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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利乌斯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时候,神山飞羽子的钢笔已经掉到了地上。她在地上摸索,头撞上了桌子的底部。恰逢桌上的闹钟凄厉地响了起来,又在撞击带来的震感中一下翻倒,与此同时屋里的动态感应灯猛地熄灭,狭小的空间一下被黑暗吞没。
“我没记错的话,图书馆里不允许吸烟。”米吉多环顾四周,幽幽开口。
在他漂浮在空中看戏的时候,飞羽子正捂着头,在感应灯下面做着祈雨一样的动作。灯光亮起以后,她一下子按灭桌面上的闹钟,转头看到一个巨大的烟圈如鲸鱼入海产生的水花一般从自己的书包上蒸腾而起。
就在那烟雾眼看要触发屋顶上的报警器之前,飞羽子有条不紊地一挥手,直接令报警器凭空消失。她又跺一跺脚,闹钟和感应灯各自化为一道光条,汇集成屋顶上的白炽灯,被她按下开关。此时她才空出手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枚双手合拢才能捧起的蛋。
“客人,有客人有客人……”飞羽子一边小声叨念着,一边把那枚蛋放到桌上凭空出现的支架上。下一秒桌上凌乱的手稿和写作用具已经消失,周边的光景变作一间和室,桌上出现一套茶具和一壶正在沸腾的开水,飞羽子的帽子也换了与室内布置相衬的样式。
“欢迎光临寒舍,实在抱歉,家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她往茶杯里倒上茶,动作如行云流水,“既然你来了,我想你读了我的信?”
斯特利乌斯微怔:“什么信?”
飞羽子一惊:“难道没有寄到吗?”她站起来,在身后的书箱里翻动起来,室内光影变化了几回,随后她从一个样式跟原先完全不同的橱柜里拿出一个没贴邮票的信封。
“我忘记寄出去了,事情太多了,”她叹了口气,不过又马上振作起来,“既然你来了,现在说也不迟。”
她把信封粗暴地撕开,信纸一股脑塞给斯特利乌斯,嘴上也不停:“我在重新修订旧世界的全知全能之书的目录——如你所知,新世界是由每个人讲出来的故事汇集而成的,到现在为止仍有许多缺失,我最近在寻找能令新世界加速完善的方法,流苏告诉我已经消失的全知全能之书上记录了所有的人类历史,找回来可能会有奇效。所以我写信给了每一位起源之人,拜托他们把所知的目录和条目标题寄给我,由我进行重新汇编——虽然由我编写的旧世界之书会跟原本有一些差异,不过只要能找回尽可能多的概念,故事就会随着世人想起这件事而自圆其说。”
说到这里,她总算喘了口气,马上又道:“抱歉,客人一进门就谈正事,还马上提出个不情之请,实在是失礼,请不要放在心上,先容我一尽地主之谊。”
米吉多却不理她,眯着眼睛以一种挑剔的神情读完信,又抿一口茶,悠然道:“修订目录没有问题,兹欧斯和拉结尔的部分尽可以由我完成,您放心就好。”
他放下茶具,对四周稍作打量:“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现在?”飞羽子吃了一惊,刚要推脱,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已经扫过来。她当然明白修复全知全能之书的重要性,也热切地渴望着与伙伴重逢,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一个响指之后周边环境已经回到了图书馆,手稿从天上飘落下来,如一场鹅毛大雪,在桌子中间叠成一座小山。
“我认为图书馆是个有益于我工作的环境,不过如果你对环境有什么要求的话尽可以提出来。“飞羽子低声解释。对方并未提出异议,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此刻并肩的两人都充分理解修复历史的重要性,马上开始了忙中有序的编辑工作——准确地说,斯特利乌斯指挥着飞羽子对已有和暂时没有的条目进行大刀阔斧的修订和补充。
斯特利乌斯翻了几页手稿,忽然蹙眉:“这些都是你逐字写下的吗?”
飞羽子注意到上面潦草的字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最开始几页是我逐字写的,后面基本上只要写下事物的名字就会自己出现段落内容,不过笔迹和语气倒像是我的。”
“让我看看。”
“什么?”
