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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难收
1.
多管闲事有时也会带来麻烦。
伽古拉确实是个怕麻烦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而不多管闲事,这姑且也算受某人影响而养成的“恶习”之一。
而解决麻烦之后,能坐在残砖碎瓦里看一看难得的夕阳,这更是一件乐事了——假如没有那个跟红凯七八成相似的人影挡住视野的话,他想他会更高兴的。
人影显然不能理解他的抱怨。他逆着夕阳的余晖走近他,影子渐渐变成清晰的轮廓。
伽古拉坐在地上,仰头看见了对方的模样。这让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听起来像是对在场其中一人的嘲讽。
“我说,你好像很喜欢在别人狼狈的时候华丽登场啊。”他语气尖刻地评价,“这会让你获得满足吗,正义的光之战士——阁下?”
他口中的光之战士甚至并没有对此皱一皱眉头,俨然早习惯了的模样。他冷静地观察着魔人的状况,很快意识到寻常的攻击或武器并不能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眼下他如此狼狈的缘由,至多只是因为那件古怪的连身制服上逐渐凝固的血迹而已。
他松了口气,这才开口:“你果然在这儿——我是说,怎么搞成这样?”
伽古拉又发出“哈”的一声笑。
“你不为此高兴吗?”他反问,“还是说,恶贯满盈的仇敌没有命丧他手,让你感到了一丝遗憾?”
红凯回答:“或许不。”他这次显露出某种介于不耐烦和发怒之间的表情,伽古拉确信这与自己的挑衅有关,他不由得为此感到窃喜。
红凯接着向他伸出了手。眼下的状况让他犹豫了片刻,但他至少能确定一点,就算伤得没法保持站立,伽古拉也没可能接受被他抱起来这一举动。他于是作出折中的选择,背过身去,把他的两手拉向自己的颈侧,双臂绕过他的膝弯,把他背了起来。
“现在总可以说了,”他偏头问,“你住在哪儿?”
魔人伶俐的舌头罕见地迟滞了,红凯没能听到回答,只看见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慢腾腾地指向城市的另一头。他应了声“知道了”,身形一闪,轻巧地跃上楼顶。
伽古拉端详着红凯——的后脑勺。
情势所迫,以对方这个在楼顶上大步跳跃的速度,倘若他不盯着某个相对静止的物体,很可能会有晕车的风险。他不打算思考,至多有些庆幸,魔人的恢复力让他免于一场洋相,毕竟让老对头瞧见一副肠穿肚烂的样子可太糟了。而这位老对头的意外现身,意味着他不必在废墟里干坐着等伤口愈合,至少今晚能有张床睡。
在感到瞌睡之前,他按了按通讯器,给基地里的结花发了条口信。
“唔,突然有点急事。……清理现场的话,叫遥辉抓紧去做吧,就这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音调比平时低沉许多——准确地说,是比和他对话时低沉许多,口气也像个寻常人类,很难想象在这之前他和他说的每句话都夹枪带棒。这大概也算他此行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红凯暗暗叹气,打消了和他半路闲聊的念头,这太不切实际。
伽古拉则抽动鼻尖,从他颈间嗅到了太阳的气味。
夜幕降临,红凯在一片破旧的楼房下停住了脚步。他晃了晃背上的人,伽古拉咕哝着吐出一个门牌号,又歪头睡倒。因此他没能给红凯时间询问是否找错了地方,横看竖看,这里也不像居民区,倒像是烂尾或者正等待拆除的废弃工地。他不打算在负重的情况下尝试翻越锈蚀风化的围栏或在崎岖的砖瓦上行走,于是一步到位,落在了门前。
这里显然也不需要门锁了,红凯推门而入,左手边不远有张铁架床,铺着雪白整齐的寝具。他把伽古拉放下,直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眼前的所见让他既印证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这不像是这家伙会住的地方。
比起摇摇欲坠的楼来说,房间内部确实足够整洁,假如灶台上的积灰也可以被无视的话。但屋内的陈设用具又简单得过分,除却那张铁架床和一只带有几层抽屉的矮柜之外,这里几乎别无他物。矮柜上散乱地摆着些药瓶,大多空空如也,一旁的纸箱里有些杂物,最上层是几条用过的绷带,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
四肢大张仰躺着的人此时动了动,上下嘴唇碰触着发出一点响声。红凯猜测他是口渴,但盥洗池的水管只象征性地吐出了两股细小的水流,就拒绝再为废弃的住所继续工作。他又翻找了一阵,流理台上方的橱柜和下方的冰箱全都空空如也。他只好从夹克内口袋拿出随身的最后一瓶存货,取下弹珠汽水的瓶盖,把瓶口对准他微张的嘴。
“——咳咳咳!”
伤员跳了起来,表情狰狞地盯着他手中的汽水瓶。
“我现在可以确信了,你就是来杀我的,别不敢承认。”
红凯试图缓解尴尬,于是把半瓶汽水都倒进了自己的嘴,选择性遗忘了它刚和另一个人亲密接触的事实。
“水龙头坏了。”他指了指进门右手边处的盥洗池,“也没有其他的。”
“哦,你说那个。”伽古拉被他成功转移了注意力,“通常只有晚上八点到十点才会有水。”他又看了眼手表,“还差一个钟头。”
红凯挑眉,伸手指向杂物箱,作为室内对话的切入点。
伽古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接着一拍脑袋:“糟糕,昨天忘记丢垃圾了。”他又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下回来收的时间……大概是下周三吧。”
红凯抱起了手臂。“你很缺钱?”他问。
伽古拉像是听到了某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他捂着肚子颤抖了一阵,举起两手,做了一个展示的姿态。“不好吗?”他反而很为此满意似的,“这可是这个吵闹的城市里最安静的地方,没有来往的人,没有突然冒出来的怪兽,也没有爱管闲事的光之战士。”
他边说,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向他走近,把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胸口。
“轮到我问了。”那根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打了个圈,“大名鼎鼎的欧布奥特曼,这次又是追逐着怎样的敌人而来呢?”
红凯没有立即回答,他又用那种微带着些怒气的目光盯着伽古拉。后者对于让他发怒这件事尤为得意,甚至不惜火上浇油,并不在意自己状况如何。但他还没能开口说出第二句话,一阵不知道从谁的肚子里发出的、代表饥饿的响声毫无预兆地半途切入了他们的对话,也让刚刚变得微妙的气氛掉了个头,越发显得诡异起来。
光之战士冷静地注视着对方,在剑拔弩张的态势中吐出极富烟火气的询问:“有吃的吗?”
伽古拉一愣,本能地眨了眨眼。
“大概……有?”他收回手,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关于买东西的记忆,好像是上上个冬天的事了。”
他对食物大概是没什么执着的,红凯摇头,决定自己去找。厨房周围已被他翻找过了,他这次将目光投向紧闭的抽屉,在最下方翻出了一袋泡面。
“找到了!”他的语气像是从地上捡到了奥特之王的卡牌,举起来向他一晃,就迫不及待地想拆开包装袋。
“等等。”这次是伽古拉冷静地伸出了一只手表示制止,“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上一任房主留下的。”
红凯撕扯着包装袋的两手一顿。他先是怀疑地看了一眼伽古拉,又看了看包装上的生产日期,只好失望地把泡面放回了原地。
结果最后还是红凯跑去几公里以外的便利店,把食物填满了他的冰箱。他最后从那只大购物袋的底下拿出了几罐咖啡,向他解释:“现煮的卖完了。”
伽古拉坐在大购物袋的另一端,和他相向着咀嚼同一种口味的三明治。他敷衍地应声,先是感觉罐装的咖啡甜得过分,又觉得这个场景实在离谱,就连肚子上几乎已经愈合的伤口,都在这顿莫名其妙的晚饭中麻痹了起来。
“我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他在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后,决定重设两人之间敌对的立场,“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个地球可没有热衷于给你的战斗做追踪摄影的人类。”
红凯放下手里的食物,从夹克另外一侧的内口袋摸出来两个不透明的药瓶,在他手边放下。
伽古拉只看了一眼,就忽然尖声大笑起来,笑得两眼直冒泪花,整个人歪倒在地。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需要这个吧?哈哈哈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你的幻想里,我是不是每天都抱着这些小药片儿,数着日子可怜巴巴地期盼你的到来?别傻了。”
红凯又皱起眉头。他今天显得尤为沉默,在他们往日的无数纠葛之中,就算他总在明处,可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选择以频繁的沉默和伽古拉的尖刻相对抗。这同时也激起了另一人的不满和愤怒,他膝行着向他靠近了几步,又俯下去,把手掌撑在他的身侧,嘴唇贴近他的脖颈。
“承认吧。”他像一条真正的蛇那样嘶嘶地说,把一只手掌探进他的夹克,顺着腰线慢慢地向后抚摸,“做‘那个’的话,现在时间刚好,不是吗?”
