某个打盹的学员上线了,正迷迷糊糊地摸索身下的地板。起先他们都很紧张,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与一名危险罪犯共处一室;但这是一次漫长的勘探任务,他们太累了,这不怪任何人。
这位年轻机子的思维中枢激活得够快,他小心坐直,没弄醒别人。
-“教授,我们需要停下休息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补充能量。”-
他谨慎地采用了内线通讯,一小股满意的讯号流过飞行者的情感处理芯片组。
-“感谢你的提议,短波*,我相信你能够胜任。”天火教授总是那么的温和,“只是此次情况特殊,我们将跳过所有中转站,直接返回赛博坦。请不用为航程安全感到担忧,我已经核查过能量储备,燃料足以支持快速返航。”-
小探测车的肩甲略显放松,他欲言又止地瞥瞥前方驾驶座。一枚悬浮摄像机器人安抚地凑近他的机身。
-“红蜘蛛的机体运转条件不足以支持他在机舱内制造破坏,我将会持续监控他的情况。很抱歉你和其他研究员不得不容忍目前的不便,返回赛博坦后,我会尽快分离你们,并携带他前往治安机构。”-
短波眨眨光学镜,他完全放松下来了,只愧疚地摸摸头盔后缘。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教授。其实你不用因为我们勉强自己……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如果你说红蜘蛛不会伤害我们,那么他就……”-
-“这并不勉强,”大型机平稳越过超空间出口指示标,“不必对我的选择承受压力,短波,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他一直都很擅长这个,不是吗?“许多人都对红蜘蛛的存在感到恐惧,即使是一些富有经验的汽车人战士,而我本人也不敢说能够完全掌握他的一切动机,但我了解他,因此我会尽我所能。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教授,请别让我打扰你的航行。”-
满载乘客的飞行者结束交谈,尽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星图上——从无声的嗤笑中。
-“早说过了……你该掀开底盘把我……扔下去。”-
别回答他。
-“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一定是加温座椅让他恢复了精神,恢复得太多了,天火不该那么优待他的。
-“要是他们知道……”-
-“闭嘴,红蜘蛛。”-
-“你害怕吗……天火?”他轻笑,沙哑的字符轻搔天火的脑模块,“你害怕吗……?有人说……当一个赛博坦人的火种伴侣死去的时候……”-
-“闭嘴,红蜘蛛。”-
-“……那种……疼痛……”-
-“闭嘴。”-
束带收紧了,半残的机体肯定感觉到了。他只是躺着,等一切过去。
-“你能想象吗……”-
这次他没有笑。
-“红蜘蛛,”-
-“你能吗……天……”-
-“够了。我知道惊破天杀死你的时候。”他生硬地答道,“我不在乎。现在闭嘴。”-
这次,霸天虎彻底安静了。
当班的助理执行治安官站在房间角落,散热系统嗡鸣的动静从公共等候区最后一排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轮流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的滑稽姿势更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他正在通讯内线里汇报着什么,天火不用走过去也能猜到他们讨论的内容。因而航天飞机选择礼貌地留在座位上,冲一个兆循环以内的第三次瞥视回以微笑,一如既往。小家伙打了个哆嗦,匆匆缩回墙角。
“……他还在这儿!”蓝灰条纹的小巡逻车小声哀叹,“就坐在那边,最后一排,一直盯着我瞧,还冲我笑,我宁愿他别这样儿。”
“你有没有跟他说伤者的形势很复杂、医生们还在研究治疗方案,我们一有新的消息就通知他?”通讯线路的另一端,长官不抱希望地问道。他知道这名和平主义汽车人战争英雄只要打定主意,就会固执得可怕。
“我都说过了,我还说我们派驻的武装治安小队已经抵达了医疗中心,能够应对意外情况;就像您告诉我的那样。”年轻的助理治安官原地转圈,眼下似乎比起当巡逻车,他更适合变形成一枚焦虑的陀螺。好在这次转向等候区时,那架大白机似乎陷入某种思绪,没来得及冲他笑,小治安官不无庆幸地重回墙角。“可是他……我是说,天火教授,他说他在战场上与红蜘蛛周旋过,他更了解该如何应对那个霸天虎余孽。”“余孽”这个词是巡逻车自己加上的,不过这有什么问题呢?反正每个头脑正常、听说过红蜘蛛名号的人都会那么形容。他摸摸胸前的磁吸治安局徽章,正义感暂时冲淡了不安。
上司沉默了片刻。
“他还说了什么?”细微的铿锵声,多半是把脚翘到了办公桌上,也可能是坐直了一点。
“他……想要和您见一面,还有他想和主治医生也谈谈,就今天。他说这很重要。”巡逻车隔着头盔按摩一根跳痛不止的神经传感线路,频道里的沙沙干扰声令他不禁怀疑长官也在做差不多的事,“我不明白。他想确保霸天虎不在修好后暴起伤害无辜民众,是不是?那这还不简单,我们别去治他,直接把他的火种掏出来放进监狱不就好了?这也能确保赛博坦的民众安全,这肯定对大家都有好处是不是?而且天火教授不会知道的……”他越过肩甲上的车轮偷瞄,“他没有权限参与安保局的决策,对吗?他自愿放弃了,而我们可以准备一份报告,就说……”
吸气,排气,吸气……
“他想确保的,”长官斟词酌句的成果缓缓渗入进年轻机的逻辑处理扇,“是红蜘蛛【确实】得到了治疗,而在接受治疗至获得处置的过程中,红蜘蛛没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伤害。他【尤其】想确保的,就是你刚才的想法不会成真。而且你瞒不过他,一百份报告也不行,别小瞧天火。”他晃晃手指,就像愣头青还坐在自己对面一样。
“什么!?”他叫得太大声,吸引了不止一份注意力。小机子慌忙抹上笑容,冲背后质询的视线进行一轮扇形播撒,并且按照及时调出的工作指导手册摆出安抚的手势。一个个地,视线收回,发烫的空气重回漠不关心的微冷,只剩其中一条视线——它原本开了一会儿小差,现在多亏这声呼唤把它喊回来。火种舱因受伤的感受而隐隐刺痛,巡逻车懊恼地瞪着墙角的一小块翘起的合金补片,认真考虑用自己的脑袋把它捶平的可行性。
长官没说话,但他能听见对方扬起一道眉毛。
“他想保住那个红蜘蛛?可他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天火教授对我撒谎了?他以前从没……他是不是想……”年轻机颤抖不止,不得不咬住铁灰色的下唇,尽力控制音量。
“恰恰相反,我的孩子,我想他已经尽可能对你诚实了。你瞧,天火是一名汽车人战友,”长官安抚道,“在擎天柱领袖领导的地球战役中为抵御霸天虎的屠杀事业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但他从内战前就是和平主义者和科学家,信奉处置被营救对象时应当遵循人道主义原则,无论其身份。战争改变了我们,让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彼此信任,即使是天火。这不是针对你的,我想他只是……习惯了。战争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里每个人都不容易,他只是希望像以前那样,以他所理解的方式做正确的事。”这位可敬的汽车人老兵不幸在赛博坦内战期间上线,线路还没自检完毕,流水线就惨遭轰炸,幸亏几名潜伏在车间的汽车人工友及时将他转移到安全区域。自此之后,他就一直投身抗争事业。
长官是个英雄,他没理由骗我……巡逻车感到自己的门翼耷拉下来。
“我读到过天火教授的事迹,”蓝灰相间的年轻赛博坦人小声哼唧,“我知道他不会……我很抱歉,长官。”垂头丧气的炭灰色手指抠抠火种上的愧疚感。它们黏着不走。
“这不怪你,嫉恶如仇是……一种良好的品质,普神知道我们有多少次弹尽粮绝,仅靠着这种信念支撑到下一个恒星循环的到来。关于天火的情况,我已经汇报了治安局长和领袖办公室,局长本人和补天士领袖的副官即刻出发,医疗中心的委员会也会派出他们自己的代表。我们会收集他的诉求,看看我们需要为此做些什么。”
巡逻车张张嘴,他有太多问题,思维中枢人满为患:什么秘密使天火教授不肯与他接洽、而一定要和其他人沟通?而且如此兴师动众、连长官本人这样的汽车人同僚都没资格过问?那个霸天虎战争犯是不是患上了传染病?医院为什么不干脆……但来不及提问了,最新指令已经传送,助理治安官立正站好,冲芯里的长官敬了个礼,掏出数据板——内容其实并不复杂,但他喜欢把每一条即将执行的命令都额外记录下来。这对学习有好处,也更便于日后的信息整理。
他总是做好了学习的准备,在任何时候,从任何人身上,对任何事。
“天火教授?”
做得不错。那双高高在上的天蓝色光学镜聚焦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几乎不想把手指头往嘴里塞了。
“接待室已经准备好了,请随我来,”他真高啊……他的影子轻而易举地罩住巡逻车的全身,“医疗中心的代表和其他人会在稍后与您见面。”
跟随着他的不止是那句礼貌的“谢谢你,治安官”和四面八方稀稀拉拉的好奇视线。巡逻车深深换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衡在双腿上——左,右,左,右……他不会被沉重的脚步声踢飞,也不会被航天飞机的凝视压垮。他是一名……治安局的光荣成员,内心坚定,从不退缩,他只是没有经验,不是心术不正——绝对不是。他能背得动那片影子。他的步履越发……
“抱歉,”教授温和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我不是一名医生,但是从走路姿势推测,你的下肢传动关节似乎承受了某种损伤,需要我的帮助吗?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承载你的重量。”
年轻的助理治安官机身一僵,散热系统随之卡壳。
“我很好!”随之而来的轰鸣差点盖过他说话的声音,“我是说……谢谢你,天火教授。接待室——就在这边!”
天火冲落荒而逃的小身影困惑地偏了偏头。他一直都知道由于自己的体型,一些常规陆行民品型号可能会在同行时感到压力……飞行者耸耸肩甲,跟了过去。
TBC.
时2024/11/09-15:45
注释:
对白1:Star...scream.
老天:Sky,本文中天火的熟人对他的一种称呼
死了一次:本篇故事采用了DW版漫画中的一个事件作为天火的经历之一——天火为了保护地球,和红蜘蛛疯狂的克隆体太阳风同归于尽了一次。根据没能被创作出来的那部分故事,他又在后来不情愿地承载着堕落金刚的邪恶意识起死回生……但是他肯定想办法解决了这场危机,是吧?
短波:这名学员的名字
Chapter 2: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天火和曾经并肩作战、现在已经身居高位的同伴聊了聊;所幸他们都还是曾经的自己
红蜘蛛什么也没说,而天火只是太累了
Notes:
写在最先:
总之进行一个更新,现在看来更得就还挺快的,但是其实每篇故事都有这个阶段hhhhh
红蜘蛛大概会被治好的,但并不是说他被治好了故事就可以结束了,毕竟考虑到他的所作所为,逍遥法外是不大可能,而可怜的天火教授可以说只是被不幸卷了进来
你当然可以把一个人的自我抠出来塞进一个小盒子里待上几百万年,但是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此处有赛博坦特色人道主义出没
Chapter Text
02
“这可真是……”领袖副官在天蓝发光的护目镜后面眨眨光学镜,思索着该对前同事在他逻辑中枢投下的重磅炸弹作何处置,“你以前从没提过,兄弟。咱们都以为你俩就是单纯地掰了,你知道的。”
“很抱歉没有更早地向你坦白,爵士。”大型机的目光没有躲闪,“我曾经请示过擎天柱领袖,他将公开这个消息的权利交给了我,但我……”吸气,排气,嘴唇颤抖片刻,他控制住了,“这层关系不会影响我对霸天虎势力的看法,但我不希望对方舟号同伴的士气造成不良影响。”
“不无道理。”黑白相间的跑车点点头。
白色膝甲上的巨手缓缓捏成拳头。
“战争结束后,我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目视前方,又似乎越过每名听众、凝视着他们身后的某处,“我们为这场战争付出了太大代价,那么多火种在我们身后熄灭,有许多是曾经的朋友,我以为……”几只小手安抚地落在曾经的汽车人战士身上,“我以为红蜘蛛就像其他在最后几场战役中被击落的霸天虎那样,而相对于那些为了我们的未来而牺牲的同伴,他的死不值一提。我以为我从那段关系中自由了。我很抱歉老调重弹……”光学镜关闭,打开,飞行者语调平稳,“战前的红蜘蛛与之后的他非常不同,我曾经相信他,被他吸引,我的同事警告过我,但我以为……”
“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他欺骗了你,或者他真的改变了太多……”小个子战士摸摸头盔上的小角,磁吸治安局徽章随意贴在鲜红胸甲的一侧,“不过我想你说得对,要是当年在地球上听说你他渣和那个霸天虎渣滓有这层关系,我肯定会亲手把你的火种一枪轰掉给兄弟们报仇。唉……但我们曾经都有过机会,这也不都怪你。”
“你现在仍然有权这样做。”天火盯着一小块,阿尔法星的光辉被接待室天窗过滤成柔和的黄色光斑,正懒洋洋地爬过一道渗线。他甚至稍微挺了挺胸甲。
“我不会,天火。战争结束了。”治安局长正襟危坐,浑身散发出与体型极不匹配的严肃。放在足够遥远的以往,专职领袖副官可能会打趣地吹个口哨。
“你变了不少,小飞。”但这次,他只是微微一笑。
“这叫‘与时俱进’,”飞过山斜了老同事一眼,“你也一样。”
“我想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火种联系,”趁着气氛轻松,天火转向曾经的战友们,“他会怎样?铁堡政府会如何处置红蜘蛛这样的战争犯?”
“这个嘛,”爵士靠在椅背上,“我们不是独裁政府,所以结果会由最高法院说了算。但是就以往的判例来看……”
“……放在刚开始那几千年,可能会判公开处决,”飞过山接下话头,“毕竟他罪大恶极——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天火点点头,没有回话。
“但现在不一样了,民众不喜欢太多死刑,而战争……”爵士面无表情地盯着指尖上的黑色,“已经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故事了。社会变了,法律也是,他可能会有期徒刑,火种监狱之类的,附带全日制‘社会服务’。”
“本来可能会判这炉渣当个一百万年的打桩机,或者搅拌机什么的。不像那些本来主形态就是工程载具的人,”红色小个子转转光学镜,“是你在外环的重建工地里见过的那种简单编程的工程机,没有脑子,只能执行两三个指令,从早到晚,一百万年。要我说,去他渣的人道主义,那样还不如死了。”他闷闷不乐地撑着金属下巴。
“现在派驻的医疗专业顾问也不支持社会服务徒刑的一次性刑期过长,说是会对犯人的人格产生严重创伤,甚至有人失去自我意识。不人道。”爵士的双眼隐藏在护目镜的光幕后。
“现在最多也就几万年吧,十万年?”飞过山眉头紧锁,“我听说有些团体正在争取让犯人在太长的服刑期间能间歇性获得一段时间的假释,过上……”他嘲讽地咧嘴一笑,“……一段时间的日常生活,以防‘社会化障碍’;请愿声量很大,爵士已经加了好几个塞周的班了。这帮神经病都他渣怎么想的?把一个好不容易逃回正常世界的炉渣逮住、劝他再被塞回那个无意识的奴隶外壳里?祝他们好运。”
“无论如何,天火,朋友……”小个子陆行者摸摸自己黑白相间的胸甲,“你和红蜘蛛有火种联系,服刑造成的伤害也会对你产生影响,我和小飞……我们不希望让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而你为今天的和平做了那么多,不光是领袖,我想赛博坦的人民也会理解的。情况特殊,我会提交一份特别请示,看看领袖能不能为他安排一名假释官,还有保释在外的服刑。”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飞行者声音微微颤抖。他想要表达更多感激之情,他理应那么做,可思绪却忍不住飘到园区新的建筑用地上那些工程机组上。
新铁堡地质科研所仍然需要更多研究人员,太多工作需要完成,太多体系需要重建……有时天火感到它的建立仿佛是上一个恒星循环发生的一般。独自在深夜结束工作后,他有时会步行路过那片堆满建材的空地,昏黄的节能灯映照着掀开的合金地面,建造塔林立,每一座都比他还高大,黯淡的红绿指示灯在它们陈旧的机身上闪烁,拾取——摆放——敲击,循环往复,每名机械学院的实习生都能轻松编写的程序。机械臂摆动,打孔钻嗡鸣,冲压杆一下一上……工程噪音让赛博坦的夜循环显得更静了,天火习惯于长久地倾听,坐在工地围栏外的长凳上,注视着工程机组机械地执行着某位最高工程师的指挥——如此简单,每台只需一个节拍,两三个音谱——天火不是一名艺术鉴赏家,他只是想用它们说服自己,曾经的家园正在这声声敲击中、一枚螺丝接一枚螺丝、一块铸板接一块铸板地回来,从他最深的记忆库深处,因此他应当欣赏它们的彻夜演奏。它们会让他感觉好起来,为什么不呢?那是赛博坦治愈自己的声音……不是吗?
“我希望申请成为红蜘蛛的监护人和假释官,”他从没想过它们都是……“我会……我会尽力而为,不必担心我会为了这名霸天虎背叛铁堡,”他能感觉到两名汽车人老兵的视线落在头盔上,爵士想说些什么,但他固执地不予理会,他不能……“我会佩戴匹配的拘束装置,我知道这种装置能同时限制我和我的被监护单位。我愿意为他做出担保,无论如何,管束红蜘蛛是我的责任。”他不能让小红……
“天火,我能理解你的感受,真的。”领袖副官安抚地抬起双手,“红蜘蛛不是你的责任,你当时不在,我们都知道你的情况,而且火种的另一半变成了……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是无法预料的。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们确实不希望你为此承受太多压力,你瞧,你有学生,研究所的工作也需要你,而红蜘蛛这种霸天虎可能会利用……”
“我不会被他利用。再也不会了。”大型机抬起头。
两名汽车人官员对视片刻。
“你知道,他可能会尝试伤害你。”爵士柔声说。
“你知道治安局可以帮助你。”飞过山倾身靠近。
“我知道。”天火缓缓点头,“我真诚地感激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但红蜘蛛是我的火种伴侣,我不能放任他将可能造成的破坏行为转移到他人身上,仅仅因为我与他存在火种联系、他知道自己无需像其他战犯一样为自己的罪行负责。”叮——当,向上,向下,移动一步,敲击——循环往复。“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也许我要求得太多了,我不该……”在黑暗中,在寂静中,无需思考,无法发声,不能变形,没有引擎……十万年。
“那不是我的意思,老天,我想你误会了。”
他还会记得吗?他会变成什么样?他曾经那么喜欢天空,他……很高兴,因为找到天火找到他了,他只是想回家……
“我为我的僭越道歉。”
他站在驾驶舱里,踮着脚,忍耐着不点燃推进器因为他不想烫伤天火;他透过深蓝色的舱盖凝视扭动的星带,光学镜圆睁、鲜红闪亮,铅灰色的唇边啜着微笑;他机身前倾,天蓝色的小手撑着输入面板下缘,小翅膀高高翘起、随着视野的每次倾斜微颤——敲击,搅拌,上,下——十万年,他还会记得吗?哪怕是自己的名字?
“我的普神,你打哪张古董硬盘里翻出来的这个词儿?好吧,拘束器肯定能帮你管住红蜘蛛这小炉渣,不过只要有需求,治安局可以安排一个警员,在他想对你动手的时候……”
……但他不会被放进工程机的,对吗?仅仅因为【天火】是一名汽车人英雄,而天火的火种健康需要被保护。也许是另一名假释官,比天火专业得多,他们会安排红蜘蛛去做什么呢?清理城市垃圾?打磨城市外墙?为排污管道喷涂防酸涂层?也许红蜘蛛太危险了,他们决定什么都不让他做、只是找一个没窗户的空房间,把他扔进去?
但他们不会折磨他的,因为你,也因为爵士和飞过山都是好人,而补天士领袖总是尽力而为。
天火不确定自己又听了些什么,他肯定是又走神了,或许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赛博坦人只要不想,外貌就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他肯定是太老了。青丘地质科学研究院最年轻的天才勘探员天火,听上去就像是发生在上一个恒星循环,就像灯火通明的实验大楼,总是供应难吃能量块的食堂,笑容满面地挤满身畔的小个子同事们身上透镜和支架簇新发亮,他们说这次老天只是来铁堡交流学习,等他回去,大家一定要去园区的油吧好好放松一下,等他今晚……
他眨眨光学镜。天火肯定是上了年纪。
“……已经给补天士领袖发送了报告,我把你的申请也附带在里面了。”黑白相间的陆行者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腿甲,“现在,趁着领袖的回复还没过来,你想不想去看看他?虽然红蜘蛛……好吧,他毕竟是你的火种伴侣。急救员这段时间去别的环形省提供医疗援助了,不过红蜘蛛的主治医生可以和你聊聊。”
“我很感激,爵士,飞过山。”天火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我会去看看他,如果医生有需要配合的部分,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回头见。”爵士冲红白相间的背影挥挥手。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墙后走廊的另一端,两任赛博坦领袖的副官才放松散热器功率限制,长出一口气,重重靠回椅背上。
“普神啊……”一旁的飞过山早就占满最佳位置,“真是阴魂不散,那个见鬼的红蜘蛛。不敢想象我要是像天火这么倒霉该怎么办。”
“这对他来说不容易,”爵士赞同地点头,“没想过火种伴侣关系还能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以前都把这个捧得高高的。老有人在油吧里歌唱这种爱情。”
红色小个子揶揄地瞅瞅老同事,不过没去戳他。
“你不会还挺喜欢那些口水歌的吧?”黑白小车紧张地摸摸下巴。
“谁,我?不是我的菜,民俗风格太强。倒是地球那段时间,有几首他们的曲子还不错……”黑色的手指怀念地打起拍子,“可惜当时忘了转录下来。”
“感谢普神,你没有。”飞过山皱起脸。
“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对我来说,它们的……‘民俗风格’,太强了。”
大个子飞行者还没回来,他们掏出数据板,处理了一会儿随身携带的工作。
“领袖怎么说?”飞过山熟练批阅治安巡逻日报;几百万年前的那个红色小个子见了这种文书工作,恐怕宁愿把数据板撅成两截。
“补天士领袖说他需要再考虑一下,”爵士整理着领袖明天的日程安排,“说实话,比起天火可能会偏袒红蜘蛛,我更担心他一时发火把那个霸天虎捏成碎片——他之前差点那么做,大伙儿差点没能阻止他。”
“那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治安局长敲敲红色的头盔。
“就算是重刑犯也不能被那样对待,公共舆论风险,人道主义原则,那之类的。”经验丰富的副官叹道,“有时候我真觉得我该换份工作,油吧驻唱什么的,与世无争,只跟乐器打交道。”
“没有怀念战争的意思,只是想说那时候我们朝不保夕,但至少你知道什么是对的。”
“你听上去越来越像铁皮了,小飞,你知道吗?”爵士迅速地给某几个同僚挂了通讯。
“我倒不介意他在我身上复活,”飞过山苦笑,“为什么不呢?上个塞周我去汽车人公墓的时候看见克劳莉亚了,他们本来打算战后火种融合的。这颗星球比起我更需要他,而且我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他坐着没动,任凭前同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甲。
“我也希望他在这儿,”汽车人副官说话从不会发抖,他就是不会,“但这不等于你得……你还有我,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而且这颗星球需要我们,至少战后一代暂时还需要。你一直很称职,小飞,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得更好。普莱姆斯神对我们每个人都有安排,朋友。”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教了?”前汽车人老兵乜斜着光学镜。
爵士试着笑了一下。
“跟着一名领袖的时间足够久,总得试着换个角度看问题。天选之人嘛,他们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存在。”
“不怕你说,”飞过山将数据板揣回子空间,“我不喜欢普神对我们的安排。这不公平。我讨厌看文件,你讨厌办公室政治,天火讨厌红蜘蛛——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对待我们呢?我宁愿他在战场上把我带走,你们俩随意。”
“我不认为哪个霸天虎小子能轻易拿得下你。”爵士轻快地说。
“那倒是。”前汽车人战士接受了这个恭维。
“至于我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我从没怀疑过你这点。”日循环行将结束,飞过山冲玫红色的残阳眯起光学镜。他们没开灯,只是并排坐着,等待最后一缕温暖熄灭,深蓝暮色漫过窗沿。
“我想他们。”
“我也是。”
“你觉得天火会怎样?下半辈子都要绑着个发疯的霸天虎,他能怎么办?‘治好’红蜘蛛?还是求红蜘蛛看在他们曾经在一起过的份儿上安分一点?”
“天火很聪明,我想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想办法的。”
“而红蜘蛛很邪恶,不能用正常脑瓜去理解。要我说长痛不如短痛,要是天火下不去手,我愿意代劳。”
“老救以前提过,失去火种伴侣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天火已经承受过一次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受得了第二次。”
“那个忘恩负义的渣滓把老救也……老救他渣的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能……”
“没有人不恨他,小飞。【没有人】。但这不是天火的错。”
接待室窗外,零星灯火次第点亮。赛博坦有了自己的新生儿,但还远远不够。飞过山想起某个同僚提过,霸天虎沉入海底的报应号基地舷窗一片漆黑,只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地球有机生物发着冷光四处游弋……
小个子汽车人打了个寒颤,他举起手,使劲搓搓面颊。
“我真不敢相信赛博坦居然没有火种链接分离技术。”
“以前从没有过任何火种伴侣会希望或需要和彼此一刀两断,谁知道呢?计划赶不上变化。”
“也许是时候开发这项技术了……也许我们可以跟急救员说说,他会理解的。天火做了太多,他不该遭受这个。”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决定把红蜘蛛带回来。比起一刀两断,我猜他更想‘亡羊补牢’。”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书呆子有时候都是傻瓜。但我们能帮得了他的是不是,爵士?”
领袖的副官在黑暗中停留了最后几纳秒。
“领袖回复了。”他打了个手势,在能量灯的照耀下转向小个子同伴,“他同意给我们的老同事一次机会。现在咱们最好去找天火聊聊。”
两名陆行者一起站起身来。红色的那个似乎欲言又止。
“明天我会和补天士领袖提一句,”爵士站在门口,等待同伴跟上来,“只是非正式地聊聊,听听他的想法。其实这算不上重大决策,不过出于熟人之间的关心,我想他或许想知道……”
“谢谢你,朋友。”
“别提它*。”
“请告诉我,医生……”耸立在淡绿医疗机身畔,航天飞机堪称庞然大物,在它阴影笼罩的顶端,那对蓝星透过重症监护室观察窗,牢牢黏在里面,“他会好起来吗?”
“他……”他声音嘶哑,年轻的外科医生听说他从一次长途勘探中返航,一把学生送回宿舍就直奔这里,直到现在都还没下线休息过,哪怕一循环;他巨大的手掌微颤,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他机温过高,但却没有全效启用散热系统。他就快倒下了。他只是透过观察窗,凝望着。“……他不会恢复如新,但他是一名需要帮助的患者,因此无论如何,我们会竭尽全力。受侵蚀的能量管线和器官已经采样并从患者主体上移除,以防脱落的结晶碎片进一步损伤机体组织或更糟——导致病变扩散。这是一种古老的机型,位于青丘的唯一生产线已经在战争中损坏,恐怕没那么容易找到全新的替换零件。不过……”散热器嗡鸣,医疗机摩挲下巴,尝试评估自己即将作出的解释会对“患者家属”造成什么程度的刺激。
“请不用顾忌,”他的视线仍停留在检查台上,“我能理解特殊医疗手段的必要性。在战争中,我们经常采取非常措施。我的一名同伴曾经从自己的燃料箱中为我直传能量……我能接受得了。”
外科医生重重换了一口气。
“如果你坚持的话。”他抿着嘴唇,“这些年医疗中心有一些搜索队会前往其他环形省废墟的医疗或生产机构,寻找可能还有用的零部件、手术器材或者任何有用的文献资料。游击飞行者型号的元件我们曾经有过存货,但由于早在很久以前就没有需求了,”毕竟,他们都加入了霸天虎,不是吗?“它们大多被熔铸成了其他机型的组件。现在为了重组他的机身,我申请调用了一些停战早期被处决的同型号霸天虎组件和……接受徒刑、火种被剥离的机体——他们当中的一些距离刑期结束还有几十万年,另一些……”庞大的飞行者矗立着,沉默着,“……在徒刑结束后,我想……他们自愿放弃了原来的机体。它们激活过,因此不会完全适配,可能会造成一段时间的神经信号冲突,但如果顺利的话,他的纳米机最终会根据需要重新改造移植组件的……”
他躲躲闪闪地偷看,想从那张被胸甲遮蔽了一大半的脸上看出什么……愤怒?厌恶?他不知道,但……
“你要用尸体和偷来的器官重组他。”汽车人战争英雄语调平板。
就是这个。无名火起,小家伙咬紧咀嚼组件,他下线了发声器,绷紧从肩到指尖的每一个传动关节,强迫自己不要蹦起来冲那颗高高在上的脑袋尖叫。
——“都是因为你——这都是为了你,因为你想修好他!然后你们总要为了有些疗法不够体面而指责我!……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请允许我向你道歉。”可他的声音那么的……温和,如同锈海的远浪,抚平年轻医生的忿怒,舐去它们……徒留诧异的沙砾反着湿漉漉的星光。“以这种别无选择的方式满足我的不情之请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容易。我不是一名医生,但我曾经的一位朋友是。我相信他在曾经的和平年代一定是一名业界翘楚,而在战争中,他的双手与果敢拯救了无数生命。虽然很少提及,但我知道,很多时候,他并不享受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
医疗机垂下肩甲。
“我只是想拯救一条生命。”他喃喃自语。
“而我只想向你传达谢意。谢谢你的帮助。”他的眼神如此温暖。它们落在检查台那具卸了大半的残躯上时也是如此吗?
“这只是我应该做的。”再次攥紧拳头,淡绿色的小家伙鼓足勇气,“我想这对你来说也很艰难,教授。他是你的火种伴侣,可和你不同,他又……”
安慰的话语在大型机的沉默中瑟缩、熄灭。
“我会花一些时间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飞行者语调沉重。
可他却不肯放松自己对散热组件的功率限制,宁愿忍受疲惫和烧灼的不适;他眉头微皱、盯着那块了无生气的残片——失去了四分之三的体积、几乎不能算是一个赛博坦人……他担心自己会吵醒他吗?他担心他恶贯满盈的火种伴侣睁开那对可怖的红色光学镜、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为此害怕地尖叫吗?
通讯提示灯闪烁不止,同行者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医疗机为难地揉搓双手。
“天火教授……”
“我想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工作时间,医生。”汽车人战争英雄转向淡绿色的小身影,后者尴尬地把手藏到背后。
“什么?不不,我……”
“我相信你的同事正在寻求来自你的建议,请不必顾虑。只是……”飞行者犹豫着,“我可以留下,到里面去和他待一会儿吗?我无意于制造任何破坏,”他俯身解释,“我只想……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他,”他缓缓眨动光学镜,“我只想看看他。我不会触碰任何东西。”
“这……我不知道,这可能不太……”他天蓝色的光学镜如此坦诚,如此……悲伤;他是天火,汽车人的战争英雄,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赛博坦,不是吗?“……请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教授。”你永远可以相信天火的。
“我很感激。”一声门禁的轻响,重症监护室的合金滑门无声地敞开了,“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现在请原谅……我去去就来。”小家伙匆匆奔向走廊尽头。
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医生的离去抽干了他的能量舱,天火脚下踉跄,黑潮涌上视野,滚烫的冷却液顺着颈椎传动关节内侧淌下,一路掀起过热信号浪涌。大型机绷紧下颌传动关节,动用全部的意志力控制住平衡组件,好让自己别瘫倒在什么东西上。
他不能……他可能会倒在小红的身上的,如果他……
他答应过那位小医生。他不会碰坏任何设备。天火总是说到做到。
晕眩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光学镜在消散的阵痛余波中重新启动,这次天火没有冒险,他谨慎地避开所有管线与监控器,在检查台脚找到一小片理想的空地:不算大,但能装得下他,而且他的翅膀不会刮倒任何珍贵的设施,还有靠背。飞行者感激地席地而坐。
我刚才一定吵得令人难以忍受。
手指找上跳痛不止的额角。
吵得足以让人跳起来大发脾气,赛博坦文和青丘方言齐发,甚至顾不上自己起身时踢翻了好几摞齿轮。
金属手掌的阴影下,前青丘科学家冲幻想中怒不可遏的身影笑出了声。回应他的只有监控设施单调的嘀嘀声。
停止,够了,你像个全赛博坦最大的大傻瓜。别笑了。
散热器嗡嗡响,天火浑身发抖,他蜷缩在自己的膝甲上,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嘴巴。
够了。
快停下。
赛博坦人没有眼泪,蓝光细如针晶,从眯起的金属眼睑中长出。他控制不住自己,但至少他记得下线了发声器。
监控器睁着上百只细小的眼睛。嘀。
嘀。
他们里面也有火种吗?他们能感受到他,对吗?
那感受会比千万年前最后一次融合过的火种联系更清晰吗?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语,但他下线了发声器,没人会知道的。这很好,没人应该吵醒他,天火只不过是稍微熬夜,而他已经好几万年没有躺在充电床上睡个好觉了。
好几万年。那些美丽的结晶寄生着,小口小口地咀嚼,将他一片片嚼碎、消化。天火来得不巧。他应该再晚些。
可惜它们吃得不够快,还不足以让这头固执的大白傻瓜放弃。
他抱起来一定很轻。他黑色的头盔捧起他静谧的铅灰色面庞,他纤细的金属脖颈将他美丽而邪恶的头颅挂在一小片躯干上。他们卸下了他一整对手臂和一枚翅膀,也几乎掏空了他的腹腔——只是以防万一。纠缠的管线钻进他红色的胸腔——一群锈海电鳗,贪得无厌地扎进机壳舔食里面每一缕黄金纤维、多汁的神经传感节点在细密的利齿间爆裂;赛博坦人的火种作为珍馐美味,将被留在最后享用,一小口一小口地,见者有份。
他们没在救他,是不是?他们想杀死他,每个人都想杀死他,就连天火都想。
抱歉,教授,我们尽力了,但你知道的……他伤得太重,没能挺过来。很合理,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就要死了,怪物正在吃掉他的全部。而他的火种伴侣只是坐着,看着。
当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天火?
但这不是真的。
你在钻牛角尖,你太累了,这不是真的。
虚幻的触碰滑过他的肩甲,熟悉的微电流搔着每一枚隐秘的神经节点,就像早就对它们的位置烂熟于芯。
这不是真的。
这当然不是,医疗机们拆掉了红蜘蛛的双臂。红蜘蛛不可能从那张床上坐起来,凑近他,蓝色的手指在视野外轻舞,戏谑地抚弄——从脆弱的颈部神经管线向上,爬过迟钝的头盔,戏谑地在音频接收器上打转,爬上绷紧的面颊,揶揄地轻戳。那些手指不存在,他的手……他失去了好几根手指,它们看起来像是某种残缺不全的小爪子,挥舞着,它们不会这样并起,它们不会这样拂过他的脸,向上……盖住他的双眼。如此灵巧,它们非常光滑,保养良好,一如既往。
“嘘……”
这不是真的。红蜘蛛下线了。红蜘蛛快要死了。这背上缓缓落下的重量不是真的。
这冰冷的拥抱不是真的。
红蜘蛛就要死了,他不会说话,他的嘴唇不会贴着天火的音频接收器安抚地私语、用沙哑的电流音亲吻共振盒中的每一颗传感微粒。
而天火就要自由了。
“我不明白……”
天火肯定是疯了。因为飞行军品提起他小巧的蓝色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正中背后的机舱,感觉痒痒的。他贴了上来,滑溜溜的艳丽座舱紧紧抵着鲜红的机壳,他轻笑着,双臂心满意足地攀上微烫的白色肩甲。
“你干什么去了,花了这么久?”那些美丽的指尖灵巧地弹奏胸甲边缘,每一枚音符都打着旋没入他胸腔最深处的火焰。
可这不是真的。
“底盘卡在座子里了?”他被自己逗笑了,沙沙作响的喜悦流泻而下。如果你能握住他小小的手,如果你能……“我都快等得下线了,真他渣见鬼。”
“什么?”……你就什么也不会得到。他们拆掉了他的双手,还记得吗?还有双脚。
“傻瓜。”他打了身下的大家伙一下,“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是你自己说要来接我的,到底走不走?”
