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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宇文秋实盯着自己的指根,来回来去翻覆手掌。无名指下方传来并不熟悉的异物感,一枚外表素净却价格不菲的银环严丝合缝地扣在关节上侧,卡得很紧,脱下来时却丝滑而顺利。除去戒指本身做工优良外,想必买它的人对他的指围了然于心。他将圈环举起来,对着光细细地看,不算意外地在内侧找到一串数字和两个并排的首字母,像爱情电影里的烂俗套路。
时日如白驹过隙,宇文秋实在记忆里将千禧年前描摹千万遍,对此早已深有体会,但从未听说哪匹好马能跟筋斗云一样日行万里。戒指上的日期离他刚才在门口挂历上见到的一页很近,但离他认知中自己应当处于的时间极其遥远。2024年,虔诚的无神论者信仰动摇,到底是漫天神佛中的哪一位抽了风,胆敢这样玩弄权能——亦或者本命年犯太岁真实存在,拒绝穿上母亲买来的红色内裤和秋衣竟然真的会触怒上苍。
于是二十四岁的宇文秋实带着一头雾水满腹疑问开始探索面前的房间。床上并排摆着两三个枕头,环境舒适而说不出的私密。这种违和感从卧室的每个角落散发出来,又在他打开床头柜时荡然无存。
一睁眼发现自己被白马带到十年后、自己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款男士婚戒、而爱人似乎是一位同性。这三件极有冲击力的事实摆在一起,宇文秋实默默将床头柜第一层推回去,掩住一抽屉计生用品、不知名进口男士润滑油和奇形怪状的硅胶按摩棒,假装看不见就能用流沙将五感封闭。
这不是他熟知的那个家。所有东西都是两人份,他只想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却在看见摆在一起的两款漱口杯时仓皇逃出洗手间;换到厨房,又要对着布了一层薄薄油烟、堆满各色盘子的大理石餐柜绞起眉头。周围铺天盖地的生活气息将他抽成真空,只有书房还像是个空间站。宇文秋实坐在宽大的曲面显示屏前,跟着桌边游戏机呼吸灯的节奏呼吸,并意识到自己在PS4的讨论度还没过去时十分超前地摸到了PS5。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从油墨味道中找回神志。人类不能失去探索精神,于是宇文秋实站起身,义无反顾(且颇为悲壮)地开始四处寻找。他猜测这片空间仍完全地属于自己,因此留有令人安心的纯净。不出意外,自己的旧物也会保存在这儿。残存的希望驱使他蹲下身——如果,在最差的情况中,十年后的宇文秋实不仅打破了不会结婚的誓言,还像背弃享受孤独那样背弃了他曾经的信仰,那么现在的宇文秋实将把一切都归咎于他的结婚对象,并在对方踏入家门那一刻以殉道之势和此人同归于尽。
只等那个人回来。他一边拉开书柜一边想,除去强行摒除即将有人侵入个人空间的不适外,难免对对方多了一丝好奇——先前二十年没人怀疑过他的性取向,包括他本人。尽管同性议题是电影与书籍中无法逃避的重要一环,但宇文秋实志不在此,从来没想过深入研究,更没想自己会成为其中之一。
翻找过程中难免被十年间新出的书籍和电影吸走视线,宇文秋实花了一点时间才从书柜中林林总总搜罗出旧藏,下意识地松一口气。而下一秒,玄关的门响了。
“宇文?”是一个男人,音色柔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钥匙响动和鞋柜打开的声音。宇文秋实浑身僵硬,手足无措地看向周遭——无处可逃、逃无可逃。似乎是没听到他的回应,对方停顿几秒,又走动起来。脚步声愈发近了,他非常笃定自己正在书房。
没给他任何缓冲时间,虚掩的门被直直推开。宇文秋实做了三次心理准备才抬眼,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与一张熟稔的脸打了个照面,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对方,无名指指根开始发烫、收缩,越过血肉紧紧地卡住他的骨头、气管与动脉。
“在这儿猫着干嘛呢你?”松天硕走进来,一看地下,笑了。他笑起来时脸颊圆圆鼓鼓的,露出一排上牙,与记忆中极其肖似。宇文秋实恍惚了两秒,又见对方十分自然地俯下身子收拾堆了一地的东西,一边将旧书和泛黄报纸小心翼翼地放回保护套一边絮叨:“摆摊啊?不是前些天还说这纸越来越脆了禁不起摸吗,怎么又给翻腾出来了,我说你也别折腾人家了好些个比你年纪都大……”他熟练地把所有东西放回它们该有的位置一一摞好。
“松天硕?”