红凯略微转动脑袋,看到了他后颈的那条伤疤。他的眼神微微一跳,按住了他摸向自己后腰的手掌。
伽古拉眯起眼睛,把手掌连同圆环一起抽了出来。光之战士的变身器此刻通体灰白,像是人类的玩具工厂里被废弃的空壳。他握着圆环端详了一阵,方才的笑意收敛,发出“啧”的一声感叹。
“邪神魔兽果然很难对付啊。”
墙上的挂钟敲了两声,指针指向八点。伽古拉把圆环放回地上,拍拍手站起了身。
“穿着脏衣服可真难受,”他拎了拎因凝固的血迹而硬结成块的布料,“我得去洗个澡。”站在浴室门前,他又向着屋里的另外一个人回过头,和蔼可亲地笑道,“别担心,我不会赶你出门的。毕竟收留无家可归的浪客,这可是正义的战士才会做的事情喔。”
入夜,自然是红凯席地而卧。
铁架床偶尔会因承载物的动作而发出一点声响,他知道伽古拉也一样没睡着。他盖着自己的夹克,帽檐压在脸上,迷迷糊糊,又想起他们俩上回分别的情景。
“别这个表情嘛。”他那时也是笑眯眯的,“都没有后顾之忧,这对大家才算公平。”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提着自己的蛇心剑,血顺着剑锋和他的后颈,一起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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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铁架床又“嘎吱”响了一声。
在它足足响够了一百声以后,红凯终于移开帽子,坐起身道:“我说,你要是睡不着的话,我们或许可以聊会儿。”
屋内的另一位住客背对着他。被子早被他踹到床脚了,平时总是西装革履的人,入睡时也就是一身寻常的短袖短裤,紧巴巴地睡在床的一侧,头顶上有块摇摇欲坠的墙皮,几乎就要掉下来。
红凯见他不回应,只好伸长胳膊推推他。这一接触他才发觉异常,时候已经入秋,屋里不算闷热,但他身上这件短袖衫却汗透了。他又爬到床边,两只手去扳他的肩膀,好容易把他翻过了身,他还是闭着眼睛,浑身打着颤,手指头发狠地抓着自己的胳膊和肩膀,且丝毫不手软,一爪子下去就是一道血印。
光之战士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但第一反应想起了当年曾遇上的傀儡毒。他也顾不上去思考这个平行宇宙的地球上是不是有巴力西卜了,当即动手把他的两手扳开,同时大喊:“伽古拉!”
被他制住的手腕并没传来太强烈的反抗,但暂时中止的自我折磨却好像使得他更加痛苦了,红凯眼看着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身体开始以古怪的节奏频繁地抽搐,他挨在近前,甚至都能听见他上下牙互相磕碰着的声响。但他就是醒不过来,也不说话,像个因窒息而垂死挣扎的人。红凯看得惊心,稍一分神,就被他一脚踹下了地,他自己也紧跟着打了个滚摔下来,这次开始发疯似的抓自己的喉咙和头,简直像是要把皮和肉都从骨头上撕掉一样。
红凯这回只好手脚并用,胳膊卡住胳膊,腿脚绊住腿脚,从他背后把他的四肢全都制住。伽古拉打不着他也踹不到他,上下牙咯咯地磨着,脑袋甩过来甩过去,像是急着要咬什么东西。红凯眼看他又要往自己身上咬过去了,连忙腾出一只手往他嘴里塞,他也不客气,张口就狠狠地咬住。红凯疼得呲牙,就更使劲地制住他,伽古拉被他桎梏着,就更发狠地咬他的手。两个人纠缠着僵持了大约半个钟头,身为宇宙人的体力都要消耗到极限的时候,红凯才感觉那股子和他较劲的力道忽然一松,身上的人就瘫在他怀里不动了。他于是也松开手脚,大字型往地上一瘫,喘着粗气想,这简直比跟玛伽八岐大蛇再打一架还要累人。
他歇了好一阵子,才感觉总算有了爬起来的力气,于是无奈地拍了拍始作俑者:“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魔人翠绿色的双眼这才终于睁开,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我就知道——”
他就该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伤口异乎寻常的恢复速度,分明就是暗示它绝不止破皮流血这么简单。但战斗的最后,那个外形像是某种蜂类的家伙已经被泽塔炸了个粉碎,就算怪研所通常会收集残余的碎片样本,恐怕也很难找到毒囊,更不要说,他现在人在地球,压根没法弄出解药。
红凯坐在一旁,听完他难得懊丧的一番抱怨,冷静下来分析起了当下的事态。他们需要提供给宇宙人的医疗援助,但他眼下没法变身,再带上一个状况不稳定的伽古拉,往返一趟最近的行星至少也得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他们谁也耗不起。但地球上总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宇宙人,要是能找到最近几日离开地球的飞船,或许会节省不少时间。
他大略地向他陈述完自己的打算,就站起身来:“总之,我先去想想办法,或许能找到顺风车呢。”
伽古拉对此不抱希望:“随便吧。”他说着,心里已经在暗自琢磨B计划,比如究竟用什么东西能说服结花做出解药来。
红凯是很利索的,眨眼间就收拾完毕,站在门口。伽古拉还坐在地上不想动,他伸长胳膊,从矮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了半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但两只手都还有点哆嗦,费了点工夫才把烟点着。他就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那件汗透了的短袖衫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胸口那片伤疤的轮廓。
红凯盯着他看了一会,说道:“不管找不找得到,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
伽古拉嗯了一声,等他出了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还是头一回,他走的时候对他说“回来”。
结果红凯早晨回来的时候,伽古拉已经穿戴整齐,和往常一样准备去上班了。
他早就看出他的头发修短了许多,眼下更是显然经过打理后的姿态,服帖地统一向后延伸。身上的制服则是新换的,昨天那件染了血污的衣服还挂在窗前,每隔几分钟就往下滴水。两个人在门前打上照面,果然是红凯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没办法。”伽古拉向他摊手,“我现在可是有工作的人,无故旷工的话,会被扣工资的。”
他边说,边颇为得意地背过身去,向他展示了一番制服上的标志。红凯就算一时猜不透他跑来地球上班的缘由,至少也能断定和赚钱没有多大关系,于是摇摇头,把口袋里两盒药递给他。
“虽然是地球人的止痛药,但适当加一点剂量的话,或许也会有一点用。”他说,又接着补充,“飞船的起飞时间是今晚十点。”
伽古拉瞄了一眼他手上齐整的两排血印子,伸手接过了药盒。
“知道了。”他掰下两粒止痛药,把剩下的装回口袋。干吞药片没可能好受,但他还是毫不留情地嘲笑红凯道,“你真像个老妈子啊,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吗?”
他敢随时随地对他发出嘲讽,自然也清楚他不会次次都针锋相对地反驳,现在有事没事刺他一句的目的,或许更多的只是看他那副无奈的样子得趣而已。他说完这话,绕开他往门外走了几步,没想到红凯又突然把他喊住。
“别逞强。”
魔人的脚步顿了顿,旋即消失不见。
没有战斗任务的时候,Storage的作战室通常都有些悠闲的空气,蛇仓队长有时侍候他的宝贝盆栽,有时也担任遥辉和洋子掰手腕的裁判。因此,今日作战室内的异常也与他密切相关——他正以自己为圆心向四周散发萎靡的气息。
三位队员们脑袋挨着脑袋,抱团分析队长今日病恹恹的缘由。
“看上去像是病了啊……”洋子满脸担忧,“我们是不是劝他回家休息比较好?”
结花耳朵上夹着笔,鼻梁上架着眼镜,老神在在地摆手:“我的万能果汁都帮不上忙,恐怕不是生病。要我看,队长没准是失恋了。”
单身男青年遥辉顿时对自家队长的遭遇感同身受,三人的小组讨论结束后,难得地主动去给他泡了杯咖啡。伽古拉也不是不想表现得尽量正常一些,但一盒药他都已经吃了半盒,可还是疼得直冒冷汗,每时每刻都觉得有根凿子在骨头里钻。防卫军自然也没有不允许请假的苛刻规定,他之所以非要来上班不可,原因之一也是要确认遥辉的状况如何。
“谢了。”他坐起来,从队员手里接过了咖啡杯,“最近连着几场仗都很辛苦,身体不要紧吧?”
“我结实着呢,队长!”年轻人嘴一咧,向他砰砰地拍起了胸脯,“能吃能睡,浑身都是劲儿!不管什么样的敌人,只要敢来,我就有信心把它们都打倒!”
伽古拉笑了起来。
“打倒敌人之前,先想想怎么把洋子打倒吧。”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这个月的队内考核再落败的话,我可就没法让你上三号机了。”
“啊——”
年轻人阳光满面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晚上下班时,红凯已经在基地外等着他了。飞船是他临时找的货机,没法给临时增加的两位乘客提供座位,他俩只好和一堆货箱一起挤在货仓里。这类搭顺风车的事对红凯来说习以为常,对伽古拉就明显有点逼仄,他抱着手臂坐在角落里,好像对着两排货箱也有无数的闷气可生。
红凯只好没话找话道:“工作上的事都安排好了?”
一说工作,伽古拉好像气消了些,咕哝道:“差不多。那个小子只要好好的,我出来两天,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哪个小子?”
伽古拉没回答,长腿一翘,闭眼装睡。
红凯默算了一下,从两个人在废墟里碰面到现在,他至少有两天一夜没踏实睡过一觉了。他不认为对方在人类防卫军的工作是出于什么邪恶的目的,也不打算刨根问底,由着他从装睡慢慢变成真睡。飞船又稳定地航行了一阵子,不知道遇见什么,忽然颠簸了两下,睡得正香的伽古拉上半身一歪,脑袋不偏不倚挨上了他的肩膀。
红凯偏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来,继续看着面前的货箱。
还有几个钟头,他想。
飞船落地的时候,伽古拉已经从他肩上睡到了他腿上,酣沉得只差要流下口水了。红凯把他晃醒,拉着一半意识还在睡梦里的魔人走出船舱,踏上了这颗繁华的小行星——银河系著名的商业中心之一。街道两旁的商铺热闹非凡,各类宇宙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在上空打着旋儿,从这头绕到那头。他们要去的诊所则在商业区的另一头,穿越美食区的时候,红凯竟然全程目不斜视,这让伽古拉确实对他刮目相看了一回。
诊所虽然并不像商铺一样大排长龙,但各种奇怪的检查仪器更叫人不自在。来地球这么些年以后,伽古拉几乎都以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了,结果一套检查做完,他的耐心也跟着耗光,最后坐在那位长着章鱼头的医生面前时,蛇心剑和升华器都已经蠢蠢欲动,随时都有暴走砍人或者直接变身杰庞顿的可能了。
但更让他暴躁的是,章鱼头医生把一堆报告看完之后,竟然向他俩摊手道:“抱歉,这个没有办法治。”
红凯及时地伸手按住了要暴跳起来的伽古拉,抢先问道:“没法治是什么意思?”