当然,当然……任何时候。当你准备好的时候。
可这不是……
闭嘴,闭嘴。
熟悉的温暖覆上他的背甲。他的机身沉甸甸的,在运转良好的散热系统作用下健康地低鸣。
“你应该就这么跑回去,带着我,因为你是个迟钝的傻瓜。抓紧点儿,禁止把我颠出去。”
为什么不呢?就当这是个游戏。天火不常玩游戏,但这不等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是段好时光,那时世界在脚下跃动,火种伴侣在肩头欢呼,温暖的能量光披散在他们全身,宇宙万籁俱寂。
而天火希望那条路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这对他来说应该很容易,不是吗?今日不同往时了,铁堡地址科学研究所的所长换了全新的高性能装甲,而红蜘蛛……是多么轻啊。
你可能想抱紧点儿,天火教授,跑得再平稳点儿,以防不小心弄丢一两片。
跑吧,天火教授,全速前进。
红白相间的幽灵从后面亲吻着他。天火只是太累了,但他能做到的,他们就快到了不是吗?再往前跑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他多么轻啊。
那是他的火种在跳动吗?
他眯起鲜红的光学镜,得意地笑了;他在天火的后面,但航天飞机看到了他的笑脸,如此鲜明,要不是有重要任务在身,他一定会停下来亲吻它。
“我们要不要叫醒他?”飞过山注视着观察窗对面的影子。
“我不介意再等几塞分,”领袖副官耸耸肩甲,“他一定是累坏了。而且反正今晚我也没有别的计划。怎么说,小飞,去老地方喝一杯?”
“我,呃……”
“倒也不用勉强。”
红色的小个子狠狠换了口气。
“管他渣的,我要喝个烂醉,咱们都好久没好好聊过了,自从……不管怎样,现在正缺点儿那个,一大杯高淳,润润浑身的轴承。”
黑白相间的同伴咧嘴笑着拍拍他的背甲。治安局长眯起光学镜,感到一阵清风吹散了肩头盘踞许久的阴云。
天火和他的麻烦精当然是个不得不处理的……爵士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烫手马达”?但老天肯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是不是?他是那么聪明,几乎是飞过山认识的最聪明的机子,区区一个红蜘蛛不在话下。
赛博坦那颗令人毛骨悚然的新月亮升了起来,就在它不远处,一道白光划过天际,很遗憾,由于其可怖的形貌和来历,就连一向胆大心细的爵士也没能将它捕捉。否则以他的习惯,搞不好真的会开玩笑地冲它许个愿。
这当然只不过是一种遥远外星的迷信……但谁知道呢?有时候回想起来,人们仍会忍不住觉得他们倘若尝试了,事情的发展总会有所不同吧?
TBC.
时2024/11/13-20:05
注释:
对白1:Don't mention it
Chapter 3: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怎么说呢……天火呀,你可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今天的快乐吧,别回头再后悔了
Chapter Text
03
被拥挤不堪的神经传感线路咬醒的时候,红蜘蛛以为自己回到了霸天虎基地,而威震天终于受够了、正把他扔进金属食人鱼池子里公开处刑。
飞行者勉强张开嘴,金属鼻梁即刻汇报压力——他们给他戴了面罩。发声器嘶嘶地咳了半晌,才送出几声延迟的呻吟,求饶的话语本已爬到舌尖,又被规整的天花板和身畔体征检测设备组的嘀嘀声捅回嗓子眼。刺痛。他关掉警报弹窗,缓缓眨动光学镜。
天花板依旧。
头盔下面,枕部隐隐胀痛,伴随着迟钝的晕眩感,飞行者不确定现在坐起身是不是个好主意。
这是哪儿?可我记得……
逻辑芯片跳起来猛踹记忆库一脚,霸天虎流亡者打了个寒颤,仿佛大坝决堤,信息数据扑向意识的海岸。
我……
能量储备低于阈值。检测到外装甲破损。机体内环境保护性粒子隔膜子发生场破损。检测到机体内循环管破损。检测到主燃料舱破损。检测到转换舱保险电路过热。检测到平衡组件离线。检测到……
他蜷缩在小行星表面的凹洞深处——他用尽推进器缓存库里最后的一点能量把自己送到了这里;这儿不比飘在太空里暖和,但至少恒星辐射不再撕扯他的线路了,宇宙尘埃也没那么容易拿他的伤口磨牙。但这有什么区别呢?太冷了,太静了……他飘了多久?他在哪儿?肯定是星图以外的某个地方,他不知道……他的定位系统烧焦了。
他缩起机身,躺在自己的能量液里,这能让他……感觉好些;至少,放低机身能降低主能量泵运行压力,减缓能量流失……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个。淡紫色的辉光笼罩着他,红蜘蛛眯起光学镜,想象自己泡在一池温暖的配方清洗液中,就像在赛博坦、在他的宿舍……继续想,集中注意力……这能让他的思维中枢保持忙碌,只要它足够忙,就不会记起自己有多痛。瞧啊,一些漏液在低重力环境下凝成液泡,懒洋洋地飘动。
真漂亮……他伸手去够,它们在掌心碎成一捧泡沫,他笑了。荧光渗入指缝,而幸存的泡沫……四散而去。
真……漂亮……
他不太记得了。可能是因为脑模块供能不足……又或者是电压不足……他不记得了。太多警报弹窗,就像有谁需要似的。
他不太记得第一簇结晶在什么时候出现,他不太……记得它们第一次出现在身上的时候他有多痛。他尖叫了吗?他颤抖着双手,拼命地试着把那粒小东西从机体上拔下来了吗?又或者他只是坐着,着迷地注视着它们顶开他的装甲缝隙、一丛丛绽放,如此的……生机勃勃,比红蜘蛛浑身上下所有的生气加起来都更有活力。或许他只是坐着,看着,就像蔓延的剧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不是吗?他受过太多伤,有些是咎由自取,有些……
他身上的零件换了又换,他的手,他的脚,他的翅膀上的每一片被焊枪融化过的护甲,他无数的座舱玻璃罩和玻璃罩下面的几乎一切……红蜘蛛早就被扔进了垃圾堆,一次一片,幸运的话他会被熔铸成其他人的一部分。
蔓延的剧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这里只剩一丁点儿红蜘蛛了,少得填不满天火摊开的手掌。
但是天火不会接住他的,无论还有多少红蜘蛛。天火只会唾弃那些肮脏的零件、收起手指、转动手腕、让它们散落在脚下,然后召唤清洁机器人,在此之前或许还会用他热心的大脚帮帮忙、把它们碾得更碎、更容易被吸进清洁口一些。天火是汽车人了,他不需要红蜘蛛,他……
天火死了。
红蜘蛛还记得那个黄色小家伙的重量压在胫甲上,湖边蓝色的树影摇曳,身下的沙砾已经开始变冷,而天火……
他还记得那闪光,那灼热,就像新星爆发,炫目的剧痛膨胀肆虐,尖啸着,炙烤视觉信号子程序,扯碎听觉传感组,意识中心熔化如喷灯下的锡块,它层层烧穿机身、直到触及火种——它就由此而来。如此璀璨的疼痛,如此……华美。
天火以为他们分离得太久、火种联系太弱以至于他们几乎无法感受到彼此。天火错了。
一颗新星要用多久才能坍缩成黑洞?一颗撕裂的火种呢?
但那是属于伟大的天火的时刻,而红蜘蛛太渺小了,他不配成为新星,充其量只能蜷成一枚黯淡的白矮星——在他尖叫着、膨胀着吞噬身边所能触及的一切之后。他微不足道的火种尸体会飘浮在死寂之中,无人在意,而在它的内部,天火的黑洞旋转着,剥蚀着,一层层吞掉他的残余,直到只剩结冰的外壳,稍微一触便在指尖蒸发……但是谁会在乎呢?
天火牺牲了,而红蜘蛛只是个可悲的疯子,谁会在乎呢?
他早就忘了那有多痛,也许他早就习惯了疼痛,这段记忆因而显得平平无奇、混在他平平无奇的尖叫和讨饶中被数据自动整理逻辑扫出了脑海。
太久了,红蜘蛛早就忘了,他甚至忘了天火是在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久了。
这不算什么,人们来来去去,有些人相信赛博坦人永远不会真正地死去,只是回归的时机未到。而且既然红蜘蛛都能回来,凭什么天火不能?
霸天虎阖上光学镜。天火回来了,就像他自己回来了一样,但他时常感到那颗黑洞仍在火种深处的什么地方,而红蜘蛛的一片片自我在它吹拂的寒风中跌落、坠入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
他想知道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天火是否分享过这种感受。
“我知道你已经上线了,别装死。”谁在说话?“我看见你的光学镜刚才亮了。”
这不是真的。红蜘蛛疯了,这是幻觉……或者这是另一个火种幽灵,因为红蜘蛛的记忆库里从没出现过这种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这儿呢?他在一条小行星带的犄角旮旯里,能量严重不足,他就要死了——又要死了,也许这次他也会变成幽灵,也许这个炉渣想在那一刻到来前和红蜘蛛混个脸熟。真稀奇,宇宙里还有人想和红蜘蛛混脸熟,他要么死得太早,要么是个傻瓜。
霸天虎无声地笑了。太空里没有声音,通讯器的另一端也没有。没必要打开发声器。
一阵短促的铿锵声。就像有人警觉地后退了半步。
但这不是真的。红蜘蛛还在外太空,在那个星图里也没有标记的墓穴里,他就要死了,这很合理,因为他浑身都痛,千万根冰冷灼热的针头刺进他残余的机身,用他自己的神经传感错误信号冲他尖叫。他试着动动手臂——动弹不得,一如既往。他已经习惯了。
什么人的散热器嗡嗡响,帮对方换了口气。
他躺着。如果这一切是他的临终幻觉的话,那感觉还算不错,也许他该为此感谢普莱姆斯神,如果对方同意接受半路出家的无神论皈依者临时工的话。他身下有充电床,不冷也不热,警报弹窗没有了,而且还能听到声音……形如红蜘蛛这样的霸天虎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哦,就是气氛音里面不讨人喜欢的小炉渣,一听就知道是个轮子,请在下次去掉。谢谢。
“你们确定要把他这么交出去吗?”现在他在和什么人通讯,“我觉得他疯了,你懂的……”意味深长的停顿,“脑模块功能紊乱,人格组件损坏什么的。也可能他瘫痪了。”
幻觉中的陌生机子安静了一会儿,就像他在倾听什么。散热器在嘀嘀声中轰鸣得愈发清晰,红蜘蛛漠不关心。这次的幻觉太长了,不过反正他有得是时间。而且也可能是他在数据回流,他经常这样。
红蜘蛛很少“梦见”新故事,通常是以前。他记得第一次躺在自己的能量液里下线时,他看见了那家一直想去的休闲中心。他泡在最大的那个热油浴池里,池中淡粉色的荧光映亮了摆满能量劲酒的悬浮托盘,池沿外身型娇小的民品侍者轻手轻脚地在屋内穿梭,尽力不让自己引擎运转的噪音盖过音乐。真舒服,浑身都暖洋洋的,传动关节芯满意足地舒展,能量传输管内的每一小股纳米机都昏昏欲睡。他记得他拈起饮料小杯,欣赏着翻涌的颜色,他敬酒,微笑,将那一小片液态星海倒进嘴巴。然后他游进天火的怀抱里,吻了他。
大白傻瓜惊慌失措,呛了一下。但他没停下,直到铅灰色的双唇得到回应。
他们在最大的浴池里,可天火几乎占了一半,这大笨蛋。在他们背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淡红双月探寻地凝视,而青丘之夜闪闪发光,比群星更明亮。
(他朝那些窗户倾泻炮火,熟练地收割每名尖叫着跳出来的傻瓜,一次一个。“军品不得入内”,这可不是什么不上档次的地方,听明白了就滚开。燃烧着,燃烧着……真有意思,他不知道高级清洗液是可燃的。以前从没想过。)
他记得第二次他在宿舍,席地而坐,天火在身边的什么地方,他们传递着一瓶便宜的能量饮料。倒不是因为买不起更多,只是放饮料的箱子在门那边,谁也不想站起来。天火没打开照明,但他们不需要灯光来提醒彼此对方的长相,只是凝视着鲜红湛蓝的光学镜,沉默着。他记不起它们的味觉传感单位回信了,真奇怪,他以前肯定很喜欢,因为宿舍里总会摆上一箱,他一定喝了数不清的这种能量饮料,和天火一起。在没有天火的时候。
(他们袭击了一片居住区,负责搜刮的飞行小兵讨好地把半箱发光的液罐拖到他面前——在下面找到的,长官。有个轮子废物把这个藏在储藏室里,和他的三头小崽子一起,用柜子挡上了门。今日不同往时,这些都是好东西,稀罕货,就连那种最便宜的能量糖都能换不少零件。)
他想起来了,他盯着那些被能量液染脏的瓶瓶罐罐,嘴里突然溢满饮料的味道,而黑暗中天蓝色的光点高悬,审视着……不发一言。他挥挥手,示意底下人把它们分了,然后皱着眉从记忆库里删掉了它全部口味的数据,干干净净。
别那样看着我。这不是我的错,我从没……
你猜怎么着?随他渣便。红蜘蛛再也不在乎了。天火不是红蜘蛛的主人。没有人是。
“……好吧,好吧,长官,你说了算。”飞行者翻翻光学镜,这次的幻觉没完没了……“我现在就叫天火教授过……哇哦——嘿!不许动!我警告你!”
这么说,原来是静滞手铐。军品漠不关心地瞥瞥手腕上勒紧的灼痛感——熟悉的金属环上,警示灯危险地闪烁:不许动,小子,想尝尝高压电的滋味儿吗,从底盘直窜进脑模块里的那种?考虑到冲着头盔哆哆嗦嗦的某根枪杆,他礼貌地按住嘴角的嘲讽,翻翻行为库,找出一个被标记为“无害”的姿势,自动读取到动作指令中心。
……好吧,下次贴标签的时候,他保证会更用心些。
“怎么?”发声器不喜欢重返工作岗位,但它别无选择,红蜘蛛试着忽略它沙沙作响的抱怨,“放下它,我不会伤害任何救命恩人,即使是你这个小……”他冲快要怼到脸上的枪口收起笑容,毕竟它们充能的时候总会升温,他可不喜欢烫伤自己的面部装甲,“……动物?”
对方似乎并没有被他的友好态度取悦。
“不许动!闭嘴——”他光学镜瞪得溜圆,腾出一只手去按通讯传感器,“长官,那个霸天虎上线了,不过请……请放心,他完全在我的……”红蜘蛛冲他发抖的嘴唇扬起一道眉毛,这小爬虫应声一抖怕得连肩甲上的车轮都转个不停,“……在我的控制下。”陆行者的恐惧带来一阵暖意,霸天虎飞行者的散热组件满足地舒了口气,这微小的喜悦之情略微缓解了机身内部的阵痛。
但小垃圾堆恐怕承受不了他的另一个笑容了;快速扫视机体功能日志后,他重新控制住表情,在叽里咕噜的威胁声中打量起自己的看守者。
这名蓝色光学镜的小家伙眼神清澈,涂层簇新而乏味,从装甲类型来看,是一辆赛博坦标准巡逻车;他鼓起的胸甲一侧贴着一枚磁吸徽章,样式与战前铁堡地区基层治安官佩戴的那种差不多,短粗的四肢都镶着轮子。他背后素净的合金墙和滑门一侧控制板上的操作界面让飞行者想起医疗翼,至于那扇巨大的单向密封窗……他敢说,这是某种专门用于“特殊患者”的监护室——比如说需要戴上手铐、旁边还有人拿枪指着的那种患者。
谁会在那后面呢?
红蜘蛛肯定是盯着自己的镜像太久了。手铐释出一小股灼痛缠住臂甲下神经传感管线,飞行者猝不及防,短促地闷哼一声,机翼抽动了几下;可惜他不能缩得更小了。
“别盘算着袭击探视人,”电流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次可不会让你这么好受。”对上军品战犯眯起的鲜红光学镜,治安官紧张地绷紧手指。
“我什么也没干,”红蜘蛛嘶嘶吸气,强忍着不破口大骂,“而这就是你们汽车人的习惯?虐待俘虏?”他的机体不对劲,痛觉数据通信本应随着电击停止而终止,而不是……散热器轰鸣,他伏在膝甲中间,那疼痛……“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一张可恶的丑脸浮现在记忆扇区表层,狞笑着,瞧啊,红蜘蛛长官,这是你的最爱——神经夹钳,传感节点探针,还有……咱们都是老朋友了。痛楚慢悠悠地张开嘴,伸出它长满倒刺的舌头去舔……舔……裹住每一根手指,细细咂摸,刮一刮手腕,从里面盘上他蓝色双臂的每一根管线与合金骨架上附着的每一粒神经节,向上,向上……这不对,它已经超过了电流炙烤的范围,它应当减弱,他不明白……这就像……
红蜘蛛在数据回流。
可怜的傻子,这次的幻象尤为真实,终于把他又骗住了。没有赛博坦的充电床,没有医院的嘀嘀声,没有智商严重不足的小蠢螺丝钉巡逻车,没有……结晶啮咬着他,从里到外,啜吸他的生命之源,然后生长……生长……太疼了,它们刺穿他的能量管,太疼了,它们的尖牙陷入他的肢端电路,他尖叫,挣扎,他在没人听得见的哀嚎声中把自己往石壁上扔——停下,停下,求你了……太疼了,它们的碎片滚进护甲缝隙,在电弧与新的裂痕中扎根、增生……
(“看在普神的份上,我发誓,我只是稍微警告了他一下!最低功率!我没有……”)
它们钻进了他的传动关节轴,他动弹不得,他的手脚在……漫长的酸胀中被迫脱臼,然后那些尖锐的痛楚开始填满他,让他的机体……僵硬,沉重,他再也……不能……他必须……
——换气。他必须换气,他的散热组件,他必须控制住他们,刺痛,烧灼,他的冷却液漏了,他的线路会——
(“不,不不不教授,不不不不不……我是说,他很好,我们的医疗单位已经完全修复了他的损伤,从这些报告上可以……”)
没有人为红蜘蛛而来,这不是真的,他在小行星带深处,他在……他的坟墓深处,他……冷,他的能量不足,连弹出警报弹窗的力气都没有了,疼,疼……咬着他,他的……翅膀……他的……身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他……就要死了,他必须……静止锁定,以防……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红蜘蛛早晚会死在那儿,一时的自我麻痹不会帮他逃离这个必然的结局;况且没有人会记得红蜘蛛,没有人会出现在这里,就为了……
“家……”他哭出声了吗?“回……”肯定没有,他的发声器失灵了,他总是这样,不过反正也没人需要听红蜘蛛的噪音。
(“请不要靠近他,教授,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红蜘蛛是一名霸天虎重犯,他可能伪装受伤以伺机对您实施……”)
沉重的阴凉罩住了他。
“红蜘蛛,”那声音吹灭了燃烧的疯狂,“放松。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你……”短暂的停顿。飞行者瑟缩着。这份临终关怀真不错,如果世界上确实存在普莱姆斯神的话;就连机身上的疼痛都没那么难熬了。
吸气。排气。散热器在寂静中工作,暖风如同潮水涨落,拍打他的机身,某种仪器的鸣声如同数字浪花,被它抛上抛下。
红蜘蛛瑟缩着。他在某颗遥远的有机泥巴行星表面,那天湖水拍打着残阳,他的机身下沙砾仍有余温,但正在夜影的包抄下飞快地变冷;而他的火种如此滚烫,胜过千万骄阳。
这一定是一场数据回流,很诱人,但别被它骗了,它们都是同一个目的——把你弄醒,让你在漫长的剧痛中面对死亡,这次你迷路得太远,就算鬼魂流浪到时间的尽头,也找不到回赛博坦的路。
吸气。排气。幻想中的阴影伸出了手,有那么一小会儿,它几乎要落到那颗黑色的头颅上,却又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瞧,幻觉。幻觉永远不会触碰你。
“你安全了,”它在骗你,“这里是赛博坦。我答应过……”【又】在骗你。
就像它假装成天火、在青丘的运河上方与你共舞那次——那变换的虹彩从一枚翅膀流向另一枚,你们机腹对着机腹,缓缓地同心旋转。一开始大家伙有点儿慌张,但他学得很快——只需要跟上红蜘蛛的节奏,别害怕自己会掉下去,天空会接住你,无论多低都会。你的尾翼末端轻轻划过河面,有点儿凉,你把水甩在他身上,听见他和你一起笑。你们翻身变形,他迷人的天蓝光镜凝视着你,他朝你伸出手,他的手熔化在你手中,你在疼痛中尖叫,火焰中他巨大的机身通红透明,你看不清他的脸,他烧掉了你的手指,你却只想抱住他。
就像它假装成天火、和你坐上六光游乐园的摩天轮——他们说那是赛博坦最大、最高的摩天轮,但你们能比它飞得更高。轿厢太小,他挤在你对面占满了整排座位,局促不安地偷偷看你,你们为此排了整整一个循环的队,全是因为他想坐。而且铁堡的夜景也不怎么样,即便是从一个巨大的夜光铁圈顶上往下看,但你还是吻了他,他爱抚着你的机翼,痒痒的。他为你拿起那把射击摊位上的玩具双筒气枪,因为你想要最顶上那架红白相间的三角机玩具,他信心百倍地微笑着扣动扳机,你的胸膛应声破裂,坠落,坠落……浓烟遮住了你的光学镜。
他假装成天火抱住你小小的机身,他要带你去锈海散散心,因为今天你们被两名投资人从天线埋汰到推进器,你没有跳起来给他们一人一枪,但他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他把你搂得很紧,这样当他变形时你就不会受伤。
他假装成天火朝你敞开胸甲,他无声的呼唤湛蓝而澄澈。我们是火种伴侣,我们永远在一起。
狡猾的数据回流,总是假装成天火,别相信他——红蜘蛛再也不会相信了。别把红蜘蛛当成傻瓜。这儿谁也没有,那些能量液永远也洗不掉,威震天不会……而红蜘蛛要留下,无视所有身影,所有声音,直到脑模块的深处永远地安静下来,直到黑暗将他溶解。
(“我们卸下了他的武装芯片,他的遥控静滞手铐有效,但他毕竟是霸天虎的红蜘蛛,所以您最好别碰他。”)
“红蜘蛛,”
他什么也听不到,真空中没有声音。
“听着……”
不,不。
“红蜘蛛……”
走开,闭嘴。
“我是天火;我是你的……”你不是天火。“……我是你的【朋友】。”
这不是真的。
“红蜘蛛,看着我。”别被它骗了。“看着我。这里是铁堡。战争结束了,你……”别听他的,别……“你安全了。看着我。”
要是没那么做就好了。
黯淡的光学镜缓缓睁大,鲜红闪亮,迟钝的阴影蒸发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爬上那张从未改变的脸。呼吸面罩滑落,铅灰色的嘴唇微颤,如同他逐渐直起的机身,如同他旋紧的双翼。他目不转睛,犹豫不决的双手拷在身前,他想说话,但他忘了打开发声器。天火皱起眉头,想要读懂那些无声的祷文,他过于专注,没看到胸甲下方,霸天虎挣扎着屈起手臂,蓝色的手指伸着,几乎要碰到——
高压电弧踩碎了这一刻。惊恐的神色一闪而过,军品飞行者绷紧,痉挛,他的光学镜瞪着,闪动,红光熄灭,只剩漆黑的释然……他僵硬地倒下,磕在床沿上时留下了一缕白色,他一声不吭地滚落在地,烟味和能量液味涌进航天飞机的环境粒子分析腔。转换舱一阵剧痛,他的思维中枢准是停摆了几纳秒,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现在那个助理治安官面前的。
“这个霸天虎企图袭击您,教授,我看见他那么做了,我只是想保护您,我发誓!”小巡逻车急忙解释,语速几乎赶上了百分之八十的啰嗦。他看上去那么害怕,真奇怪,他几乎比红蜘蛛还要恐惧。
“请你关闭高压电击,警官。”他听上去一定很有礼貌……天火总是很有礼貌,不是吗?“我相信红蜘蛛已经无法对我的人身安全构成威胁。”
小个子陆行者的下巴开合了几次。
“当、当然。”他眨巴着光学镜,想起自己应有的职业专业性,重新站直了些,“我现在为您转移犯人植入的控制器操作权限,还有这个,这是功能设置手册……”
红白相间的霸天虎坐在床沿上,对面前两名看守者针对他如今处境的种种说明无动于衷,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时不时揉揉手腕。静滞手铐已经摘除了,但植入头部的控制器还存在;但这不是数据回流,他【确实】在赛博坦——从某个光滑的白色怀抱中上线时,这是对方向他强调的第一件事。
他坐在那儿,医疗机们在几塞分前鱼贯而入、为他移除了身上连接的监控管线,还问了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然后是那个警官模样的轮子,还有……
真奇怪。他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毕竟,在那场漫长的沉睡中,他曾无数次见到母星的都市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如此繁华,生机勃勃。他咂摸着日益模糊的每一滴滚过舌尖的能量酒的滋味,轻抚每一堵光滑的玻璃高墙,停机坪广场复杂的浇筑纹饰在他脚下歌唱,面目庄严的巨像用比他整个身躯还大的刚玉双眼俯视着、摊开的掌心爱惜地将他托起。他观赏阿尔法星炽烈的光辉在景观矿晶表面起舞、留下串串金色的舞步,每一粒最完美的晶种都由他亲手采集;繁忙的天空航线上,无忧无虑的同胞们投下呼啸而过的三角形阴影,减震场温柔地荡起虹彩涟漪、接住他们鲁莽的笑声。
青丘。他无数次默念她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的。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红蜘蛛?”一双视线落在他肩上,其中一个在他的头盔后面转了个圈。
“热链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什么?”治安官皱起眉头。
“这是热链接*的手。”他缓缓屈伸指尖,“他喜欢搞那些枪械改造,老是直接去摸能量束发生器前腔用的爆破催化油。警告过他了,那玩意儿会腐蚀传动关节。”
“哦。”巡逻车沉默片刻,“你可以用它。反正他再也不需要了。”
霸天虎军官猛地抬起头。四轮小炉渣吓得后退,撞在了他的高个同伴身上。
“是他【自愿】放弃的,”年轻的助理治安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攥紧武器,“反正我看他很满意自己的新机体,也适合刑满释放后他为自己选择的新生活。”
“你的一些机体部件已经不可使用了,”身形高大的飞行者上前一步,“为了救治你的生命,医疗中心调用了一些闲置的同型号机身部件完成维修,让你能够正常运转。”
“我浑身都疼。”他毫不退缩地瞪回去,“谁说我被修好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恨你。”端枪的小东西自言自语。
“安装已经长时间激活过的机体部件可能由于使用者习惯和身份认证冲突而产生错误的神经信号刺激;”红白相间的航天飞机重复做过一次的解释,“随着持续使用,你的感应系统会恢复正常。作为你的监护人和假释官,我会为你保管疼痛管理措施处方和药物,尽可能避免暂时的机体健康问题对你的社会服务工作效率产生影响。现在,”小个子飞行者还想说什么,但他没有停顿,“你的出院手续已经办理完毕,我会带你前往服刑期间的住所。已经做出的说明将以文档的形式发送到你的通讯邮箱,回去的路上你可以阅读。不要做出违反规定的举动,我有权采取措施。”
霸天虎犯人冲那张脸偏了偏头。
“你要把我扔进拘留牢房吗?”
“我……”天蓝色的光学镜闪过一瞬间的躲闪,“不,你不去拘留所,你会和我在一起走。”他的声音仿佛轻柔了半分,“我们……一起回家。”
巡逻车诧异地睁大光学镜:军品深色的面孔上,戏谑的笑意消失了;他只是垂下头颅,蜷缩着手指,安静地坐在那儿,望着自己蓝色的脚尖,红白相间的机翼温顺低垂。赛博坦战争英雄站在原地,等待着,他太高了,治安官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过了整整一塞年,霸天虎战斗机侧过机身,无声地滑下检查台;他踮起了双脚,静悄悄地挪到那位可敬的学者身边,蓝色的手指钻进半敞开的洁白掌心。
“我已经好了。”他小声说。
天火教授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几句客套的道别后,年轻的陆行者治安官目送两名飞行者走向停机坪,他们不发一言,但他相信两人肯定仍在使用私人通讯频道。两阵机械运转与引擎轰鸣声后,候诊大厅彻底静了下来。
“我不明白……”他冲自己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脱力;这是个漫长的夜晚,而泛白的天际预示着新一个昼循环的到来,浑身的传动关节又热又酸痛,下城区公寓的热油浴缸和充电床对他发出遥遥呼唤……可他还得回治安局当面汇报进展,因为无论经历了什么,生活都必须继续。年轻机子眯起光学镜,容许自己伸了个懒腰——他的上司已经下发了通知,这个案例将会交由上级接管;况且了不起的天火教授肯定能处理得了一名霸天虎犯人,对于一个小小的助理治安官来说,这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呢?
这太奇怪了,天火的逻辑处理芯片自言自语,我的记忆库数据处理中枢肯定需要一些检修,它把过去的影像……和现在的混在一起了。赛博坦稀薄的大气中夜循环的寒冷盘桓不去,城市仍在酣睡,游移的阴影撤进更深的街道,任凭朝阳将它们蓝色的痕渍烤干;而万丈高空之上,晨曦撒满他们红白相间的外壳,用音障作打火石,几声爆响——砖红的烈焰铺满机身,在沉默的通讯频道中逸散着冰冷的暖意。回忆越发清晰,汽车人科学家在芯里对自己摇摇头,他已经很久不记得百万年前他如何与自己的搭档并排穿过黎明了,时至今日他才想起那一定发生过成百上千次,早在他们缔结火种联系之前,于无数恒星的见证之下。
个头更小的飞行者略微减速,好让自己能待在他的摇翼下;他没说话,环境探测器好奇地四下扫描。他喜欢待在这儿,天火记起他曾经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回答说天火应当把这看成一种红蜘蛛的恩赐。
因为红蜘蛛允许天火抱着他——即便在他们都没有手臂的时候,天火仍然能用自己的影子拥抱火种伴侣,只要有光就行。
天火记得那是他们的某次远星勘探任务,那颗恒星平平无奇,但行星瑰丽的大地如同纯净的菱锰矿晶,而日长石般金光闪耀的云霞被三角机翼搅成螺旋飘带……如此动人。
他不该和他的犯人有太多交流的。他只是忍不住扫描了对方的机体状况。红蜘蛛仍然维持着古老的地球载具形态,这令他的飞行不甚顺畅,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没什么好抱怨的。他还在那儿,和以前一样,一道狭长的阴影斜斜地披在肩头。天火飞快地移开探测器时,他笑了,转瞬即逝,如同通讯频道刮过一阵微风。
“铁堡仍在重建过程中,”天火应该说点什么,“赛博坦的人口不足,一些失落的技术也亟需复原和重新学习,因此进展没有预想中的迅速。”
“看得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滚,“一群效率低下的笨蛋。”
“在你流亡的这几万年里,每个人都在持续地为城市做出自己的贡献。”航天飞机生硬地反驳,“你是最没资格对别人的工作品头论足的人,红蜘蛛。”
“我一天能做出的成绩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一年还要多。”地球战斗机不屑一顾。
“你留在赛博坦上时每天对她做出的破坏都比你吹嘘的贡献要多。”不是愤怒——愤怒只会奖励他,天火需要的是冰冷的鄙夷,“你唯一能在一天里做出的‘成就’,是炸毁我们的同胞历经几十万年的辛勤劳作铸造的一切繁荣。”
他们在沉默中飞了一会儿;途经一座正在重建的高塔时天火略微减速,降低高度从它旁边绕过。值班的工人认出了他们的战争英雄,欢呼着挥动双手,目送他们滑入另一条航路。
“你真的这么以为吗,天火?”建筑工的声音听不见了,私人通讯频道中,霸天虎罪犯沙哑的嗓音分外清晰。
别太快回答他,他惯会扭曲他人本意,他会宣布你在撒谎。稍微再花些时间。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事实。”别去看他,你知道他跟着你,这就够了,他哪儿也去不了,控制器会锁住他。“是的。”
“你在撒谎。”他飞快地嗤笑了一声。
“随便你怎么想。”很不错,天火毕竟是这个霸天虎小炉渣的火种伴侣,他就快掌握诀窍了。
他们再次降低高度,天火有意绕了个远路,临了却又涌上一丝悔意:新铁堡地质科研所响亮的名号下完整的建筑只有两座可怜巴巴的矮楼:一栋用作包括行政与科研在内的综合事务,另一栋带停机坪的是宿舍。霸天虎改造犯默不作声,显然是在对整个园区进行扫描;天火领着他盘旋几圈,直到他发信汇报扫描完成。
真稀奇,红蜘蛛竟没有出言讽刺。
“我们正在重建研究院的其他设施,”天火觉得自己有必要进行介绍,“你现阶段的工作就是协助落实园区的重建计划,在你刚才看过的【工地】上。”他有意强调地点,“从明天开始,我们会知道你对自己能力的描述是不是纯粹的吹嘘。”
他沉默着。
“你知道我是一名科学家。”地球战斗机哑着嗓子,“我的双手在实验室更有价值。”
“假设你还记得怎么做实验的话。”园区的轮廓迅速远去、溶解在朝阳中,“而据我所知,比起拿试管,红蜘蛛已经选择了别的职业规划。”
“你是我的火种伴侣……”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电噪干扰中,“……你知道我能胜任什么。”
气温正在升高,但还没到需要散热组件的程度。不过天火还是允许它运转了一会儿。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航天飞机坦白,“每一名服刑人员都从基层建筑工种开始,我已经尽力了,让你能在园区的工地里工作,做技术维护人员,不用接触那些……”你说得太多了,你不应该对你的犯人说这么多,“听着,红蜘蛛,这是现阶段能为你争取到的最高待遇,只是……把工作完成,【行吗】?”
红蜘蛛满意了,是不是?
不,他永远不会知足,他【本性如此】。
“我没说不干。”这一次他让步了。话说回来,一名战犯又有什么选择呢?
天火的住所在研究所附近环线的居住区,考虑到他的大型飞行者身份,战后居民安置部门贴心地为他安排了顶层;降落在私人露台的停机坪上时,他注意到自己的跟随者鲜红的光学镜闪过一丝惊喜,而后立即被讽刺的假笑掩盖。
“这是对你这叛徒给轮子们当了那么长时间运输奴工的犒赏吗,‘英雄天火’?”
“如果你觉得它容不下你高贵的霸天虎机身,可以待在外面过夜。”航天飞机扫开房门冷冷地答道,“我不介意把你铐起来挂在栏杆上。”
怒气冲冲的脚步声晚了好几塞分才跟进屋。高大的房屋主人眯起光学镜,欣赏了一会儿面前拳头紧握的小飞机脸上的怒容后,慢吞吞地往旁边挪挪底盘,让出半个位置。
“请原谅,‘长官’。不常有访客。”
“闭嘴,你这叛徒。”军品飞行者咬牙切齿,“别他渣那样叫我!”
“是吗?”以好脾气著称的汽车人科学家扬起一道眉毛,“我还以为让我成为你副官那个许诺还作数呢。”
他站着没动,只是瞪着天火,一言不发。就在汽车人科学家开始寻思差不多这个小机子要开始发火,或者沉着脸挤到自己身边时,他不出所料地动弹了——转向一边,跺着脚走向大门。这倒是新鲜。
“你怎么打开这玩意儿?”他听上去颇不耐烦,声音却在微颤。
“我不打开。”天火盯着门前的背影。这是为他这样的大型机修建的感应门,战斗机红白相间的身躯还没它的一半高。“你正在服刑,红蜘蛛。你不能外出。”
“好。”红蜘蛛宣布,“好。等伟大的天火阁下什么时候准备把他的犯人挂在外面的时候,请自便。因为我不会再自己走出去等着。”霸天虎飞行者没有回头,天火看不到他说出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小东西脸冲着门一屁股坐在地上时天火本来想笑的,他尽量忍住了。
没必要理会他,这是【你的】家。别再瞧他了,你这样只会让他得意忘形。
好芯肠的天火,别再想他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永远不会难过,或者后悔,只有你会——而你越去想他,就越会如此;他总是用这种方式利用你,不是吗?就像现在……那个感觉受伤的不是红蜘蛛,是【天火】。
火种联系会让你混淆这种感情,而这都是红蜘蛛的错。
找点事情做,忘记他,随便什么……比如说学员们提交的勘探报告,老天火差点儿忘了,是不是?
