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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颈眠

Summary:

> 三千宇宙中不起眼的一枚碎片。
> 主瑜广,有大量all广描写。
> 事业批小广,大🍊本色小广。
> 感情线慢热。坏男人很多。
> 没关系,我会给哥妹造谣。
恭迎殿下的评论kudos(摩多摩多p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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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风不定-江东组团建
其二 人初静-陆逊单人回(totally单相思)
其三 平生事-哥妹专场(一句策广)
其四 潇湘去-登广邈奉/哥妹/袁广绍/撸修猫
其五 参与商-傅广/左广/邈广/少量里八华汤
其六 两茫茫-登广/辽广/荀广/祢广/景广/茂广/策广/权广(plus华广/香广)
其七 离鸾恨-哥妹专场(周瑜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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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

Chapter 1: 风不定

Chapter Text

 

 

艨艟吃水太深无法靠岸,入了江东界内广陵王就换了轻舟。恰是暮春晴暖,她没又缩回厢里,索性随周瑜坐在船头,欣赏建业连岸。

烟波渺渺,杨柳依依。千户人家,如水墨画卷一般。

广陵王赏着景便又想到周瑜。江东不过一水之隔,气象大不相同,不怪周瑜乐意呆在这,兔子似的懒得挪窝。

“阿香问你究竟几时来。”周瑜点了一卷香草,也没看她,语调漫不经心。

广陵王却莫名听出一丝幽怨。

末了他才补上一句,“你没给她心纸君?”

“坏了或丢了吧,心纸君偶尔失灵,再做一个就是了。”

她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转过来一张脸讨好般的笑眯眯,“过来前忘了跟孙策说了。他既然不在,这次就不去他家小住了......”

演得好生硬,不知是故意糊弄,还是天赋有限。

周瑜抬眼一瞧,便是那副熟悉的小狐狸狡诈样。

他叹了口气,扭过头又吐着薄雾道,“妹妹,这戏不作也罢,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了。”

“哎呀,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情谊足嘛。”

广陵王被戳穿心思也不觉得尴尬,懒懒伸手顺势想捞过烟管蹭一口。

周瑜预判到似的,将手抬高躲过,他身量长一些,广陵王整个人贴着快爬上去都捞不到,便也罢了。

“不还是我送的吗,哎,几月不见就翻脸不认人……小气小气。”

 

最后双双出现在鲁宅。

“我回来了。”某人一脸死气,熟稔坐下。

“子敬,许久不见。”某人容光满面,客气寒暄。

住别人家如呼吸一般自然。债比命长的周瑜向来脸皮厚,人情从小世子一路欠到小亲王的这位自然也不遑多让。

大家伙都是老熟人,就不装模作样假客套了。周瑜常年打秋风的对象,aka江东头号散财童子——鲁肃鲁子敬——仅仅凝滞一瞬,对上老友的神情,脑中电光火石般地就极快理解了一切,遣人收拾出内院僻静处一间卧房。

广陵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赖在周瑜债主家了,反正某人债多不压身嘛。

孙尚香来找她时,眼珠提溜转了几圈也没说出个什么,只问了些她师父的消息,就满意地回去了。

军中临时有事,周瑜才坐下没多时又匆忙跑了趟车虎营。陆逊私下得了消息,前后脚跟着进了鲁肃家里。

等到周瑜回来时,发现他们仨正聚在火炉子旁,鲁肃同陆逊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地争执研究鲥鱼烹制的技巧,广陵王就坐在旁边用烤鱼逗猫。

感觉自己命更苦了。自广陵王来了之后胸口就揣着一团无名火。

 

折腾一番用过晚膳,几人才坐下细谈。

“殿下此次来访,是为河道水贼一事?”陆逊正襟危坐,也不闲谈几句,径直戳入主题。

“嗯。”广陵王点点头,执骨木茶针,蘸饱了盘底茶汤,在案上快速描画着大致的地图,“南岸沿江水势深幽,船行便利些,广陵商船多走这条线上江夏、襄阳。”

“前些时日一批官家盐铁连船带人,在丹阳附近失了踪迹。”周瑜适时插进话来,简要陈明,没教她再细讲前因后果。

广陵王轻瞥了他一眼,随手放下手中之物,捻了片桃脯,“多亏周中郎将传信于我,倒是罗列了许多人。我现今也只排查出个大致的名单,绣衣楼在江东接触这些人多有不便......”

陆逊低头望着水痕未褪的案几,思量片刻,“往来淮阴至寿春的淮水一线呢?”

“礁石浅岸多些,陆续走些辎重轻的,也屡遭劫掠。”

鲁肃叹气,“从前河盗何曾如此猖獗。”

陆逊接过广陵王递来的名单细细察看,一时未接话。

“世道乱嘛,流民卖命给贼首,也是为了得些口粮果腹。”

“江东氏族里便是世家子弟也有落草为寇的。”周瑜不紧不慢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广陵王不免偷觑陆逊,见他神情自若,稍微宽心了些。她暗暗用胳膊肘杵了下周瑜,哪知这人不仅毫不思悔,还反手跟着杵回来。她一时没预见,身形被撞得跟着斜了一下,两人歪作一团。

鲁肃忙尴尬地咳了两声,唤家仆又端些茶点。

 

天色已晚,陆逊定下后日启程去丹阳,与鲁肃陆续拜别,屋内只余周瑜与她二人。

广陵王起身倒了两盏热茶,“这次师兄没来,不然非得喊他给周中郎将熬几盅白虎汤。”

成日里这个师兄那个师兄的,倒是跟外人亲热得很。

“私底下别这么喊我。”

那张《天塌了砸死所有人算了》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活人微死的表情,微微蹙眉将她手上杯盏移开,“你晚上还喝这么浓的茶?”

“哎......小鲶鱼火气真大......”她小声蛐蛐,却见对面周瑜耳朵灵得很,气得眉心连跳几下。

到嘴边的话也刹住了,只能眨眼含糊着,“我也是想找人替你分担嘛,平日里太辛苦,不能总指着你一个人薅,对吧?”

“太贪心了,妹妹。骗了一个还不够,明日起来,怕是整个江东都要被你拐进绣衣楼里了。”

“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拐骗呢。”广陵王摆出一副颇为委屈的伤心样,巴巴贴上来,“再说,如此勤勉又得力的人选,就馋馋,馋馋怎么了?馋馋也不行?绣衣楼看上去人多,真正贴心的少嘛,我也给将来的副官位置参谋参谋储备力量,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了......”

“好了,你随他去吧。”周瑜揉揉眼角,“哥哥懒得管了,加班留给爱加班的人。”

广陵王又笑眯眯凑上来捏肩捶腿,“听陆逊说,你手下有位少年剑士,叫凌统的,从前同锦帆寨一个水贼头目交过手......”

“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他不在江东,别惦记了。”

“怎么能这样想我!”

她又欲盖弥彰找补道,“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互通往来、沟通沟通感情嘛。你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常在外游走,下次路过广陵,也可来做客一二的。既免兄长舟车劳顿之苦,又可替我带去些许挂念......”

有人说至情深处,配合眨巴眼睛,眼泪滚不下来也显得几分动人。周瑜看惯了,感觉演技稀烂。

偏偏明知是唬人的,甚至不愿去细想她用这只嚼了蜜饯的舌头连哄带骗地糊弄了多少人了,听到这话却还是似心口被小狐狸尾巴故意勾着扫了扫——妹妹也还是会常常想着自己。

“早些回房休息吧,我明日不在府里,有什么事用你那心纸君说便是了。”

周瑜也没答应什么,只特意在心纸君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像在提醒她何必假手他人。

“那说好了。”

广陵王显然没接收到这一层拈酸吃醋的余味,只是自顾自认可了他的不拒绝。反正先应下,等真见凌统嘛,来日也没有那么长。

 

第二日果然没见到周瑜,想到他平日应该都是早出晚归的,广陵王停在他房前的手就未叩下。

转身去庭院里就着满地桃花一卧,在脑中细细筹划着私下养兵一事。来回盘算了好几遍,天光也暗淡几分。

还是江东春色好啊,她懒懒想,如果当初留在王府里的是周瑜,跟母亲一起迁往江东的是她,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

她自己嘛,若是换个身世在江东重活一遭,也许会像小乔那样锁在深宅里,弹弹琵琶搞搞创作。

也不一定,你看阿香就活得肆意得很,再说母亲为人通透,不像别人爹,定是还像隐鸢阁那般自由自在。这样的话,就遇不到隐鸢阁的仙人们了,师尊还会找到她吗。

转念一想,周瑜在隐鸢阁怕是要跟祢衡一道欺负刘辩,不过这个人好像走到哪里都会是劳心累神的模样,她偷偷笑出声。

想着想着,像是入了魔,密密麻麻细细碎碎的过往涌进脑中,如真活了这样一世。

醒过来时,又是他这副淡然又无奈的神情,天旋地转地,出现在眼前。

“虽然快要立夏了,但这地上到底露重,湿寒得很,就非得躺这里睡吗。”

“几时了?”天竟已经黑了,她睡得晕乎乎的,人失了实感,恍惚犹在梦中,抬手发现身上盖了块绵软的细绒薄毯。

“都快到戌时了,子敬见你睡得香,就没让人扰你,只给你留了晚膳。”周瑜见她又想倒回去眯一阵子,手上玉笛轻敲在她头顶上,“昨日便跟你讲了,晚上喝什么浓茶。再不起,今晚又睡不着,明早别人就自己走了。”

“别吵,就快见到了......”她喃喃。

“见到谁?”这话没头没尾,周瑜不敢强唤醒,怕她被梦魇住了。

“母亲呀......”

梦呓般的话语呢喃细软,像他幼时念书翻起的一页薄纸,沙沙的很轻,又重重地砸在周瑜心上。

 

 

Chapter 2: 人初静

Chapter Text

 

 

这次主要为探查失踪一事,周瑜只拨了五十人给陆逊随行,三番叮嘱切不可打草惊蛇、不可深入敌营、不可独自行动,遇事先想办法联系他。

五十余人作三艘寻常舟船,两翼护卫着往丹阳去,水行较战船慢许多,倒也能朝发夕至。

陆逊靠窗托着一卷《潜夫论》默读,眼神随着指尖划过一大片,结果半晌又绕回了第一段,知道静不下心,遂放下书起身出去寻人。

广陵王在船首甲板摆弄了许久偃甲雀,半日不见飞回,正托腮发愁。她有个下意识的小习惯,想事情时指间总爱摩挲什么,不知怎的将颈间绷带蹭松了,回去免不了又要挨顿说教。新伤已愈合大半,只余隐隐几滴淡红血珠渗出,广陵王嫌布条坠着碍事,索性全解了掷入水里,却见一乌鱼蹭地浮上咬走。

陆逊一出来便见到广陵王蹲在边缘,阴恻恻盯着水面。他忙走上去,也顾不得什么大防,伸手扶住。

“殿下小心,请站后退些,小船不比艨艟,遇浪颠簸易坠水。”

“陆逊,你见过喜食人血的鱼吗?”

将她拉回半步后,陆逊才凝神细看水下浮动的鱼群,乌黑油亮,通体带暗红斑纹,棘鳍尖利,不似寻常河鱼。他忙叫停了行进,令人找来船工辨认。

护卫拿网网住两条,拖上船板,那鱼挣扎得厉害,跳得四处是腥水,亮出长尖牙齿。船工只得将它叉住,再一番细细查看。

“认得认得!都管这个叫鬼鱼,九狱虫,专吃河道腐肉的,说是饿极时也会撕咬活物。”

广陵王同陆逊交换了个眼神,只听他继续说道,“但一般只晚上天凉出来,那花纹夜里能发光,阴间渡河似的活吓人哩,白日里还是第一次见。”

船只随鱼群折往支流水道里,驶过半刻,进了一处湖域。周围大片全是芦苇荡,只留得出窄窄一条水路,三船并进相互掣肘。此处水质较主河里清澈许多,更见这种鱼群聚集。

临时停靠于湖心,广陵王派人在湖中打捞,芦苇下果然藏着散落的人骨及未啃食完全的尸块。残碎衣料分不清谁是谁,只通过泡胀的木符牌堪堪辨认出,确是先前失踪的船夫差役等人。

白骨捞了一堆一堆,还混杂着些不认识的孤魂野鬼,却独独没有找到商队主人。天将黑,鱼群在船下映出诡异的红色荧光,衬得一轮月如血色,广陵王的心随之沉下。

“先回丹阳城中驿站。”陆逊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给中郎将去信请示再加派些人,等他们赶到……”

话音未落,前方哨船一玄衣武士踏水波轻跃而来,跳上甲板垂首回报道,“陆令使,前面村寨有船靠近。”

“有多少?”

“十几只。”

他点头,当机立断,“快回撤,往渡口去,转车马。”

舟船调头全速走了一阵,但见湖面前方正正漂来一草船,坐一蓑衣斗笠老翁,右手抱一飞鱼钩。

陆逊皱眉,“这里尽是食腐物的鬼鱼,怎会有渔翁跑这里打渔。”

广陵王耸着肩膀无奈笑,摸出袖箭,“自然是来找我们的。”

她那嘴好像开过光一样。

只见那老翁将鱼钩一抛,死死钩住他们这艘船,身形矫健踩着绳索欲攀过来,被影卫的弓箭生生打下水中,漂上来一缕暗红血丝,倏得游鱼般消失不见。

草船很快燃起火,连带着两边的芦苇尽烧起来。

“不好!”陆逊迅速反应过来,“弃船!”

船身先是一阵剧烈摇晃倾斜,不过片刻,船板就猛地渗水。

芦苇后断续传来剑影戟声,却并未波及过来。

广陵王被陆逊带着往岸上游,她不会凫水,只得攀住他大半个身子,拼命仰头换气。

偏偏这里聚了太多鬼鱼。不知是那刺客的血引得它们拼命撕咬,或是芦苇烤得湖水滚烫,仅有的一点凉水里,人与鱼艰难争抢着生存空间。

她感觉自己腿上被那利齿穿刺了好几处,却来不及痛,从堰湖漂到主河道里才堪堪躲开火势。

只是河水湍急,又废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浮到岸上。离那村寨远得很,倒也安全了不少,就是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地界。

有人比她更累,也不管什么风度了,倒头只能顾着大口喘气。红衣洇了水,血一样。

“陆逊,你没事吧?”她爬在他身上,伸手想扯开衣服,察看是不是有刀剑伤口。

他只摇头,连说话的力气也无,却还是挣扎着不让她看。

广陵王看着这副狼狈还挣清白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琥珀般的一双瞳幽幽望了过来,像在埋怨她。

“无事就好。你不必担心,蛾部的人一直跟着,再等等就能找到我们。”广陵王叹了口气,瘫倒在地上,卸下亲王架子碎碎叨叨,“鬼师还说我跟水有不解之缘,什么不解之缘啊,八字跟水相克还差不多。哎,就该找个庙拜拜......”

陆逊终于缓过气来,“殿下还有精神开玩笑,应当是没有受伤了。”

“刺客倒是没伤到我,被那疯鱼咬了几口算吗。”说罢又气,“这鱼也坏得很,尽追着我咬。回去就跟陈登说,教他替我报仇。”

那人也跟着扑哧一声笑,又觉得不太妥,憋了回去,在胸腔里闷作咳声。

索性火折子还没泡坏,他们拾了些林间木柴生火,将衣物烤上。

广陵王畏寒得很,将湿透的外衣全脱了,只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坐在火堆前伸着手贪暖,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我先前同你提过的,考虑得如何?”

他不敢看她,只好直直望着前面,好像被那场火吞尽了,“殿下与孙氏既已结为同盟,互通有无,又何必执着于一微末文官去留。”

沉默一阵,他十分真诚地疑惑着,“殿下同周中郎将的关系......很是亲近,为何不找他一起?”

“咳。”她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地,“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罢了,你想好就行。若改变主意了,用心纸君传信给我,绣衣楼一直等你来。”她释然笑道,拍拍贴在身上里衣,被火烘得干爽不少,将话风一转,“说起来,你是几时知道的?”

只见陆逊背脊僵了一下,“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今日你见我女子身份却并无惊讶。”

“应当……如何惊讶?”

“唔,克己复礼的儒家门生的话,应当是——”广陵王托着下巴作思索状,复又压低嗓音拧着眉头不知学起谁来,“你!你这妖孽!”

“殿下……”语中尽含被无端揣测的幽怨。

他浸过水的嗓音变得沙沙的,清秀的脸此刻添了几分委屈神伤,低垂着俊朗眉目,一时别无他话。寂静袭来,就连轻微的浪声虫鸣也变得清晰无比,更震耳欲聋的是黑夜中的暗流涌动。

广陵王甚至觉得,这低哑声调中掺着细小勾子,磨得人心头发痒,与白日那个正儿八经的“陆令使”完全不相符。这就叫做一鱼两吃是不是?说不馋是假的。

更何况跟陆逊一道查抄过歌楼,她自然明白。有的人,一个眼神四目相对便水到渠成了。而那不识风月之人,只会捧着诗书卷轴朗朗诵读,管你亲王疏王,不到时辰通通晾在一旁。

上天也看不过眼,特意赐给他怕黑的脆弱时刻。这是可以拿捏住此人的七寸——广陵王收举贤才已是得心应手,她从不介意施点小手段,更何况远够不着算计——至于之后风流快活还是剖腹明心,亦或是两不耽误,可以先这这后那那的,总之机会稍纵即逝。

然而此乃混蛋亲王“大局为重”的高尚品质有效发作的最佳例证。

她虽情场烂债、恶名远扬,平日游走万花也是来者不拒、片叶不沾,但调戏小古板只能奉为茶余闲趣,换言之那叫吃饱了没事干。饱暖思淫欲,冲动是魔鬼,这心思要不得。把儒道君子裹成粽子的厚衣服扒了,跟睡戴孝的禁欲俏寡妇有什么两样!嘶,不是,后者还真有可能睡过……怎么越说越刺激了?