章鱼头医生用与他外貌十分相符的音调,黏黏糊糊地回答道:“这是一种特殊的神经毒素,会使中毒的人产生疼痛的感觉,但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种毒素会随着时间自然代谢,疼痛感也会逐渐减轻,大约一到三个月就能消除。期间如果不能忍受的话,可以服用一些缓解疼痛的药,但目前还没有立刻解毒的办法。”
红凯又追问道:“那如果是O……”
伽古拉不等他说完,拔脚就走。
回到地球,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伽古拉请了两天假,离归队还有大半天,两个人都懒得说话,一床一地各自补眠。睡到下午,红凯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一阵敲门声,本能驱使他揉着眼睛爬起来开门,对上了门外一张陌生的面孔。
“打扰了!”年轻人忙不迭地向他鞠躬,“我是Storage的队员夏川遥辉!请问,这是蛇仓队长的住处吗?”
这位夏川队员年纪很轻,嗓门却足够大,伽古拉无可避免地被他一嗓子喊醒了,起身从屋内向他招了招手:“遥辉啊,进来吧。”
年轻人带来了一大袋子慰问品,其中有结花特制的迷之诡异紫色果汁,洋子亲手做的歪歪扭扭的和果子若干,还有据称是他自己最喜欢吃的,补充元气必备的烤鳗鱼饭。但伽古拉却从美食的表象中迅速地洞察出了背后的问题所在:“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遥辉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诚实地答道:“多亏有结花在系统里‘查找’了一下。”语罢他又即刻正襟危坐,十分诚恳地说道:“那个,队长,虽然我们的工资都没有你高,但是,如果队长遇到任何困难的话,我们都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他说出这番话时,确实带着十成十的真诚,甚至眼里都冒出了泪花。站在一旁的红凯显然也不难理解他误会的缘由,于是抬起一只手挡住嘴,遮掩几乎就要露馅的笑声。伽古拉瞪了他一眼,内心同时决定把原本打算找机会捎给队员们的伴手礼全部克扣,面上却必须保持着亲切队长的形象,和蔼地拍了拍遥辉的肩膀。
“别担心,没什么事的。你看,我现在不都已经好了吗?”
又是一番满怀担忧和真挚的剖白以后,年轻人终于起身告辞。伽古拉预料到从今日起他就将在军械库上下收获一条穷困潦倒住危房的逸闻,不由得有些发愁。只有红凯始终抱着手臂靠在流理台边,直到伽古拉拎着一堆食物经过他身边时,他才开口问道:
“是他吗?”
伽古拉停下了脚步。
“他身上有你的气息。”
红凯注视着他的侧脸。
“……也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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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伽古拉转过身,歪着头向他摊了摊手。
“虽然不知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产生了怎样的幻想,但很遗憾,那都不是真的。”
红凯说:“相应地,不论你用什么理由来辩解,我都不打算相信。”
“哈!”伽古拉尖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比起坐在飞船货仓里去某个小行星逛集市,或者在一栋将要倒塌的楼房里做临时室友,相互怀疑和敌视,对你和我来讲,才更叫人自在。”他的手掌拂过光之战士的肩头,“假装友好有时也挺令人痛苦的,你说是吧?”
红凯向前走了一步。过道虽然狭窄,但足够他们并肩站立,此刻几乎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夹杂一个即将发怒的Alpha身上很不友好的气息,似乎也本应叫人很不自在。他不确定自己此时所散发的信息素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向他的Omega施加压迫,总之他开口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半点也不想跟你进行什么可以称之为‘友好’的交流。但事实是你在那之后消失了二十三年,这与‘友好’一点关系也没有。”
伽古拉确实不像个寻常的Omega。在这样强大的威慑之下,他非但没有一丝半毫的示弱,甚至还主动迎上对方的目光,如果不是那张裹着尖牙利齿的嘴唇正勾着玩味的笑,他略微抬起的下颌很容易被误解为一个亲吻。他接着对方的话头,反问:“是你作为光之战士的‘责任感’使得你把调查我的消失当成了一种‘义务’吗?”他把“责任感”和“义务”咬得很重,“我还以为,你的脑袋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至少应该有那么一点儿长进,比如对于语言的记忆力不该低于二十三年,又或者一句话本不必需要二十三年的理解力。还是说,你希望看着我再往脖子上割一刀,才能想起来?”
红凯用力地咬住舌尖。管他是责任感或者使命感或者什么见鬼的光之战士的义务,但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某种可以被称之为“爱”的感情——至少现在不是。他当然也不打算让伽古拉再往自己的脖子上来一刀,对于一个已经失去其生理功能的组织构件来讲,再破坏它一次也没有任何意义。他退了回去,终结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同时抬起一只手掌,陈述道:“到此为止。我本来也没有指望从你这里听出什么,但我会自己查清楚。”
“可以,当然可以。”伽古拉答道,他此时的神态和蔼得像是在给幼儿园的孩子们表演着一部童话绘本,但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旋即由明转暗,和他的剑一样染上了血腥味的杀意。“但我讨厌多管闲事的人。”他笑容森然地说,“假如你碍手碍脚的话,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吵架的结果竟然是这个房间的暂时所有者不得不提前离开住处回基地销假,伽古拉为此颇有些不平。尽管平时他也不常回那栋危楼去休息,但身为一个Omega可并不代表他对身旁的事物没有一定程度的所属意识。总之,害他今晚不得不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抱着咖啡杯子等明早的太阳东升,这全都是红凯的责任。
他十分蛮横地在心里又给红凯记上了重重的一笔,同时抬起一只手,向从远处走来的稻叶虎二郎打了个招呼。
“喔,小蛇,你也在啊。”叶虎先生也向他致意,“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到明天早上才会回来。认识你这么久,可没发现你是个工作狂。”
伽古拉答道:“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休假真不见得比工作好到哪里去。”他举着咖啡杯说,“至少除了在基地,可没法喝到这么好的咖啡。”
叶虎先生总是有很多特异又美味的咖啡收藏,也难怪蛇仓队长总是循味而来,不打招呼地自行享用逐渐也成了常态。叶虎先生卸下一身机械修理用的装备,在他旁边的靠背椅上坐下,悠然自得地拧开自己的保温茶杯,两个深谙养生之道的男人同时会意地一笑。
“你看起来可不太好。”他说,“鉴于防卫军高层最近没有召开预算审批有关的会议,我猜测这应该不是因为公事。”
伽古拉咧了咧嘴:“糟糕到这种程度吗?”
叶虎先生遗憾地点头:“实话实说,比我二十三年前捡到你的时候还要糟糕。”
伽古拉放下咖啡杯,站起身道:“听起来像是件好事——对我来说,这种评价意味着事情通常不会变得更加糟糕了。”他没有再谈论自己,而是将话题转向了部下:“结花还在加班?”
叶虎先生伸手一指地面。
伽古拉叹气道:“我去看看她。”
隐藏在军械库地下的巨大空间,是仅有少数拥有权限的人才能进入的机密区域。离开电梯后,穿越几道门禁花了他不少时间,进入机库时,他感觉已经接近午夜了。但这里的照明却比地球两头每年都会来上一遭的极昼还要来得更亮一些,他略微放慢脚步,向远处庞大的机械组织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加紧脚步向控制台的结花走去。
年轻的科学家就算再习惯熬夜,此时似乎也到了极限,只见她先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操作屏,十根手指仿佛有自我意识似的飞快敲击了一阵,然后忽而“咚”地一声,整张脸扑在了桌面上。
伽古拉不由得有些瞠目。
科学家用额头有规律地敲了会儿桌沿,半晌坐直身体,才看清控制室还有另外一名访客。尽管睡眼惺忪,但她仍然笑嘻嘻地向他敬了个礼:“队长!”
“我上周才跟你谈过‘劳逸结合’的问题吧。”他无奈地劝解道,“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就算坚持工作,也会失去效率的喔。”
“我知道。”结花托着下巴,“可要是不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尝试一遍,就没法知道哪条路是对的。而且,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四号机能早日加入战斗——它和一、二两台原型机不一样,也不同于我们缴获来的三号机,它是真正由人类的智慧创造、也应当由人类完全掌控的,天然为了战斗而生的兵器。只有它的成功,才算是人类自己的胜利。”
伽古拉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来这次,你不打算在它身上多裹两层怪兽的皮,或者加装怪兽的胳膊腿了?”
结花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她望向控制室的窗外,新型机器人已完成了主体架构,但还没有开始组装和铺设装甲,乍看就像是一团错综复杂的线路和机械围住了驾驶舱。她接着又正色道:“也不是说喜欢研究怪兽就要把怪兽的各个部件都装到机器人身上啦……不过,确实也有那么一点点受到了洋子的影响。泽塔也好,金古桥也好,终究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能从外来的生物身上获得有用的信息甚至得到帮助,这些当然都是好的,可如果只会依靠别人的力量,自己就永远没法真正强大起来。”
她最后说:“这些过程和手段也许并不见得多么正义,但它的结果,才是对人类来说最正确的选择。”
伽古拉摸了摸下巴,似乎从她的话语中想起了某些久远的过往。他微微笑了,目光转向她面前的操作屏,上头果然是写到一半的中枢连接系统的测试分析报告。他于是问道:“驾驶员的测试开始了吗?”