“嗯?”
“……松天硕。”
“诶。”眼前的卷毛颤了颤,干脆而很有耐心地又应下一句。他把宇文的旧爱十分小心地收好,站起身歪着头看他。而宇文秋实的视线越过他的耳朵,望向先前未曾注意过的书柜玻璃门后。那儿摆着两张照片,相似的木质相框,两个身量差不多的滚圆小人儿在照片中对着罚站,像两个小门童,又像骑士一样守护着这一柜子珍宝。
他依稀记得这里原来只摆了自己的照片。旁边照片里青皮小沙弥的脸和眼前人一一对应重合,到底是谁,自不必说。
“你愣什么神呢?”待宇文秋实反应过来,松天硕已经迅捷地窜到了面前几厘米的地方,呼吸都撞在一起,“怎么回事,今儿叫不应你了?”
松天硕侵入任何人的领域都是毫无声息的,像飘在汤上面的一道油花儿,只要靠近就会轻柔地溶解边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往后倾了几度,犹豫而生涩地叫:“……天硕。”
“诶。”松天硕应,表情也严肃起来,俨然已经在心里将宇文秋实的不对劲升级到了身体健康层面,伸手就要摸他额头,“你是不是要病啊?反应有点儿慢。”
“不是,不是。”宇文秋实侧过脸仓促地躲那只手,无名指在灯下一闪银光,他没敢看那戒指是不是和自己同款,“我和你说个事儿。你,你得信我。”
小学的时候,松天硕在礼堂里演孙悟空。
他打三岁第一次登台就开始演,戏台变成学校铺着红地毯的舞台,茶桌酒座换了一排排礼堂椅。上面翻腾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人儿,下面坐着的,交头接耳、东张西望,有几个认真看元旦晚会?大家都更盼着放假。
宇文秋实不一样。他在旁边人快踩着椅子飞起来时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身影,耳边自动将碎语闲话全过滤出去,只留下一声响似一声的锣鼓,因为设备原因还略显失真。孙悟空喝干净酒,啃完水果,将果皮一掷,念白砸在唇边的麦克上,还是脆生生的童音。
他知道后来怎么样,孙悟空大闹天宫一番,末了还是被如来佛祖压了五百年,叫唐僧套了个紧箍儿,护送他西天取经。但戏台上的故事点到为止,演完这一段,小猴儿从椅子上跳下来,规规矩矩给同学们行礼谢幕。涂着红脸蛋的小主持人拿着麦克风上来,戏台上的人从她身后走,像是完成了一场新与旧的世代更替。宇文秋实的目光追着那一点金色的背影,直到它被幕布完全挡住,才终于移开视线。
黄昏柔软地洒下来,松天硕坐在地毯上,烫过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镀了一层金边,整个人毛茸茸的。他没对宇文秋实讲述的事大惊小怪,却也没发表任何言论,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宇文秋实把话一股脑倒出来,此时终于觉得一身轻松。“说点什么吧。”他向后倒瘫在沙发上,无意识摩挲着指根的戒指。
松天硕看上去陷入了更深的思索,而后抬头诚挚发问:“吃了吗您?”
宇文秋实回他一个白眼。没成想小卷毛真的从地毯上窜起来,动作利落干脆吓他一跳,他拍拍屁股上的灰,要来拉宇文秋实:“走呀。”
“不是,去哪儿?干嘛?”