……算了算了,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能分清的。小人记仇,君子重情,真要是招惹了,别说周瑜找她秋后算账,只怕晚上翻个身说梦话都是“我有罪,我比曹孟德还没素质”。

“哎……”绝对发自内心的一声悲叹。前有孔融之鉴,后为陆逊之师。

不知是不是被广陵王悲从中来的小倒霉蛋样触动,那边垂下的眼尾也逐渐被轻微上扬的唇角所代替。剑眉星目不再是刻板的古木雕塑,而是芝兰玉树活色生香。

难得从那经义礼教的厚厚外壳中剥出一个生动的人来,她甚至有点欣慰,还生出了些许隐藏成就感。另则,嘴角这么难压可以不压的,陆警官。

天可怜见,她是很真诚地垂涎着江东各色美人的,但此类美人只可欣赏不可亵玩,所以只得含恨忍住嘴边馋虫,不解风情地将话头拐个弯,反手给小古板扣个不尊师重道的帽子。

“好哇,陆伯言,你分明在笑他,你都没停过。”

“没有。”

广陵王想,也是活久了,还能逮到陆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陆逊却并不觉得理亏,勾起笑意的确实并非那位主人公,但不便说出口,太冒昧了。

她于心不忍,这才非常主动地递过台阶。

“哦?只是想起高兴的事?”

广陵王,宽宏大度!广陵王,仁厚待下!广陵王,人君典范!

“嗯……”兵法云,顺水推舟。

她拾起身旁干枯的树枝,往火堆里添了一把光亮。

陆逊将不经意之举收入眼底,承了她的情只会在心头默默记下,再没主动说起话。

火烧得旺,兹拉噼啪的声响尤为催眠,天为被地为席,广陵王今晚没等到蛾部小队,好在还有个光明磊落的靠谱之人在身边,得以安心睡去。

听她呼吸放缓,陆逊松了口气,这才正大光明仔细瞧她的脸。

像怕被谁发现似的,看一阵又自欺欺人转过头来望星星。脸热得像火烧,折腾了半天,无非也就是贪婪地望上几眼,什么也没做。

湖水般沉静的眸光黯淡了几许。

看来已有不少人比他更早知道,她的这个秘密。

 

第二日蛾部与斑子队几乎是同时找到他们的。

周瑜盯着几处包扎的绷带,还有走之前明明快好了又泡得发脓的颈伤,像压着什么情绪,广陵王讪讪不敢开口,怕他当众发火。

结果他最后只说,下次一起去,就遣人将广陵王打包坐船送走。好吧,她感觉其实更像是赶她回去。水贼的事她有自己的打算,周瑜太敏锐了,广陵王有心瞒着他,只得找借口推脱着。

仍有许多事想问,但她也知道周瑜的脾气,何况这次确实没听他的嘱咐,自觉理亏也就不触他霉头了,转头欲找陆逊细细问来。

但不知为何,陆逊的心纸君自那天就没有回应了。

也许他那边的也浸水坏了。

 

 

Chapter 3: 平生事

Chapter Text

 

 

舒城桃花开了。

周瑜告了三日假,带妹妹去祭拜母亲。

这妹妹倒好,迟了半日才赶到江东。他一看,人跟孙策在船上喝酒打牌,脸上顶着三道狸奴胡须,好不快活。

一年到头没几天休沐的打工人见不得这些。

素来没耐心等人的周都督更见不得这些。

看到自己上司那桃花脸上满是鬼画符、露肚脐吹冷风、还夹着嗓子傻笑的样,头好痛,烟袋都得多吸几口。

 

马车里两人默契地不语,周瑜闭目养神,广陵王也不扰他,背过身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些什么,像个小贼。

行进一阵,周瑜终于忍不了,睁眼对上一副满怀期待的笑脸,这笑脸的主人装模做样拿腔捏调,“咳——爱妃喜琴,但绿绮难寻......”

周瑜仍不理她,只歪在一旁点起香草,熏得车内酒味都淡了些,临了才把窗撩开透气,路过的小云雀闻了都得感叹一句,这兄妹俩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私下那是烟酒都来。

“公瑾?兄长......”她搭在他膝上的手捏着他腿摇了摇,见他终于看过来,手心翻转缓缓摊开,戏法似变出一个镶金坠玉的精致木匣。

“专门回去为你取了这个,不要跟我气了嘛,气多了人老得快。”

周瑜想说也不盼我点好,随手翻开匣子,只见一卷古琴弦躺在其中,缕缕银线,如发丝细腻柔顺,摇晃间生出熠熠华光。

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仿佛收了个不入眼的寻常玩物。

广陵王感觉他并没有流露惊喜,真是傅副官不爱财、小飞云不吃肉了,难道鸢报出了差错,周瑜如今不收集琴弦了。

“......哪里来的。”好吧,应该是气还没消,在这端着呢。

“喏,抢来的。”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哪里来的强盗妹妹。”周瑜顿了顿,微微一抬眼,看对面没见着想见的反应,有点可怜巴巴的。

算了做兄长的要大度,跟妹妹赌什么气,是以诚实面对自己对古琴的欲望。

“喏,下次多抢点。”

欲将琴弦同匣子揣进宽袖里。

“好说好说,”一双布满薄茧的爪子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也跟着揣进去暖手,“兄长,救救,粮仓吃紧......”

“不是才送去二十仓吗。”他拧眉,思忖着许是哪里没注意到,又出了什么差错,“扬州还未收完,需备着军粮,你都知道的。过些时日再说......”

她眨眨眼,惯用的假装无辜的神情,一脸殷切地望着。

养了什么怪物这么吃粮?周瑜还未疑完,就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天快塌了一半,“现在是动豫州的时候吗?我不是说过了,你想占先机,先去试荆州。快叫人都撤回来!”

说罢手抖得有些厉害,广陵王赶紧贴着掌心,安抚地揉了揉,也不提豫州的事,只顺竿爬,“不会不会,兴战事我都还缺兵力呢......”

“......”

谁家好人向别家借兵说得跟向亲哥要零花钱一样容易啊。

饶是向来有求必应的周瑜,都觉得此妹妹狻猊胃口大大的。

当然,他知道的,也见识过的,广陵王的野心。

此刻的广陵王对周瑜还留有防备,小狐狸能将毛绒绒的脸靠过来蹭蹭手心,仍不会露出最柔软的肚皮给他摸。

“你不跟孙策要?耽搁了大半日也没开口?既早知道不啻登天,现在就别急着去招惹曹操和袁氏。”

说罢自觉语气有些重,缓和道,“我如何给你调兵。想得太天真了,现实可是很残酷的。”

“严白虎一事做得过火了。”周瑜总是很了解她的事情,似有千百双眼睛暗中盯着她。广陵王也不问,默默记下回去需再仔细拔出些江东探子,也知道他既说出来、便是会替她隐瞒。

即使去江东讨贼,走一趟连吃带拿的,这人也只是说,“不要让江东其他人知道了,最后伯符跟你生分了,对你不好。”

广陵王不明白,周瑜分明见事透彻,为何在这些关键上空抱执念。

没有事二主的臣子,没有共天下的君王。做得一时盟友,他们也终究还是要在棋盘上相见的,届时如何能不生分。却又还是乐意见得他这样来回替她考虑。

“江东的事,能做主的我都会帮你。”

“做不了主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到了舒城,两人也就不再提那些事。广陵王跟着周瑜的步伐,在他儿时记忆中的小镇中闲逛。

屋舍应该不久前才被清扫过,有一点浅淡的陈年木味。杂草被修剪了,不致无人鬼居般荒芜。院中栽植了桃树,同鲁肃家里周瑜那的布置很像,不同的是这桃树上挂了木秋千,她坐上去晃了晃,偷偷想象周瑜小时候的样子。

整个院落小巧得多,囊共四间房,站在庭中一览无遗。

母亲的屋子里陈设很少,周瑜说,这些是搬去庐江前留下的,遗物大多已收殓进棺木里了。

他自己的房间里支了张桌案,唯一留下的摆设是一个可怜的小瓷瓶。临时请来的帮仆也是个马虎的,估计觉得主人家不会进屋里细翻,桌案上的物件大都陈了灰没收拾,瓷瓶里面还插着节积年枯枝,抬手一碰就跟着碎落。

广陵王忙放下,却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又倒过来摇摇,木枝同里面滚出来的两枚五铢钱落在桌上,手快挑了一枚,咕叨一句见者发财。周瑜觉得好笑,也将另一枚收了起来。

案上堆了不少书卷文稿,广陵王正欲上手翻翻,被拍了拍手背,“没什么好看的,去辟雍前学的东西,都落灰了。”

“哦?”更好奇了,什么看不得的东西?手又伸过去,那边也跟着拍过来。

“......好了,不看你的小秘密还不行吗。”话音刚落又伸手过去,周瑜像早就猜到一样,无比精准地跟着敲下来。

想看倒也没多么想看,但她不服输得很,坚持跟他比划。两人胡闹了一阵,广陵王跟打了场雪仗似的,双手通红,靠在他的床榻上投降,周瑜也跟着倒下来。

“前段时间见到了荀攸,他同我讲了一些辟雍学宫的事。”

“嗯?他没做什么罢?”

“也没什么。”她含含糊糊带过,转头开始告小状,“他说你上学时欺负学长,拿琴砸张孟卓的头,给他砸了个半死不活、身残志坚。”

“就讲这个了?没讲你哥在学宫考第一的事?”

“他还声泪俱下控诉你呢。”

“……我宁愿相信张邈变哑巴了。再说那个家伙嘴碎,挨的每一下都不冤枉。”

“嗯这倒是。不过小荀老师控诉的是你砸人害他领不到腊赐,还被发配去雒阳了。”

“……......”

“兄长?考第一的咱哥?周瑜,你倒是说句话呀。”

“......雒阳不也挺好的吗,天子居所。”

“欸,周瑜,你不会在心里偷偷想吧——我、真、该、死、啊。哈哈哈哈学宫里横着走的小鲶鱼也有吃瘪的时候……啊别敲我头!”

“你就气我吧。”

“噗。咳咳,后来荀攸同我讲,本来他也会是我的老师......嘶,现在想想,他这话倒像是师尊欺负了他似的。”

“说不准呢,那老东西……”

“啧,怎么说话呢。”她熟练的肘击被熟练地躲开,跟着瞪了一眼周瑜,复又柔声倾诉道,“……我当时其实在想,结果他阴差阳错做了你的老师。”

有些事情,好像冥冥注定一样。

无人回应。

“喂,周公瑾。”

“嗯。别吵......我睡一会儿。”

两人就这么蜷在周瑜儿时卧的一张小榻上,不知时辰,昏昏睡去。

好像他们合该这样,相知相熟到忘记一切身份,如孩童般毫无顾虑地共枕。

不过是奢望,一夕一朝就足以补上过往十余年没能一起长大的时光。

 

旦日好天气,春风和煦,晴空当头。

广陵王换了身翠烟蓝缎裙,作女子妆扮,又折了一大把院内的桃花枝,同周瑜散着步,向母亲的坟址去。

沿街经过寻常店家,周瑜会一一讲给她,这家小馆的汤饼滋味鲜美,那家书肆从前他常光顾。周围商贩看见他走近,热情招呼他“周郎”,广陵王就侧头冲他挑挑眉毛,贴上去也跟着亲切地喊“周郎”。

周瑜觉得自己的妹妹活像那个笼屉里新鲜出炉的黏人糯米团。

没有立碑,只有浅浅凸起的土丘。一个小山头就有一堆土馒头,只有周瑜记得哪个是母亲的,就也带着她认,“看,这里有一棵最大的槐树,绕过来这个就是”。

“是该重新修葺的。之前想着,这种事情也不能只我一个人就做主了,还是得跟你商量的。”

坟前春草新生,广陵王将花枝摆好,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跟母亲寄话。

舒城真的很好,哥哥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来我梦里看看我,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你了。

只见周瑜跪下磕头,她也跟着行了大礼。

母亲,我带妹妹回来了。

 

回去路上本来周瑜说是要带她去坐船夜游,结果撞上村中人家结亲,热情招呼他们进去喝酒。

广陵王看那主人家亲切的模样,似是认识周瑜,言语间也提起他们的母亲,广陵王无心听着、心里却暗自记着。那人又问这姑娘是谁。周瑜说是妹妹。主人家恍然大悟般,是了你们生得真相像。

乡间婚娶不像城中那般讲究,桌子多得散开摆在长街上,邻里认识的、过路不认识的说句吉祥话,都能讨杯酒喝,图一份热闹喜气。周瑜见广陵王好奇,便没再提夜游的事情,也跟着坐下。

新妇下了轿子,牵着新婿手里的红缎,低头羞赧着进了喜堂。行诸礼,共饮合卺,割发相结。

女眷们在一旁笑闹。

见她看得起劲,眼睛亮亮的,周瑜无意一问,“有这么开心?”

广陵王才扭过头,眉语目笑。

“见有情人得成眷属,自然祝福欢喜。”

周瑜少见她穿裙装,更少见她卸下亲王姿态,回到最本初的自在模样,一时看得有些怔愣。借着昏黄的日落霞光,成了心头久久印刻的风景。

广陵王吃不惯乡间饮食,空腹饮了些酒。周瑜尝了尝,农家釀得粗糙,只得一口烈劲,下了肚却并不醉人。

有人却喝得头一歪,靠在周瑜肩头耍起无赖,全然忘了昨日在艨艟上千杯不醉的是谁。

天黑之前要回去的。周瑜也不戳穿她,背着妹妹一路走回去。

小狐狸得逞了,满意地趴在背上玩起他散落的栗色长发。

她说,咱俩以后就埋一个土馒头里,然后你的骨头我的骨头长在一起,谁放火都不好使,永远也分不开。

 

酒不盛醉,情尤真笃,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

广陵王无不罪恶地想,可能这也算是双生子的默契。恍惚竟生出某种错觉,好像他们两个已做了百世的兄妹。

周瑜掌握她的身体更胜她自己。轻车熟路知晓每一处欢愉,游刃有余回避每一丝痛楚。

仙门长大,她自觉百无禁忌。可周瑜此人平日最不屑隐鸢阁仙人做派,他也会像自己这样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吗。

 

她身上有不知谁留下的印记,周瑜努力不去细想。

妹妹的露水情缘真多。

起初觉得无比烦躁。那时候常常想,妹妹的眼光真差,挑的身边人个个狼子野心,说一套做一套,跟在身后的又不中用,让她受许多伤。那些外人不会像他一样对她。

周瑜也只得敲打敲打——敲了这个,又打了那个。结果最后反倒让人能跑妹妹那里诉一诉委屈,趁机落两滴珍珠泪,更显可怜可爱了。

周瑜如今变得都有些麻木了,赶又赶不走,抢也不屑同那些人抢。关键是,千金难买她乐意,他能有什么办法。只要妹妹能好好活着,好好活一阵子,偶尔看一看她,好像就觉得满足。

但妹妹太不会好好活着了。

 

 

Chapter 4: 潇湘去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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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今年冬天格外冷。

张邈疾步踏过长廊,院中雪簌簌落下,压得白茫茫一片。他眼睛不好,这雪映得日光及其刺眼炫目,久视竟有灼烧之感,一时不能辩物。

眼也刺痛,走得急一颗心也跟要跳出来似的,不得不扶着廊柱歇一会。听到木板嘎吱响,有人朝他来了,他强忍着难受睁眼去瞧。

广陵王双手沾着几团白色朝两侧摊举着,脸上跟抹了粗制胡粉一样。这又是一片白,照得眼针刺般地疼,张邈一时没忍住,滚下两行清泪来。

广陵王第一次见他落泪,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拿手背去拭,用的几乎是他听过最温柔的语气。

“张邈,你别哭啊......”

那头一个轻扬的声音挣扎着找回场子。

“说什么呢,我可没哭。眼睛疼,你轻些。”

好在董奉也在府上,此刻正躲在自己房间里烤火翻医案,广陵王赶紧着人去请。

张邈也就这么顺着她的安排,闭着双眼,随她牵引,握着这只手一步一步走向书房。她的手很暖和,牵着也舒心,在黑暗里走也不觉得害怕。

书房里却人多得很,叽叽喳喳的,跟闹市一样。

那手一松开他,张邈就回过味来,手心沾了什么东西黏黏的不舒服,脸上也像被什么糊住了,眼睛见不得光,睫毛上挂了泪难受得很,刚才肯定走快了心口也疼,总之是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对。

屋子里烧着碳,倒是比外面暖和不少,坐了一会儿甚至觉得有些发热,想解了蓝狐氅子。

杏林君披着雪匆匆走进书房,给他把衣服裹上,把了脉又回去煎药,不准他胡乱走动。

渐渐的,书房声音弱了,继而空寂。张邈只得这张嘴还自在,如今没个可说话的人,呆呆坐着也不吵闹,毛绒绒一团,像只被蒙在笼子黑布下的乖巧小云雀。

小云雀喝了药眯上半晌,人是缓过来了。睁眼朦胧见得书房里,陈登跟广陵王在碳炉旁围着煮茶,董奉裹着毯子缩在角落懒懒散散的,整个人笼着极大的寒气。

“贤兄可觉得好些了?”陈登先注意到他醒了。

“嗯,君异的药可管用呢,这一帖能抵一个月。”

“明日还要再喝的。”杏林君条件反射般地就回他。整日跟这群不爱吃药的家伙们斗智斗勇,杏脯都要多准备几罐。

“都说了好了嘛。”张邈抖了抖肩膀,换了个姿势靠着,悄悄移开话题,“先前那么多人在书房里做什么呢?”