结花说:“还没有。高层还没有决定是给遥辉还是洋子开放权限,据说,也有从预备人员中重新选拔,和借调其他成员国的驾驶学员的提案。”
伽古拉并不意外地点头道:“那不如让我第一个来测试,怎么样?”
结花愣了愣:“可以是可以,但……”
“那就是‘可以’嘛。”伽古拉一摆手,自顾自地打开控制室的门,往连接驾驶舱的连廊走去,“你别忘了,我也是‘隐藏的’驾驶员喔,还是综合指标第一名的驾驶员,不要把我看扁了。”
与前几台已经投入实战的机器人不同,正在研发中的四号机配备了特制的驾驶员专用服装,以及遍布线路的头盔,它将使驾驶员和机器人在精神上融为一体。这意味着机器人的可操作性和灵活度将获得极大提高,且不必再以降低装甲强度和火力为代价。同时,这也是防卫军的机器人作战计划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能源续航问题将是他们下一个需要突破的难关。
这也使得四号机的驾驶舱和其他几台完全不同,伽古拉谨慎地多花了一点时间适应操作系统,才戴上头盔,启动神经连接回路。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身处驾驶舱中的驾驶员并不需要太鲜明地感受到与自己相连的另外一个机械大脑的存在,相比之下,更直观一点来说,进入驾驶舱的驾驶员即是这具庞大机体的大脑,他的神经,也就是这具机体的每一根神经。环绕四周的显示屏则反映着他与机体的精神连接状态,回路接通的初期,屏幕上的那些色彩和纹路显得散乱无章,但很快,它们就渐渐趋向统一的规律,接着逐渐淡化,变成机库内的实时影像。
他随后按照测试内容,分别举起左右两手,握紧又松开手掌。假如微小的延迟可以被忽略的话,他和机体的动作几乎是一致的,这很奇妙,和作为杰庞顿的感觉完全不同,但也和试驾一号机、二号机时的体验感不一样。
人类的“智慧”啊。他意味深长地在心中感慨,眼角余光瞟向驾驶座侧后方的某个按钮,不需要标注也能看出那是某种自毁程序的启动器。
测试并没有进行太久,他离开驾驶舱时,结花正在控制室里远远地冲着他蹦高。
“队长就是队长!”她像是突然间获得了一百个用于解剖的不同种类的宇宙人标本似的那么兴奋,“之前我还担心,测试会不会对驾驶员的精神状况造成负担,现在看来,队长一点问题也没有!”
伽古拉颇有些得意地叉腰道:“所以我是队长嘛。”
结花又从背后变出一杯紫色的饮品递给他。伽古拉盯着里头莫测的颜色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挠了挠头:“啊,那个,我先去个厕所……”
军械库是轮休,伽古拉归队,意味着遥辉总算能赶在父亲忌日当天回去拜祭了。但两头的事情进展得似乎都不大顺利,首次出战的金古桥在与泽塔联手对战两只雷德王的过程中产生了引擎过热而停止运行的状况,而解决了一只怪兽后,赶来助阵的泽塔竟然阻止洋子尽快解决另外一只,一人一奥眼睁睁地看着怪兽和它们藏在采石场山洞中的那枚蛋一起消失了。
事情的转折发生得很快,防卫军的地面和空中支援部队没能在怪兽消失之前赶来援手。这也让之后的总结会议的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糟糕,防卫军要求再次针对泽塔作出评估,他们没法相信这个体型数十倍于人类的外星巨人在袒护人类的敌人之后,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因此而选择攻击人类。与之相应的,就是四号机的研发周期再次被缩短,每个人都越来越急于能看到人类自己的、完全能够取代甚至战胜奥特曼的兵器。
但这对于伽古拉来说都不是最值得关注的事情。他清楚遥辉与泽塔之间的关联,这使得他也是此时唯一一个能知晓他归队后变得如此消沉和古怪的缘由的人,但人类的身份,又让他不能贸然拉住自己的队员,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因为杀了雷德王而纠结”这种傻话。他想人类的情绪通常需要点时间来调节,而他此时更应该做的是等待。他旁敲侧击地让洋子去和年轻人谈了谈心,事实上这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他比之前花费更多的时间在体能和格斗训练上了,面对格尔吉欧雷电的出现,他的进攻也十分果决。
然而那件事果然还是给他造成了比看起来更加严重的影响,短暂地战斗之后,泽塔失去了勋章的力量,变回原始形态,且他非但不能发射光线,甚至连动也不能动了。原本已停止运转的金古桥在此时终于及时恢复工作,洋子驾驶着庞大的机器人挡在光之巨人之前,用一连串迅猛的攻击解决了对手。
这之后,洋子因为受了轻伤,被送往医院观察,遥辉则作完战斗报告后就不见人影,一直到夜晚也没有出现。伽古拉了解他的脾气,沿着训练中心一层楼一层楼地找,在地下的靶场看到了年轻人的身影。位于高处的休息室能透过玻璃窗清晰地看到靶场内的状况,年轻人狂热地一次一次更换弹匣,又木然地一次一次扣动扳机,但远处的靶纸完好无损,没有显现哪怕一只孔洞。
转天早上,在军械库仍然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刻,遥辉出现在他桌前,把一只信封放在他的桌上。年轻人接着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微弱地说道:“对不起队长,我想……”
伽古拉对此并不意外地打断他:“从今天开始,你放假了。”
遥辉愣了愣,保持着鞠躬的姿态抬起了头:“诶?”
伽古拉重复道:“我是说,你可以休假了,回老家、出去旅游、找个地方吃吃喝喝或者躺着睡觉都行。在此期间,你不是军械库的驾驶员,也不是防卫军的士兵,和保护地球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不用你管。两个星期,在那之后,如果你打算给我这个的话,我们再坐下来谈谈。”
遥辉站直了身体,紧紧抿着嘴,盯着那只信封。“我还是要道歉。”他坚持道,“提出这个请求,不,是产生了‘提出这样请求’的想法,就已经辜负了队长的器重和信任。我不是培训中最优秀的学员,成绩甚至连洋子前辈的一半也比不上,我知道,我能留在军械库,都是因为有队长……”
“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伽古拉再次打断他,“选择谁是防卫军的决定,不要以为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还有,我说过,休两个星期的假,我们再来谈这个问题——你也不想让我认为,你甚至没有再给自己两个星期思考的勇气和耐心,对吧?”
遥辉又向他鞠了一躬,拿起了自己的辞职信。“我明白了,队长。”年轻人的脸色依旧是灰暗的,“两个星期,我一定准时回来。”
伽古拉看他沮丧地离开作战室,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额头,感觉偏头痛的老毛病又作祟起来。
遥辉并不想立刻回家,没有人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最狼狈的状况。他先是挤在人满为患的车厢中,在东京最繁忙和冷清的线路中一圈一圈地游荡,又坐上一列并不清楚开往何方的电车,一直坐到头,从白昼坐到夜晚。他背着自己简便的行囊,沿着电车的轨道和乡下的小路奔跑,他不能喊叫,于是在心里疯狂地嘶吼,不知道自己在和谁对抗。
附近没有地方投宿,他穿着一身汗透又风干的衣服,走进邻近一家冷清的小浴场。时候已近深夜,浴场里除了他,之后另一位略年长些的男性,他避开对方,缩进浴池的另外一个角落,几乎想把脑袋也整个浸入水里,好像水中足够安静,可以让他清醒。
泡澡后来一瓶冰牛奶也是大多数人的习惯,但冷柜里此时只剩下最后一瓶。他打算把这最后一瓶牛奶留给另一位顾客,于是稍停片刻,绕开了冷柜。但有只胳膊此时突然横在了他身前,一位穿着皮质夹克的男人站在一旁,友好地把手里的一瓶弹珠汽水递给了他。
“相信我,”他笑道,“泡澡后来一瓶弹珠汽水,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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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他们谁也没拿那最后一瓶冰牛奶,遥辉耷拉着湿漉漉的头发换衣服的时候,另外一位男士就拿着他那瓶弹珠汽水坐在长椅上,看着手机里搞笑的短视频前仰后合。勋章收纳盒和升华器安静地躺在储物箱的深处,他原本习惯性地要把他们别回腰间,想到最近一连串失败的战斗,又悻悻地打算把它们暂时放进背包里。
他身后这时传来声音:“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把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的。”
遥辉听得一愣,手里拿着收纳盒和升华器,懵懵然地向他回过头。
对方一手握着汽水瓶,另一只手拎着刚脱下来的外套。这让他显得足够坦率,也能让遥辉轻易地看见对方腰间式样奇特的收纳盒和一个圆环状的物体。他下意识地握紧升华器,泽塔的力量微弱但清晰地与那枚圆环建立了联系,并向他传达了光的讯息。
遥辉于是差点原地跳了起来:“啊,你、你也是……!”