从子空间里掏出数据板的时候,音频接收器汇报门边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研究所长耸耸肩甲,选择不予理会,他【是】请了一天假,但工作不等人,而且总有更重要的事排在红蜘蛛前面。
实验室的新人们很努力,无论是生活还是吸收新知识;掌握因战火而残缺不全的知识对他们来说并不容易,就像拖着无法飞行的机身徒步穿过蛮荒的异星大地对他们并不容易,但他们总是竭尽全力。天火能从这些勤奋的年轻人身上看到赛博坦的未来——就像补天士领袖在演讲中所描绘的那种,熠熠生辉,比过去的每一天都更好。而现在……战前天才地质学家叹了口气,他希望自己在他们的作业上也能建立起同样的信心。
这不是他们的错,别给他们太大压力。不过是一些数据引用错误,还有几个术语不熟悉,一点分析逻辑不清——凡事往好处看,至少他们的写作格式是正确的,不是吗?他们每个人都比上次更有进步了。况且……短波就很不错,他提交的报告相当规整,几乎能和波峰*……
青丘地质科研院的废墟浮现在眼前,天火撑住额头,强忍火种涌起的阵阵绞痛。霸天虎们焚烧了遗迹,肯定也带走了那些被他们折磨致死的、无辜的科研人员——至少是他们拖得动的那些。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倾倒的断壁残垣下面还有多少褪色的尸身。而红蜘蛛亲口说过是他做的。他们在空中缠斗,地球潮湿的天地在他们的身下翻滚,环境粒子探测器充满焦味能量枪撕破富氧大气的腥臭。红蜘蛛尖叫着,揭示这秘密时满脸疯狂的笑意。然后他击穿了天火的右翼。
别再想他了。
红蜘蛛不喜欢波峰,至少他让实验室里的所有其他人都这么觉得。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诋毁天火,我就把你的……——
……不,不是这句。
不管怎么说,红蜘蛛讨厌所有人,就像所有人讨厌红蜘蛛加起来那么多。天火到底是怎么想的,忍着和他一起过了那么久?
甚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红蜘蛛就在和人打架——至少看起来像打架,他脚底的推进器踩在那个行政人员的脸上,尖叫声从楼下电梯等候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探寻的光学镜睁得圆圆的,像两轮小月亮……(但是赛博坦再也没有那样的月亮了,不是吗?)他天蓝色的小手搭在天火身侧,隔着那么厚的装甲,搔得大家伙的火种舱痒痒的。那些光滑的手指多细啊,他把受伤的手臂藏在身后,推说只是刮了一下。
“这是热追踪导弹吗?”
他总是对那些能造成痛苦的东西特别感兴趣。
他小心翼翼地在宿舍反光的地板上踱来踱去,姿势有些滑稽,仿佛站在锡网上面。他在屋顶下面乱飞,兴奋地笑着,他在天火的充电床上给自己补漆——他占领了这里,自那之后,他更是常常巡视这块“领地”。
他的第一篇勘探报告至臻完美,许多有着多年勘探经验的老科员都自叹弗如。他采集的第一块矿石标本……
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他骗你说他喜欢科研院的生活,却在你走后将它们付之一炬。
别再想他了。即便红蜘蛛或许曾经是个天才,那又怎么样呢?红蜘蛛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是从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呢?
天火的记忆库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
他们太久没有火种融合了,久到他们的联系除了检验层面仍然存在以外几乎不再产生任何影响。但天火的汽车人同伴们仍然愿意为此而保护他,多么感人啊,一名霸天虎能够理解得了吗?
他的霸天虎孤零零地缩坐在门边,机翼耷拉着,一边的霸天虎烙印比另一边模糊些,如果不仔细盯着看,就不会发现那对翅膀的两边其实不一样大。他多小啊,像个亚成体,怕冷似的微微颤抖。他一言不发,面朝向外,黑色的头盔微微仰着,他在看什么呢?
航天飞机的大手落在肩甲上时,他打了个寒噤,但没挣扎。
“抱歉,我工作了一段时间。”发声器一阵干涩,天火试了几次才成功出声,“你饿了吗?我准备了一些能量块,我想你需要补充能量。如果你想的话,”他换了一口气,“我们可以一起坐下来吃。我不会把你挂在外面的。”
他站起来的姿势有点迟钝,还踉跄了一下,但至少没有摔倒,应该只是坐着不动时压到了下肢的神经传感线束。火种缓慢地翻腾了一下,一小串模糊的信号传来——太微弱了,天火没法解读。
小个子囚犯靠边坐在加宽长椅上,双手拢着能量块,无声地啜饮着,就像他不确定自己的转换舱会不会突然背叛、把他从里到外点燃。他喝得很慢,天火记得红蜘蛛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这么做了,至少在方舟号上,在他的“朋友们”的簇拥下时从不这样。
一想到他们褪色的机身,航天飞机不得不攥紧双拳,强忍扼住红蜘蛛的喉咙把他拎起来的冲动。
为什么,红蜘蛛?为什么!?
求你了,告诉我是威震天删除了你的记忆、强迫你憎恨每一个给予过你希望的人,告诉我是威震天,求你了……
他只是坐在那儿,不安地偷眼看向身边的大型机,悬在半空的双脚踟蹰地轻晃。他欠身将剩了一大半的方杯放回桌上。
“我感觉不太饿。”他小声说。
“喝光。”假释官命令道,“如果你夜里饿了,我不会准备其他的能量。”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说……
那双红色的光学镜闪过一丝犹豫,蓝色的手指拿不定主意般轻轻动弹。
“不,算了。”大型机猛地起身,收起桌上的所有的容器,“如果你不喜欢,没必要勉强自己。”小个子飞行者坐着没动,目送他的监护人把方杯扔进自动清洗槽。
下线充电前,天火又工作了几个循环,他为红蜘蛛找了些书打发时间,有几篇是他们从战前的图书馆里回收的作品,另一些则是战后新兴诗人和小说家的畅销作。天火不是艺术家,但学生们或许会喜欢,因此他总会试着读一些,以便于能在闲聊时有共同话题。红蜘蛛伸直双腿,靠墙坐在充电床的最内侧,他老实地接过数据板,冲那些战后新书抬了抬眉毛,但没有抱怨。事实上,红蜘蛛的表现温顺得反常,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数据板,除了散热系统的自然运转,唯一发出的动静就是翻页时手指轻击数据板平面的叩叩声。好几次天火被寂静吵得回过头去,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他不可能真的喜欢那些年轻机子写的东西吧?天火记得红蜘蛛以前从不在宿舍里读故事书,不仅如此,他还会用他的招牌姿势——一手捏数据板、另一手轻甩指尖反手叩打数据板,对任何他认为写得不够好的期刊论文品头论足,无论署名是何方学术大能。
或者他会把它们整篇扫描下来,在有需要的时候再逐字逐句地细细品读,按需要拆成段落,添加批注和他们自己的实验数据,整理成新的笔记——天火曾有幸阅读过其中的……全部。红蜘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阅读笔记井井有条,整洁优雅,与他那众所周知的暴躁个性和不可预料的跳跃思维截然相反。
但是今晚,红蜘蛛只是坐着,读着,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眼前的文字吸引,以前他总是抱怨天火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噪音太大、让他无法专心。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下,有那么几次,航天飞机甚至怀疑小个子飞行者是不是其实已经下线了。
“我要充电了。”听到这项声明,军品仍盯着手里的数据板,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然后仔细地为读过的文段加上电子标签。
“你要和我在一张床上充电?”看见大型机坐在床沿上,战斗机皱着眉收起双腿。
“我只有一张生效的充电床,”储藏室那台不算,天火从没让它正常运作起来过,“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是我的家。”
“还以为你会怕我夜里给你一枪什么的。”红蜘蛛挪动机身,把数据板小心地放在一边。“他们让你把我带回来是因为这个吗?我是你的火种伴侣,所以我应该和你在一张床上充电。”似乎说服了自己似的点点头,战斗机拢起机翼,灵巧地滑进床铺的内侧;毕竟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了。
“你的书读得怎么样?”天火觉得自己有责任和对方叙叙旧,考虑到他们的关系。
“很好。”红蜘蛛简短地说。
“明天的工作结束后,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继续读。”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会去图书馆看看,给你借一些新的。”
“好。”红蜘蛛不会拼“谢谢”这个词,多半是下流水线自带的缺陷。
“……你喜欢那些战后故事书?”
黑暗中,暗红的光学镜不满地瞅了他一眼。
“我以为天火准备充电了。”
天火肯定是下线了一小会儿,但现在没有人能对枕边的霸天虎掉以轻心,不是吗?航天飞机被细碎的铿锵声唤醒,但他躺着没动。红蜘蛛自以为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天火需要知道原因——当然,无论他企图为何,天火的控制器权限都足以应对。
轻微的触觉信号出现在身侧:他的手。红蜘蛛坐在床边,他小了两号的蓝色双手握着天火的手掌,摩挲着,轻缓如幻觉一般。天火躺着没动。触碰离开了,转移到他的机身——他的座舱外盖,他的胸甲侧面,幽灵般的触碰缓慢而坚定,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轨迹……也许这是一种红蜘蛛特有的病毒激活仪式,天火早就中招了,接下来只要他舞完这一套,整个公寓就会被炸上天。
天火躺着没动。
机身上施加的重量中断了片刻,他能想象出红蜘蛛半倚在他厚实的胸甲上,紧张兮兮盯着他脸的模样,幸亏他刚才悄悄下线了面部零件活动子程序的情感模块联动托管协议;他肯定是侧耳倾听了许久,直到天火的意识再次开始模糊……霸天虎飞行者芯满意足地趴在了他的身上。
天火躺着,就像他已经下线了。
红蜘蛛的散热器不再蹑手蹑脚,它们排出嗡鸣的暖风,吹拂着,像他鲜红的注视般惬意。他肯定是交叉着双臂伏在天火的胸甲上,座舱紧贴座舱,就像他们以前那样。天火一言不发,悄悄激活了控制组件快速反应协议——只是以防万一。蓝色的触碰落在他的面颊,轻抚……几乎捧起他的脸庞,也许红蜘蛛正在研究如何一把扯掉这张面甲。轻抚……他的额头,他的光学镜,从侧面拂过,指尖在他的颧骨侧面打圈,从下颌侧面滑落……仿佛有好几个循环那么长。
天火躺着,控制组件一触即发。
终于,它们钻进了他的后颈,搭在那儿,红蜘蛛就快暴露了,但是无所谓,因为即便扯断那两根神经传输主线,天火仍然可以用火种信号激活他的……他在黑暗中等待着,红蜘蛛就要……
黑暗中,有什么扫过天火的嘴唇。像是试探。
他铅灰色的、小小的嘴唇确凿无疑地亲吻了天火。轻柔,几乎带着笑意。
红蜘蛛的触须退潮了。他重新缩成航天飞机臂弯中的一小团,紧贴着他,斗胆将一条触肢搭在他身上。他的头盔倚着天火的胸甲侧面,翅膀似乎高兴地悉索作响。
几次换气间,他不再动弹,气体散热组件托管程序运转趋于平缓。
天火躺着,光学镜黯淡地睁着,凝视黑暗中的屋顶。
天火是个无神论者,但如果普莱姆斯神确实存在的话……
如果普莱姆斯神正看着……
请告诉我,普莱姆斯神,请指引我……
天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下线的。
TBC.
时2024/11/27-00:22
注释:
热链接:一名与红蜘蛛同型号的霸天虎飞行者,曾经作为飞行部队的一员受到红蜘蛛的管辖
波峰:战争爆发前,天火的实验室里招收的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名实习生,变形形态是一台深蓝色的声纳仪;该角色的出场详见前作What You Choose to Be
Chapter 4: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Let's get to work, shall we?
Notes:
仔细想了想感觉这一节比较适合断成两段而不是直接分成两节,因为接下来的一部分内容仍然是红蜘蛛工作相关
谁说我们红处不好人际关系的?他可太会处了
我现在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我最近太仁慈了,当然也可能是BGM不合适的缘故,是时候搞新歌了
Chapter Text
04(上)
天火以前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噪音像电钻一样插进音频接收器”这种比喻,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类修辞手法可能会存在现实意义上的准确性。
尽管参与战争的时间不长,汽车人运输机战士还是被训练出了足够的警觉性,足以在噪音击穿脑模块时跳下充电床、同时为十二门重炮充能。巨型飞行者略微俯身,传动关节警觉地绷紧,噼啪作响的能量装甲磁场爬满红白相间的机身,能量炮充能完毕,炮管深处的暗紫色光点蓄势待发。屋内一片漆黑,但他倾听着,等待着,什么人在尖叫,而天火会……
逻辑处理芯片哈欠连天地坐起身,不高兴地抬起手肘捅了捅他的思维中枢。又是一声尖叫,位置比深度充电时感觉到的近得多。天火机身不动,花了好几纳秒,才缓慢地眨了眨光学镜。
战争早就结束了,天火在赛博坦,在家,他在……充电。在那之外,他就职于研究所,作为一名科学家。他再也不用战斗了。
天火又眨了眨光学镜,一盏黯淡的夜用能量灯无声地亮了起来。他站在房间中央,一身长枪短炮如同受惊的穿刺蜈蚣脑袋一般高高耸起,支棱着,瞄准它们最有可能的敌对目标——充电床最里面一具蜷缩的小身影。
……不,红蜘蛛个头不小。天火纠正自己。作为一名战前的青丘制式飞行军品,他红白相间的战斗机身躯比大多数民品陆行者都更高大,某些条件下甚至称得上魁梧,他只是……只是天火习惯成自然;毕竟在宇航飞行运输单位的规格标准下,绝大多数赛博坦同胞都是小不点儿。甚至包括危险的青丘游击兵。
而现在,他正准备轰成碎片的游击兵红白相间的机身背对着他,瑟缩着,折起的机翼在颤抖中轻敲合金床面,若有似无的铿锵声悉悉索索地点缀着散热系统的轰鸣与……断断续续的啜泣。他看起来还没上线,但不能对霸天虎掉以轻心——前汽车人和平主义战士谨慎靠近,尽力不发出动静;肩甲上,两枚巨炮随着机身上其他能量枪管与热追踪导弹瞄准器一同精密地转动,让自己的准星始终保持在一处。他的囚犯只是侧身瑟缩着,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铅灰色脸庞上的表情,黑洞洞的光学镜更是躲藏在头盔下沿更为浓重的阴影之中。
霸天虎假释犯对不远处另一个机子视野中转动不已的锁定光标浑然不觉。他只是躺着,散热系统时而轰鸣,从他呜咽的声调与断断续续的呓语上可以推测,他的嘴唇在颤抖。他不再尖叫了。
天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撤销武装充能的,就像红蜘蛛不知道他的火种伴侣有那么一会儿差点要了自己的命那样。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还醒着,搞不好会嘲讽地咧嘴一笑,称赞这本该是个多么绝妙的主意,而天火这蠢货又是如何一如既往地错失了良机。
至于现在……
胸膛深处的电流信噪包裹着刺痛,令他情不自禁,促使他……被红蜘蛛欺骗。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
天火发誓自己只是碰了碰霸天虎飞行者的肩甲。
有那么一瞬间,汽车人科学家以为峰值足够高的音波确实能撕裂三维空间,粗野而迅速,但绝对有效——它造成的裂口甚至实实在在地掀起了一阵电子雪暴,糊满天火的视觉信息传感器,和他的神经中枢传感线路一样满。
大型机踉跄了半步,疼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的头,他的火种舱,恐惧……暴雪的另一侧,一对刺眼的红点瞪视着,是霸天虎部队的瞄准器,早就准备好了要打烂他的脸——他们能做得到吗?从空间裂缝的另一端?散热器吹散了尖啸,可他的整个脑模块还在嘶嘶作响,他几乎看不见,传感信号乱作一团,他必须……天火必须……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雪停了。
红蜘蛛缩在充电床头,拼命把自己的脊梁往墙角里塞,顾不上自己还有两枚翅膀——它们正痛苦地折着,天火从自己站的地方都能听见它们根部传动关节承受挤压那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瞪圆的光学镜挤满纯粹的恐惧,就像它们后面的那颗合金小球已经记不起自己身处何处、面前伸着手的庞然大物又是何许人也。他躲在奇形怪状的阴影笼罩下,紧缩的双脚蹬着床板,还想往后挤;他蓝色的脚尖滑了一下,散热器惊恐地倒转了几圈;那些紧抠床缝的蓝色手指打了个哆嗦,抠得更紧了。
“别……”汽车人飞行者试了几次才听出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求你……别……请别杀我……”
“我……”
天火还是从自己不寻常的影子轮廓上看出他激活了身上的武装组件的。
“……这不是我的本意。”一个个地熄灭它们,收起来——确保他看到天火对每一幅武器都那么做了;那么做的时候,看着他的光学镜。“我很抱歉,红蜘蛛。我并不希望攻击你,我只是……”他在尖叫。他躺在天火的身边发抖,像个濒死的幼生体。“……我想是我在数据回流。我以为……”他不再把自己往墙角里嵌了;吸气,呼气,“……我以为我们在战场上。我……以为我听见了你在尖叫。”
红蜘蛛会朝他扬起一道眉毛,嘲讽地歪着头瞧他。
天火以为红蜘蛛在尖叫,所以天火必须要调集最高级别的火力、将噪音源头及时消灭,是吗?
他轻轻挪动了一下,是他的翅膀,关节轴轻轻转了一下,他刚才准是把那里压痛了。他挪动着身体,就像他想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那样。
“红蜘蛛?”天火回到床边时,他已经恢复了镇静;至少,一只白色的大手落在身上时,他只是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侧身为充电床的主人腾出一点空位。
“你在尖叫,”可对方却不放过他,“发生了什么?你的数据回流里有什么?”
吸气,呼气。飞行者转向航天飞机,从他宽大崭新的手掌,到他凝重的蓝色光学镜。
“没什么对汽车人天火有价值的情报,”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锉刀般刮着喉咙……欠回炉的发声器肯定又过热了,“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霸天虎事务。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再也用不着了。”天火不会理解的。
“发生了什么?”另一只手。右边。
红蜘蛛合上光学镜,默数着……在那对手掌里,默数着那些在光谱分析仪中拥有金黄色大气的行星,那些含硫化合物结晶标本……躺在他蓝色的手指间,然后是悬浮标本罐,然后是他的座舱深处。金黄闪耀。
他重新上线光学镜。
“嘿……天火,”他冲那对天蓝色的光学镜挤出一个微笑,“你想和我对接吗?”
“什么?”民品愣住的傻脸倒是和百万年前那张如出一辙。
“如果我和你对接,”他试着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尽可能地放松,“我的假释官会放弃逼问自己的犯人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回流内容吗?你瞧,”他试着保住笑容,“如果他还记得的话,红蜘蛛是他的火种伴侣。红蜘蛛和他对接。”
“不!”真滑稽,那双手逃了,就像它们攥着的是太阳风,“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
天火只是想听听威震天的拳头砸碎红蜘蛛的声音。一拳,两拳……天火想知道那张可恶的、铅灰色的脸是怎么哭喊着裂成两半的,砸碎的光学镜又是怎么滚进颅腔、划破能量管;天火想听听传动关节液压轴如何在挤压下绷断,机翼残片落地时的铿锵作响,融合炮烧穿的大洞边缘赛博坦合金如何在滴落的能量液浸润下冷却收缩、噼啪作响。天火想听听红蜘蛛是怎样的一头废物,听听他匍匐在地啜泣哀求,听听他的手指和自尊心在铁灰色践踏下化为齑粉的悲鸣。
要不是因为那疼痛太真实了,红蜘蛛本不介意稍作分享。
“也许汽车人输出管会对霸天虎的接口过敏,”他眯起光学镜,“碰一下就会长出锈斑。也许他们为了一劳永逸,干脆挖掉了你的……”
“闭嘴,红蜘蛛!”霸天虎俘虏强忍着不往后缩,差点就成功了,“停止对汽车人的无端诋毁。我不会……”天火俯视着,他的阴影笼罩着红蜘蛛,他多大啊……灯光太暗了,红蜘蛛看不清他的脸,“我对你毫无兴趣,只希望你能在夜间保持安静。因为如你所知,我明天有一份工作需要完成,而你也必须开始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充电。”
大型机翻身上床的姿势称得上公事公办。不考虑这张床上还有另一个机子的话。
“天火,”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们。
“闭嘴,红蜘蛛。”暗蓝色的光点直冲天花板。
“你不想吗,天火?”红色的那对……靠近了些。“在这么多年之后,你不想吗?”
“闭嘴,红蜘蛛。”目不斜视。
霸天虎只是躲在黑暗中,沙沙地笑了。
“你还记得,是不是?”嗒嗒,嗒嗒……是那些美丽的天蓝色座舱玻璃,对吗?多么光滑啊……“你载着我,我们一起穿越群星,随心所欲,就在这儿……”是那对灵巧的脚尖,步履如此轻盈,他铅灰色的推进器从不舍得点燃,“……只有我们,还有星星。”他坐在那儿,在你的胸膛正中,可爱的黑色头盔枕着你的火种舱,他仰望着,于是透过红宝石舷窗,你看见万千星华熔成光河,直淌到生命的尽头。
“红蜘蛛……”
他小小的背倚着你,贴得那么紧,紧得你能听见他火种的搏动,他的机身嗡鸣,像一首歌,红白相间的背甲弧度让你无法紧贴他的每一寸。你想象自己从后面伸出双臂,在自己之内拥抱他,亲吻他铅色的轻笑。
“它们在你那边是什么样,天火?”他的机身呼出鲜艳的微风,痒痒的,暖洋洋的渴望充满天火的机舱,从驾驶座下的空隙到货舱最顶上的卫生死角——红蜘蛛皱着鼻子回收改装清洁机之前,你都不知道身体里积攒了那么多异星尘埃。“它们会更红吗?你的环境探测器能看到吗?”他冲航天飞机的摄像机器人微笑着摇头,“你完全不知道,是不是?你不能像我一样看到它们,在你超光速飞行的时候。只有数据和模拟画面。”
但你们是火种伴侣,他所体验的一切,你都能同样地见证。无论他在哪儿。
无论他在哪儿。
“红蜘蛛,我累了。”天火关了灯,房间里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关闭了光学镜。“我不记得了,不管你想要什么,今晚我只想休息。我希望你能闭嘴充电,还有,停止在我身上乱摸,否则我就把你铐起来。”
没有回答。天火将这理解为一个“是”。无论如何,明天他们都很忙,天火只是想让那一刻来得别再更困难了……
航天飞机关闭光学镜,任凭充电床载着他和他的报应在黑暗中打旋,星群利剑般游过,偶尔跃起,流光溢彩的身躯托起钢筋铁骨、映亮他的翅膀。好消息是至少今夜它们沉默着,天火没再被什么吵醒过。
“我不喜欢这个。”高脚凳上,飞行者战俘抗拒地皱起鼻子,往后挪了挪他那具东拼西凑的机身。
“这种态度没有帮助,”要不是双手都占着,天火很想揉揉额角。拜床伴所赐,昨天他休息得不好,现在偏头痛正有条不紊地踹着他头盔下面的几根神经传感分线,“我说过了,红蜘蛛,你必须戴上这个监控项圈才能出门。除此之外,”他盯着那对暗红的光学镜,“如有选择,我不想对你动粗。”
小个子飞行者瑟缩了一下,但脑袋仍不服气地仰着。
“为什么我非得带上这蠢玩意儿?”他晃荡着双脚,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往我的脑壳里塞了一颗电击弹,就为了防止我从你手里逃跑。多此一举,”他冲自己摇摇头,嗤笑了一声,“我能逃到哪儿呢?到处都是你们欠回炉的汽车人炉渣,随时准备着把我撕碎了扔进回收熔炉。”
“关于这一点,”汽车人科学家面无表情,“我很高兴你还有足够的智力能够得出正确的结论。我身边是你在这颗星球上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现在把头伸过来,红蜘蛛,我今天很忙。”
“我可以待在家里,”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期待,“哪儿也不去,你可以把门锁上。我会读书。”他的光学镜似乎比之前亮了些,“你知道我不会惹祸的……我想看完昨天你给我的书。【求你了】?”
航天飞机愣了片刻,才大步跨到小个子军品面前。
“不,你不能。”他拨动地球战斗机的一边翅膀将他翻了个面,一手从后面圈住那具红白相间的小机身、将他压在自己的座舱外罩上,另一只手为他套上那枚手指粗的金属圈,“你要和我一起去研究所,今天你必须到建筑工地报道、开始服刑了。”
“我讨厌项圈!”他叫道,“我不是你的宠物!”但他听天由命地倚在大型机的怀抱里,甚至连翅膀都没有抖动。
“你不是。别动……”天火扣紧安全锁,从数据库中调出说明书,按照注意事项一一检查,从锁扣的严丝合缝情况到指示灯的闪烁频率,“听着,红蜘蛛,这不是电击器,这项圈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他试着缓和语气,甚至轻轻拍了拍掌下的小机体,“它会记录你的生理数据和位置,如果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有人试图伤害你,我会知道的。”
“那又怎样?你本来就知道。”红蜘蛛盯着墙上的一道焊缝,“我是你的火种伴侣,你一直都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我……”
“你只是不在乎。”他坐着不动,甚至没有去摸那根金属圈。
汽车人监护人的散热器轰响了一阵。
“我们的火种联系在过去的几百万年间变得薄弱了,它无法像你预想的那样感知敏锐。”他小小的、黑色的头盔静静地背对着民品飞行者,略微低垂;一阵钝痛滚过胸腔,天火只是忍不住要……“我很抱歉,红蜘蛛。我会……我们会想办法的。”他甚至不再发抖了;连他红白条纹的小翅膀都没有。
“可我能感觉到。”霸天虎嗓音嘶哑,“我一直都能,【每一次】都能。它们一直都在这儿……”纤细的触碰落在掌背上,犹豫片刻,移开了。天火强忍着不去攥那只小手。“……而你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在乎我死了。”
“……不。”它们多么光滑啊,天蓝色的,如此易碎,静静地窝在天火的掌握中。这不是妥协,只是一会儿……“我听不到你的火种,红蜘蛛。但我从来没有不在乎过。我发誓。”……而且这本来也不是红蜘蛛的手,不是吗?
“天火是个骗子。”他没有挣扎。
“不。”
“你是个骗子,天火。”红蜘蛛仰头——向后靠,扬起脸,直到他们四目相对,“别对我撒谎,因为我他渣比你所有的轮子‘小伙伴’算力不足的小脑壳并联在一块儿还要了解你。我是你的火种伴侣,所以我知道……”他眯起光学镜,铅灰色的军品量产面孔缓缓绽开一个冷笑,“……只要天火想,他就能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什么】也伤不到他。天火甚至能亲手把活生生的红蜘蛛头朝下插进转动的搅拌机扇叶中间。”
天火打了个寒噤,他张张嘴,可反驳的词句还没爬出逻辑中心,霸天虎飞行者就敛起笑容,低头恢复了方才的坐姿,就像几纳秒前的一切只不过是航天飞机充电不足产生的幻觉。
他抽出自己的手。
“如有技术上的可行性,我真希望我能。”夸夸其谈,红蜘蛛的惯用伎俩。别被他吓垮了。“现在喝完你的能量和药,别像上一个夜循环一样,今天的工作结束前我不认为你还有其他休息的机会。”
战斗机耸耸机翼,抓起方杯一饮而尽。天火盯着他铅灰色脖颈耸动的甲片,确认红蜘蛛把东西全都咽下去了,才抄起天蓝色的手肘,将战斗机重新放回地面。他瞧了瞧手臂,即便不喜欢,也没发出声音。
工作介绍没花太多时间,研究所的施工队早就提前收到了通知,或许是看在战争英雄天火教授的面子上,通常口无遮拦的工头没有出言嘲讽,只是冲肩后某个黑色工程机涂满亮橙色斜纹的胸脯扬了扬下巴,示意后者把左手拎着的小箱子塞给飞行者。
“这是队里的维修员,”他粗着嗓门说,“你跟他混,有不懂的就问,别自己瞎踅摸,咱不想把造好的墙皮炸飞。”飞行者嫌恶地扫视地上散落的锈屑和碎金属皮,踮起脚尖挪到人群的最外圈,“躲到哪儿去,你这铝皮玩具?往中间站,上你师傅旁边来,再挪挪,这铅屁股……这还差不多。跟紧师傅,就像在霸天虎的时候舔你主人底盘时候那样儿。”工程队里,窃笑的涟漪一圈圈荡过,军品飞行者咬牙切齿地瞪着光学镜,机翼高高翘起,他已经举起了拳头……
“红蜘蛛。”高大的飞行者假释官警示地上前一步。霸天虎囚徒转向他的新对手,翅膀抖动,但没有退缩。
“你听见他是怎么侮辱我的,”军品嗡嗡低吼,“我要求还击,这完全合法,你必须允许我那么做!”或许是瞥见了汽车人脸上的表情,谄媚的颜色一闪而过,他抿着嘴唇,再次开口时竟设法将刺耳的嗓音压得柔和了几分,“我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想完成我的‘工作’,可他们敢当着你的面欺负我,等你走了,他们会怎么对待我?正直的英雄天火会允许这种虐待发生在自己的……‘被监护人’……身上吗?”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凑得更近了,光学镜无耻地向上偷看大型机的脸,翅膀则微微下垂、拢着自己的身躯;这个往日杀人如麻的战争犯装得就像个备受欺凌的民品小家伙似的,而且……天火的指端触觉传感器已经开始汇报那双滑溜溜的天蓝色小手缠住了自己的胳膊,而指节只要再抬起一点儿、就能碰到座舱玻璃……航天运输机飞快地移开视线,用另一只手按住小寄生体、缓慢而坚定地将他推离,同时抓握协议稍微激活,确保狡猾的霸天虎罪犯不会顺势坐在地上大闹。
从声音上推测,他倒是没有。只是脚下踉跄了一下,散热系统停转了几纳秒。天火将情感处理芯片组拼凑出的红蜘蛛瞪大光学镜、嘴唇微张的吃惊图像丢进数据删除序列。
“停止做蠢事,红蜘蛛,只有威震天才吃这一套。”汽车人尽职尽责地皱起眉头,“你在《赛博坦假释服刑犯人权益保障条例》的保护之下,参与研究所重建项目的工程队同事不是第一次接受提供社会服务的服刑犯,他们富有经验、遵纪守法,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除非你有意挑衅、不配合工作。”一阵赞同的嗡嗡声和点头的细微铿锵,飞行者服刑犯不高兴地紧抿嘴唇,天火扬起一道眉毛,没有错过一闪而过的狡猾眼神。“考虑到你的每日服刑表现将会上传,在工地上搞破坏的后果会比你想象中的更早到来。而我还记得你昨天是如何对自己的能力夸下海口的,红蜘蛛……”他冲那双愤怒的暗红光学镜微微一笑,“有了你的‘力挽狂澜’,我非常期待工程进展一日千里。”
“我他渣早晚有一天要把你踹进锈海里!”
“等你干完了该干的,”汽车人假释官微微一笑,“记得提前一周预约,我的日程表可不会干等着。”
通讯频道陆续亮起提示,研究所的工作陆续苏醒,天火花了一两句话与工程队再次确认犯人的服刑监督工作与快速联络渠道,简单地道别后,起身飞往科研大楼。他敢肯定在下面的某处军品飞行者正在死瞪他的尾焰,他们最近离得太近,火种链接信号略有增强,以至于他感受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烧灼。但那是红蜘蛛的愤怒,不是天火的——把他赶出去,别让他干扰你,天火教授,他有他的活计要忙,而你的任务要重要得多。
通讯频道提示灯闪耀着,闪耀着……天火教授太忙了,他有太多的人要见,太多的研究工作……一条消息弹出,和它的发信人一样蛮不讲理,甚至不愿意排队。
-“你就是不愿意在任何时候选我一次是吗,天火?”-
他在芯里关闭光学镜,吸气,呼气……冷风涌入进气口,他喜欢冷,寒冷能带走疼痛……
-“你他渣的因为什么普莱姆斯奇迹起死回生时还留着和我的火种联系,这对你来说算什么,报应?”-
……倘若它们没在机身里结成冰块的话;在下级神经传感数据处理节点上,在转换舱底部。
-“我以为你已经开始工作了,红蜘蛛。”-
停机坪坚实的触感唤回汽车人战争英雄的理智,他大步流星迈向崭新的实验楼门,阿尔法星炽烈的光辉在洁白鲜红的机翼上腾起圣火,烧尽一切邪灵的低语,在新生代雀跃的笑脸和手臂的挥动中;它确实有效——那条闹鬼的通讯线路重回寂静。
“……检查完这些,你得去一趟材料库交报告,领取维修材料,然后你就重走一遍巡视路线,照着我的标注,把替换的螺丝、保险盒什么的安装到……”
“那是什么?”飞行者打断话头,指向堆料区角落里的一大堆金属部件,在周围大大小小的材料堆当中,只有它没有配套的防雨力场发生器。
“你到底听没听见我的话,菜鸟?”研究所重建工程三队的维修组长不喜欢被打断。
而红蜘蛛不喜欢得不到回答。他站着,姿势不变,工程机本想翻翻光学镜……但他发现自己很难在军品的红色视线下保持镇定。橙黑相间的胸甲重重地起伏,飞行者好整以暇地换了个环抱双臂的姿势。
“那是垃圾堆,如果你脑袋上的零件都能正常运转的话,就能看得出来。”维修工粗着嗓门,“说到垃圾堆,你不能换下什么就来扔什么,必须放进回收箱里,等审计人员查验过后……”他冲横七竖八的金属架偏偏头,“……‘咣啷’。每天晚上会有回收车把它们运走,不过你运气不错,不用管那个。本来要安排你去干的,不过你的那个白大个儿看守不同意,说什么你劲头不大做那个没‘优势’,但能干得了精细活儿。哼,裙带关系。”
霸天虎战犯盯着他,即便他对这种形容感到不满,也没发表任何意见。
“它们会被运到什么地方?”维修组长眨眨光学镜,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怎么知道?回收炉吧?谁关心那个,反正工地里没人还需要它们了,这就是为什么那玩意儿被叫做垃——圾——堆。现在要是你对垃圾欣赏够了,我们回到刚才的……”
“我能拿走吗?”
“不!”工程机的发声器先于逻辑模块工作了。
“你说过没人需要它们。”
“也没人需要你,难道就因为这样,有人就能走进我们的建筑工地,指指你,把你牵走吗?”飞行者眯起光学镜,维修组长意识到自己居然退了半步,忙攥紧工具箱把手给自己壮胆。“我是说……你想捡那个干什么?工地里不许到处乱扔垃圾。”想了想,他又补充,“也不许带出工地;垃圾也不能,除了被回收车运走——那都是全封闭的,没人进出,不准中途卸货。”他狠狠换了几口气,“……听着,菜鸟,这不是针对你,这是【规矩】。不能乱扔,也不能带走,想想看那些住在下头的螺栓要是能弄到这些东西,会拿它们做什么?垃圾就是垃圾,它们的强度可不安全,你不会想要任何人因为用了拿它们搭出来的东西而丧命。”
“我不是菜鸟。”
“你才刚来,你归我管,我说你是菜鸟你就是。这样吧,我会跟工头说一声,等他们把你住的工棚收拾出来,你要是捡到了什么喜欢的破烂,可以放在自己那儿,只要守规矩就行。现在闲聊够了,我带你去……”
“我不住这里。天火说每天下班后接我回家,”工程机迈步往前,几纳秒后劳改犯那双飞机小脚嗒嗒地跟了上来,语气仍心不在焉,显然还在惦记扒拉垃圾堆,“他答应我会这么做的。”
“由不得你。”工程机加快脚步,“赶上需要抢修的时候,干不完谁也别想走。而你那个大‘管教员’,我记得他只能算兼职,平时在所里工作,是不是?”
“天火是研究所的所长。”战斗机不自觉地挺挺胸甲,“我不叫‘菜鸟’。”
“随便。有时候他还得组织勘探吧?我见过那个大家伙带着楼里的小子们飞出去,一走就是好几塞周。他可不会为了‘接你回家’连自己的活儿都不干了,甭管你俩是什么关系——用不着跟我说,不在乎那个。”
“在霸天虎的时候,我们也有工程机。”红蜘蛛转移话题,打着脚下的推进器飘到他的临时师傅身边,“他们当中还有人会开飞船呢。”
“而在我们这儿,工程机会维修。”维护组长无动于衷,“现在你的师傅说停止闲聊,我们可没有一上午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刚才给你讲的给钻孔机热更换一次性磨轮的法子,做一遍给我看,尽量别弄丢手指头听见没有?”
“我吃过了。”红蜘蛛坐在一小堆覆盖了防尘织物的不知什么建材上摆弄手里的饮料罐,双脚习惯性地轻轻晃荡,“午休的时候,他们分了我一些能量块。”
“你几个循环前还笃定了工程队会有人欺负你。”天火环抱双臂。他提前了几塞分溜出办公室去食堂买能量饮料,当然不是因为担心红蜘蛛被揍成坑坑洼洼的铁片。只是考虑到记忆中飞行军品孤僻骄傲的脾性可能会让他为自己埋下什么慢性隐患,也许有一些潜在的矛盾需要提前梳理,一些蓄意破坏等待被指出,一些暂时还不严重的问题必须及时解决……空荡荡的转换舱也勉强算其中之一。研究所长当然没有花上一整个宝贵的上午来考虑这些闲事,他只是……偶尔会想起来。
改造犯对此似乎毫不知情,只是歪着头瞧他,天蓝色的手掌灵巧地抛接透明的合成材料罐。
“我才没那么说过。”他用熟悉的方式耸了耸机翼,“你来干什么,给我收尸?”
