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你觉得我能成功吗？”他回过头，问。
但没人给他回答。寂静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一刻不停地瘙着他的大脑皮层。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一往无前、破釜沉舟地奔跑；而与氪星有关的一切，都在这场疾速的溃逃中，被他甩到身后。
他很少感到彻底的寂寞。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有所疑问，却如同石沉大海，失去回音。他在匆忙的呼吸里，瞥见自己空白的手腕。
他把他落下了。他，它，他们；乔-艾尔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他自己。
追踪的枪声响彻山谷的另一头。他知道自己没法掌控能量，一旦失控，将被黄太阳光和氪星天赋判决永远地奔驰或是彻底地碎裂。但他必须得离开。
阳光烧灼着他的后背，令他错觉自己肋下横生双翼，因此得以遨游四海。
他抓住树梢；周遭的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成为轻飏的一部分。他迈开双腿，脚底落在空气上。
暗绿色的树影刹那就变得轻薄，无法再阻拦他的视线。原本与阴影形成一体的浓厚色彩，突然消融在天空中，被蓝得几近透明的苍穹吞没。阳光倾洒在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手脚泛起古怪的痛痒。
但他清楚，那些疤痕永远不会消退。
这是一场很艰难的战斗。但布鲁斯习惯艰难。兽党（The Party Animals）的武装器械与时俱进，他们掌控了哥谭绝大多数港口的合法清关权；而布鲁斯，他才是通过非法渠道走私违禁品的罪犯。
“这一次，你会赢。”鹦鹉蹲在灯柱上，他的手掌在瘦长的光幕中截出一段宽敞的暗影。他的膝盖向两侧张开，轮廓又细又硬，像是一只残肢的狼蛛。
他扛起榴弹炮，对准蝙蝠侠的后背。刺在布鲁斯肩胛后方的匕首为鹦鹉照明了方位。“但不会永远赢下去。”鹦鹉说。
扣下扳机的“啪嗒”声足够响，因此向布鲁斯释放了一个足够及时的讯号。他从死角凭空跃起，往那道仅存的光柱中掷去一大块暗影。然而榴弹并未如期轰鸣。火药的气味忽地熄灭了，火光也同样消失无踪。
弹壳剥落下来，火药和弹珠从夹层中散解，像是流失的卵黄。
榴弹解体，轻如流沙。它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物品，也无法完成轰炸的使命。它被分化成分子，或者更小的元素，消失在蝙蝠侠和兽党拥趸沉默的对峙里。
紧接着，又是一枪。没有轰鸣。然后又是一枪。
布鲁斯甚至没看见这名不速之客躲避攻击的动作。
他站在原地，如同来自神话的阿克琉斯。他收起散落在地面上的武器，将它们裹进背包。挂在他身上的卫衣破破烂烂的，伴随着火舌的舔舐，化为灰烬。他在狂乱的弹雨中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占领高地的鹦鹉。
血腥味被他的鼻腔封锁在外。布鲁斯意识到自己正在屏住呼吸。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名怪诞的来客；但在战场上，哪怕只是瞬息的分神，也会招致形势万变。子弹朝他的胸口而来，可当布鲁斯觉察出这一点时，寻找掩护已经太迟。他只能选择牺牲手臂或者肋骨。布鲁斯几乎已经能够闻到血肉被枪火烧焦的气味。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一股强劲的冲力将布鲁斯从原地推开，他腾空了几秒钟，随后翻身落在地面上。那枚冲向布鲁斯胸口的子弹，被不速之客握在手中。
这会儿，原本勉强遮蔽躯体的卫衣，在猛烈的枪战过后，也终于破碎不堪。布鲁斯盯着对方斑驳的上身。他看见那对烙满疤痕的手臂。
鹦鹉跌在血泊里，骨折的双腿暴露在空气里。
布鲁斯看向那名叨扰了这场战斗的陌生来客；后者只是有些惭愧地垂下视线。他的双眼在帽檐下显得晶亮又精明，但他很快抬起头来，丰茂的头发从面庞和布料的夹层中冒出来。哥谭港的雾气洗涤着他脏乱的额发，令它们蜷曲成络。他大概是朝布鲁斯微笑了一小下，但布鲁斯很难轻易确认来自他人的好意。
他向前迈了一步，对方没有后退。而这一次，布鲁斯确信他向自己展开了一个笑容。但灰尘和血迹让他的笑容变得悲苦。布鲁斯再次靠近；同样的，再一次，对方不准备撤退。
“你受伤了？”布鲁斯有点含混地开口。
但对方的神态纹丝不变。他只是望着布鲁斯；而布鲁斯却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近乎清算的扫描。鹦鹉丢出一只手榴弹，布鲁斯扬起蝙蝠披风，为自己挡下绝大部分的冲击波。迫击的声波撞在陌生来客的背后，将他推向布鲁斯，也把仅存的卫衣残块撕碎。他侧过头，双眼在狂风中得以彻底的展露。
布鲁斯望着那双蓝眼睛。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带着任何人离开；但系在披风上的长鞭抽动，迅捷地圈住对方的腰。他的披风裹着他，像是一团阴云倏忽就将偶然张露的晴空吞噬。
