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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ap Love

Summary:

Caelan是一个孤独的转校生,他习惯了跟着家庭四海漂泊。他在漂泊中学会了跟孤独相处,孤独就像某种冷血动物,你温柔以待就能将它捂热。
经常搬家的人当然没有饲养宠物的奢侈,但Caelan有一些想象中的宠物。
比如现在,他决定开始饲养一只叫William的宠物。

Chapter Text

-Caelan Alexander Moriarty.
新来的比较文学课老师轻轻的念出他的名字,Caelan怔了一下,坐在原位懒懒地举起了手。“Here.”他嚼着口香糖发出脆生生的应答,跟那位看起来还很年轻的老师的视线对上的时候,他又怔了一下。
“Caelan,很特别的名字。You’re the first Caelan I know.”戴着眼镜的男人眯起他藏在玻璃瓶底一样厚的镜片后的眼睛,唇角也拉起来构成一个圆润的弧度。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很轻柔,牙齿碰着舌头总是发出一些摩擦音。他笑的同时伸出手推推那副看起来很重的镜框,等着对方说话的时候就垂下手安静的看着你。
总之,是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人。Caelan在心里默默为他总结。
没等到回应,老师就接着点完后面的名,然后开始自我介绍:我姓韦,我叫韦礼安,但是大家可以叫我William,是不是很好记。我很开心能来教这门课,希望大家会借由这个机会发现文学的美……
他还在讲,但已经没什么人在听。教室里被低声交谈的嗡嗡声逐渐填满,那里面又夹杂了带着嘲讽的讥笑,怀着敌意的揣测,嗡嗡,嗡嗡,嗡嗡嗡。Caelan的听觉一向很灵敏,他还是抱着胳膊懒洋洋坐着,用一个毫不在意他人死活的青少年壳子罩住自己,嚼口香糖的声音大得盖过身旁人的聊天。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尽管站在讲台上正在用过多的手部动作掩饰自己紧张情绪的那个男人无色无味,但他意外地,很大声。
他讲话的时候。
当他看着自己讲话的时候。
Caelan想,他很确定,他听到钢弦被敲打和拨动的声音。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讲台上的男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肩膀。他提高一点声音跟大家说下课了,再会,但只是徒劳地被急着冲出教室的青春期男学生们发出的噪声淹没了。他叹了口气,又推了推眼镜,垂下头去收拾课桌上的书本和资料。
Caelan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穿过一些被撞得歪歪斜斜的课桌椅径直走向那个把自己尽可能缩成小小一团的身影。
他停下来嚼口香糖,站在讲台前等了几秒,等那个男人意识到自己凝视的目线,抬起头,脸上还挂着茫然。“Caelan, yes?”他口齿清楚而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令人满意。Caelan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又耸了耸肩:“I‘m just curious.”他透过镜片看到那对眼角下垂的眼睛在睫毛后映出雀跃的光线。“About what?”
他在期待什么呢?关注?对他还是对文学?Caelan歪过头去演出一幕天真甜美:“About you, William.”他勾起嘴角,用夹得扁扁的嗓音喊出他的名字:“It’s a pretty special name.”他的老师再一次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起了眼睛,显得困惑又疲倦。“哈?”他冒出中文的感叹词,然后又羞愧地笑了出来。“What the …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It’s quite a common name.”
Caelan眨了眨眼:“I just want to tell you, you’re the second William I know.”
这第二个William维持着困惑的表情跟着他眨了眨眼,不再反驳。他大概觉得自己成了这个无聊的青少年的消遣里的一环,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疲惫地笑了起来:“I‘m glad to be the second. It’s my honor.”

Caelan不会告诉他第一个William是何方神圣,与他有过何种过往,给他不是很长的人生经历留下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虽然这一个William看起来与第一个并无太多共同点,却像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和观察对象。他更年长,却更青涩。像是一只被饲养在恒温箱里的冷血动物,蜥蜴,变色龙或者那种无害的蛇。Caelan知道如果他把这些念头说出来同龄人大概会把他当成一个怪胎——他觉得冷血动物非常可爱。
在他的想象里,这一个William是一只住在硬硬的壳里,身上覆盖着细腻鳞片的冷血动物——他像大理石雕刻一样光滑和冰冷,但是如果你把他握在手心里,假以时日,他会变得热乎乎的。

Caelan是一个孤独的转校生,他习惯了跟着家庭四海漂泊。他在漂泊中学会了跟孤独相处,孤独就像某种冷血动物,你温柔以待就能将它捂热。
经常搬家的人当然没有饲养宠物的奢侈,但Caelan有一些想象中的宠物。
比如现在,他决定开始饲养一只叫William的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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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老师的比较文学课实际上算是诸多必修课中较为有趣的一门。文学是否有趣Caelan无从判断,但他的William毫无疑问是个值得玩味的人。
他起初看起来话少,拘谨,每一句话和动作都经过精心设计,好像一个只会跟随程序的仿生人。

Caelan看着他的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来“诗歌与流行音乐的比较性”,粉笔灰把他细长的手指染上晦暗的颜色。他轻轻咳了两声,习惯地推推眼镜,抬起眼皮看看下面懒散交谈的学生们又垂下睫毛。
“有人了解过现代诗吗?”他轻声发问。
迎接他的当然是嗡嗡,嗡嗡嗡。
他又不太明显地叹了口气,提高了一点声音:“OK,那么我想,在座的同学们总是有喜欢听歌或是唱歌的吧?”
这一次他得到了一些回应。有人用捏尖的嗓子说:“哟,基佬问我们听不听歌?”
夹杂着口哨声的哄堂大笑改过了嗡嗡声,也盖过Caelan用力咀嚼口香糖的声音。他听见那些字眼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情绪,就好比,好比小时候每一次被告知又要离开熟悉的一切去新的地方他感知到的那样——“如果你们都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再也不用离开了呢”。
他不曾把这些糟烂的情绪显露给自己的家人,那些情绪成为他的一部分,和他其他的秘密埋葬在一起。
其中一个秘密……
Caelan看向在讲台上僵直了身体,脸一直红到脖子根的男人……William,他在默默品尝那个名字在舌尖流连的一丝苦味。那个秘密与他有关又不完全相关。他也是他埋葬的一部分。
“现代的……流行音乐……它们的歌词某种程度上也被视为一种形式的诗歌。事实上有一些歌手,歌词创作者本人就是非常出色的诗人,也被严肃文学界推崇。比如说……”
“比如Lady Gaga。”那个捏尖的声音又抢着打断他,接着教室里又爆发一阵哄笑。
讲台上的男人在那些哄笑声中慢慢伸直了身体,他托着自己的肘部,另一只手去揉搓自己红得像要滴下血来的耳垂。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像浸在澄清水底的火光。他用力抿紧嘴唇,再发出声音的时候嗓子是沙哑和发抖的,但一字一句仍旧非常清晰:“第一,Lady Gaga创作的一些歌词的确也有体现出很深的文学造诣;第二,用欣赏音乐的类型和对象去定义一个人的性取向是一种错误的刻板印象;第三,我要举的例子是Leonard Cohen和Janice Joplin。请大家接下来打开指定材料的第七页,我有提供一些歌词的范例。”
他勉强说完那些听起来铿锵有力的话语,教室里的嗡嗡声暂停了五秒钟的样子。有人翻开了指定的第七页,也有人扭过头继续被打断的聊天,有人恼羞成怒的把材料丢在地上,也有人,比如Caelan,挂着笑意没有把视线从那个仿佛耗尽了体力,靠在讲桌上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的男人身上挪开。