“你如果那么容易永久停机,对整个赛博坦都会是好事一桩。”汽车人拒绝退让,“可惜人不能要求太多。”
“真不幸,因为红蜘蛛必然会比天火活得更久、更好。”他挪挪底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起脸冲大块头假释官咧嘴。
天火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红蜘蛛开始尝试在抛瓶子的时候让它凌空转上五圈。
“你要是不需要可以还给我。”他凑近一步,战斗机眼疾手快,赶在白色大手之前接住饮料,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它塞进了子空间。
“这是【我的】。”红蜘蛛不满地翻着光学镜瞪他,“我要留着以后喝。”
“我……”航天飞机换了好几次气,“明天我还会买新的,如果你需要的话。在这里你不会挨饿的,红蜘蛛。”
霸天虎飞行者捂着座舱盖不为所动。
“那我很期待明天的午餐,‘长官’。”
大型机在芯里叹了口气。
“这个上午你过得怎么样?”至少他看起来和早上出门的时候差不多。
“还不坏,”铅灰色的小脸看上去稍微认真了点,“早说过了,轻而易举——冲击钻说……“他瞥了一眼听众的困惑,”那个教我的人,要是你还记得的话。他说我是他见过学得最快的,他准备让我明天试试自己负责维护一组设备。等下午他们弄好了我住的地方,就能……”
“住的地方?”天火忍不住打断,他试着忽略小个子军品皱起的眉头,“你不能在外留宿,红蜘蛛,服刑期间你必须跟我一起……”
“你外出勘探的时候也是吗?”他哑着嗓子,“你准备拿我怎么办,嗯?把我从我的工作里揪起来、像个宠物涡轮狐狸一样揣座舱里带走、让我把你那群滚地小渣滓吓得漏油?还是天火教授准备慷慨地把自己住处的密钥给他穷凶极恶的霸天虎罪犯一份?”天蓝色的指尖敲打着臂甲,“或许是找来一名还没当上高官的汽车人老伙计来替你‘照料’我?”
民品飞行者揉揉眉心。
“我会想办法。在你本期的建造工作完成之前,我会……我会想办法推迟勘探计划。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红蜘蛛,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本阶段服刑工作结束前,你受我监护——只有我。”
“勘探不可能永远推迟下去。”红蜘蛛指出。
“不需要你操心。”天火会找到办法的……肯定会,不是吗?“今天晚上我会来这里接你,我不知道……或许会晚些,但等在这儿,别离开工地。”
“说得就跟我做得到似的。”飞行者撑起下巴,拇指意有所指地摩挲合金颈圈。航天飞机迅速移开视线。
他还想说什么,但红蜘蛛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别处。小战斗机挺直机身,双翼在他的倾听中扬起,鲜红的光学镜微眯,读着通讯频道中的某则信息。他抖抖襟翼,滑下堆料,只在推进器燃起时弹了一下。
“我得走了。午休快结束了,待会儿我们要去看看发电机组,没准我能弄个新的轮替算法,肯定会更……嘿!”红蜘蛛已经飞出一段距离,正冲远处某个身影挥手,“过来,瞧瞧我搞到了什么……”
没有告别,但天火知道自己该走了。至少,红蜘蛛看起来不怎么讨厌他的工作,而且算得上能和别的机子说上话。起身飞离工地时,汽车人科学家记起不知何时他们曾经的领袖对霸天虎副官的评价:红蜘蛛很聪明,而只要他希望如此,也能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
况且你清楚他有多了解你。
当心红蜘蛛,天火。
当心。
他试着把那具红白相间的机身赶出脑海,直到坐回私人办公室的终端机前都没放弃尝试。
-“晚上见,红蜘蛛。”-
通讯线路静悄悄的。
TBC.
时2024/12/17-00:45
Chapter 5: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班总归要上完的
Notes:
考虑到内容和上一节关系比较紧密所以标记为04的下篇
班还是要上完的,不管怎么说
天火不知道为什么红蜘蛛想要一次次确认他存在的真实性,不过这没什么,因为我们知道
Chapter Text
04(下)
会议比计划中结束得晚了两个循环,天火逼迫自己全程保持微笑,听两名从自己的几百颗行星资产上度长假回来的“战后归乡投资人”夸夸其谈,把他们的环境粒子探测段到处乱伸,挥舞胳膊掩饰自己的无知。可他得听下去,必须【忍耐】,因为赛博坦仍然需要他们的财富。
红蜘蛛更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以前实验室的宣讲和招商活动都是由他代表天火负责的,堪称游刃有余。那时候应该问问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现在你想起他的价值来了,嗯?在你需要有人把盘子里难吃的能量渣消化掉的时候?火种舱角落里,一个红白相间的半透明身影尖酸刻薄地戳弄那团巨大的蓝火。是时候长大了,天火“宝贝”,红蜘蛛只不过是个建筑工地上灰头土脸的临时工,唯一擅长的就是给打桩机换螺丝,而了不起的新铁堡地质科学研究所的所长兼汽车人战争英雄天火长官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这都怪他们的火种链接,这么多年了,红蜘蛛自己都死了一次,他的残余仍阴魂不散地缠着汽车人可怜的火种,喋喋不休。
小小的红蜘蛛火种幽灵站在地质学家白色的脑壳里面,标志性地抱臂而立,歪脑袋的角度都和本尊如出一辙。
或许我不是红蜘蛛的火种碎片,它无声地笑着,铅灰色的嘴唇蠕动,一字一句,我他渣是你的【良心】——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有那种东西的话。
这太可怕了,天火一定是……太累了,真是漫长的一天,而且这两天他都没能好好充电,否则解释不了如此可怕的数字幻象:天火的良心以红蜘蛛的形象出现,胡说八道,可怜的天火教授试了好几次都没法让它闭嘴消失。保养良好的白色手指筋疲力尽地找上自己的难兄难弟,按摩和指尖电流略微缓解了偏头痛,大型飞行者唤醒液体冷却装置,用空着的那只手撑住桌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内置时钟挂载的日程提示闪耀不定,看清上面的文字,航天飞机忍不住无声地呻吟。红蜘蛛,这次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种,还在工地等着,饿着肚子——或许,等着天火出于承诺的责任心将他带走。工头的汇报提示也早在好几个大循环前发过来了,汽车人假释官呼出文本,快速浏览了几遍。
战争结束后,不少赛博坦人都以一种相当正面的方式认识了天火和其他的汽车人战士,天火从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那么多尊敬,尽管同伴们的友善小手总会落下安抚的轻触,告诉他无需为自己的付出感到过于歉疚。这支工程队是主动申请参与研究所重建项目的,尽管他们没有多少机会深入交流,但那位身形矮壮的碾压机每次都表现得相当热情,热情到高大的汽车人英雄会忍不住担心对方是否可能顾及他的身份选择报喜不报忧的程度。
这篇简报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措辞相当直白,进从内容上看,工程队对于他们今天新接手的“劳改犯”没什么不满。工头没有提及工作态度,但语气保留地表达了对飞行军品工作学习能力和实习效率的肯定。而且他确实如红蜘蛛在昼循环期间提到的那样,像对待每一名工友那样为他准备了一间供私人存储和休息的工棚。结合火种链接的平静,天火勉强接受了这份反馈。
将桌角的几块数据板存入子空间后,天火拿起为红蜘蛛准备好的配方能量块。跃入空中时涌入气道的冷风暂时吹散疲惫,甚至促使航天飞机伸出了外部环境光学探测器,欣赏了片刻铁堡夜景。比起几万年前再次踏上家园时那令人绝望的黑暗,星星点点的灯火虽远远不及曾经亮如白昼的辉煌,但却伸出无数双小手、温柔地捂热了汽车人战士的芯——繁荣正在回归,缓慢但确凿,它们或许看起来仍像个宇宙空洞*……但从火种最深处,天火知道它正迅速迎向璀璨星维*的怀抱,即使是宇宙大帝那颗丑陋头颅*也无法将其诅咒。
建筑工人们的临时居住区并不难找,收到来自负责人的许可后,航天飞机降落在整整齐齐的方块阵外围。合金板件搭建的小屋层层叠叠,透出能量灯温暖的黄光,平顶勉强能够到大型机浑圆的肩甲,入口却矮得多,天火猜测那些较大的工棚采用了双层充电床结构,以便于尽量容纳更多人员休息。一条条狭窄的临时楼梯架在铁屋墙外,充当露台的屋顶上堆着更多棚屋,一些正在上面闲聊的工程机认出了他,天火点点头,用微笑回应他们的挥手与寒暄。
寻找红蜘蛛的消息没花太多时间,拐过一间用废料板遮阳棚和空零件箱搭建的工地油吧时,那台黑橙条纹的维修机叫住了汽车人科学家。
“晚上好……冲击钻。”天火俯身坐在自己的腿甲上,翻出和红蜘蛛的通话记录,熟练地微微一笑,“谢谢你照顾我的被监护人,希望他没有为你的工作带来太多困难。”
“哪儿的话,天火老哥,都是该做的。况且你的飞机小子脑袋还算灵光,学得挺快,算得上是。除了有点爱捡破烂。他那地方离这儿不远,而且晚上已经吃过了,不用赶着去找。”冲击钻咧嘴一笑,冲飞行者扬扬手里的金属罐——看形状是用不要的能量管切短了做的,“来点儿?咱们这里的秘密配方,换别处可没这一口。我请客。”
“感谢你的邀请,朋友,我欠你一次。”汽车人科学家被对方的热情感染了。
“算不上啥,”工程机挥挥手,“飞机小子也给了我能量汁。其实以前不这么忙的时候我自己也买那个,最近一直没空。大锅——”他冲后面棚子底下倒腾齿轮脆饼的身影吼了一嗓子,“给咱们的知识分子来杯特饮,算我账上。其实他叫坩埚,是队里的厨子,”冲击钻乐呵呵地扭回身,“不过大家都管他叫‘大锅’。”被叫到的机子瞟了一眼大型机的脑瓜,天火冲对方绿莹莹的光学镜打了声招呼。“其实叫坩埚”的兼职酒保*哼哼几声,顺手从肩头伸出的搅拌罐支架似的短杆上抓下块清洁织物抹手,又掸了掸腰间的轱辘,这才掉身摆弄起吧台后面的瓶瓶罐罐。
“关于红蜘蛛……”飞行者接过铁管杯,小声道谢,顺势坐在维修机对面空着的箱子上,有点小,他屈起双腿。
“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好吧,头儿不喜欢他飘着走,”冲击钻压低嗓门,尽量凑近大型机的脑袋,“但是反正等活干完,地面都会打扫干净,还会喷涂防高温材料,所以依我看,一点焦痕也算不了什么。而且他不用升降机也能够着高处,检查设备的时候也管不少用。”
天火试着消化这些好消息,他抿了一小口杯中荡漾的绿色。
“别小瞧这个的劲头,教授。”维修机哈哈大笑,欠身拍了拍航天飞机白色的手肘,后者正忙着挑战面不改色地压下一串咳嗽,“和以前那些铁堡体面人喝的温吞能量酒可不一样,一杯这个能让你浑身的线路在最冷的夜里烧起来,烫得别人能坐在你怀里取暖。”
飞行军品背靠着宇航运输机的座舱,娇小艳丽的机身在散热器的运转中微颤,仰起头,漆黑光滑的头盔几乎与火种舱同高,亮亮的鲜红光学镜如同一对专注的小月亮,天蓝色的小手向上伸,伸……直到触及铁灰色的面颊,笑意才绽放在铅灰色的唇边。
闲聊嗡嗡地弹奏着彼此的音频接受线,亮黄绿色的私酿能量酒烧灼着主能量摄入管,感觉像吞下了一颗太阳,燃烧着……从转换舱烧进思维中枢;天火记起有什么人跟他说过,这种烧灼能带走许多东西——冗余数据,或者你觉得冗余的数据;无人需要的秘密;不值钱的孤独……只剩下自怨自艾和想要再来一口、再来一口的渴望。什么人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的腰甲,紧贴着,热乎乎的,滑溜溜的,火种雀跃。什么人单薄的小翅膀在他的指间战栗,倏忽一颤逃离掌控,半瓶开封的能量劲酒取而代之。
喝吧,老天。
这是稀罕货,从“上面的朋友”那儿弄来的,据说议员和高级军官拿这个当每天的能量块喝。喝吧,来尝尝贵族们的小点心是什么滋味,如何?就当是长长见识。
你喜欢吗,老天?
真不错,是不是?味道好得你浑身上下的能量管都能尝到它,只要一小口……感觉身轻如燕、无所不能,齿轮运转的声音都像在唱歌;它能连着好几个塞周出现在你的数据回流里,值得用好几份绝密报告来换……不。不是它。它只不过是一瓶愚蠢的零嘴,但老天喝醉的傻笑可是……
天火用了整整两大口才把那具机体的影子从情感处理单元里冲洗干净。
“哇哦……慢慢来,大锅这配方很容易上头。要是你喜欢,随时可以来喝上一杯。你瞧,咱们还有得是时间。”
“谢谢你的能量酒……冲击钻。”他喃喃着,咽下最后一点儿,“我想我必须……”他试着撑住桌面,第一次却按了个空,无声的嘲笑亲吻他的下颌,恍若舞步,轻跃,向上……踏上音频接收器,转个圈,鞠躬谢幕。“我得去接红蜘蛛了,我答应过必须……”FIM芯片伸了个懒腰,挥开醉意,天火眨眨光学镜,坐直机身。
维修机耸了耸肩上的激光钻头,嘴里啧啧作声。
“FIM芯片,这玩意儿破坏了多少好时光。瞧瞧你们,这些从不下班的大忙人。”他滑下空零件箱,“跟我来——当心你的头,大个子——这边儿。我跟你说了,飞机小子好好儿的,想在这儿过夜也有空地方。”
“谢谢你。”天火听上去完全清醒了,从声音到脚步,“他需要定期服药,而我也需要为他检修项圈以防意外。我不能迫使你们承受本应由我承担的责任。”
“嗨,我们早有经验,这一点儿也不麻烦。这儿,”冲击钻指指身前的工棚——单看外型,它和天火看了一晚上的那些殊无二致,“就不陪你进去了,我约了人,在老坩埚的油吧那边儿。你认识出去的……嗐,你们都会飞,这不叫事儿。好吧……不管怎么说,以后要是你想找他,他就在这儿,晚安,天火老哥。”
“晚安,谢谢你的帮助。”航天飞机目送陪伴者的身影消失在灯下昏黄的夜雾中。
红蜘蛛一言不发,自从他们离开工地开始他就仿佛陷入了某种情绪,天火怀疑他为自己打开了某种托管逻辑,好让机体老老实实地跟着天火飞回那座位于顶层的宽敞住所。天火试着倾听火种链接,得到的只有沉寂,如果不算上偶尔响起的细碎干扰声的话。小个子战斗机沉默地变形成次形态,平衡在脚下的火焰上,等待大型机把停机坪腾出来。
他又有什么毛病?
飞行者面无表情,光学镜闪着微光,跟随白色身躯的姿态堪称温顺。听见他的监护人说“你今天需要清洗,我去准备盥洗室”时也只是点了点头。
还是因为我?
红蜘蛛就在工棚滑门后,如天火所料的那样:他一个人住。留给他的单间原本或许还算宽敞,但现在却像个杂物间,从充电床到充当板凳的大号材料箱都摆上了敞开的零件盒,地面更是铺满大大小小的螺丝钉、齿轮和连杆。而他与一盏手提式能量灯在房间正中的唯一一块空地上,席地而坐,蓝色的手里拿着一枚小号磨轮,正为一小片不知什么金属修整形状,庄严的铅灰色小脸绷着,小脑袋略向一边偏,光学镜透出专注的火红。
这一幕如此熟悉,足以唤醒古老的习惯、捆住天火的双腿。
“你迟到了。”霸天虎瞥了堵在门外的机身一眼。这算是个陈述句。“待在那儿。”当然。因为天火的动静会震乱红蜘蛛精心布置的工作场地。
“我遇到了你的师傅,”天火抓起记忆库深处贴着“狡辩”标签的旧箱子,“他和我说了几句你的情况。”
飞行者耸耸机翼,抓起电子尺测量自己的工作成果,小拇指夹着的电子笔头忙里偷闲往胫甲上摆的那块边角有点破裂的旧数据板上写写画画。
“他给你喝那玩意儿了吧?”他又抓起磨轮,眯起光学镜,转动金属片,小心翼翼地打磨某处,“只有工程机才喝得惯的废液,和铅油一样糟。”
“我觉得还不坏。”天火觉得有必要为那名粗鲁却友好的小个子辩护,“只是有点辣。”
“是嘛?”再次测量,这回霸天虎似乎满意了些,“当心点,可别喝上瘾了。那东西会腐蚀飞行者的转换舱分馏电极。”天火看着他像对待什么宝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放进一口干净的扁盒里面,盖上盒盖。
“冲击钻说队里的施工人员每天都喝,”航天飞机试图反驳,“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因此进过医务室,如果它有毒,早就被管理组禁止了。你在耸人听闻,红蜘蛛。”
霸天虎端着盒子站在他那片垃圾城墙后面瞪天火。
“【飞行者】,天火。”他没有尖叫,“他们是工程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在我看来,现在唯一与所有人不同的就是你。”
红蜘蛛没动弹,脸上的表情也笼罩在阴影中,不过散热器的咆哮声还是暴露了情绪。
“两搓钋粒,一大勺氧化铅屑,”再次开口时,他的声调平稳得像陀螺,“倒进加压罐,通五升带电氩气摇匀,多点这个少点那个,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你以为我是你吗,汽车人?我在战壕里咽下的这种垃圾能灌满一百个你这么大的蠢货在冰里留下的窟窿。如果不是二百个的话。”他冲门外汉咧嘴一笑,“挖地虎带来的,从工地上,每个工程机都知道。”
“为什……”
“上劲很快,它会欺骗你的脑子,刚吞下去的时候,感觉一升顶得上两升,能让你拼了命地打,直到把保命的能量都耗空、从天上掉下来为止。有段时间吊钩把这个当处方开给飞行敢死队,部队里只有这种能量不用走配给,敞开供应。要不是因为我早就认识闹翻天,还以为他是喝太多这玩意儿烧坏了脑模块。”
“可你说它是有毒的。”天火倒是先开始发抖了,“我不明白……你是霸天虎飞行者的长官,你本可以……”
“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喝,它是能量,总比没有强。你知道吗,连调这个的能量液也不够的时候,我们会把轮子的尸体吊起来,下面的储液罐……”
“够了!”
战斗机侧过脸不予理会。
“喝个烂醉就不会再怕死了,而且反正也没几个人能活到需要检修转换舱的时候。”他摇摇头,轻巧地跳过几堆废料挪到墙架旁,把手中的盒子转移到最上层。“这算好事,威震天才不管某些小兵的转换舱怎么样,要是报废了就找震荡波做个火种剥离手术,然后去陆地部队报到,二手装甲车机体多得是,你能想象一颗飞行者的火种被困在吃土机*的外壳里面是什么滋味儿吗?现在,天火是不是觉得胸前的汽车人标志更闪亮了?”
红蜘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天火身旁,正不耐烦地揪他的手指。
“走不走?”他的声音透过恐怖的幻象渗进天火的处理器,“往后站,我要锁门了。”
我一开始只是想问问他在造什么。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不知道,冲击钻没有恶意,而红蜘蛛只是……在生他自己的气。
战斗机歪着头瞧他,一只手拿着清洁刷,他站得很近,几乎要贴到飞行民品的腿上。
“我够不着后面。”他站在这儿多久了?天火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如果红蜘蛛的空军部队大发慈悲地留下青丘地质科研院,”火种瑟缩了一下,但汽车人英雄强迫自己找回自尊,“没准我们还能回收一台红蜘蛛亲手改造的全方位自动清洁机,抱歉。”
“你非这样不可吗?”红蜘蛛咬牙切齿地瞪着光学镜。
这次换天火沉默以对了。确定等不到回答后,战斗机猛地转过身,朝角落走去。
“很好!”他怒吼,“随便你怎么说,因为我他渣过去的九百万年里没有一天后悔过把那群炉灰废屑全都杀了。”一拳擂开淋浴喷头,红蜘蛛背对他的看守者,狠狠地刷洗着,他蓝色的手指抖得太厉害,几乎握不住刷把,一道道淡紫色的油渍乱七八糟地缠住那对大小不一的翅膀。
也许淋雨声太响了,他没听见天火过来;也许他累了,熄灭了光学镜,所以对罩住自己的巨影没有反应。手腕被握住时,他打了个寒颤,但没出声。
吸气,排气,吸气,排气……机翼根部的传动关节轻轻摆了一下。
“你会弄伤自己的。”大型机抢在前面开口,“这些机体部件不属于你,等到他们的所有者有需要的时候,必须被归还。如果霸天虎还有能力念及战友旧情,就别破坏它们。”
红白相间的双翼几不可见地垂了下去。
“我才不在乎他们。”飞行者小声说,失去了长柄刷的手垂在身侧,“谁也不在乎谁,这群忘恩负义的叛徒……他们全都想要我的命。”
“他们肯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天火拨开一片片襟翼,往缝隙里喷涂除尘泡沫,刷头轻轻打圈直到它们被充分涂匀。胸膛里掠过一阵不情愿的沙沙声,手掌下的机翼颤动着。“要是你看见的每个人都想你死,红蜘蛛,我建议你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也想要我的命是不是,天火?”他哑着嗓子,民品飞行者托起他的手腕,小刷头钻入掌心、拱开蓝色的的拳头,“那时候你说我欠你一次。然后你死了。”
天火的动作滞了几纳秒。
“我记得。”他生硬地答道。“你的手上有刮痕,你又啃手指了。救……”大型机重重地换了几次气,“有人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做。”
“干嘛不捏断我的脖子呢,天火?”霸天虎不理他,“从后面也能做得到。更容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是个傻大个儿,靠蛮力也行。丢掉那根愚蠢的刷子,你可以用右手压住我的胸甲,左手从顶上攥住我的头——”
“闭嘴,红蜘蛛。”
“——挑一个你喜欢的方向,这比拧二级瓶盖还要——”
“我说了,闭嘴,红蜘蛛。”
“——我不会感觉到的。不过要是你希望我能,可以拧慢一点。”
“闭嘴。”淋浴喷头,就是它,用这个……用这个,他就不会发现你在颤抖了。
重点在于,别让红蜘蛛得意忘形。
“我不稀罕你的命,它毫无价值,那些被你戕害的生命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扭转这个现实。”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他耸耸机翼,淡紫色的油滴甩了天火一身,“你是不是害怕我变成鬼,像缠着惊破天那样缠着你?”
“在服刑期间保护你的生命安全、确保你渡过刑期是我作为假释官和监护人的责任。我不会伤害你,无论你怎么挑衅。”
“那么天火作为红蜘蛛的【火种伴侣】,他应该履行的责任呢?”
“我已经尽力了。”
红蜘蛛站着不动,容忍稀释清洁液带走泡沫和静电灰尘。
“我们走着瞧,天火。”
这回飞行军品老实了挺久。等到擦拭机身时,天火几乎以为他们的关系回到了从前:小飞机顺从地坐在他的臂甲上,隔着清洁织物辐射出毛茸茸的暖意,把自己的全部交给细心的火种伴侣。他的机翼微垂,光滑的黑色小脑袋倚着大型机的胸甲,眯起的光学镜晦暗不明,散热器舒缓地转动,几乎要下线。白色的双手擦拭机翼根部传动关节和最敏感的足弓支撑杆供能线时,他也只是懒洋洋地缩了一下。裹在织料里面,游击军型号脚底的推进口沉甸甸的,浑圆的轮廓更令人爱不释手,但它又是那么脆弱,一小片锐利的矿石就能造成好几个循环的痛苦,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夺取某些粗心主人的生命。天火只是……擦得更仔细了些。红蜘蛛缓缓扭动它底部的传动轴,宠幸每一尺纤维;他没有反抗。
汽车人假释官用尽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成功克制住品尝铅灰色双唇的欲望。
你不能……
该结束了,天火抖抖手臂,希望唤醒红蜘蛛。霸天虎赖在上面不走,只管关着光学镜往他怀里钻,小手抗拒地挠他的胸甲。他一定是下线了,而好心肠的和平主义科学家今天已经说了太多“不”……太多了,有违汽车人精神。
对红蜘蛛这种不擅长体力活的型号来说,这是漫长的一天。何况反正一架战斗机也没那么沉。
越过自己过于厚实的胸甲,天火其实很难看清他那位邪恶火种伴侣的脸,但装甲表层温感监控装置的日志表明他这会儿情绪稳定,散热器缓缓运转,呼出丝丝缕缕的暖风,与天火的交织在一起。大型机不禁放轻了脚下的动作,腾出一只手把织物往怀中机体红白相间的身躯上又盖了盖。
你不能。
救护车曾经说过,经历火种融合的双方在靠近彼此时,他们的火种会谐振,而天火在后来查阅的资料中读到,一些生物学家相信正是这火种谐振为伴侣双方带来了与众不同且永远无可替代的、对彼此的依恋与共感,并最大程度地增强了他们相伴产生的精神满足感。现在红蜘蛛就在这儿,如此贴近,几乎沐浴在天火的光辉中,可他自己的火种在哪儿呢?
你不能。
红蜘蛛坐在那儿,他说自己能感觉到天火,一直都能;也许他在说谎,因为天火已经……几乎听不到他了。红蜘蛛以前抱怨过靠近天火让他火种疼,而震荡波曾经提到……
汽车人科学家用想象中的手紧压抽痛的颅腔内神经传感线。怀中的机身不舒服地蠕动了一下,一阵抱怨的哼唧模糊不清地翻过胸甲边缘。他僵在原地,直到那阵挪动过去。
霸天虎对红蜘蛛做了什么?
停下,天火。停。
红蜘蛛下线了,而天火了解红蜘蛛不是吗?太了解了……如果他的爱好还没变的话。他不知道,但如果他能……
想都别想。
这当然不是……某种对霸天虎势力的屈服,某种包庇,这只是有技巧的……审讯?也许吧。没有人会受伤的,天火只是想让红蜘蛛自己敞开胸甲,露出他的……天火只是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为什么……
然后天火撞进了那双鲜红的光学镜中。
要不是战斗机皱紧眉头攀住他的臂甲,肯定早就被惊慌失措地掼在了地上。
“现在想摔死我已经太迟了,炉渣。”他撑起机身环视周围的走廊墙壁,“我们在几步路里溜达多久了?那两口废液把你喝醉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拿不定主意今晚要把我扔进粉碎机里,还是……”他突然伸直手臂,天火躲闪不及,让一根天蓝色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下唇;他笑了。“……把我串起来*?”
这回他不高兴地往上爬了一段。
“怎么搞的?你的学生知道他们的所长上肢残疾连个人都抱不住吗……嘿!”
这具机体不如磨合惯了的好使,不过红蜘蛛还是在突然接近的门框前反应及时、保住了自己的半边翅膀。
“你差点把我甩成一堆零件,”霸天虎得寸进尺地坐在充电床沿嚷嚷,“而且还想摔裂我的底盘。”
听见汽车人大型机散热器闷雷般的轰响,他闭嘴了。恐惧从光学镜中一闪而过,战斗机收起双腿,往床的另一侧蹭了几步。
“听着,红蜘蛛……”天火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尽可能地筋疲力尽,“我很欣慰地听说你没有在第一天服刑就闯祸,我真的……很感激。但是我累了,”他转身坐下,竭力无视背上增加的那块重量,“我想现在就充电,很抱歉今天晚上没有书了,但我想今天对你来说也不容易。所以你能不能……”白色的手指颤抖着捏成拳头,“……躺下,只是躺下,保持安静,【别碰我】?”
“这都怪你的床太小了,”红蜘蛛耳语,“我无处可去。”不过天火把脚晃上床板时,他还是往后让出了更多位置。
“如果更宽敞的就寝空间就是你的愿望,”天火生硬地回答,“我会考虑的。”
“我是你的火种伴侣,不管你承不承认。”红蜘蛛学着航天飞机的模样直挺挺地躺倒,“你想要我,你的大白脑壳里面除了汽车人锈渣以外全是我,你的火种热得要给我烧出窟窿来了。我全都知道。”又热又痒,疼痛难忍,像一千根通电的针齿,收紧……收紧……嚼着天火可怜的芯。更多……他的小红躺在臂弯里,多么娇小迷人,多么……光滑,让人怎么也摸不够。
更多……
看看他,他的笑容多么可爱,多么……熟悉。
他站在尸体碎片飞溅的能量液中间时露出的也是这副笑脸吗?
他冒火的蓝色小手滑过天火的座舱外盖,干净温暖,酥麻的电火花舞着,他牢记天火就像天火牢记他一样。
“我知道你刚才是怎么看我的……”他几乎不哑了,又沙又甜,“在走廊里……天火……你不想念我吗?”他的低语几乎像呻吟,尾音近似啜泣,他的嘴唇紧贴天火的前胸,无声地开阖,吻出他们的名字。只是避开了印过汽车人标志的那块甲片。
那些能量液怎么也洗不掉。
散热器太嘈杂了,天火什么也听不清,但他知道红蜘蛛会说什么。红蜘蛛蓝色的小手掌,单薄,但他的掌心烫得像在熔化;他在发抖,他是太冷了……还是怕极了?
抱住他。他颤动的双翼泛着虹彩,你特意用了红蜘蛛最喜欢的那种防刮涂层。真漂亮。火种更吵了。他瑟缩在你的胸前。现在你能听到了——他很害怕,出于……某种原因;但那里面全都是你,全都是对天火的渴望。
求你了,天火……求你了,帮帮我,告诉我,我不知道……
你是真实的吗,天火?
航天飞机一把掀翻身上的寄生者,小东西短促的惊叫声被腕甲上收紧的掌握捏断。
红蜘蛛仰面朝天,动弹不得,整个机身都被禁锢者庞大的身影吞没。他的双翼困于自己的手肘下,手腕只被两根手指摁住,两脚则被迫分开,无助地夹着踢不穿的腿甲。昏暗的舱室内,大型机几乎是黑色的,除了能量灯为他勾的那圈粗糙的边线,以及高悬的蓝色光学镜。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红蜘蛛?”天火的愠怒嘶嘶作响,超频运转的散热循环鼓出滚烫的强风炙烤小个子飞行者的两肋。他在机身能允许的最大范围内瑟缩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是真的,红蜘蛛?什么是【真的】?
“【一切】。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管我有多希望它们【不是】。”
天火不再掩饰自己的颤抖,而霸天虎……
“我们失去了一切,为了什么!?无论为了什么,它们都不在了。而你能理解吗,红蜘蛛?而每当我看见你的脸,听着你的声音,感受到你在我的火种舱里……”液体冷却装置汩汩作响,它早该启动的,“你就在这儿,因为你是我的火种伴侣,我无法……”他摇着头,飞行者一动不动,也许是因为疼,也许是被天火的崩溃吓坏了;“这太难了,红蜘蛛,你根本无法想象。”
他想说什么,但现在不行,天火瞪着他,逼迫他咽下去。
“我……可是当我关闭光学镜,我就能看见他们的脸,每一个人的脸。我在赛博坦认识的每个人……你无法理解当我看到清理小队从废墟底下……他们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找到所有的,因为其中一些被你们扔进了熔炼池。我能看见被你杀死的汽车人同伴——他们曾经帮助过你,甚至【喜欢】过你,在方舟号上,他们曾经相信你,比我能做到的还要多,他们为你做了【一切】,而你……”
天火需要一会儿,再需要一会儿才能重振旗鼓,他需要……
“这一切都是真的,红蜘蛛,我是真的,这【都是】真的。只是想到这一点都令我恶芯,而我不能……告诉我,红蜘蛛:我必须成为一种怎样的怪物,才能在你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之后,选择【原谅】?”剧痛攫住他的火种,太紧了,无法逃离,太痛了……那是什么?愤怒?疯狂?……恐惧?太烫了,疼痛在燃烧着,燃烧……他在熔化,从里到外……这就是红蜘蛛所谓的“火种痛”吗?他无法思考。
……换气。
什么人告诉过他,充分换气能让他的脑模块冷静下来,天火现在必须……换气。
吸气,排气,吸气……冷静下来,在他追悔莫及之前。
但是管他渣的。
“听着,【霸天虎】……”大型机俯身凑近,小型机惊慌失措地挣扎着,顾不上手腕近乎脱臼,双腿踢腾着,划过空气,它们不够长,碰不着航天飞机狭长的摇翼。“如果‘被天火刺穿’就是你为今晚的自己选择的惩罚的话,打开你的底盘护甲。我厌恶触碰你的每一纳秒,但我不会弄伤你,仅仅因为你企图使用的根本不属于你。”
天火不在乎。
小个子飞行者蜷缩在他身下,他那么小,还不到天火的一半大,机翼难受地折着,腰甲上满是丑陋的划痕。他那么害怕,他痛苦地哭叫哀求,天火……天火……停下……
疼,太疼了,住手,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火……天火!
天火不在乎。
“不……”他的啜泣声如此遥远,“不…………停下……请别……我再也不会……疼…………”
歉疚滚滚逼近、山呼海啸般撕扯意识的港湾,汽车人飞行者紧闭光学镜。别再为红蜘蛛发抖了。
他躺在天火身下,瑟瑟发抖,红色的光学镜里满是惊恐,但腰上没有刮痕。
“请别……”他小声乞求,“你弄疼我了,天火……我……请原谅我……我会听你的话,任何事……请别……”
他确实被吓傻了,甚至没敢去揉自己的手腕。小东西背转机身,关闭光学镜……盖着自己的机翼,小心地缩成一团。
他没下线。
自我厌恶“啪”地一声夹住天火。
他忘了给红蜘蛛喂药,但太迟了,用不着测试航天飞机也知道现在即使是最无害的触碰,也会激发军品的惊恐。他能感觉到那具红白相间的小机体绷得紧紧的,每当他动弹一下,就轻轻颤动。
你为什么就非得搞砸一切呢?你是个蠢货,天火……
他在黑暗中掩住自己的脸。
红蜘蛛是对的,天火是全赛博坦最蠢的一头白……
他学着军品的模样关闭光学镜,只是躺着,躺在那儿,等待……
或许意识到天火今晚真的已经放弃了对红蜘蛛的侵害,小机体慢慢松弛下来,一阵机翼传动关节的轻响,他可能为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散热扇的运转越来越轻缓,他确实累了,坐在天火怀中打的盹远远不够,红蜘蛛需要休息,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疼痛。疼痛无处不在,有些是因为威震天的拳脚,有些则是汽车人的枪炮;还有些老毛病,吊钩说能运转就行,现在可是在打仗,一个士兵,无论军衔如何,还能指望什么呢?另一些永远也修不好。红蜘蛛得戒掉天火,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为此投入足够多的努力了。火种徒劳挣扎的烧灼感,机体深处某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金属器官感官错乱的绞痛……只要别去想他,这没什么,别去想他。这不是天火的错,只是紧旋这个变态——真高兴他死了——天火从来没想过伤害红蜘蛛,只有……只是一两个小意外,但是太疼了,红蜘蛛令人恶芯,瞧瞧他下流的丑态,他两腿中间淌出的臭味,他本应该是一名纯洁的战士,却表现得像一台痴迷输出管的服务机——只有那种玩意儿才会冲着大得能把自己杵烂的超大型机撅起底盘,你的自尊呢?这一切都是为了治疗,作为光荣的霸天虎军人,红蜘蛛永远不应该……
太久了,他终于快要忘记了,就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忘记了战前的一切,太久了,长得仿佛与生俱来。而这是好事一桩,因为红蜘蛛终于自由了,逃离了他太早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不是吗?
可是天火……
他的天火和以前一模一样。那双温暖的光学镜,那双细心的大手,他不慌不忙的语调,他小心翼翼的怀抱。
只除了一件事。
红蜘蛛跪在一片冰原上,只有他,挖着,挖着……这些结晶水会侵蚀他的手,当它们流进装甲缝隙重新冻结时,它们就会破坏赛博坦人的环境粒子隔膜,然后……其实那感觉还不坏,甚至有点温暖,要命的是化冻。
红蜘蛛死了,这就是普莱姆斯神教的牧师们为他准备的火种地狱,他得待在这儿,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测流器冻得失灵,襟翼关节动弹不得,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但他得待在这儿,挖下去,挖……
如果是我。
如果是我……
一小节蓝色的垃圾滚进坑底,他不耐烦地把那东西扒拉到一边,今天已经挖到好几个了,他不关心那是什么,只要不是天火。
如果是我……
他应该很冷,寒冷会让他痛苦不堪,即使是对他这样的霸天虎也一样。但是不。再也不痛了,几乎有点温暖,像一个拥抱,令人愉悦——有事可做总是令人那么的快乐,不是吗?