“主公跟傅融他们在包牢丸,明日就是冬至了。”

“......天尊。你们倒是腌萝卜拌黄瓜、炒咸菜放盐巴——闲得很啊。我回来时看到城下扎营,还以为这徐州城过了冬就要改姓孙了。”

“哪有的事......”广陵王讪讪一笑,剥了两瓣煨热的橘子堵他的嘴。

张邈嚼了嚼,橘子汁水多,也烘得暖呼,就是有点酸。

“哎呀,有人还嫌我烦了......知道你先前同孙策关系好。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孙权这两年如何做的,你心里比我有数。”

广陵王垂眼不答,长睫掩住神色,教人猜不透心绪。末了只说了句,“他比他兄长心重。”

董奉自认做不了解语花,沉默地注视着炉火前的亲王,躲在黑暗中的人只能擅长倾听,好吧有时候可能应该叫偷听。就连广陵王都惊讶,有的杏林君总是不声不响地盯着,偷偷摸摸记住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陈登见他缩成一团,眼睛又挂在烤火的两人这边,以为他也想吃,塞了一个大橘子过去。董奉就当熏香暖手的捧着,荔枝甜杏喂刁了嘴,自然也就吃不惯酸的了。

余下橘子皮扔炉上铁架烤着,蜷缩起来,不时散出清涩余味。

半晌,张邈悠悠道,“也不是谁家弟弟都像阿超那样的。”

“是呀,做哥哥的太优秀了,才能有这样的福气。”广陵王顺势就夸他两句,张邈听得翅膀都快扑腾上天了,她才又说,“有时候真羡慕袁公路,傻人有傻福。”

有人似被橘子瓣噎住,灵巧的舌头都打结了。陈登在一旁轻笑。

过了一会儿,张邈才又接着说,“世家嘛,从来都看重长公子。兄弟间年纪小的那个,总是要做得更好一些,父母才能注意到自己。”

他接过陈登递来的热茶,也捧在手里取暖,“只是,再好也不能去争兄长的,最好呆呆笨笨地跟在后面,做个尽心辅佐的臣子。”

“呆呆笨笨?是软糯可欺吧。”广陵王打趣。

“嗯?嗯——也可以说阿超他有辅佐之才嘛,副官一事......”张邈也不恼,只变着法点她。

“咳咳。”她忙跟着喝两口茶,欲压过此事就此翻篇,一时口不择言,“不是,我以为你说元龙家……”

“主公?主公是觉得阿应呆呆笨笨的......”陈登愣得手上银匙一落,“可是上次开仓赈灾一事?阿应做得不称主公心意,是晚生没有教导好阿应,辜负主公期许。”

“没有没有,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元龙你别吃心啊。”

“哎呀呀,你看你,小陈都被你弄哭了。”

不是,怎么还有人拱火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广陵王闻言倒是偷偷瞧了瞧,眼中确实蕴着些水珠,就是不知是情绪上来了还是被炉子烟熏的。

“是晚生愧对主公。”什么叫菩萨落泪我见犹怜啊。有人拿手的“委屈但不说”,广陵王被一拿捏一个准,莫名就生出了歉疚感。

但这怎么能怪她呢,说到底旁边还有个罪魁祸首。

“张孟卓,都赖你。”她瞪了一眼张邈,推卸道。

“欸欸欸——”这他可就不认了,“怎么还急眼了。”

“……不怪贤兄的......咳咳——”

“元龙你先别急着说话了。”

董奉皱着眉快步过来,迅速点按了几个穴位,陈登脸色立刻好转了一些。还没来得及继续找广陵王要说法呢,就被杏林君领去隔壁脱衣熏灸了。

书房里只余张邈与她对坐。

“我说吧,兄弟姊妹就是这样的。”他说得轻松,好像跟自己无关,“关起门来好像是一家人,外面的人瞧着却有一套君君臣臣。”

“太守既非宗室,也讲君君臣臣?你有几个君,做了几家臣啊。”广陵王打趣。

“诶,非也,我们家情况不一样。”他轻飘飘道,“做野猫嘛,今日睡你家明日睡他家,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吃肉,向来自由得很。不比家臣……”

张邈顿了顿,眼波几经流转,“倒是殿下该苦恼,殿下也知道,家臣不是这样的。家臣是笼中兽,笼中兽只会效忠那一个人。那个人要是不在了,他的野心就露出来了。”

广陵王把玩着手中的御赐鎏金杯,一时思绪如潮。

“殿下,不尽早下手的话,小兽一城一池饱腹,就一口一餐地喂大了。”

他起身告辞,地上躺着一枚磨得透亮的虎骨骰子。

陈登留他在广陵一起过冬至、吃牢丸。张邈笑着回绝,领了杏林君两吊药,撑伞回去了。

 

冬至方过,周瑜就接到广陵王过江的信。

她这次来,都没提前告诉自己,直接去见了孙权。等周瑜冒雪赶到时,门前侍卫只告罪将他拦下,说君侯有令暂不见其他人,请大都督在殿外稍候。

在雪中立了很久,他也想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妹妹跟他疏远了。

江东去的探子都被她赶走,有事也不会先同他商量了。周瑜写的信她会回,她会问他如何、江东如何,话间却少了她自己如何。

妹妹得的好东西都会留给他一份,凭着这些东西,可以在心里勾勒她的生活。附信寄来几盒王府特制的鱼鲞,他就猜应该是陈元龙钓的,送来几罐今年的汝南春茶,他便知道她又去找过袁基了。

旁人要是看到,可能也只会说,这两人天下第一好。

直到广陵王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他才回过神呼出一团白雾。

今年冬天真冷啊。

广陵王踮脚拂了拂他发间细雪,就挑着眉毛笑,你就不知道站在檐下等,好笨啊。

随即侧目瞥了一眼偏殿门口的侍从。

两个笨蛋在雪里齐挨了会儿冻,还没来得及细细说话,那边就有人请周瑜入殿。孙权急召众臣议事。

近侍小步跑来朝广陵王一揖,君侯请殿下晚上留宴。

她点头,本王晚些就来。思索片刻又补充道,若问起,你便说是提前有约。

 

澄江如练,余霞成绮。

广陵王靠在马车门边,若有所思地赏着晚景。见周瑜来了,跟他指着远处一片天,喏,像不像我上次送你的。

周瑜没应,只说,来也不提前告诉我,走也不叫人留个信,现在真不把哥哥放眼里啊。

广陵王叹气摇头,来这里就是等你。

他们蹲下,一齐扫去石碑积雪,挨次摆开提前备好的礼器,斟上桃花酿。

小时候经常搬家,在一处住不了多久,才认识的人还没见过几面就永别了,久而久之,就不想跟他们认识了,一直也没什么朋友。

周瑜像是讲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刚搬到庐江的时候也是,明明都没跟他说过话,我走哪里都要一起,阿香在他身后面跟着,那时阿香还很小很小,也不会说话,只有他一个人说个不停,连家里的狗又生了一窝小狗都要说。

周瑜忆及过去,眉眼弯着,广陵王很喜欢看这副模样。

最开始觉得这个人好烦啊,好像天生就读不懂别人眼色一样,不过无所谓,只要一直不理他,很快他就不会再缠着我了,用不了多久我又会再搬走的。

故事未说完,周瑜突然停住,像是累极了,也不顾仪态,就着厚厚积雪席地躺下。广陵王推了他两把,他不肯起来。

广陵王蹲着俯视着地上这厚脸皮的人,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不由想起幼时在隐鸢阁同师兄们打雪仗的日子。她就也试着躺下,但顾忌头发沾了雪一会儿会湿,晚上还得赴宴呢,于是将脑袋压在周瑜身上,听着心跳与话语在胸腔共鸣的震响。

……但是有一天母亲生病了。正逢家中财物都被侍女卷走,医士请不起,连买药都没钱。那时候好绝望,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时觉得天都快塌了。那日突然有人敲门,是伯符带着仲谋和阿香,提着几大包药材,问我能不能进来。

他小时候这么有礼貌呀。她跟着笑,眼睛也弯弯的,和周瑜凑在一起,像两只在雪堆里挖到果子的小狐狸。

其实他心思很敏锐,知道我那时窘迫也不戳破,站旁边没话也找话说。那几日忙着煎药照顾母亲,我好像都没有理过他,他就带着弟弟妹妹帮我们做了家务。怎么会有这种人,对吧?对方都不理你,还傻得很,一个劲黏上来。我那时候想,他对我们很好,我也要对他很好很好。再后来,我说,妹妹在广陵王府里……

她捏了捏周瑜的手,天黑了,该回去了。

 

宴上歌女做乐,陪侍说笑饮酒,孙权与广陵王在上方坐着。

酒过三巡,终究还是要落到荆州之题上。

张昭率先起身,广陵王殿下心系宗室,有心为刘琦说项,拉拢江东助他,却不想袁氏、曹操在北边虎视眈眈,此去往荆州劳师动众,只怕身后江东又被趁机进攻,如瓮中之鳖。

秦松就在一旁附和,刘琮得刘表偏心,有蔡氏助力,承袭之事已是十拿九稳。

广陵王坐在殿上,两眼盯着烤鱼一个劲剔肉,身旁孙权抿唇静观,不发一言。

鲁肃徐徐道,袁氏和曹操在北边诸州相争,无论是谁最后得胜,将来必视江东为威胁。如今荆州局势剧变,若不闻不问,出手的便是袁氏、曹操的人。届时他靠冀州、兖州,坐豫州,连荆州,攻徐州,江东四面为敌,又如何立身。扶持刘琦虽艰难,但他没有根基,他日也只能依附江东。我们得荆州数地之惠,江汉相连,占长江之势而固守一方。扶持刘琮也并非无利可图,只要荆州能抗袁曹,不致江东孤立无援,亦是上策。

秦松又问,纵使刘表重病、命不久矣,但先将军之仇犹在眼前,其子得势后,又如何保证会真心依附。

周瑜这才接话,刘琮无坐一州之能,食日万钱、耽于享乐,以太守之位、列侯之礼奉之可得。

下方文臣武将吵了好几个来回,说到后面或许是酒醉了,有人开始拍着桌案嚷架,继而也有拉扯衣襟的。

最后孙权止下群臣对峙,力排众议道,孤心意已决,莫要再争,公瑾、子敬即日出使荆州。

 

广陵王没有留在孙权安排的住处,钻进周瑜的马车里跟他回家了。

他已从鲁肃家里搬出,自己置了府邸,专门留了一间给她,这是广陵王第一次来住。

她扫了眼屋内,没忍住,学自己家副官那样翻了个白眼。说好的给她的房间呢,怎么还供着周瑜那一堆名贵古琴。

那人随手敲她脑袋,让你不提前通知我,而且你自己不常来,暂时放放怎么了。

广陵王无语,广陵王想,周瑜你从前不这样的,你都是有话直说,这么拐弯抹角你有什么心事吗。

最后还是一样的什么也没说出口,从善如流,勉为其难睡你那间吧。

他屋里充斥着沉香燃尽的余味,熏得头昏昏沉沉。

广陵王趁着脑子恢复了些清醒,斜倚在枕上,开始跟亲哥哥算账了,开口就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要帮刘琦的,别装傻。

周瑜张了张嘴,满腹心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知道,天道在,不可说,一切过往未来都困在喉咙里,只有他清楚。

广陵王就笑他,怎么了,让你少抽点你不听吧。终于被毒哑了?那种事情不要啊。

周瑜却没应,也不生气,默默看她,看得她有些心疚。反复酝酿许久,最后只得一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信我。

这话说的,好像广陵王辜负了一片真心。她起初是觉得难受,而后又生出烦躁,寻不到根源,像虫子在心间爬,捉也捉不住。越想越头痛,索性像从前那样插科打诨。

算了算了,大都督还要给江东打工的,不指望你了。

第二日广陵王醒得很早,天还没亮就没了踪影,周瑜甚至都不知道她几时离开的。

只是醒了之后发现身边空落落的,凌乱落着半边被子。周瑜心里也跟着空落,似被挖走了一部分,随后麻木地起身穿着打扮,却发现东西少了一件,四处找不着。

真是。

哪里来的强盗妹妹.....还真会挑,一挑就挑他最喜欢的那个。

广陵王来得恰是早上渡口发船的时点,有人拎着包袱细软登船,有人站在岸边垂泪依依送别。忽然听得有女子歌声,似在唱民间小调,清冽悠远。

吴山青青,越山青青。

两相送迎,谁知别情。

君泪盈盈,妾泪盈盈。

罗带未结,江潮已平。

 

董奉抱着白铜手炉,漂亮的脸上写满不情不愿。

广陵王心情大好,笑眯眯上下打量他,怎么看怎么顺眼——世上哪有这么任劳任怨的十佳员工给她捡到了,白日哐哐治病、晚上库库杀人,平日里出门带一个放身边,一用一个不吱声。

拜托,咱们靠本事拿捏的,都不用开工钱,贴心的杏林君会自己赚自己的报酬。

缓行一阵,忽见他直身坐起,脸色瞬变,“前面十里内有人。”

董奉多年训练五感灵敏,遇人警觉,这方面上广陵王无条件相信他的判断。她撩起门帘,欲望一望大概,他跟着一齐看了出去,道,“驷马车,两个骑吏。”

广陵王便问,是江东的吗?

董奉摇头,太远了,看不清。

她低头疾思,此时周瑜鲁肃去见刘琮了,莫非孙权自己亲自来了?

便吩咐车夫转进林间深处停靠,跟董奉下车藏在树后等。不多时,一奢华驷马车缓行而来,广陵王远远认出,是袁氏的徽记,略加思索,探身走了出去。

那车马见到果然停下了,下来的却不是袁基。

“广陵王?你在这里做什么?”那人披着鹤氅裘,满脸疑惑。

袁绍?她也是一惊。

前几日传回的鸢报上写的,袁氏那边袁术启程去找刘琮了。那袁绍出现在这里......

“途径借道,车马坏了。”她随便扯了个谎,“刚才还以为是你兄长来了,想说可以顺路捎一程。袁将军在南阳有事?”

他神情有些不自在,广陵王一看就不对劲。“长兄为何要来此处。”也不答她的问题。

“比如,两边下注啊。万一刘琮不得人心呢。”她语气轻快地试探,一副观棋者的态度。

袁绍回看过来,轻哼,“你不是也在荆州四处插了人,给刘琦造势吗?”

“嗯。结果袁基没来。”广陵王顿了顿,笑得和善,像偶然巧遇走丢的小动物要拐回家一样和善,“是你来的。”

袁绍就不说话了。他死死盯着她,像一只小蛇在估量猎物。

“你也不想袁术顺利吞下荆州。”她眼珠跟着他的车队转了转,似在估摸人数。

僵持了一阵,袁绍本不欲认,但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不知为何,每逢族中龃龉都被广陵王撞上,他觉得有些难堪。

狡猾至极的亲王,一面跟长兄交好,一面暗地里使着他去给长兄作对。他明知道如此,又甘心被利用,只因广陵王看穿了他埋在心底的欲望——很讨厌,但也不全是坏事,多数时候他们有共谋的利益。

暗处传来一个声音,“殿下,有军队急行而近。”

但见袁绍一双剑眉皱着,面色难掩慌乱,伸手忽地抓起她的衣袖往自己马车上扯。

一时没反应过来,“呃......袁绍?等一下——”

玄衣影士捉着匕首从林间穿行而出,直刺过去。

“别杀他!”广陵王急喝一声,怕董奉真把袁绍原地超度了,结果只是她的衣袖被割断,得以挣脱开来。

袁绍亲卫也拔出刀,双方空耗了一阵,那边一支轻骑已追至身前,刀剑未指向他们,却天生杀气腾腾。带头的军士抱拳振声,“将军请贵客往府中一叙。”

广陵王悄悄按下董奉的手。

势单力薄,寡不敌众的。她只感觉是和袁绍被半胁迫架过来的,未打照面已令她生出本能的不适。

不应该如此的,已不再是那个刚下山的小世子了。成熟的政治动物不该在公事上混杂个人喜恶,即便是有,也该教人瞧不出猜不透。

张绣说话时,粗犷中又掺杂着一丝阴森,很古怪的错位感,像拉一柄长弓射月发出的却是暗箭。广陵王端着酒杯并不往嘴边送,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快跑。

而且酒席上,分明还有一张老熟人的面孔。不是什么好兆头。

“好巧先生也在这里。”她笑道,声音冰凉。

“是啊,真巧啊,殿下。”贾诩笑得儒雅,眼神却酝着狠。

走上来一双美人,衣着艳丽,轻纱薄缦,献过一支舞后便双双提着玉壶,分别贴上来斟酒。广陵王与袁绍都没喝,她们又举着杯娇声劝。

西凉乐师的琴声被一声怒斥打断,只听张绣在骂,“一对废物。”

她们急忙跪在地上爬过去求饶。

“这样没用,与其养着,不如剁了喂狗,是不是。”张绣捏起其中一人的双颊温和笑道,“你说,你们俩谁来喂狗?谁去劝酒?”

小美人吓得双肩发颤、呜咽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地上的那个猛地磕头,“求将军开恩,放妹妹一马,是奴愚笨,是奴愚笨......”

