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有谁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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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爷我今日可是有正事的,”哪吒伸手揪住申小豹的后领,冲着四周闹哄哄的人群皱了皱眉头,“你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头顶四方天井,泻下昏昏日光,照亮了一方窄小戏台,里外堆得挤挤挨挨。
“歇歇脚嘛,”化身成小童的少年乐呵呵地搓着手,“咱们走了也走了,找也找了,大半天过去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热乎乎的炒果仁,抓了满捧,硬要往哪吒手里塞,“你吃不吃?”
申小豹自小在深山苦修历练,又摊上管教甚严的父兄,不像自己打小见遍人世热闹,方才一路过来,看什么都稀奇,这会子非要拽哪吒来看戏,倒也不奇怪。盯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哪吒半晌无语,末了只叹了声气。
“得了,”他把花生推回去,拍拍小豹的脑袋,转头就走,“你自己开心看去吧。”
“你不看?”
“我没那工夫。”
“可是戏院里南来北往的人最多,”申小豹拽着他不放,“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什么呢?”
哪吒停下脚步,扭头朝四面望去,大多是携家带口的乡民,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戏台上,实在不像正经寻仙问药之处,他眉头又一拧,正要开口,不想身旁忽然转过来个胡子花白的大叔,热情地问:“小哥要打听什么?”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也齐刷刷地看过来,一副掏出热心肠的架势。
哪吒还没说话,申小豹嗓门嘹亮地问:“请问父老乡亲,可知道哪儿能买到振檀香?”
果不其然,谁也没有回答,只是依然热心且疑惑地盯着他们看。
寻常百姓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们恐怕听都没听过, 问了也是白问,哪吒无可奈何地吹了口气,瞧了瞧同样满脸失落的申小豹,“你还是专心看戏,散场了等我来找你。”说罢,抬脚要走,忽然听到人群外有个清脆的声音道:
“二位可是要救人吗?”
哪吒猛地向声音来处看去,却看到个年纪半大的行僧,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振檀香又名返生香,乃是回生木之根,以金瓮煮之,闻之百里尸起,有死而复生之效。”他徐徐摘下斗笠,露出个光溜溜的脑袋,不慌不忙地说,“我虽不知施主要此物做何用,但城外三百峰半山腰处,有座太子庙,每逢月初十五,山门前很是有些奇人往来,你不妨去那儿打听。”
哪吒一震,见门外天色未晚,向和尚抱拳道:“多谢!”
说罢跨出门外,绕到街角冷僻处,双脚一蹬,冲上云霄,夹在山坳间的小镇片刻间便模糊了,那咿咿呀呀的唱调也散在风中:“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这一趟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竟然柳暗花明,哪吒心跳如鼓噪,云外的湿冷扑在周身,腾出团团雾气,哪吒攥紧拳,金光穿破重重岚霭,不消多时便看见了那座金顶小庙,绿树环抱,一道石梯劈开两半青山,直直伸去。
收起风火轮,哪吒在上门前落定,只见一座灰白的牌坊,上书四个金漆剥落的大字,“神灵精显”,几位挑担背筐的山民,正坐在下面歇脚说话,另有些妇人,面前摆着香烛之类的物什,正在向往来的香客兜售。哪吒仔细打量个遍,面容淳朴,憨厚老实,怎么看都不像身怀神药的奇人。
自从他打定主意要寻到三件至宝开始,便屡屡碰壁,一无所获乃是家常便饭,今日也不在意料之外,哪吒平复心头波澜,拾阶而上,决定再往里面碰碰运气。
最后十八级台阶之上,太子庙傲然屹立,身旁追着人卖香包的小贩正在吆喝,说此处是李哪吒三太子登仙之处,灵得不能再灵,见哪吒面露嘲弄之色,便壮着胆子上前,要他前去殿中求个庇佑,定能实现。
哪吒嗤笑一声,心想老子本尊在此,还用得着求那假货,甩开胳膊走了。
庙内虽然热闹,却看得出往日是极为清幽之地,一棵老柏撑开树冠,拢住了庭院大半,三道石桥越过水面,几尾赤红的鲤鱼似是有所感应,跃出水面,又噗通钻了回去。四面回廊,除了文人题刻,还有几幅壁画,不知描了多少遍,早已斑驳,露出灰白的墙里。
他本来只想去大殿内瞧瞧,凡俗给自己塑了怎样的金身,却忽然在壁画前停下了脚步。
一行小篆,“三太子勇擒龙”,余下的字磨掉了,画上锦云簇簇,层浪迭起,身披金甲、三头六臂的武将,正举起乾坤圈,向海浪里青面獠牙的怪物砸去。他和那钝圆壮硕的武将自是差出千里,而那面容丑陋可怖的家伙,长得倒有几分像敖丙的叔叔。他看得入神,没留神身后走来了游玩的香客,只听那人滔滔不绝地讲:
“那哪吒如何忍得,便道你这妖怪,要是惹恼了我,我连你爹的皮也扒了!说罢就与龙王三太子扭打起来,不出几下,竟把龙筋给抽了出来——”
“爹,爹!龙筋是什么样儿的?”
“爹也没见过,大概就像腰带罢,哪吒抽了龙筋,正是给李天王束甲呢。”
两人正说得热闹,忽然听到旁边得少年喃喃道:
“龙筋可不长这样。”
敖丙的龙筋通体湛蓝,拿在手中,如玉似冰,鲜血浸泡后,反倒更加晶莹,且似有精魂般,一翕一张,仿佛脉搏,弱不可察,眨眼间便要化作乌有一般。
哪吒闭了闭眼睛,忽然没了兴致,他绕开满面莫名的父女,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长廊,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请问这儿可有什么人卖些珍奇?”
男人吓了一跳,抱起女儿,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公子要问什、什么珍奇?”
“振檀香,嗯,也有叫返生香、返魂香的。”
“嗨,这等稀罕物,”男人松了口气,“哪能卖得?都供奉在庙中啦,”他腾出手,指了指大殿,神秘兮兮地说,“据说当年殷夫人偷偷在翠屏山修了哪吒行宫,那庙中金身便是回生木做的,后来哪吒金身被天王打碎,我们这儿有位道人捡了几块回来,重新放在太子塑像里,果真万分灵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哪吒忍住笑意,又问:“怎么个灵法?”
“当然是有求必应。”
哪吒笑道:“我看也是。”抬手道了声谢,回身念了个诀,原本等着进香的人都丢了魂似的往外走,他快步走进殿中,抬眼一瞧,这三头六臂的土偶不知道照着塑的,唇红齿白,面阔鼻高,和自己半份也不像,心下包袱更是一点也没了,再定睛一瞪,果然腹膛当中有三两块木头,虽然早已干枯,却依然隐隐能闻到些许奇异的香气。
他抬手就要拿,忽然听到头顶大喝:“瓜娃子,还不住手!”
哪吒后撤半步,就听咚一声闷响,太乙真人从瓦片间爬起来,举起拂尘,指着他的鼻尖:“你这娃儿无缘无故破自己金身塑像,疯了嗦?”
“什么狗屁,小爷在这儿好好的,”哪吒拨开拂尘,“别耽误我正事!”
“人家就算不是你的金身,也受了百年的香火,”太乙真人始终拦在他面前,生怕他冲动,“你非要跟那几块木头过不去,是要做什么噻?”
哪吒咬牙,别过头去:“明知故问。”
太乙真人抖了抖衣袖, “回生木长在西海聚窟洲人鸟山,我跟你讲了几百遍,那山沉了千年,早没得啦,连我师门中都不见得有这返生香,人间哪可能有嘞?这几块破木头,人家说你就信嗦,那我说的话你咋个不信?”
见哪吒动也不动,他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屋顶,“敖丙不是好端端在这儿——”
哪吒眼皮一掀,瞧见头顶破陋处闪过蓝白衣角,不屑地道:“好端端个屁,他是假的!”看太乙真人一脸无奈,怒火又烧起来,“我要讲几遍你才信?”
“人家亲爹都不觉得是赝品,你在这儿跟我嚷嚷个啥子?”
“就算天下所有人都信,我都不信。”哪吒被他缠了一通,反倒冷静下来,笃定地说,“他不是真正的敖丙。”
“你为啥子就是不信?”
“老子凭什么要信?”
听得两个人声音越来越高,梁上人终于忍不住,跳了下来,挥袖挡在中间,“先别吵了,”面容清俊的少年撩起手腕,修补了破碎的瓦片,好声好气道,“不要因为我伤了和气。”
许久未见这张脸,眉目依旧,神情似昨,哪吒禁不住心口一紧,然而他只是失神了片刻,便立刻清醒过来,怒吼道:“少在这儿装好人!”
哪吒不愿领情,甚至懒得正眼看他,“今天我一定要拿到返生香,都给我让开!”
敖丙叹了口气,又进了一步,挡在他面前,温声道:“你若是在不信,大可以问我,倘若我是假的,我自然有答不上来的问题,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哼,”哪吒抬起头,死活不肯看他的脸,“元始天尊怕是将敖丙的记忆都传给了你,我问了也屁用没有。”
实不相瞒,哪吒并非没有半点心虚,不止是自己,除了真正的敖丙,谁能知道敖丙心中到底有多少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又有多少自己确切答案的事,能用来当凭证?问什么都是死局,倘若眼前这位敖丙说并非如此,他也绝无半点有力回击的说辞。
然而敖丙被他一通骂,依然动也不动,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哪吒沉默半晌,“既然你死缠烂打,那我就问你一件事。你若答得上来,眼下此事就作罢,你若答不上来,就不准拦着我取返生香。”
敖丙道:“好。”
“既然你是真正的敖丙,那龙筋你怎么解释?”
敖丙默然,像是早已料到他刁钻的发问,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那不就得了,”哪吒冷笑,“给我滚。”
说罢,绕开勉强两人,直向三太子塑像冲去。
“等等,你取木何必伤人金身——”
又来了,哪吒恼火地咬了咬嘴唇,手下一顿,绕到塑像身后,探出手,隔空将三块木头拿出,小心翼翼地用混天绫裹好,随即头也不回,撞破房梁,腾云而去。
回到镇上,戏早已散了,只剩申小豹独自坐在门槛上,正托着腮等着,忽听见头顶细响,便抬起脸来张望。
“哪吒,你回来啦!”他兴高采烈地问,“找到了吗?”
“嗯。”
见哪吒没半点雀跃的心情,申小豹疑惑地眨眨眼,声音也低下来,“那咱们该回去了吧?”正要化身离开,哪吒却拎住他的脖子,“你独自走不安全,我送你。”
申小豹乐呵呵地蜷起爪子,变回人形,蹦起来蹭蹭他的胳膊,“那我给你讲讲戏好不好?”
“讲吧。”
“讲的是一个人间的皇帝,和他心爱的娘娘。”
“然后呢?”
“那个娘娘为了不连累皇帝,就自、自——”
“自尽。”
“对对,自尽!皇帝很伤心,就四处找她的魂魄,找啊找啊,天上地下到处找,可辛苦了,”申小豹转了转眼珠,“可是没你辛苦,他派人找的,你是自己找的。”
哪吒原本紧绷的脸松动了些许,“那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申小豹高兴地说,“他们后来在月宫里团圆了。”
“嗯,故事不错。”哪吒低下头,渐渐散去的云雾见露出几间茅舍,有个老头正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练剑,“你到家了,走吧。”
申小豹刺溜跃下,大喊道:“爹——!”