“踅摸个地儿吃饭。”
“松天硕。”宇文秋实被他拉起来,万般无奈地叹口气,“你真没什么想说的?”
松天硕的卷毛又跳了跳。“那也不能不吃饭。”他平和地说,“而且你才二十四,还是小孩儿呢,不了解。我跟你说老宇文这身体上年纪以后也是大不如前,不能这么糟践,到时候该胃疼了。”
什么上年纪。他哭笑不得地反驳:“我也才三十四。”
而后又意识到,松天硕这是信了。对面人穿了件鼓鼓囊囊的白色羽绒服,换的鞋也大得不像话,或许是当下潮流。宇文秋实正对着十年后的时尚水准挑眼,背对他拿钥匙的松天硕突然说:“对了。”
嗯,那个,你要是不习惯,先把戒指放家吧。
他没回头,宇文秋实便无从得知说这话时松天硕是什么表情。
戒指到底没放家里。一路上宇文秋实把手放在兜里摸了又摸,觉着如果真弄下来对松天硕有点心狠。毕竟他不是真的宇文秋实,没资格处置他的东西。变化大,真大啊,北京两三天一个样儿,十年间周边天翻地覆。
“在外边儿吃?”松天硕走在他前边,回过头问,下半张脸缩在羽绒服里。宇文秋实听话地开始看路边的餐厅,对面的人盯着他的脸,突然一拍脑门:“坏了,忘了戴口罩了。”
2014年的宇文秋实只甩给他一个迷惑的眼神。戴口罩干吗?他的认知里只有大明星要带那玩意,成腕成角的人物。疑问还没出口,松天硕往旁边一瞥,真逮着两个偷偷看他们的小姑娘。
年龄不大的小女孩儿,鼻尖冻得通红,看着怯生生的。眼见她们鼓足勇气要过来,松天硕往他身前跨了一步,这意思是他不必说话了。等到粉丝要了签名走,宇文秋实才打趣道:“松老板,红人啊。”
他没什么别的意思,这又不是坏事,而且看她们的眼神明显也认识自己,只是不敢上前。
“可别。”松天硕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红肉还差不多。”
这是什么套路?宇文秋实想笑,但松天硕颇为认真地往街边一指,某家清真餐馆档口排着长队,他仔细一瞧,招牌冠以北京东边的地名,显然出现在错误的地界。
“我的肉。”
带着口罩白帽子的阿姨正往铁盘里倒新出炉的炸松肉。宇文秋实反应两秒,露出个要笑不笑的嫌弃表情。他嘴上骂了一句,手却诚实地拉着松天硕站到队尾:“尝尝您的肉。”
这个宇文秋实不会在烂梗脱口而出时让他少和刘旸玩。他所在的年代,脱口秀业界还没产生一位脱胎自新东方的行家,更没在阴差阳错下和他走入同一档节目、缔结金石一样牢靠的友谊。宇文秋实低着头看手机,他好像对十年后的世界并无太多好奇,夜幕中被映出一圈莹白的脸仍是惯常的表情,比三十四岁的时候更冷锐几分。
宇文是靠过去活着的人。松天硕凝视着他脸上的柔和光晕,垂下眼,目视着对方手上银光一闪而过。他在这个宇文的时间线同时属于过去和未来,因着童年时留下的模糊印象和一出《闹天宫》成了占尽便宜的胜者赢家,他才肯心软留下这枚灼手戒指。
但是松天硕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止步于此。他的记性远没有宇文秋实那么好,也不存在对孩提时期的过分执着,甚至在对方十年前找上他时才想起小学隔壁班有这么一号人物,对他独特名字的印象早越过了对宇文本人的记忆。松天硕摩挲着指根的银戒指,他对宇文的任何感情都不来源于过去。
刚出锅的炸肉在排队过程中逐渐冷却,等他们拿到手时这一炉只剩最后几块,几乎已经变成平常温度。松天硕挑了几样菜,拎着塑料袋付过钱,和阿姨要了两根签子,众目睽睽之下从袋子里挑起一块松肉盯着他。宇文秋实一开始没懂,任由松肉顺着竹签滑下去,只见松天硕很有耐心地重复扎起同一块,扬扬下巴朝他示意。
那意思是让他就着自己手吃。宇文秋实和他僵持了几秒,干笑:“你俩平常这么腻歪?”