他刚才是不是从那个硬壳里探出来了几秒钟?Caelan的嘴角翘得老高,睫毛忽闪得像一只濒死蝴蝶的翅膀。他的隐形宠物,此刻正将光滑,柔软的身躯探出那个保护壳东张西望,怯生生,好奇又恐惧。没有比这更可爱的生物了。
讲台上的William深深的吸气,可能是在将自己过速的心跳降下来。他剪短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刺痛让他清醒也令他胸口膨胀出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讨厌出状况,讨厌事情不按照计划发生,讨厌自己不得不唤醒情绪去面对那些头脑发热的无聊青少年。
但他最讨厌自己的失控。
“你们现在看到的是Leonard Cohen发表于1984年的作品Hallelujah。如同我刚才提到的,很多音乐家同时也是出色的诗人。我们来欣赏一下这首歌的歌词……”
他仍然听得到教室里作为底色的嗡嗡声里,掺进了尖刺的,不协调的音调。他尽量忽略那些,让自己专注于他熟悉的流程,热爱的字词韵律。这种集中令他的呼吸逐渐恢复频率,让他又能慢慢地慢慢地缩回那个保护壳。
Caelan举起了手。
“William老师,我有问题。”他的口香糖夹在后槽牙中间,令他的发音掺了点嘶嘶的漏气音,仿佛带着糖果的蜜意。
“啊,什么,请说。”William猛地抬起头,头发搭在额前,笑意犹豫不决地停在他的鼻梁和嘴角。
“如果是歌曲的话,写在纸上我是没有办法欣赏的——我的中文很差。”Caelan故意说得慢慢的。“所以老师,可以唱给我听吗?”
William的笑僵在脸上,他试图消化那个问题但又好像超出了他准备过的那些答案。最后他只是涨红了脸,用英文回答他:“Maybe next time, I didn’t bring my guitar.”
哦?新发现。Caelan一面坐下,一面又开始大嚼口香糖。身旁先前怪声怪气地逼问老师的男同学凑近了压低声音为他喝彩“干得好Cae”。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可没有在捣乱,但顺便有这样的新发现就也很好。他的William会弹吉他?也许还会唱歌?那又多了很多探索的乐趣。
他饶有兴致地再次把目光锁定在讲台上语速飞快地讲解那些晦涩歌词的男人身上,却不期与他目光相接。他用上了一些意念试图把那个对视维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那双被额发,镜片,和睫毛层层遮挡的黑白分明的眼珠没有回避也没有转动。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他隐约觉得William也不想中断那个对视。
我果然会跟叫William的男人互相吸引。Caelan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自顾自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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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开始流传一些流言。Caelan不会觉得有哪里奇怪,这里是一所男校,男教师是必需却不受欢迎的配置。每个人都在期盼着某门文科课程能迎来一位漂亮的妙龄女老师,或是那种高大威猛能成为青春期男生追捧对象的alpha male的男老师。William这种类型只是撞上了枪口。
很恶劣却很现实。Caelan已经呆过太多所学校,他完全能摸到这一所的这个班级里随着空气流动的氛围和化学反应。他会小心地跟着走,却也要更小心不要陷进去。
那些流言里,William被捏成一个苍白可笑的样子。他喜欢男生,他喜欢小男孩,他对班里那些出众的男孩图谋不轨,他在上一份工作里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一次他一定又有新的目标。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真的,Caelan想。William一定是喜欢男生的。所有叫William的男生喜欢的也都是男孩子。他坚信不疑。
他小心地与这个新的William拉开距离以避免麻烦,又忍不住在不被怀疑的范围内靠得近一点。他会在比较文学课挑比较靠前的位置坐,会时不时接接话或是提一些小有冒犯却无伤大雅的问题。他喜欢观察William小心翼翼挑选字眼回答他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是因为William在乎自己,亦或是在乎文学。

他找了天下课的时候靠近讲台,William照旧慢条斯理地把讲台上摊开的东西收进他黑色的邮差包,似乎是听到了他嚼口香糖的声音,他抬起目线:“Caelan,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帮你?
“我想知道你都听什么歌。”Caelan把上半身趴到讲台上,歪过头显示自己迫真的关切。“你好像听很多歌的样子。”
William很明显地裂开了一条缝,那个光滑柔软的核透过那条缝谨慎地观察他,打量他,然后好像安下心来的样子,决定相信他。“我下次上课会给你带一些CD——你有可以播CD的机器吗?”
他停下来,嘴唇微微张开,下垂的眼角挣脱疲惫现出一丝雀跃。
他们做了一些约定,关于音乐,CD,播放器,吉他。太好了,Caelan想,这样就有了跟他再约一次,又约一次的借口。他得以进入到William的兔子洞更深的部分,文学也好音乐也罢,只是一纸通行证罢了。
“hey Cae,小心不要跟恋童癖走得太近哦!”跟他关系比较近的同学从他身后路过,阴阳怪气地发出提醒。William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住了嘴唇。他垂下眼帘,拉上邮差包的拉链:“再见,Caelan。下次上课我会把东西带给你。”
他鼻尖发红,声音也藏着微微的颤抖,很明显被那些话伤到。Caelan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声给他一句劝慰,像是“我没有那么看你”,或是“你不需要在意那些屁话”。但他没有。
他盯着William朝向自己的发旋,觉得这样因为伤害而痛苦,因为痛苦而犹疑,继而在那个要不要走出保护罩的主意边缘反复试探的姿态也很好。他受够了人们直截了当地对自己表达好感,因为通常来说,接下来这些人也会口无遮拦的把他的一颗心千刀万剐。