对方笑了起来:“叫我红凯吧。话说回来,既然是前辈和后辈的初次见面,我要是现在提出‘一起吃顿饭’的邀请的话,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遥辉没道理拒绝,他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浴场出来有条小巷,走到尽头是家冷清的炒面摊,红凯很相熟地跟老板闲聊一阵,最后干脆把他支走,自己接管灶台,两手各执一只锅铲,熟练地翻动炒面。换作成为欧布以前的自己,他或许会在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询问年轻人苦恼的缘由,但如今的他认为,更应该等他主动说出来。
一份热气腾腾的炒面很快上桌,遥辉认真地尝了几口,握着筷子的手停顿片刻,抬起头说道:“很好吃。小的时候,我爸爸也很擅长做炒面,前辈做的味道,简直就和爸爸一模一样。他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炒面了。”
深夜的小摊上没有其他人,这让他得以与自己的软弱坦诚相对。他缓慢地垂下了头:“他是在怪兽的袭击中,为了保护大家而牺牲的。我为此学习了空手道,带着‘再也不要有这样的牺牲’的愿望,加入防卫队和怪兽作战,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变成父亲的样子,而是也变成了一头怪兽。”
“我开始回想我所有的战斗,那些怪兽有外太空飞来的袭击者,也有只是在山中或地底沉睡,却在苏醒后被我视为人类的威胁而杀死的,原本就在地球上生存的生物。它们和人一样有感情,会为了守护家人而付出生命,也会因为被囚禁和改造的折磨而愤怒、痛苦。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我又是人类,想要保护和我一样的人类,或者说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牺牲而去清除人类的威胁,我就必须要把它们杀死。”
他又抬起了头:“假如在几天之前遇到前辈,我一定会问‘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这种问题,但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一点,这种办法也许有,可一定不是现在。一万年、十万年以后,假如人类变得和怪兽一样高大,假如不凭借机器人和奥特曼的力量,人就可以抵抗怪兽,怪兽才有可能在地球上生活下去。”
红凯听到这里,说道:“听起来你已经想得很明白,好像不用我多说什么了。”
遥辉说:“我清楚这些道理,可我还是没有办法去战斗。一直以来我都因为战斗取胜而高兴、骄傲,即便过程很艰难,我也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正义的事情。但现在,战斗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痛苦,我越是明白道理,越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所以我想问一问前辈,带着痛苦战斗的时候,怎样才能获得力量,怎样才能坚持下去?”
另一份炒面在此时出锅,红凯关掉灶台开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或许力量的来源之一就是习惯痛苦。”他想了想,这样答道,“除了胜利,战斗所带来的许多事,也都是要我们去承担的东西。被毁坏的城市和田野,因此而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无辜者,还有被我们亲手杀死的怪兽和宇宙人,我们理所应当承担这些悲伤、仇恨和愤怒带来的痛苦。很多人认为我们总是选择守护人类,是因为他们与曾经的我们非常相像,又或者是因为要保护弱小的善良的心,这些原因也许都对,也许又都没有这么复杂。”
“如果是我的那位朋友来回答的话,他一定会说,他战斗的时候绝不会定义自己是正确还是错误,也不会在意别人认为他是正义或是邪恶,他的力量,就是坚定不移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同时,也心甘情愿地承担它所带来的一切。”
遥辉想,虽然不知道他的这位朋友是谁,但好像和洋子前辈的话一模一样。
红凯把一只手掌放在了他头顶上:“不过,你还这么年轻呢。光的力量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想要在这颗年轻的心里,稍微加一点沉重的东西。”他接着顽皮地一笑,故意把他的头发揉成了一团乱麻:“炒面要凉啦。”
遥辉连忙拿起了筷子:“是!我开动了!”
转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红凯把遥辉送回了他位于深间的老家。令他略感意外的是,客厅里还坐着另外一位访客——伽古拉看到他和遥辉一起进来,没好气地向他投去一瞥,一脸“果不其然”的表情。
“那我就不打扰了。”他和红凯同时道辞,遥辉的母亲于是又把他们送到门口,连声说道:“这么多年都劳烦关照遥辉,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伽古拉也回礼道,“反而是我这些年一直忙于工作,久疏问候了。”
于是两人离开夏川家之后,他就感觉红凯一直盯着他看。他是开车来的,没法抛下车子在他面前直接消失,也没道理把这个捡回他部下的、姑且算是“有功之人”的老对头一脚从副驾驶踹下去,只好借着等信号灯的时间也瞪回去一眼,问:“有什么好看的?”
红凯答道:“我就是觉得,你好像跟这家人交情很深的样子。”
出人意料地,伽古拉没有否认。他沉默了半晌,勉强应道:“算是吧。”
当年误打误撞来到这颗星球,用他们两个的力量救下那个小生命的时候,他也说不清是出于保护的本能更多,还是只是单纯为了自救。但总而言之,他在那之后留在了这里,看着那个脆弱的小家伙一点一点长大,变成现在爽朗的青年模样。这或许也不一定是地球人所说的亲情,因为除此之外,他还担忧着那样的力量会为一个人类带来是好是坏的命运。他不能把自己变成光,也不能使那力量中红凯的那一半染上黑暗,他们强大而又互不相融,可以拯救也可以破坏。他希望那样的力量已经在二十余年前支持他的生命后消耗殆尽了;如若不然,他会在必要的时候施以援手。
车内有些闷热,他不得不扯松衬衫领口,降下两侧的车窗。他们两个毫无疑问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既不觉得有和对方牢牢拴在一起的必要,也不认为拴不拴在一起这件事本质上会为他们俩之间的关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了解让他确信他没可能选择除对方之外的Alpha结成标记,也同样让他坚持这个标记不可能也不应该改变目前的所有事情。因此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是免除两个人所有的后顾之忧,直到现在他也不为自己当时往脖子上划的那一剑后悔。
于是他不会有发情期了,也没有信息素,除了那道消不掉的疤以外,彻底地变成一个beta似的普通人,方便战斗和漂泊,也可以轻易地融入没有信息素区分的地球人之中。他也通常不会对Alpha的信息素有所反应,但现在在他身边的是标记过他的那个Alpha,在一个密闭的、过分狭小的空间里,就算他刻意隐藏,他也没法装出一副很自在的假象。
但他必须得承认今天一切都有点不对劲——准确地说,是从做完驾驶测试那天开始就不对劲,看来结花说得没错,那些线路终究是对他的神经产生了点影响,让他久违地对信息素变得敏感了许多。他想趁着红凯不注意偷偷吃两片抑制剂,结果一摸口袋才想起,今天他穿着便装,而小瓶子们都在作战服口袋里。
这让他在驾驶的后半程显得尤其懊恼和煎熬,但歪在一旁呼呼大睡的红凯并没发觉。回到基地的时候已经入夜,除了值班巡逻的岗哨以外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他先是回到作战室的储物柜去找抑制剂,没多久又两手空空地出来,沉着脸色脚步如飞地往隔着一条街的宿舍区赶。睡得迷迷糊糊的红凯跟在他身后,他闻不见他的信息素了,自然也没法知道他在闷头找什么,只是难得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于是出于好心凑近问了句:“你还好吧?”
伽古拉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继续脚下生风地开门上楼。红凯跟他走到宿舍门前,看他继续翻箱倒柜,眼睛转了转,好像猜到某种可能性,悄悄地反手带上了门。
也不知道那两只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小瓶子究竟被他放在了哪里,宿舍满共就这么大一片地方,他几乎都要翻过一个底朝天了,也还是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他也没可能单靠自己扛过去了,他现在狼狈得像只落汤鸡,更让他讨厌的,还有站在门口的他的Alpha一脸了然的表情。
他忍不住愤愤地骂了句脏话,又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红凯无奈地叹口气,脱掉外套,向他走过来。
步步逼近的信息素让伽古拉脚下一晃,跌坐在床上。
红凯见状停了一下,在离他还有一臂远的地方,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伽古拉混乱地想,二十三年前的某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糟糕透顶的状况。
然后他抬起了自己的手,放在了对方的手背上。