“啊?”对面的人愣了愣,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不是他的那个,摆摆手把签子和塑料袋一起塞进他手里,“嗐。”
一句解释也没有。宇文秋实嚼着嘴里的松肉颇为咬牙切齿,到真像把对面的人抽骨扒皮片出肉来咬。更可气的是这通货膨胀后贵了一倍的小吃又咸又干。他艰难地咽下去,差点被肉沫扎出工伤。
“就说这家搬走以后不行了。”看他表情,松天硕自然而然从他手中夺回袋子。
“搬走了?我以为分店呢。”宇文秋实望望头顶亮着灯的绿色招牌。他小时候不常去北京东边,只记得有次眼睛闹毛病,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总之很小的事儿,家里人偏大惊小怪地拉他去同仁医院看,看完后就慷慨地赋予他去旁边菜市场挑点零食的殊荣。
松天硕看他一眼:“你说的那菜市场也拆了好些年了。改了个商场。”
每到这种时候,宇文秋实才能从松天硕给他制造的乌托邦氛围里短暂抽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十年后。还有虹桥,前两年也没了。松天硕说,他从小往天桥跑,比宇文秋实更熟悉那一片。这就是北京,宇文秋实想,眼前朦胧地浮现起一片霓虹灯,想要留在北京的过去实属徒劳。
回家的路上松天硕和他聊起重逢的契机。关于那些艰难的时刻——登顶,志满意得,跌落谷底又爬升。他讲起另一位队友,他们共同的兄长,一个被打断腿也要咬着牙往山顶爬的家伙,不甘心就这样停留在半山腰,非攒着一口气要继续往上。
没办法呀,放他一个人去要出事的。松天硕说。难得心软一回,倒是也没尝到坏果——“这回拿了冠军!”他晃晃脑袋,语气有点羞赧,卷毛一跳一跳,让人很难移开视线。
这类综艺在宇文秋实的时间线还是比较新兴的概念,他很难靠想象完善一些东西。所以松天硕提出吃饭时放节目看,宇文秋实也没有拒绝。趁着他在厨房摆盘的功夫,松天硕蹲在电视前面鼓捣投屏,对着手机里安装的爱奇艺思索两秒,还是先点开了腾讯。
毕竟比起自己女装,松天硕演猴绝对是更容易接受的一件事。果不其然,端着碗的宇文秋实在看见他的扮相时只是见怪不怪地抛出一句:“又演猴啊?”
这话怎么听着像他爸说的。松天硕一边乐一边下意识想往他身上靠,又在理智回笼那一刻硬生生止住了。他侧着脸偷偷看宇文秋实,对方嚼着牛肉认真看电视里上演的荒诞故事,偶尔轻轻一笑,他自己的声音出来时也没多大反应。故事结束后,宇文秋实把碗放下,看不出情绪地点头:“确实不错。”
“哪儿不错?”
“挺不一样的。”他思索道,“……和以前看的那些。但是也挺好玩儿的。那个演沙僧的是咱俩的队友?”
“是。怎么了?”
“没事,就认个脸。”宇文秋实说,犹豫了两秒,还是问出口,“让我配音是你的主意?”