下一次课之前,William把几张CD和一个半旧的索尼CD机直接放在他面前的课桌上。Caelan抬起头去确认,但William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已经转身走上讲台去了。
他不想跟他说得太多。
他坐在座位上翻看那些CD,有一张John Mayer,还有Coldplay,以及一张电影OST。他打开那张CD的盒子,里面掉出了写着娟秀字迹的纸片:“CD机是我用过的旧机器,你不需要还给我留着自己用就好。我不知道你的年纪会喜欢什么,所以随便挑了一些。如果不喜欢你可以在还给我的时候告诉我你喜欢的风格。或者下次也许你愿意尝试听一些中文歌。W”
Caelan盯着那张CD的封面。那是Call Me By Your Name,他没看过却知道那部片子讲了什么。他心里升腾起一些怀疑,在想难道那些传言也不全是鬼话屁话?他选中的这个William实际上是一个会勾引小男生的烂人贱货?
他再一次抬起眼试图与讲台上那个坐在讲桌后面慢慢整理书本的男人建立对视,但William总是很快挪开眼。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做贼心虚,还是说,他只是厌倦了与小孩子玩一些鬼捉猫猫的游戏。你要听音乐,好的,这是我的推荐。不要在意那部电影讲的是不是基佬爱情,音乐很棒,nothing else,如果你不喜欢也没关系,再会,再会。

Caelan把那些东西藏进书包,假装那些猜忌没有从自己脑中掠过。他又释放出那种毫无芥蒂的笑,开始大声咀嚼口香糖,并且试图加入同桌和后排的无聊谈话。你看到Lisa新发的insta了吗,她超辣的。你也喜欢Jennie吗,wow她的CK内衣广告,I mean bro……
Caelan觉得他也在被一个硬硬的,骨质的壳子慢慢收紧,裹进中心。他记起一些声音,像什么东西在敲打和拨动钢制的弦。他记得William,他的第一个William低下头,手指从吉他划过发出的声音。“这首歌叫I Love You.”
但他那时没听懂那些弦外之音。可能是太年轻了也可能是太随意了。爱什么的,总是在舌尖齿缝活泼地穿梭跃动,掉出胸口的时候也并不显得可贵。
Teenage love, it’s the cheapest thing of all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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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Caelan又从他的老师那里陆陆续续收到一些CD。他都尝试去听,尝试从那些风格迥异的音乐中捕捉多一点William的碎片。
他也把这样的交往当作是对那个幻想中宠物的投喂。
因为他也感受得到,从那些看似随意却经过了精心挑选的音乐里,从歌词的字里行间,从每一个乐句的起伏跳跃,从歌词本里夹的手写小纸片上注解的只言片语。
William,你也在投入。对吧。

于是他假装无意间提起自己一直想学吉他。“我的朋友们都会,I think they all look very cool when they were like…doing this and that.”他嚼着口香糖,在空气中比划出一把吉他,皱眉撇嘴地假装弹奏——那让William笑了出来。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起来,弯弯的挤成两轮残月,嘴唇拉成温柔的船形。“那不难的,如果你只是要学一些简单的和弦。”他说。“我可以借给你一些书,我也是自学的。”
“可是我也没有吉他。”Caelan眨巴起眼睛忽闪着看着他。“Plus I’m more of a passive learner.”他停下来观察William的表情有没有退缩的意思,他认为没有,于是接着说下去:“我需要你教我。”
William低下头似乎在估算这件事的风险和收益,他推了推眼镜,手指滑到嘴唇上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来。“也是可以的。”他说:“我可以把吉他拿到音乐教室去,我会跟音乐的蔡老师讲好……然后我有空会去指导你,或者你也可以跟蔡老师学一点基础,他也会一些。”
Caelan后来意识到自己跳起来拥抱着谢谢他,那一刻的快乐大概不是假装的。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教室里没有别人的眼光和看法需要他顾忌。他绕过讲台跳向那个比自己没高出很多的男人,胳膊绕过他的脖子,胸口贴着他的体侧。他的老师体温比他高一点,心跳的速度比他慢一点,抬起来在他后背温柔拍了拍的手掌把叮刺感从那一点皮肤一圈圈地荡漾开,直至他的后脑勺。
“You’re the best, William.”他笃定地这样下结论。他的这一个William张开嘴似乎想回应什么,转念又改变主意咽下了。

他收到了一本薄薄的,被翻得很旧得吉他自学教材。里面是比现在略微幼稚一些的笔迹写下的练习重点,摘要心得,也有用铅笔画下来的小漫画。William给他书的时候说这是他高中的时候用的,是他爸爸连同吉他一起送给他的礼物。“I trust them will be in good hands with you.”他在扉页照旧夹了便利贴,字写得娟秀严谨,但是末尾加了一个丑丑的小鸟图案。Caelan翻翻那本书,看到靠近骑缝的地方用墨水笔写着Weibird的字样。
有意思,他想。他以为William是光滑的是冰凉的是缩在壳里的小小生物,但好像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怎么会认为自己长得出翅膀呢?那么,他会飞走吗?
Caelan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因为我不会让它发生。

他开始在音乐教室里接受一些课外辅导。管理教室的蔡老师人也挺好,高高帅帅,会拉小提琴也会举铁,是女同学和男同学们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他撞见过William跟他嘻嘻哈哈地聊天,看上去跟他上课时缩得小小的生怕扰到人的样子完全不同。Caelan忍不住吃起了醋。他也想要那样看上去自然放松的William常常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讲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光,会捉住对方的手臂笑得脸都皱起来脖子向后仰。他想原来William真的也可以是一只快乐小鸟。
然后他会走进去,走进那种仿佛泛着橙色光晕的氛围里,用他的美式英语打个招呼。他的老师们就会从普通年轻人切换回那个当老师的状态,和蔼可亲地跟他问好,和蔼可亲但是带着生疏的距离。
“Caelan,坐过来啊。”蔡老师从William身边的椅子里起身,拍拍那个坐垫,笑眯眯地喊他。William也抬起头看着他,高度近视的眼睛需要几秒钟来对准焦点,但嘴角已经优先上翘。他怀里抱着那把桃心木的吉他,被软布擦得光滑锃亮,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搁在琴弦上,没有在弹奏却拨得Caelan心里痒痒。他坐过去,伸长脖子看他眯起眼睛抿紧嘴唇,认真给吉他调音的样子,忍不住也学他的样子眯起眼睛压扁嘴唇。蔡老师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William,你的学生好像什么都要copy你的样子哦。”
他们两个人都因为那句话接上了对方的目线,然后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