“再……帮我一次。”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说,“……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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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于是所有的系带和纽扣都变成了负担,伽古拉在解到第二颗衬衫扣子的时候就放弃了与它们继续对抗的打算,转而将它当作一件普通的套头衫,恶狠狠地把它从脑袋上拽了下来。在他看来,红凯的动作就要慢得多了,甚至带着些刻意为之的意味,沧海桑田那么久似的十几秒过去,他竟然还在和那条见鬼的腰带奋斗。伽古拉不能解释自己在此刻格外强烈的愤怒,但他决定先为此做出些举动,比如抓住他的衣服领口,看他和他一样狼狈地倒下来,结结实实地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一直以来他都在他们的关系中艰难地寻找平衡,从前是力量,后来是信息素,现在也许不可避免地混杂了一些情感,但最终又都落脚在信息素上。狼狈、丑陋、破败、流亡,于他来说全都无关紧要,但他不能遏制在他活像条丧家之犬的时刻,看到那个近在咫尺的、光芒万丈的人的时候从心底盘根错节攀援生长的阴暗和恶毒。就好比现在,他是在发疯,他在撕咬他,抓挠他,拉扯他,像条真的长成狰狞扭曲模样的藤蔓那样和他纠缠,接近与远离他,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但他又偏偏带着一副格外冷静又复杂的表情,和他们那群光之战士引以为豪的所谓宽容和克制,忍耐着他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他绝不会为此感到半分感动,恰恰相反,如果事情的发展和上次一样,如果此时此刻发疯的是两个人,如果他们可以互相撕咬拉扯,每个人身上都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他才肯相信,他们跨越千年的诡异的关系终于在那么一瞬间获得了摇摇欲坠又微不足道的平衡。
红凯在这时移开了注视着他的目光,俯下来更结实地桎梏住他,把嘴唇贴上他的后颈。那道伤疤很长,甚至没有按照预想中那样悄无声息地愈合,它留下了增生的一块皮肉,尝起来有点粗糙。他也因此而坦率地向他露出了自己的颈部,假如他的Omega真的生长着蛇或狼那样的毒牙,这无疑意味着自投罗网。伽古拉因此而屏住呼吸,身体机能似乎也停止了一瞬,这让他迟钝地发觉,打从二十多年起,这件事就再也没可能获得平衡——他仍然会被标记过自己的Alpha所吸引,但没有信息素的Omega已经不再可能对Alpha产生同样的作用力。
这个事实简单地解释了他烦躁和暴怒的来由,又反衬得他的烦躁和暴怒全都荒谬可笑。他开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吼声,对于一只野兽来说,那或许意味着警告或驱赶,但他的胸膛被挤压着,他不能确定他是因为本能而在发出乞求,还是即将窒息之前,这具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皮囊在生理性地颤抖。
Alpha暂时离开了他的后颈,甚至体贴地用手臂撑起了一些身体,给他留出呼吸的空间。他的嘴唇接着向他凑近,几乎吻着他的嘴唇,低声说:“别急。”
果然又是这样。这位向来不吝于为危难中的他人提供援手的、慈悲圣洁的光之战士,无论何时,在“帮助”他的时候都表现得如此尽忠职守。他得是有多么强大的正义感和责任心,才能使得他在稀薄乏味的夜晚的空气里,向他这位与他仇怨无数的老对手提供这种毫无必要的“帮助”,甚至于,他那颗温柔又善良的美好的心还让他在此时保有足够的关切和体贴,好像他们正在进行的事并不是源自某种出于道义上的胁迫和怜悯,而是某种不存在的感情一样。
所以他痛恨他。痛恨那个人身上所有的美好,也痛恨他因此而给予自己的一切。
细密的针开始在他的血管和神经里流动,Alpha舔着他胸口新月似的伤疤,舌尖在那片血红的皮肤上久久停留。他被分开了腿,那根东西肉贴着肉,筋卡着筋,一寸一寸地顶进来,每一个频次的动作都将他体内所有的针一齐牵动。他幻想自己正躺在密布的针板上,Alpha用力地压紧他,或是快速地顶进来,那些针就一起扎进他的脖颈、后脑还有全身,他慢慢地退出去,那些针就跟着连皮带肉地拔出一半,再在下一个循环刺进他脑子更深的地方。他触碰他的每一寸也都像是针,握着他大腿和腰侧的手,咬着他嘴唇的牙齿,贴着他的胯部和胸膛,每一厘每一寸都是针,带着挂钩和倒刺,残酷地一上一下把他夹击,又抽离他血肉模糊的身体。
进入他的那些针,一些跟随血液循环走到心脏,它们轻易地刺穿血管,或者穿过心室之间的瓣膜,那颗器官的组织舒张的时候,它们就把刺破的针孔撑开,再收缩,又互相挤压倾轧。另一些则在他的神经当中,让他逐渐失去听力和视觉,最后把他的大脑搅成一团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液体。可快乐又是真实的,他的Alpha抱着他,把自己顶在他湿软得像烂泥一样的肉体里,最里面的生殖腔敞开了嘴,先是将入侵者紧紧围裹,又变本加厉,贪婪地向更深处吸纳。红凯几乎被吸得发出了一声呻吟,而后加了力气按住他,发狠地往里猛顶起来。
伽古拉则突然发出了一点古怪的叫声——像是舒服的呻吟,又像是嚎啕的哭泣那样。他出汗的量已经多到把床单完全浸湿透了,这使得他即便在此时高声哭叫,也不容易被发现他真的有眼泪流下来。他时而像是被卡住了喉咙那样发出高而尖利的短促音节,时而又低哑地呜咽,身体抽动着,却又并不挣扎。直到Alpha喘着粗气,抵着他生殖腔的深处射出来,他的身体也还是在神经质地抽动着,眼睛翻白,几乎已经看不见瞳孔了。
红凯这才醒过神来,意识到他很可能有点脱水。他先是试图用杯子灌进去一些,后来又放弃了原来的打算,索性把水都倒进自己嘴里,贴着他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哺喂给他。他的体温也像一条蛇那样凉,他把他抱在怀里,试着捋顺那些扭曲打结的肌肉,舒展他紧绷痉挛的肢体,过了好一阵子,才感觉那些异常的抽动慢慢止住了。
伽古拉随即睁开眼睛,似乎很为自己还活着这件事而感到遗憾。他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爬出,艰难地伸长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抽屉,上次他们外出看诊开的止痛药大概还剩下小半瓶。他闭着眼睛倒了一把,也不看数量,一口气全塞进嘴里。
“别误会,”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不忘对红凯发出挑衅,尽管他此时的嗓音嘶哑难听,并不能表现出他想要的嘲讽意味,“不是避孕药喔。”
红凯起身从他手里夺过了药瓶,又把抽屉拉开,里头散落着几个大小颜色相近的药瓶,几乎多数都已经空空如也。而巧合的是,这些药瓶上哪一个也没有标签或者相应的标记。他现在知道他刚才在找什么了,不管这些药瓶里原本装着的是抑制剂、止痛药还是什么该死的避孕药,它们都已经被他像刚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吃了个干净。
“哪有你这么吃药的?”他说这话时,语气便有点发怒的倾向。
伽古拉显然是喜欢看他生气的,倒不如说,故意惹他生气还算他的兴趣爱好之一。但这次他没有,他罕见地作罢了,翻了个身,背朝他在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床褥上躺下来。
红凯抓了抓头,压着火气撞开了浴室的门。
冲澡的时候,屋子里悄无声息,他还以为他睡着了,出来才发现他站在阳台上,裹着件勉强盖到脚踝的睡袍,赤着双脚踩在瓷砖上。他随便擦了擦身上的水,套上衣服,也推开阳台的门,伽古拉扭头看了他一眼,掐灭已经烧到尾巴的烟头,又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根。
红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伽古拉瞪他一眼,又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虎口上下排布着齐整的两排伤疤,显然是牙咬出来的。说来也怪,暗之力吝于赐予他一星半毫的力量修复身体的创伤,光明却可以让她的信徒在摸爬滚打后也不留一丝伤疤。因此红凯身上的皮肤始终是光洁如新的——除了这次,魔人的牙齿似乎突破了光的加护,在他的手上留下了这样显眼又暧昧的印记。
他于是略微有点晃神,任由对方抢走了手里的烟。他的存货不多,但多数时候都有富余,他又给自己点燃了一只烟,这次对方搂住他的脖颈,叼着烟凑过来,抵着他的烟头点燃了自己嘴里的烟。
伽古拉翻了个白眼,腾出只手撑住背后的推拉门,有点费劲地在地上坐下来。
红凯也跟着坐到他身边,两个人肩并着肩吞云吐雾。“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
伽古拉简短地答道:“睡不着。”不管是由于神经毒素还是测试后的影响,总之,他已经很久没睡着过了。
红凯接着又说:“我打算留下来再住几天。”
伽古拉嘲笑道:“看来不能变身也有不少好处。”
红凯不理会他的挑衅:“我听说了恶魔碎片的事情。在对抗格里姆德之前,我们获得了关于恶魔碎片的一些情报,也知道它与贝利亚有关。但奇怪的是,这个平行宇宙先前并没有贝利亚的足迹,却聚集了比其他空间更多的恶魔碎片,而且,就目前看来,各个空间的碎片和受其影响的怪兽,都有向这里聚集的趋势。”
他转向伽古拉,进一步强调道:“有理由怀疑,这个星球上有人正在以某种特殊的方法搜集这些碎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大量恶魔碎片汇集在一起的结果,都是极其危险且无法预料的,我有必要来提醒你这一点。”
伽古拉说:“好的,你的提醒我收到了,现在你可以消失了。”
红凯无奈道:“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毕竟——”
伽古拉打断道:“‘毕竟我是你的Alpha’——请允许我纠正,我当下跟哪个Alpha都没有关联,甚至也算不上一个Omega。当年我确实由于自己的状况请求了你的帮忙,但我也在那之后割掉了自己的腺体,这是我们早就达成的协议。那个所谓的标记早已经不存在了,假如你为此而觉得你对我负有什么可笑的责任而要施以怜悯,甚至无端地怀疑你会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的话,我只能说,那都是你看了太多烂俗的爱情小说的缘故。”
红凯反驳道:“可你没法解释今天的状况,对吧?”