松天硕看着他,眼神几近温柔:“是。舍不得抛下你。”
“……真够肉麻的。”
他下意识转着指根的戒指,感觉自醒来后一直沉甸甸压在胸口的东西轻微地散去了。电视屏暂停在幕布落下的画面,宇文秋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往沙发背上一靠:“我就是好奇,你到底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颇有怨气。松天硕却终于明白过来这人从见面后的别扭感从何而来。“不知道。运气好吧。”他说,笑得软和,“我离和别人组队就差一点。”
宇文秋实又不说话了。他的视线从空中移到手掌,银箍闪闪发亮。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忿忿不平地想。那些情绪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给予年轻灵魂的除震惊外还有一丝质疑。难以想象的是结婚的对象,但更难想象他竟然愿意。
逆行在时间线中的人停驻片刻,看见遥远的过去、未来或现在眼前,都站着一个人。
你是猴子,却要叫我被金环锁住,永生不能超脱,没有这样的道理,松天硕。我在节目里给你做如来佛,私下里被悟空套上紧箍咒,连完全解构西游记内核的讽刺喜剧也不敢这么写。
可话又说回来,如若宇文秋实不情愿,没有任何人能逼他。
松天硕耐心等着宇文秋实开口。三十四岁的皮囊下藏了一个太过于年轻的灵魂,松天硕本就对于他人情绪万分敏锐,面前人又还连藏事也没学会,将所有想法如同展品一般罗列进博物馆的玻璃罩中任人观赏——看上去宇文秋实对他自己产生了一个极大的误会。
当然,他也不吝啬给予真相。
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极其少见。松天硕细致地看过宇文秋实秀气的脸,知道他已经几乎要说服自己。是松天硕也不错,总比别人强得多。大概这样反复洗脑自己能让他好受点,就算现在他们并无太多交集。
“想什么呢?”看时间差不多,他主动向对方发问。宇文秋实看他一眼,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想法倒了出来。如来佛被孙悟空反困在五指山下,这想法不错,下次写个本子。松天硕又笑,那副大黑框眼镜几乎要从鼻梁上滑下来。但是秋实,你说错了。
是你向我求婚的。松天硕说,侧脸映照着屏幕中暗淡的光。我原本想的是,和你在一块儿,一辈子不结也没事儿。
宇文秋实是几乎把不婚主义写在脸上的人,但他知道松天硕渴望一个更稳定的状态。那不仅仅关乎承诺或安定,至少,对松天硕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他以为年轻的宇文秋实得知真相会产生更激烈的反应,但他只是看着松天硕的眼睛哼笑一声:“那就说得通了。”
你这人,太磨叽。等你想明白,咱俩都得七老八十了。
“那你得说啊,不说我哪知道你愿意!”松天硕心底一软,几乎快被这突如其来的别扭认可冲出眼泪,面上却不显,只是十分委屈地撇眉,“你老让我猜!”
宇文秋实对他的控诉熟视无睹,重新带回一层遮遮掩掩的情绪面具,转手去拿桌上的丸子。“别吃了,都凉了。”被无视的人从他手里抢过丸子,“我给你热热。”
他走时顺手按开了电视。后采里有提到你,你看看,我马上回来。松天硕随口嘱咐两句,端着盘子匆匆离开。等再回来时,电视又被按下暂停,他瞥一眼,心道不好——
宇文秋实正对着老师好的一张截图若有所思。松天硕在舞台上说宇文秋实的名字,节目组贴心地为新观众放上二喜的照片,那是《虎父无犬子》的后采,他们还是戏里装扮。电视里的他自己穿珊瑚色连衣裙,头上顶着带卷的假发。
松天硕手一抖,盘子里的丸子骨碌碌滚下去两个,砸在地板上。
“怪不得一上来给我看的是你们新节目。”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觉得你俩应该是给我下紧箍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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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宇文秋实消息的时候,刘旸刚赶完一场开放麦。三喜的风声放出几天,他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势必要带着老师好和上次的遗憾重新杀回喜剧舞台。他昨晚大半夜在群里宣告几遍壮志豪情无人搭理,终于忍不住连发三条语音,字里话外都是控诉。过了十几分钟,松天硕头像跳出一条语音气泡,点开却是宇文秋实,咬字比平常更懒散,音节的边界快融一块儿了:不好意思啊旸哥,刚看见,刚才有点事儿。
刘旸看看时间,凌晨一点。这时候最好别多嘴问是什么事,不然容易长针眼。他心头的壮烈火焰冷却一点,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言简意赅:本子雏形有了,现在差人,来不来来不来?