Caelan拿到了一张吉他谱,William说,如果你没有特别指定想学的歌,那可以跟我一样从这首歌开始。那首歌的名字叫《爱我别走》。
仅仅学吉他是没必要弄懂歌词的,但William可能是出于一个文学老师的基本素养,不仅把中文歌词做了翻译,甚至还加了注音和解释。
“它讲的是……一个你爱的人要跟你分手了,但你还在爱ta,所以不想分开那样子的情绪。”
Caelan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毕竟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少年好像也不该懂什么爱或者不爱。他盯着William的手指在琴弦上平滑地移动,另一只手轻盈地拨动,就有音符像泉水一样从琴箱里流淌出来。他不懂什么是C调什么是降E,他只觉得那些音符绕着他转动,转动,然后拍打他,浸湿他,渗透他。他听到William在小声哼唱那些令人费解的中文歌词,关于什么还在爱的,他突然觉得有些感动。
William停下来,把琴塞进他怀里。“轮到你了,Caelan,试试看。”他热切地看着他,绕道他身后帮他把手放到正确的位置。他指尖和指腹都有茧,硬硬的触感跟温热的皮肤形成一点反差,Caelan忍不住想象起那些覆盖着茧的手指从自己的皮肤上滑过的感受,是痛的还是痒的呢?
“William,你唱得很好听。”他象征性地弹拨几下就停下学习开始甜言蜜语。被夸奖的人虽然再次脸红,却没再逃避。他细致地纠正他的指法,掰他的手形让他能舒服的跨过那些音阶,他做这些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专注又快乐的样子。他确实是个好老师。
但又不止是这样。

那几堂吉他课没能完全教会Caelan这个门外汉如何演奏一首完整的歌曲,只是让他空有了一个端正的架子。更多的时候,Caelan只是捧着脸,用他不太熟练的中文夹着纯正的英文夸个不停。“William,我想听你唱这个。“”William,你唱英文歌超好听。“”William,你为什么不去教音乐课。“”William,你简直可以当专业歌手。“……
他的老师在那些赞美中默默地低头微笑,但Caelan觉得,他可能让那个缩在壳子里的不明品种的生物爬得离那个保护罩远了一点,甚至开始抖抖湿漉漉覆盖全身的羽毛想要伸展开来。
“所以Caelan,如果你好好学会吉他,你就有机会创作自己的歌。“他在某一天对Caelan这样说。那时接近傍晚,窗外有橙色的日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在他脸上,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但Caelan还是用手撑住下巴,嚼着他好像永远嚼不干净味道的口香糖,歪头表示赞同。
“所以你写过歌对不对,你能不能唱给我听?“
“啊,那些……那些创作都很青涩,也不是想要给别人听的。”William前额的头发掉下来挡住眼睛,慢慢向后缩回去。眼看他要缩回壳子,Caelan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但是你的歌就像你的小孩对不对,你把它们创造出来又藏起来不给人看到,它们会很可怜。”他想伸手去拨开William眼前的头发但又忍住了。于是他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吹了口气,看着那些柔软的发丝轻轻飘起又落下,盖住对面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讶,继而是柔软的表情。

William为他唱了那首自己写的歌。他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丝线,上面不断落下纯净的水滴,咬字过分清晰,有拖长的音节就能听出来他声带的抖动。吉他的和弦写得很简单很blues,歌词也中英文夹杂没什么晦涩的单词。
他唱完以后空气静止了几秒。Caelan好像在等他先开口,他也一样。“所以……这个小孩怎么样?”他最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问完又似乎被自己逗笑了,摇着头开始轻轻叹气。
“很好啊,但是你为什么不自信?”Caelan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上身向他的方向折叠过去,一脸认真地盯着他。
“啊?那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啊,就是写来玩玩的……”
“我不是说歌。”男孩果决地打断他。“我是想说,你为什么需要一直确认对方爱不爱你?你有告白过吗?这是一首讲暗恋的歌对不对?你是不是没有告白就失恋了?”
问题太多了,每一个都准确又直接地刺进William的心口,一刀又一刀。他有点缓不过来,张着嘴回望了男孩一会儿,又挪开视线看向远一点的某个地方。他们就那么一直沉默着对坐,沉默在空气里发酵,从理所当然变成尴尬的存在,但已经没人能打破了。

Comfortable silence is so overr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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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以后Caelan觉得自己跟William之间的距离变得忽远忽近。音乐推荐还在进行,甚至他收到的CD里的小纸条会加注“Track 3 is perfect for your finger training, try it!”之类的。他也不是完全放弃了学吉他这件事,只是热情来得快褪得也快。他的确是个passive learner,不幸的是,他的老师也不是个pushy的mentor。
他把座位换到了靠窗的位置,时常靠在那儿盯着窗外发呆,嘴里念念有词或者哼着什么曲调。他的朋友取笑他变得“gay gay”的,他挤出一副受伤的表情申辩说“我只是变得更像个艺术家了”。
他过去也常常在草稿纸和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创作一些涂鸦或街头喷绘风格的图案。现在他会时不时写上一串意义不明的单词,或者为那些看起来酷得过分的未来感角色起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
比如William。
他有点混乱,因为他不太能弄明白涌入他脑海的这些好似将喜爱,激愤,委屈,独占,甚至是暴戾的情绪揉捏在一起的情感究竟针对的是哪一个William。他最近记起很多从前往事,混杂着脑海里塞满的各种语言,各地风光,还有很多张脸。
那些脸孔重叠起来,最后变成一张。那是张年轻的面孔,凹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混着西式雕塑一般的俊美,神情里又有东方人含蓄忧郁的气质。飘在空气里半透明的那张脸看着Caelan,张了张嘴,好像在说什么。
在现实里,他说的大约是再会Cae,我会想你。我们一定要stay in touch,I will always treat you as my little brother之类的。
但Caelan的脑子里突然响起来的是那首歌,那个像绷紧的丝线一样轻轻颤抖的声音。你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有没有也会一点心动的时候,但是说不出口。有没有后悔,还是只有我。
他想起自己问William的那些问题,你为什么不自信?为什么需要一直确认?你只会暗恋吗?为什么不告白?
Before it’s all too late.