挖……挖……
越来越难了,没用的手,无能的红蜘蛛,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红蜘蛛感觉不到自己了,但他必须挖下去,把那些蓝色的零件碎片赶开,因为没人需要它们,因为没人在乎。
没有。
只有雪和垃圾。只有雪。雪。
……如果是我找到他,如果是我把他带回去,把他修好……
天火会重新回到红蜘蛛身边,汽车人渣滓毫无机会,他会留下,他会理解……
他会变成威震天的又一枚铁拳。威震天一定会经常指使天火替自己执行对红蜘蛛的“合法惩罚”,当着所有人的面。因为这是红蜘蛛的愿望:红蜘蛛想要天火,找到天火,现在天火每天都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作为一名红蜘蛛最喜欢的霸天虎,在最高领袖的首肯下,以红蜘蛛最熟悉的方式。
红蜘蛛仰面躺在报应号的战略室地板上,忠诚的霸天虎士兵天火一拳一拳地砸碎他的座舱,然后是里面的每一片有用或多余的赛博坦内脏,能量液混着金属碎片噗噗地从他半张的嘴里溢出来,从他身上的每一个开口漏出来。而围绕着他的是金属腿扎成的牢笼:惊天雷拼命藏起厌恶,闹翻天躲在那对蓝色机翼后面窃笑,声波和他的小垃圾们……总是在听。威震天俯视着他裂成两半的脑袋,满脸轻蔑。他看不见天火,但他能感受到,每一寸都能。
这都是红蜘蛛想要的,威震天陛下慷慨地将一切赐给了他的副官。威震天万岁。
而红蜘蛛瘫倒在自己的能量液里,他竟敢可耻地过载了,忠诚的天火只不过是把手伸进他被砸得稀烂的下身——他就喜欢被那么对待,不是吗?难怪紧旋治不好他,改造疗法要是过分投其所好,只能算是奖励。还得【威震天的】天火动手,遵照威震天陛下的意愿,从下面伸进去。他已经叫不出声了,他的腿被拽掉了一条,另一条也脱臼了,电弧噼啪响着跳动,就像它们也迫不及待要逃离红蜘蛛。从里面攥住他的次级燃料舱,一点点捏成碎片,然后拽出来,连着还没散架的一切。
“那是我的!”什么人在尖叫,重重地压着他,他动弹不得,一只手插在他里面,扭动着,太痛了,他会裂开,他的输入管,他的腹腔,不……“那是我的!你这可耻的贼!还给——”
“新星……?”他挣扎着坐起来,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加,人都去哪儿了?天火呢?他在……
“还给我!”太痛了,是新星风暴的手,他砸碎了红蜘蛛的座舱,两只手插进红白相间的躯干伸出掏着,挖着……它们攥住了同一样东西,东拉西扯,哪只手也不肯放弃。
“停……停下!”最卑贱的霸天虎从自己的尖叫中挤出乞求,“我……会……可你……”
太疼了,他浑身都疼,他的每一片身体都想离他而去,手……太多了,他们用了多少片才把红蜘蛛拼起来?太多了,拉扯着,关节嘎吱作响,能量传输管绷断,他们拽着他,牢牢按住他,尖叫着,用青丘词典中最肮脏的字眼诅咒着,红蜘蛛必须把他偷走的一切还回去,现在就还!
不……不…………他们再也不需要了,不是吗?红蜘蛛可以……停下!
太痛了,他挣扎着蜷缩,不顾新星风暴的脸压在他下面,不顾硫酸雨欢呼着扯掉他的翅膀,太痛了……比特流扯掉了另一只;惊天雷一脸责备地坐在红蜘蛛面前,闹翻天在他后面一点儿,他们总在一起。
求你……帮……
你杀了我们,红蜘蛛。惊天雷的声音像峡谷里的冷风,带着哨声。你不该那么利用闹子,你知道你不能。我没做错什么,你不守规矩,威震天只会惩罚你一个,别把我们扯进来。
我应该在月球上就把你打死,尖叫杂种!闹翻天咧着嘴,咧得那么大,他的脑袋几乎断成两截。威震天陛下会赞赏我,我是他最忠心的飞行战士,而你只不过是那个叛徒汽车人的尾气,而且连他都不想要你。
红白相间的宇航飞机轰鸣着飞过红蜘蛛碎片的上空,火焰包裹着他的机身,那么灿烂,他飞得多快啊,他想早点摆脱红蜘蛛的诘问到地球上去,因为泥巴和雪堆里面每一粒可能存在的小肉球都比红蜘蛛更容易忍受。
天……
他想伸出手,如果他还有它们的话;热链接戳着红色胸甲侧面光秃秃的断茬。
“我可以叫震荡波帮你把腿安在这儿,”他从下面搂住名义上的长官,“要是你的腿不是也偷的就好了。现在你得把另一只手也还给……”
天火!等等我,救救我,别让他们……我是你的火种伴侣!求你了……
他却叫不出声,他的嘴张大到下颌传动关节几乎脱臼,濒死的“嗬嗬”声刮得他喉咙刺痛。太小了,天火不会听见的。
有谁在拽他的背,脊柱传动关节一节节脱开,那种疼痛……和别的都不一样:拉扯的酸痛,合金韧带撕裂般的哀鸣,一万根电针戳刺,爆破释放的断裂痛短暂而剧烈,然后是麻木和……奄奄一息的痉挛。什么东西硌着他,从里面,也许是另一只手,他不知道……
发声器,他肯定是关闭了自己的发声器,重启它,重启它就能……
“别碰我!别——”他听不清自己的哭喊,“天火!别让他们伤害我!救救我……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他动弹不得,游击者疯子们死死压住他、箍住他的机体,他连爬都……他想起来了。那个滚进胸腔里面的小东西。硬邦邦的,圆柱形……热链接勒着他的脖子,撕扯着他的手臂,不能让他……
蠕动剩下的机身,他把右手插进身下,穿过破裂的座舱底部,扒开裂口,疼痛无法忍受——他尖叫,但他必须……至少在热链接掏出切割锯前——够着了,它卡在了裂缝上,拉——用力,太疼了,疼痛和油污让他的手指不停打滑;拉——还差一点儿,扒开伤口,再扒开一点,就要成功了……肩甲接缝迸出火花,锯片的飞转让他痛得发麻,但天火会看到的,天火会认出……他肯定会,即使他已经飞得太远,把它拿出来,伸向他,他会……
“这是什么,红蜘蛛?”铁灰色的脚在落下后停了几纳秒才开始转动。“你这手脚不干净的家贼盗窃的霸天虎财产?还是某种和你本人一样龌龊的私藏违禁品?”
太快了,他甚至没有惨叫。
“你不配拥有任何东西,无论它们是多么没价值。除非它来自我的恩赐。”霸天虎暴君又碾了几次,掌心刺痛,有什么刺进了装甲缝隙,有什么顺着伤口流淌,浸透了红蜘蛛曾经是手掌的地方,“现在……”他听见主人扬起一道眉毛。威震天抬起脚,用的是他习惯的最低速度,碎渣混着油液滴落到红蜘蛛的残骸上。
淡蓝发光的液体。破碎的透明碎片。
“不……”这不对,他找到的是……
长长的针头;针头扎穿了他的掌心,难怪这么痛。
“不是……”他呜咽,“不是这个……不……”
但是那也不坏,不是吗?毕竟红蜘蛛太疼了,太……难熬了,一切都是,打上一针,一切都过去了,每次都管用,你能从腕部的接口注入,但火种舱注射劲头更足,只要熬过最开始的难受劲……
不是吗?再也不痛了,再也……不在乎了。它比一切都好,比任何念不出名字的破石头片都好,比天火更好,它从不背叛,正符合红蜘蛛的所需。
但他还是尖叫了。
“小红?小红!”有谁抓住了他,有谁要把他……“醒醒,小红!那只是数据回流,你安全了,你在这儿!你……”一片漆黑,发声器刺痛,这是哪儿?另一个幻觉?什么人牢牢地困住他,从后面,躲在他的机翼后面,他无法……“你和我在一起,都结束了,你已经……”
“天……老天?”他拼命压榨发声器,从静电噪音里拧出可辨认的字词,“……天……”
环抱着腰身的手臂感受到怀中机身的松弛,勒得没那么紧了。
“红蜘蛛,”大型机的声音闷闷的,“你上线了。你在数据回流,我的火种感应到了你,然后你……你尖叫了。”
“所以那是你。”战斗机躺着不动,缓缓抚摸身上的双手。“是你困……你抱住了我。”
“很抱歉我可能弄疼了你,如果你希望……”
不,别走。
最后一根手指从蓝色的掌心抽离后,他蜷起机身。
“这也是一场数据回流吗?”合金墙壁很干净,保养得恰到好处。红蜘蛛刚好能看到自己那对模糊的红色光球。“我是不是正躺在一堆废墟里?威震天的禁闭室里?汽车人的死牢里?某个下流水线的火种地狱里?你这次扮演谁?”
“是我。”大型机艰涩的声音嗡嗡响,“我是天火,我没有扮演任何人。红蜘蛛,你在赛博坦,这里不是牢房,你在我的……我们的家里。战争结束了。你活下来了,我找到了你,你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
他该再摸摸那对颤抖的机翼吗?
“我听到我的火种伴侣在叫我。”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的火种伴侣是我。”
“我的火种伴侣是天火。我们在战前就是火种伴侣了。”
“我知道。”他必须……“……我知道。”
他那么小,他的机身太烫了,差点就在充电中把自己烧毁了。他没有挣扎。
“你是真实的吗?”他蜷缩在怀抱里;他和他死去的兄弟们;“告诉我,你是真实的吗,‘这个天火’?”还有他们震耳欲聋的诅咒声,一刻不停。
他在束缚收紧中痛苦地扭动了一下。
“是的。‘这个天火’是真实的。我就在这里……红蜘蛛。我【就在这里】。”
黑暗中只有他们的散热扇转动声。
他模糊的红色光球黯淡地闪烁着,而在更远的地方,天蓝色的双星高悬,伸出无色的悬臂,将他拉向自己,缓慢……坚定。
“我浑身都疼,”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帮帮我,天火。”或许他会蒸发在亮蓝的日珥中,在短促的哀鸣中化作灼热的金属微粒。但那又怎么样呢?
“留在这里,”一阵铿锵声伴随着亮起的昏暗灯光,同床共枕者起身下床,“我会把止痛药物带来。”
我不能……
天火站在黑暗中笨手笨脚地摸索着医药箱的位置。这太傻了,他本可以把灯全都打开的。但无法确定太亮的光线会不会再次影响红蜘蛛的充电状态——离开房间时飞行者相当镇静,或许等拿着药物回去时他已经重新陷入了充电。天火太累了,他的脑模块软得像焊锡……甚至使他成了一名暂时的乐观主义者。
在这儿。
医疗箱的内部灯光不怎么亮,不会有影响的。
你不能,他是个霸天虎。想想他的所作所为。
药瓶悉悉索索地滚过他的指尖,最里面的抽屉,这可不是寻常的小药片或医用能量液;医生特别嘱咐过,仅供极端情况下使用,两次给药事件间隔不得少于三个整赛博坦日。天火不确定今夜算不算极端情况,但红蜘蛛听上去很严重,而天火……
可我不能抛下他。
汽车人飞行者冲自己摇摇头。战争结束了,红蜘蛛也在合法服刑,试着付出法律裁定下应有的代价——尽管像他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还不清。我是他的假释官,监护人;我需要保护他。这是职责所在。
而这项职责之所以会落在天火身上……
航天飞机猛然转身;看到身后不远处飘浮的红色光点时,他吓得火种停摆了好几纳秒,险些把药掉在地上。而那位无声的跟踪者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连退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没听见你过来。”天火挥手点亮照明,“你累了,可以等在床上;我说过我会带着药回去。”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去不返?”霸天虎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我不会,我答应过你我会……”天火猛地闭上嘴巴。“……听着,红蜘蛛,这只不过是一间公寓,我会回来的。”
红蜘蛛站在散热器的轰响中间,没有接话。
“过来,”天火朝他走进几步,“我来为你注射……”
“为什么是这个?”他才注意到军品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头,“我讨厌这个。”
“因为你说自己痛得厉害,而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有效的镇痛剂。”他走得更近,红蜘蛛应声后退,“到这里来,让我完成工作。【这对你有好处】。”
他是在发抖吗?
不过红蜘蛛今夜几乎一直抖个不停;或许他只是还没摆脱数据回流的影响。
“不……天火。”他小声说,退无可退的机身紧贴墙角,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针管里的荧光蓝色药液,“你不明白……不……我感觉好多了,我不想……我累了,我想回去充电。”
“你没有。”天火握住军品蓝色的臂甲,“我的火种能感受到你的病症,你需要止痛剂帮你放松,我也需要,我们都有工作要做。”
“我讨厌注射器。”他似乎正强忍着不一脚踢出去。
“这支的型号不会造成神经刺激。”
“没有哪种针头是不痛的!”
“这次不会。转过去,红蜘蛛,我保证过不会伤害你,如果我失败了……”他眨眨光学镜,“你可以咬我的手指。”
“……你最好别后悔,大傻瓜。”小个子飞行者别无选择地转向墙壁,低头露出头盔下方的注入接口,“因为我会把它们一根一根咬下来,嚼碎了,吐在你脚上。”他搂住环抱自己的一只白色大手,将它的拇指往嘴唇的方向拖了拖。“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警告你。”铅灰色的嘴唇很恨地紧贴不知为何升温了几度的指节。
“遵命,‘长官。’”航天飞机微微倾身,“你还记得绿星六号恒星系吗?”
“那欠回炉的破地方有我最讨厌的太空环境植物生态群,”红蜘蛛哼唧,“可恶的铜锈碎屑塞得我换气扇都快转不动了,见光就长,害得我他渣打了好几个恒星日的喷嚏。别跟我说你爱那地方。”
“不,我也讨厌那里。”天火轻快地松开怀里的机身,“好了,我就说不会疼的。”
军品缓慢地转了转翅膀。
“你在骗我,是不是?”他躲在三角形的阴影后面偷看,“你根本就没注射。”
“我没有骗你,红蜘蛛。”看到空针管时,他的神情仍然躲躲闪闪的。这很奇怪,天火记不起以前红蜘蛛什么时候会这样;也许这是来自他其他机体部件“捐赠者”的记忆——他对自己解释;医疗机在开药时确实提到过可能存在这种症状。
第二次熄灯后,小个子霸天虎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不少,理应是红色的背甲都躺得更和缓了。火种联系终于不再灼痛,天火满意地关闭光学镜……
“我在数据回流吗……天火?”他就快下线了,他也累了。
“不……”天火躺平机身,“我希望是,但不是。我们确实失去了一个循环的充电时间。”
“也就是说,”他沙沙作响,“等到了明天,一切仍会维持现状。”
天火需要充电,他试了一下……参透红蜘蛛的谜语。也许下次吧。
“我想是的……”背后的微电流多么舒适,铁堡的夜晚多么……寂静……“……不会…改……”
TBC.
时2024/12/23-00:32
注释:
宇宙空洞:Cosmic void,宇宙中星体稀疏、几乎真空的区域
星维:Galaxy filament,正式的称谓其实是“大尺度纤维状结构”,极其庞大,厚实紧密,由无数星系构成,因而确实璀璨
宇宙大帝在被击溃时头颅掉落,成为了赛博坦的新月亮
酒保:严格意义上讲,赛博坦人不喝【酒】,也就没有酒保;不过他们总归要喝点什么带劲的东西
吃土机:dust eater,霸天虎飞行单位对陆行者的蔑称
对白1:or have my body on your stick
Chapter 6: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几周过去了,红蜘蛛多少有点习惯了自己的生活
各种意义上
Notes:
因为爆字数了所以断在了这个地方
鹅:你不喜欢一篇故事你可以跟我讲嘛,干什么干什么.jpg
小红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不过也可能是哭了
Chapter Text
05
“红蜘蛛,如果不喜欢一篇故事,你可以把它放回资料架上。”航天飞机从停摆的回收槽里小心地抽出半透明薄片,幸亏他给粉碎轴前端安装了安全检测装置,“这些书是我从图书馆借的,你没有权利处置它。”
飞行者抱着膝甲蜷缩在充电床最里面,脑袋心不在焉地转向一侧。
“这不是真的。”他盯着光滑的墙角,那里或许勉强能映出他模糊的脸。
“它不是,”天火激活数据板,确定其功能没有因为上一名读者粗暴的对待而惨遭损害后,掏出子空间内的清洁织物开始擦拭它的边缘,“这不是史书或传记,保持真实性不在它的创作要求范围内。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霸天虎上岗培训不包括这部分?”
“这不是真的。”红蜘蛛不予理会,“一对因为战争而敌对的火种伴侣在战后重逢,‘重归于好’——”他苦涩的嘲弄那个字眼,“——留下火种后代,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一派胡言。”
“许多火种伴侣在这场由霸天虎掀起的混乱中不得不分开,”汽车人和平主义者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战犯,“其中一些失去了生命,另一些仍在寻找彼此的踪迹。我见过其中一些重新回到对方身边,当他们拥抱的时候……而你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
军品突然转向他。
“我不理解吗?”他眯起光学镜,鲜红的光带闪烁不定、几乎连成一片,“你或许忘了,又或许巴不得那件事从未发生,但我【仍然】是你的火种伴侣。也是你的敌人。我们是这个战后上线的小傻瓜想象中的【一切】,瞧瞧我们。”
“这不一样。”天火必须辩解,他们当然不一样,因为,因为……
“因为你恨我。”红蜘蛛冷笑着接上天火磕磕巴巴的思绪。
“不,”
“我们才是【真实的】,不管你承不承认,汽车人——你恨我,你希望我早就死了,你不想找到我,你不想把我带回来,但你是汽车人英雄,所以你得装得和其他人一样……”
“闭嘴,红蜘蛛。”他当然不是……
“你摆脱不掉我,你的好朋友怕踩碎我的火种舱会伤到他们的好朋友天火,无论他们有多想这么做。但无论他们有多想,都比不上你的一半。”
天火应该照着红蜘蛛的下巴狠狠揍上一拳,趁他张嘴的时候动手,这样或许他就能咬断自己的舌头,然后……
“‘当他们拥抱的时候’,亲爱的天火教授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轮子小宠物腻腻歪歪,芯里想着多么【浪漫】哪,这就是和平主义的价值。”霸天虎冲自己咧嘴一笑,又或许只是欣赏大型机的窘迫让他心情格外舒畅。
“我警告你……”肩炮在外装甲的包裹下发烫,热追踪导弹跃跃欲试地抚摸滑槽,拳心发热,可他不能……
“你甚至不愿意触碰我。”他面无表情,用目光熄灭航天飞机的每一发进攻意图,“只是想到我躺在你的床上都让你坐立不安。”
“这不是……”
“我能听见你的火种,你这块伪善的大垃圾。”铅灰色的嘴唇一开一阖,“你芯里对我的每一点厌恶都清清楚楚,从早到晚闹得人不得安宁。我知道你看不见我在你光学镜前面晃来晃去时有多高兴,一想到自己又不得不把红蜘蛛带回你可爱的新家时又多么委屈;你每多看我一眼都得忍着不让你的转换舱……”
“够了!”红蜘蛛很轻。他的光学镜微微瞪大,双臂在挤压下僵硬了片刻。他抿着嘴唇,不服输地梗着脖子,但战栗的机翼还是暴露了情绪。
“要把我撕成两半就趁现在,”他小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能吓到我。早就试过好几次了。”
“如果你至少能少杀几个人……”
“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战斗机平静地悬在空中,真是适应性惊人,他几乎已经习惯了;甚至包括“这次拎起他的人是天火”这部分。
“我……我不知道。”别去看他,别看他……“至少……”
“或许这【真】会改变一切。”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描述上次采集的矿石标本——这些含锰矿盐的结晶方式不同,你觉得会是这里二十倍于赛博坦的大气压产生的影响吗?“威震天会在我那么做的第一天就踩烂我的脑袋;天火会躺在那颗小破泥球的冰窟窿里直到锈死;但是天火最爱的玩具可以死在震荡波的实验台上,希望他们那时候的五脏六腑都还是原装的。这对你有好处,不是吗?至少你摆脱了红蜘蛛。你自由了。”
“如果你只是企图把自己的罪责推卸到威震天头上,那么……”不错,这个思路不错,天火。就照着这个方向想。
红蜘蛛没有回应。他直等到天火忍不住低头去看,才笑出声来。
“休息得好吗,天火?”他冲那双茫然的蓝色光学镜翘起嘴角,“这几周感觉好多了,不吵了,火种也不疼了,是不是?”
“我不明白……”但肯定是红蜘蛛,肯定是他,“你对我做了什么?如果你敢……”在霸天虎的时候,他几次三番地挑衅他的主人,不是吗?他不停地攻击,陷害,或许他也……
即使是早就见识过霸天虎暴君的拳脚,飞行者还是在攥握下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我能在汽车人控制器嵌在脑袋里的任何时候对他们宝贵的老伙伴图谋不轨、而不被高压电烤成废铁吗?”
落回床板上时,红蜘蛛可能还想再讽刺些什么,但他最后只是垂下头,沉默地缩回原位。肘传动关节拧了几次,勉强提起天蓝色的前臂,好让那些手指能揉揉自己肩甲上的凹痕。
“这不是我的本意。”白色的大手颤抖着伸向他。红蜘蛛躲开时它僵硬了片刻才垂下。“你需要治疗,我去拿维修箱。”
逃出房间时,汽车人看守感到背后灼灼刺痛,或许是私藏的射线枪,又或许只是一道鲜红的视线。
“这才是【真实】,天火。”无声的诅咒在火种链接灰尘遍布的通道深处回响,“这才是。”
可那不是真的。
红蜘蛛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缩成一团。家具根据使用者的需求而定制了尺寸,但即便如此,用作充电床也还是太窄了。红白相间的机翼悬在座板外,测流器拖在地上;地球战斗机面朝靠背,枕着自己屈起的臂甲,肩上的进气塔在维修柜微弱的蓝光下几乎是黑色的。他下线了,天火看不清他的脸。
他是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的?天火确信每晚下线充电前红蜘蛛都躺在他身侧,充电床靠墙的那一边。
他看上去多小啊。瑟缩的肩甲光秃秃的,颤抖着,发声器却一声不吭,自从上次在疼痛中惊叫着上线,他已经安静了太长时间。也许他只是冷,毕竟这不是专用于充电的设备,无法提供充足的电力和温控辅助;也许只是因为灯光,因为蓝色会让一切看上去显得寒冷。天火还记得他漫长的沉睡——先是白,然后是无边无际的蓝,蓝色层层包裹他的机身,渗透他的每一道缝隙,充满他……然后是黑暗。
但红蜘蛛需要一条保温毯,不是吗?
别。天火的理智及时拽住他的手腕。你只会弄醒他,他会被你吓坏,也许还会弄伤自己。他不会感激的。
也许红蜘蛛已经习惯了。毕竟这不是天火第一次在沙发上发现他。有时他甚至是醒着的——坐在那片蓝色的黑暗中,暗红的双眼反照着冷光,面无表情,他在想什么呢?
他会挪动机身,为天火让出位置,即使天火不需要。
也许是另一些属于霸天虎的邪恶计划。因为他是红蜘蛛,每个汽车人都知道红蜘蛛是最狡诈的霸天虎,比威震天还要扭曲。也许他在盘算着给天火下毒;也许他在装了这么久的模范劳改犯后终于厌倦了、准备炸掉整个工地。又或许他在钻研撬开大门一走了之的办法。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为天火安装过解码器,不是吗?
但这有什么意义呢?飞不出一百里,红蜘蛛就会由于控制器而强制静止锁定、从天上掉下来,落到某条深沟底下恨透了他的平民和自己的老同事中间,假设他没有当场摔得稀巴烂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一次次挑衅他永远无法击败的威震天、被一次次羞辱和折磨又有什么意义呢?
红蜘蛛坐在维修箱的长明灯下,就像那些光辉足以治愈他的排异痛一样。他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只是坐着。天火不知道如果自己去触碰他,他会不会尖叫着反抗、咬掉身上的每一根白色手指头。
但我不恨他。我只是……
有时候,就像今夜,他躺着,下线了,近在咫尺,可天火看不清他的脸。
他感觉冷吗?还是他又在数据回流中挣扎?可他看上去那么平静,他如此……安静。也许他数据回流是因为天火,这解释了一切——红蜘蛛必须远离天火才能睡个好觉,即使是挤在沙发上。
我只是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样恨他。
他真小啊。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本应该依偎在彼此的怀抱中的。他红白相间的小机身优雅而光滑,暖烘烘地在散热系统的微风中振动,光学镜心满意足地亲吻火种伴侣的胸膛,留下点点暗红。他精巧的,蓝色的小手只摸过试管和标本,无辜而洁净,在大型机的逗弄下不好意思地缩起来。
试管和标本,还有彼此。
他的火种如此澄澈,湛蓝得像最晴朗的黄昏下阿尔法星沉入地平线时洒向赛博坦的最后一抹余晖*。
红蜘蛛缩成一团,在大型机压抑的散热器低鸣中保持着沉默。他肯定是下线了。
汽车人看守者发现自己居然不敢在他蜷曲的脚边坐下。
游击型号的军品不适合进行长途勘探工作,看看他的双脚,这种有缺陷的设计不知多少次被卡进推进器管道的碎石刺伤,补了又补,只要他继续当一天勘探员,就永远无法根治。他说他习惯了,可每次科研院的医疗机用扩口器固定推进器内缘、把长嘴钳探进去夹的时候,他还是会攥紧天火的手臂。
他应该回军队去的,他想去,不是吗?可是看看战争把他变成了什么。
天火应该恨他的。
但是红蜘蛛下线了,不是吗?他不会知道的,【没人】会知道的,这儿只有天火一个人,也许天火可以……
就像以前那样。就像抱着他的“小红”时那样……
不。
如果你吻他,他只会咬烂你的嘴唇,或许还会卸掉你的下巴、在扯掉你的舌头之前。红蜘蛛尖锐的疯狂在嘲弄中燃烧,烫伤的却是天火……小红已经死了。就像青丘的勘探员天火已经死了那样。
你梦到过他吗,天火?当你躺在地球的冰雪深处时?
我……
可是被调到记忆库表层的数据是最容易受损的,不是吗?你试过呼唤他,你试过在你冰结的地狱中描摹他的形状,祈求每一名你从未相信过的神明让你的每次触碰不再将他的脸从脑中擦除。如果火种是一名赛博坦人身上最炽热的部分,如果它正如路边拉住航天飞机腿甲的传教士们所言、每一颗都如同不灭的恒星,而两枚相拥火种的能量甚至能超越阿尔法星的日冕,为什么……为什么他仍动弹不得?
为什么……
红蜘蛛躺在黑暗中,听着沉重的脚步蹑手蹑脚地远去,拐过一个弯,滑门开关的嗖嗖声,然后……
他动弹了一下,试着用上面的那只机翼盖住自己,不管怎么说,总比没有强。光学镜仍旧保持着黑暗,这很好,反正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也许下次应该提个申请留在工地过夜,他对自己想道。至少那张旧充电床比这破板凳宽多了,足以让红蜘蛛躺平了休息,尖叫的时候也不担心被谁的胳膊勒成两段。而且据说早餐提供的能量块味道还不坏。
他在芯里给自己翻了个身。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循环,冲击钻说今天他们会一起看看远处那些彻夜工作的自动工程机组有没有优化空间;因为自从红蜘蛛提供了那台废零件拼的定位巡视机和它的操作说明,维修组比以前闲了不少。他们会很忙。因为老组长说自动工程机组是最棘手,也是整个工程队里最敏感、处理起来最需要谨慎的财产。最好再休息一会儿。
而红蜘蛛都快等不及数数直到天火把他吵醒前,威震天还能踹上多少脚了。
“别动那个,小子。”维修机没有回头,但他了解他的新徒弟,“我们不拆那部分,上头有专人负责。到这儿来,走完这一趟就该午休了。”
“里面听上去不对劲,”飞行者不动弹,“要是它把工地炸上天怎么办?这里头是什么?至少我可以——”身边的维修助理机器人应声递上扫描探头,这是最近刚投入使用的原型机,还在测试阶段,因而不够灵敏。幸亏如此,陆行者赶得及从他的跟班手里抢过那根合金软管。
“别。”他瞪着战斗机铅灰色的脸,“不要拆开,不要扫描,放着别管它,【每一台都是】。那不是你的工作,你也不应该知……”老机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总之不是你的活儿就别干,别给大伙儿惹麻烦。别哼哼了,走。”
红蜘蛛不服气地调低了散热系统的功率,目送冲击钻提溜着小机器人跺脚远去。
“是你说今天要带我检查这些大型机械的!”
“你已经学完了!”冲击钻嚷嚷,手里的原型机晃得哗哗响,“老话说‘好奇心害死飞机佬’,赶紧过来,我饿死了,你想饿死你的老师傅吗?”
“这是你现编的,”战斗机一步三回头地挪腾过去,“根本没这种老话。”
“战前的老话,你这小螺丝头儿不懂。”
“战前我也在这儿,没有就是没有。”红蜘蛛点着推进器追上师傅。
“是嘛?看长相倒瞧不出来你。”维修机耸耸肩甲,手里的小机器人又响了几声。
“别晃它,弄坏了我他渣又要花好几个循环才能修好。”
“嗨,本来你也要拆开。它要是连这点冲击都承受不了,那就是个玩具,不经用。”
午间临时食堂是露天的,几枚大小不一的空箱子扣放在空地上充当桌椅,其中一部分已经坐了不少人。名叫“坩埚”的工程队厨认出了维修组长和他的徒弟,面无表情地从桌板下掏出两盘颜色不同的能量块。飞行者小声嘟哝道谢,拿了一块淡蓝色的。
“瞧瞧,咱们亲爱的老坩埚总记得给每个加班的弟兄留几个最喜欢的口味!”冲击钻搓搓手,“谢啦,你是最棒的。”
厨子冲两名食客咧咧嘴;称不上“笑靥如花”,不过意思到了就成。
“性子挺孤僻,嗯?”维修机端着能量块盘子重重坐在对面位置时,红蜘蛛并没把视线从方杯上移开多少。
“没必要老是像这样逼着自己跟我搭话,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飞行者啜饮能量汁,“你知道我是个战犯,我他渣很危险——就和别人说的一样。也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还可怕。”他抬起头;而他的组长只是冲那副精心准备的狞笑耸了耸肩甲。
“我是你师傅,”冲击钻喝了一大口能量;霸天虎盯着他因为辣味而咳嗽的模样。“我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何况你还是我的跟班,虽然脑瓜还算没生锈。”
“我不是跟班。”红蜘蛛反驳,“你的其他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老钻头真是慧眼识珠,挑了个小机灵鬼儿,给每个人都搞了辆悬浮小推车,以后再也不用修点什么麻烦玩意儿就往设备库两头跑了’。”
鲜红的光学镜瞪大了几纳秒。天蓝色的指尖迅速揩了揩鼻尖。老工程机冲飞行者扭开的脸笑了。
“还有‘那些满天飞的小故事挺有意思,希望我也能编得出来’。”
“胡说八道,”他小声念叨,手指搓着杯沿,“根本没人那么想。只不过是些垃圾,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你说了,都是玩具。”
“噢废话,我才没说都是玩具。有那么几个算是能派得上用场的玩具。喝你的能量,”工程机黑色的手指叩叩桌面,“下午要是饿昏头了我可不管。”
“我才不会。”飞行者不高兴地抖动机翼,但还是端起杯子咽下几口。“这不会改变什么,我仍然是战犯。你听见天火说的了。我就是那么糟。别人从不跟我扯上关系。你该像他们一样,以防我突然发疯、把你们都杀了。”
冲击钻笑了一声;橙色的光学镜坦然地与军品的红眼对视片刻。
“没准儿你真的会,”他又笑了一声,“你的老板是这么命令你的?要是有人跟你聊了除炸掉别人脑袋之外的废话,就真的炸掉他们的脑袋?”
“我……”红蜘蛛眯起光学镜,想知道冲击钻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不是我的老板。首领。”白色的机翼略微垂下。
“有什么区别?一群发号施令的大嗓门儿。”
“你无法想象他的手段。”前霸天虎生硬地说,强压下转换舱塞满石头般的不适感,“而且他不付钱。”
“说得就跟那些跑路的奴隶主会付工资似的。”工程机轻蔑地撇撇嘴角,“开战那会儿你才下流水线没多久吧,我猜?青丘的?”另一杯淡蓝色的能量推到面前,飞行者犹豫片刻,接受了这份好意。
“不到十塞年。”他终于肯放开攥了半天的空杯了,“我是在青丘上线的。”
维修组长了然地扬起眉头。
“上过那儿几回,合同工,帮着热维护他们最喜欢的减速场发生器——一刻也离不开那玩意儿,是不是?”
“它们对我们的城市很重要。”军品冲记忆中六边形的虹光点点头。
“从没待过那么冷的地方,到处都潮哄哄的,一片漆黑,几个醉鬼锈死在犄角旮旯都没人发现得了。”工程机皱眉,“你们这帮会飞的炉渣把楼修得太高了,没想过自己脚底下是什么样。”
“我去过下层,”地下油吧私酿高淳的苦味溢满味觉传感器,红蜘蛛用淡蓝色的能量午餐把它冲下喉咙。“新兵巡逻的时候。下面有很多运河,还有船。”像一块块漂在水面上的移动停机坪那么宽,除了堆满箱子。它们有乘客,对吗?飞行者记起偶尔掠过视野的身影,涂层颜色覆盖在厚厚的油泥下,不动弹的时候几乎和他们乘坐的旧船融为一体。他绕着缓慢行进的船身低飞,拉高时翻身越过甲板,将翼尖带来的液滴甩成一阵小雨;有时收获笑声,有时则是脏话。“也许我见过你。你坐过那些船吗?”也许有人还记得,任何人。白色的,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像个笨蛋。
“你没有,小子,来的时候我坐的是轨道车。以防有人感兴趣:不比船好,人和货品挤在一起,塞得像一扎见他流水线的压缩焊条。工头拿着电鞭,要是哪口箱子里的东西出问题,站它旁边的倒霉蛋全责。船上主要是传染性关节锈病,管事的不会下到工人舱,但每个人上船前都得先上一遍防锈膏——这个最便宜。”然后在闷不透风的黑箱子里跟几十个机子一起晃荡,吞吐每个人身上热烘烘的臭油味儿十几个循环,尽量别吐出来——冲击钻喉咙滚动,咽下一小股返流。“……但什么都比鞭子强。”
飞机小子盯着自己蜷缩的手指发愣。冲击钻摇摇头,将涌上来的“嗖嗖”声和关节酸痒赶回记忆库最底下。
“青丘没有轨道车。”他蹙眉,“我从来没在城里见过轨道。”科研院里那群不会飞的零碎不蹭天火时会搭全天候公共班机到城区,从东门外的悬浮空港那边,青丘地址科学研究院是这条环线上最大的几个站之一。
“哈!贵族小子从没见过的玩意儿,是不是?”维修机咧嘴,“你们青丘不喜欢不会飞的机子,但又离不开。轨道在城市地下,比运河更深的地方,很多飞机小子活一辈子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繁忙得很。”红蜘蛛想起青丘那些与卡隆如出一辙的蜿蜒地道。有时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旧电缆维修管时,更深处的震颤会攫住他的手脚,低吼着晃得他的翅膀哗哗响。他一直以为是竞技场里用来处置失败者的焚烧炉。
青丘在阿尔法星的朝阳中沉入星核的时候,烈焰从每栋高塔的底部喷涌着,像吃夹心锈卷酥一样把它们一根根吸进嘴里嚼得粉碎。他曾相信威震天的说辞:地面部队引爆了楼下的减震场供能库——这些贪婪的象征吞没了它们自身。但那怎么可能呢?什么样的爆炸才能透过那些厚墙、让整个城市化为齑粉?
威震天一直都知道。
“你还行吗,小子?”忧心忡忡的触觉信号越过桌面拍了拍他的手肘。青丘人用了几星秒的时间打扫干净情感处理逻辑,挤出一个笑容。
“听上去烂透了。”
“可不是。早开战前十几塞年就不在那儿干了,挣的工钱还不够多买几瓶好点儿的除锈剂和替换关节,什么都贵得要命那鬼地方。而且就算我还在,你也不可能隔着几十尺后的铬合金墙冲我打招呼。墙后面什么都有:窄得和锉刀罐头似的宿舍,垃圾焚烧炉隔壁满地脏油的餐馆,一天里只有三个循环能使的清洁间……东家希望我们这种机子直到烂在哪儿或者滚蛋,永远别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我不明白,”飞行者盯着桌面,“如果你真的那么恨这一切,为什么没加入我们?如果你来了,我会知道的。”
“说得好像你是个什么大官似的。”冲击钻嗤笑。
“也许我【真的】是。”红蜘蛛面无表情,“我是个【特别危险的战犯】,记得吗?”