群里又沉寂下去。过一会儿,宇文秋实换回了自己的手机,风景照头像吐出白框,映着冷冰冰的几个字:再说吧旸哥。
刘旸心里又凉了一分。相比起松天硕从上一年就三番四次说自己再也不来,宇文秋实的态度反而更模糊:随缘吧,再说吧,我不倾向于上综艺,但是有机会也行……他从来不把话说得太满,事实上的余地却不多留。这几个字的意思大概是,他不想再去,又不忍心拂他的意,只能稍后再找借口拒绝。
没想到借口来得这么快。靠着刚刷开的小黄车坐下,刘旸深呼吸三次,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框。对面简简单单一条文字就宣告死刑:真去不了,和话剧档期撞了。又话锋一转,给他留下一丝希望:但是天硕应该有空。
让他做你们家庭代表来。老师好两个家庭一人出一个,非常公平。刘旸按着语音键回复。天色渐暗,北京熙熙攘攘的车带着近光从他身侧流过。他把手机切到美团界面,在单车计价的时间流逝中一秒一秒耐心等着对面的消息。
“等过两天他回来我问问。”宇文秋实也用语音回复,比起不方便更像懒得打字,“你一个人去他放心不了。一辈子操心的命。”
你就放心我一个人去?刘旸打字。这种话即使是调侃也很难字面意义上说出口,他能和松天硕插科打诨毫无边界,但是落到宇文这儿,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多斟酌两句。某种程度上他和松天硕大概都有点儿把宇文秋实当小孩儿。
小孩儿用小明妈妈的语气彬彬有礼回答家长:不能再放心了,玩去吧您,带个冠军回家,啊。刘旸回过去一个珍藏许久的表情,是当年粉丝制作的,他本人大喊我要赢的表情包。这段对话本来该就此告一段落,刘旸甚至已经把手机塞回口袋,跨上他已经流去珍贵两分三十八秒的共享单车,但手表的震动又接踵而至,他低头一看:还是宇文秋实。
旸哥。我想求你个事。
这两个句号让刘旸差点从单车上摔下去,战战兢兢重新掏出手机。没给他反应时间,另一条对话又跳出来:我想和天硕求婚。
七个字加一个句号,分量有千钧之重。刘旸被对话框牢牢钉在原地,确认三遍屏幕上方的备注,是宇文秋实没错;再看日期,今天总不可能是四月一。他开始在对话框里打字,刚想问今天是不是苏联历愚人节,宇文秋实的名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戒指挑好了,昨天晚上我偷偷量的尺寸。今天刚买回来了。旸哥你有空吗?天硕这两天都不在家,你能来我这儿一趟吗?白框一个接一个往外跳,对面人闷头发来一大堆消息,以一句看上去形同偷情的鬼祟问句结束。刘旸向来清明敏捷的思维晕晕乎乎罢了工,没给他任何反应时间,视频通话邀请接踵而至。他不知为何慌乱地四处张望,没看见粉丝也没看见松天硕,这才关了单车的锁,三两步走到路边上接通电话:“我……”
天色将黑未黑,对面宇文秋实在房间里,没开灯,脸藏在一片暮蓝的夜色中,表情依旧是平和懒散的。“我……我跟我老婆说一声晚回去点,我去找你。”见对面没言语,刘旸先一步开口,“你吃饭了吗,要给你带点吃的吗?”
“不用,我刚点了外卖,给你也点了。”宇文秋实张嘴,声音有点哑,沉闷得不像日常说话该有的状态。
“那行,我现在赶过去。”刘旸切换对话框给kana报备完,又点开视频界面,“有什么要我帮你带的?”