他伸了一个懒腰很夸张地打起了哈欠,把湿润的眼眶归咎于困倦,然后恢复起百无聊赖的样子向窗外看去。
窗户下面是篮球场,此刻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篮球孤零零地躺在某个篮球架下面。几分钟以后有个背着邮差包的身影匆匆走过来,从篮球场穿过。他经过那颗篮球的时候停了下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放下包脱掉了外套。他捡起球试着拍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退出三分线,原地起跳投篮。
进了。
Caelan在楼上的窗边发出无声的喝彩。好漂亮的姿势,好标准的手型。
他想起音乐教室里William从背后绕过他身体的胳膊,黝黑的,线条分明的。原来他还有打篮球,新发现。
他从楼上欣赏了一会儿那个孤零零地在球场进行了一些投篮练习的身影,命中率还不错,没有进球的时候也不会显露出懊恼的样子。跟他通常会在篮球场上看到的那些球技一般但表演欲浮夸的青春期男生有很大不同。
他就那么无人打扰也(自以为)无人欣赏地投了会儿球,本来已经放下了球打算离开了。那群男生远远走过来,领头的远远拖长声音喊“安安老师”。William很明显地因为那种故作亲昵的态度不自在,他弯腰去捡起外套打算穿上,却被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学生揽住了肩膀:“老师跟我们打一场呀。”
Caelan听不见William回答了什么,他的外套还攥在手里,但没机会穿上。一个学生把球捡起来扔向他,他慌张地抬手去接,外套就掉在了脚边。有人笑得很大声,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也有人试图去盗走他手中的球。场面乱哄哄的,Caelan用手撑住下巴,心跳得有点快,但又不确定该如何行动。
他看见那个看起来单薄矮小的身影趔趄了两步,然后带着球挤出了两个人的包夹。他回身定一定举起手,用一个假动作晃过了扑向自己的高大少年,然后微微下蹲又高高跃起。又中了。
球从篮框掉下来,砸中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离得那么远,Caelan却看得到William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垂下肩膀摆了摆手,口型似乎是在说,好了,我要走了,你们玩。
他俯身去捡外套,邮差包挂在肩上,还没走出两步。Caelan听到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同学又喊了一声“喂,安安老师!”。William回过头的时候那枚篮球直直地砸向他的脸,他没来得及抬起手。
Caelan实际上听不到什么声音,他的教室在三楼,离篮球场还有段距离。他只能看到那群男同学像受到惊扰的鱼群一样嗡地散开。只有几秒钟的时间,篮球场上就又只剩下一个人和一枚孤零零滚开的篮球。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跑的时候撞到前排的桌椅,却也不觉得疼。
他站在篮球场上,跑得呼哧带喘,说不出话。William还坐在地上,低着头捂着脸,镜片碎掉的眼镜掉在一边,白色的tshirt上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他让自己缓了缓才开口:“你没事吧,你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
William的肩膀颤了一下,他没放下捂着脸的手,说话的声音夹着嗡嗡的鼻音:“我看不到,眼睛好像被划破了。”
Caelan在他面前蹲下来,抬起手又不知道该碰哪里。更多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在他线条分明的晒黑的胳膊上蜿蜒。Caelan迟疑着问:“我要不要叫救护车。”
William摇摇头,一面伸出一只手在身边的地上摸他的眼镜。Caelan捡起来递到他手里:“碎了,你不能戴。”然后又补充说:“我可以陪你先去医务室,你需要帮助。”
他从地上捡起那件脏了的外套,把邮差包从William的肩膀上拿下来自己背上,然后扶他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血还在流个不停,他一只眼睛的眼皮被划开了,鼻子也在出血,满脸都是可怖的红色。“你别睁眼,我扶着你走。”

那一条路没有什么艰难险阻,也并不遥远漫长。但Caelan每每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扶着William走了很久很久。William的手攥着他的胳膊,上面有硬硬的茧,因为沾了血黏黏湿湿的,是并不舒服的触感。他还能感觉到那只攥着自己的手在发抖,挨着自己的那个身体也在发抖。他时不时出声提醒“这里有台阶,慢一点”,那只手会轻轻捏一捏他表示回应。
他也许应该替自己的老师感到难过,也许应该共情他此刻的恐惧,愤懑,或是疲惫不堪。但相反他觉得平静甚至有一丝快乐。他被需要着,被这个上一秒钟还沉稳可靠的成年人小心翼翼地依附着。他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被他如此地信任过。
Caelan知道这是个糟糕的念头,他想,如果William真的瞎了,如果William一辈子都这样需要他,那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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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Caelan睡在William家里。他洗过澡,未经允许在老师的衣橱里取用了他的衣物,浑身散发着他的气味躺在他的沙发上辗转反侧。那是间面积不大的公寓,塞满了各种东西,作为一个独居男性的men’s cave还是显得过于干净。睡不着的时候他爬起来研究屋子里摆的那些东西。吉他有两把,除了自己见过的那把还有支更旧的,被擦得闪闪发亮斜靠在琴架上。书架塞得很满,小说工具书和漫画混乱地穿插,看起来全都旧旧的。书架有一格用来放唱片,有一些是自己借过的,还有更多没听过的。
他在电视机后面看到一些相框,有一张是全家福,还有一张是William和他弟弟单独拍的,两张长得很像却又很不一样的脸上都挂着相似的,无忧无虑的笑。他放下那个相框的时候手滑了一下,相框倒扣过来,原来是两面都能装照片的那种。那个背面是一张很多人的合影。Caelan花了点时间才找到William,他看起来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皮肤比现在还要黝黑一点,头发短短的头圆圆的,抿着嘴笑得羞赧。他的肩膀被身旁那个高个男生揽住,那个男生手长脚长的,笑起来嘴咧开得很大一副很爽朗的表情,身边的William被衬托成更小的一团。
好可爱。Caelan想出了声。