布鲁斯握着他的手腕，通过触摸，他能够感知到那些岩浆似的疤痕顺着对方的手臂向上攀爬。后者说了点什么，但话音太轻，哥谭尽是炮火和杀戮轰鸣，因此布鲁斯只能千般遗憾地错过那几个单词。
“你受伤了，”突然地，布鲁斯听见他说，“人类通常不愿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下。你不一样。”
他从行李箱背后探出身来。布鲁斯比他高大、强壮，因此，他的上半身完全掉进了属于布鲁斯的，过分宽大的卫衣里。
哈维和奥兹都不在，扑克牌在桌上散成一片。瑟琳娜在布鲁斯的工作台上留下一只绣金线的钱袋，年久失修的旧怀表在钱袋里咔咔作响。布鲁斯光用耳朵就能听出其中哪个零件陷入卡顿。
那名来自战场的男人伸手触摸那只怀表。他浑沌地咕哝着开口：“它卡住了。扣着走针的零件应该拨到西南方向。”
布鲁斯有些诧异地抬高眉毛。最开始，他怀疑对方并不擅长使用英语，因此他尝试用西语与对方沟通。但很快的，布鲁斯意识到，那只是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拉丁裔男人。他在大部分时间里习惯保持静默；又或者，他的话音太轻——总是太轻。他在布鲁斯询问能否使用西语沟通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我会说英语，”他抚摸着胸前柔软的面料，“感谢你愿意借我卫衣。”
布鲁斯瞪着他看了一小会儿，确认他的举动并非挑衅。他说：“你该离开了。”
对方从善如流地点头。“我知道，”他说，“抱歉打扰你。我得尽快离开，否则就会给你造成麻烦。”他立起衣领，扯高兜帽，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但显而易见的，他对此并不如布鲁斯那么熟练。
布鲁斯端详着从他的衣摆下方泄露出的白色衬底，那像是水母浮游在洋流中摇曳生姿的裙䙓。布鲁斯突然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但布鲁斯很快为自己的鲁莽感到难堪。他清了清嗓子，试图为自己的探问提供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借口。然而那名陌生来客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和寻常人类不太一样的人。我不确定……蝙蝠侠？——布鲁斯？”
布鲁斯猛地挥出右拳，对方被他的冲撞甩到另一侧的墙面上。墙灰喷落下来，像是成块的雾霾。对方有点狼狈地，慢吞吞地撑着墙壁，重新站起。
“抱歉，”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你讨厌别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布鲁斯向前扑去，把他压在墙上。他的手臂挤住对方的颈动脉，布鲁斯借此感受到那规律的搏动；但他更诧异于对方心跳的平缓。
“我只是听到了——看到了。”
他抬起眼睫，望向灰扑扑的天花板。“你带我来到这里的途中，经过你的家。你的房间里放着一对属于蝙蝠侠的臂甲，你正在修理它们，”他耐心地解释，“这间地下室上方的客厅里，摆着你的笔记本。你在扉页上签了名，‘布鲁斯·韦恩’，和留在工作台上的笔迹一模一样。”他停顿了几秒钟，随后诚恳地同布鲁斯对视，“对不起。我以为大家都更偏好用姓名称呼彼此；我没想到你会是个例外。”
“如果你觉得不公平，那么，我的名字是卡尔。如果你直接这么称呼我，我不会因此生气。”
布鲁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卡尔。他绷紧下巴，嗓音嘶哑。“你就是那个‘超人’。”他说。
“我不太喜欢他们用这个词称呼我。我并不优于任何人。如果你愿意叫我‘卡尔’，我会更开心。这是我真正的名字。”卡尔轻缓地眨眼，大概是希望借此表达友善。但那古怪的，几乎违背生理常识的瞬目反射，使得他的神态更接近于无机质的表达。
“卡尔，”布鲁斯重复了一遍，“这语言很奇怪。”
“来自我的母星；这是我的母语。很高兴认识你，布鲁斯，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听过一些有关蝙蝠侠的传说，”卡尔温和地微笑起来，这迫使布鲁斯不得不软化钳制，“再一次，很感谢你；也很抱歉。我给你添了麻烦。”
卡尔握住布鲁斯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他的后背白茫茫的，沾满粉尘。布鲁斯想要替他拍散那片污垢，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斟酌绑住了布鲁斯的双腿。卡尔朝地下室的暗门走去，显而易见的，他并不为自己的外表装束所困扰。
他再一次向布鲁斯道别，继而拉开房门。紧接着，一连串的吵嚷冲进地下室。
“哇哦！”哈维大惊小怪地叫喊起来。他提着两大只环保袋，为等在身后的奥兹让出空位。他们接二连三地涌进来，将本欲离去的卡尔推回原位。
卡尔局促地拉低帽檐，进退两难地堵在布鲁斯和他的朋友之间。
“哇哦，布鲁斯！”哈维瞥了一眼穿在卡尔身上，属于布鲁斯的卫衣，“我就知道你喜欢搜集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