不等父子回头,哪吒便转身飞速离去了。走到半路,才发现申小豹还拿了人家戏班子的台本,竟然随手别在自己裤腰上了,哪吒摇了摇头,回到府中,只扔到一旁不管,而是先从怀中掏出返生香,小心翼翼地放入锦匣内,念了道咒,封存起来。
转而又从床头托出一只琉璃皿,放妥当后,掌中化出一根粗长的银针,反手刺入胸中,取满心头血,这才又打开盖子,慢慢地滴下去。
血珠掉进碗中,发出轻响,一根闪着微微蓝光的龙筋浸在当中,缓缓吮走了金光灵气,又再度陷入死寂之中,仿佛睡下了。哪吒不舍地瞧了几眼,“今天找到返魂香了。”他轻声说。
“敖丙,等我救你。”
Chapter 2: 孽深命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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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要从前说起。封神大战过后,遍地焦土,百废待兴,陈塘关也难逃兵燹祸乱,李家三太子声威正旺,正帮父亲提振军民士气,不料却一日却有仙鸾报信,说元始天尊相邀,请哪吒亲自前往玉虚宫,有要事相商。
无端端地天尊找上门,又只字不提究竟何事,哪吒犹豫了片刻,才动身启程,没想到应约赶到,却发现层云之上,已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那儿了。彼时西岐烽火连天,殃及四海,他在姜子牙麾下效力,而敖丙则留守龙族故地,两人难得相见。哪吒本想着找个日子,郑重其事地叫敖丙出来见上一面,没想到如今在此意外重逢,不由地吃了一惊,“敖丙,你怎么也来了?”
他微微笑道:“天尊命我前来,说有极要紧的事。”
“该不是要论功行赏,为龙族翻案?”哪吒双眼一亮,倒是比敖丙兴奋许多,“说不定要封你做巡海威灵大将军,掌管四海龙王——”
敖丙哭笑不得,摇头道:“快别这么说了,”他顿了顿,又道,“许久不见,不知殷夫人恢复得如何,你父亲与两位哥哥尚安?我听闻他们英名远播,不输旁人。”
“都好着呢,”哪吒揉揉鼻尖,忽然凑上去,“你怎么不问问我?”
敖丙一愣,敛回目光,哪吒以为他不好意思,正要追着问,孰料他忽然抬头,两个人险些撞上,四目相对,又蓦地跳开,困窘片刻,敖丙反倒比他更坦然,笑着问道:“那你好不好?”
我好得很,就是——
哪吒看着敖丙的笑靥,心头一动,正要开口,忽地脚底卷起阵阵轻风,云便如水波荡开涟漪,金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从虚空中幻化出神影,眨眼间便见一位白发老人,端坐莲座之上,周身星宿闪烁,仙气飘然,将两人拢住。方才报信的仙鸾,从云中徐徐飞出,化作俊美少年,在哪吒与敖丙面前站定,行过礼,开口道:“封神榜重开之际,尚有一事未了,今日天尊将你二人请来,便是为此。”
说罢,太尊抬手,摘下一颗星,轻轻抛到敖丙面前。本人虽未开口,声音却如洪钟,跨越千里不绝,寥寥数语,将两人震住,见他们久久无话,少年又道:
“当年因金仙一时疏忽,造此殊途,如今哪吒功成德满,若要登仙,魔丸恐不宜留,何况灵珠受命于天,自有该去之处,只是彼时战事正酣,恐生变故。如今尘埃落定,海晏河清,天尊之意,便是让灵珠回该去之处——”
“什么叫该去的地方,”哪吒皱起眉,“你要让敖丙去哪儿?”
少年眉峰一挑,又继续道:“至于东海龙王之子,天尊另有一颗魂魄相与。”
闻言,两个人怔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还不等敖丙开口,哪吒便道:“你想干什么?”
“不得无礼,”少年一挥袖,负手挺胸道,“灵珠本就应该投胎于你,如今在封神榜重开之际,你若要登仙,一身魔气多有不宜,天尊既然说它须回该去的地方——”
哪吒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要是不想当神仙呢?”
话音未落,只听洪钟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道者,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我虽与道同体,亦不可违逆,又岂有你争辩的余地。”
“胡说,仙籍全在你一念之间,哪轮得到我非当不可?”哪吒抱起胳膊,理直气壮道,“灵珠既投胎在敖丙身上,他就是灵珠!”他回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敖丙,“你别听他的,你给我,我也不要。”
然而他一通气势汹汹,在天尊眼前,却仿若无物。此时少年又道:“天尊顾念龙族之功,必不会叫他魂飞魄散。”他一挥袖,原本浮在敖丙眼前的星辰,溢出淡淡青光,眨眼间便是一颗浑圆的光珠,“此魂久在浮玉山,汲取草木精华,亦有千年之久,并不比那灵珠差分毫,保你一身功力,亦护佑你性情如旧。”
“放屁!”哪吒冲上去,大吼道,“魂都摘了,还能是一个人,少扯淡!”
少年却不搭理,只听天尊悠悠道:“道先天地而生,万事万物无不应之而动,又有谁能左右?我亦是顺其自然。”
“真要是顺其自然,你费劲当年降下天雷来劈我?‘顺其自然’不就得了——”
“不得在天尊面前造次!”
“关你屁事,传话筒没资格跟我废话。”
哪吒正和两人辩得唇枪舌剑,半晌才发现敖丙迟迟不语,似是若有所思,等到两方沉默的间隙,他恭敬地抬了抬手,问道:“敢问天尊,如若不换会如何?”
那少年先横了哪吒一眼,似是意有所指,答道:“不能登仙倒是小事,只怕日后难挨魔性催发,恐怕万劫不复。”
“什么叫‘万劫不复’?我天雷也挨了,三昧真火也受了,还替你们收拾了这么多麻烦,还要我怎样,”哪吒上前一步,将敖丙拦在身后,抱起胳膊,“横竖什么我都不怕,少拿这些空话吓唬人。”
“小子狂妄,就连天尊亦不能逆天而行,”少年大概也争辩得累了,恢复起初淡漠超然之态,“如今叫你二位前来,不过是传授解决之策,可不是问你二人肯或不肯。”
哪吒嗤笑一声,“我也懒得跟你啰嗦。敖丙,我们走——”他转过头去,却见敖丙神色专注,似是在听人讲话。哪吒顿时回过神来,原来天尊绕开了他,独独与敖丙传音,他眉头一皱,伸手去拉敖丙的胳膊,却被一道金光猛地弹开,看着敖丙眉头渐渐紧蹙,神色沉郁,仿佛颇为挣扎。哪吒咬咬牙,瞪了少年一眼,抬手拔枪去刺,谁知结界却骤然消失了,险些扎向敖丙,他手腕一晃,匆匆躲开,便听到天尊道:
“……我教你师父申公豹第一个道理,便是‘心受于情浊,智乱于波荡。’如今也教给你了,自己去想罢。”
“敖丙!”哪吒转过身,一把拽住敖丙的胳膊,扭头冲天尊道,“你们逼他是不是?”
敖丙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并没有丝毫慌乱,“你先别急,”纵然心事重重,他却依旧温和如故,“事关重大,我们先回去慢慢说,好不好?”说罢,又松开手,向元始天尊客气地一拜,却没有开口。
刹那间,天尊便同少年凭空消失了,只是剩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两人站在原地,对望一眼,转身并肩离开,可还没走几步,刹那又是风起云涌,只觉得脚下一阵颠簸,再回神,竟然已经身在下界了。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哪吒便抢白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敖丙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倘若天尊有万全的法子,你肯不肯答应?”
“没办法的事,那才叫万全的法子,”哪吒不满道,“平白无故要你让出灵珠,难道是逼不得已?”他转过身,望着远方浪涛起伏的海面,若有所思道,“封神大战之中,我的对手里有不少触怒天庭而遭贬谪的仙人。说到底,是仙是妖,是神是魔,根本就是他们一念之间的事,没什么天命不天命的,”说罢,他转身握住敖丙的手,“你别听他们胡说。”
敖丙笑了一笑,抽出手,反在哪吒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有听他们胡说。”
哪吒想了想,“他是不是拿龙族要挟你?”
敖丙摇了摇头,又问:“你为什么不肯答应?”他叹了口气,“你也听到了,若是因此你再无端蒙难,我实在过意不——”
“别跟我说灵珠本来该是我,”哪吒出言打断,坚决地摇了摇头,看着敖丙唇边的浅笑,一时失神,忽然又别过脸,迎着面前的夕阳,“我早跟你说了,小爷当魔丸也痛快得很。”
“若是如此,要是你再有万劫不复之难怎么办?”
“那就挨着呗,”哪吒顿了顿,扭头瞧他一眼又飞快转开,“你陪着我挨。”
敖丙一愣,回过神来,眼底却掠过怅然,“既然如此,眼前有不必遭罪的法子——”
“我说了,要是换了浮玉山的魂魄,你就不再是你了。”哪吒不耐烦起来,“道理这么简单,你这么个聪明人,是怎么就听不懂?!”
敖丙又笑道:“怎会不是我呢?”
“当然不是!”哪吒蹙起眉,“灵珠与魔丸原是一体,你要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可是话到嘴边,看着眼前敖丙含笑的双眼,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哪吒张了张嘴,多亏两颊焰纹才不显得他面目赧然,只得悻悻背过身,“反正就不是你。”
敖丙怔了怔,笑了,“你放心,”他走到哪吒身旁,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若是你,我自然还是我。”
“要是真过意不去,”哪吒歪过头,瞧着他一笑,“若是再有什么劫,你就陪着我。”
“当然。”
“天尊要是再来找你麻烦,你也得跟我说。”
“对了,”敖丙忽然问道,“我方才问你好不好,你还没回答我呢?”
哪吒脸又猛地一红,“小爷当然好了!我——”
还没来及说,就听到山脚下隐隐有人在呼唤,倾耳细闻,竟然是父母,他们如何会忽然找上山来,难道此处竟然是陈塘关的地界不成,可是他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地方?
疑惑之际,哪吒徐徐转过身,然而只是一刹那,风起云涌,天空骤然阴云密布,星宿轮转间,令他头晕眼花。哪吒正着急父母来路,忽然听得身旁的敖丙低低呕了一声。他连忙扭过头去看,只见敖丙的耳鼻口目,溢出细细蓝光,如同摇荡的丝线,在狂风中竟然纹丝不动,直直往自己身体里钻。
糟了,是灵珠!
哪吒调动真气,封住五官,然而那些游丝钻不进来,却也没有原路淌回敖丙体内,而是随狂风逸散,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再看眼前的敖丙,竟然也在好似要四分五裂般,身体绽出数道深痕。哪吒心神动荡,真火不受控制,冲破身体,竟然直接沿着手腕卷过去,反把敖丙的肉身也点燃了。
肉身分崩离析只在刹那间,狂风呼啸,烈焰越催越旺,他此时纵使松手也已太迟,只见丝丝缕缕的蓝光向四面八方飞去,敖丙面色灰白,奄奄一息,却仍对他勉强笑了笑,无声地说:保重。
哪吒胸口剧痛如焚,眼前猛地一黑,重重跌了下去,脚步错了个趔趄,一头撞在巨石上,只听山崩地裂,轰隆一阵乱响过后,万物又在瞬间重归寂静,似是无事发生。哪吒咬咬牙,支撑着爬起来,强行睁开眼,愣住了。
头顶依然方才是金红日暮,脚下依然是青石碧草,微风徐徐,然而敖丙却不见了,他徐徐低下头,掌中赫然躺着一根幽光闪烁的龙筋。
他瞪大了眼睛,顿时回过神来。
“敖丙!敖——丙——!敖丙!”