这时候他听到卧室里传出来一点动静,他轻手轻脚地摸进去,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他看到William仰卧着,眼睛上盖着纱布,身体在被褥下面烦躁地扭动和蹬踏。他没出声,靠得更近了一些,用气声喊:“William,你没有睡着吗?”床上的人一僵,停下了所有动作。Caelan在床边坐下,伸手去碰纱布和发际线中间那一小片光滑的额头。William燥热的呼吸喷在他的手上,但额头是冰凉的。他又靠近一点,把嘴唇贴上去,想要印上轻飘飘的,干燥而冷静的一个吻。
但他的老师偏开了头。明明看不见,却时机刚刚好地躲开了他的嘴唇。
Caelan感到挫败却没有生气。他现在知道William醒着,就放开了正常的音量讲话:“你睡不着的话我可以跟你聊天。”他尽量不显得热切,但William没有把头扭回来。他朝向着房间里的一团黑暗默默开口:“Caelan,如果你只是需要在青春期找个消遣,我是一个没什么意思的人,你还是去别处比较好。”他停了一会儿,眼球在纱布下面转动,喉结也在皮肤下来回滚。Caelan怀着一丝恶意不去接话,想看他无奈或是慌张的样子,但他的老师只是叹了口气,又继续对着黑暗的虚空讲话:“如果你需要在我身上投射一些什么,那你可以利用我——in fact,你可以使用我。”
他的用词让中文程度没那么好的外籍青少年陷入了困惑。使用——这意味着这个动词的对象是一个物体,比如,使用一个杯子,使用一支笔,或者,使用一件乐器。但William是一个人,他甚至没弄清楚要如何利用他,要怎么去使用?他等了一会儿,希望他的老师能纠正或者解释这个单词的正确用法,但William只是不耐烦地扭转过脖子,朝向他的方向。他的眼睛仍旧被纱布覆盖,却仿佛隔着那些屏障正带着一丝怒气地瞪着他:“我是说,如果你想对你那第一个William说什么,做什么,你可以对我说和做。这就是你对我感兴趣的原因,不是吗?”
Caelan很难回答是或者不是。比如他确实曾对他的第一个William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你可以不要拿我当小孩吗?你写的那首歌是关于我吗?我可以弹一下你的那把吉他吗?你可以教我吗?当你碰到我可以不要躲开吗?我可以碰你吗?我可以吻你吗?我们可以不要分开吗?
他隐约觉得那个被他叫过哥哥也开玩笑着叫过爷爷的男孩曾在某些时刻回应过他的某些期待。但似乎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记得更清楚的是离开日本前最后那次分别,他站在青山家的廊下,脸被泪水浸泡得红彤彤皱巴巴,睫毛都哭到打结。而那个高出自己太多,只是年龄稍长却看起来比自己成熟上一辈人的男孩低下头来拥抱他——“Cae,我不会忘记你,你永远是我的小弟弟。”接着他侧过来,嘴唇碰到他哭得湿湿的脸颊。
这就是他的第一个William与他缔结的那个吻。
那不够好。
“我想要一个更好的吻。”Caelan对着这个虽然年长更多,身形却矮小些,也多了些青涩感的成年版的William说。

靠在枕上的成年人叹了口气。他不胜其扰似的抬起手臂在脸旁挥舞了两下,像是想赶走什么并不存在的飞行物。“Caelan,我不能这样做。”他被纱布盖住的眼球继续滚来滚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希望我代替另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比如跟你道歉——那我就这么做。”
“我不需要道歉。”Caelan轻轻打断他:“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吗?”
William又叹了一口气,他看起来那么疲惫那么虚弱,他给了Caelan一种错觉,就是他可能会变得透明,会从那张床上飘起来,然后撞到天花板。就像一颗被充了氮气的气球。他再度开口,声音轻轻的,尾音带着颤:“是因为我比你大很多,还因为我是你的老师。”
“因为你是个虚伪的成年人。”Caelan硬邦邦地说。William没有反驳他,只是更改了他的用词:“是无用的成年人啦。”他听起来有一点不耐烦,但随即又克制住了。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柔和起来,是Caelan熟悉的夹着沙沙的碳酸口味的低音:“去睡吧,明天你还要去上课。”

再晚一点的时候,Caelan又一次走进那间卧室,这一次他得逞了。
他的嘴唇很干燥,甚至有点翘皮,印在William微微张开的唇上令他在睡眠中轻轻颤动。他自上而下地注视那双在纱布下开始缓缓滚动的眼球,轻轻说:“你也可以使用我。”
这也不是一个足够好的吻,但至少在他心目中那是他对他亲爱宠物的一种反哺。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Caelan没有在学校见到William。一位代课老师接替他上完了学期结束前剩下的课程,那是位年轻女老师,理所当然收到欢迎,但Caelan只觉得她讲课索然无味。他把前排座位让了出来,也不再举手或者插话,他觉得自己又变得很像在之前学校的样子。
他试图从其他渠道了解William的动向——他问过音乐教室的蔡老师,后者笑眯眯地回答他:“William要病休很长时间哦,如果你还想继续学吉他我也可以教你的。或者你对小提琴有兴趣吗?”
Caelan不知道要如何让他明白,吉他也好小提琴也好都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在,叫William的男人才是。但他只是甜美地笑笑:“It’s all right, I’m not that into it.”
他放学以后就来到老师家楼下游荡,期望一些不经意的相遇。他也想过能不能上楼看看,又怕这种行为太creepy,把他的书呆子老师吓得落荒而逃搬家遁走之类的。有几个晚上他在楼下呆得足够久,天色暗下来以后,William的窗口亮起来橘色的光。他仰头盯着那扇窗,恍惚中也看到一个人影在向下注视着自己。于是他抬起手挥动了一下,人影没有立刻消失,但也没给他回应。过了一会儿,窗帘被放下来,遮挡住了橘色的光。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几眼,刻意将步子放得很慢。天黑以后的风变凉了许多,吹干他脸上泪痕的时候带走了更多温度。他想,每一个William都会离开。这是他应该得到的教训。
他没有隔墙而入的千里眼,所以他不知道楼上的那个William在窗帘后面也对自己轻轻的挥了挥手;他也没有顺风耳,所以他也没听到那个轻柔的,沙沙的声音对着空气说了句“sorry Cae, I should do better”。如果他看得到听得到,他会知道自己做的不是徒劳,他的供养也收到回报。
但那一刻对Caelan Moriarty来说,只是青春的又一次普通的终结。