伽古拉轻描淡写地说:“这恐怕是神经毒素的‘功劳’了。我需要强调的是,我由于生理的因素,不得不请求你的帮助,不代表我就理所当然地认可你待在这里,更不代表我否定了之前的协议。我已经尽可能地保持客气了,光之战士,你不会希望我用剑逼迫你滚回去干自己的正事的。”
红凯说:“这就是我的正事。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都很了解对方,因此我以为你至少应该相信,我在封印格里姆德之后,用最后一点力量来到这个宇宙的地球,目的并不是为了度假或者旅游而已。”
最后一截烟灰掉在了地上。
伽古拉眼神闪动,迅速地掐灭烟头站起了身。“随便你怎么说吧。”他咕哝道,又快速地拉开了门。红凯在门后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他没听真切,一头扎进了浴室里。
前一天折腾得太过火,通常意味着第二天起床会变得格外煎熬。但他确实睡着了,他们背对背各自躺在床的一侧,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但他一夜无梦,踏实地睡到天亮。红凯趴在床的另一侧,继续睡得口水横流,伽古拉端详了他一会儿,回忆起他昨天提供的情报,认为自己或许有必要和赛雷布洛在地球上的那位宿主进行一个简短的会面。
怪研所的工作人员们表示,自从他上次来归还镝木的工牌之后,这位行踪古怪的年轻人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一周多内,谁也没有再见过他来上班,也没有人再和他取得联络。防卫军以无端旷工为由已经将他做了辞退处理,他的物品也都被收纳进了仓库中。伽古拉选了个没人的时间轻而易举地潜入仓库,镝木留下来的个人物品不多,他只在一沓纸张里翻出了两页令他略感兴趣的笔记,其中一页似乎是怪兽勋章的炼制方法,详尽地记录了提取怪兽组织放入某个特殊器械中,最后炼制成勋章的全过程。另一页看上去则像是勋章的使用方法了,除了嵌入升华器以外,笔记中还记载道,将勋章直接吞服或者塞入身体组织之中,甚至会有更好的效果。
伽古拉想了一下那副场面,感觉十分反胃。笔记最后的一行小字此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尽管制造方式显然不尽相同,但怪兽勋章中也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能量,这让勋章之间能够互相感知。上一场交锋之后,赛雷布洛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伽古拉不认为他会轻易上钩,但他也有理由相信,他手中的五枚怪兽勋章,对此时的寄生生物来讲或许有远高于平时的吸引力。
黑暗升华器短暂地为勋章的能量提供增幅,他按照固定的距离藏好五枚勋章,揣着升华器隐匿于郊外某处废弃的公园里。老旧的秋千在风中吱嘎作响,某个貌似人类的身影循声而来,拾起了最后一枚勋章。无幻魔人与此同时在他背后现身,剑柄撞向他的后心,随即身影闪动,将散落的勋章一一回收。
而寄生生命体手中的激光武器此刻也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总是坏我的好事。”那个家伙操控着人类的声带说道。
“哈,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伽古拉毫无诚意地回答,“我可是真心实意要帮忙的。”
赛雷布洛警惕地打量他。
“虽然看上去没那么坏,可我也并不像一个好人,对吧?”他客观地评价自己魔人态的外貌,“我只不过想善意地提醒你,你把手伸得太长,都伸到别人的地盘里了。”
对面的人类挤出一个扭曲的表情,伽古拉猜他应该是想表达愤怒,但这表达方式拙劣得让他忍不住发笑。
“你为谁效力?”他直截了当地发问,“请和他打声招呼,最好别让我等得太久。”
赛雷布洛又扭动人类的颈椎,让那串骨骼发出和秋千一样吱嘎的响声。
“巧合的是,他也等你很久了。”他挥舞了一下某个器械,在面前划出了一片黑色的漩涡。人类接着伸出了一只手,向他作出邀请的姿态。
伽古拉隐约觉得,似乎今日与赛雷布洛的这场会面,也早就在某人的预料当中。但那又如何,能和真正的幕后之人首度交锋,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耸了耸肩,大步走进了漩涡里。
红凯抬头望了望天色——夜已经深了,军械库的工作人员们陆续下班,可他并没有看见伽古拉的身影。不论是由于还没有代谢完全的神经毒素或者其他什么,就算按他所说的,因为失去腺体而已经不再算是一个Omega——发情期也不会仅仅靠那一次就完全解决。通常那样的状态会持续三天到五天左右,这也是他坚持要留下来的缘由。
和什么责任心、正义感之类高尚的词语都毫无关系,那只是因为他在意他。
而他没听见他说的话。
最后一辆老式轿车从基地内驶出时,在他身旁短暂地停了下来。稻叶虎二郎从车内伸出头:“你是来找小蛇的吗?难怪他这些天时不时抱怨,说被什么麻烦给纠缠上了。”
红凯挠了挠头:“我们闹了点矛盾。”
叶虎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正常,正常,我年轻时候也常这样。”他向红凯挥了挥手,“上车吧,我知道附近开了家不错的小酒馆,也许他会在那儿出现。”
红凯坐上副驾驶,习惯性地略微打量了一番这位年长的技术官。他的敏锐让他觉得对方并不平凡,但他感觉不到他身上人类之外的气息。“您和伽……蛇仓他很熟吗?”
“喔,算是吧,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哦。”叶虎先生目不斜视地驾驶着,“让我想想,我头一回见到他的时候,好像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啦。准确地说,还是我‘捡’到的他——那孩子那时候可真可怜啊,像是被什么人打了,下着大雨天,奄奄一息地躺在草丛里,身上都是伤。”
他说着,在路口快速地转头看了红凯一眼:“说实话,我甚至都觉得救不活他了。但他又好得那么快,转眼之间,都变成军械库的队长了。更可气的是,他一点儿也没有变老,完完全全还是当年的样子,明明我的头发全都白了。老天爷真不公平啊。”
红凯默然地听完了他琐碎的抱怨,但目的地的酒馆里也没有伽古拉的身影。他告别了叶虎先生,自行回到宿舍,屋里也还是跟出门时一样,他没有回来过。他盘算了一阵,最终决定久违地发挥一番作为宇宙人的特长,悄悄地潜进了军械库的作战室。这里同样空无一人,属于蛇仓队长的办公桌上摆着盆栽,各式咖啡豆、茶叶和保温壶。储物柜是敞开着的,除了用于更换的制服和一些用品以外,也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东西。他在那张办公椅上坐下来,思考着对方此刻可能的去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旁的废纸篓上,看到了两张被揉成团的笔记。
漩涡的另一头是条盘旋向下的阶梯,漫长得让人产生鬼打墙的错觉。赛雷布洛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经在身后消失,他默算着台阶的数量,在迈出第三步后飞身跃下。
落地是一片宽阔的圆形空间,光线自上方投射下来,不足以把这片空间完全照亮。即便是魔人的双眼,此刻也无法看清光芒之外,藏匿在黑暗中的轮廓,也不能判断头顶的光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向前走了一步,光也跟着他前行,他停下脚步,光于是也驻足停留。
蛇心剑被他握在手中,剑尖划在地面上,迸出火花和一些轻微的声响。这里也足够安静,他想,没有人类世界常见的虫鸣和风声,就连空气,也弥漫着不属于人类的,陈旧、腐烂的气味。他踩着光的节奏前行,终于远远看见了一个身影,背向着他站立,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双手插在口袋里。说不上是因为对方略微打卷的发梢还是左耳上若隐若现的蛇形饰品,他在向他走近时皱起了眉,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好像叮嘱过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很忙,没有时间和精力分给那些无聊的工作。”
那个人说道。
伽古拉转动手腕,挑起地上的一枚碎石,以剑气甩向他。对方没有动弹,但石子在距离他的后背尚有一臂远的地方化成了粉。
“看来我的客人已经等得心急了——这可不是件好事,尤其是与人初次见面的时候。”
“没能表现得足够礼貌,有时也会成为遗憾,对吧——伽古拉?”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回过了头,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个莫测的笑。
“或者我该称呼你——另一个宇宙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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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很难形容见到平行宇宙的自己是怎样的感觉,但伽古拉认为,这并不是大多数人想象的,类似于照镜子的体会。他对面的男人姿态优雅,神情和善,衣着装扮一丝不苟,如果不是他们所处之地光影交杂,他甚至会怀疑对方只是一个和大多人类上班族一样干练的职场精英。但也正因为那是某种意义上的他自己,他才得以略微感知到,这副精致皮相下,还潜藏着许多令他感到陌生的东西。
男人略微抬起一只手,他们身边于是出现了一方吧台,整齐地陈列着各色贵重无匹的酒酿,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珍贵咖啡豆与茶叶。他向吧台后方走去,同时问他:“来杯咖啡?”
伽古拉答道:“我更喜欢茶。”
男人挑起了眉:“这可真让人有点儿意外。”
伽古拉讥讽道:“这样的‘意外’令你感到失望了吗?”
男人没有看向他,仍然专注地冲泡着茶叶。“说实话,比我最初的想象已经要好太多了。”他这时抬起了头,向他投以一个微笑,“之前我以为,你会比现在表现得更无趣一点。”
伽古拉冷笑了一声,略微抬起了剑尖。“可即便这么无趣,你还是想要见我。”他说。
“喔,是的,当然。”男人端来了咖啡和茶,邀请他在吧台旁坐下。伽古拉瞥了眼茶杯,是地球上的某种名贵红茶,他向来只闻其名,还未曾品尝过。他快速地在心中思考着,认为下毒这种手段不光卑劣,也绝非自己会使用的手段,于是坦然地端起茶杯品尝了一口,接着听见对面的男人说道,“毕竟人都有好奇心——我确实很想见见,我那位背叛了自己的,‘异世界的兄弟’,究竟是什么模样。”
伽古拉放下茶杯:“出于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并不认为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好奇心,或者想听听我对于咖啡和茶的喜好。赛雷布洛说他听命于你,是你教给他制造怪兽勋章的方法的?”
男人蹙了蹙眉,放下咖啡杯,吧台紧接着消失了。“你不该这么快直入主题的。”他显得很遗憾,“这让你显得更加无趣了,伽古拉。”
“随便吧。”伽古拉把蛇心剑指向他,“反正我也不打算成为一个有趣的人。现在,不想死在你这位‘异世界的兄弟’的剑下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立刻、马上。”
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两手,他们的四周显现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屏幕,播放起近乎世界各地每一处的影像。伽古拉在原地转了一圈,快速地扫视过这些屏幕,看出这其中不光有联合国正在进行的闭门会议及防卫军总部的实时影像,甚至连小如军械库的作战室,也被囊括其中。这让他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即刻严厉地质问道:“你在监视我们?”
他的剑尖此时离对方的眉心只有毫厘,但那副皮相上优雅的微笑没有半分波动。他背起了双手,不答反问道:“你想知道,你和我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不等伽古拉回答,他就接着说道:“是我比你更早发现,剑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他说着,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轻描淡写地把它拨向一旁,“但生意可以。”
他走向那些零散纷杂、画面各异的屏幕,用手指触碰着那些全息影像。“人们活在这世上,总是有无穷无尽的需要,而我的‘生意’,就是满足每一位顾客的需求。剑可以诛杀一切的不满,生意却能将所有的敌人变为朋友。”他转向伽古拉,“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件非常好的事吗?”