“好吧好吧,‘长官’,特别危险。”冲击钻举起双手,“我收到过传单;如果那确实是你们的话。印着些紫色的,不怎么记得了,类似你身上那种。可能是吧。”机翼抖动了一下。战斗机坐着没动。“但是你知道的,有钱炉渣的消息比谁都灵,逃到他们外星的别墅花园去。有个船队需要维修工程师,食宿全包,即刻出发——我刚好有个熟人。”
“很多人都想逃,”军品冷酷地轻敲杯沿,“很多人都死了。有几个月跃迁飞船碎片像酸雨一样往下掉,亮得像阿尔法星风暴,叫人分不清昼夜。”那个维修机发抖了吗?
“看来我们溜得够早。”他只是又喝了一大口能量,“倒也别以为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算什么好事,多当了九百万年的奴隶罢了。打仗或许还好点儿,打仗或者被打死,好过死在贵族垃圾的游艇燃烧室里。”
“你不明白。”飞行者推开空杯,天蓝色的手指微微抬高,礼貌地拒绝了第二次邀请。
“我听说你是个【特别危险的战犯】,”维修机仰头喝光杯底的最后一口,“讲起话来倒不太像战争狂。”
“也许我是。”霸天虎囚犯眨眨光学镜,他没有笑。“也许我只是厌了。你是个幸运的老螺栓,冲击钻,你跑了。没什么比留下更糟,不管加入哪一派。你见过的死人会多得让人记不起来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但他记得。总有人记得。
“别耸人听闻,小子。起码赢了的那派没那么坏吧?”他们一同起身,开始往工区移动,“管着你的那个大白伙计看起来就不错;而且咱们又有领袖了。”
“他是最疯的一个。”红蜘蛛冲助理机器人挥挥手,后者的摄像头感应到手势,嗡嗡起飞,飘向两名维修工。“现在告诉我,冲击钻师傅:全自动钻孔机上锁的中心舱室里有什么?”
维修机绊了一下。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小子。”他嗓音嘶哑,“你知道规……”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飞行者打断他的临时上司,“我只是想听你告诉我,‘朋友’——如果你是的话。”
冲击钻回过头。战斗机真诚地回望着他,从他紧绷的嘴唇到眯起的光学镜。机翼放松,双臂下垂,等在那儿……他的散热器轰鸣声中混入了水响。等在那儿。
“如果你不让别人知道是我……”他压低嗓门,凑得更近了;飞行者温顺地迎上去,双翼抬起,遮住工程机的身影。“干完这一期工程我可准备退休了,要是因为一点小事挨了行政处罚……”
当然。相信我,【朋友】。
天火又迟到了。
红蜘蛛冲自己冷冷一笑。自从发现他的囚犯挺老实,这大白炉渣到得就越来越晚。不过具体到今夜,这反而是个好习惯。飞行者踮起脚尖穿过临时居住区的阴影,飞起来会更快,但推进器的火焰太过显眼,而红蜘蛛意不在此。光学传感组件供能已降到最低,看上去几乎能完全融合在黑暗中,飞行者背靠一块浅色的集装箱,三两个搅拌工哄笑着路过,他直等到笑声几乎听不见了才闪身溜进对面更偏僻的窄巷。工程机们有自己的乐子,而他的记忆芯片充满了橙黑色维修机那张忧虑的脸。
“那本来也可能是你的,小子。”
他一直都知道。军品内置的生命探测装置一直在汇报额外的火种信号。但他必须亲自确认。
更何况……飞行者苦涩地翘起嘴角,如果这个祸是红蜘蛛【自己】闯下的,就没人会怀疑到某个烂好心的老傻瓜头上。毕竟每个人都知道霸天虎早晚要闯祸,而这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冲击钻是无辜的,天火找到了更恨红蜘蛛的由头,而红蜘蛛……
换个其他的时候,那个工程机可能会深刻地认识到“永远不要相信任何霸天虎,尤其是红蜘蛛”这一箴言的价值。但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足底的减震垫刚好消除跃过地下管线铺设沟时的噪音。
工程区有人巡逻值夜,不过这对红蜘蛛来说不算什么。几粒废旧磁极和存储芯片改装的监控干扰器实在太不起眼了,白天顺着维修组巡视路线不小心颠下工具车也不会有人发现,不是吗?
激活它们只需一行短短的代码。
而林立的轰鸣与敲击的叮当声足以遮住不速之客天蓝色的脚步声。他穿过接触不良的灯影,一个接一个;巡视的运输车深蓝掺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红蜘蛛站立不动。他没有目的地。漆黑的金属森林铿锵作响,死气沉沉,转动——敲击,向前一步,敲击……飞行者向后靠去,直到头盔枕在突出的圆角箱型舱盖上,他本以为那震颤至少应当是温暖的。
这玩意儿肯定设置了报警逻辑,以防某个特别有正义感的螺栓提着激光枪溜进来,掀开外盖一枪一个。
他仰望日夜不休的剪影后斑驳的星空。
敲……敲……敲……
话说回来,这和战争也未必有那么大的差别。他下线了发声器,以防自己笑出声。
指示灯变红的时候,就往这个接口注入能量,一直加到数字归零;但是别打开。
“我见过火种舱。”飞行者自言自语。他们以为我会被吓坏吗?没人还记得威震天的手段。
乒——乓,旋转两秒半,向前,乒——乓……简单的循环,用能量阀激活,每循环运行一次,清脆的金属墓碑的城市,你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火种同步;几乎让人以为是哪个傻瓜从废墟里翻出来的震荡波实验笔记。
高耸的组装机塔,运转良好,脏兮兮的,面板上有划痕,轴承里渗出油污,金属粉尘填满在每条接缝。他们会继续运转下去,只要没被卡住。他们没有神经传感线,不会感觉到的。
他本以为那震颤至少应当是温暖的。
红蜘蛛席地而坐,巡逻的脚步声靠近又远去,也许是那个机子太过玩忽职守。也许他看出了他们只不过是同类。红蜘蛛坐着不动,凉意绕过双翼,钻进脊梁,迟钝的搏动抵着他的火种舱,几乎称得上拥抱。除了没有任何头脑清醒的人会拥抱红蜘蛛以外。
乒——乓,两秒半,向前,乒——乓。
电动螺丝刀泛着黄光,把手是红蜘蛛从不要了的手摇发电机上拆下来的。滚进黑暗中时,它只发出了一丁点声音。
你已经死了,“兄弟”。有什么区别呢?
“红蜘蛛,不管你准备做什么,即刻放弃。”
定位项圈发烫,后颈的主神经信号传输线束两侧节点阵痛发麻。他应该早点注意到的,也许是周围太冷了。头盔后盖底下也一样烫吗?那个或许会触发得更快些。
霸天虎囚犯仰望着。参差不齐的黑牙铿锵作响,衔住了一小片星星;它会把那些亮晶晶的小东西咽下来吗?让它们能落在红蜘蛛的身上?
天火总能找到他。
“我他渣记得有个人跟我保证这条狗链是用来‘保护我’的,它不会把我电成冒烟的白痴。”
“别碰他们。”汽车人不会受到一名霸天虎的威胁。不管是哪一名汽车人都不会。
红蜘蛛直等到微型扫描机传回全息扫描文件包,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把炮收起来,汽车人。”他冷冷地瞪视通道尽头的大型机,“除非你今天来到这儿就是为了把你那无处安放的正义感发泄在几个霸天虎行尸走肉身上,然后嫁祸给我。”红蜘蛛总会让天火冷静下来;无论是用哪种方式。
走向航天飞机时,大白傻瓜甚至踉跄着退了几步。战斗机压下出声嘲弄的欲望。
“你迟到了,”经过红白相间的腿甲边时,他翘起机翼躲过一次触摸的尝试,“要是天火【确实】不想见我,可以给工头写封邮件。红蜘蛛在汽车人那张吃人的充电床外还有别的去处。”
“我没有……”天火控制住自己习惯性运转的发声器,“我在研究所的工作很忙。”追上红蜘蛛很容易,考虑到他的一条腿就几乎和战斗机的整个机身一样长。
小个子飞行者“嗤”了一声作为回答。
“你在那里做什么?”民品飞行者跃入空中,这不符合军品对今晚的规划。他气恼地抱着臂甲,嘴里啧啧作声,直到监护人庞大的载具身躯垂下臂膀开始摸索,才翻身变形,挤进习惯的狭长阴影下。
“我自己会飞。”他不耐烦地翻滚,比上个月更好了……这种程度的机身不对称红蜘蛛克服得了。“我在【散步】,就像一个赛博坦人会做的那样。要是地球人爱好者天火教授还记得的话,赛博坦人有时候也散步。”
“你不该接近那个区域。”天火提升高度,好让红蜘蛛能闹得更安全些。
“我是维修工,我想接近什么机器就接近什么。”霸天虎跟上航天飞机,途中心安理得地又滚了几个来回。
“红蜘蛛……”航天飞机巨大的换气系统轰响,“我希望你说实话。为什么要接近自动工程机组作业区?”
地球战机侧身凑近了一点。
“看望朋友,叙叙旧,再聊聊近况。”他斜着机身,外部环境光学探测头朝向宇航运输机。“……天火不相信。”红蜘蛛在通讯频道里冷笑,“每个人都有朋友,即使是你天火最瞧不起的我。”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天火试着无视霸天虎的挑衅,今晚做得不错。军品囚犯轻飘飘地翻身,拿机腹朝着他。红蜘蛛飞得很稳,即使他的载具形态过时,机身东拼西凑,而且根本不匹配赛博坦的气候。定位项圈在他灰白色机壳下的某个地方,指示灯明灭。淡黄色。
“真稀奇,也许天火的脑模块锈住了。”他拖长声调,“他甚至不好奇红蜘蛛是怎么知道的。”
“你早晚会知道。”天火盯着自己的导航盘,“我不会为此责备任何人,他们没有和红蜘蛛相处的经验不是他们的错误。”而是幸运……太幸运了,不是吗?“如果你的服刑表现不够好,红蜘蛛,铁堡最高法院与治安总局会重审你的处置方案,为你挑选一台工程用搭载设备来满足你的好奇心。”
“你不会让他们那么对我的,”飞行者降落在天火的停机坪正中,等航天飞机开始空中变形,才慢吞吞地转着轮子开到一边,“否则我早就在里面了,每个没死的霸天虎都在里面。他们怕伤着你,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把他们的脑模块接在某种噩梦制造机上、不继续敲那些欠回炉的铁杠就进熔炼池?”他坐在地上伸长胳膊,在汽车人条件反射地拉住蓝色手掌时,冲那张僵住的脸微笑。
“不。”天火移开视线,霸天虎狡黠的光学镜令他胸腔下面的什么地方……“工程机组携带了固定编程的运行逻辑。那里面只有火种舱安置槽。”他本想红蜘蛛一站起来就松手的。他本想【自己】来做这件事的。
飞行军品站在退开后的位置,铅灰色的脸上瞧不出喜怒;但航天飞机能看得出他几纳秒前还躺在自己掌心里的那些光滑的手指紧紧扣着手肘。火种链接的彼端传来一阵战栗的电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仰视着天火——必定如此,因为天火能在暗红双眼光滑的表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夜空中有棱有角的黑洞,两粒平行的蓝色光点。
红蜘蛛会得意忘形的。
红蜘蛛会冲天火的音频接收器尖叫,然后踹碎他的座舱的。
霸天虎安静地坐在白色的臂弯里。只在进门时微微俯身、机翼轻轻弯折,好让过门框。
“我不会让他们那样对待你的,红蜘蛛。”飞行者假释官试着目不斜视,“但不要伤害他们,红蜘蛛。无论你在计划什么,无论你如何看待正在服刑的犯人,无论你如何蔑视你的工作……不要伤害他们。不要伤害【任何人】。”
被放在沙发上时,蓝色的手臂迟疑了片刻才滑下硕大肩甲的圆弧。红蜘蛛盯着自己的膝甲,天火拍拍他紧握的双手,起身去拿今天的止痛剂。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小声说。
天火阖上光学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TBC.
时2025/01/05-19:57
注释:
长沙发:和人类的沙发不一样,它不是软的;但理论上讲应该能并排坐超过一个人,通常上面只有一个天火,当然
蓝色余晖:大气的能见度特别高的时候,在海拔较高处有时能看到恒星沉入地平线前一瞬间光线从特殊角度折射导致的色彩改变,是真实存在的自然现象。在地球上它是绿色的
Chapter 7: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红蜘蛛想试着做点什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Notes:
写在最先:
拖了好久因为跑去加班了
写得很屎的同时又爆字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说好的要写点平和的贴贴内容呢
红红看爱情故事,红红好;鹅看不懂,鹅没文化(?
Chapter Text
06
“这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有用,”飞行军品斜倚着园区工程组临时办公室的扶手椅,双翼舒服地伸展在靠背上——整片工地上唯一有正经桌椅的房间。他冲办公桌后面那对迟疑的蓝色光学镜微微一笑,“相信我,没人会受伤,这不会给你惹上任何麻烦。每个人都知道我他渣是天才,你可以管我这叫做——”他偏过头,就像半空中飘着一本只有霸天虎才能查阅的辞典,“——物尽其用,知人善任?我当然不会对你们有害,我他渣是最不可能希望这项工程完蛋的几个机子之一了。这关系到我会不会被轮子们的项圈斩首。”他有意展示颈上的金属环,为表强调,还屈起手指用力弹了几下光滑的裸色外壳。指示灯危险地闪起红光,漆黑的头盔下面,眉头只一颤便即刻被笑容掩盖。
“我不知道……”总监理桌牌后面,小个子民品迟疑地摸索子空间,“听起来,听起来还不错,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红蜘蛛。我知道你表现得很好,你的……监护人,还有你的同事都呃,进行了汇报。”战斗机收起笑容,盯着淡蓝紫色的小手为自己戴激光镜片,那对可怜的金色鼻夹滑了两次才吸在正确的位置。“但这项计划太过激进,可能存在技术和社会舆论层面的风险,我不能单方面批准,必须进行上报,由执法中心的技术专家和专业医师进行综合评估。”戴上那玩意儿后,他整个人的情绪稳定多了。红蜘蛛在芯里翻翻光学镜,怀疑这小东西把自己的一部分人格系统芯片外置到了眼镜上。不过等到监理抬起头,他已经准备好了整齐的微笑。
“和你一样,监理阁下……”民品慌忙摆手,嘴里念着诸如“请别使用那些旧时代的等级主义称谓”之类的废话,“……我也曾经是一名技术人员,尽管战争的爆发令我别无选择,但现在我和每一名同胞一样有权表达对杀戮的厌倦,渴望重新回到更适合自己发挥特长的领域为社会做出贡献。这份机械设计改进的构想完全出于……”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人道主义】,与此同时还能带来有益于社会的产能提升,据我所知,这正是公众所期待的,不是吗?”飞行者无害地摊开双手,英俊的铅灰色面孔露出恰到好处的希冀:眉心放松,光学镜稍微睁大一点,别笑得太开,加上一小撮忧虑,再来两三粒对自己痛苦往事不由自主的追忆……这台主形态为全息扫描仪的小个子工程负责人早在内战爆发前好几年就去了某个富豪的殖民地环境改造工程实验室给他的老板设计纯金游乐园。飞行者冷冷地想。他不会知道的。
监理人抚摸下巴,假装对桌角上的下沉式终端全息投影屏触发器产生了浓厚兴趣。一小片银光闪过视野边缘,扫描仪头抬得晚了,刚好看见天蓝色的指尖缩回办公桌下面。
“如果你允许的话,”霸天虎改造犯无害地微笑着,形状陌生的机翼美丽地反射着能量灯投下的虹彩,“这是完整的设计文件,我只占用5塞分。”
“请继续……”民品喃喃自语,数据芯片滑入读取槽,几乎是瞬间,触发器嗡鸣着抬起头,淡蓝色半透明虚影出现在桌面中央上空几尺处,左下角还周到地提供了一份简短的操作指南。飞行者冲那张略带惊叹的小脸微笑。
治安局和天火假释官警告过我他很危险……总监理迷茫的视线追随天蓝色痕迹拨弄全息图的沙哑反光;他是军品,是霸天虎战犯,残忍,狡诈,恶名昭著,电影院里播放着他当反派的影片,那里面的他……
“……我不完全确定工程机火种管理舱的结构,如你所知,阁下,我不被允许接近和查看;但根据我对常规赛博坦人的胸腔功能组件及雄蜂机通用行为逻辑搭载芯片组设计理论的理解……”
……和真实的红蜘蛛完全不一样,不是吗?鲜艳的飞行者机身高大华丽,一举一动又如贵族般敏捷优雅;他明亮的红色军品光学镜熠熠生辉,铅灰色的英俊面孔上充满对科学与建设的真诚希冀……他不疯狂,也不粗野;他曾是一名科学家,【就像我一样】。
他在工程队里表现很好。总监理当然读了所有的那些服刑报告。他的头盔下面安装着控制器,脖子上还有定位项圈,它们从没被激活过,一次都没有。设备维护小组的冲击钻组长对他评价很高;比那位过分谨慎的监护人更高。扫描仪眨眨光学镜,试着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微微转动的投影上,红蜘蛛正在向他展示他最重要的改装——如此精巧,又如此简单。
“我理解您的顾虑,以及公众可能产生的担忧;”飞行者微微欠身,机翼顺滑地向后倾斜,“我可以保证,这种轻微的随机电极刺激不会对服刑者的火种健康产生任何伤害,为证明这一点,阁下,我愿意把它安装在自己的胸膛里以证明这一点。”
“我们不能这么对待你!”前工程师举起双手,“我……我读了你的论文,你的……蓝图,它们很……严谨,详细,非常具有专业性。我不是……我们不能把它装在你的火种上。这和信任与否无关,这不……”
“我是赛博坦的罪人。”剂量精确的愧疚一闪而逝,红蜘蛛确保他的听众完整地服用了它们,“那些工程机组中的服刑犯和我一样,这有什么差别呢?我们都在为自己错误的选择付出代价,他们能够承受的,我也能,阁下。”
“它产生的电刺激仍然会带来痛苦,”总监理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们的制度并不是为了折磨,红蜘蛛,我只是无法确定这部分可能对测试产生的影响。你和他们一样,你们只是在……以法律和公众接受的方式为重建我们的文明做出贡献,你……”他低着头,太专注于控制自己的散热器,错过了霸天虎扬起的嘴角,“你不必因为自己得到了担保而愧疚,那不是我们的本意。”
战斗机停在散热扇的微风下,光学镜几乎关闭;就像他在消化某种心灵的疼痛。直到民品关切的视线触及他光滑的头盔。
“谢谢你,阁下。”他几乎一点也不哑了;“很少有人还会在乎我们这种人,我很……感激。”毛茸茸的低语扫过民品的情感中枢,小个子赛博坦人慌忙摁掉散热组件调高运行功率的请求。
“战争结束了,红蜘蛛,我只是做了每一名渴望未来的公民应当做的。”淡蓝紫色的扫描仪紧握双手缓解火种底部的骚动情绪,“关于你提到的小规模工程机组内部试点,这种程度或许不需要公开的大规模听证,你瞧……”他下意识地舔着嘴唇,推推镜片,试图重连自己的思路,“你瞧……我的意思是,如果它确实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话……”
“它不会。”飞行者直视蓝色光学镜,“在我身上测试吧,如果你们需要……”
“那不在讨论范围之内,我们刚达成共识的,记得吗?”
“它是安全的;它能提高产能,但最重要的是,阁下……”飞行者的体型总比陆行单位更大,可他的双手……多么优雅和精致,多么的……光滑,艳丽,多么……“服刑总有一天会结束,但对于服刑犯当中的许多人来说,事实真的如此吗?”
“我不确定你的……”
“天火教授,我的假释官有时会与我分享一些关于新社会的消息。”他探寻的光学镜注视着,鲜红,明亮……工程监理想起自己在六光游乐园新园区建设项目实习,他们一直忙到铁堡的灯火次第熄灭,同事们坐最后一班车回宿舍了,而他则一时兴起……“我知道公众对服刑者心理创伤的担忧。这是个古老的办法,它曾经用于长时间封冻后激活的火种理疗,我们在军队偶尔会用到这种疗法。我并不想论证我的指挥官下达命令采用这种理疗的原因是否合理,阁下,只希望用自己还记得的知识提供帮助。相信我。”
……超音速飞车轨道蜿蜒的影子躺在脚下,曾经的工程师记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蹦蹦跳跳,在碎片中,弹奏每一键灰红的夜色:泛光的金属地板并不更加温暖,阴影下的那些也不会吞掉拿个倒霉蛋的腿;但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而更高的地方,孪月高悬,正值满月,如此鲜红明亮,静静地,静静地目送他的笑声而去。
【相信我。】
霸天虎前空军总指挥官直到带有实装日期与正式电子签名的决策通告出现在研究所施工项目的通告页面上,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个精心设计的笑容。
那名蓝紫色的小家伙躲在办公室咂摸了多久战斗机的翅膀与诚恳眼神并不在红蜘蛛最关心事务的列表中;话说回来,大多数响叮当的火种福祉也不在——当然不在。红蜘蛛只是受够了自己的数据回流,而且他们是霸天虎,一名霸天虎不能……
“怎么了,小子?”尽管这只搭在翅膀上的手并不来自另一名飞行者,他仍然坐着没动,连抖都没抖一下。
“他们会好起来的。”一瓶能量饮料出现在他手中;太甜了,其实他不太喜欢。红蜘蛛按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我知道他们有了这个会好起来的……他们需要一点刺激,这样他们回到自己的机身里时才会记起自己是谁,会知道都结束了,他们会……”
“我知道,小子,”冲击钻又碰了碰他。“我知道。人们会理解的,只要它有效,他们会知道每个赛博坦人都是人,都有自己的好意。我敢说你的假释官也会觉得你做得很好。”
“我可不确定。”红蜘蛛盯着饮料瓶,“我还没告诉他。也许他会杀了我。”铅灰色的脸转向自己的师傅,僵硬地咧咧嘴,“你们可能都听说过了,天火特别的恨我。他觉得我毁了一切……至少是碰到什么就毁掉什么。他是对的。”工程机可能是安抚地笑了一声。
“没有的事儿,兄弟们都知道你为我们的工程做了什么。天火老哥也很讲理,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
“红蜘蛛,”天火素来以情绪稳定著称,即便是现在,这位大个子和平主义者的声音中也只有一丁点愠怒,“我警告过你不要擅自采取行动。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哄骗了监理、获得了他的签字许可,但是企图利用程序上的漏洞绕过监管对其他服刑人员实施你没有人性的私刑试验是……”
“而了不起的汽车人科学家天火‘教授’一脚踹烂他可怜宠物的单人牢房、完全无视这个社会对于个人隐私和人道主义的最基本规定是为了什么呢?”霸天虎服刑人员偏过头,从这个角度他不可能看得到兜头罩住自己那块巨影的主人,但他还是做了完整的动作,只为表明态度。“因为红蜘蛛和新朋友们开派对的时候没有邀请他?”
“你没有朋友。”汽车人假释官冷冷地说,“你的霸天虎思维中枢无法理解友情的含义。”
地球战斗机耸耸机翼。
“怎么,你们汽车人连辞典里的单词所有权也要抢占了?我是不是来得太晚,没赶上你们把所有霸天虎奴隶赶到一起、用关键词筛选器把所有在你们的审查局看来‘不配拥有’的念头从脑子里烧掉?什么时候安排我的改造手术?还是我该付给你一笔使用申请费?”他撂下手里正在焊接的零件,抱着肩甲,脚尖稍微施力,悬浮椅转向不速之客——那个学建筑的小家伙送来的谢礼,不愧是跟着战前贵族混的,马屁拍得确实到位。“别他渣想胡说八道糊弄我,我知道服刑期间我每天的工作都有合法收入。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算是你也别想阻止我。”他的嘴唇抿得几乎和光学镜一样紧。
红蜘蛛一直盯到对方习惯性败下阵来。
“……那不是我的本意。”民品飞行者低声说,“我们没有那么做过,即使是战犯,他们的思想也是自由的,必须受到尊重和保护。我没有……我很抱歉那样误解你。”霸天虎一言不发。航天飞机的散热系统启动时,他也没有抱怨动静太吵。“没有人侵占你的收入,它们被存在独立的账户中,等你……重获自由后就会随同转账明细和利息一同移交给你,在此之前我会负担你在法律规定条目外的各项支出。无需担心自己的生活,红蜘蛛,无论是服刑期间还是之后,我不会让你产生经济困难。我是自愿的。”
霸天虎一言不发,只有背后的机翼传动关节轻响几声。
“我他渣把你惯成了傻子,”他哑着嗓子,“这么多年下来,天火还是只会用那一句废话*给自己狡辩。你跟那群官僚也这样吗?”
天火试着不要笑。
以某种无声的方式,红蜘蛛允许了汽车人越过某道屏障,靠近自己,近得几乎能碰到他红白相间的机身。近得天火能听到他体内的液体冷却管道中汩汩作响的热量。
“你不明白……”他盯着自己蓝色的臂甲,冲上面扭曲的暗红光点摇头,“你是个迟到的幸运傻瓜,没人把这个用在你身上,没人告诉过你,连汽车人都不会告诉你。”
“我应该明白什么?”汽车人科学家皱起眉头。
“你知道为什么霸天虎的士兵总是拼命地往上爬吗,天火?”红蜘蛛却转移了话题。
“我不关心……”天火打断自己,“我不是霸天虎,不了解你们的传统。也不想学习。”
“你当然是。”红蜘蛛不管不顾,“你戴过我们的标志,即使只有一纳秒也算,你是个霸天虎的叛徒,而且你的汽车人小伙伴们对此比我们还介意,等他们烦了就会把这件事挖出来折磨你。”
“没有人那么做过。”
霸天虎嗤笑了一声。
“威震天从不让任何人舒舒服服地待在任何位置,除非他打定主意把你焊死在那儿——比方说,垃圾槽前面的地板。”军品飞行者往椅背里缩了缩,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个活人需要痛苦,需要……痛苦的不可预见性,这样他们才会记得自己还活着。当他们摆脱了这种境遇,才会感受得到自己【确实】值得为了新生活继续存在下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火……这对他们有好处。”
“你不该伤害他们的火种……”别碰他。就像他说的那样,工棚的门被弄坏了,而一名汽车人“英雄”不该在任何人的视野范围内拥抱霸天虎,无论为什么。“火种受创可能是致命的。”
“我没有选择,”他面无表情,“你们把别的都拿走了。”
“公众不希望服刑人员具有太多……可能感受到痛苦的意识。”
“为了让自己好受些,这群糟烂废屑选择用这种方法杀了他们。”鲜红的光学镜倒映着死气沉沉的合金森林——乒,乓。嗡嗡。轮轴转动,三圈半。“从火种层面抹消一名赛博坦人的意识、把他彻底变成一台机器。我他渣一直听说论折磨人,最有创意的是那些不需要打仗的炉渣,因为他们从不需要担心琢磨出来的变态手段会落在自己脑袋上。不管这主意是谁出的,你该庆幸威震天没有雇佣他们。”
“威震天死了。”天火摇头,“他再也不会回来。”
“只是对你们。”
今天的红蜘蛛一定心情不错,他从椅子上滑下来时甚至允许天火抱着他,久到他吞吞吐吐的散热叶片烤热了大型机的一小片臂甲甲。往后仰的时候,他甚至没躲开天火正中间那块印着红色标记的金属片。
“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停手。”但是天火就是不懂得满足……是不是?“你不知道这种随机火种电击可能会造成什么影响;即使是微电流也可能是致命的。”
“真好笑,”战斗机波澜不惊,“天火开始在乎霸天虎的死活了。开始让我以为你杀不掉我们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不想。”
“我是一名和平主义者,战场上的冲突并非我的本意。”他为自己辩解,还是几万年前的老味道,毫无新意。
霸天虎眨动光学镜,一股股热流顺着散热管挤出头盔后盖。
“所以你只是针对红蜘蛛本人咯?红蜘蛛死了,天火就自由了。”
“你错了,红蜘蛛,我没有试图逃避我对你的责任。”机身上的环抱微微收紧,霸天虎没有挣扎,熟悉的重量倚在他机翼上时也没有。“我们是火种伴侣,我不会抛下你不管。这与我要说的无关,红蜘蛛,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你不应该再次企图伤害任何人。你在战争中已经夺走了太多生命,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霸天虎战犯黑色的头盔静静地背对着审视的蓝光。
“他们本来就该死。”
“救护车也该死吗?”怀里的机体不舒服地扭动,天火无视了它,“他倾尽全力地帮助了你。铁皮从威震天手里保护了你,千斤顶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为你……”
“我们是敌人。”红蜘蛛放弃了,“他们也同样乐意熄灭我的火种,这他渣是战争,我还以为天火早就弄明白了。而且那又怎样?就连我自己的火种伴侣都想要我的命。”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
“你的汽车人朋友们知道吗?”军品轻笑,冲头顶的吞咽声摇头,“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只会觉得这只不过是老天火为了稳住穷凶极恶的犯人撒的一个小谎,以防红蜘蛛发现自己正在被掐成两截。”
腰上的约束窘迫地放松了。战斗机抖抖机翼。
“不管怎么说,你恨我,”光学镜熄灭后,灼热的残影数据残留了片刻,“又恨又怕,你甩不掉我,害怕我缠着你太久、别人发现其实他们的英雄天火还想把自己的输油管埋进红蜘蛛的邪恶霸天虎接口里面……”他喃喃自语,对辩解和事关“转移话题”的指控充耳不闻,“而且谁说我不知道火种电击器会对新黄金时代国有制奴隶造成什么影响?我他渣是科学家,我当然做了……”他没感觉到背甲摔在地上,“……测试。我有时间和……工具,我有自己的房间,我也有……火种……”
他没感觉到慌张的大手重新捞起他。
出于工作特性的考量,工程队的队医有时也会选择带有工程载具特征的型号,以便于他们能在特殊时期参与工友们的加班活动。但不管怎么说,这位依照赛博坦医疗单位习惯喷涂淡绿条纹的白色碾压机仍然接受了新铁堡棘轮医学院*的完整教育,从专业知识到脸上略带忍耐的宽容神态都无可指摘。眼下他正从面前的药架上取注射器,双手稳定,嘴角的弧度毫不动摇。
“请坐,天火教授,”小针管躺在碾压机淡绿色的手掌中间,“并且尽量自己冷静下来。这些神经信号缓释剂有段时间没人开过了,我不希望出于紧急情况考量而不得不对你使用过期针剂。”
大型机局促不安地缩在小凳子上,还想说些什么。队医腾出一只手揉揉眉心。
“正像我解释过的那样:患者情况稳定,他没有火种受创——我已经对他完成了开胸检查。他的旧伤看上去比你提到的自我实验留下的痕迹严重得多,但大多已经痊愈或不适宜进行处理,因此无需外科手术;而那些实验伤几乎已经痊愈了,剩下的部分也会很快被体内的巡逻纳米机修复,不会造成长期影响。”
“我不知道他的火种舱……”航天飞机试图控制自己的急切,“我听说他可能受到过伤害,小红……红蜘蛛从未向我展示过伤势。我……”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他下线了,我们只是在交谈。我以为他对自己做的可能会是致命的。”
尽管没人看见,碾压机还是给了假释官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相信你,天火教授,你不会对自己的被监护人采取非必要的暴力行为的。”医生随即略带歉意地望着大家伙,“我不能与你详细谈论红蜘蛛曾经的伤病史,这涉及患者隐私,只有亲密关系下的家属才有权获知。但无论如何,那不是……”汽车人科学家猛地抬起头,队医等待片刻,确保在继续开口前他确实放弃了质询,“……不是导致他下线的原因。患者的突发性下线更可能是长时间充电不足而造成的系统过热和保护性强制休眠协议启动导致的接过。作为他的监护人,请告诉我:他经常无法下线充电吗?或者在充电期间表现出异常——比如频繁上线,机体痉挛,下级运动组件子程序异常开启,数据回流活跃?他是否在不适宜的环境中尝试下线充电?还有,除了这份处方中列出的……”淡绿色的指尖以一种属于医生的灵巧滑动数据板,“患者是否摄入其他药物?”
汽车人英雄白色的指节蜷曲又张开,就像他得捏一捏某只虚空中的小手、从中榨取足够的勇气,好重新触发气体散热循环自动运行协议。
“我对他使用过一次最小剂量单位的强效神经信号阻断针剂,”天火飞快地说,“在此之前查看过医师提供的药品及疗法使用建议书,我注意到其中提到过尽管用量与用法有严格规定,这种注射药物是可以对红……是我的被管辖犯人机体可以承受的。”天蓝色的光学镜紧张地聚焦在碾压机淡绿色合金护额下,“红蜘蛛产生了数据回流,机体数据表现不稳定,他说他很疼,需要帮助,我为他完成了注射。但我不是医师,我不知道……”
一枚盛满医用能量液的方杯递到面前,飞行者礼貌地接过,又在坚定而温和的视线送服下清空了杯中物。
工程队医生一直等到庞大“患者”口腔环境粒子电荷分析组中最后一点缓释剂的滋味消散后,才回应那对蓝色的问询。
“我会说你紧张过头了,教授。在大多数情况下,合理使用这种镇痛药物不会对患者造成长期的不良影响,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遵循医嘱。”
“在战争中如果形势危急,我们偶尔也会对受损的战友使用。我没有意识到药物可能造成的不良反应。”汽车人飞行者致歉。
医疗机欠身收回方杯,顺便友好地拍拍白色膝头上的大手。
“过度使用可能造成依赖,但战争形势下比起生存的迫切需要,这种应急手段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考虑到用量,你的给药在一般情况下还不足以构成滥用。放轻松,教授,在当时的情形下,你以可接受的方式帮助了他。在那之后,患者的抱怨过自己的疼痛复发吗?”
“他没有向我提起过。”毕竟……红蜘蛛自从摆弄起他那些心爱的零件和电线,就很少搭理天火了。
“患者是否和你索要过更多注射?”
“不。”天火坚定地摇头,“红蜘蛛讨厌针头。在我尝试进行注射时,他就因此而拒绝过用药。在那之后,他没有要求过进行下一次注射。他会回复吗,医生?”
“患者的情况不严重,他正在观察室接受自修复疗法,我采用了辅助镇静剂传输来延长他的下线充电时间,当他的机体自修复组件运行指标回落到正常水平后,唤醒协议会中止输液、将他唤醒。”医疗机靠回悬浮椅背,“现在,教授,我需要你分享关于患者在日常充电循环中的表现……”
一阵脑海深处的轻推,光学镜闪动着燃起鲜红。霸天虎战犯凝视着合金天花板,他忽略第二颈传动关节上僵硬的暖意,只试图从记忆库中翻出一组匹配的图像。温柔的金色能量灯带无声地照耀着。和青丘空军新兵训练营医疗翼惨白的灯光不同。和青丘地质科学研究院医疗大楼观察室金色的圆点灯阵不同。和卡隆比垃圾焚烧站还深的底下愤怒的暗红色临时修补站不同。
和刺眼的无影灯与哀嚎不同。和温柔的蓝白色和公事公办的鲜红色触碰不同。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下的充电床板有点凉,这会让疼痛显得好过些。
“红蜘蛛。”
他肯定是要死了,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散热通道的嗡鸣听起来从未像今天这么嘈杂过。红白相间的机体漠不关心地等待铿锵声笨手笨脚地晃到自己旁边。
“我离永久下线还有多久?”他试着无视那些前臂下端的触觉信号,“你们汽车人知道我就要永久停机了,所以才大发慈悲地提供了临终关怀服务是吗?让红蜘蛛在‘和平美丽的赛博坦家园’转转,看他会不会在死前忏悔自己的罪行什么的?”
信号不快地攥住他的手指。
“不要夸大其词,红蜘蛛。”航天飞机的声音比预想中还近,红蜘蛛偏过头,以防不小心把那张脸圈进视野范围内。“医疗中心为你提供的机体部件功能完整,组装手术也很完善。你很健康,不会永久停机。”有根手指滑进了掌心,军品飞行者忍着没把它甩开。“你只是……累了。你需要休息。工程队的驻队医生为你注射了神经缓释剂,延长了你的下线时间。你应该告诉我你的情况,我是你的监护人,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会尽可能为你提供。”
他想责备我——霸天虎冲自己撇撇嘴角。装得就跟有人怕我听出来似的。
“我不需要你,汽车人。”他试图翻身背对天火,这傻大个却不撒手。红蜘蛛愤懑地侧躺着,收起的单侧机翼被压得很不舒服,而且机身也不得不半扭着。“我他渣没有尽早死掉,真令你失望是不是,天火?他们有没有紧急开个会,告诉你公开处决安排在什么时候?”