Chapter 7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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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Caelan的父母通知他,他们又将开始下一段迁徙。学校的课业也收尾了,多数人的心思都只放在即将来到的假期,以及假期之前的舞会上。Caelan将这个消息告知一些关系稍亲近些的老师和同学,大家纷纷表达惋惜,说了许多一定要保持联系啊我们还会是朋友的这样令他听得耳朵起茧的客套话。
他真的想告诉的对象其实只有一个,但那个人还是杳无音讯。他没事就去音乐教室晃晃,打着要精进乐器的幌子找蔡老师进行一些很明显在没话找话的small talk,然后假装无意中提起真正教了自己弹吉他的那个人。他伤好了吗?视力有受到影响吗?还会回来教课吗?他知道我要走了吗?他会来跟我告别吗?
这些问题有些被他宣之于口,有些则深埋心底。蔡老师看他躲闪的样子忍不住笑,却又很好心地没去戳破。“那么你要不要表演个节目呢?”他这样问:“你表演一个吉他弹唱,我会录下来发给William看——他没有瞎掉啦。”
是一个好建议,也是一个很糟的建议。Caelan认为这是一件不错的临别礼物,他可以选一首隽永的歌,弹拨钢制的弦,可以向他的老师展示“你真的教会了我一些东西”。但糟糕的在于,他其实没学会任何一首完整的歌曲。
他又翻出那本陈旧的吉他自学教材,开始一页一页仔细翻看写在上面的笔记心得,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速成的演奏者。蔡老师在一旁热心地问他有没有选好要表演的歌,他可以帮他推荐点指法和和弦都简单的。但Caelan没有犹豫太久,他说,我想唱那首歌,那首讲分手了又舍不得离开的。
他比比划划哼唱出调子,蔡老师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爱我别走》。那对你来说很难诶。你确定吗?“
Caelan眨眨眼:“But that’s my first song. That’s his first song too.”

的确是太难了。吉他难歌词的发音咬字难一切对他来说都太难了。但最难的是当他看着乐谱上铅笔给他标下来的汉字注音,哪里的哪个音阶要换把,细致又贴心,他意识到就算他从没有想诚心学习,对方也是真心教他。他想念那些为数不多的下午,音乐教室里的笑声,William放松地坐在他附近,撅着上唇给他打拍子,鼓励说他弹唱得很好很有天分。他心有旁骛,却无法把歪心思无所畏地展示出来。某些时刻里他更勇敢一些,敢于挪到老师身边,紧挨着他身后坐下,把下巴搁在他绷紧的肩膀上,假装研究他纤长的手指是如何在琴弦上优雅地滑动和按压,发出那些清脆的带着共鸣的声响。
“你不要太集中于某一件事,无论是弹琴还是唱歌,你练得足够多,这些就会自然地连结起来,they’ll naturally match.”
那个轻柔带着颤音的声音贴合着他的颅腔响起来,一句一句地给他唱出示范。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Caelan的手指从琴弦上滑下来,发出一串滑稽的杂音。你怎么可以不爱我呢?他绝望又有点愤懑地想。如果你对我说不要走,那我就不走。但你怎么可以不爱我呢?

Caelan是一个孤独的转校生,他有一只想象中的宠物。那只叫做William的宠物有一只硬硬的,不近人情的壳,但如果他心情不错从那个壳里爬出来,他会在你的手心慢慢捂热自己光滑柔滑的皮肤,然后展开覆着薄膜的翅膀,轻声吟唱。
他张开嘴,你的脑中就会响起钢制的弦被拨动和敲击的声音。那是William的天赋,就像宝可梦的某种特技,他能弹拨你脑中,你心里那根绷紧的细线,演奏出甜美带着颤音的乐句。
Caelan一度以为自己跟他的宠物已经建立起了某种互相信任,依赖,甚至是爱的纽带。在那些带着橙色光晕的回忆里,他看到William的眼睛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聚焦在自己脸上,嘴角上翘,然后又故作镇定地移开。或者是那一天William沾满血的手发颤着搭在自己的臂弯,在一些路口和楼梯微微用力捏住他的胳膊。又或者。又或者是那个干燥,快速,嘴唇翘起了皮的吻。
明明他们之间那些表示缔结的行为都仪式感十足,明明Caelan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饲育和维护那个脱壳而出的脆弱生物。
明明他也感到了那些反哺回馈给他的爱。
到底哪里,是哪一步错了。Caelan烦闷地想。

毕业晚会的前一个晚上他在音乐教室又练到很晚。天彻底黑下来以后他离开学校,开始在回家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说是漫无目的也不对,当Caelan停下脚步站定,他发现自己果不其然又站在那座熟悉的楼栋下,仰着头盯着第四层的某一个窗户。
那里亮着橘黄色的光,隔着窗帘仿佛烘烤到他的皮肤上。凉下来的夜风拂过他发烫的脸,好像是一只手轻轻慢慢,仔仔细细地抚摸他,然后用细碎的声音把一些大道理小感情揉碎拆散了灌进他的脑子。
-I‘m glad to be the second.
-I trust them will be in good hands with you.
-我看不到,我的眼睛好像划破了。
-你可以使用我。
-因为我是个无用的大人。
……嗡嗡,嗡嗡嗡。很多很多属于William的声音变成他画在书里的那只鸟的样貌,围绕着他扑扇着翅膀起飞。过了明天,唱完那支他们两个人共享的first song,Caelan Moriarty就要继续漂泊,四海为家。他也许会遇到下一个叫William的人,也许会是跟上一个完全不同的外貌和性格,也许这一次,这一个William会真的love him back.
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风吹得他头昏昏的,所以当那扇窗子上映出了一个人形的影子,他没太反应过来。那个影子冲着自己的方向举起了手,挥动两下,又放下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Caelan已经喊了出来:“Will you come tomorrow? Will you come and say goodbye?”
影子没有动,他不确定隔着四层楼的距离那个人听到了没有——于是他又喊了一遍:“Don’t be a coward!”
灯灭掉了。