广陵王只含笑看戏,知张绣实则给她和袁绍下马威。见贾诩如常喝酒,眼都未抬。袁绍不喜这些,情绪都直白的挂脸上。

直到那女人将额头磕得满是血污,广陵王知他不会罢休,才开口道,“将军怜香惜玉,只是玩笑罢了。这杯酒本王敬将军。”

闭眼饮了半杯,偷偷洒了半杯。

张绣眯着眼睛轻笑,“久闻广陵王乃命世之才,今见果然是惜美人的真英雄。”

袁绍瞟了她一眼,跟着喝下手中那杯。

不多时,那宴上的歌与舞便扭曲得在脑里旋转,广陵王头痛得很,这酒当真有问题。她有巫血敌百毒,明知是坑还往里跳,她倒要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局。况且既然张绣还要点脸非要做一出戏,她如何不乐得配合呢,之后再想办法脱身就是了。

不知袁绍饮了一整杯抗不扛得住,她昏昏沉沉地想,算了各有天命,还有什么闲心管别人。

失去意识前,只模糊听得贾文和那低沉萃毒的嗓音——将广陵王扣下。

 

“殿下,殿下,醒醒。”

……真的不是她夸,杏林君还是这么可靠。

广陵王忍着头疼艰难爬起来,董奉一袭玄衣沾了血气。

她问,“受伤没有?”

他摇了摇头,“这些人身手不行。我带你出去。”

“这是哪里?”

“一处别院,外墙周围有十八个护卫,要都杀掉吗......”话音未落,一柄银斧抵在门口来人的颈上。

是昨日的女奴。端着一盘饮食与清水,眼神惊恐。

董奉飞快瞄了她一眼,等广陵王的意思。广陵王摇了摇头,抬眼问那女人,“想活命吗?”

女人忙跪下,“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广陵王揉了揉眉心,问起她话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唤阿竹。”

“阿竹,袁绍......跟我一起的另一个客人,人在哪里?”

“袁公子在隔壁院内安置。”

“张绣呢?”

“将军昨夜走了,现在何处奴也不知......”

“嗯。”广陵王指尖揉搓着衣带,若有所思,“你先呆在这里。若有人来问......”

她一双眼包着泪,“殿下救命之恩,阿竹不敢忘。”

广陵王没再费口舌,示意董奉将她敲晕锁在房间里。

广陵王要去找袁绍,他也只得带她往另一个院落走,半路却听她随口问道,“你来时见到他没?”

董奉淡淡道,“我来救你,见他干嘛?”

语气冷漠得仿佛不认识此人。

广陵王似被噎住,“不是,你们关系几时这样差......之前不还跟袁氏来往吗。”

“只是有把柄落在了袁长公子手上。”

她不说话了,眼神偷偷移开。老照着袁基的道德标准自省,感觉自己做人的底线也跟着降低了不少。

那边袁绍坐在廊下,半点没有做人质的紧张感。见她过来,先是惊讶,又很快平静下来,了然般地轻笑出声。

广陵王眼睛眯起。

他认得这种眼神,很熟悉的感觉,通常都没什么好事。

“既然有缘在此地遇见,不如谈谈接下来的打算。”她挨着他坐下,旁边满身血气的董奉阴暗地盯着他。

“荆州势力盘杂,费力吃下也容易再吐出来,袁将军意不在此。握着张绣在手上,是想对付曹操?”

“怎知你不是也跟许昌这样‘合作’?驱虎吞狼……广陵王,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

“欸,事情有轻重缓急,情理也分内外亲疏嘛。咱们俩至少现在不至于刀兵相见。”她眨眼,尽力展现出自己的诚恳真挚,“将军既要分心防袁术,又苦于曹操侵扰,何必拒绝我呢。”

“哦……好像怎么想你都是最疏远的那个。”

广陵王啧一声,这家伙还挺念旧情的。什么亲兄弟好兄弟的,这不都站在对面了,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跟她较劲。

袁绍又说,“每次都是这样。天下豪杰众多,我为什么非要同你合作不可。”

“因为你没有其他人可选了。你心里也清楚,江东不会与虎谋皮,益州天堑,荆州你又争不过袁术,至于其他……”

她却没有再提制衡袁基的事情,反倒是逆着从前那些话说。

“怎么不先同家里人缓和,一起对付外人呢?一个人单打独斗多苦啊。你瞧,这对姐妹在这里受罪时,也会彼此扶持的。”

明知故问。

袁绍盯着广陵王的眼睛看了很久。

那人在笑,他却捉摸不透她的态度。别人的一切情绪于他而言都只是一副画皮,融在相似的假面上。

只读得懂那双眼。落霞余晖,好像濒死时方能参透的美景,一杯诱人饮下的鸩酒。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跟着她的意思走,就像明知是毒酒为何要饮呢。

他讥讽道,“兄弟姐妹之间,就全然是美好的吗。”

“你想说刘琦和刘琮相争?本是一脉,何以水火不容。”广陵王了然他心绪。项庄舞剑,意指沛公。

“你是独生子,自然不知,”说到一半自觉失言,“……抱歉,想起长兄从前提过的,你有一个妹妹。”

“嗯,没什么。本就是不为外人道之事。”“我不是有意......”“都说了没什么了。”

袁绍便移开眼神,许久才感叹道,“孙权从前也未必不想争。”

拥有之前,皆为痴心妄想,得到之后,都是天命所归。

“将军又怎知他人腹中心事。”广陵王声音很轻。“没有做过,世人眼中就是没有。”

袁绍一时无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翠绿玉佩,晶莹剔透,典雅华贵。

良久,只一句喃喃,“其实有些羡慕他。”

广陵王脑中闪过许多图景。

袁基目盲被家族视作弃子,心灰意冷,不肯饮食,寻死撞柱。

喜怒不形的吴侯立于殿中的身影。

“有何可羡慕。”她淡淡问。

那边却回应地小声,似自言自语,“他们是一母所生啊。”

广陵王一时不知作何态度。

袁绍斜眼偷睨她神情,知她听进去了,又生出懊悔,为何要同她讲这些。

但这些话也不知能与谁说,埋在心里日渐像一个苦种子,发芽,生长。广陵王能看透他,在她面前自己这些阴暗角落里的枝桠都无所遁形,几乎是忍不住地,想要放一个人进来也瞧一瞧,看啊,这就是我最不堪的内里了。

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如果没有袁术,同他相争的那个人,也许就会是长兄。他并不恨,他都清楚的。

只是有些东西他想要,就必须去争,去抢。袁术想要,伸手就能得到,就有人千里迢迢送到他手上。

凭什么?

哪怕如今他都自己挣到手中了,也还是很羡慕,依旧还像是饱尝冷落的孩子,眼红倍受宠爱的那一个。

其实长兄对自己很好,也许比起对袁术的好来说不算什么,但袁家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一个不受器重的庶子。

幼时起就最景仰长兄,什么都跟着长兄去学,什么都依着长兄去做,袁氏的门楣有长兄立住,他心服口服,只需做好辅佐之臣,这已是一个庶子所能即的最高处,他很满足,也只能满足。

但有了袁术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袁基竭尽所能去公平对待弟弟们,但总有不尽人意的时刻——于是他就成为了那个随时可能被抛下的包袱。

若是其他人他也就认了,他真的不懂,为何偏偏要选袁公路?

那个呆傻没一点脑子的,只会跟在后面享受长兄的庇护。明明他什么都做得更好,功课骑射,募兵买马,统御治下。

袁术只得一点胜过他,他同长兄有同一个母亲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要屈居人下,替他袁术做嫁衣?

“不需你提醒,我自然知道。”最后他瞥了一眼暗处的董奉,只说,“曹操杀我是不会手软的。”

 

是岁冬,刘表病重,长子刘琦还归襄阳探望,蔡夫人未许其入内。次年春,刘表病逝襄阳,刘琮得蔡瑁、张允拥护,顺利继位,坐拥荆州南部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投诚江东,任荆州太守。长江以北三郡响应张绣,一齐反叛,归顺袁绍。

 

庭景禅意山水极其雅致,绿竹清幽,叶落随水,似有茶香。纵使已看了千百次,广陵王还是不觉腻味。一边品着雨后新制这一泡汝南春,一边听袁基抚琴,声色形味,无一不有意趣。

一曲未完,指腹压弦,就此悬停,她茫然望过去。

“殿下心思已远,不在琴曲之上......”他轻笑自谦,以退为进,“是在下疏于练习,技不如人了。”

广陵王无奈,“长公子天资卓绝,怎会技不如人。”

“殿下已听惯了江东周郎高山流水雅音,袁基所作不过昵昵之语,自然是比不上的。”

广陵王只靠过去,将手覆在他手上,冰肌玉骨,很是好摸。

“不过赏院中景分心罢了,这也要怪。”

袁基不语,笑眯眯将另一只手又覆上她的。

“边赏边想,张郃在王府里种了许多花,日日细心养护,每次看到觉得很欢喜。你这里庭院空寂无主,只得些山石竹林,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草木之人何必争春。”他悠悠道,将指轻轻扣进她的指间,“花随雨去,碾落成泥,来年更盛。”

广陵王盯着他那双灰绿的眸看,与那时已不同,却又跟从前没什么大不同的。

她眼含笑意,“兄弟之间近来可和睦?先前在荆北偶遇了袁绍。”

袁基淡淡道,“本初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广陵王哦了一声,“说来也巧,长公子可认得宛城张绣?”

袁基并没认,也未否认。良久,只听广陵王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袁绍也会想争一争那个位置。

广陵王往来句句话中带刺,袁基一时语调都跟着冷了许多。

“殿下也知道,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袁氏自都屹立不倒。”他目光停留在王的眼眸上,何等美丽的景色。

“本初不会的。”家主笃定如此。一旦全副身家上了赌桌,就有满盘皆输的可能。哪有庄家这么糊涂。

“嗯……”广陵王若有所思。

太仆,世间弈者并非都如你这般谨慎,更可况……

似是看出她眼中的意味,他略退后了半个身位,垂下眼眸,剖白心迹,“殿下,袁氏所忠的,始终只有一人。”

广陵王不置可否,抬手抚过温润似玉的面庞,略显受伤的神情很是到位,然后覆身又压过他。

恍惚间,她鬼使神差地想起孙权说过的话。

——“我和兄长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这些年真真假假的话说多了也听多了,值得相信的话太少了。

 

袁基如愿以偿,心底满溢。细细整理好衣冠,又抚上琴弦。

这一曲私下弹了许多次,他弹得很娴熟,就连一颦一笑都预先练习过。

一曲罢,广陵王很是入神。也是他预料中的事。

袁基近来发现,她发呆或思考时,喜欢转指间戒指。跟自己一样戴在食指的一枚玉戒指。

起初很开心,因为她也同他做一样的事,喜欢一样的东西。

但是后来又没那么开心了。是谁所赠的呢,他想,广陵王得过的御赐之物那样多,为何戴这种寻常的玉。他明白的,戴这种不合身份之物——像自己母亲留下的金蛇耳坠——往往是在睹物思人。

隐隐感觉在何处见过。

 

“本公子大费周章是为了谁?如今连个小玩意儿都不舍得给我。”少年卧在软席上,轻蔑地将手中骨骰一抛,“哼,当初就不该轻易答应你。”

“哎呀,没说不舍得......这个磨得都花了,我另请人给你制一个更好的。”广陵王悄摸摸将张邈留在楼里的虎骨小骰子藏进袖子里。

“若本公子说,就看上这一个了呢。”

哎,傲娇小猫真难伺候。

广陵王背过身的脸逐渐变形,心里抓狂道,你这个修猫咪你这么跋扈是要被我丢大街上讨饭的。

转过脸却是笑眯眯。

“突然想起来,楼里还给你冰着桂花糯米糖圆子,要不要尝尝,很好吃的。”

“嘁。”

“我亲手做的,真的。”

“......那本公子就赏脸尝一尝。”

哎,傲娇小猫真好满足。

广陵王出门喊人去厨房端点心,阿蝉从房顶突然蹿出来,用只她听得见的声音说,“楼主,荆州密使求见。”

她吩咐道,“带去密室。”

待这边哄好别扭小猫之后,广陵王跟阿蝉一起往石门密室走去,她问,“蔡氏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蝉答,“杨修两月前带进去的人,奴仆也已全部换过,出入痕迹都抹掉了。”

随密道缓缓入内,里面只点了一盏灯,一人着黑衣戴兜帽静候于此。他听得脚步声,登时站起,待靠近见到广陵王面容,缓缓行礼。

“蜂部十二楼,荆州‘刘琮’,见过殿下。”


 

Notes:

*1.潇湘原指流经湖南(即汉末荆州南部)的潇水和湘水,后代指湘地。
*2.有一种像血泪般红色斑纹的竹子,叫做湘妃竹(就是师兄爱用物那种)。传闻舜为民屠龙死后,他的妃子娥皇和女英来到舜的珍珠坟墓面前哭泣,血泪撒在湘江的竹子上。
*3.文设刘辩已死于董卓鸩毒。
*4.北京时间2025/2/16,张绣要落地了?啊?🆘再也不敢乱做预制菜了。请大家暂时忽略掉本章关于张绣的一切描写。
*5.北京时间2025/3/9,张昭也要落地了。啊?你们姓张的……(扶额苦笑)我谢谢你代号鸢。

Chapter 5: 参与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隙中驹*

 

傅融呈着几叠理好的公文推开书房门时,广陵王不动声色地将展至一半的密信往下面藏了藏。

漫漫长夜点过的灯,刀剑飞矢留下的疤,费劲心力才一点点赢来的信任,又像赌鬼那样一朝满盘输光。老早就知道的,注定没好下场,活了大该。

一呼一吸之间,情绪就隐藏下来了,镇定自若对谈公事。从前再正常不过的相处,如今却完全变了味道,他多一个字都是无心试探,她多一句问都像疑心暗鬼。

但到底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广陵王周遭事事傅融都不能再熟悉,不用看也能猜出七八分,多半是江东的信。

周瑜不喜欢隐鸢阁秘术,说是难免被他人窥探。傅融也不知这个他人究竟指谁,反正因此缘故,凡涉及要事,他都不会启用心纸君,要走传统书信,广陵王也依他。

不到半炷香,傅融已尽数禀报完。

自去年冬天开始,广陵王有意培植庞统,让他学着管理楼中大小事务。傅融也悉心教导,半点没有藏私。那孩子学东西快,跟了半月就能全部上手,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干,年轻人的确好用得很,他也不得不承认,想当初他也是被混蛋世子这么坑蒙拐骗成了楼里头字号的苦力。锻炼着锻炼着,傅副官的许多工作,也就渐渐变成了庞统焦头烂额的日常。

起初小孩事事都要先跟傅融回报一次,后来广陵王嫌耽误工夫,让他不要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备选方案,自己学会决断,只有大事上禀给她便是。

那些紧要的权力,傅融若想,本也能捏在手中不放的。事情仍有转圜,何至于摆出一副满盘皆输的败相呢,他也不是这样任人鱼肉的。一个人想了很久,结果发现其实就这么放手倒是心甘情愿。

谁也不想伤害,谁都无法辜负,做卧底真残忍啊,里八华可从没教他这些。

笼门一开一关,睁眼便是凶兽,空拳赤膀,全凭自己提心吊胆地走钢索。在情报特务机关里当细作,无异于虎口拔牙。

要想顺利取得她的信任,只能全副身心卖给绣衣楼,事事以她为先。傅融别无长处,既不能借力家族,也没有傲世风骨,缺了耀眼的凭依,只能靠着下苦功夫在亲王身边崭露头角。

饶是如此,觉得他不配的也大有人在。行事再低调,惹了先帝厌恶不说,还有躲在背后编排他的,甚至连带将广陵王的声名也一并毁了。

她悉数压下,一笑了之,无动于衷。是了,绣衣楼搜罗朝野流言秘闻,若凡事都锱铢必较,天下结满仇家,这个广陵王只怕也不用当了。绣衣校尉为天子剑,宝刀藏锋,出鞘只求致命一击。做臣子时,她向来都是顾及先帝利益,自己毁不毁伤没那么重要。

傅融也只能置之不理,做好本分。日日随侍,一步一步走了许多年才终于能够站到她身边,最后也摸索出来个道理,模式化表演不堪细看,得需真听真看真感受。

广陵王总喜欢留陈登在身边,那就编个务农世家的出身,能混点好感度吗?傅融也是大小伙上轿头一回,里八华没有农田实验项目,比不上别人浑然天成散发稻香的气质。农家子二牛的人物小传编得顾头不顾尾,她果然起了疑心,下次只能愈加谨小慎微。

自我催眠是基本功,要混忘了自己从前是谁,最好再听到时发自内心地鄙夷“此子竟与曹贼为伍,我同他势不两立”,抱着飞云默念三遍,你是傅融你是傅融你是傅融。

……如此这般,就抽不出身了,连同自幼刻骨的仇恨教育也跟着一道抛在脑后。未来会刀剑相向的敌人处成了“AAA绣衣楼相亲相爱一家人”,“压榨低价劳工的万恶上司小刘总”也变作了可望不可即的玲珑骰子。

做他们这行最忌讳心眼少。最好是满口假话也像真情流露,骗得老板一颗真心揉碎了捧上,这卧底才能算是九成九的合格,功夫不负有心人。

但他傅融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虚与委蛇放不下身段,话还没说出口就给自己恶心到了,坑蒙拐骗没有那技术,一句磕巴的“里八华好奇怪的名字”能被蛐蛐一辈子。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被派来做这活堪比入错行,一番戒色苦修,到头来赔上自己那颗真心。就别想什么优秀毕业了,被人骗还倒替人数钱。

小苦吃着、小罪受着,路边讨口的卖艺老头看了都要唱一句“为谁辛苦为谁忙”。别人花前月下,小酒喝着,小手牵着,他半点气都没处使,咬着唇在成堆账簿前憋成一个团子。不知要过多久,心尖尖站满人的大猪蹄子才会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夜里为她吭哧吭哧犁了二里地。