“你最开始写的那几页。”
“哦!”飞羽子站起来,在纸山里翻了起来,然后抄起一张纸放到斯特利乌斯面前,“不好意思,书页的顺序有点乱,这是其中一页。”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有点难为情。
斯特利乌斯浏览了片刻,发现是上面是一段关于童年时家附近的街区风貌的描述,紧接着讲到童年时的好友。每一个用词都似曾相识,仿佛曾在哪里读过,他心中微微一动。
飞羽子一边往纸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名字,一边似有若无地喃喃自语:“我最近在想,也有可能只是我忘记了——在创世刚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一处不连贯的记忆,只记得时间似乎不是线性的,所有的历史同时铺开展现在我面前,很多人在我耳边小声倾诉。可能我只是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写下这些内容也说不定——劳驾,可以给我递一瓶墨水吗?就在你旁边的柜子里。”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斯特利乌斯忽然道。
救世主转过头看向他,他又轻又缓的呼吸声忽然清晰可闻。
“您又是如何在创世的文字中描绘我呢?”他凑过来,那语气令人想起伊甸园里巧言令色的蛇。飞羽子从他青黑的眼中看见鳞片鲜艳的细闪,另一具血肉之躯近在咫尺的想法令她的脸颊微微升温。
“我还没有来得及写下你的故事,”她好像有些窘迫,也不知道自己在辩解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在信纸上写下了你的名字,所以你才出现在这里。”
她听见对方低低地笑了两声。“流苏出现的时间在我之后,不知道是哪位未曾会面的朋友先想起了我。”飞羽子的呼吸加速了,他好整以暇地移开脸,从更远的地方注视她,却发现她面色如常,表情认真。
“我确实在那之前就呼唤了你。意识恢复之后,我马上就想到了你,“这样说的时候,飞羽子的右手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小幅度的抓握动作,“我想让你看到新世界的起始,不知不觉就叫了你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那样就会让你回到世间。”
她的眼里有某种擅自越界的歉意。
名字是符号,笔画形神昭示宿命,被命名即是被赋予生的魔咒、十字架的重负,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夜晚,一切隐秘而没有轮廓:天火与冥河消融为流淌的缄默,滚石屹立于山峰尖端,蛇和赤裸的女人相互交缠、共坠爱河,月桂树散发尚无颜色的异香。
“不必抱歉,”她听见他这样说,抬头对上一双濯濯的眼,“这是我想看见的未来。”
“不过也不妨在我的段落里补充一些描述,”没过多久,他把玩着鬓边一缕细长的黑发,状若无意地凑到她耳边,“也许,‘永夜宇宙之矛、揭晓真理与恒久死灭的命定之魔龙’。”
飞羽子愣住了。
“……Jump小说文库征文大赛20XX届获奖作品第七名。”耳边恶魔语气轻慢,呼吸浅淡。
“你怎么会看过?”即使沉稳如神山飞羽子,也万万受不了早期作品被大声诵读的尴尬,她懊恼地扔下钢笔,“我参加征文的时候才十四岁。”也只是一篇普通的太空歌剧,以未来为舞台重新演绎了勇者斗恶龙的经典故事,现今看来遣词造句多少有些幼稚。
“史诗皆是以英雄的视角开幕,我当然在意我的英雄如何看我,您的作品我一直都有关注。”对方满意支起下巴,欣赏救世主又红又白的脸。
飞羽子眼皮一跳,脑海中突兀地浮现了眼前人在宴饮的角落里自斟自酌的旧时光影。葡萄酒风味寥寥,佐以下酒的搞不好就是某位十四岁的未来小说家的幼稚文字,不知他是如何嗤之以鼻,辛辣地感叹其对《贝奥武夫》的借鉴之处,千百年来太阳底下竟没有新的故事。这一幕发生在两千多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也早在被写下的瞬间封存在宿命的琥珀之中,静默地等待她的造访。
没过一会儿,她偷眼望向斯特利乌斯:“说起来我一直有点在意,你的发型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这样问的时候她落笔写下简单的短语,那几个字青芒闪动,落地生根一般在纸上长出枝桠,蔓延至成片的段落。
他拈着那绺长发,任它如流水一般滑过指缝,轻声细语:“这是叙事的锚点。”也是宣战的旗帜,自此命运的目光越过茫茫众生,不容置疑、无可争议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属于他的命运此刻却将目光却落在另一页纸上:“对了,就是这里,托斯特利乌斯的福,其他部分的疑问已经解答得差不多了,但这里有个问题我一直搞不太清楚。”她从虚空中提出蒸蛋器一样的孵蛋器,刚才那枚雪白的蛋正躺在中央,细密麟片在白色蒸汽中闪烁亮蓝的偏光。她解释:“这枚蛋好像是我在修复某个关于龙的篇章时出现的,不属于现世,必须送到奇幻世界去,但是我想不起来它属于哪本书。”
灯光闪动两下,冒出一点火星子,悄然间斯特利乌斯已经站在孵蛋器旁边,他拎起孵蛋器的盖子,一大股白烟直扑面门,化作笼罩整个图书室的大雾。
“这只蛋的能量非常平和,但冒出来的白雾是高温蒸汽,而非云雾,应该不是中国龙。西方龙作为中立或正义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广泛出现,也只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烟雾中米吉多的黑眼睛泠泠闪烁。
“谢谢,”飞羽子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有点丧气,“不过查找的工作量还是相当大。我已经把好几个文库的奇幻作品和一些经典的小说试了一遍,都不太对。”
“斯特利乌斯,”烟雾那头传来翻书的声音,飞羽子把透明的孵蛋器罩子盖回去,在室内的雾气消散之前,她出声,“其实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一定是你的……英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骑远古飞龙的英雄,怎么说都在文学史上是少数时候吧。无论是北欧神话中啃食世界树的蛇形黑龙,还是被圣乔治杀死的、代表罪孽的巨龙,都是邪龙。也许我才是故事中的魔龙,你是身怀角色缺憾的悲剧英雄。”
“这怎能并列,从没听过克瑞翁或麦克白要去屠龙,”斯特利乌斯无情地嘲笑,“哪位屠龙英雄又是颓丧绝望的?”