他扯破喉咙,发了疯似地大喊,却只有脚下空谷回音荡漾,好半天无人应答,哪吒气喘吁吁,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耷拉在掌中的龙筋,恍惚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是再熟悉不过的腔调,“这、这是咋回事唷——”
哪吒缓缓扭过头,父母满目错愕站在师父身旁,越过他们的肩头,还能看到稍慢半步的申公豹,四人似是得了什么指示,齐齐出现,见他独自在此,都仿佛早知道了什么似的,都神色复杂。
相对无言之际,只听九霄重雷翻滚,元始天尊的声音穿云而来:“灵珠逸散,横遭此劫,皆因你胆大妄为,藐视天命,如今我勉强保敖丙一命,已有悖大道,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有什么冲着我来!”哪吒冲天怒吼,“降到别人头上,算什么本事!”
见他形容暴戾,一副要冲上去拼命的架势,殷夫人连忙上前,同李靖将他牢牢箍在怀中。太乙真人与申公豹听闻天尊传讯,不由地抬起头来,然而漫天晚霞,宁谧无声,片刻间,只见几团紫云悠悠飘下,放下一个人,便散去了。
敖丙容貌如初,只是脸色比从前憔悴些,昏睡不醒。
哪吒伸头瞧去,定定地看了几秒,又低下头,反复地看了几遍,突然挣开父母,大吼道:“这个敖丙是假的,他的龙筋在我手里!”
云端声音更悠远:“筋脉所系不过肉身而已,我已将它补齐。”
“不可能!”哪吒回身看向太乙,一手举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太乙真人愣了愣,眯起眼,努力地打量了半天,见哪吒暴怒,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是个啥子?”
哪吒气不过,又冲着申公豹吼道:“那你来看,这是不是龙筋?!”
此言一出,余下四人都愣住了,相觑半晌,又齐齐望向哪吒。末了,申公豹先行一步,上前扶起尚在昏睡的少年,扛上肩头,神色凝重地望着哪吒,“我方才听到天尊的话了,”他看着哪吒赤红的双眼,久久不语,咬了咬牙,“我将他先带回龙宫调养。各位,请。”说罢,跃上半空,一道水柱扬起,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哪吒怔怔地看着水影消失在空中,回过头来,看着手足无措的殷夫人,“娘,”他几乎哽咽,“你看啊,”刹那间,他仿佛变成了从前委屈至极的孩童,颤颤巍巍地捧起手,“这是敖丙的龙筋。”
“龙筋还在我手上,那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敖丙?”
见他一时疯,一时怒,此刻却茫然无措,仿佛丢了魂似的。殷夫人不由动容,犹豫片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才轻轻落在他肩头,低低叫了声:“吒儿。”见他毫无反应,又揽入怀中,拍了拍他的后背。
众人之中,父母尚是肉体凡胎,倘若太乙与申公豹皆不可见,他们更不可能看见。
如果有谁在此刻还肯相信他,那一定是敖丙。
然而,他此刻握着的,只有敖丙的龙筋。
Chapter 3: 空花幻影
Summary:
*为免读者疑惑,第二、三章是交代前因章,此处相当于时间线收束到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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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哪吒便开始想方设法,凭那根仅存的龙筋来寻回真正的敖丙。
东海龙宫里,被敖光细心养护着的,不过是个赝品,元始天尊想瞒天过海,骗得过谁,也骗不过他。哪吒四处打听,听说精魂所系之物,须以心头血养着,他便用二哥亲手所制的琉璃皿装起龙筋,日日亲自取血来喂。又听人说,若要起死回生,须有三件宝物,黑芝,甘泉,返魂香,他便不辞辛苦地到处打听下落。
彼时周武王膺天命而登大位,姜子牙正在朝歌辅佐,而哪吒依旧日复一日,上天入地,四处询问那三件宝物下落。太乙真人见他如此不管不顾,只得请姜子牙略作手段,好在离回玉虚宫复命尚有些时日,这才勉强瞒了过去。
“我说你到底是着了哪门子魔,”太乙真人见他这副痴痴癫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凭什么说天尊送回来的不是真敖丙咧?”
“就凭我。”
“就算你再怎么不信,也先去龙宫瞧一眼噻,”太乙真人拔得拂尘都要秃了,“何况人家是东海龙王亲儿子,咋还会不如你看得清嘞?”
哪吒伸出六臂翻阅着典籍,根本懒得看他,藏书阁灰尘漫天,呛得太乙狂打喷嚏,“就凭我是魔丸,他是灵珠。天下最知道他的就是我。”
那日他们二人单独与元始天尊照面之事, 哪吒早已向亲友全盘托出,然而上上下下,竟是没一个人肯全信。敖光满心疼儿子,虽对天尊颇感不忿,可左右看不出端倪,又请各路仙家仔细诊治,都道的确是三太子无误,只是如今神魂不稳,需要好生调养而已,便懒得再理会哪吒的争辩。太乙真人登上十二金仙,夹在中间为难,架不住哪吒的要求,把压箱底的法宝都拿出来,横竖却也看不出异样。
“你们不看见龙筋,我不勉强,”哪吒固执地说,“可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我咋个拦你,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要干啥子,”太乙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拂尘,“你有这个功夫瞎忙,不如去找点真正能帮敖丙修复功体的东西——”
“那个假货要死要活关小爷屁事。”
哪吒收起四臂,砰地一声把书摔上,震得四面的木架都嗡嗡响,吓了太乙一跳,抚着胸口道:“嗳哟,不救就不救噻,你凶啥子凶嘛。”正要拔腿走,没几步便听哪吒在身后问,“什么药?”
“咦,你不是不管人家死活?”
“少废话,就算是个陌生人要翘辫子,我也不会撒手不管的,”哪吒没好气地抱起胳膊,“我接下来要去找返魂香,”他揉了揉鼻子,“这只是看在敖光的份上。”
太乙真人笑嘻嘻地双手交握,“那你愿意跟我走一趟龙宫啵?敖丙刚——”
“不去!”
“哼,”太乙把拂尘插在后腰,摇摇晃晃地走了,小声嘀咕道,“我看你心底在意得很。”他还没走远,申小豹连蹦带跳地冲进来,扒着门框,兴高采烈地问:“哪吒!我哥说你要带我下山,是不是?”
哪吒收起书,将抄来的零星记录收好,豪迈地绕过目瞪口呆的太乙真人,“走!”
一只硕大灵龟如同小山,缓缓地从水面升起,申公豹在龟背盘腿而坐,看着在码头来回踱步的太乙真人,清了清喉咙。太乙真人闻声,提起双脚,噗通坐下,压得龟背一抖。
“你跟着哪吒瞎凑啥子热闹哟!”
申公豹横他一眼。
“不然你叫小豹跟他去干什么,”太乙左手砸右手,“这不是胡闹?”
申公豹面不改色,掐了个诀,太乙只觉得喉咙一紧,呛了两口气,一道淡青的光从龟背四周浮起,将他二人罩在当中。只见四周游鱼万千,珊瑚摇曳,满目琳琅,五光十色,好似聚宝盆一般,全然不似昔年的死气萧条,太乙真人看得双眼发直,不由感叹道:“这敖光有两下子哦。”
“我叫小豹看着他。”
身旁有要照看的孩童,必不会轻易胡来,太乙想了想,以哪吒如今的脾气,气有不顺,掀铺砸店,只怕都算小麻烦,然而他放心不下,眯起眼问:“小豹咋个看得住?”
申公豹却没回答,闭上眼,问道:“哪吒到底为什么觉得我当日带回的敖丙是假的?”
太乙一敲大腿,“嗨,还不是那根龙筋闹的,”他压低声音,“跟疯球了一样,非说那是敖丙的精魂所在,那天你不是和我一样都看到了,他手上哪有什么龙筋喏,造业。”
“那你当真相信那日天尊所说的话?”
太乙一愣。
无量仙翁一事,曾叫师门震动,可封神大战在即,仙家焦头烂额,一时自顾不暇,便匆匆放过了,待到元始天尊出面,只是三言两语,请无量自己认罚罢了,申公豹纵然心有不忿,也只能暂时将怒气摁下,孰料好不容易待到周承天命、四海升平,他终于消停了些年月,本打算慢慢与天尊讨个道理,谁知竟横出此祸。这些天,他边照看敖丙边四处四处打听,心中却总有疑云缠绕。
“敖丙为什么非要让出灵珠不可,就、就因为天命昭昭,不可违逆?”申公豹道,“既然是非让不可,想必他也不打算留着敖丙了,那又为何在灵珠消散时保、保下他性命?”
元始天尊绝无害怕龙族起事的道理,太乙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一时语塞。
“你还记得哪吒回来之后说了什么?”
“他话太多啰,哪一句?”
“就、就是如若不吐灵珠,便遭万劫之事,”申公豹说,“我、我看天尊之意,应是魔珠的劫数,怎么如今看来像报、报在敖丙的头上?”
太乙一时语快:“那魔丸的劫数就是——灵珠受劫?”这四个字蹦出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由大惊失色,虽然听起来荒唐,倒与眼前的事实分毫不差,哪吒如今这副心神混乱又喜怒无常的模样,哪有半分登仙的澄定豁然之境,反而像是一路奔着入魔去了。
申公豹看他捂住嘴,轻哼一声:“你、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在龙宫乱讲。”
东海龙宫东南有处偏殿,从前原是敖光从前修筑的别苑,后来并入龙宫,如今传给了敖丙,更名水晶宫。太乙从龟背滑下来,随申公豹跨入门中,还不等通报,便听到廊下传来一声问候:“师父,师伯,有失远迎。”
不管多少次见敖丙,太乙真人总要在心底感叹,敖光不知道几辈子积德,意外得了灵珠,生出这么个俊美无双、风流标志的儿子,还天赋异禀、矜贵知礼,换做是自己座下的大弟子,不知道要多宝贝,必然在仙会上使劲炫耀一番。
再回头想此时不知在人间何处的“孽障”,太乙又忍不住一声低叹。
“师伯何故叹气?”
“没得事、没得事,”他连忙摆摆手,笑呵呵地问,“敖丙,你恢复得咋样?”
“有劳师伯关心,现在已无大碍。”
说话间,敖丙将他们迎进殿中,绕过屏风,轩窗凭栏处,只见一片深蓝无尽,侍女上前侍座奉茶,容貌灵秀,举止得宜,不必天家仙娥差分毫,太乙靠在垫上,看敖丙悉心吩咐招待,随手捡了块糕饼塞入口中,“赏心悦目唷,”他摸摸肚皮,自顾自道,“叫哪吒来,他还不肯,好没福气。”
敖丙手上一顿,笑问道:“为何不来?”