宇文秋实笑了一声,很轻,喉结微微颤动:“没有,你人来就行了。打个视频主要是怕你不信是我本人。”
“我是有点不相信。”刘旸说,他整理挎包,往最近的地铁站走,“我以为你被夺舍了。”
宇文秋实的眉眼散下来,很快成了笑模样:“被谁?天硕啊?”
刘旸叹了口气:“最不可能的就是天硕。你俩都不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对。”宇文秋实说,“我是认真的。你现在来将成为第二个见到戒指的人,小赢松天硕一手。”
“啊?真的吗?我以为售货员是第二个呢你瞧这事儿闹的。”
“别贫了。”宇文秋实又笑,“一会儿见啊,到了叫我。”
“好,一会儿见。”
刘旸到他家的时候正好碰上外卖员,和他按一个楼层走一个方向。楼道里声控灯被脚步声吵醒,他们一块儿停在宇文秋实家门口,刘旸干脆接过他手里的外卖袋子,又代替主人道了声辛苦。宇文秋实打开门,新晋外卖员冲他晃晃手里的袋子:“斥巨资啊宇文老师,点的麦乐送?”
宇文秋实倒是很淡定地接过保温袋、按开灯:“这不是想着请你吃点好的。”
事实上没人管那袋垃圾食品。它被冷落在餐桌上,两个人围着茶几,看着宇文秋实从书包里掏出丝绒盒子,并排放在一起。空气中有种莫名弥漫的庄重肃穆感,刘旸本来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在看见戒指的时候就开始舌头打结,甚至无缘无故有点想哭。“你真……真想好了?”刘旸接过银圈的手发抖,思绪又开始乱飘,“我记得泰国能领证,离得近来回快不耽误事……”
宇文秋实失笑:“想这个早了点儿。”
“是有点。”刘旸点点头,“那你想弄个什么样的求婚仪式?多复杂我都肯定帮你。”
“我不想弄。”宇文秋实神色坦然,“本来想让你来帮忙出主意,刚才一合计还是算了。我就在家和他说吧,最好也没别人,要不然天硕哭的时候无异于现场直播。”
“已经假定天硕肯定哭啦?”
“还用假定?他你还不知道?”
他的声线很低,几乎是温柔的:“旸哥,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我可能也知道天硕会怎么想、为什么哭,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某种……牺牲。”
我是有性恋,没把不结婚当成一种信仰,这只是我的选择,远远达不到“牺牲”的程度。他说,手指摩挲属于松天硕的那枚戒指。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情,它的未来主人还一无所知。我不是脑子一热就决定了……
“我知道,我知道。”刘旸打断他的解释,感觉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那些微妙的、常年与他共生的焦虑在得知宇文秋实想要求婚时开始冒头,又被这三两句话恰到好处地抹去了。主人捞过来餐桌上的纸袋,半凉不凉的薯条软趴趴的,他就着茶几吃麦当劳,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时间节点,这也很重要。宇文秋实垂着眼思考两秒,按开手机看了看日历:“就这两天吧,争取在三喜选角之前弄好。”
“这还没确定……”
“旸哥,开始调演出安排的可不止你一个,”此时对面的人反倒淡定,毫不客气地从他的纸盒里拎走一块麦乐鸡,“天硕接到消息以后就开始调日期了。”
刘旸今天第无数次失语。他早通过各种渠道明里暗里强调过许多遍得到这两位至交好友的幸运,但他们似乎仍嫌给过来的不够。他试着想说点什么,像他工作中要求自己那样活跃活跃气氛,宇文秋实却难得抢白,截断了他的话头:“到时候,我们俩请你吃饭。”
他的语调很低,近乎是温柔的:我们都得谢谢你,旸哥。谢谢你一开始把我们拉在一块儿组队,也谢谢你写了虎父和大考。
松天硕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的时候是夜里十二点。他顶着一头乱毛,脑子里不住播放排练时的戏码:还能再精进,导演想。连轴三天工作,思绪疲累至极却无法停歇,松天硕几乎是凭着本能放下书包和外套,又去洗手间洗脸,步伐都是飘着的。刚甩着水出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客厅突然无声无息长出了个人,用熟悉至极的姿势瘫在沙发上,差点把他吓得心脏病发, 一声字正腔圆的我操脱口而出。
宇文秋实抬了抬眼,没像往常一样打趣他,十分随和地说:“回来啦。”
“……又差点走了。”松天硕的心脏还在鼓膜边上狂跳,耳朵里全是咚咚咚咚,“宇文,谋杀亲夫也是故意杀人,要坐牢的。”
“那不能够。”宇文秋实看上去心情十分好,没对他的任何一句话反唇相讥,“严格意义上讲我们没有婚姻关系。至少法律上没有。”