但只消多情种哄一哄——傅副官,又幸福了——工作更加任劳任怨,村口赶着拉磨的驴都没这么好骗。老了只怕会被五斗米当重点客户盯上,天天蹲点推销卖符纸。

判他个优柔寡断一点没错,楼中横竖左右哪个都舍不得,违抗父命更是罪无可恕。接触得越多,越是两难。想破脑袋都不知道如何能破局,他成不了里八华的剑,更当不了绣衣楼的盾,最后像这样远远避开,做个池塘晒背壳的乌龟王八,缩在天地间祈求那一日慢点来。

从少年时跟随广陵王至今已十余年,于公于私都跟她捆绑得过深。当初里八华要他成为那个打入绣衣楼中的铁钉,他不知这尖刺深入的每一步都是双向贯穿,戏假情真四个字,也牢牢钉住了他自己。

司马懿消失了太久,傅融却体会了太多,真真假假已难抽离,强行割舍只能是剜肉剔骨般从生命中刨去,他自认做不到。

但他们终会走到对立的那一步,直到置对方于死地,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从出生开始就写好的,一把火在史书上熊熊燃过,摇篮的哀歌,王府的灰烬,血海深仇横亘其中。

清醒着沉溺像钝刀子割肉。

他终于是做好了准备。广陵王身边已有太多知心人,就算傅融就此退场她也不会难过太长时间的。……会难过一小会儿的吧,一小会儿还是要有的。

每日处理完那点琐碎公务,他大半闲暇都在陪飞云发呆。想多留下些什么,他就像送别临行游子的可怜母亲,又是做木匠又是做女红,亲手制了许多物件,塞进小狗孩鼓鼓囊囊的小行囊。飞云贪玩,好奇心却过不了一时半刻,腻味了便扔在一旁不理,又跑来撒娇,向他讨要新的玩具。

楼中女官见了说,傅副官也太惯着飞云了,以后它长大了只怕半点离不得你。另一个牙尖嘴利的又笑,哪里还用等到以后呀,飞云一直就只喜欢赖着傅副官不放嘛。

小狗被蛐蛐也听不懂,有人陪着玩就只知道开心,在一旁围着大人们转圈,叼他的裤腿不许他走,如今被养得很会耍赖皮。

广陵王得空时就来陪飞云玩一阵,只是她近来都不得空,更衬得他闲散。

偶尔甚至觉得,自己跟知天命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那种已算到寿数,每天掰着手指头过,什么志气追求都磨平了。若能一起晒晒太阳,今天就是个好天,若见不到人,心情就很坏。

广陵王看了一小会儿竹简,见眼前人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一时生出几分疑惑。

“找我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耽搁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心虚地移开目光,只能扯嘴皮子,“没事便不能来找你了吗......”

这话以前是不会说的。

傅副官总有用不完的理由,楼里的事务,未涨的薪水,堆积的账目,不省心的下属。

混了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些婉转动听的肉麻情话,听别人说了多少遍就翻过多少眼白,道是再笨也学会了,真到自己嘴边,却似蜜糖糊住了唇舌。

从前那叫心高气傲,再怎么他是来正经打工的,清清白白男儿身没来得要赔给老刘家,纵是天潢贵胄又如何,他不肯像那蒯家子做出一副谄媚模样。

久了才明白谁也逃不掉。都说姜太公直钩钓鱼是愿者上钩,广陵王池塘里随手撒的情网网住了一箩筐,最扭捏不肯认的一尾便是傅融。

如今早已是甘心情愿,却很有自知之明,他没脸祈求这样亲密的关系,便也习惯了将上下属的身份界限用作试探的起承转合,只要她的爱意稍有犹疑,他便退避三舍。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那样多,得趣的听话的、枕边风成日不停叭叭吹的、眼睛一眨就装可怜装柔弱的、九曲玲珑话语投机的、会变着法哄人开心的,奸臣忠臣佞臣直臣样样齐全,反正跟他半个字都不沾边。

看着广陵王愈发游刃有余,他便愈是束手束脚。谁不爱听漂亮话呢,即便知道里面包裹得也许没几分真心,被哄一哄也乐意。广陵王逗他时,傅融白眼翻着,心里甜着。

自己都是这样表里不一,在心上人眼前说漂亮话却又不会了,笨拙、不知变通,逢迎一下又怎么了,床榻上腰杆也没见这么硬。自己都嫌弃自己,像他这样不知趣的人又怎么会讨广陵王喜欢。

也还是会喜欢的……他很省钱也擅长工作,为她精打细算每一笔银子,小心翼翼运作着成员开支都愈发壮大的绣衣楼。再没有比他更会赔钱倒贴的了,分明是来做卧底的,最后却做成了优秀骨干,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广陵王好像不在乎,只要傅融仍穿好副官的皮,她就还能一如既往地待他,除了向回收走的权力。她像一只颇具耐心的猎鹰,捏着掌中瑟缩的野兔,既不玩弄也不凌虐,既不吃掉也不放走,只是观察他,任由时间无声地施压。秘密已是四面漏风,眼神抬手间,回避与旁落,每一处都化作心照不宣的默契。

惶惶不安时傅融就自我安慰,哪怕在已人满为患的绣衣楼里,他也是唯一的广陵王副官,终究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吧。

日复一日变得患得患失,眼前种种都成了海市蜃楼,怎么也留不住。他闲时会看楼中女孩子们排的傩戏,同一出戏看多了,明明还没到下一幕,早已知晓了结局。

有时午夜魇醒,分不清有些事是已发生了,还是大梦一场。那个坏透的结局像一只疯犬,跟在身后一路追逐他,越是不想要被它咬住,回头望去越是发觉它就近在咫尺。

广陵王见他踟蹰反常,便放下手中事,膝行绕过几案,坐在他身侧,“怎么心事重重的?”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展他的眉。

她今日不出门不见客,长发慵懒垂散在肩头,让人心生柔软,莫名想要亲近。

“没什么......”傅融习惯性掩饰着,又舍不得这种彼此放下身份与责任、桃源幻梦一般短暂相处的时刻,忙另扯了个引子说下去,“我最近做了个梦。”

“哦?”

“梦到......飞云不见了。”

广陵王乐得眼睛都眯起来,彻底笑翻过去,最后撑不住了就倒在他肩头。

“傅副官这副长门怨的表情,我还当是什么呢......都准备好让丝人心来收集《广陵夜阙》第十卷的新素材了。”

傅融没有如常般与她打闹找补回来,反而眼眶都红了几分,她便收起了玩笑话,双手扯着他的唇边做出个僵硬的笑脸,柔声道,“飞云要是不见了我们就把它找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这么难过。”

几次欲开口都没能说出话,只静静地同她依靠了一会儿,如今很能体会言不由衷的滋味。

这幸福的时刻停留得好短暂,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一串匆忙脚步声,“楼主,急报。”

她起身,一霎又回到凌厉的眼神。“何事?”

 

天将亮,城门缓缓开了。除了他,再没有进城的人,只停了一列空空的运粮车,佩刀军士在核验押车者的身份,他就被扣在一旁留待盘查。怕耽误了时辰,他只得仓促亮了一下藏在衣襟内的玄铁符牌,守城的见到即刻就放行了。

沿途一路都没什么活人气息,进了城之后更是家家门户紧闭,不闻鸡鸣犬吠。城中多得是平民瘫倒在街道两侧的泥地上,污黑衣衫下露出可怖的青紫瘀痕,瘦得像具具黄皮骷髅,围着几条脏兮兮的大黄狗扒拉撕扯所剩无几的干肉。空气中弥散着厚重的血锈与腐臭,早已难辨源头。

曹军攻城后留了十日屠城。至他进城时,大大小小府宅早已历过七八波洗劫。但凡能呼口气的,身上怕是连粒沙都被扒了干净,稍微年轻些的妇人更是被几番奸淫,再两刀抹了脖子,或捅了胸脯,扔上忙碌的粮车送走。除了军中将士,这城中再没有什么活人能够泄密。真是个完美的接头之地。

他来到一挂着“蜀茗”字式样竹简门帘的店铺当口,熟稔叩下长短不一的七声,木门随即从里侧开了。门里的少年领着他进去熏衣,茶铺里间有一客室,有一人闭眼候着。

见他们来了,那人气定神闲,温柔问,“怎么晚了半日?”

傅融闻言心惊,屏气凝神道,“张邈的事昨日传信来了,她就没动身益州,连夜带人去府上吊唁,我才找机会过来的。”

那人轻点了点头,没再深究。

“上月她只领......张郃,私下走过一趟荆州,又绕路从江东转水路折返回来的。可能是去见袁基。”

“可能?”那人对这个名字不甚在意,反倒对他话中模棱两可的措辞流露出几分失望,却依然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师长模样,“阿懿,你这话的意思是,这一路天广地阔,我就算是真的让人将荆州扬州都翻一遍,也还不一定能找到他?”

“......”傅融无言以对,见他等自己答话,只得抿着唇将头埋得更深些,极尽可能放低姿态,“官渡一役之后,袁基行踪她一向亲自过问,不假他人。我尽力打探到的,只得这些了......如今她出门甚少命我同行,楼中诸事也并非一一经过我手。”

“我不是来听这个的。”男人叹气,满是惋惜不忍,微微抬眼看向一旁的少年。

那少年只愣了一下就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枚绛赤朱砂香球搁在丝金笼中点燃,口中低声颂叨密密麻麻的咒文。

须臾之间,傅融只觉浑身经脉扎进毒针骨刺,一时剧痛难忍,半点动弹不得。那奇香如细蛇往皮肤往气孔里钻,升腾烟雾缭绕在他身侧,痛极后反而失去了一切人世间的感官知觉,魂魄有如登临幻境。

 

公子?公子?

——谁在喊他?他挣扎着苏醒,在这幻境中却怎么也记不起眼前这人是谁。

二公子,我们快些回去罢。这狗真的不能养,要是被教习发现,回禀给家主,我们都会受罚的。

那小童言语哀切,生怕府上主人迁怒,挨了雷霆之杖。

是飞云啊,是小时候的飞云,奶白奶白的小土狗,云团一样可爱,湿漉漉的清澈瞳孔里只有他的倒影,巴巴地期待着望着。为什么要丢下它?府中这样大,怎么容不下一只小狗?再说它是我的飞云。

他想蹲下将小狗抱起来,却被书童死命扯着要离开。

二公子,求求您,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小狗脚跟脚地撵着他过来,很是黏人,偏偏腿还短得很,为了跟上他不快的步伐,拼命跑起来跟飞一样,生怕被丢下,又忙又慌十分滑稽。

他已错了一次了,不能再错。于是就此挣开童子的手,伸手捞起小土狗,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撒手。

它不是别的,它可是飞云。他会给它做好多好多东西,自己不舍得花钱好吃的也要留给它,他们会生活在一起,有个很快乐的家。

少年固执得很,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哪怕是父亲再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他说,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要,父亲,求求您让我留下飞云吧,求求您。

还给起了名?

想要护下唯一的一点念想,学的一身手段却也无处可使,他的城府心计在那个人面前都是拙劣的表演,妄图欺瞒只会招致覆灭。

所以他 只得俯首跪地,匍匐称臣,狼狈地落泪,低声下气地哀求,可是越是恳切越招那人的厌恶。

苍狼岂可与丧家犬为伍,看来为父的教诲你未曾放在心里。

忠孝之道已深深刻进血脉,他深深埋着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一言一语都不能忤逆父亲。所以只得咬着牙默默抗争,任凭下人如何争夺,他都死死抱住胸口的小狗,浑身的力气不敢有一分松懈。

起初听见几声犬吠,它似是在替小主人声讨恶人,渐渐这声音也喑哑微弱下来,被另一重声响盖过。院外传来的,是更惨烈的嘶叫,人的嘶叫。

那书童呢?

今日为了一只劣畜,敢与父亲作对了。司马家何时养过这样不知悔改的孩子?……阿懿,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酷暑炎夏日头很晒,他这样抱着小狗跪在父亲的阴影下。地上躺着一根棍棒,染着暗红斑斑的血迹。他忽然就记起来了,上一回也是如此,他反抗不了他的命运,每一次努力都不过是重演。

天地为牢笼,逃不开猎人的箭矢,注定不能拥有自由。

那院外的惨烈嘶叫一声一声扯着他的神经,像棍棒打在他身上一样痛,更痛,道道浸骨。

是他接下了里八华的箭,反成了广陵王的盾,毒火焚心,穿透肩背,痛得荒唐,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不由自主还是明知故犯。

那男人道,你犯下错,总有人要为你受着。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这是上天不可饶恕之错吗?世间这样大,为什么容不下他这一点点心愿。 怎么也想不明白,手却渐渐卸了力,小狗挣脱着跳到地上,歪头望着他。

那人最后只淡淡地说——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辱没了司马氏之名。

像一道诅咒,一记天条,一身枷锁。这个光辉荣耀的姓氏困住他的一生,稍加反抗只会带来更为刻骨的教训,从今往后令他莫敢不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只是无力哭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像此生所求皆不得,最后谁也对不起。司马懿,你这辈子活得属实像个笑话。

蝉鸣阵阵,身上出了许多汗,却冷得发抖。院中只留下一摊没气息的白色皮毛。脏兮兮的。

他一边用手挖出花圃中的软泥,一边在心里下定决心,长大拼命挣钱也要买房子,不用很大不用很好,只要能容得下飞云。

……真的好想有个自己的家。

穿一身绛紫小袍的孩子偷偷从角落里爬出来,他只看了那孩子一眼,挂着满面眼泪自嘲地笑。

阿兄......

那小孩受了惊吓一般,懵懵懂懂地喊着。本是顽劣,捉弄完自己院里的仆从又躲这里想吓唬他,窥见了这副场景却什么也不敢再做了。

从此他成了父亲最听话的孩子。

 

“春梦,这回你暗中跟着他,我要隐鸢阁那边左慈的消息,每一条都不放过。”那男人理了理被傅融扯乱的衣摆,“事关紧要,系里八华百年大计,不可再像此次这般糊弄了事。”

“是。”他颔首,像只乖巧的猫。

“我还要去处理张邈之事,袁氏行踪也要继续留意着。”

那少年垂眸应下,拱手送走男人。

傅融被蛊毒折磨得双眼发直,早已听不进任何声音。恍惚间好像走过一道地狱门,历过一遍死一般,过了好久才又真正活过来。

少年见他醒神,本想将那人的指示递给他,见他盯着自己直笑,不由地生出几分毛骨悚然——莫不是被毒坏了脑子。

“……阿孚,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嘁。他不齿暗笑。自己跟这样甘心与丧家犬为伍的异类才不一样。

司马氏的人,生来是要做雄鹰孤狼的。

 

 

 

 

*石中火*

 

动身许昌的念头一生出,就已知道,此去只怕九死一生。她同楼中亲信交代了许久,遇事如何与隐鸢阁联系,若未能顺利返还,徐州城尽数托付于陈登照拂。

哪怕十死无生也是要亲自去的,事关左慈,若未能拼命一搏,苟活下去此生都不得心安。

周瑜的情报网如雷迅疾,不知他又从哪里得了信,竟连夜赶路入了广陵城,却没能见上广陵王一面。

当时已无暇再顾及早已名存实亡的江东旧盟,也知道周瑜纵使同她骨肉血亲,在左慈一事上终究是局外人。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救的,这八百年的种种旁人无从知晓,她却比谁都明白。

与左慈一道关押在地牢中,不知算福算祸。孙权这些年已稳坐江东虎踞一方,心里又从未放下过徐州。她一开始就想好了,只要曹操还试图省些气力从她这边入主徐州,他们便可得一线生存之机。

完全谈不上理智的一步棋,像已输光全副身家一样,只得把命摆在桌子上赌。就赌他此时此刻分身乏术,却依旧贪心不足。

昨夜席上她那般语出不逊地试探,上斥天子,下责群臣,列座祖宗八辈都被点了个遍,却也不过受了些皮肉伤。这位曹丞相在步步筹谋夺取更重要的事物,成事之前很能忍气吞声。

只是如今真正见到左慈,反而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措可施。

广陵王幼时贪玩,不爱潜心习仙家秘术,既早早知道以后要回归俗世,下山继承王位,为数不多的那点苦功都用在了经籍课业上。呆在隐鸢阁这么多载,便是块石头也该修得机关奇门了,她却只靠些左慈做的保命神器傍身,此刻竟半点派不上用场,至今从未如此懊悔过。

“师尊......你现在怎么样了?”广陵王跪在他跟前,手心仔细地捧着冰凉脸颊,感受着细微的颤抖和长久的忍耐。他一直都太会忍耐了,只要不说,便没有人知道他在受着怎样的苦楚。

九重捆仙索下,左慈不得法力护体,若奄奄一息的兽匍匐于地面,只匀得出一点力气看她,说的却是,“没事......吾已好多了,你不要担忧。”

红雨降世,天生异象,一季过去万亩庄稼落得个颗粒无收,世人皆说天道倾颓,只许都一处得上天垂怜。隐鸢阁一众师长受此天象影响,羽化艰难,又历几重雷劫,不得不闭关。仙家避世,因几支童谣担了祸名,所行之处无不遭白目投石。左慈顶着如此艰难也要出关,大抵还是为了跟她有关的事。

......如今这些都不算紧要,得先救他出去。广陵王将发间未被顺走的鸢羽佩在左慈耳后,虽不得大用,但多少能让他恢复些体力。

又学着先前同内应约定好的暗号,用石块在地上反复敲击着,回音随着石砖一点点传向远方。另一只手心不时传来的颤抖,让她的耐心第一次如此容易被耗尽,又不得不强忍着泪一遍遍重复着。