“他非说你——”
“你、你现在身体还没好全,我、我不可不敢让他来龙宫。”申公豹连忙在桌下拧了师兄一把,假装咳嗽了两声,“对了,你去把为师吩咐你列的药材拿、拿来。”
待到敖丙消失在帘幕后,太乙回手拍了申公豹一把,“搞啥子掐那么狠,”他竖起手掌,轻声说,“这咋能瞒得住噻,倒不如直接和他讲了算了,免得再见面又惹出事端。”
申公豹斟酌片刻,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喝茶。
敖丙再回来时,捧着一张纸,上面列满了奇珍药材,“这都是父王请各路仙者所列的方子,请师父、师伯过目。”
太乙笑嘻嘻地接下,却随手放到了旁边,“敖丙哪,”他搓搓手,好声好气地问,“既然你醒了,那师伯问问你,昏迷前的事,你还记得好多?”
敖丙沉思片刻,“我同哪吒从元始天尊处归来,正在一处山崖边说话,后来只记得我似是被什么吞噬撕扯,神智却恍惚了,想不起太多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问,“哪吒他可好?”
“他没得事。”太乙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又尴尬地问,“那……你的龙筋还好哇?”
敖丙错愕地眨眨眼,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尴尬地说:“师伯怎会忽然问起此事?”接着又正色道,“若是筋脉受损,轻则行动不便,重则丧命,我肉身虽受了些苦,龙筋倒是完好无损,还请师伯放心。”
太乙干笑两声,“哦,好,好。”尴尬地闭上嘴,转念又想起哪吒痴魔之态,不由地挠挠头皮,正琢磨要怎么委婉地讲出那厢的事,没料到申公豹却抢先开口:“哪吒那、那小子不知道犯了什么混,他、他他非说你是假的,说你的龙筋在他手上。”
太乙指着他的鼻子,“你还掐我,你咋都说出来啰!”
说罢,两人齐刷刷去看敖丙的表情,只见他神色一变,似是不可置信,“什么?”
“你是不晓得那时他的疯魔,抱着那根谁都看不见的龙筋不撒手,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一会儿要上天庭,一会儿又要找天尊,最后又说要复活你,两眼烧得放光,那样子骇人得很,要是叫他猛然见到你这‘赝品’,不晓得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太乙真人愁得皱眉,“我怕他一时魔心难抑,要是追着你不放,那可咋办?”
敖丙抿了抿嘴唇,皱着眉道:“那我就同他说清楚。”
“要是能说、说得清楚,”申公豹道,“我们就、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不管哪吒信不信,”敖丙并不退让,坚定道,“我说话,他总归会听——”
“你打算讲啥子?能讲的话,我们嘴巴都要讲起泡了,”太乙抹了抹额头的汗,“哪吒现在是铁了心认定你是冒名顶替,他那个脾气上来,你又不是不晓得。”
当日骷髅山之事犹在眼前,敖丙思忖片刻,坚定道:“那我先见他一面。”
申公豹呛了茶,拍桌道:“胡闹!”他清清嗓子,“我和你、你师伯正查到底怎么回事,不可冲动乱来,小心到时候没、没人都救得了你。”
“师父、师伯放心,”敖丙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眼看申公豹脸色一沉又要张口教训,太乙连忙插进话,“等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摸摸下巴,“莫怪师伯说话直,你到底还是不是灵珠?”
敖丙愣了愣,迟疑道:“这……”他伸出双腕,“我听师父说过,那日哪吒亲眼见我灵珠从我体内飞散,即便是天尊也难在一时间回天乏术,按说当有另一枚魂魄在我体内才是,”他盯着皮下鼓起的淡青筋络,来回翻了翻,“可是,我周身灵力不见任何异样,化身亦无不同,也同身边人一一对过旧事,记忆并无差池,至于性情如何,各位也是看在眼中的。”
“你看看,我就说吧,”太乙摇摇头,苦恼不已,“偏偏哪吒就倔。”他又往嘴里塞了块点心,推翻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要不就见一面先试试噻?”
“慢着,”申公豹放下茶杯,举起手,端量敖丙片刻,忽然开口道:“那日天尊还与你、你说了什么?”
敖丙抬起头来,认真道:“天尊说,他将从前教给你的一课,也教给我了,‘心受于情浊,智乱于波荡。’还叫我好好领会。”
良久,申公豹指着窗外一株赤金珊瑚树道:“那、那为师就再教你一个道理,” 他顿了顿,“‘彼树无情,然犹朽蠹,人虽欲爱养,何、何能使之不衰’。为师恐怕、怕光是你参透还不够,”说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难得没有结巴一回,“你如今恢复得虽好,却不准单独见他,要么有我,要么有你师伯。”
敖丙不解,“这是为何?”
太乙道:“怕你们唐突见面激起他魔性,没法收拾,”他拍拍桌子,长叹一声,“我今天原本叫他来,就是想我与师弟都在,大家有话好说,要是有个万一还有得救。可那小子,哎,理都不带理的。”
见他二人如此谨慎小心,可见事态非同寻常,敖丙沉吟片刻,拱手道:“请二位不必忧心,我保证不会擅自莽撞行事。”
申公豹见他出口承诺,这才满意地起身,拍了拍衣摆,“我还有些事,要与你、你父王商议,”他瞧了瞧太乙真人,“你便陪、陪师伯四处转——转转。”说罢,负手离去。
见他渐渐走远,太乙真人囫囵吃完桌上的茶点,拍拍肚皮,打了个响嗝,歪头想了想,“敖丙,你把手伸过来,”说着便搭在腕上,他摸摸下巴,“嗯,你恢复得蛮好嘞。”
敖丙笑道:“多亏诸位仙长与父王悉心照料。”
“那,”太乙忽然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你现在要不要跟我去见见哪吒?”
Chapter 4: 无定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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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庙中香客早已散去,只有不知何处的滴漏声响,回荡在空寂的殿宇间。敖丙站在石桥边,望着水中的倒影出神,方才的照面称不上愉快,故人相逢,反倒针锋相对,自相识至今,还从未见过哪吒有如此敌意。
错愕只是一刹,眨眼间哪吒便竖起重重防御,半句解释也不肯听。然而只是那一刹,敖丙在哪吒的目光中分辨出了痛苦与委屈,混在怒火里熊熊燃烧。
太乙真人斜靠在旁,摩挲着拂尘的手柄,唉声叹气:“你看,我没有骗你,他现在就这副痴狂样子,说什么都不信。”
“这都是因为我,”敖丙回过神来,轻叹一声,思忖半晌,忽然开口道,“师伯,我要去看看那根龙筋。”
太乙吓了一跳,“你说啥子?”
敖丙皱起眉,神情坚毅:“倘若连我也看不见那根龙筋,便是有妖异趁此作乱,才叫哪吒误入魔障。”他见太乙犹疑不决,“既然此事因我而起,我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他站稳立定,双手抱拳,“还请师伯成全。”
“这……”太乙犹豫,他倒不是觉得敖丙异想天开,如今若要破局,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是他实在拿不准哪吒的反应,若是魔性暴起,好不容易修缮完毕的李府,恐怕又要被拆掉大半。拆府事小,声名是大,若是不小心传开,姜子牙收拾不住局面,那就要再闹到天尊面前了。
“师伯!”
“嗳哟,你别急噻,”太乙轻轻拍了拍敖丙的胳膊,“忘了你师父咋说的,你要是冲动,那就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他清了清喉咙,喃喃自语道,“不得行,必须得把哪吒支开才好——”他嘀嘀咕咕,左思右想,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双手对敲,“我想到啦!”
敖丙惊喜,“什么办法?”
太乙挥挥拂尘,“莫慌,我同师弟先商量一哈。”
“哪吒!”
吱呀一声,窗户被一颗圆滚滚的脑袋顶开,吐出刺目的阳光,照亮了昏暗的房间,瘫在榻上打盹的哪吒支开左眼,逆着光,只见申小豹手忙脚乱地钻进来,跃下窗棂,眨眼间幻化成小童,“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哪吒慢悠悠地爬起来,“什么好消息?”
“我跟爹打听到黑芝的下落了!”
果不其然,哪吒顿时来了精神,双眼放光,“在哪里?!”
申小豹按住他的膝盖,“先别急嘛,你听我说,”他绕着圈,煞有介事地学着父亲说话,“我爹向飞禽走兽打听了个遍,说黑芝的产地传说有二,一是瑶光得陵山,二是恒山之阴。那个什么得陵山,大家只是听说,并没有谁真正去过,”他看哪吒火急火燎,又连忙道,“而恒山,已经有好几百年都不见灵芝出现了。”
哪吒却没有灰心,“恒山无妨,我自会去找那儿的土地公问个清楚,他要是不肯说,我就自己翻它一翻,”他攥起拳头,“至于那个什么瑶光得陵山,想尽办法我也给它挖出来。”
申小豹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们要去多久啊?”
哪吒瞥他一眼,笑了笑,“你不用跟着,我自己去就行。”
“不嘛——”申小豹咧开嘴,立刻扑上去,拽着哪吒的腰带不肯松手,“求求你了,你也带我去,不去找得陵山,去、去去恒山也好,”他努力眨巴着水汪汪的双眼,努力显得诚恳,“好不好,至少带我去恒山,哪吒,求你了——”
哪吒抱着胳膊,眯起眼,“你怎么突然敢跟我撒娇了?”
申小豹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被看穿,只要硬着头皮胡乱编,“因为我从小就很喜欢跟哥撒娇啊,”他低下头,装作不好意思,扭捏地说,“可是哥早早去修仙了,我也没什么机会——你、你会带我去吧?”
哪吒盯着他看了又看,末了无可奈何地点头,“好吧。”
说罢,他回过身,张开手,低低念了声咒,只见一道金光自他掌中弹开,向四面八方伸展,缓缓吞没了房间,又骤然束成一颗星,啪地消失了。
申小豹好奇地问:“哪吒,这是什么?”
哪吒轻哼一声,道:“这屋子里有比我命还贵重的东西。方才那道金令与我通感,谁要是靠近,我立刻就会知道。”
申小豹听了,暗叫不妙,忽然抱着肚子哎哟喊起来,“哪吒,我出门前忘、忘——”他可怜兮兮地说,“你能不能先让我去上个茅厕?”
“小屁孩屎尿多,”哪吒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出了西院门左转。”
申小豹讷讷,低声道:“我知道路的。”
“还不快去!”
跨出门,匆匆跑到静僻处,申小豹见四下无人,轻轻吹了口哨,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平时给自己传信的灰鸽子来,正跺脚着急,忽然见李府的下人过来倒马桶,连忙上前,“大叔,你能不能替我传个信?”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找信物,比划来去,最后只能拔了撮豹毛,“过些日子,我大哥要来府上做客,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说‘别去’。”
“请问你大哥是?”
还没来得及开口,隔墙忽然传来哪吒的催促:“喂,再拖不带你去了!”
申小豹吓了一跳,生怕方才的话被哪吒听去,更怕他忽然闯进来将自己拎走,连忙张开扯开嗓子道:“就来!”随后又压低声音,抓住仆役的胳膊道,“千万记得,跟他说‘别去!’记得啊!”说罢,轻盈递翻过院墙,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仆役错愕地看着豹尾掠过眼前,愣愣地说:“可、可是俺今天才来李府当差啊。”
“恒山此去,若是哪吒自己,大概不过半天,”太乙真人自信地挥挥拂尘,“若是带上申小豹,就能拖个至少一天还多,”他凑到敖丙耳边道,“趁他不在,咱们来李府做客,你就顺便看看那龙筋。”
敖丙抿了抿嘴,迟疑道:“那李大人夫妇可会介意?”