Caelan第二天抱着那把桃心木吉他站上舞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情绪。他没有紧张没有恐惧没有期待或者兴奋,该有的不该有的,他就像一个被倒空的杯子那样伫立在台上。追光灯打在他身上,蒸腾起来的热量从他的体内透过皮肤向外辐射,让他看起来红得窘迫和透明。
他拨动琴弦,把嘴凑近立麦,用不太娴熟的中文唱出第一句歌词。
-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样,夜里的寂寞容易叫人悲伤。
他声音很小,通过扩音器传出去,在挤满了人的礼堂里悠悠地回荡。人群还是闹哄哄的,专注在听他唱歌的人并不多,有人吹响了口哨不知道是在给他鼓励还是喝倒彩。他看不清楚下面的人,也听不清自己唱得在不在调上,他的手指用力地按压琴弦,用力地弹拨,琴箱共鸣的声音嗡嗡地透过他的肋骨穿过身体导入他的脑子。他心想,我弹得很差,唱得也真难听。
他还想,还好你不在这里,不用听到我是这样一个浪费了你的心意,从来没有好好学琴的坏学生。
那首歌唱到一半,也许是接近结束的时候Caelan停了下来。底下还是闹哄哄的,有人注意到音乐的停止,很多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脸上,让那里的温度又继续升高了一点。他从那束聚光里走出来一点,眯起眼睛看向下方的观众,耸了耸肩。
“我忘记接下去要怎么唱了。“他冲着台下大声喊,嘴角带着笑意,像是真的觉得这件事好笑:“In fact,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弹了。I guess the practice is not enough, but why bother?”
人群里传出来窃窃的笑声议论声,嗡嗡作响。Caelan低下头,鞠了一个戏剧化的躬。他想,可以了,就当这是我的退场,再见,永别,that’s it.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人正在从人群里向前挤,努力从人缝里向舞台的方向靠近。他眯起眼睛,试图依靠微弱的光线辨认那个被颜色灰暗的格子衬衫覆盖的身形。当那个人终于挤到舞台跟前,Caelan叫出了他的名字。
“William!”他小小声地用舌尖摩擦牙齿,声音从头骨缝隙里嘶嘶喷出,理论上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能听见。
但他的宠物,他的老师,那个被他寄予了幻想与希冀的对象顺着声音抬起了脸。他很久没见到那张脸了,看起来与他的记忆差不多,眉毛淡淡的,眼角弯弯的,只是脸颊消瘦了一点点,也换了一副框架的颜色更浅的眼镜。他戴着顶棒球帽,柔顺的发丝被帽子压着贴在脸颊四周。可能是因为那顶显得他头颅浑圆的棒球帽,可能是因为那些贴在鬓角和脸颊的发丝,也可能是因为他自下而上地抬起眼递过来的眼神——那一天的William显得格外年轻,湿润,和弱小。他踩在舞台前的音箱上试着往上爬,一面对着Caelan伸出了胳膊:“可以拉我一下吗?”
Caelan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用力向上拉拽。William踉跄着爬上了舞台,站定在他面前,接着再一次向他伸出了手:“Give it to me.”
混血青少年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要交出什么。William的嘴角抬起来,露齿微笑:“My guitar. I’ll teach you how to play.”

Caelan把那把属于William的吉他从肩上摘下来,递过去。下面的人群还在发出掺杂着各式各样杂音的嗡嗡声。怎么是他?他没有辞职吗?我听说他瞎掉了一只眼。Cae为什么不拒绝他?所有的闲言碎语和真实疑问都显得不再重要。Caelan看着那个个头不高,明明算不上太年轻却像一只刚脱壳的雏鸟似的男人挎上那只吉他,手指只是轻轻在钢制的弦上划过,清脆的明亮的甜美的音符就从琴箱里流淌出来,溅落在他四周。那不是一种比喻,因为那一刻他确实看见了,那些透明的反射着五彩光芒的音符在William脚下的地面上弹跳和碎裂的样子——他的William,他的William站在那束光下,被那些可视的音乐包裹着,好像也在发光。
然后他的英美比较文学兼吉他演奏课老师抬起脸看向他,嘴唇微张,没有发出声音地用口型比出接下来的歌词。
爱我,别走,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他记起来写在纸上,用铅笔标注在歌词旁的英文翻译。If you say you love me, don’t go. 于是他跟随着那两瓣嘴唇比出的口型,从喉咙口挤出来发颤的声音,用不标准的中文唱了出来: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再给我一点温柔。

他得到支持,得到反哺,得到来自小心饲育的宠物的回馈的爱。那些支撑着他唱完那首不熟悉的中文歌,让他沉浸于吉他简单的音色,让他在那些结束后收获暴风骤雨般的欢呼。
-Cae!唱得好!You’re a born star!
Caelan转过去直视他的伴奏者,William外眼角下垂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起来,弯成一条月牙形的线。他舔舔嘴唇,碳酸味的嗓音轻飘飘地穿透空气裹住他:“Good job, Caelan.”
他扑过去,隔着吉他给了William一个拥抱。木头琴箱硬邦邦地硌痛他的肋骨,他把呼吸眼泪和黏糊糊的思绪都一股脑涂抹在William的侧颈和肩头,他说:“谢谢你还是来了,you’re the best.”
如果他心无旁骛,他其实会接下去说,you’re the best, I love you.
但因为心里揣着的那些不甚单纯的心思,Caelan Moriarty丧失了勇气,不再耿直。他咽下那句本应随意脱口而出的示爱,只是把一个吻印在William干燥发烫的侧颈。

他们走下后台的时候,那里没有灯,四下黑暗,也听不到有别人的声音。
于是William从后面拉住了他。“Caelan,”他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如果你还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吻。”
少年猛地回头,黑暗里他对面的眸子躲在镜片后面闪着湿润的光。“可能不是一个更好的吻。”他仍然声音很小,带着发颤的尾音,青涩却勇敢地为自己辩解:“I’m probably not a good kisser.”
Caelan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用舌尖湿润那些干燥的皮肤,让翘起来的硬皮软下去。It has to be good. 他一面靠近黑暗里发着微光的那张脸,一面想。I have to make it good, the best.
他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另一对。那个吻是冰凉的湿润的,他像是吻上了大理石雕塑,光滑冰冷,缺少回馈。但他有耐心,他伸出舌尖轻轻描摹,品尝唇缝间漏出的温热的薄荷气息,轻轻把叹息存放在开始被捂热和变软的唇瓣上。
寂寞就像他的冷血宠物,寂寞就像是第二个William和他的第二个吻,寂寞就是一种如果你投入足够的爱和时间就会被捂热的物质。
他们伫立在后台的黑暗里,将那个吻拉长,延续,定格。
Goodbye Caelan. I Love you.

-fin-

Notes:

Cheap love is hard to get
When you try to bargain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