“可你也付出了所有努力,不是吗?我记得在上一个世界对上你的时候,你说了:‘将自己的结局交给别人决定,实在是愚蠢。’”
斯特利乌斯似乎愣了一下,飞羽子继续说了下去:“在一些神话中,龙的形象跟毁灭和重建也有关系。在希腊语中,龙与蛇共用一个词汇,宇宙被柏拉图形容为不断吞噬和生产自我的衔尾之蛇。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死去后构成天地的地母神迪亚马特也通常被认为是海蛇或龙的形象。也许你没能杀死我的设置是对传统英雄屠龙叙事的重新诠释。又或者龙其实并不是一种提示,我们是一对互为映衬的角色,虚无才是这个故事里的邪龙,故事仍然遵循《圣乔治与龙》的结构——无论如何似乎都有很多种方式去解读。我在写作的时候,只要想到观看我所写下文字的人都会有不同的心情和感悟,就会感到非常幸福。”
她忽然站了起来。
“……我找到了!是《永远讲不完的故事》里阿特雷耀的朋友,祥龙福虎。”她大声宣布,然后摊开手中正在阅读的书籍,里面的文字雪崩一样涌现出来,半空中展开一幅巨大的画卷。她拿起钢笔甩了两下,在空白处写下“祥龙”两个字。龙蛋发出冲天的光芒,图书馆另一侧出现了一片此前并不存在的美丽森林。
随着她扣上手中的书,书桌上的手稿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变化,它们在图书室中翩翩飞舞,如同席卷成风暴的蝴蝶,以狂暴的速度组合成一本看不出厚度的书。桌上的墨水瓶也躁动着,被漩涡一样的能量被卷起到纸张之间。
“这是……成功了吗?”飞羽子有些犹豫地望着对面进入自动化的纸张风暴,“流苏并没有告诉我这本书还能进行这种程度的自我完善。”
“他没告诉你这本书的本质是什么,”斯特利乌斯眯起眼睛,”或许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两人站在什么也没有的虚空之中,遥远地望着那片白色的旋风。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停下来,径直消失在了虚无之间。
飞羽子开始思考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解决:“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斯特利乌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了一声:“它只是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哪里?”救世主看起来很不解。
“旧世界的开端。如果没有全知全能之书,旧世界就不会被创造,新世界自然也不会出现。”
“……旧世界的开端?”飞羽子瞪大眼睛,手心里已经出了冷汗。是啊,她怎么会直到此刻才知道呢?这早就昭然若揭。
同他一样,她曾想过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全知全能之书不可能由那位掌控一切的不可知存在亲自写下,必定有至少一位人间的代理人。而一本创造世界与人类、预言了起源和终结的书中却没有任何其编写者的信息,它究竟是在几时被何人写下,又凭什么依据决定人类的命运,一切终于随此刻的到来得到了解答,却比任何时候显得像造物主的玩笑。
“你是怎么编写新世界的创世之书的?”斯特利乌斯问,他注意到飞羽子的嘴唇有些发白。
她回答:“我打算把它分成无数份,并且给予了所有署名者自己编写的权利,不过这还只是一个设想。”
即便能够做到,在这以外是否有任何力量操纵着这一切,没有方法知道。
从飞羽子暂居的虚无空间出去并不需要步行,但她还是送了斯特利乌斯一段路。脚下的路终止于斯特利乌斯忍不住看向她的时刻。她的脸上有汗,厚重的刘海下却有一双坚定的黑眼睛,比圣艾尔摩之火更为明亮锐利。
“人类一定会创造自己的未来,”飞羽子说,像是在向他保证什么,“一定。”
米吉多的心情却可以称得上明快,他牵过她的手,毫无坏心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就像一名骑士,他想,也许这次他是圣乔治的角色也说不定,或许故事的寓意是应该多怀抱一些希望,就像英雄一样。又或者此刻的心情本身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反抗。
“当然如此,我的英雄。”
“但是,我,我是前天夜里才到幻想国的。那么,这一切不都是我来到这儿以后才有的吗?”
“主人,”狮子心平气和地答道,“难道你不知道,幻想国是一个故事的王国吗?一个故事可以是新的,可它所讲述的内容是发生在古老年代里的。过去总是与故事同在。”
——《永远讲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