“都这个节骨眼喽,还介意啥子介意,”太乙一摇手,“你也来过许多回了,哪吒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哪儿,你比我清楚噻。”
两人正在说话间,忽然从半路冒出个仆役,模样面生,向来是新招入府中的杂役,只见他放下扫把,恭恭敬敬地问:“敢问两位可是府上今日邀请的贵客?”
“是,”太乙奇怪地看他,“有什么事?”
只见仆役在怀里来回摸索半天,最后掏出两三跟细毛,“那日我去倒马桶,有位小哥请小的带话,说自己的大哥改日要来府上做客,请小的务必转达,”他直起身子,愣了愣,“好像是说‘别’,咦,别什么来着?”
这一瞧便是申小豹留信,太乙捻了捻手指,这调虎离山之计本是他与申公豹撮合而成,托申小豹引哪吒离府,事成自然有回应,想来是告诉申公豹两人已经动身。他挥了挥手,“我晓得了。”
然而敖丙却十分谨慎,追问道:“他说别什么?”
“别去。”
“是噻,叫师弟别来,”太乙抻抻衣襟,“所以今日是我携你登门。”他扭头见敖丙尚有犹豫,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计划都对得上,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要是哪吒早回来,那就麻烦大啰。”
李靖夫妇二人为哪吒近来日夜烦忧,一筹莫展,早闻太乙的主意,自然是痛快答应。为省时间,免去了宴请的累赘,只是奉上茶点,简单商议了片刻,殷夫人便起身,要与敖丙引路。
“不必劳烦夫人,我知道怎么走。”
“并非是怕你迷路,”直到出了厢房十余步,殷夫人才缓缓开口,“而是我有话要说,他爹固执要强,不准我讲来给你听,可是——”她往前快走几步,似是不愿叫敖丙瞧见她的愁容,只听她长叹一声,轻声道:“知子莫若母,吒儿如今这般情状,旁人不懂,我却知道。”
“他因魔丸之故,自小性情乖僻,为此吃尽苦头,上面虽有两位哥哥,却远在天边,并无多少手足之乐。除父母师父之外,只有你肯与他亲近,又几度舍身相救,自然与别人不同,”她回头对敖丙一笑,又别过脸去,“在西岐行军之时,他闲下来也没少念叨你,时常记挂,又不肯同旁人吐露,我做母亲的,都一一看在眼里。”
“元始天尊叫你让出灵珠,他当然不肯,只是没想到天劫来得如此之快,那日他眼见你神裂魂飞,就只剩下那一根龙筋,吒儿心中什么滋味,可想而知。”殷夫人站在门前,望着紧缩的大门,似是想起什么,忍不住苦笑一声,“刚回来那几日,吒儿闭门不出,不吃不喝,再见到我,双眼都直了——不瞒你说,我与他父亲,皆看不见那根龙筋,可我见他受如此折磨,又怎么可能不信?”
她抬手抹去眼泪,转身看向敖丙,微微一笑,“若不是你在他心中非比寻常,又怎会执念极深?此话是我偏心,请你不要见怪,”她顿了顿,无可奈何道,“所以今日请你前来,也是万不得已。”
“不必行礼,”敖丙连忙上前扶住殷夫人,眉心一蹙,“请夫人相信,我待哪吒,与他待我并无不同。”
此时并非陈情表白的时候,话便打住了。敖丙绕过殷夫人,走上台阶,凝神屏气,在房门前站定,用灵力一探,猛地睁开眼,“不妙,”他连忙扭过头,“夫人快离远些!哪吒在此下了——”
话没说完,只见房门骤然吐出火光,数尺烈焰张牙舞爪,猛地向敖丙扑来,他急忙挥手冻住,“夫人,快叫真人来!”
喷涌的炎火却并未消歇,反而更加汹涌地撞开冰幕,霎时满地水雾腾起,敖丙不得不闪开,跃上半空,双掌排开几丈坚冰,将哪吒的房屋隔开,免得祸及两旁。好不容易止住势头,敖丙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听到身后隐隐有铿鸣之声,破空而来。
他将将闪过身,就见一柄金枪擦着发梢掠过,在院子里扎开一道深坑。
“我就奇怪申老头子怎么忽然好心告诉我这事——”只听云端一声怒喝,哪吒已经唤回火尖枪,抡了半圈,又指向敖丙鼻尖,“原来就是给你打掩护!”
相比上一回见面,哪吒周身的魔气更炽,敖丙皱了皱眉,招手擒住刺来的火尖枪,将它牢牢冻住,“等等!”
“少废话,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要放什么狗屁!”火尖枪破开寒冰,混天绫从敖丙身后蹿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半空中。哪吒飞身到他面前停下,不屑道,“你倒是很有本事,骗得天上地下都信了。可惜,”他死死扼住敖丙的喉咙,“你骗不了我。”
敖丙坦然答道:“我没有骗你。”
哪吒大怒,“你说了不算!”
敖丙任由他捆着,并不挣脱,“你若是不信,就叫我看看龙筋。”
不提龙筋倒好,一提反倒叫哪吒彻底发起狂来,“你也配看!”他嘴角抽搐,歪了歪头,灰白的眼翳渐起,蒙住了眼珠,手腕越发用力,将敖丙的脸捏得发紫,“我看我先收拾了你——”
敖丙知道眼下徒然辩解,只会令近乎入魔的哪吒更怒,浑身寒气乍升,将混天绫冻住,再炸得稀碎,冲他膝上猛踢一脚,蹬开些许距离,“哪吒!”他抡锤一挡,“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敖丙?”
哪吒根本不听:“我宰了你!”
眼见火尖枪再次向自己冲来,敖丙抬手,不顾烈焰焚烧,一把攥住枪尖,抵在自己心口。
哪吒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上前送命,定住枪,气冲冲地说:“怎么,以为我不敢杀你?”
敖丙迎视着他的双眼,情势危急,自己却不能先乱了方寸,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缓缓道:“你要是杀了我,敖丙就回不来了!”
这一招倒叫哪吒收住了,他忿忿道:“你说什么?”
“先让我看龙筋,”敖丙道,“我就告诉你。”
“还敢跟我提条件,想死是不是,”哪吒喘着粗气,“说不说!”
敖丙见他如此暴怒,却并未再用力,便知道自己已经踩住了哪吒的命门,反而越发淡定,“我说了,你要是杀了我,纵然你穷尽力气护住那龙筋,你那‘敖丙’也回不来,”看着哪吒脸上掠过一抹痛楚,敖丙心中黯然,面上却并无波澜,好声商议道,“你先放了我,我保证只看一眼就好。”
“你看了有什么用?”
其实此趟只需要确认除了哪吒之外,是否还有人能看见龙筋,并没有什么用,也没什么理由,敖丙一时之间无话,只好随口编纂道:“我看了,便知道自己究竟是真是假。”
哪吒轻蔑地瞪着他,冷笑一声:“不用看,你当然是假的。”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真的,就凭那根龙筋?”敖丙反笑道,“你就不怕那是邪魔幻象——”眼见哪吒无话可说,又不肯松手,这番争辩实在无用,敖丙轻叹一声,自己论理已在上风,便不忍再相逼,他看着哪吒,只好拿出从前哄人的口吻,“你就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哪吒起手收枪,挥手拿回混天绫,“可以。”他唇边兀地浮起笑,邪气又冷酷,“不过,我有个条件。”
Chapter 5: 伤心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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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太乙真人手忙脚乱冲到后苑,眼前已是狼藉满地,青烟漫天,而哪吒与敖丙早已不知去处。他懊恼地挥挥拂尘,将碎裂的地砖复原,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急得原地打转,却听见窗格嘎吱一响,从后面露出敖丙半张脸,不见眼睛,只是沉稳一笑,道:“师伯,无需担心——”还没说完,砰,窗户又重重砸上了。
紧接着,大门敞开半扇,哪吒抱臂倚着,懒洋洋地说:“听见了,都给我出去。”
“你、你莫要乱来噻!”太乙觉察他魔气正盛,不由地紧张起来,说话也像师弟似的打起结来,“人、人命关天!”
哪吒挑眉,不屑地笑了笑,回身摔上了门。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敖丙站在窗边,仍被混天绫绑着,动弹不得,方才鼓噪的心跳早已平息,冷却的汗滴渗出发际,浸透了鬓角,不知是哪吒施法遮去了声响,抑或也站在原地不动,没有半点动静。他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若无其事地开头道:“龙筋呢?”
哪吒手指一捻,卧榻两旁的青铜珊瑚灯应声亮起,花蕊似的烛火闪了闪,不一会儿便蹿得半指高,敖丙抬眼四顾,陈设与昔年并无不同,依旧是乱糟糟的,案几倒是摊满了书卷,敖丙正要仔细瞧瞧,混天绫却骤然松开了,他松了松僵硬的肩膀,正要迈开脚,又听哪吒道:
“不准动。”
敖丙只好站住。
“衣服脱了。”
敖丙一愣,皱起眉,还没等他开口,哪吒奚落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这就是你的条件?”
“闭嘴。”
“你若要检查我的脊背,”敖丙猜中他的意图,并不恼怒,依然面色平静,“大可直说,”言下之意,倒是哪吒虚张声势,故意要唬人,他泰然自若地解开外袍,“何必讲得如此暧昧。”
敖丙扮起正人君子来,不费吹灰之力,哪吒一窘,忿忿道:“闭嘴。”
他原本肤色洁白,叫昏黄烛光一照,又透出几分莹润,肌肉与骨骼起伏有致,敖丙脱下里衣,又不慌不忙地拨开颈后的头发,转身背对哪吒,“可看出什么来了?”
他们虽然自幼相识,还没好到要宽衣解带、裸裎相对的地步,他倒是见惯了哪吒光着膀子,自己却总是穿得严严实实。虽说眼下哪吒只当自己是冒充之辈,敖丙也能感到那灼灼目光,贴着脊背滚落,像融化的蜡液,令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恐怕并无异样吧,”他回眸瞥了一眼哪吒,忍不住轻笑一声,“不然你早就出手了。”
哪吒却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是盯着面前的虚空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敖丙叹了口气,弯腰将衣服拾起,“你满意了,该叫我看——”
话音未落,敖丙猛地僵住了,不知道哪吒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掌摁在魂门处。灼灼热气,烧得他禁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哪吒却不言语,手上又略略用力,压下了指腹。若以他的功力,眼下的姿势恐怕直接能将自己的脊骨扯出来。敖丙顿感不妙,一口气提到喉头,哪吒却忽然又拿开了手。
“哼,”哪吒一笑,分不清是贬是嘲,“竟不是妖怪化的。”
敖丙松了口气,轻声道:“我说了,没骗你。”
哪吒不屑地轻嗤一声,“刚才那一掌,除了探查你是否为化身,也下了符咒,”他见敖丙神色一震,吹了吹指缝,敛起方才轻蔑的笑意,眸光骤暗,“龙筋不能有半分闪失,你要是敢乱动——”他咬了咬嘴唇,却没再说下去,而是回身走到床边,从里面托出一只四方琉璃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揭开盖子,轻轻地放在一旁。
敖丙重新穿戴整齐,跨步向前,这才发觉周身仿佛被束住,行动万分艰难,抬起脚也要用上千钧力,好不容易缓步挪到桌前,措不及防,与浓重的腥味撞了满怀,冲得他险些作呕,再定睛细看,敖丙顿时脸色煞白,像措不及防被劈头打了一掌,半天回不过神来,久久才开口道:
“你用了什么?”