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听到脚步声。绛紫衣衫的男子立在牢门前,吩咐跟过来的两个狱卒,“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单独问她。”

待两人离开,他才低声说道,“怕他们生疑,我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下面的话只说一遍。解这巫术的法器在春梦手里,明日里八华家主入宫面圣,他这几次入宫都带着春梦在身边,法器的事我这边想办法,取到之后会安排宫人送进来。从昨日起宫中侍卫又增了一批人,有从前的两倍不止,硬闯肯定是行不通的。这里有两枚令牌,稳妥起见,你们可以扮作侍卫,混在其中找机会出宫。”

“嗯,我留了人在外接应,你也万事小心......”广陵王话未说完,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着黑衣的生面孔,是以她迅速移回角落,摆出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

“少主,府上出事了。”

紫衣男子闻言皱了下眉,跟着那人出去了,临别之前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夜很是难熬,广陵王半点不敢睡过去,算来许昌派出的人也快到广陵,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仙人失了力气,倚在身侧阖眼安静吐息,雪一样的睫羽轻微颤动,宛若蝴蝶扑闪翅膀。

广陵王很少亲眼看到这样明显的羽化痕迹,仙人们每逢此时都会闭关。有一次她与几个师兄闯了大祸,左慈中途出关来亲自领她回去罚跪。广陵王打小就是顽童心性,又终日跟祢衡厮混,三天荣升隐鸢阁小霸王,她不觉自己有什么错,况且左慈一向舍不得真的责罚她,故而在壶关君那里挨了训还不服得很。那日左慈将她带回云帝宫,法力孱弱之时的障眼术也未能完全掩住羽化。她第一次见到形影似冰晶散裂的模样,又怕又急,最后边哭边抱着他的大腿认错,说弟子今后一定听话,再也不会让师尊不省心了。

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下山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却很少。她静静守着一旁,好像从未这么认真地观察过左慈的脸,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褪去了东宫时那副不更事的清澈,从她记事时便是让人感到心安的存在。

不时又想,自己幼时睡觉不老实,凡做梦总爱抢被子踢被子。刘辩从前受了委屈总是哭着鼻子跑来,抱着枕头偷偷钻进她的被子,非要跟她睡作一团,却因她的霸道睡姿吃了不少苦头。同师尊一起时,醒来被子却从来很规矩搭在身上,那时左慈或许也是如此守着她的。

地牢里不通天光,广陵王很快就不辨时辰,只觉得像挨了几日那样久,才等到有人来。

一个怯生生的小宫女拎着食盒小步走入,没有狱卒跟随,她轻巧地用钥匙解开牢门,小心移开食盒顶盖,又敲击几下侧边榫卯结点,顶盖的木板拆开后是一个空心结构,里面藏着一只玉镯。

广陵王正觉奇怪,就听这小宫女徐徐道,“主人说只需戴上镯子,即可作寻常法一点点解开绳索,仙障触之自会化去。”

没太懂原理,正欲上手先试试看,却听半日未发一语的仙人用喑哑的嗓音念咒,看起来像施法结界。她不明所以,担心本就虚弱的左慈再受到仙器反噬,忙回身查看,却听他痛苦道,“她是里八华的......”

“......真是不知趣。”抬头那宫女已与方才判若两人,眼神里满是俯视蝼蚁的傲慢,“明明可以让她少受些苦,来,自己戴上吧......”

广陵王当即掀飞了食盒,盖上的玉镯随之狠狠摔落,发出铁器震地般的沉重鸣响。她垂眸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死死盯住眼前人,“玄蜂呢?他安排的人......被你杀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呀,他伪装潜进来的第一日,还真给我都吓到了。不过为了引你进来,我们都忍了许久没有戳破,憋笑憋得当真辛苦。......本尊双腿尽废,他却能健步如飞,临死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一步,你说好不好笑?”

见她只是咬紧牙关,表情没有半点松动,女人忽想起什么似的,“唉。我从前同你讲过,仙终究是次等的巫——噢,你现在应当不记得了,毕竟死了便什么也忘了。我们已见过好多好多次了。”

女人轻抬手臂,镯子便被一股神力吸过去,乖乖躺在她的掌心,“绣衣楼也好,隐鸢阁也好,终究是不敌天道。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

“天道?”广陵王冷笑,“十巫作乱人间却敢妄称天道。”

“天所做的就是正道,只要成了天,做什么都是对的。更何况……你不是也喜欢巫吗?”那女人霎时形貌变幻,化作史君模样,指尖轻扫过她的脸颊,温和挂笑要替她戴上镯子,被广陵王一把推开。

他并没有模仿史君言行,仅仅得个皮相,借着侮辱史君来刻意作弄她,虐玩着掌中之物。

“怎么?难得见一见史子渺,这样没心肝。既然如此……”

那人影忽地又消失了,广陵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僵在原地,如中咒术。

“来吧,到你师尊这里来。”

她只觉心脏猛地跳动,忽又耳鸣,胸口一阵发紧,手也跟着剧烈颤抖。关进牢中之前,明明身上武器已被卸了干净。如今却像是要握着一柄不存在的长剑劈过去,却怎么都握不稳,在意志间挣扎着借力使力。

好想杀了他。好想杀了他。好想杀了他。

杀了他。快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动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快动手吧。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很简单的。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行......不行。会伤到师尊的。不可以......

那人看向广陵王的眼神,透过左慈的清冷面容,忽地亮了几分,“还真在你这里。左慈舍得啊,可惜你这具躯壳简直是暴殄天物......”

理智渐渐回笼,她反倒生出几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已顾不得身前身后事,广陵王伸手握住他的腕,扣住经脉,欲引他上身。

“咳——左慈?!你想做什么!你疯了——”那面庞先是极度扭曲,几乎快要失去人样,复又迅速恢复往日的模样,仙人端庄又不失静颐的柔美。

她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无意识喃喃道,“师尊......”

“......没事了,没事了......”左慈终于露出温和的笑,她回到令人安心的怀抱。

缚在身上的捆仙索也就此松脱开来,他伸出双臂轻抚她的脊背,如安慰幼时孩子那样,“师尊在这里,他已死散,别怕,别怕......”

渐渐地那力道弱了,广陵王怔愣着不敢动,惟恐碰碎了太虚一梦。直到颌颈挂满了泪,才反应过来安抚她的那双手已无从寻,晶蝶落于唇上,唯余吉光片羽,眨眼消散。

 

 

 

 

 

*梦中身*

 

无风无云,细雨迷蒙,万里枯山。是一日好秋,最宜追忆旧事,缅怀旧情,即便是心绪浅淡,萧瑟之景也能平添几分愁。

陈宫一手撑油伞,一手提柴刀,独自上了山。经过春日复生、夏日疯长,毒草已野得纵蔓横支,撑坏了原本精工修缮的石路。见不远处站着一跛脚紫衣男人,他也不奇怪,倒笑眯眯上前打招呼,“稀客啊,文和。”

贾诩并未回头看他,也不作声答应。有人献过花束,染着淡紫红的兰草,一片灰败荒凉中唯独它鲜妍芬芳,十分不合群。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陈宫将伞移了移,盖住那人的头顶,若有所思道,“费力寻来这幽兰蕙草,你也是有心。如今的雨不比从前,花木吃了水反倒枯死,人淋了雨,也容易病倒的。”

红雨淅淅沥沥沿伞尖从眼前落下,贾诩的目光一直落在被雨水一点点侵蚀的石碑上,“今年忌辰,荀氏子也无一人来。”

荀氏族中青年都迁至西蜀,留守颍川的一脉已经绝嗣,唯余的那几个后来也随荀彧一道去了。居中持重,股肱功劳,本可坐享荣禄,荀氏却不识时务只做汉臣。

天子尚且朝不保夕,立下衣带诏,反得了个清君侧,连自己的皇后也保不住。国祚衰微,多少人借讨董之义行割据之事,就有多少人衷心盼着它入土。

只有犟种还在逆流而行。

君子守节不移,此生忠于主君,忠于汉室,两者将他撕扯开来,便以身殉道,以身死节。

世事变幻难料,曾经盘踞颍川的赫赫大族一朝陨落,就连墓园也自此荒寂了。犟种们在史书留下楚辞清名,饮恨吞声,他的国与君随后就跟着殉了。

夜哭到明,能哭死董卓否?天下无道,众生无信。于不信者,普世的无用根本毫无意义。

真不愧是孔融的好学生,有时候顽固得可爱,又可惜。

陈宫叹了口气,“那边会有人挂念的,托以哀思,贵在心诚。以文若的心性,也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事。”

那人沉默了许久,终于侧过头仔细打量他的眼睛。

“说得好听,”贾诩讥笑,“魏公加封,里八华家主大人不留在许昌等着论功行赏,大老远跑这里来惺惺作态。”

陈宫并不气恼,艳丽的脸上神情柔和。

“看来文和对我误解未消。过去学长也说,辟雍的学生里面,你们三个最是天资颖异,老师怎能不常挂怀于心呢。”

“另则......我已不问里八华之事,你离开许都多日,消息也不灵通了。”

“从前学宫烧没了,还能躲后面做你的一宫之主。现在皇宫丁点火星被浇灭了,家主之位倒还要拱手让人了。你也会有失算的一天?”

那日贾诩虽不在许昌,却也听闻了宫中失火一事。

当时也算传得沸沸扬扬,历过董卓焚烧雒阳的旧人所言,一时火光漫天,颇有当年那副末日之景。而后烈火如虎狼凶猛,几座宫室皆已烧空,宫中众人乱作一团。所幸天子后宫不成气候,遭殃的殿宇大多都空置无人。

里八华刻印在大殿石柱上的四条金龙也在那一日不见踪影,此事更是传得极尽诡异,有人说是曹军不仁,招致天怒,才有雷公劈柱,降下地火;有人说是丞相天命,金龙御身,是以火势虽大,却被一场忽来雨水压住,许都最后得以保存。

贾诩却知道,什么雷什么雨,不过是假承天命。放了一把火,就可以点燃人心的蝇营狗苟,就足以烧光多少年来构筑的理想。他最清楚。

“拱手让人?”陈宫却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寥寥几语轻描淡写,“你是想说司马家那个孩子吧,他烧死了。”

“什......”贾诩明显愣了一下。

“里八华终究是外人的,狼子野心,孟德虽用,却也忌惮。”赤色长发似蛇般盘绕于指,“老师教过你们,虎狼当驯,需等其一夕孱弱,令其再无翻身可能,只得跪地认主,出卖忠心保命。”

里八华只不过是个壳子,其中圈着他的猎物。拔光了毒牙,猛虎也成了家猫,他精心铸了新笼子,豢养自己的爱宠,就不必再借别人的光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笑得癫狂,越发陷入自己的魔障之中。“……你们……学长也被你们......”

“有些事情并非我执意要做,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自己的道。里八华如此,文若亦是。”陈宫语带惋惜,字字含着师长痛心学生的悲悯,“我何尝不想留你们一起呢,可惜奉孝也是天不假年……”

“他活该。”几近是从齿缝中挤出的三个字,贾诩咬着牙,撕裂前尘影事也全是未饮尽的恨,只能尝到满嘴血腥。

天意好戏谑,兜兜转转,最后唯一不人不鬼活着那个是本该早早死在壶关的。

陈宫置若罔闻,站在他身侧循循善诱,“如今还在身边的都是自己人,同心同德,大业将成。乌丸一役之后,大军计划挥师南下,我此行便是来接你的。”

文和,这个天道就是这样的。

求安稳长生的人,往往不得其死。

求痛快一死的人,最后苟且偷生。

祂从不仁慈,应天受命之辈,大抵也是如此。

 

 

自到了西蜀,重建绣衣楼之事便为首重,一干人等忙得不分昼夜。一路奔波跋涉再加上累日劳心劳神,广陵王病如山倒,昏沉得几日起不了身。

张机、董奉、华佗三个不合拍的专家会诊,各执己见,醒了就吵得她头疼,汤药还要盯着喝,广陵王恨不能明日就痊愈。

天灾过后,纵使苦苦支撑,徐州作物不生,饥荒爆发了几轮,整片土上树皮都扒光了,一场雨后遍野死气,最后不得不弃城。

尚且存活的百姓随他们一路迁徙,入荆州时,已有大半老者幼童留下不愿再走,成功抵达益州的仅十中之一。好在西蜀灵脉得仙家看护,益州如隔一层屏障,大片土壤未受太多影响,无非重振旗鼓,蓄力积粮。

陈登本就心系农情,强行吊起的精神被天灾爆发拖垮了,离开广陵更是雪上加霜。忧思难解,病木难支,已不理事。

大火宫变之日,荀攸独自护送广陵王回了徐州,弃城西迁之时又带颍川荀氏一族追随而来,与离开曹营的张辽一并成了广陵王的左膀右臂,内外兼顾,二人各司其职。

从前一直四处游历的徐庶,反倒主动回了隐鸢阁,左慈不在之后,阁中不稳,她忧心旧事重演。里八华销声匿迹,华胥的踪迹跟着断了,祢衡久未现身,不知现状如何。

各部干劲十足,趁着楼主卧床之际,要一口气把重建工作弄完,但又在细枝末节处争执不休。

他们执意要一比一重现广陵风貌,拍着脑袋就《木架一行存账簿几卷》、《书案柳面镶珠花几瓣》、《庭院鸢雀的羽毛朝左偏还是朝右偏》等问题展开激烈辩论。一个二个的吵个没完,根本不管广陵王死活。

等到广陵王病情大好,西蜀绣衣楼中奇迹般地复原了广陵模样——唯独小狗天天蹲大门口,不喜欢哥哥姐姐们给它建的小房子。

“哎呀外头冷得很,身上还弄这么脏......”广陵王捞起小土狗,它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任由她揉搓,“哪来的脏小狗......原来是我们飞云呀!飞云乖,跟我回家了。”

迁徙时诸多不便,仅仅是运送绣衣楼机密卷宗,车辆已不堪负荷,飞云的东西自然一件也未带上。没有熟悉的事物,它不习惯也是正常。她想。

曾经有人给它做过那样多的东西,最后却什么也没留下。狗屋、软垫、玩具……消暑的茶汤、冬日的烤栗、集市随手买下的簪花、年年月月细心打磨的珠串。那一处的绣衣楼随广陵一起陷落了,种种过往,傅融留在这世上的痕迹,也都随之消逝了。

一件追思之物都未留下。

广陵王突然忆起什么,没理会侍女的絮叨,抱着飞云匆匆跑回卧房。她在一堆衣服里翻找,飞云也乐得在里面打滚,蹭得到处是灰。

最后终于翻出一个金丝银线绣的锦囊,极尽华贵奢侈的用料,缝制出的却别有一番意境与味道,似天日钩玉,又似明月垂湖。

一看就是爱费工夫又好风雅的士族公子喜欢的。

那日去扶灵时,张超极为郑重地将此物转交给她,说是兄长遗物。沉甸甸的,广陵王接过时在掌心一合,便知道里面装着一袋珍珠。

这人之前就老爱送她这些,自己头上戴着、身上佩着、脸上还抹着,不知天下哪有这样多漂亮珍珠留给他,还能有余裕往外送的。

当时她接下就妥帖收进胸前暗袋,忙起来一直忘记了翻看。哪知后来接连又是傅融叛逃、左慈遇劫,根本无暇他顾。锦囊静静躺在衣袋里,跟随她一路从广陵来到了成都,成了凭吊缅怀最后的信物。

她轻轻松开顶端系带,珠子争先涌出,净圆透亮,明彻长夜。多亏漏了些出来,她才发现这珠子堆里竟还埋了纸片。广陵王伸手捞了下,是几枚磨损难辩的心纸君,被抚拭得缺了一只眼睛,不知陪话唠主人度了多少长夜。

再翻了翻,底部沉着一张手绘小图,展开别有玄机,线条精简条理清晰,近日她在沙盘上排了好多次,熟悉得很,乃是荆州赤壁。旁边还记着张邈清秀隽永的一行小字。

 

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

 

 

 

 

Notes:

*1.参商为星宿名。参指西宫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商指东宫苍龙七宿中的心宿。参宿在西,心宿在东,如相思之人隔绝不见,各居西东。
*2.里八华家主身份采用的是陈宫的说法,下一任为傅融/司马懿则是沿用游戏设定,关于七载相逢中左慈线内涉及的里八华家主为巫的设定这边化作陈宫一脉与里八华巫势力及司马氏的派系争斗。

Chapter 6: 两茫茫

Chapter Text

 

*世事山岳*

 

益州水暖,即便天凉了些,河中鱼儿尚且不知。入秋只着薄衫,还似徐州的夏。

鸢报捎来风声,东线紧张,广陵王同荀攸张辽议了三日事,闷在屋子里翻舆图头昏脑胀。今日被好心的文远叔叔赶出来透气,恶狠狠的通告,不到晚上不许回。

“巧遇啊,元龙。”

向来领略不到趣味的亲王托腮发了半日呆,也喂了半日蚊子,现下架着鱼竿皮笑肉不笑。

“主公好兴致。”

......陈元龙你要不睁眼看看,这像是有兴致的样子吗?