“没有处决。”民品无视他的讽刺,“赛博坦已经废除了死刑。我只是你的假释官和监护人,负责确保你以法律允许的方式度过刑期,并且健康水平维持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除此之外,我不关心你的无病呻吟。”
“放开我的手,”红蜘蛛嗓音嘶哑,“你不配碰我,叛徒!”
民品立即照做了;蓝色的手臂耷拉了一会儿才慢慢缩回机翼后。汽车人沉默地注视着犯人蜷缩成一团红色。
“……叛徒。”铅灰色的嘴唇小声咂摸自己的回音。
天火重重地叹了口气。肯定是天火,红蜘蛛不相信别人还能弄出这么扰人的动静。
“你准备怎么做?命令工程队监理撤销签字了的试点计划、把安装好的火种舱电击器拆掉?”蓝色的双脚一阵轻响;天火转向它们,但太迟了,他刚好错过它们动弹的那一刻。他记得这种型号的军品不适合站立,因此当他们有机会休息时,总会……
他摇摇头,从收拢的蓝色支架和紧贴它的推进器上移开视线。那窄口的圆筒形小东西缓缓转动,因为承受自己的体重太久会令它疼痛。一些微电流按摩会好些。天火忍住了。
“你把无辜的工作人员牵扯进你的计划,”集中注意力——想象铅灰色量产面孔上的奸笑,想象霸天虎邪恶的红眼眯起两道窄线时倾斜的角度,他难听的声音,他炮口的火光……“我不能让他们在执法中心和重建项目的声誉因为不了解你而受到影响。”但红蜘蛛不关心,是不是?他甚至在天火沉重的换气声中伸了伸自己的翅膀。“这一次,你可以庆祝自己的胜利了,红蜘蛛,试点将继续进行,直到计划书中的第一个测试周期结束。然后实验将中止,所有参与的服刑单位接受集中的医疗检测和火种能量评估……”
“然后你们就会发现他们比之前你们这群‘和平主义’白痴捣鼓了几万年的‘人性化治疗方案’下的每一颗火种加在一块儿还要健康。”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被他转移话题,“但你欺骗不了专业的医疗团队和他们的检测设备,红蜘蛛。我们会知道的。”
“你从来不相信我,天火。”军品飞行者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的,过时的地球机身坐在自己的脚上,鲜红的视线则锁定自己的审问者。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有过自己的机会,红蜘蛛。”不是吗?他本可以说出真相的,他本可以告诉天火霸天虎是什么,而不是……
他蓝色的双手痒痒地滑过科学家白色的装甲,纠正那双大手扣动扳机的姿势。太多事发生了,天火,太多了。现在端稳你的武器,越稳越好,别想着丢下它……开枪的时候别犹豫。你这条性命就取决于此。
“你从来不相信我。”霸天虎不予理会,“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也许你的大白脑壳在地球的冰层里冻成了空膛,但我红蜘蛛记得你每一次欺骗我的时候。”
“闭嘴,红蜘蛛。”开枪的时候别犹豫,不是吗?他做到了。
汽车人英雄忍受着红热的凝视,这没什么,他只需要别去想那个……别去想他的火种伴侣打着转下坠,胸前腾起火与浓烟。
你会那么对我吗,天火?
“只要我的火种存在一天,这个宇宙里就有人记得天火的真面目——一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
“背信弃义的是你。”
——当然不会,小红。我们是火种伴侣。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在冰雪与霸天虎的包围中上线时,视野边缘的备忘栏有什么东西,他删掉了,文本完全损坏了,只是些乱码,他不记得了。
红蜘蛛也不会记得,对吗?因为那是天火的决定,因为他们在争吵,红蜘蛛不想理会他;因为天火……
“闭嘴,红蜘蛛。”
他说出来了吗?
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与铿锵声;军品犯人滑下床沿。他绕向自己的假释官,冷漠地站着,等待着。天火本想在起身时牵住他的手,但那些蓝色的手指拒绝地蜷缩着,因此只能率先向病房门口走了几步。红蜘蛛无声地跟上他。
他没事,他很健康,医疗机保证过,还给天火看了完整的检查报告。红蜘蛛只不过是太累了,就像以前一样,因为每当他沉迷于折腾他的发明创造,他就会这样;充电不足当然是由于通宵修改设计蓝图和模拟跑测,不是吗?
红蜘蛛没事,否则他会向天火索要镇痛剂,他从来没亏待过自己,不是吗?
红蜘蛛无声地跟着,事不关己地坐在长椅上等天火为他办理出院手续,光学镜朝向窗外——等护士录入信息时天火抽空看了一眼: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只不过是次第亮起的灯火和他们那轮初升的新月亮。没有自地平线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霸天虎飞行部队,红蜘蛛这样的战争狂很失望吗?
可惜这个角度刚好看不到他的脸。
“科研院准备重启异星勘探计划。”军品飞行者的装甲与赛博坦的行星气候不匹配,航天运输机靠近他咔哒作响的机身,只是以防万一。
通讯频道里,地球战斗机一言不发,他不再响了,肯定是拧紧了机翼的关节。
“赛博坦需要异星勘探,我们已经不能再等待了。”
沉默。
天火在期待什么呢?小宠物的欢呼和旋转?对老朽学阀的鄙夷和大展宏图的夸夸其谈?
“我需要带队离开赛博坦,我们的新学员中具有宇航飞行能力的单位很少,他们需要我的支持。”
地球飞机倾斜双翼,略微与赛博坦运输机拉开距离。
“这与我何干?”他漠不关心的沙沙声几乎淹没在火种信号干扰中,“天火是研究所的所长,而红蜘蛛只是个服刑的建筑工人。”
“我……”
“如果了不起的汽车人科学家想看红蜘蛛会不会又哭又闹、在他的膝头爬来爬去、求他带上自己一起……”地球机壳在冷笑中颤了一下,“那么他的变态愿望要落空了。红蜘蛛不关心。”
“我没有那么想过。”天火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他没有恶意,他只是……
红蜘蛛只是斜过机身,再次拉开距离。
阿尔法星的光辉彻底消失在身后,赛博坦新月球狰狞地注视着一大一小两粒黑窟窿飞过他那顿永远吃不到的晚餐灯火阑珊的金属地面。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了,但仍有不少赛博坦人坚称红色的月光就是宇宙大帝亡灵的视线,并因此拒绝在夜间出行。没了三不五时插入频道热情寒暄的新朋友,天火不得不瞪着身侧泛着暗红的战斗机,在逻辑中枢一遍遍盘算措辞、好把误会解释清楚;对方却没等他开口。
“你准备怎么做,‘主人’?把我翅膀朝下钉在你的床板上?给我强制静止锁定?还是先押进监狱关几天、直到你回来?”
“我不是霸天虎,也不是你的主人。”天火在机壳下皱起眉头,“我不会伤害你。”
他们到了。大型机翻身变形,红蜘蛛则稍微落后,等他快走到大门边才降落在自己的脚尖上;月光下霸天虎蓝色的涂层看上去几乎漆黑一片,天火点亮指示灯驱散夜色,注视着天蓝色的脚步轻轻靠近。
他应该拉住那只手的,它几乎只有一尺远。但蓝色的指尖拒绝地蜷缩着,因此天火想起战争不是尚未开始。白色的手肘转了个弯,屈曲向上,他呼出手动输入键盘,按下几个字母。
“我会为你录入临时准入编码,刻录成芯片。”他们一同跨过门槛,“当我和勘探小队离开赛博坦期间,门禁就会识别你的身份,允许你……”
“我讨厌植入芯片。”
“而我讨厌你。”地质学家总算用完了今天份的耐心,“接受现实吧红蜘蛛,我们都不得不容忍一些东西。到这儿来坐下,除非你想戴着项圈再睡一觉。”
“你虐待我,”飞行者坐回维护间的高脚凳,小声抱怨航天飞机拽开锁扣的动作太粗暴了,“我要汇报给……随便什么管事的机子。”
天火强忍着不要大声叹气。他从指尖呼出门禁系统打印好的密钥芯片,另一只手从后面绕过军品飞行者的肩头,按住烟色的座舱盖。地球飞机似乎打了个寒颤,不过天火掀开黑色头盔后盖时,他倒是没有挣扎。
“好了。”
不管怎么说,红蜘蛛爬上充电床时,还没有把芯片抠出来。天火撑住床面挪动机体,给他腾出地方。今天红蜘蛛在读的故事他有印象,作者别出心裁,将叙述视角放在了六光游乐园的摩天轮“铁堡之眼”*上,讲述起从正式运转至遭到战火摧毁期间,乘坐过自己的多名情侣的故事。红蜘蛛似乎很喜欢,这真是出乎地质学家的预料:他知道与自己不同、战前的红蜘蛛有时会对诗歌品头论足,但通常题材都集中在独立战争时期与随后斗志昂扬的大拓荒时期*;最感兴趣的话题也总与战争、冒险故事和英雄主义息息相关。天火以前从没深究过,毕竟红蜘蛛是一名军品,而科学研究院的生活对他的战斗机翼来说确实太过平静了。
战斗机在他的视线中扭扭机身,双脚又往回缩了一点,光学镜倒还黏在数据板上,和着光滑平面上的反射,映得自己的面颊红红的。天火收起摇翼,翻身朝向他。
“干什么?”蓝色指尖划过面板,“不记得红蜘蛛其实识字了?”
“只是不记得霸天虎里面还有浪漫主义者。”
“你记得个尾气,”红蜘蛛嗤之以鼻,“天火只当了半天的霸天虎,连五个霸天虎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倒是把自己编得就像他跟着威震天南征北战了一百万年、和每名炮灰都喝过能量劲酒似的。”
“我很庆幸我没有那个机会。”汽车人沉下脸。
“就算有那个机会,你也不会记得的。”红蜘蛛毫不介意地又翻了一页,“因为天火是个矿渣心肠*的蠢货,他的光学镜是两粒二极管假冒的,音频接收器是一对儿打歪了的螺丝钉;他连朝夕相处的赛博坦人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从来如此。”
“我没有,”天火必须反驳,“你的光学镜才是二极管假冒的。二极管是红色的。”
“了不起。”红蜘蛛冲数据板撇嘴,“天火知道二极管是红色的。”
天火不准备理会这种转移话题的伎俩。
“考虑到你参与的大屠杀次数,红蜘蛛能理解爱情故事,这在我的预料之外。”
“也许我只是特别享受冲一名民品废料的胸口开枪时,他们*火种伴侣的尖叫声。”军品挑衅地回应天蓝色的怒视,“你现在可以开枪了,你早就想这么做了,是不是?”
航天飞机转身背对嗤笑声。
“谁说我不懂爱情,我他渣可是结婚了,要是有人还记得的话。”嗒嗒声。红蜘蛛又在读书了。“以防万一有谁的脑模块被自己的好朋友们挥舞着冰糕勺挖掉了几块【不记得】了:那都是因为只不过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些、离老炉渣的腌臜手指头远点的过程中遭到某些遭了酸洗的废屑合伙陷害,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红蜘蛛。”
“那是有人把我串在了自己的输出管上,一次又一次,直到发现我其实不是他的宠物涡轮狐狸,但是又甩不掉了。”
“我……”
“你对我或许一无所知,但我对你是个什么样的机子一清二楚,天火。别他渣拿你那套受害者论调安慰自己了,你或许自作自受地失去了那么几段记忆数据,但那不会改变你的本质。你就是个炉渣,你瞧不起我,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在找理由恨我;你比科学院那些两面三刀的小废料还虚伪。”
吸气,排气,吸气——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想激怒你,因为他嫉妒那些故事,因为他自己的选择……这与你无关,天火,你知道自己是谁。
你知道,不是吗?
“勘探日程排在明天一早,我没时间闲聊,现在要下线充电了。”房间瞬间笼罩在黑暗中。
背后的机体过了一会儿才轻响着躺下。
“红蜘蛛……”轻柔的滑动声,他肯定是把那篇故事藏进了子空间,“你知道那些情侣都在战争中永久下线了吗?”
“胡说八道。”他在黑暗中动了动翅膀。
“我读过这篇故事。这是真的。”
“你在剧透,”他沙沙作响,“而作者在胡说八道。不是所有人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天火坚持,“他们不是真的,我知道你以屠杀为乐,但不要表现得像是你认识他们一样。”
“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的原型。”红蜘蛛躺着没动。
“你不可能认识赛博坦上的每个人。故事中他们都死了。”他们在欢笑中走向那枚发光的巨轮,牵着手,亲吻着彼此。手指轻颤,双目闪亮,微笑着,机翼反照着缤纷的灯光。
他们都死了。铁堡之眼在爆炸中四分五裂,坠落……坠落……在那之前,在那之后。
“但我就是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死了。”
他在黑暗中换气,他在黑暗中……轻轻地挪动手指。他握紧了什么呢?
“……你承诺要送给我的,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我找不到它……”他喃喃自语,“我拆开了科学院的每一片。我到处都找不到它。”
天火花了一小会儿才弄明白红蜘蛛在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而且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毁了,再也没有六光游乐园,再也没有科学院……即使科学院正在夜空下叮当作响,而铁堡之眼总有一天会重新点亮,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红蜘蛛没有回答。
TBC.
注释:
一句废话:战前的天火跟红蜘蛛发生争执的时候,基本上只会说“对不起”……然后红蜘蛛就会原谅他
棘轮:Ratchet,也就是已故的汽车人英雄救护车的名字中文直译,这是战后的汽车人幸存医生们以他们可敬的前首席医疗官的名义重建的医疗单位教育研究机构
铁堡之眼:其实我不知道六光游乐园有没有摩天轮,或者摩天轮到底叫不叫铁堡之眼;但是考虑到地球人很喜欢给特别大的多人可乘坐电动大圆饼起这种名字,为了方便理解,在此处沿用了这个习惯
大拓荒时期:一个杜撰的设定,赛博坦文明击退五面怪并从那场战争中初步恢复后,发起了漫长而大规模的星际拓荒运动,在这个时期大量周边星域得到探索,创新的生态改造技术也为他们建立了许多宜居殖民地;星际勘探和异星地质学等等学科也是在那个时期得到建立和发展的
矿渣心肠:和“铁石心肠”差不多,考虑到赛博坦人技术上讲都是铁石心肠,在这里换了个说法
他们:指不限定性别的第三人称代词,中文里暂时不存在符合条件同时用来形容人类的对应措辞
Chapter 8: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他们分开了,天火有自己的工作要进行,红蜘蛛也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
Notes:
写在最先:
花了好久才写完,其实主要是因为太忙了,写这些东西本身倒是没用很久……
这个故事的第一篇章也差不多快要进入结尾了,在这之后,局面会略微发生变化
有生之年会写完的,会的
如果发现了错别字可以告诉我 :D
Chapter Text
07
红蜘蛛躺着不动。
天花板隐没在黑暗中,就像这张充电床板以上的一切,暗淡的光学镜红色不足以照亮任何平面。
也许我死了。也许这是我的棺材,我正盯着的不是那个汽车人叛徒漂亮的合金房顶,而是一卷劣质铬合金皮,就在我的头盔沿前面一两尺高的地方。也许伪君子们终于厌倦了红蜘蛛仍然活蹦乱跳、决定连夜把他卷起来埋掉,往坑里浇筑六丈深的赛博坦合金熔液,甚至懒得冲他的火种舱开一枪。
要不是环境粒子分析腔传感器汇报的那股见鬼的、若有若无的大型航空飞行单位润滑油味儿,他几乎要沉醉于这个想象中了。红蜘蛛试着对自己的肢体下达指令,命令它们抬起来象征性地攻击一小会儿机身上方的随便什么,只是以防万一。几次尝试后,他在芯里冲自己耸耸肩甲。
组件归属密钥验证错误。铁堡医疗中心那台淡绿色的医疗机,叫什么来着?他说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这种症状对红蜘蛛来说会相当常见,因为他们用其他游击军的部件组装了红蜘蛛残缺的机身,而又不愿意费工夫在那么做之前对其中的纳米机进行全面扫描和格式化,因为……
火种伴侣冷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遥远得就像他站在月亮上(什么位置?宇宙大帝的鼻尖上吗?红蜘蛛冲自己脑模块信息形象化处理芯片投稿的图画笑了),清晰得像红蜘蛛的自言自语。
“不。”巨大的白钳夹住蓝色的手掌,将它拖离铅灰色的嘴唇。
“你从没在乎过,何必装模作样?”他想抬起另一条胳膊,毫不意外地发现它也动弹不得,“天火搞背叛,红蜘蛛嚼自己的手指,这就是他们会做的事,几百万年,经验丰富。天火从没在乎过,一星秒都没有过。还是说,在他们修的幼儿园里带了几年幼生体以后,这堆自私自利的情感中枢障碍炉渣把自己装得什么都信了?”
“这不是真的。”钳制收紧,但军品忍住了。“战争和杀戮不是答案,红蜘蛛,是你为了自私的目的摧毁了青丘,毁灭了我们的城市,屠杀我们的人民,背叛每一个朋友和……”
“你知道个尾气,你甚至不在这儿。”这种程度的疼痛算得了什么呢?他们甚至不敢想象威震天的手段。
“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杀不光每一名罪行的见证者。”
“很显然,那是小红蜘蛛年轻气盛,缺乏经验犯下的错误;”他甚至让自己笑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保证不留活口。”他坐着不动,就像感觉不到掌结构内支撑架在压力下弯曲。就像听不见臂甲的合金外壳翘曲的微响。“也许正义的天火最好扯烂红蜘蛛的双手,以防它们伺机而动、拧掉某颗善良的白色脑袋。”
富有诱惑力的提议,不是吗?就像红蜘蛛的每一个提议,就像红蜘蛛的存在本身。
航天飞机换气系统的轰响为此中断了好一会儿。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医疗中心条件有限,与你同型号的生产线也已经在战争中遭到摧毁,而据我所知,短时间内不会得到重建。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和服刑需要,我和我的团队为你安装了其他同型号单位的闲置肢体组件。考虑到它们原本的所有权归属,这些机体部件不会接受全面格式化,以便于在需要的时刻拆卸、归还。”
热链接的手,当然,红蜘蛛认得出来,他本以为自己不能的,就像其他所有炉渣们以为的那样。热链接的手。即使不接通下级传动指令控制器的供能线路也一样。他还记得那双手灵巧地转动能量枪,狂喜而专注,指尖泛着一丝油光,因为这傻瓜又徒手去摸刚上完油的能量发生器。它们不喜欢红蜘蛛——不再喜欢了。红蜘蛛命令它们握拳。传动关节磨磨蹭蹭地照做。指尖轴的侵损部位有点痛,但也可能是由于纳米机和验证子系统在反抗。
红蜘蛛认得热链接的手。就像他认得他“借来”的两片翅膀。他们还活着,是不是?那个伪善的汽车人医疗机拒绝格式化它们就是因为这个,是不是?又或者他们的尸体被安装上博物馆娱乐用的愚蠢算法,调用他们曾经的个人信息,滑稽地表演着自己的陨落,因为观众们喜欢表演看起来更加“富有个性”?
他们还有博物馆,是不是?汽车人就喜欢这种玩意儿。*
“……有时会发生,多发于系统启动时,但这种失能是暂时的,不会对健康造成长期影响,只需要等待一段时间,验证冲突数据会自行修复。一段时间后,随着你的主体新生纳米机替换进程的推进,各种机能排异症状将会逐步减轻。这些未格式化的替换组件永远不会像原生……原装组件一样具有完全的适配性,但是足以为你出院后的生活和工作提供支持。”
它们不属于你——天火从不会忘记对红蜘蛛强调这一点——别弄坏了。
别弄坏了。
“干嘛不叫你的汽车人主子们把我拆开放进抽屉里?”他记得某次自己试着甩开那双手,“省得红蜘蛛不怀好意、把领袖主人赐给你的表现机会全都搞砸了。因为我早晚会那么干。”……可它们和那颗蓝白相间的脑袋一样固执。
也许搞砸的人是我。
航天飞机嗡嗡作响,说什么红蜘蛛有责任服刑以弥补自己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而且基于人道主义原则,红蜘蛛不能……
在我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也许我的能量枪切碎了他的脑袋,又错把掉下来的雪块当成他的脸。
疼。越来越疼了。天火绝不允许红蜘蛛破坏新赛博坦珍贵的共有财产,除非是他亲自动手,是不是?
……工作。当然,红蜘蛛得工作,踩着尘土和碎屑,氧化物破片钻进他的推进器喷口,越想掏出来滑得越深,尖锐的碎片末端刺破了燃料罐,越来越深……
也许红蜘蛛应该尖叫,冲着那张可恶的大脸,又踢又咬,有人觉得红蜘蛛不该啃手指,他就得贡献自己的。
也许红蜘蛛应该微笑,拥抱他,假装要吻他,然后咬掉他的嘴唇,嚼碎每一片零件,吐在他崭新的胫甲上。
太疼了。警报弹出,一个又一个,关掉它们……或者不关。漏电滋滋作响,戳着他的神经信号缓存节点;能量传输管阀门变形,有什么东西正渗入他的防漏液隔层;传动关节前臂支撑杆承受异常压力……天火知道他在弄疼红蜘蛛吗?
白色的大手谨慎地托起小小的、蓝色的手掌,耐心地等待它不再僵硬瑟缩。然后轻轻地捏住它,摇晃了几下。它们小心翼翼地夹着电动抛光笔,为这双不属于自己的作品最隐秘的关节轮轴完成最轻柔的打磨,因为补漆时它们不小心涂出了边沿,而那些轮轴内布满了神经传感网节点。
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我咬掉了他的半张脸,他会尖叫吗?
他会的。
即使是天火也会的。
天火不知道,赛博坦人的合金肢体因外力脱落时,只会造成一小会儿疼痛——很强烈,毫无疑问,但只有一小会儿。扭曲的游击军臂甲滚到蓝色的脚边,又被另一双脚——铁灰色的、带着黑色胫甲的大脚踩碎。红蜘蛛冲着它们扭动的姿势颤抖了一会儿;或许眼见自己双手被碾成废铁的一幕延长了疼痛感,又或许他只是不想抬头面对那张脸。
报应号上的常见戏码:现在红蜘蛛应当恰如其分地哭喊、膝行到主人身边,如果他的手臂还在的话,他可以抱住其中一条腿;即便出于某种理由导致这一行为无法完成,至少也可以用断臂残肢做做样子。有时候他能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落在他的翅膀上,就像灼热的雪花,就像满怀敬意的抚摸。
有时他能记起归顺霸天虎的飞行新兵们的敬畏,记得飞行者的无数双手托起他的机身,欢呼喝彩轻推他的摇篮。在独自躺在报应号医疗翼观察室的某些夜循环的时候。
这是数据回流。
机翼关节在撕扯的压力下发出难听的噪音,他咳出一小口能量液。
这不是真的。
座舱外罩碎片飞散,在能量灯的笼罩下如光源般微光闪烁;一些碎片滚进了机壳深处的缝隙里,他能感觉到它们切开滑溜溜的能量导管外皮;他能感觉液压泵中的储存仓漏了,什么东西正汩汩地出逃。
这不是真的。这只不过是红蜘蛛的……
嘲笑声冲刷着他的脑模块,他不记得……他再也无法……
……这只不过是液体冷却协议启动了。这只不过是红蜘蛛的液冷循环管。因为再也……
那些诗歌。那些论文。所有的设计蓝图……掀翻的展示架压碎了几个标本罐,不过即使没有它,透明的小管子也不可能撑得住撞击。全息放大投影破裂了,几不可见的微尘滚进裂缝深处,没了放大上百倍的影像,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
是红蜘蛛自己做的。在他烧毁一切的时候。在尸位素餐的官僚和庸庸碌碌的文员滚进熔炼池的时候。他把天火还没还的书也扔了进去。因为再也没有天火了,而红蜘蛛……红蜘蛛早就扫描过所有的文献,这是他的习惯。
可是那些书他再也不记得了。就像那些星星。就像那些再也看不懂的公式。
红蜘蛛命令热链接的手掌握拳。红蜘蛛命令新星风暴的右腿抬起膝盖。
痛,太痛了,它们不听使唤,也许是因为震荡波的能量锯片正在切开他的传动轴。也许是因为威震天的拳头。嘲笑声如影随形。你疯了,红蜘蛛。你疯了。
他肯定是下线充电了,而这只不过是一场数据回流,以及一些……常见的机体功能异常。就像医疗机说的那样。
医疗机。
那个又白又小的汽车人傻瓜*,他修好了我。他一直想要修好我。
那个补好了我的翅膀的*……我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字,就像他从没问过我的。也许他知道我是敌人,也许我本可以……
他的头滚过来时我看着他的脸,我们的视线一样高,因为威震天的回收小队踩烂了我的腿,正从我的座舱破洞里往外掏……掏……
“你不太好。”工程队医环抱双臂,指尖敲击自己的臂甲。“别抵赖,我看过你的病例和检查报告了。”
“我没抵赖。”高个子飞行者板着脸坐在诊疗桌另一侧,机身因过于狭窄的圆凳而不舒服地扭了几下,“我需要神经信号缓释剂。睡不好。我【说过】了。”半路出家的医疗机在稀里哗啦的机翼抖动声中皱起眉头,他还想说什么,一只举起的蓝色手掌挥开话头,“我还要一些原生质药膏。”
“这儿可不是杂货店。”队医喃喃自语。
“手指受伤,”红蜘蛛面不改色,“也许给我付账的那头白大个儿跟你提过,这双手算我租的。它有关节问题,装在我身上时就有,影响工作效率,我是维修人员,我需要好使的手。”军品冲他的听众眨了眨自己暗红的双眼,“我认识这双手以前的主人,用不着把它们拆了我也知道。”
他坐得不够近,队医探头去看,只见到手指刚好缩成一团,就像新铁堡星际生态文化馆中展示的外星有机植物。又或者……就像他的光学镜是全效启动的高温喷枪,一眼就能把那些蓝色的触肢烧成熔渣。
“我需要检查,把你的手拿上来。”前工程机掏出一小块肘垫,“就在这儿。别怕,小子,我看看就还给你,每根手指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铅灰色的脸转向他,过了好几纳秒才裂开一纹转瞬即逝的笑意。
“你说话就像……”视觉信号处理端迅速地瞥向一侧——“……某个我认识的人。”要不是知道那里只有一些数据终端机乱七八糟的数据线,医疗机可能会以为这位患者在阴影下偷偷养了几只齿轮蚁什么的。
“他死了。”淡绿色的指尖动作一滞,又在主人的哼声后重振旗鼓。
“我也许是战后才当上医生的,”医疗机推推飞行者的指关节,又用微电流检查它的神经反应情况,“但我可不是个胆小鬼。别拿胡话吓唬我,小子。”天蓝色的手掌在刺激中打了个哆嗦,随即得到几下安抚的轻拍。
“也许是我杀的。”他冲绿白相间的头盔后盖咧嘴,“也许我对屠杀医疗机有某种爱好。我是个霸天虎战犯,他们警告过所有人,我他渣非常危险,记得吗?”
白绿相间的碾压机僵住时,红蜘蛛本以为自己会比现在更高兴些。
但至少他有止痛剂了,即便不是最强效的那种。拖着脚步往工程队的临时住所挪腾,飞行者喉头耸动,尽力吞下胸膛中间某个虚无缥缈的硬块。脚底的推进器喷嘴有点刺痛,可能是某个崩碎的合金碎片又卡在了什么地方,但现在不是回医务室的时候。装甲下面的某处叮当作响,红蜘蛛放慢脚步,尽量不让扎成捆的针管在子空间里晃荡,姿势驾轻就熟。
无声无息地携带针管——他曾演练过几千次,在脑模块信噪隔离带后模拟着,计算着,红白相间的身姿如何昂首挺胸地踏过窃听者的监控频道,如何在铁灰色的怒视下忍住不打寒噤……可惜直到现在才用上这份技巧。
大小不一的三角形机翼耸起,好几塞分后才垂下。
“他不怕我。”铅灰色的喃喃自语止住蓝色的微颤,飞行者近乎灵巧地夹出一根小针管,“他只不过像别的医疗机那样给我开了药,因为他渣的天火……”……去外星勘探了,和他的新宠物们一起。【出远门】。换气——红蜘蛛能控制得住自己,每一根液压杆,每一个轴承——换气;新铁堡医疗中心的那台小傻瓜说,保持中控系统凉爽就没那么容易发作。
针尖有一点凉。又或许是他过热了。
那台绿白相间的搅拌机只是知道可敬的汽车人英雄暂时无法到场履行自己的监护职责、因而为他的犯人提供一些职权范围之内的照顾,这当然不是出于对威胁的恐惧,不是吗?
否则,和平年代的生活就太方便了……不是吗?
下午的班次还没开始,红蜘蛛放纵自己稍微躺了一小会儿。他又在吞咽了,深色的金属舌头在咀嚼零件后面蠕动,吸吮着……就像有谁正和他接吻、而他刚咬断对方的舌尖。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手指,不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种感觉很好,哪儿也不疼,没有任何人烦他,冲他大吼大叫,用废话捏烂他的火种,或者一拳一拳地把他的脊神经束护甲砸飞。没有人狞笑着扯掉红蜘蛛的翅膀,没有人扯断他的腰、然后把自己丑陋的泵式输出管插进他垂落的残骸里……就算有也无所谓,不是吗?红蜘蛛有药,足够多的药……红蜘蛛已经感觉好多了。等会儿他还要再给自己来一针。就在他不听使唤的蓝色指腹下面,就在烟色的座舱外罩的阴影里,没人坐的愚蠢的小椅子最底部,那些细细的光,要多少有多少。
医疗机给每个针头都加装了保护罩,但红蜘蛛不需要。他知道怎么避免它们刺伤自己。
光学镜下线的纯粹黑暗中,霸天虎冲自己微笑了。
“……所长,教授,我是说……我能不能……?”俯身迎上年轻的金色光学镜,战前地址勘探员立刻就理解了其后掩藏的希冀。
“这里的地质结构很稳定,”他向小脸上逐渐绽放的笑容回以鼓励,“在时刻对导航系统和磁场探测记录保持关注的条件下,我想是的,短波。”
欢呼着裹紧一连串铿锵声,紫罗兰色的探测车呼啸而去。
“噢——谢谢你,教授!”通讯频道后知后觉地报上学生的感谢致辞,每个字母的边缘都在兴奋中微颤。又是几串嗡鸣,另外三台陆行载具叫嚷着自己才是这场赛跑的冠军紧随而去,其中一辆碟形越野悬浮艇的顶盖上,还有个橙白相间的小显微镜倒坐其上,冲航天飞机挥舞胳膊,咧出嘴里能露得出来的每一粒银色小硬块。汽车人飞行者举手回应,但没有加快脚步,诚然,年轻的陆行者们已经成了金红色原野尽头的几个光点,但他们的间距实际上只有一次运输机次级形态下推进器70%功率的冲刺,因而无论遭遇了什么,温和的领队和导师都能第一时间赶到、拯救他们于“不合时宜的小型地裂”或“卡进载具底盘的地表碎渣”。
火种仓一阵轻盈,天火眯起光学镜,深深换气——也许是因为这里干燥纯净的大气,也许是因为通讯组群频道中弥散的昂扬氛围。学生们第一次造访如此遥远的星区进行长期勘探任务,他们甚至还要脱离教学磁片、用自己的双手和雄峰机搭建行星地表的临时营地。天火试着回忆自己的第一次勘探任务,他和……
……和他的导师,不是吗?找矿勘探专业的主任,那架深蓝色的无人机。这很不一样,和现在,和今天……那时候,红白相间的大型机总是谦逊又内向,他记得导师博学、平和的声音潺潺流淌,几乎将他冲洗得无所适从,他记得深蓝色机翼平稳地划开青丘郊区的灯火——一次夜循环间的小测验,没什么大不了的,教授会事无巨细地记录他的各项决策与勘探操作——不要飞得太快,与领队保持恰当的间距,这样更符合安全操作手册上的注意事项,而且也更有礼貌,虽然并不像预想中那么节省燃料。少说话——除非要解释自己的操作或进行实验说明;不要弄出计划外的噪音。
做个好学生。
兴奋的尖叫声由近及远,又在天火即将开始感到担忧前的一刻打着旋抱住他。红白相间的摇翼不禁一颤,仿佛一根天蓝色的手指揶揄地杵了杵襟翼护甲内侧最怕痒的传动关节。
“你没劲透了——我还以为我在和一个马上要退休的老锅炉一块儿勘探!”
新铁堡地质勘探研究所的所长摇摇头,起风了,那声音随之消散。主恒星融化在地平线上,行星即将进入夜循环,气温随之下降;天火敲开通讯频道,开始点名、逐个确认实习生们的位置与营地部署任务执行情况——好消息是学生们已经集合,甚至开始试着展开营地圆顶屋的支架。
干得不错,不是吗?就连天火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做得更好了。
“闭嘴,红蜘蛛。”汽车人嘴唇翕动。
紫罗兰色的夜风卷起沙尘,没有回答他。
赛博坦人不像脆弱的碳基生物,无需篝火或被褥保持机温,但他们易爆的能量储备需要保护,而且隔着穹顶观赏星空总是令人愉悦。航天飞机亲自动手完成了能量存储营地最高处的骨架连接,随着启动指令激活带电的荧光能量罩,他不仅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同年轻的勘探员们一同欢呼起来。
“快闭嘴,你这傻大机,”又尖又哑的啁啾啄着他的手指,“半个星区的活物都要听见你有多傻了。这只不过是个比较高的屋顶而已,我听说以前那些废铁都让你停在外头过夜?”
天火当然没有疯,不像红蜘蛛,他能在别人面前控制住自己的发声器。因此,当九百万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民品勘探员开口时,汽车人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沉默。
“这不是他们的本意,小红。我的体型比较大,常规的临时能量储备仓无法容纳我。此外,我的宇航护甲和能量隔层也能够保护……”
“你是个傻瓜!”但红蜘蛛从来就不想听,“他们拿你当成一辆没脑子的交通工……”
“我的主形态本身就是运输单位,我不觉得……”
“闭嘴!”腰部护甲发出一阵清脆的铿锵声,军品飞行者假装不以为意地揉揉自己蓝色的指节,“你他渣早就该把脑袋从高淳喷雾里拔出来*、停止把世界上的所有人看成心地善良的幼生体小铁疙瘩了!他们【可以】升级能量储备仓的容积,只要一点儿材料,调整几个参数,但是不!他们要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穹顶里面,把你这实心老傻瓜关在外头,落满灰尘,就像……”
“小红,我不是实心的,”红白相间的年轻机试图讲道理,同时从搭档怒气冲冲的推搡中保持平衡,“我们运输单位必须拥有足够的空间以便于……”
“好哇,‘我们’运输单位!”突然消失的推力让他一个踉跄,用尽了所有的平衡力才阻止自己坐在三角机黑色的脑袋上;不过后者似乎对此浑然不知,只是叉着腰,仰着头,鲜红的光学镜熊熊燃烧。“现在天火和别的什么机子‘我们’起来了,也许他想换一个搭档,一个和自己一样大、一样蠢的,好两个人在外头就伴儿淋雨吹风,省得多管闲事的红蜘蛛干扰他的友情!”
年轻的宇航运输机忧心忡忡,在实验室和采样任务中灵巧得惊人的白色巨手这会儿却笨拙地来回挪动,打不定主意停在什么地方显得更具安抚作用……这不是他的专长,但他还想再试一次,试着取悦他的飞行者搭档,至少让对方的怒火稍微降低一点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但是有什么必要呢?红蜘蛛总是发火,无论合不合时宜,无论天火喜不喜欢;无论天火对他做了什么,无论此刻的红蜘蛛笑得有多开怀,谁也拿不准下一刻他是否会尖叫着踹翻面前的一切(或者照着天火的胸膛开上一枪?)。
别管他,天火。别理会他。红蜘蛛总是得寸进尺,只有当他知道没人在乎,才会镇静下来。
“我很抱歉,小红。”冲着红蜘蛛露出笑脸有什么价值呢?他早晚会给你的下巴一拳,或者更糟。“我只是在想,或许其他的同事们无法像你一样帮助我。我想这种对储备仓进行的升级是只有你能做到的,我很感激你愿意帮助我,谢谢你。”
几纳秒后,军品飞快地移开视线。
“三条腿的涡轮狐狸都能做得到,你太夸张了。”铅灰色的嘴唇小声嘟哝,“……我敢说你只要看一眼就自己学会了,别用那种蠢话哄我,不管用。”几根天蓝色的手指缠上白色手掌,“到底进不进来?我他渣可没有一整晚。”
“当然,”天火能认出自己脸上的傻笑——傻笑,就像红蜘蛛说的那样,不是吗?“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在穹顶下过夜。”
“闭嘴!”又是一声敲打,“这都是因为每次你滚了一身的外星泥巴,倒霉的还是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多难刷干净?以后红蜘蛛禁止天火在外面落灰,听见没有!?”