哪吒倒是淡定,“心头血啊。”
纵是一眼便猜到结果,听哪吒亲口道出,敖丙依然瞪大了眼,缓缓转过脸去,盯着哪吒云淡风轻的面容,不可置信地说:“什么?”
哪吒知道他听得清楚,只是斜睨一眼,没有回答。
“你疯了,”敖丙声音颤抖,“为什么——”
“小爷没疯,”哪吒仿佛对他的震颤颇为得意,盯着面前的琉璃皿,慢慢拧紧眉头,“你们也不会知道……”自觉失态,哪吒猛地敛起神色,看向敖丙,却发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辨不出悲喜,忽地眉心蹙起,右眼倏地滚下一颗泪来,直直擦过脸颊,在颧骨留下一线晶莹。
哪吒还从未见过这副神态,纵然是假的,胸口也忍不住泛起涟漪,只得别过脸,语气冷硬地说:“哭什么。”
“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哪吒只当他在挑衅,不由生出几分烦躁,斜睨一眼,又道,“当年我们相识不过数天,他就肯舍弃万龙甲,同我一起抗下天雷,后来重塑肉身之时,又是他牺牲自己,替我挡下攻击,”念及往事,万千画面入走马观花,在脑海掠过,心潮迭起,难以平复,哪吒捏紧拳头,好半晌才又开口,“你一个冒名顶替的东西,当然不会懂。”
敖丙闭了闭眼,“心甘情愿而已。”
“我也心甘情愿。”
敖丙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双目涣散,连话也轻飘飘的,“收起来吧。”他拖着步子,扶着案角,茫然地发着愣,低声道,“你何必?”
“老子乐意。”
敖丙艰难地说:“这不行。”
哪吒却不搭理他,挥手撤了咒,“你看也看了,”他将龙筋收起,小心送回原处放妥当,又来回检查了几回,才转过身,大大咧咧地瘫坐在榻边,看着敖丙依然呆坐在桌旁,“还有什么要说的?”
“心头血极耗功力,若长此以往,必连累你灵神亏损,”敖丙说,“倘若只是朋友,何须如此。”
“说你不懂,”哪吒双手搭在脑后,翘起腿,如此凶险之事,他原本没告诉任何人,父母师父只晓得他在找三件宝物,如今叫眼前这敖丙看了,竟然吓得他像丢了魂似的,不由地得意起来,“我们的魂魄本是一颗混元珠所化,那就是要同生共死的,我怎么可能抛下他不管?”他随手捡起申小豹前些日子拿回来的戏本,胡乱翻了几页,挑了几个文绉绉的字眼,美滋滋地说,“这就是‘前盟未了’、‘情缘双证’,不懂了吧?”
没想到敖丙听了,沉默许久,忽然轻轻一笑。
哪吒猛地坐起来,恼火地问:“你怎么又笑了?”
敖丙回眸,弯起嘴角,“我不知原来我对你这样重要。”
“不是你,”哪吒沉下脸,“是敖丙。”
“是不是只要那龙筋在一日,你就一日不肯相信我就是真的敖丙?”
“他身裂魂飞时还握着我的手,”哪吒摊开手掌,仿佛记起了许多事,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低声喃喃,“他总是握着我的手,”徐徐收拢手指,直至攥起拳头,哪吒眼底蹿起恨意,“可是到最后,只剩下一根龙筋。”
他倏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端立不动的人,眯起眼,咬牙道:“就因为你,没有人肯信我——”
敖丙见他周身又腾起红光,叹了口气,“我信你。”
哪吒一愣。
这的确像敖丙会说的话,谁都可能不信他,敖丙不会不信。
倘若如果眼前的人就是敖丙——哪吒心里轰隆一声,又立刻打消了念头,方才他端出琉璃皿,龙筋依然浸没在血中,微微翕动,若他果真是敖丙,怎么会皆无反应?定了定神,哪吒冷着脸道:“用不着你信。”
可敖丙闻言,却不见失落,仿佛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轻轻摇了摇头,又道:“你要我怎样做?”
哪吒不耐烦地抱起胳膊,双脚翘在床头,轻哼一声,“我用不着你怎样。”
敖丙见他不屑一顾,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听自己讲话,无可奈何,又退回桌边坐下,若有所思道:“我听师伯说,你正在寻三件宝物,要替我——替‘敖丙’回魂再生,”他看向哪吒,“既然如此,我同你一起找,怎样?待集齐宝物,你若能召回‘真敖丙’,那么我这个‘赝品’便不攻自破了。”
哪吒挑起眉,“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他站起来,走到敖丙面前,弯下腰,“你跟着我,暗中破坏,我若迟迟收不齐,你就能一直鸠占鹊巢。”
“何必如此猜忌我,”敖丙道,“即便我不跟着你,难道就不能鸠占鹊巢?”
哪吒只是不屑地嘁了一声。
“眼下除了你,再无人怀疑我的身份,将来我若不承父王之位,也会登天成仙,获封一方水君,”敖丙镇定自若,丝毫不顾及哪吒越发阴沉的脸色,“到时候纵然你闹遍天上地下,‘敖丙’也只会是我。”
想不到他如此伶牙俐齿,哪吒倏地站起来,双目燃火,攥起拳头,“你这混——”
然而敖丙这回却主动伸手,先架开了他的手腕,“不然,我一味在这里同你争辩,又有何用?”看着哪吒,他敛起方才锋芒毕露之色,露出一抹苦笑,“即便你不肯信我,我也不能坐视你成日用心头血喂那龙筋。”
哪吒收回拳,狐疑地盯着他:“为什么?”
“我不忍心。”
还当他能说出什么话来,哪吒翻了个白眼,从前李靖抓着他,讲一大堆君子皆有不忍仁之心的道理,敖丙自幼饱读诗书,这假冒的当然也吐不出别的来,说不出那股奇怪的别扭是失落抑或烦躁,哪吒撇了撇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哼。”
敖丙却不放过,“那你答不答应?”
哪吒倒在榻上,背过身,支着脑袋,盯着墙壁,“我不答应,难道你就不会跟来?”
身后的人像是笑了笑,“那我走了,”吱呀一响,脚步窣窣,“你早些歇息。”
门板轻轻合上,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嘈嘈低语,便知道早有人趴在外面听墙角多时了。哪吒依旧盯着墙面,跃动的烛火照得影子时暗时淡——那时,敖丙也是不管不顾就冲了上来,自己天雷袭身,钻心剜骨,还得被他气得半死,你傻不傻?
你傻不傻?
取心头血,日日喂养,你傻不傻?
当然傻,但傻得乐在其中,傻得心情甘愿,傻得无怨无悔。无论何时想起,想起什么,念起与敖丙的种种,总是甜美而快活的,哪怕成了神仙,证得爱欲贪嗔永忘,他也会记得那日海畔初逢,海风吹起敖丙的衣角,满天霞光里他温柔地看着自己,想到此处,哪吒忍不住笑了,从枕头下摸出海螺,放到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气流在缝隙里打转,只发出些闷响,在帘幔间回荡。
一滴泪从眼角滑过鼻梁,掉进哪吒怀中。
殊不知,廊外的敖丙在太乙念叨声中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身后。
“你们到底都说了些啥哟,他哪么还叫你脱衣服嘞,咦,你咋的了?”太乙发现他站住不动,也跟着回头,立刻紧张起来,“该不是那瓜娃子又要做什么傻事?我赶紧去瞧瞧——”说着拔脚要去,却被敖丙拦下。
“师伯不必着急,”他安抚道,“是我听错了动静。”
纵然哪吒此刻吹响海螺,想见的也不是如今的自己,敖丙心中苦笑,不必上赶着自讨没趣,便咬紧牙关,继续随真人向府外走去。然而那海螺施了法术,无论远近,那呜呜呃呃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回荡,一声声都敲在心头,又掉进肚子里,沉甸甸的,拖得他走不动。
临到海岸边,敖丙终于忍不住,“师伯,”他拱了拱手,“今日我惹出许多麻烦,多谢您慷慨相助,”还不等太乙回他这番恭维,又匆匆道,“我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总兵府的守卫,于敖丙形同虚设,他轻而易举便折回院中,然而灯早已熄了,耳边也再没传来海螺的声响。
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敖丙心绪万千,想起当日元始天尊同自己的交代:魔丸夙孽难消,必要受尽种种劫难,方能得以彻底开化,如今这最后一劫,生死存亡,且看你们的造化了。天机难窥,而劫数难逃,纵有千言万语,自己亦不知从何说起,敖丙伫立良久,痴痴又望了一眼,便挥袖腾云,转身离开了。
一阵轻风掠过他的衣袖,吹到窗前,沿着缝钻进屋内。
哪吒仰面躺着,眼睛眨也不眨,自言自语道:“傻子。”
Chapter 6: 空堆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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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熹微晨光沿着山脊滑落,将大地切成明暗两半,满目青黛,拢着几缕如丝的薄云,煞是好看,可落入哪吒眼中,只觉得烦躁,林海茫茫,要寻一棵黑芝,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在北麓山门前落下,眼前碎石铺就的小径,不出百尺便没入林间,四面古树参天,枝繁叶茂,一片幽寂,好似尚未天明。
上回来恒山半途而废,又生出许多事端,再次动身,他便不声不响,免得又走漏风声。可惜人生地不熟,倒让他一时不知该从何找起。
“不妨先去土地庙问问,若是遇上采药人,也能打听一二。”
神不知鬼不觉,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哪吒一惊,猛地转过头去,果然见敖丙站在几步之外,笑吟吟地盯着他,“对不住,是不是吓到你了?”
哪吒瞧他一眼,“你果然跟来了。”
“不算跟来,”敖丙信步向前,一派悠闲,“我只是恰好猜中你会从北麓上山。”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的短袍,长发束起,在脑后挽了髻,隐去了龙角,看起来像与凡间公子无异,料中哪吒不愿理会,便自顾自地说:“北麓恰好有间山神庙,虽说废弃已久,不妨碰碰运气。”见哪吒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他又回头笑道,“你不是早知道我会来?”
哪吒瞪了他半晌,再开口也没好气:“山神庙在哪儿?”
敖丙却故意仰起头,环顾四周,“山色秀丽,不妨边走边赏。”
“小爷没工夫跟你慢慢磨蹭。”
“黑芝,又名玄芝,生于山之阴,大谷中,白盖赤茎,”敖丙看着他,没有半点儿恼怒, “相传太元山蒙受仙泽,曾有玄芝万株,却因凡夫滥采而触怒天帝,一夕之间便荡然无存了,恐怕恒山今日也不易再有,”他故意眨了眨眼,慢悠悠地说,“你急也没用。”
他越是和颜悦色,哪吒就越是恼火,正要举拳向旁边的崖壁砸去,又听敖丙道:“草木何辜?”
生生收回拳头,指节捏得嘎嘎响,哪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有完没完?”
“好好好,”敖丙扑哧一笑,连忙向他恭敬地作了个揖,“我不激你了,别生气。”
哪吒不语,横眉剜了他一眼,双脚升起风火轮,头也不回地沿着山路飞去,眨眼间,便连青烟也看不见了。
不想看到那张脸,不想看到他颦笑如旧,连好脾气哄自己的样子都与真正的敖丙别无二致,哪吒深深地吐了几口气,想把胸口的烦躁都倒出来,越是相像,自己就越是心烦意乱,然而每次恍惚过后,眼前总会浮起浸在血中的龙筋,哪吒合上双目,嘴里慢慢泛起苦涩。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动摇,一丝迟疑都无异于背叛。
“你在等我?”