月升日落,真正的钓鱼佬这才带着整齐装备迟迟登场,再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鱼篓,嗯,空空的很安心。

阿蝉坐她旁边抱着鱼竿睡得可香。

陈登慢悠悠开始打窝,广陵王也就把竿随意扔在一边,挪过来同他说小话。

“说起来,好久没见你出来夜钓了。”

事情一桩接一桩,她也好,陈登也好,难得偷来些悠闲时日,更难得聚在一块,什么也不做,只是靠一起晒月亮。

“从前夜钓的时候邀主公同往,主公也没来过啊。”

总是用最天真无辜的语气说这种话,听得人心虚,广陵王都怀疑看起来最大度豁达的家伙私下有个记仇的小本本:某年某月某日,记广陵王放鸽子一次。

广陵王清了清嗓,找不到什么好借口,只得加入打窝,理不直气不壮,嗓音都压低了几分。

“这不是来了吗......”

陈登目的达成,满足地眯眼。

不多时,广陵王问,“在益州还习惯吗?”

“不习惯啊,从前该晚生做的现今都由荀太守接手了。”

少见陈元龙吃上飞醋,好似抱怨广陵王有了新人忘旧人,却也是带着笑意的。

“这边稻子生得高,天气暖和时收两季,比走时……广陵那样……咳咳咳咳——”

广陵王刚想替他抚背顺顺,陈登却摆手,自己勉力匀了匀气。

“晚生如今闲得无事,总想去田间看看。主公知道吗,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见它们长得很好就会感到满足。”

“嗯,我知道。”

陈登手上的活没停,广陵王不会打窝,不过做个样子。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呢……一把谷子就能养活的人,”他喃喃,“却要几经周折,辗转他乡,才得一丝喘息。”

陈登自知话中苦涩,转而玩笑,“就是在这边运势不好,老钓不上鱼。”

广陵王会意,也跟着打趣他。

“哪有?从前也钓不上啊。”

“......”

陈登手不由停下,愣了好半晌。

突然感觉自己好柔弱,心好痛。但是软肋被扎了个底穿还要嘴硬,手不自觉也跟着比划。

“在东海时,我钓起过飞云那么大的鱼的......是绣球那么大。不对,比绣球还要大!”

是是是,她见过她见过,比江东艨艟还大。

“集市那个卖鱼的阿婆......”

说你是黄金年卡老主顾。

广陵王话说半截硬是咽下去了,缺了张邈在一边叭叭,怎么现今她倒成了嘴最欠的那个了。

……没事的元龙......钓不上咱就买一条,不丢人。别伤心了嗷。

“主公!”陈登不顾手上沾了泥水,拍着广陵王的肩膀,“鱼咬钩了!”

广陵王视线跟了过去,她方才随意扔在地上的鱼竿在拼命挣扎。

啊?但是她根本没上饵啊。

......

彻底入夜,陈登收了东西,跟着一道回楼里去了。那尾上钩的鱼也被他放归,噗通一声眨眼消失,拼尽全力游回暗处。要搁张孟卓一定会念——唉呀,日头打西边升了,饿老虎念佛吃斋了。

也不出所料。

这群人把她支出去是为了准备惊喜,好一番布置,挂了彩灯,备了筵席,连小狗都穿了新衣服。

今日是广陵王的生辰,这个做楼主的当然想开开心心吃吃喝喝,除却私心,也想借机缓和近来紧张的气氛,她知道接连吃了败仗士气有些低迷。

其实本来忙得都快忘了,张辽不提的话。他倒是可以扮扮凶相、先抑后扬,但阿蝉这姑娘根本藏不住开心事,广陵王一眼就猜到了。

又长了一岁,到蜀地也已半年了,如今只能想到事业未竟,想粮草想军饷想排兵布阵,半点没有幼时盼着生辰的喜悦。封地在广陵的亲王,论亲切反倒对益州更亲切些。人回到少年时成长的故地,难免多些愁肠,尤其是故人不再。

“诶,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小时候只觉得长辈们才爱念叨从前从前如何如何。”

广陵王颇为忧郁,按理说她有大好青春,怎么整日追忆往昔跟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似的。

“?”

张将军忙了一天又一夜睡得正香,就被亲王殿下“怀民亦未寝”摇醒了。

“死孩子整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张文远感觉自己被莫名其妙点了,要是你这小孩都老了,那“文远叔叔”不得老成风干的胡杨树皮了。啧,烦人,难哄。

带着沙哑的嗓音闷闷的,“从前听过一句戏文。”

“嗯?”广陵王扯了半截被子坐起,等他讲睡前故事。

“......珍惜眼前始为真。”

文远叔叔伸手捞人,给广陵王强制关机。死孩子一天使不完的精神劲。

于是一夜好梦。

广陵王现在觉少,醒得早,但还是赶不上张文远。倒也不是蛐蛐他老人家。此人不想被阿蝉撞见,一把年纪了还在纠结这些,是以每次天微亮就早早离开,不是往军营就是去集市,总之避得远远的,再出现时又是一副好家长派头,根本认不出昨天晚上那个是谁。广陵王很想说,阿蝉又不是傻子,她早知道了。但为了维护文远叔叔的薄脸皮,广陵王也只得配合装傻。

陈登倒是觉多。一日大约只有四个时辰是睁着眼的,同从前雒阳宫中饲的狸奴一般,蜷在书房里她身侧小几上,说是近身陪侍,实则上班打盹。广陵王话说着说着一抬头,猫已呼呼睡熟,令人于院中碳烤一鲈鱼,猫循着香味便会醒过来。贪吃猫卸了任,不是在书房里,就是同杏林君呆在一处,懒懒地读一读佛经。病重了精力不济,广陵王不许他费神,若有顺利的事会迫不及待说给陈登听,若是在曹孟德那里吃了亏,便改改个中细节,你别管我有自己的节奏,语气里挂一点恨恨的咬牙切齿罢了。

遇事商量的人有时候是荀攸,有时候不是。

起初荀攸以为是自己伏案太久所致的眼花,竟见到广陵王于四侧无人之时,常有自言自语。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荀攸是贤臣密友、良将忠仆,却唯独算不得光明磊落,至少在与广陵王有关的事情上,他牵绊了太久难解的执念。从前不可相近倒也罢了,现今常伴在侧,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欲心。

眼神跟随她唇瓣一翕一张的吻合,未经自己王上的赐许,悄然读走不属于他的对话。

荀攸由此窥望了属于她的隐鸢阁旧事。

有时仅几个字词,琐碎不成句读,久了竟也能在脑中串联出完整的图景。前辈令狐茂的、徐庶的,师兄张仲景的、祢衡的,偶尔还有仙人史子渺与先帝的,当然最多的仍是左慈。

那些家长里短说给左慈听的话从未被落下,被远处静默的目光一一拾起,反复嚼碎,咽下。

所望所闻,半路出家的荀医士诊断,广陵王有一块心病。荀攸同仙巫皆有往来,知晓其中秘辛,他不信身死魂销的仙人还能寄于世间,那只是殿下入了魔障。

他没什么可怨的,跟死人计较很不得体。能辅佐主君已是夙愿得偿,这些事本来就不是臣子该贪求的。

于是平日如常侍君,不动声色占领着广陵王身边诸多的身份与名号,先是试探般的一点点,再是明目张胆地大包大揽,如蚕食鲸吞,最后只剩此人环绕身侧。

广陵王不再喊他“小荀老师”。

取而代之的是正经时的“荀攸”,亲近时的“公达”,打趣时的“荀卿”,气极时的“先生”。亦做了她的副官,太守,军师,近侍。

唯独唯独,时间无法再倒回到成为师长的年纪。

 

 

*碧落黄泉*

 

西蜀绣衣楼离隐鸢阁不远,徐庶得空便会来往看她,也带来些消息。

如今张仲景在主持事务,失了左慈的授意,身后只剩个翳部支撑,根基不稳,也正值山外乱世风波四起,阁中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徐庶说到此,不自觉眉头皱得深了,抬头看一眼广陵王又爽朗笑出声来,“小宝你也别忧心,山上还有我跟茂君在呢。”

好消息是,徐庶找到祢衡了。这小子被扔在死牢里自生自灭,就是九条命也只剩半条了,若不是被好师父捡回来,只怕无声无息消失了也没人知道。华胥埋的蛊毒难解,如今只能养在阁里由华佗照看,伤归伤病归病,从前老是窜上窜下的猴劲还在,醒了便吵着要下山,要见师弟,陈宫不是好对付的,师弟将来难免着他的道,他要去帮她。

“祢正平,你真当自己成仙死不透了是吧?”

徐庶见那没几块好肉的样子又不太忍心凶他,只给他上了道禁制。

个中细节都没告诉广陵王,话到嘴边也只是报了个平安,提醒她自己小心。

然后徐庶九月没来,十月没来,整整到入冬了都没来过。广陵王去信没人回,派人上山回报说吃了闭门羹。仙家禁地,凡人寻不到入此门处,但带了广陵王符牌的雀使也进不去,事情就不对劲了。再三思索,她领张郃上了山。

张仲景遣了两名翳部弟子前来接应他们。

“坐罢。”他整个人看上去极为疲倦,被披风压在座上,未像从前那样要她净手更衣才能入内。

张郃静静在广陵王身后,看她坐下了才跟着端坐,神情里还存着些不知所措。其实早见过了。从前张仲景常途经广陵,那时张郃在王府里就听见侍女八卦。

诶诶殿下有个师兄来了,很是俊美,跟玉做的人似的。我瞧见了,就是饮食衣行处处安排都是殿下亲点的,你说医士都这么讲究吗?董杏林倒是未见这样,从前那个隐鸢阁来的,也没这么麻烦。哎,有什么办法嘛,只要殿下由着他……殿下都不在意你操什么心呀。

张郃羡慕他们感情很好,羡慕这种被纵容的专属特权。

“许久未见,师兄这个阁主作得如何?”广陵王说一句便往张仲景那又挪了半边身子,“我来时瞧见有一众孩子在殿前习剑,当真规矩许多,不比我们小时候那样胡闹了。”

“哪能都是顽童,一个就够得受了。”他郃了郃眼,抿下一点笑意。“说吧,亲自跑这一趟有什么要事?”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不放心......”

广陵王拿先前的事问他。张仲景只是说,不知徐庶去向,她从前也常这样,许是在外地周游。山门关闭一事,先前有误闯之人,之后才加了机关。

“哦......”广陵王若有所思点头,“那祢衡呢?我听徐神说他回来了。”

“又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张仲景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半晌,又闭上,遮掩住自己的情绪,“他向来讨厌我,又怎会如实告知。”

广陵王却望向张郃。

“不应该啊......”他思索片刻,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华胥用的毒是无解的,除非他从监管者身上拿到了唯一的引子。但是......”

欲言又止。

那边座上清冷的身姿回应她的只是沉默。

广陵王寒暄几句,起身告辞了,说要回云帝宫取件旧物,张仲景又让人跟在他们身边带路。

“......阁主的东西我未动过。”临广陵王快要走出殿门,他突然说。

没听说过回自己家还要人带路的。

广陵王三两下甩掉了侍从,掉头往寝宫走。只见草地上横着个悠闲客。

“师兄呢?”

“你不是才见过姓张的。”这人眼睛都未睁开,叼着根狗尾巴草晒太阳。

“我问祢衡!”她刚才在张机那撬不出一句整话,这边又装傻。驴唇对不上马嘴,一时气上心头,怎么,她广陵王看起来很好骗?

“哼,他能在哪,跑去东蜀了。”

“什么?”广陵王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隐鸢阁呆不下去,就投奔东蜀了呗。”好像在说一个不熟的人,“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可能,他好不容易才回来,去东蜀做什么。”像说服自己一般,“……徐神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去东蜀。”

“要是他师父在,他行事也不能这样疯癫。”

“......徐庶人呢?”广陵王一把将躺着的人拉起身,心底暗暗有个不好的预感。

“你轻点,我骨头才安好,现在还痛呢。”

“我问徐庶她人呢?!”这下她是真的急了,语气也跟着凶了起来。

“她老人家在哪我怎么知道!你吃火药了?一个二个都是这副死样子,我欠你们的。”华佗啐了一口,吐掉嘴里的野草,留了个背影给她。

广陵王长舒几口气,稳定下情绪,这才又开口,“是我不好,对不起嘛......”边说边扯了扯他的衣角。

“嘁,还以为你回来看我的呢。”他还是不肯转身,“张口闭口都是师兄师兄,早该知道,你从小就这个样。”

“都看,我都看。”广陵王硬是将他扳过来,“你让我看看呀。”

没什么外伤,甚至看不出磕碰。又在骗她。广陵王胡乱摸了一通的手没忍住狠狠揪了一把胸口肉。

“嘶——轻点。”华佗没憋住笑,“怎么样,你表哥的医术高明吧?先前被打得快断成两截了,现在都跟没事人一样了。”

“谁打你了?”

“心术不正的人呗。”他说得随意,一笔带过。

广陵王来时是有注意到,山上的人丁少了大半,余下的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翳部,除了华佗这家伙,外面见不到什么闲散的人员。她方才没问张仲景,是隐隐已有些猜测。

“我当然没什么,平日里功夫没懈怠。”他挥了挥手侧的斧子,“伤再重只要有口气我就能给自己救回来,喏,开完刀第二天就能下床。”

“行行行你厉害。”

“倒是姓张的躺了大半个月才醒,”华佗说着瞥了她一眼,“今天吊着口气来见你,刚才你没跟他吵架吧?别把人气昏在殿里咯。”

“......托你的福,没有。”

张郃乖乖跪坐,一边赏雪一边默默学习相处之道。

“表哥。”

“嗯?”

“我还是担心徐神的事情......还有祢衡。”

广陵王渴求一个答案,她不信,祢衡不是这样的人,就算师兄半点不在乎隐鸢阁、不在乎她,至少他不会不顾及徐庶。

“你真不知道?你若当真不知,我再去问问壶关君。”

“欸——”华佗下意识拉住了她,但很明显没想好说什么。

他表情变得古怪起来,难想到“纠结”二字有一天也会在华佗脸上展现。

“......发生什么事了。”

“华佗?”

“你说话啊。”

天象混乱,如今仙人每次羽化都是艰难,但令狐茂并非羽化仙解,而是仙陨。仙胎埋于西蜀雪山下,灵河没有枯竭,依旧行于洞府,自雪山而下向东流去,连结世上每一处水镜。好似那双冰冻的眸依旧在看。

公主送的方镯被小心地存在锦盒里,依旧光华如昨。如此珍重,那段往事对他而言很难以忘怀吧。

广陵王幼时不知事物贵贱。得的太多太轻易,于是就不懂珍惜。长大了,经了事,见了人,历过几次得而复失,方才彻底学会。

这里被她毁损的珠宝绸缎不知多少,令狐茂也没跟她计较,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想,壶关君阅尽千帆,早已跳出世俗欲望,看淡了这些身外之物。再稀奇的世间珍宝,也锁在箱子里,几百年都不得见光。

顽皮小孩说想看看,令狐茂才给尘封的宝物又透了气,她喜欢的就丢给她赏玩,她好奇的便戴给她看。

孩子的趣味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唯有镯子令狐茂日日戴着,别无选择,经年旧物早已取不下来。

广陵王就惦记着也要送他一个,好让他日日戴着。好坏心的孩子,从小霸道惯了。

她没叫张郃跟着,孤身来了洞府。本来是想取回她送的那只镯子,故人已去,挂念也好放下也好,都该物归其主。

……翻遍整个灵河岸也找不到。

广陵王无奈扔了个石子进河里,好坏心的前辈,记仇记到现在。

一阵风来过,叮叮铛铛,像琉璃风铃回响在山谷,带来清幽花香。

她想,要是能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十年生死*

 

曹军挥师南下的消息传来不久,江东跟绣衣楼冰封许久的联盟一夜回春了。

利益相争面前别说朋友,就连亲兄弟也刀剑对峙。但只要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暂时的盟友,无需太多往来,一封书信就能重归于好,不似人与人的交往那样难解。

她去江东熟门熟路,那跟回家似的。

广陵王没带太多人。

荀攸要留在益州坐阵,张辽带军队驻扎在荆南边城。

汉室广陵亲王,益州话事人,孤身到了江东,揣手上明牌的,只有清纯迷糊张小花、绝世善人董神医。像不像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堂堂摆在食案上,诱人挥刀瓜分。

咳,私下埋了点蛾部蜂部的班子,那算吗不算的。非要说的话,曹军那边倒是藏了一堆,忠心可靠如满宠,两面三刀如蒯越。哦怎么忘了,她还带着她的亲亲阿蝉。

远远就见到孙权带了一众臣子在岸边迎接,朝服在身,庄严礼重。

极恍惚的,难免想起十七八岁时,第一次也是跟阿蝉一起来的江东,站对面的是鲜衣怒马的少将军,肆意轻狂。

街景未变,还似从前。十年弹指一挥间。

这次毕竟公事公办,还带着人,她很自觉地随孙权安排,客居在孙氏官邸。

周瑜当面没说什么,沉着脸色显得心情不算好。

广陵王极力抑制嘴角上扬,哥你跟你领导关系看起来怎么有点僵硬啊,别是因为上次绣衣楼暗中摆了你们一道吧。

吴夫人念旧,府邸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的,她还住在原来的院落里,孙尚香的房间也留着,孙权则搬进了新修的那边。

这次拜见吴夫人,也是给她带了小女儿的书信和近况。她老了,接连丧夫丧子,愈发牵挂膝下子女,抱着广陵王又捧又看亲昵了许久。

广陵王偷偷贴了贴面颊,忍不住想,如若母亲还在,大抵也是这样的。

半年前灰扑扑的孙尚香找去西蜀,赖在她的绣衣楼不肯走,说什么也不愿回江东。鸢报里倒是有些八卦,广陵王不甚在意,无非就是多养个女孩子嘛,绣衣楼养了许多不差这一个,而且还算扣了个孙权的人在自己手上,稳赚不赔。

她广陵王是坏女人吗?苍天可鉴,是他孙权的妹妹自己送上门的,桀桀桀这可怨不得她。

然后广陵王就发现,不对劲不对劲,这不对劲。

三天两头的就有人上门。蜀地的世家大族不算盘根错节,但因常年与世隔绝,连朝廷都难左右,在本地已是根深蒂固,势力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

阿香这丫头却虎得一如当年,承袭了她长兄斩草除根的美好品德,昼伏夜出,盖世女侠狠狠收拾了一番西蜀门阀。

枭姬的名号不胫而走,可止小儿夜啼。

再这么养下去,哪天被自己据地的世家们联合起来反了都不知道。

她给孙尚香挑的护卫哪敢又哪里能止得住。每天上班都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只得一边在心里念着“我爱我的工作、我爱我的工作”一边默默忍受着。

不时向尊敬的荀副官投去羡慕的眼神。

呜呜好想投胎做一只垂耳兔子啊,孙女公子再布置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行动计划时,只需耳朵一耷,属下没听说过、属下不知情啊、楼主救救我。

“好好好,你哥在荆州打我的人,你在益州折腾我。”

广陵王痛心疾首翻着账单,全是近日赔给本地世族的医疗费。

“那是孙权他混账。好嫂嫂——你别赶我走嘛......他是他、我是我,我跟他那是势不两立。好殿下,我是专程投奔你来的,殿下......”