伽古拉嘲讽道:“我可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成功的‘生意’,首先需要的是在世界各地装满摄像头。”他举起一只手,用拇指指向自己背后的某块屏幕,那里显示的是某位金发的美国高官私宅的影像,不用看也知道画面有多不堪入目。“你的趣味,就是靠这些玩意儿解闷?”
“你认为我热衷于窥探地球人的‘隐私’吗?”男人忽然笑了起来,几乎笑弯了腰,“或者,我的生意意味着我需要在各地装满摄像头?你真是出乎我意料地傻得可爱。”
他的笑声让人发麻,伽古拉皱着眉头,忍住被这样的笑声勾起的不适。片刻后,对方止住了笑声,开始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带、袖口和衬衫的纽扣,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剥落。
一个正常的宇宙人是不会有看平行世界的自己宽衣解带的古怪嗜好的,伽古拉试图喝止他,但对方并不理会。他拧着眉头盯着他脱掉了上身最后一件遮蔽物,目光忽然一跳,看清了对方身上交错纵横的伤疤。
准确地说,那并不能叫作“伤疤”——那只是犹如一个孩童所笨拙地完成的、用作缝补布娃娃的粗糙针脚,那些组成人类的身躯的皮肉一块一块地被用黑色的缝线捆扎在了一起,他甚至在对方胸膛的正中看到了一个狰狞的结扣,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无数的百足虫爬满了全身。
他震惊的目光中无可避免地夹杂了一丝作呕,又忽然觉得,正有无数的针穿梭在他的皮肉之间,拉扯着把他缝合。异世界的伽古拉端详着他,忽然故作惊异地说道:“啊呀,我竟然忘了,那种特殊的神经毒素还留在你的血液里,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喝那杯茶的。”
伽古拉把蛇心剑拄在地上,向他投去愤怒的一瞥。
男人又笑了起来:“不过别担心,我没有下毒。那杯茶只会让你的感官在一段时间内变得非常敏锐,你可以更强烈地感觉到快乐、愤怒,——自然也有痛苦。”
“好了,让我们说回正题。”他转了个身,又恢复了西装革履的模样,“你大概不会相信,可对于生意人来说,了解对方的需求,确实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抛却需求而盲目促成的生意,使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样的教训,买一次也就够了。”
伽古拉说:“这么说来,怪兽勋章也是你的‘生意’?”
男人答道:“有需求,自然就有生意。既然光之战士的力量需要被浓缩进勋章之中,谁能说宇宙之中,就没有人需要勋章中怪兽的力量呢?”
他开始流汗了,伽古拉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抹过自己的下颌。对方话里隐含的光暗相生的理论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也让他心中的一些猜测有了出口。“你见过他,”他于是十分笃定地说,“托雷基亚。”
男人耸了耸肩,看上去并不认为这件事值得隐瞒。“确实见过,他为勋章的量产技术出了不少力,我应该感谢他。”他接着又叹息道,“不过,他归根究底,只是个卑猥的可怜人,比你可怜得多。”
“哈。”伽古拉冷笑,“那我倒是愿闻其详了。”
男人说道:“假如非要选择你们中一个人做生意,我想我会选择你。尽管你们一样无趣,但你至少拥有值得为之交付的东西。而那位堕落的光之战士,很遗憾,除了那点苟延残喘的性命以外,实在已没什么值得交易的了。”
虽然这个人看起来越发面目可憎,但他们两个对托雷基亚的评价倒是没有什么不同。伽古拉暗暗想,至少从这句话来看,他可以排除他们两个联手的可能性了,以自己眼下的身体状况来看,他实在没法在面对这两人的同时还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因此这对他来讲是件好事。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越发不寒而栗,假如真如他所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有着相应的“需要”的话,那么收集于各个宇宙的恶魔碎片的最终去向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你忘记了,还有一个人。”他说,“那个人,他不会允许你做这些事情。”
“那个人?”异世界的他脸上首度短暂地显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转瞬即逝,他又笑了起来,“喔喔,你是说在你的宇宙里,和你纠缠颇深的那位光之战士。”
伽古拉从这句话中忽然咀嚼出某种不好的含义,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汗湿的剑柄。
他对面的男人抚了抚下颌,说道:“这还真是相当久远的回忆了呢。你知道的,活得太久,脑子里就会有许多毫无意义的东西,因此,我平时并不怎么去记忆这些已经死了的人。”
只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使伽古拉被愤怒点燃,魔人的锐甲再度覆盖住他的身体,他近乎咆哮着,向对方举起了剑:“你——”
“别急,别急。”男人并不畏惧,甚至像安抚某种动物那样,对他摆了摆手,带着满面和煦的微笑描述道,“难得回忆起这么久远的事情,你会想听完那时的经过的。啊,那还是在我们刚登上战士之巅的时候,真奇怪啊,我第一个伸出了手,光却拒绝了我。轮到那个家伙了,他轻而易举地从光中抽出了一把剑,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把剑是什么模样,我就‘噗呲’把他捅了个对穿。”
他绘声绘色地,还举起了手,模仿那时持剑的姿态,“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喊着我的名字,要回过头叫我一起来看看那把剑呢。啊呀,他的眼神可真叫人心疼,明明离变成奥特曼就差一步之遥了,竟然死在自己最信任的朋友手里。”
伽古拉怒吼道:“我杀了你——”挥剑直劈下去。
对方不闪不避,但他的剑没能触及到他分毫。剑气未至,人类的身躯便消散为一团黑影,黑影四散,又在他背后融合为人的身躯。陷入暴怒的伽古拉失去理智,赤红着双眼胡乱劈砍,影子则像是在戏弄他一般,上一瞬轻而易举地躲开他的剑锋,下一瞬又和他近在咫尺。
“忘了告诉你。”他和蔼地说,“那一次失败的生意之后,我就抛弃了自己的身体——你也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样看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的,对吧?其实很简单——我是影子,你的剑伤不了我,你也抓不住我,可有影子的地方,就有我的眼睛。”
他边说,边挑衅似的,用两只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又指向他。伽古拉已经顾不得那些开始在他的血液里叫嚣的神经毒素了,他也化作黑色的暗影冲上来,试图追上他的脚步。异世界的暗影大笑了起来,似乎对方陷入疯狂的模样终于让他感受到了一丝趣味。他一边享受着他徒劳的纠缠,一边又继续把他激怒:“在那之后,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个问题——死了一个红凯,可觊觎战士之巅那道光的人还有千千万万,比起守在那里,把爬上来的人一个一个都杀掉,或许一劳永逸的办法更简单一些。”
伽古拉停了下来。他的体力快要到达极限了,但他的头脑并没有停止运转,读出这句话的深意对他来讲并不困难。他喘着粗气,近乎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疯子!”
影子也在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他抬起两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星球的形状:“这一点也不困难,只需要几枚特殊的起爆器,和一个能够深入星球核心的钻头。然后,它就‘砰’地消失了。”
他说着,两只手也一同轻描淡写地模仿着星球毁灭时的场景,好像只是磕开一枚鸡蛋似的那么容易。
“这样就省心多了。”他笑容的弧度变得更大,“没有O-50,没有战士之巅,也没有了和我争抢的人,以及我得不到的东西。”
伽古拉大吼着挥出一记新月斩波,虽然这没能伤到对方,但四周的环境却摇晃起来,发出了轰鸣和倾覆的声响。
“看来,今天的对话要到此为止了。”男人举起一只手,摆出作别的姿态,“我想,你会喜欢我的临别赠礼的。再见。”
语罢,他的身影就向黑暗中隐去。伽古拉吼着“站住”冲上前,身体却突然感受到一阵强大的斥力,他几乎被那道力量撞飞,但他并没有摔倒,一双手臂和一个怀抱接住了他。
他头晕目眩地转动双眼,看到了凯的面容。年轻人关切地望着他,寒冷的风把他的脸吹得通红,雪落满了他的头发。他又望向前方,环状的光芒近在咫尺,他回到了战士之巅,回到了欧布之光即将选择凯的那个时刻。
异世界的伽古拉的话语开始在他的耳旁回响,重复着他杀死朋友的场景和他最后的目光。伽古拉开始战栗,他看到凯松开了护着他的手臂,自己向着那道光走去,而他的手握住了剑柄,把蛇心剑慢慢地拔出了剑鞘。
不、不、不——
他在心里呐喊、尖叫,但他发不出声音,此刻背对他的朋友甚至未曾想过他将要杀死他。他的手掌伸进了光中,轻松地握住了什么,脸上显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而他的朋友变得面目狰狞,手中的剑已经抵住了他后背的要害。
住手、住手——!
“伽古拉,你快看……”
年轻人得到欧布圣剑了,他高兴地想要回过头,把喜悦分享给他的伙伴。但和他的话音一同响起的,是剑锋刺穿血肉的声音,他的双眼瞪大,微弱的光芒停留在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上,随即消散。
黑衣的剑士冷漠地注视着友人冰冷的身躯,而他身上的另一个灵魂却在挣扎尖叫。他的脸上显露出古怪的、割裂的神情,像是有两个人正在他体内挣扎着抢夺着他意识的控制权。他的身体开始痉挛、扭曲,最终,似乎是某一方终于占得了上风,他忽然抛下了手中的剑,跪倒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近乎撕心裂肺的嚎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