哪吒醒过神来,调整心绪,冷淡地看着敖丙,“接下来怎么走?”
敖丙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变了脸,疑惑地看了又看,末了却没有发问,仍是展颜一笑,“你瞧,”他指着不远处绿树间一抹红,“那不就是了?”
然而等到两人赶到跟前,却大失所望:山神庙早是一片断壁残垣,只剩那半面朱墙还孤零零地立着,哪吒抱起胳膊,漠然不响,看着敖丙在废墟间寻觅了片刻,又只身朝深处走去,最后来到一口水井前,掀开上面倒塌的断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只听咕噜咕噜一阵响,从井口跃出个半尺长的小水妖,见到敖丙,连忙恭敬行了礼,“参见三太子,不知招呼小的何事?”
哪吒本以为他会先问些无所谓的琐事,没想到敖丙开门见山,径直问道:“你可认得恒山的土地公?”
水妖挠了挠头,“小的不识。”
“那你可知此地还有什么掌管草木鸟兽的神仙?”
“殿下要找什么?”水妖脑袋灵光,立刻猜透了敖丙的用意,殷勤得满脸堆笑,双手抱拳,豪迈地说,“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敖丙扑哧笑道:“倒不必——”话到一半,却被哪吒打断了,“这山上哪儿有黑芝?”
水妖额上三只眼睛挨个眨了眨,“什么芝?”不等哪吒发火,它赶紧道,“大爷息怒,小的在这儿守了百来年,见过无数走兽飞禽来此修炼,更不必说那些个凡夫俗子了,要是有什么仙树神芝,也早被采光啦,”又连忙看向敖丙,“三太子若要寻灵芝,倒不如去山下问问。”
“不用了,”哪吒道,“知道瑶光得陵山吗?”
敖丙挑起眉。
水妖老实回答:“没听过。”
敖丙见哪吒沉下脸,连忙挡在前面,温声问道:“这山上当真再没别的神仙?”
水妖见了他,又是眉开眼笑,嘿嘿两声,“小的道行尚浅,三太子就是我见过最大的神仙!”
哪吒不屑地嗤笑,“狗屁不通,马屁倒响。”
敖丙不理会他阴阳怪气,反倒递去一丸丹药,叫它安心在此处修炼。水妖又惊又喜,抓着他的袖子,千恩万谢了半天,又化成一朵水花,噗通跌回井中。
敖丙站起身,追上早已走到断墙下的哪吒,“对不起,这趟叫你空手而归了。”
“家常便饭而已,”哪吒看也不看他,“走。”
“去哪儿?”
“我让你走,”说话间,哪吒已经腾至半空,金轮在脚下转得火花四溅,山风猎猎,吹起他满头乌发,“我自己找,不用你跟着了。”
敖丙仰头瞧着他,并没有急着追,“在来恒山之前,我便替你查过了,得陵山恐是误记,硬要找是找不到的,”见他乜斜一眼,敖丙松了口气,又道,“ 记载黑芝的书上亦说‘瑶光散为鹿’,黑芝又喜暖湿避光,我思来想去,或许就是上申山,据说那儿多白鹿——”
“知道了。”哪吒生硬地掐断他的话,想了想又道,“多谢。”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敖丙,“我再说一遍,别跟着我。”
敖丙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
哪吒闭上眼,又扭过脸去,“我不想看见你。”
双足一蹬,哪吒正要向云上冲去,忽然眼前一暗,敖丙追过来,拦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你在怕什么?”
哪吒登时冒起火来,“什么?”
敖丙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
“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哪吒攥起拳,周身腾起烈焰,眼底蹿起火光,“难道会怕你?”
“你并不是怕我,”敖丙笃定地说,“你是不敢面对我。”
“说得好像小爷做了亏心事,我为什么不敢?”
话虽气势汹汹,周身的焰势却弱了些许,敖丙叹了口气,“你心知肚明,”他看着哪吒又背过身,始终不愿与自己相对,又绕到他面前,“你怕情不自禁,忘了我是‘假’的,”敖丙生性温和,却并非毫无锋芒,他难得不依不饶,不给哪吒半分退避的空当,“你怕自己心神不定,就等于背叛了‘敖丙’——”
哪吒忽然回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给我住嘴!”
然而敖丙这回却不肯让步,反手钳住他的手腕,寒气顿时刺穿入肌骨,冻得哪吒倒抽一口气,不由地松开了钳制,而敖丙却紧紧握住不放,“你要是不怕,就跟我走。”
“松开!”
“我带你去找知道甘泉下落的人,”敖丙平静地说,“除非你想龙筋烂在血里。”
听到龙筋二字,哪吒登时暴起,奋力甩开他的胳膊,恨恨地盯着敖丙,仿佛能烧出两个窟窿,“你少来威胁我,”哪吒喘了几口粗气,掉过头,镇定了片刻才回过头来,“是谁?”
敖丙这回却不依着他了,摆身化出本相,掉头钻入了云中。
哪吒追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龙尾,来到一处湖畔村落,敖丙在湖心盘旋两圈,又化成往日的装扮,也不等他,三两步掠过水面,来到岸边,在一块断碑前站住。
只见敖丙举起手,蓝光从掌下渡到碑上,几个字隐隐闪了闪,又暗淡下去,他转过来,淡淡地瞥了哪吒一眼,又朝湖边的渡口走去,“稍等。”
印象中敖丙从没有如此硬邦邦、冷冰冰的模样,从前误会敖光屠尽陈塘关,他冲敖丙大发雷霆,甚至抛出是敌非友的狠话来,待到真相大白,敖丙只是负气瞪他一眼,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后来与他并肩作战,更是不见半点嫌隙。哪吒见他伫立在湖畔,形单影只,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回过神来,又反过来自我说服:假的才会斤斤计较,若真是敖丙,哪里会跟自己生这么大的气呢?
两厢无话之际,湖面忽然亮起一粒幽光,破开水雾,近了再看,一叶小舟,空空荡荡,只有船头的铜灯摇摇晃晃。
“走吧。”
哪吒故意同他拉开几步,上了船,也往角落里去。
“没必要躲,”敖丙在船头坐下,面色倒是一派云淡风轻,“小心船掀了。”
哪吒不服气地嘁了一声,依然与他隔了些距离,盘腿坐下。
小舟不紧不慢地走,徐徐驶入一片莲塘,藕花亭亭玉立,莲叶大如伞盖,甚至撑过了他们的头顶,破开的水面偶尔泛起碎金,粼粼荡漾,哪吒禁不住把手伸出船舷外,轻轻撩起水来。对面的敖丙瞧了他一眼,顺手折下两个莲蓬,摆在膝头,低头扒起来。
“你看出这荷塘有什么不同没有?”
“什么?”哪吒抬起头,“花叶比别处大了点儿?”
敖丙笑了,摇了摇头,“你再看看。”
又打量了好一番,哪吒这才发觉池子里都是并蒂莲,竟然找不到单支的,敖丙又道:“从前这村子有对男女,因为不肯被家人拆散,便双双投水自尽了,”他捧起莲子,丢去莲房,又开始细细剥掉外皮,“正巧我那时路过,听闻此事,就把这片荷花都变成了并蒂莲。”
见哪吒不应,他又笑了笑,“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说完,递过去一把洁白的莲子仁,温和地问,“吃吗?”
哪吒扭开脸,干脆地拒绝了,“我不吃这样的。”说着自己从旁边的莲蓬里扣了一颗,直接扔进嘴里,结果苦得呲牙咧嘴,正想吐,见到敖丙捂嘴笑,又生生咽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吃不了。”
“别装出一副很懂我的样子。”
“那么,”敖丙认真地说,“你又真的懂我吗?”他顿了顿,“我是说,‘敖丙’?”见哪吒不快地抱起胳膊,他却接着问道,“虽说混元珠历经千年,可谓不分你我,可在海岸相遇之前,究竟还有三年时光,我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可知我两个哥哥是何模样,如今又在何处?龙族过往如何,与天庭到底有什么恩怨,才叫我师父非要盗取灵珠不可?”敖丙一口气说完,末了又道,“你也没去过水晶宫吧?”
“什么破地方,没听说过。”
“是东海龙宫敖三太子府。”
“鸠占鹊巢。”
敖丙扑哧一笑,“我不知你竟还会说成语了。”
是姜子牙逼的。哪吒正要回击,却忽然愣住了。封神大战阔别许久,他还没来得及跟敖丙好好说话,便被天尊请去,我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哪吒暗想,敖丙当初问自己好不好,他嘴上只说我好得很,心里却还有半句话。
敖丙见他忽然失神不语,目光也暗淡下来,“你看,一个都答不上来,”他看着哪吒不满地皱起眉,轻轻道,“其实,你到底知道我多少呢,你还从未见过我的另一面。”
不料哪吒却笑了,听着不屑,眼里却有无限寂寥,“那你又知道我多少?”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朝也想,暮也想,醒也想,梦也想,想得骨头发痛,想得心头发酸,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敖丙还不知道,你更不会明白。”情到深处,他最先尝到的不是甜蜜,而是彻骨的孤独。
自觉失态,哪吒敛起神色,忙问:“这是去哪里?”
敖丙将莲子抛入水中,站起身,“东海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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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一愣,兀地起身,险些将船带翻了,“为什么要从水路去龙宫?”
“当然是不让我父王知道。”
“我见不得人吗?”
敖丙挑了挑眉,故意逗他,“你要这么想也行。”见哪吒恼了,他才笑道,“我说了,先要来问甘泉的下落。”
说完,藕花深处卷起漩涡,眨眼间便将两人吞进去了。哪吒措不及防,呛了口水,敖丙只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一掌,呼吸顿时通畅自如。哪吒揉揉鼻子,并不道谢,敖丙却无所谓,向他介绍道:
“这位前辈从前执掌龙宫典籍,又在人间四处游历,天上地下,我还没见他答不出来的事,”他领着哪吒穿过数丛青绿的海柏,回头道,“我幼时跟他念书,受益极大,说来也算我第二位师父。”
“有这么厉害?”
“当然,”敖丙不疾不徐道,“譬如黑芝,他便告诉我要到上申山去寻,那仙山常年隐没在云中,每逢初一十五,晴日正午时分,才会开山门,半个时辰便会合上,我们只能趁着这功夫拿到黑芝离开,不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哪吒瞪他一眼,“你为什么不早说?”
敖丙眨眨眼,无辜地问:“我那时说你会信吗?”
哪吒横眉倒竖,“你!”半天又找不到话,气得抬脚就走。
从前敖丙也会开他玩笑,故意拣从前的话来学样,气得他哇哇大叫,不过那时身形尚小,乱挥空拳大概算得上可爱,如今这副身子再闹,就显得丢人了。哪吒并非嘴拙之人,可惜碰上气定神闲的敖丙,却总是棋差半招。
走过白贝铺就的小路,敖丙来到一处小山似珊瑚礁前停下,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老师。”
哪吒只觉得脚下震动,四面海砂喷起,只见那座小山缓缓转动,上面的海草珊瑚都随之摇曳,原来竟然是硕大无比的龟甲,等到海水再度澄净,那老龟才钻出脑袋,竟然与敖丙身量无二,那黄澄澄的眼珠,比他脑袋还大。
“是三殿下啊,”老龟每吐一个字,就冒出一串水泡,“又为那事找老身?”