“也没法有啊。”松天硕紧绷的思绪终于缓下来,他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呵欠,揉着朦胧泪眼往沙发上倒,笃定宇文秋实大半夜突然出现是像以前一样在以各种方式别扭地表达对他的想念以及欢迎。按照流程他应该开始追问对方是不是想他了然后等着宇文秋实还嘴,因此这一段对话只顺滑地从左耳流向右耳,即将在七秒内被遗忘。就在这时,宇文秋实忽然很轻地说:“那事实上可以有吗?”
“什么?”松天硕没听清,或者说,他半停机的大脑完全没能从这句话中处理出任何有用信息。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宇文秋实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凭借对宇文秋实的多年了解,松天硕发觉对方竟然有一丝不安。他看着宇文的嘴唇翕动,声音穿过一片真空,明确地、一字一句地落在他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他自然垂落在腿上、还泛着潮意的手被对方温暖干燥的掌心贴住了,一个冰凉的圈环藏在宇文秋实的手里,此时被渡到他的掌心。
“我们结婚吧。”
“……就这样!?”两个星期后,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赴邀约的刘旸对着超级略缩版求婚故事抓狂,“松天硕居然没哭?”
请客的人顶着一头卷毛冲他笑,露出一整排牙齿:“当天晚上哭的另有其人。”
宇文秋实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推了他一把。“哭都是其次,”他听上去有点无语,“你问问他一开始跟我说什么。”
“我……我那不是……”松天硕的脸飞快地爬上一抹红,在刘旸探究的目光中举手投降,“成吧,我跟他说不用迁就我,不结也行。”
“你就说这么点?”宇文秋实低低哼了一声,对着团队里的大哥控诉,“他一开始先拒绝,我心都凉了半截。然后又开始哭,问我是不是得什么治不好的病了。”
松天硕把脸埋的更低了,专心致志地研究面前残留的半道醋溜木须。“就松天硕这样的治好了以后也是买保健品的命。”刘旸揶揄,“你都哪来的那么丰富想象力啊?”
小卷毛升了起来。松天硕语无伦次地据理力争:“我那不是……太突然了,宇文这……我怕……”
松天硕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但在场的人都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不要你迁就我,我不要你为了我妥协,你应该按照既定轨道走下去。这些话没人能说得出口,太肉麻了,宇文秋实也绝不可能口头给出任何否定答案,他只是……行动。他用行动做言语,效率奇高而无比准确地传达很多信息。
我没有迁就任何人,我向来遵从本心。
早就说了,紧箍是自愿套上的。如来佛优哉游哉,现在,为了压压惊涛骇浪,也为了保全东海,把定海神针插回您心里吧。
youkonw (Guest) on Chapter 1 Fri 31 Jan 2025 07:1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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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Creator on Chapter 1 Sun 02 Feb 2025 02:3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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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dayau on Chapter 1 Sun 02 Feb 2025 04:4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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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Creator on Chapter 1 Sun 02 Feb 2025 07:0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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