“……教授?”
汽车人飞行者眨眨光学镜,转向胫甲旁扬起的小脸。
“抱歉,短波,我想我一定是走神了。”他微微一笑,“你希望知道什么?”
“呃,没什么,其实只是……”紫罗兰色的小探测车受宠若惊地睁大光学镜,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该移开视线。
“这个大型穹顶真是太棒了!”幸亏另一名同伴解了围,“其实我们都想知道,您是怎么想出这个的?”
“它比我在地质勘探纪录片上看到过的标准规格存储仓宽敞了那么多,”橙白相间的显微镜兴奋地倾斜机身,“可是我看过了,只是多消耗了很少的能量块,而且还原装置还能回收其中的大部分能量。”
红白相间的大型机深深换了一口气,湛蓝的光学镜转向环境粒子防护层映照下略带荧光的星空。
“这个设计并不完全由我完成。战前我的……一个朋友完成了最初版本的改造工作,在此之前,规格与我相当的勘探员无法在异星勘探扎营期间进入穹顶充电。他的蓝图没有在战争中保存下来。”红蜘蛛总是带走自己的秘密配方,无论是什么……在他看来,只要有他红蜘蛛,天火就永远不需要掌握那些“不适合老天火”的知识。“战争结束后,我根据回忆中的支架结构和外接质能转化器的参数调整测试重建了这套设计。”
肃穆笼罩了略显拥挤的空间。
“我很抱歉,教授。”一只小手轻触航天飞机的腿甲,“我不是有意让您想起伤心事……”
“您一定很想念他……”一名淡青色的扫描仪小声说,“我在历史博物馆的文献里看到了,战争带走了很多朋友。”
“他也是与您相近的运输单位吗?”探测车轻轻挪动机体,下颌关节枕在装饰着银色的紫罗兰色臂甲上,“为了帮助自己和作为朋友的您,以及其他从事长途勘探工作的运输单位同伴获得一个更好的休息环境?”
身材高大的飞行者愣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恐怕他的初衷没有这么无私,他……”
他紧贴着他的火种伴侣,无论对方是否伤害过他,疏朗的群星倒映在深红的光学镜深处,仿佛宇宙的某种残酷镜像;蓝光在他的面庞上起舞,他坐在那儿,机身在真空中无声地嗡鸣,不由自主地倚向巨大的白色身影。
他光滑的蓝色手指在夜空下几乎是黑色的,鲜红的胸甲也是,就连往日泛着虹光的双翼也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天火还能看清那对微笑的双唇,铅灰色,有点薄,调皮地翘起嘴角,铅糖般令人沉醉。
回忆如同掠过头顶的候鸟叫声,唤起时光彼端的芬芳,转瞬即逝,却在此刻如此清晰。
“……他一向喜欢改变自己能触及的一切,让所有我们能用到的勘探设备都像他预想的那样工作。他喜欢掌控周围的环境,我想他这么做能只是为了感到快乐。”
他们在名为“月球”的遥远卫星背面,他不喜欢这个任务,可他还是来了,他还在对着那颗高悬的蓝色行星微笑,在它的风暴吞没他们的一切之前。整个宇宙的未来倒映在他的双眼中,一万光年前的星光滑下他的鼻梁,如此美丽。
天火吻他了吗?
“……我想他在战火中幸存下来了,只是带走了他的秘密。此外,”飞行者转向听众们,蓝色的光学镜中泛着笑意,“不,短波,他并不是一名大型运输机;他的机型比我小得多。”
一阵悉悉索索的噪音,年轻的实习勘探员们似乎在好消息中稍微放松下来。
“很高兴知道您的朋友还在,教授。如果有一天他与您重逢……呃,您觉得我们也能从他那里学习吗?”
“他好像一个机械工程专家,这真是太……”青绿色的钻探机皱起眉头,挤出一个斟词酌句的停顿,“……太酷了!”最终,地球传来的外来语还是占据了选项的最顶端,“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没准我的才能并不在勘探本身,没有说勘探不好的意思——只是想想:万一我能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呢?比方说为大伙儿的工作提供技术支持,我看过每一期《轴承周刊》,那些前卫的机械设计……”
“噢得了吧,你明明只看最后的笑话部分!”
这确实是个宽敞的能量存储仓,比红蜘蛛的更好,它甚至能容纳好几个吵吵闹闹的年轻陆行者追逐嬉闹,旁边还堆着一架宇航运输机和好些压缩能量块。
天火完全想象得出如果那架傲慢自大的战斗机在此处会露出如何不屑一顾的深情,又会用他嘶哑的发声器如何酸溜溜地嘀咕。
“这有什么困难的?大傻机又在因为一点儿门外汉的花拳绣腿沾沾自喜,红蜘蛛当然能比这个强多了——只不过是因为他和烂好人大傻瓜不一样、讨厌自己的穹顶里面挤满吵吵嚷嚷的白痴罢了! ”
但他不在这儿,不是吗?勘探小队飞得太远了,远得就连天火的火种都听不到军品火种滋滋作响的阵痛,他是绝不可能追上来的,无论是他东拼西凑的地球机身,还是他愤世嫉俗的尖叫。
忽略机身一侧温暖的、沉甸甸的幻觉,天火为自己腕甲下方的传输接口安装液压泵式能量导管。旅途还很长,他需要能量,需要休息,而这两件事他都能自己办得到,就在他和他的朋友们建造的防护罩中——最好、最坚不可摧的那种;如此快乐,如此安全。
一只小手摸了摸他的胫甲——这次不是幻觉。
“天火教授,我希望你能尽快与你的朋友重逢,无论他现在正在宇宙的何方……我想他一定会回到赛博坦的,你们是好朋友,他一定也很想见到你。”
“谢谢你,短波,”这是漫长的一天,一股股泵入机身的暖流很舒服,飞行者试着将注意力最后一次集中起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是……”太静了,他的火种,还有……这颗行星温和的气候,“……我只是希望他能比以前更乐于分享,我希望他能理解……”
天火阖上光学镜。
TBC.
时2025/07/10-23:06
注释:
汽车人喜欢博物馆:实际上这并没有任何可靠的依据,就像红蜘蛛抱有的很多其他偏见一样
又白又小的汽车人:指汽车人首席医疗官救护车;在本系列的前作《A Ghost From the Past》中红蜘蛛因为机体受损出现记忆障碍,被方舟号收留期间,救护车负责了对红蜘蛛最主要的医疗维护工作,随后两人逐渐发展出了某种友情;救护车真诚地想要治愈当时正在折磨红蜘蛛的病痛
补好了翅膀的医疗机:这位不知名的汽车人是本系列前作《What You Choose to Be》中的一名原创角色,作为一名战地医生,他收治了身受重伤、隐瞒身份前来求助的红蜘蛛;可惜这段短暂的关系并没有收获一个美好的结局
把脑袋从高淳喷雾里拔出来:在地球上我们一般说“把脑袋从云彩里拔出来”;不过赛博坦几乎没有云,即便有,酸雨云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寄宿着美好意象的东西
Chapter 9: Homeland of the Rising Sun
Summary:
天火回来了。
Chapter Text
08
尽管早在下降到赛博坦轨道时,全球网络就已经通过卫星同步服务向他推送了准确的日期、时间和实时气候监控以供系统校准,进入城郊时,天火仍然呼叫了手动时间信息投放,直到降落在被阿尔法星烤得发烫的停机坪上时,航天飞机的视觉信号投屏边缘还闪烁着自检时钟系统进程的黄色指示灯。也许是他看错了——他在高速飞行,这很有可能,至少比时间推送数据异常更可信——那片林立的建筑不大可能是园区的新修部分,不是吗?天火记得很清楚,他在阿尔法星蓄势待发的晨曦中冲向大气层边缘时,研究所新区的大多数建筑都还没有封顶,悬浮升降台和吸附式重力转换磁场紧贴浇筑到一半的合金挡墙。天火不会假装自己了解工程学,但运输机在战后初期确实亲身参与了不少铁堡的设施重建工程,而他的记忆数据不认为重建项目的进展会比过往的项目迅速如此之多。
他肯定是太累了,注意力太不集中,把旁边的几个快要验收的安置设施认成了研究所新区。
飞行者在芯里对自己摇摇头——早晚会轮到他们,没必要这么迫不及待。
重返母星的重力环境不可避免地带来一阵适应失调的疲惫感,巨型航天飞机耐心地停在原地,等待历经长途旅行的学员们从长凳上站起、活动机身最主要的传动关节组,通过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的运动逻辑主控系统重新适配。
对于一名机械生命体来说,这个过程要不了多长时间,而副作用更是只有轻微的支撑组件沉重和液压杆酸痛,至于脱离低重力环境时可能造成的关节啮合错位导致的异常响动,往往只要抖动一番就能重新激活组件吸附逻辑。轻柔的交谈声和金属相触的铿锵轻响回荡在舱室中,实习生们正从短暂的机体疲惫中恢复,甚至开始一边整理即将卸货的标本与设备,一边计划着完成常规医疗检修后的休假计划。天火在芯里微微一笑,有意无视了其间某个虚无缥缈的有翼身影。
“……怎么说,老天?”
“抱歉,小红?我一定是走神了。”
红蜘蛛不在这儿,他沙哑的嗓音没有搔抓天火的音频接收器,他残忍的双手也没有撩拨天火的驾驶室主控键盘。红蜘蛛在……
“我问你待会儿有什么计划,我们的休假,别告诉我你他渣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不喜欢天火的驾驶座,对他来说太小了——每次都这么说。但现在他却重重地坐了下来,四仰八叉,冲天火的摄像机器人微笑,红色的光学镜灼灼发光。
“我想我们得去接受医疗翼的例行检修。”
“别管它!”蓝色的手掌不耐烦地挥舞着,“又不可能永远呆在那儿,我是说在那之后。最近上映了几部新片,炉渣们很喜欢,倒不是我有多感兴趣,不过……”
“我想我会洗个能量浴,然后充电。”运输机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想你也需要休息。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清洁背后的护甲。”
战斗机环抱双臂,气恼地瞪他。这次的天火还算机灵,赶在对方再次开口前反应过来。
“我想在那之后我们可以去看全息电影,”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染上笑意,“或者去油吧。以你喜欢的约会方式。”
红蜘蛛飞快地移开视线。
“这才不是约会,你这个自作多情的大……”铅灰色的嘴唇快速蠕动了几下。
“我没有听清,抱歉,你能不能……”
“大傻瓜!我说你是大傻瓜!”他怒气冲冲地从座椅上弹起来,“待会儿你必须为我的机翼抛光,因为你是个大傻瓜!”
“再见,教授!”短波喜悦的声音唤回天火的神智,“只是想说,谢谢你给我们这次学习机会。”
“这真是太棒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能够采集到那样的标本。”抱着标本罐的另一名年轻机附和,“也许我终究还是适合成为一名勘探专家的。”
“可不是嘛!”一阵揶揄的笑声混合手掌落在肩甲上的叮当声,“简直不敢想象研究院失去了你、对咱们教授来说是多大的损失!”
浸泡在温暖的气氛中,汽车人飞行者找回自己声音的速度比上次快了不少。
他该对新生代科研工作者们从这次远行中找到的崭新热情表示恰到好处的喜悦?或许再加上一点鼓励的陈词滥调——要不是红蜘蛛瞧不起所有人,这种类型的演讲,霸天虎飞行者倒是驾轻就熟。前提条件是他愿意拿出给天火准备投资合作发布会致辞的精力来干的话。
变形齿轮嗡鸣充能,确认没一名乘客都已经携带着研究院的重要资产撤离到安全位置,天火在质能转换组件制造的临时悬浮场中铿锵作响、恢复个头小得多、却仍然尺寸可观的次级形态。笼罩机身的麻痹感挥之不去——他确实太累了,这次勘探航程的全程,天火没有接受过任何形式的临时检修,也许他的某些组件确实出了问题,又或者只是老天火上了年纪、机体大不如前。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飞行者直起机身,一边暗自感激接下来的医疗维护流程,一边俯身帮助学员们将搬不动的设备移到悬浮推车上、准备运送到临时存储仓。在那里,他们可以安全地寄放所有物资,直到完成检修之后再来手动消杀、正式登记入库。当然,从前的青丘地质科学院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在停机坪边处理这部分工作,但新铁堡地址科研所还在起步阶段,就像战后的整颗行星一样;人们有更重要的任务去……
一阵不安的涟漪泛起,天火皱起眉头,加快脚步靠近停机坪一侧挤成一团的实习勘探员们。他们通常都会使用那边直通临时棚屋的小路,位置就在……
天火比挡在面前的每一名赛博坦人都更高大,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矛盾最前排、站在一组黄黑相间的围栏后面那架红白相间的机身,而后者也恰逢其会地冲着分外沉重的脚步声源转过身,随机驾轻就熟地眯起那对鲜红的光学镜。
“此路不通,”红蜘蛛抢在汽车人领队前面开口,蓝色的手指笃笃地敲打肘传动关节,“跟班们看不懂围栏是什么意思,但是作为他们的头头儿,至少你应该比他们强些,【天火教授】。”
听到备受尊敬的领队和导师的名号,窃窃私语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显然,尽管上次隔着不少能量结晶,仍有不少人认出了他们的拦路虎。汽车人英雄没腾出精力礼让,几步就跨到了围栏跟前。
“红蜘蛛。”军品抿紧双唇,但没有退缩,“我相信现在是你的服刑时间,而你的服刑内容并不包括妨碍科学院的正常工作流程。”
霸天虎战犯回以一个轻蔑的微笑。
“不幸的是,这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教授】。很显然,我的团队比你更能认清一个有才华的人所拥有的价值,他们寄希望于我,向你们这样的人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临时仓储即日起停用。”他转动光学镜扫视一众民品小脑袋瓜,注意到大多数都选择移开视线,一抹刻薄的弧度浮上铅色的嘴角。“永久自动消杀设施已经建设完成了,带着你们的推车沿指示灯带移动,如果你们识字的话——按照说明上写的那样,把他渣的标本和设备分开停放到单元,然后滚出去,干你们该干的事,等医疗单位拧完某些弱智脑壳里的螺丝钉,从消杀单元另一侧取走你们的推车。”军品瞪了航天飞机一眼,“标准流程,你没给你的小炉渣们讲过?这是【常识】,要是你还记得的话。”
一阵敢怒不敢言的微风拂过,霸天虎哼了一声,似乎对聚焦在铅灰色脖颈上监控颈环的视线满不在意。天火重重地换了一口气。
“我们没有收到关于设备全频段谱照消杀单元已经辅助使用的通知,”他试着保持总体上友好的态度,“感谢工程团队的提示,我们会按照引导前往设施。此外,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学生们,他们仍然处于学习阶段,假以时日,将会获得机会掌握本应对于他们来说无需另行通知的流程‘常识’。”
私人通讯频道闪起红光,一条信息。天火决定视而不见,转身开始低声组织学员们为推车上的货物重新分组装运,以便于稍后批量送入对应的单间。
确认不会收获任何理会后,霸天虎恨恨地跺了跺脚:“【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看来没人需要新医疗检查区导航了,我最好回他渣我的尘土堆里,因为体面的科学家上等人很显然看不起我们这种‘蓝领’。祝你们今天过得愉快,以及你最好别忘记下班后还有什么要做。”
航天飞机目送地球战斗机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群后面。
“他的性格和他的名声一样糟糕,”黄白相间的显微镜叹气,“看来历史片的导演虽然在选角机身上面和现实不大一样,个性上还挺‘遵循显示规律’的。”
“我无法想象他们霸天虎要如何与彼此合作,”显微镜身畔稍微靠前一点的地方,钻探机摇摇头,“每个霸天虎都这么让人受不了吗?如果我在这样一堆怪物中间上线,每天非得忍不住尖叫一整个循环才能下得了充电床。”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失败了——他们过于邪恶、刻薄,甚至无法形成团队……是这样吗,天火教授?”
汽车人飞行者的视线还黏在空荡荡的道路尽头。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命令自己收回视线,“我想你的推测不无道理。现在,我们该走了。”
-“和弱智幼生体玩得怎么样,‘教授’?喜欢你的育儿专业新学位吗?”-
通讯频道里,红蜘蛛却不肯放过他。天火应声下线情绪中枢与面部组件运动子系统间的关联逻辑,以防无辜的医务人员遭到不恰当表情的牵连。
-“我的学员们具有符合正常标准的脑模块算力,他们是成年的标准金刚,不是幼生体。”-
红蜘蛛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幼生体,就像天火对此一清二楚一样。他强忍着不对虚空中的红蜘蛛幻象摇头。
-“我是他们的地质勘探任务导师,不是照看者。我也没有育儿学位。我以为现在是你的工作时间,红蜘蛛。”-
霸天虎在通讯频道里哼了一声。
-“我【正在】工作。不像你这种单线程机子,我这样的天才任何时候都有能力顺手发几条信息。”-
通讯频道安静了一小会儿,就像红蜘蛛想听听他那个比较光明的另一半有什么高见。天火趁机走下检查台,和负责检修他的医疗机们聊了几句。
-“怎么了,天才红蜘蛛?”-
得知自己只是存在几处微小的宇宙尘泄漏、而且已经得到妥善的处理,航天飞机的心情略有恢复,甚至有余力挑衅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顺手发几条信息的时候造成了生产事故、不得不单线程处理一下吗?”-
-“闭嘴。”-
霸天虎飞快地回了信。
-“你们去了哪儿?”-
-“我相信这与你无关,”- 天火走出医疗翼,发现实习勘探员们竟等在门外,其中一两个还朝他挥了挥胳膊;他回以一个微笑。 -“你属于工程队设备维修组,而不是研究所的勘探团队。”-
-“而我今天的工作内容是处理【勘探团队】带来的设备和样本的消毒流程。”- 霸天虎前勘探员竟然没有为了汽车人科学家的“贬低”而大发雷霆, -“作为领队和项目负责人,你没有义务配合我的工作吗,天火【教授】?”-
-“我……”- 红蜘蛛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工作,对吗?这不是私事。 -“很多。我们完成了三个多行星恒星系中七个固态行星和十二个卫星的地面采样工作。你需要什么?”-
-“到领取通道来。”-
通讯频道的“嘀”声后,红蜘蛛收线了。大型机对自己录入到一半的信息叹了口气,转向附近正仰望着他的一张张小脸。
“我们去领取通道,”他解释,“异星勘探标准规程中,完成全频段辐照消毒的设备和采集的标本物件会由专门负责相关工作的人员运输至专门的领用区域。感谢工程团队的贡献,研究所的园区已经完成了相关设施的建设,从今天起,标准流程将会启用,我会带领你们进行演示和学习。工程队委派了一名战前有异星勘探经验的团队成员从旁协助,在此之后,完成培训的研究所团队将会接手这个任务。”
天火的步幅太大,小个子勘探学员们勉强跟进导师。下方传来的只言片语掠过音频接收器,航天飞机几乎只能堪堪辨认诸如“勘探经验”,“为什么放弃”,“名字”……等字眼,然而当他终于记起自己最好放慢脚步、好让实习生们能赶在最后一个拐角前追上来时,一句完整的叹息清晰地传入脑模块。
“求你了,普莱姆斯神,千万别是刚才那个红蜘蛛……瞧他摆出一副自己拥有这个研究所的架势,连所长都不放在眼里。话说回来,要是有勘探经验的人居然【真】是那个霸天虎,那我敢肯定他当初是因为没人受得了和他共处一室才被以前的项目踢出去的。”
很难说哪一方更失望——一个奇怪的念头浮出天火的思维中枢信息洪流表面——是脚边畏畏缩缩的实习生们,还是抿着嘴杵在路中间的霸天虎战犯。这个场面几乎让他有点想笑,但他还是想办法忍住了。
“红蜘蛛。”汽车人严肃地冲那颗黑色的头盔点点头。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我他渣又不是你。”矮个飞行者冲研究所所长拥挤不堪的胫甲扬起一道眉毛,“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宠物们准备组织罢工?还是他们觉得把你这个傻大个儿推到第一个,就能趁我料理你的时候逃命?”战斗机耸耸机翼,成功激起一小片稀里哗啦的颤栗。仿佛从中获得了某种巨大的乐趣,红蜘蛛的光学镜缓缓眯起,一个邪恶的狞笑则以相近的速度绽放开来,铺满霸天虎的下半张脸。
这不是个好兆头,天火得制止他,实习生们不会理解军品残忍的玩笑的,而且——首先,他们不是天火的宠物。但红蜘蛛总是先人一步。
“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小垃圾们。像这样四体不勤的书呆子我杀过不知多少,你们亲爱的天火教授知道我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快,而且只用手指就能撬开民品可怜巴巴的薄皮头盔。”他甚至特意抬起胳膊,屈起两根蓝色的手指做了个抠挖的手势,合金舌头咔哒作响,模仿和金头盔锁扣被扯断的声音。“我会从填充你们头盔空隙的泡沫胶*里面挖出你们的小脑袋芯——恐怕得花点时间,但我会找到的。我会一个个踩碎它们。”
“我们不怕你!”紫色的小个子鼓足勇气跳到最前面,甚至斗胆冲霸天虎伸出一根手指。“你们……你们已经失败了!是汽车人赢了!而且我们,我们才不是——”
“多英勇啊,”红蜘蛛冷笑,“你的小伙伴们怎么不跟上呢,小子?”
“红蜘蛛,停……”
“我……这与他们的决定无关!我想说的是,是……”
“我们才没有背叛天火教授!”另一个声音从航天飞机右腿后面的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有半颗淡绿色的脑袋和小钻头,“我们是一个……一个集体!”
“没错!”又一只小手拍了拍汽车人飞行者深红色的弹药滑槽,“而且天火教授有得是热追踪导弹,别以为我们不敢用它!”
“你尽可以让他试试看。”霸天虎的嘴咧得更开了,“友情提示:你们的‘天火教授’其实有足足一百地球年的时间可以干掉我,但他【没有】。”
“而你现在正在建议我重新考虑曾经的决定吗,红蜘蛛?”或许是汽车人脸上的表情,又或许是语调,小个子金刚们一个个陷入沉默。大多数学员都退回到了他们的导师附近,只是机身比方才略微挺直了些;霸天虎战斗机也闭上了嘴,但他暗红的光学镜里仍燃烧着熊熊怒火,这次是对天火的——红白相间的大型机相当确定,如果能的话,红蜘蛛非常乐意自己红色炉膛里的燃料是他的火种舱,砸碎以后那种。
“是又怎样,‘和平主义者’?”他咬牙切齿,机翼扬起——这只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紧张的情绪,扬起机翼能让小型战斗机的个头显得更大些;放在以前,航天飞机可能会抚摸他的背甲、向他的机翼根部传动关节释放微电流,这能帮他放松下来,还能预防过度紧绷导致的背痛。“你要在你的收藏品们面前轰烂我的脑袋吗?当众屠杀一名正在保外服刑的犯人?你觉得他们会包庇你……是吗?”
“他们是我的学生,也是星际勘探事业重要的新生力量。他们不是宠物,不是收藏品,我们是平等的赛博坦公民。我不指望一个霸天虎能理解……”白色巨臂提起时,军品或许真的颤抖了一下,但那只大手最终只是找上了自己的额头,而非捏成拳头,“……但这就是事实。不,我不会虐待你,无论你是不是囚犯都一样;但我希望你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我们是来领取存放在消杀单元中的物资和设备的,这些物件由你负责执行消毒和整理;除此之外,无人有意于与你产生交集。现在:我们的推车在哪里?”
红蜘蛛像往常一样怒视着他。
“很好!”他重重地给了身边的合金壁板几圈,几纳秒不情不愿的齿轮转动声后,一根合金拉杆弹了出来。飞行者狠狠地压下它、险些触发天火的出声警告——不要试图损坏研究所的重要财产。左侧的走廊墙壁无声地向上滑入凹槽,一排悬浮拖车飘进飞行者翅膀后面的通道,整齐地停了下来。“推车!”他不耐烦地掀起一边翅膀,让出半截通道,“让你的小螺栓们带着他们挖的废料滚蛋!你留下来。我有话要说。”
好……吧,无论身分为何,红蜘蛛只要两只脚站在和“地质学”沾边的地界,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不讲理。天火应该阻止他的,至少应该在他攥着装全自动能量加压软流层采样钻孔机的推车把手,瞪着短波让他滚的时候建议他礼貌些。他不该只是冲那双求助的金色光学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让年轻的学员被迫两手空空地追赶自己的同事们。
视线从走廊尽头的紫色背影收回时,红蜘蛛已经拆开了钻头收纳舱外壳,连同机器侧面的一整块盖板堆放在身边一小块空地上,天蓝色的手指夹着一小块加装了扫描探头的数据板;天火注意到某种导线将数据板和设备自带的指令输入终端连在一起,他没看到数据接口,红蜘蛛肯定使用了某种检修专用的规程。飞行者眉头微蹙,嘴角严肃地紧绷着,他半跪在钻孔机旁,黑色的头盔映着内部能量传输线的荧荧紫光,而自己光学镜的红晕也投射在了几根光秃秃的管子上。
天火尽量安静地坐在那对白翅膀后面尽可能远的地方,可惜走廊还不够宽,红色的运输机背包终究还是撞上了墙壁。小个子飞行者的翅膀抖了一抖,倒是没有出声抱怨。
等待他转过身来的空当,汽车人地质学家尽力越过地球战斗机肩头的进气塔、去看他几乎贴在脸上的那块数据板上写了些什么。
“干什么,你想把我压成铁饼吗?”不知何时调过身来的飞行者不耐烦地推开几乎撞上自己鼻尖的厚胸甲,“走廊里装了监控,虽然管理员不像声波那个变态,但也算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不是来谋杀你的,”大型机为自己辩护,“你拆卸了我们的设备,我只想知道你在做什么,它出了什么问题。”
“抱歉。”看到小个子维修员脸上的表情,他勉强补充道。
红蜘蛛翻翻光学镜,但最终只是耸了耸机翼。手上一沉,天火条件反射地握紧。
“小心点,别捏烂了,这种扫描板我只做了一个,工程队里还有别的地方用得到它。”霸天虎敲敲自己的臂甲,“还有别乱扽,导线拽断了你得自掏腰包赔给我们。”
航天飞机局促地捧起手里的小板子,开始扫描上面的图表与日志。他应该现在就读,毕竟红蜘蛛就在这儿,可长途旅行的副作用正从背后攫住他,天火……不知道,也许这没什么要紧的,毕竟他们都已经安全返航了,而钻探机全程没出过故障,红蜘蛛又特别喜欢夸大其词……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花了你这么长时间?”一只蓝色的手出现在视野边缘,没等白色大手反应过来,数据板消失了。“说真的,你越来越走下坡路了,以前的天火只要看一眼就能瞧出来有什么毛病。”
“我【就是】以前的天火。”汽车人辩解,“我在扫描这些日志,而不是阅读它们,今天我没有时间和你讨……”
“越来越走下坡路了。”红蜘蛛重复,“已经到了飞一圈回来脑模块就开始电压不足、非要躺下来充电三天三夜的程度。”
“我……”有什么必要呢?和红蜘蛛吵架天火从没赢过,但转念一想,胜负对他本就不重要。“告诉我,红蜘蛛,钻探机出了什么问题?”
“【你】出了什么问题?”蓝色指尖叮叮地戳着他,天火挺直机身,把印着汽车人徽记的那一小块胸甲升到霸天虎够不着的地方。飞行者气恼地咧嘴一笑,但没追上去。“十九个地理条件不同的采样星球,谁他渣负责在每颗星球的采样结束后清洁钻头、检查液岩样本泵?谁负责根据大气层预扫描数据校准设备?”
“是……”
红蜘蛛。
一直都是红蜘蛛。那个缩在宇航运输机装甲下面的军品小个子坐在摊开的工具带旁边,夹着联网数据板,一边对巨大搭档的数据报告喃喃自语,一边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进一台又一台勘探设备的机壳下面,天火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天火并不想知道,只是想看着他,看看那些灵巧的手指如何在一束束管线间穿梭,激光磨轮在他的手中比最小号的补漆喷头还要稳定……
三角翼不胜其烦地扑腾、赶开一架又一架悬浮摄像机器人。
工作手册上面都有,如果天火的手指头够细、他也可以自己来。红蜘蛛每次都这么说。但他禁止天火剥夺他的“乐趣”,因为深空旅行实在乏味,而且反正【总有人要做】。
那些灵巧的手指还会伸进天火的机壳——有时;而且他总会在长途勘探时带上一两台扫地机器人。
“我没有指派专人。”航天飞机垂下机翼,“但是我已经把这些维护规程整理到了工作手册里,发给了每个实习生。我相信他们轮流完成了这项工作。”
“轮流我的尾气。”红蜘蛛瞪着他,“我他渣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必须精确到每个字母地指示你的实习生,因为他们都是一群蠢货,如果你不这么做,就没有人会想得起来他们有必要干任何事。”
“你没必要这样。”他太累了,他不想再……红蜘蛛或许说得对,但天火太累了,天火只想……“他们只是缺乏经验,每个人都犯过错误,我会在之后的工作中提醒他们。这台设备或许需要维护,但……”
“我就没有。”红蜘蛛傲慢地说。
“你没有吗?”天火语调平静。
“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霸天虎咬牙切齿,“就是他渣的认识了你。”
他的翅膀在发抖,传动关节旋得紧紧的,如果那么做太久,他会背痛。天火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否会为霸天虎的机身留下某种长期损伤,未经过适配的组装部件又是否会让他感觉更糟。
“……你是个蠢货,”霸天虎维修工嗓音嘶哑,“别以为这样能哄好我,叛徒。我早就不需要你了。”
运输机沉默不语,只用经验丰富的触碰和电流作为回答。三角机翼咔哒轻响,垂向红白相间的机身,几乎搂住自己。几百万年前,天火曾很乐意加深这个拥抱。
“干嘛假装你在乎?”红蜘蛛没有回头,“你从没在乎过,威震天的拳头还在的时候,你也没想过。你就那么背叛了我,他渣的把我撞翻,飞走了,从没想过我会面对什么。干嘛假装你在乎?”螺丝拧紧的轻响,梳理导线的沙沙声;扫描仪嘀嘀响,黑色的头盔转动了一个微弱的角度,端详新上传的数据。
“你不再让我碰你。”天火的声音笼罩在头顶,比刚才听起来更近些。
“别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地球战斗机没好气地抓起一枚小号螺丝起子,“你撞过我,打过我,射穿过我的胸甲,最后一次你他渣脑模块下线地抱起我就跑,结果是把我塞给了一群霸天虎疯子。”
“那不是我的……那不是最后一次。我没有伤害你。”……是吗?红蜘蛛或许叫了几嗓子,不过他一向大惊小怪。
“是啊,没伤害我。天火只是在那之后的几个循环里突然就下线了*。让人忍不住猜测:那颗大白脑袋里除了锈渣和螺丝钉,有没有给自己的火种伴侣留出几兆的空间。”
两根烧焦的导线和磨损过度的零件被无声地放在地板上。滑动的微弱嗖嗖声:红蜘蛛把常用的备用物品放在了座舱里,肯定是。他以前总是这样。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航天飞机艰涩地说,“我必须那么做,我是唯一能做到的人。我……我想到了你,”全都是你,“可我们没有时间了。”
“想到了我,”红蜘蛛哼了一声,“那我很【感激】。”他握紧的蓝色拳头搁在膝头,就像他需要休息一会儿那样。天火只需保持安静,等他再次开始。因为红蜘蛛不喜欢别人打扰自己的工作。
“你会修好它吗?”
“它比你的脑袋修起来容易多了。”红蜘蛛叹气,“我需要一些专用的替换组件,还要写些提醒程序来保证有人注意到他们得在下地前校准设备。你是这栋建筑的头儿,肯定能给我弄到软件编写权限和专有零件申领授权吧?”
“你不是研究所的正式员工……”汽车人飞行者在红色的视线中退让了,“……我会想想办法。”
“好。”红蜘蛛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钻探机上,“等你弄完了,叫他们把我要的东西送到这儿来。就在这儿。我会给你一份清单。等我往里面塞满炸弹就会自己归还它。下次要是再有哪个下流水线的没脑袋废渣乱搞一通,设备就会爆炸、把你们全都送进火种地狱。”
天火觉得自己仍然有必要提醒红蜘蛛不要为勘探设备加装太具有危险性的模组。军品战斗机再次扭过头瞪他,蓝色的指头漫不经心地搓摸颈环,倒是意外地没有动手打他。
“你该走了,天火【教授】,”他在一片铿锵声中换了个坐姿,“回去哄哄孩子,泡一个热能量浴,充电别他渣太久了,昼循环班次结束后再去接我。”
航天飞机点点头,重新站直机身时的油压不足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他眯起光学镜——降低视觉组件的信息处理效率能缓解这类不适,救护车曾经这么告诉过他。昏暗的帷幕下,一对暗红的光点闪烁着……直到他又能控制住自己。
“你还需要两大缸能量液,这么说来。”红蜘蛛抬抬翅膀,“赶紧去,可别倒在我身上——想想人们会在我的墓志铭上刻些什么。”
“我会的。”天火小心翼翼地挪腾几步,远离小个子维修工和他的工作对象,“谢谢你。”
“看见那个了吗?”快要离开回收站时,军品飞行者突兀地问道。
“什么?”天火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转身;走廊尽头,红白相间的小身影还坐在原地,但光学镜灼灼地凝视着他。
“【什么】?当然是新园区,”红蜘蛛遥遥地冲大型机翻光学镜,“我还以为你挺喜欢这个鬼地方呢。别管它,”他挥开自己皱起的眉心,“总之,今天你最好早点来,因为红蜘蛛大人会免费为你安排个一次性的工程游览,就当是为了防止地质研究所的所长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走丢。敢来晚了就取消,听见没有?”
天火眨眨光学镜——但那不可能是……他看过重建工程的路线图,现在不会是……
“我会的。”但最好别随便拒绝红蜘蛛,尤其是今天。“晚上见。”
飞行者只是抖了抖翅膀。
TBC.
时2025/07/22-00:02
注释:
头盔空隙的泡沫胶:赛博坦人的脑壳里面没有泡沫胶填充,他们的脑模块好好地镶嵌在专门的空槽里,严丝合缝;不过很显然,红蜘蛛不觉得天火的学生们拥有标准尺寸的脑模块
突然下线:指本文衔接的DW刊中,天火为了拯救汽车人和地球,抱着太阳风同归于尽了
Hugyouonly on Chapter 1 Sun 10 Nov 2024 06:14P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1 Mon 11 Nov 2024 10:10AM UTC
Comment Actions
Mitsuru_Hoshino on Chapter 1 Sun 24 Nov 2024 09:15P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1 Wed 27 Nov 2024 01:50AM UTC
Comment Actions
Mitsuru_Hoshino on Chapter 3 Wed 27 Nov 2024 01:55AM UTC
Comment Actions
nova (Guest) on Chapter 3 Tue 03 Dec 2024 03:20A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3 Sun 08 Dec 2024 03:25PM UTC
Comment Actions
Musique111 on Chapter 4 Tue 17 Dec 2024 07:04AM UTC
Comment Actions
yl (Guest) on Chapter 4 Wed 23 Jul 2025 04:49P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4 Fri 25 Jul 2025 03:08PM UTC
Comment Actions
winnnnnnng鸡翅 (Guest) on Chapter 5 Tue 24 Dec 2024 10:45A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5 Sun 05 Jan 2025 12:38PM UTC
Comment Actions
maytherain on Chapter 5 Wed 25 Dec 2024 02:53A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5 Sun 05 Jan 2025 12:38PM UTC
Comment Actions
yejiu114514 on Chapter 7 Wed 19 Mar 2025 12:09P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7 Fri 11 Jul 2025 02:26AM UTC
Comment Actions
molamola999 on Chapter 8 Fri 11 Jul 2025 09:07A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8 Tue 22 Jul 2025 03:06PM UTC
Comment Actions
yejiu114514 on Chapter 9 Mon 21 Jul 2025 04:47P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9 Tue 22 Jul 2025 03:07PM UTC
Comment Actions
molamola999 on Chapter 9 Wed 23 Jul 2025 03:08AM UTC
Comment Actions
RoyW on Chapter 9 Wed 23 Jul 2025 01:04P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