妮子太会撒娇了,要不是眨眼又看到账本那红通通一片的赤字就心软了。

“绣衣楼穷得吃不起饭了,养不起了啊。小祖宗,回江东吗?回吧回吧,求你了,赶紧地回家去也折磨折磨他。”

广陵王同面色平静的阿蝉使眼色,赶紧地把这孩子打包塞进开往江东的商船。

阿蝉整个人淡淡的,分不清是在想今日午膳吃什么还是晚上要去杀了谁。

最后阿香收起小包袱,往山野去了,说是找她师父。

广陵王留了几个机关偃雀给她,遇到什么事要第一时间传信啊,心纸君偶尔会失灵。不放心又从私库里找了几柄兵器塞在包袱里。

她倒没拒绝,扑哧一声笑,“我跟师父修行了许久,寻常人为难不了我。”

哎,这可不是吗,寻常人不嫌命长。

临走时孙尚香愣了片刻,索性痛痛快快说了,“不是孙权派我来的,我做这些真的就只是想帮你。”

广陵王揉揉她毛绒绒的脑袋,柔声道,“知道知道,没怪你。”

小姑娘眼眶红红的,“那我走啦。”

不过数月,便是广陵王替她回了江东。

孙权倒是问都没问过一句自己妹妹,广陵王当然清楚,益州有他的眼线。

拜托你们江东人要不要这么特立独行,只听过锦衣夜行,谁家好人白日里穿乌压压夜行衣穿梭市井,想装看不见认不出都难。

赤裸的心思摆在台面上,使惯暗招的人却在明谋。跟对弈棋局一般敞亮,广陵王要是敢吃掉他的棋子,下一步就会被他吃掉。环环相扣,彼此掣肘。

当然,现下双方是真心合作,荆州那点摩擦全部翻篇。两个上位者昨天打得难舍难分,今天亲热地跟什么似的。

一口一个“广陵王许久未见还是容姿依旧”、“哪里哪里不比吴侯年轻有为”、“殿下谬赞了”、“本王只说真心话”、“咳咳——”、“君侯别呛到酒了”。

大都督在旁作陪,风姿绰约地奏古琴,一曲高山流水听得张郃不停地“哇”“哇哦”“哇——”。

周瑜在这边高超炫技,一抬头那边就是自家君上跟广陵王传杯弄盏,言辞间超绝不经意地展示自己。

……好爱装的一个人。

平日里扮着喜怒不形于色,高高在上地立君威,现在被他妹妹三两句话唬得找不着北。

啧,这家伙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排队等下辈子吧。……下辈子也不行。

啧,他的上司怎么都是傻子。

啧,眼不见心不烦。

啧,琴弦怎么崩了。

啧。

可谓是联盟难得蜜里调油的时日,让我们感谢曹孟德的馈赠。

广陵王的客房也在新建的这半边,晚上筵席饮多了些酒,胃里烧得难受,她索性半夜起身出来散心,不知不觉就绕回了旧宅。

山石花草、亭台楼阁,处处都未做更改,仍寻得到记忆中模样。

在这里有过对弈棋局,孙策同她下棋没多的耐心,很快便输给她,孙将军只好奇惩罚到底会是什么。

在这里给阿香编过发辫,小姑娘顶着炸毛说她手艺很好,一听就不太会骗人,她手艺明明师承左慈。

在这里寻过传国玉玺,差点顺走孙家家传宝剑,阿蝉硬是陪她演了大半月的大乔。

庭院里枯坐一阵,吹过风,脑中上演完一出出戏,酒已醒了大半。再沿着小路回去时,侧门附近多了些侍卫,见广陵王来,知道是身份尊贵的客人,纷纷退开不敢阻拦。她脑子转不动,沿前方望了过去。

有人孤身立于她门前。

月自高悬,独不照此夜。

 

 

 

Chapter 7: 离鸾恨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一次同妹妹肌肤相亲,是傩了四十九回后。

那一个轮回里,昔日广陵王终于荣登宝殿,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女帝。传国玉玺不知所踪,亲王时的灵龟纹案自是不能再用,她的玺还是周瑜亲手刻的。天命竟在女子身上,与此相比,兄妹伦常都是不足为道的琐事,何况,此番周瑜存了私心。

母亲素来将自由看得极重,她不愿成为一具傀儡,同样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如此。过往也有他与妹妹一同在王府里长大的一世,先王盘算着袁氏的势力,将婚事当作入局筹码给女儿早早定下,那婚书却被王妃私下毁去字迹。周瑜知道,是他发现有人先他一步。

辗转多次,母亲每每离世前,也给了他选择的自由,她留下了如仙似巫的能力,又带走了王府双生子的身世之谜,只要周瑜不启封,就永远不会为当今广陵王所知晓。

一遍遍重生的滋味很是磋磨人的灵魂,滴水击石周而复始,再坚韧的玉器也被穿透。周瑜已忘了最初找回妹妹时那种极致纯粹的兄长之情。

他还记得初次失去妹妹时的彻骨之痛引发了第一次无意识的傩,后来太多次痛失所爱后,周瑜渐次熟练地手刃至亲,他现今已经可以让她没有痛苦地去到下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一世。

复杂的爱与死杂糅进这具躯壳,本不是兄长该对妹妹抱有的情感。周瑜从妹妹身上逐渐习得了嫉妒,嫉妒她的君王、副官、师长、将臣乃至对手,温玉的古井里倒映出喑哑的情欲。

独自吞下血脉相连的秘密,他不被允许做那个主动的人,这种爱太过卑劣,光是萌生一点异样的心思都会被亲缘反复鞭笞。周瑜内心阴暗的角落里裹着引诱——只要他不告诉妹妹这个秘密,广陵王就可以在无知之间越过那道边界,如此一来,他是无法拒绝妹妹的请求的。

这是仅对周瑜生效的刑罚,广陵王只会腹诽他生涩又别扭,也没有不喜欢,还觉得是独一份的趣味。

小亲王自然品不出藏在底下暗流涌动的禁忌,因为她从来百无禁忌,表哥师兄前辈尊长认了一大堆,该睡的早八百年睡过了,天知道此世唯一的好兄长能忍这么久。

好兄长从妹妹身上习得了爱欲与情潮。

不知者才能无罪。

有的山野狐狸不归天条管,这什么呀我就有罪了,朕,何罪之有啊,这哪是罪啊,这不是我应得的吗。

而有的家养狐狸呢,这不应该,这是不对的,妹妹我们不能这样。然后呢?吃到果子就跟变了个狐一样,对对对我有罪我承认,大大方方的嗷,明知故犯,我下次还要。

你就说是不是亲兄妹吧。

但这也是周瑜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失去哥哥这个身份,也就失去了占据妹妹生命独特地位的权利,糟透了。

他做了不上不下的周将军,成了不痛不痒的露水情,年轻的帝王已对权术驾轻就熟,朝中诸臣个个自觉是最得圣心,今日甲卿领了御赐,明日乙卿又得了恩赏,是以情场上推杯换盏、掏心剖腹,官场上为鹬作蚌、洒血抛颅。

周瑜以为,她成了九五至尊,宫墙围绕,六军相守,便无性命之虞。直到后知后觉撞见孙策在殿前杀了帝王又自刎的残景。

不如那次在曹魏乱军中寻回她的尸骨那样惨烈。只有一道致命的伤痕,周瑜也这样杀过她,对如今的他来说这不算什么,但这副景象后来还是成了他挥散不去的噩梦。

祸根非今日所起,早有预兆,他总是在逃避,只愿认为是有人从中作梗。是袁氏的门生不安分?还是曹氏的余孽在生事?

伯符的势力已超过主君所能容忍之极限,天子之位上素来也只能坐得稳绝情之人。满朝文武,只有周瑜一厢情愿地认为,有自己从中调和,一边是升堂拜母的兄弟,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妹妹,不至走到这一步。

早不是两三个人可转圜的,周瑜看着殿中尸身,再无法自欺欺人。

一边是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霸王,一边是夺权登基、心思深重的汉帝。

君臣是共不了天下的。孙策再如何退让,坐在战功上也像伺机谋逆,帝王再如何示好,君恩赏赐也似隐忍忌惮。

纵使两人没有半分猜忌,形势也已化作杀人利剑。上面的人流露出一个眼神,有时候甚至都不需要,下面的人便争相操办,欲将对方的头颅斩下送来,才能抓牢这宝贵时机,做了这头号功臣。

风声鹤唳,一桩小事就可借机发难。对上眼神,方知君王当真不信臣服的野心。有人并非看不透彻,只是万般爱意从来卑微,如何奉上都害怕被弃如敝履。错在当真臣服,将君王作了爱人,真心胜过了野心。

与妹妹亲近的日子是从未有过的安逸放纵,温水里呆久了掉以轻心,醒来惊觉是泡在至亲温热的血里,每一世都逃不过命中劫数。这就是忘乎所以的下场。

周瑜又从妹妹这里习得了淡漠,或者说是一种超脱生死的麻木,并非有世陈登那样勘破红尘的释然。他根本放不下,遍历诸世,反倒丝线缠身,将茧中双子捆得越来越紧,几近窒息。

再次见到妹妹,已没有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她脆弱的生命从此不再如指间细砂滑落,而是化作一柄被他反复摆弄的沙漏。

总有办法可以再见的,在最坏的那一瞬到来之前,他们逃走就好了。自行离开辟雍的坏学生直接无师自通,在混乱的世间大胆舞弊。死成为了一件可以轻易接受的事,谁说一同赴死不是一种幸福呢。

如果有人能清醒地舍弃他最重要的事物,甚至一次又一次,你就该小心他了。为了达到目的,这个人想必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世上已没有律法可以约束他,亦不存在道德可以禁锢他。

到底谁才是真的百无禁忌。

周瑜失去了作为人的恐惧,就像患了无痛之症,意识不到己身病态。似江湖少侠偶然窥得神功秘笈,独自修习心法,极易走火入魔。

相似的话语从熟悉的人口中一遍遍脱出,亲人的、友人的、爱人的,乱世里吃人相杀的悲剧重叠上演,精神如崩紧的琴弦,勾在断裂的边缘。周瑜有时会生出一丝寂灭的想法,梦幻泡影不如悉数消失,反正所有的挣扎都是惘然。

好似世间种种不过天神的一个沙盘,世人皆为其中泥偶,唯独周瑜恰巧从棋局上醒来,见证神的反复推演,见证棋子们死去活来又死去。

他并非是唯一的知情者。万物有灵,都作了仙人的眼目。

周瑜行事再脱缰左慈也不会干预,只要他不牵扯到广陵王,左慈向来懒得插手。但怎么可能,百转千回,最终也只是为了同一个结果。每每涉及关要,勉力变更天命,仙人便会现身制止,有时是他本人,有时是他的化身。

他不喜欢左慈,这还是在几经广陵王更正后妥协的说辞,准确地说,他很讨厌左慈,发自内心的,理由充分的。

如何能够承认呢,世界上不止你周瑜一人与她有这样深的羁绊,甚至早在她出生之前千八百年,比同胞兄长早了太多。

又如何不羡慕呢,有人以师尊自居明目张胆领走幼女,然后堂而皇之霸占妹妹的整个童年、少年、直至成人,心安理得享受雏鸟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顺理成章教会她初识人事品尝果实。

广陵王真的是一个很念旧的人,更早遇见她的人,总是能更多地拥有她。

嘴上说讨厌,心底也确实是讨厌,但最后却还是跟讨厌之人行着一样的事。凭着一次次反复重演习来的认知与记忆,孔雀开屏一样吸引年少无知的妹妹。

周瑜,你不是也挺混账的。

现在越发习惯以兄长的姿态与广陵王相处,独特的、唯一的、排他的,以兄长的身份与广陵王相亲,血缘是安定心神最妙的灵药,他比任何人都更靠近她的生命。

第一次亲手杀她用的是匕首。

周瑜自幼习的剑术,从军后也擅骑弓,那时他还不习惯使刺客的兵器,手生心更怯,将磨了一夜的刀也带钝了。

妹妹从来都是不肯认命的,哪怕到了山穷水尽,也要拼最后一口气,她不信命数。周瑜只得勒紧臂膀发力,短刃划断了昨日抚过的掌纹、刺透了从前牵合的手心,终于钉进她最脆弱的命脉。

胃跟着剧烈地抽搐绞痛。

周瑜杀过不少人,几世年少就跟孙策混在军中,时不时还得将头颅拎回来换赏银。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人不该同类相残的生理机制,像刻在肋骨间的密纹,违背誓言就会刺穿胃肠,痛至身亡。

“对不起……”

周瑜不得已亲眼看她垂死挣扎,看她霞光似的眼底,濒死时浮起了然的笑意。

真的很想问她。这样死在信任之人的手上,会恨他吗。但周瑜划破的是广陵王的脖颈,言语失了凭依的嗓,只剩“咕噜咕噜”温热的生命流逝的声音。

汹涌溢出的血很快淹没她的咽喉,继而是他的咽喉。

后来周瑜不会再道歉了,太过懦弱,在妹妹面前不该露出这副表情。因此他与她说的话变成了:“不要怕”、“乖一点”、“不会痛的”。

有一次在生死之间的白茫茫世界里,他遇见了妹妹的魂魄。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孤魂野鬼。

“周瑜,你很好笑,就这么在意这个?”

广陵王听他咕咕叨叨地埋怨左慈,笑成了个糯叽叽的柿子团。

魂魄没有记忆,没有理性,隐瞒无意义,秘密更是无从谈起。八百个心眼子的正主们根本做不到的,蓝莓团子的苦闷心事一股脑全倒完了。

“怎么,不能在意吗?”周瑜怨气深重。

为什么他们总是要被分开呢?

他要重复这段旅程,这漫长的灰暗的不曾相见的十几年,越过她在隐鸢阁绣衣楼、朝堂上江湖里相识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才能在她的生命里不那么隆重地登场。

“小气鬼。真要算起来,我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你,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打过招呼。”

小柿子黏黏糯糯地贴过来,很快就混作一团,不分彼此。

周瑜就这样被哄好了,是他赢了,是他被承认更优先,是他懒得跟左慈计较。

日月可鉴,兄长只是做他该做的,救回他可怜的妹妹,没有异心,异心都已咽下了。

然而对于毫不知情的妹妹而言,有时是“哥快帮帮我”排在前面,有时又是“他是江东的”排在前面,继而暗暗坑他一把、连带算计一下江东。周瑜骗她杀她许多次,这怎么不算是因果报应呢。

妹妹就应该对所有人都保持警惕,才能护好自己,属狐狸的,也是凶猛的兽,最好在那些觊觎她的人面前都亮亮爪子,好叫他们落荒而逃,哥哥偶尔被抓一下倒也无妨。

双标的嘟嘟还是有一点点伤心的,其实吧可不可以给哥哥一点特殊待遇。答案是不行。对广陵王来说,值得在意的事有太多太多,这世上不止私欲旧情,还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廪实衣足的正道。

每一世都放不下的,不正是人的执念吗?这种东西不止周瑜有,广陵王也有。同样,每一世都要历经的劫数,广陵王有,周瑜就会有。

“我说,曹军的水师收了两名荆州投奔过去的降将。周瑜?你有没有在听啊......”

广陵王拧着眉毛,有点不耐烦地反手敲了敲桌案,提醒他回神。

“嗯听着的。”

周瑜隔着衣襟摸了摸随身佩戴的匕首,是几年前广陵王送他的。

她托幽州工匠用极为罕见的陨铁打了两柄,一为含章,彩似丹霞,一为灵宝,文似灵龟。

“你的人?”

“算是......哎,也不全算。蔡瑁是我的人,但不是从前那个,并非军营出身。蒯越是王府出去的,他从前的事我同你讲过。”

她有些心烦,看上去吃过亏。

“你舍得的话,我有个计策。”周瑜语气平静,收手之时忽触到一个匣子,愣了刹那,复又定神,“江东也要送曹操一份厚礼。”

广陵王便抬眼看他,丹霞般的瞳映出与她相似的面容。

妹妹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沉浸在赤壁短暂的告捷之中,在一切急转直下之前,抱着美好的愿景,在兄长的刀刃下安眠。

含章很锋利,周瑜从前也得到过。

 

 

 

Notes:

太久没写哥了,感觉再写其他人要被哥一琴敲昏抢键盘了(x)。
周瑜别气了,刀给你,想吃什么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