看来敖丙不止找过他一回,哪吒不语,胸口却像被人挠了似的,只见敖丙诚恳地说:“老师慧眼如珠,学生此次前来叨扰,只为再问甘泉之事。”
这文绉绉的腔调,仿佛从前在西岐听姜子牙和周公旦拉扯,漫天典故乱飞,啰啰嗦嗦,绕来绕去,听得人云山雾罩,可是眼前有求于人,不得不忍住,没想到老龟不答,却向敖丙身后问道:“想必那位便是李总兵的三太子了?”
“正是——”老子我,然而瞧见敖丙眉头蹙起,他又清了清喉咙,“是我。”
“咳、咳,”又是连串水珠蹿起,老龟似是笑了,两条眉毛飘来荡去,“两位三太子既然如此瞧得起老身,那我便直言相告了,”他悠悠地抬起头,“甘泉可延年益寿,可增进修为,但若要起死回生,非丰阻玉门山崖下的甘泉不可。”说着又缓缓向前,浑浊的眼珠快贴到哪吒脸上了,“不过那泉眼乃是女娲娘娘的宝物,可不是易得之物。”
“多谢老人家,”哪吒退了半步,背着手,“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老龟见他如此自负,眉毛又是一抖,“莫怪老身唐突,我修为虽不及天庭诸仙,可论见闻深广,恐怕就连你师父太乙真人也比不过,”他闭起眼,缓缓缩回壳中,洁白的海砂随波扬起,遮去了面容,“混元珠纵享天地灵气,二位恐要再有一番历练,受些考验,吃些苦头,才可证得大道。”
敢瞧不起他?哪吒不服,追了两步,冲着珊瑚礁道:“天下没有小爷吃不了的苦头——”
敖丙抬手拦住他,“何须与老人家争辩,”他道,“我们还需去龙宫一趟。”不容哪吒拒绝,伸手握住的小臂,“抓紧了。”
哪吒措不及防,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周身海水绕起旋风似的波浪,摇晃了好一阵,直到他头晕目眩,险些要呕出来,那波浪才刹住,将二人吐了出来。哪吒将将站稳,抬眼一瞧,怔住了。
他随姜子牙杀入朝歌,见过纣王倾天下之力修筑的鹿台,楼宇巍峨,金装玉饰,叫不少神仙都瞠目结舌,而眼前的宫殿,虽不似那般豪奢华贵,也算得上琼阁瑶房,遍地珊瑚宝树,明珠奇石,不愧匾额上“水晶宫”三字。再环顾四周,门口虾兵身着银铠,手持画戟,形容威严,而往来其中的鱼女宫娥,窈窕有致,见了敖丙,无不颔首低眉,唤一声殿下。
早知道敖丙是个举止规矩的方正君子,哪吒还没见过他摆太子的谱。只见敖丙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抬脚跨进门去,片刻便有两位侍从上前相随,直至走入正殿中,又换了四位内侍,不过是抬了抬胳膊,便过来替他换了外袍,换了件长衫。
这副做派本就叫哪吒浑身不自在,更不必说侍从也对自己殷勤备至,更是别扭至极,正要开口,帘后又走来几位侍女,衣饰华贵,笑容清婉,为首的宫人姿容秀丽,冲敖丙莞尔一笑,道:“殿下回来了。”
“嗯,”敖丙瞧了她一眼,“去备些点心来。”
说罢又往后苑走去,一路上垂着数道幔帘,不等靠近,便有人替他们勾起,又轻轻放下,半点声音也没有,偶尔路遇仆役,都屏气垂首,退至角落,给他们让开道路。
哪吒实在受不了,嗤了一声。
敖丙回过头来,“如何?”
“大开眼界啊,”哪吒挑起眉,阴阳怪气地说,“不愧是东方龙王三太子。”
哪吒自小在总兵府长大,衣食无忧,却并不是娇生惯养,何况父母治家如带兵,严明有纪,殷夫人虽是慈母,却并不一味放纵宠溺,李靖又为人中正刚直,最恨铺张浪费之举,加之魔丸天性不羁,更是烦透了这些繁文缛节的劳什子。他此刻见眼前的人这般装腔作势,只觉得好似浑身爬蚂蚁,哪儿都不痛快。
“瞧,”敖丙带他来到一处小轩坐下,屏退了左右,“我说了,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我不用了解。”
说话间,哪吒斜眼一瞥,只见阶下候着一列宫娥,有序上前,端来茗茶,又摆上数碟干果与点心,末了又是方才那为首的宫人上前,对敖丙柔声道,“三殿下,都齐了。”说罢,又亲自为敖丙与哪吒奉茶,举止有度,与方才侍女无别,神情倒亲切许多。
哪吒见她将茶碗递与敖丙,指尖无意捧到他,禁不住扭头翻了个白眼。
敖丙瞧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了?”
“别当小爷没见过世面,”哪吒坐起身,不等四下无人,便大大咧咧地说,“纣王虽然被妲己迷得死去活来,也不耽误他左拥右抱,养了满宫的美人,杨戬大哥可是亲手擒了那九头雉鸡精,”他托起下巴,嘲讽地看着敖丙,“我瞧你宫里倒也不比他差——”
虽亲眼目睹过纣王的荒淫糜烂,但哪吒究竟对个中风流所知甚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腌臜话来取笑,眼见说不下去,只得轻哼一声,不了了之。可敖丙却神色自若,一点儿惭愧也没有,倒是坦然地反问哪吒:
“你倒是说说,天上地下,哪宫太子没几个美姬娇妾在侧?”
哪吒猛地瞪过来,嘴角一抽,“伪君子,”又轻蔑地说,“敖丙才不会。”
“不会?”敖丙挑起眉,拣了枚青杏,拿在手里把玩,思忖片刻,“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想想,我明明能赖在东海当富贵太子,只管按时行云布雨,过你说的‘风流日子’就好,又何苦要与你吃那些苦头?”
哪吒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他是灵珠。”
“那又如何,”敖丙端起茶,“你可别忘了,天劫皆因魔丸而起,与灵珠并无干系。”
灵珠本蒙受天泽,钟灵毓秀,和气祥瑞,哪有屡遭劫难的道理?哪吒被生生噎住,半晌才道:“还不是半路杀出个申公公,盗了灵珠——”话虽如此,他却从未因此责备过任何人,他不怪师父粗心大意,亦不怪申公豹从中作梗,更不怪敖丙抢了他的,哪吒觉得无趣,又道,“算了,小爷不怨天不尤人,懒得多说。”
敖丙并不理会他的烦躁,执着道,“要是灵珠当年投胎在你身上,今日又该如何?”他瞧了瞧哪吒,露出一抹说不明道不清的笑,“或许我们并不会相识,彼此也少了这许多磨难。”他抬眼望去,一列银鱼如线,眨眼间散作繁星,钻入珊瑚丛中,“倒不如——”
见敖丙看得出神,哪吒又清了清喉咙,不屑道:“哼,说你是假的还死活不认。”
他向后靠住软垫,左脚架在右膝上,险些踢翻了案几,撞得杯碟噔楞作响,“我可从来没怪过敖丙占了灵珠,也从不觉得他亏了我什么。敖丙为我豁得出命,我当然也舍得为他一身剐,”说到此处,他又有些得意,又有些高兴,骄傲地抬起下巴,“少拿那些小肚鸡肠来猜忌我们,别以为顶着他的脸说话,就能挑拨离间。”
敖丙原本神色黯然,似是有几分伤怀,听了这话,反倒笑了,“真的?”
“那当然,”哪吒仰起头,转了转脚腕,摊开胳膊,兴致来了,摇头晃脑地说,“我心什么什么石,不可、不可什么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随便吧,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
敖丙十分佩服似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开口问道:“这些话你可对他亲口讲过?”
哪吒没想到他居然杀了个回马枪,愣了愣神,双颊顿时烧起来,咳嗽了两声,扬起脸,躲开敖丙含笑的目光,“我要是对他说,肯定不会这么随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嘴角渐渐翘起,“小爷我怎么也得打个草稿,好好润色一下——”忽然见对面敖丙掩嘴低笑,登时恼怒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敖丙放下手,摇了摇头,敛起笑意,喃喃道:“有这一片心,死也值得。”知道死字又踩了哪吒的忌讳,他又连忙道:“是我失言。”
哪吒并没有听清他的低语,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追问,伸了个懒腰,道:“小爷也知道怎么取黑芝和甘泉了,也见识过你这水晶宫了,不必留着我用膳,走了。”
没想到一转脸,竟然看见了敖光。
“哟,是你。”哪吒见他神色紧绷,满眼戒备,顿时玩心大起,嬉皮笑脸地说,“我今日可是水晶宫的贵客,龙王这副表情,难不成是要赶我走?”
敖光额角青筋凸起,只是横了哪吒一眼,并不搭理,而是对身后的人道:“你这几日忙里忙外,到处奔波,就是为了他?”说罢,径直掠过他,走到敖丙面前,又回头斜睨哪吒一眼,不满道,“我以为他随姜太师转战四处,总该有些长进,没想到越发蛮横无理。”
哪吒转过身,无所顾忌,抬起下巴,“怎么,想见识我的长进?”
敖丙叹了口气,连忙将两人隔开,“父王,此事说来话长——”
“你近来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敖光不满地挑起眉,“我若能拦得住,必不会叫你如此劳碌,”叹了口气,他又扶上敖丙肩头,似是意有所指,话里有话,“你好不容易养好功体,我只怕你又遭连累。”
不等哪吒开口,敖丙又抢道:“孩儿叫父王忧心了,不过我已无大碍,还需活动筋骨,总不能一味呆在宫里养着。”说罢,他双眼一亮,连忙道,“对了,前些日子师伯不是托你给哪吒配了一方药?我去亲自取来。”
“什么药啊?”
“宁神败火,驱邪除秽。”
“你才晦气呢!”哪吒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毒死我?”
“我要是能毒死你,还轮容得下你几度拖累我儿?”他走到哪吒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焰嚣张的脸,“就算一命还一命,我儿也早偿清了,你为何追着他苦苦不放?”
“喂,你搞清楚,到底是谁追着谁不放,”哪吒毫不退缩,抱起胳膊,昂首挺胸,嘲讽道,“我还没说呢,你连儿子真假都分不出来,我看你才是老糊涂!”
敖光冷笑一声,“龙族血脉相传,是真是假,难道不如区区一个外人看得明白?”他双目涌起怒意,沉声道,“倒是你,无端生出许多名堂,搅得众人不宁,你一日魔障不消,我儿一日就不得安歇,我怎能袖手旁观?”
被敖光断然否决,哪吒气得发笑,又见他心心念念,生怕敖丙有半分闪失,越发恣肆不羁,“哦,那可难办了,”他盯着敖光,挑衅道,“他说自己心甘情愿,可不是我逼他,你能怎样?”
敖光一时无语,咬牙切齿,末了只得低声骂道:“李靖养得好儿子!”
“唉,你扯上我爹也没用,”哪吒见敖光阵势已落下风,更加无所顾忌,张狂至极,“要怪就怪敖丙与我缘分天定,魔丸灵珠不可分离,小爷我要是有什么闪失,敖丙心里能过得去吗?”他嘿嘿一笑,春光满面,伸手拍了拍敖光的铠甲,“我劝你不如早些想开,年纪也大了,免得气出个三长两短。”
说罢,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向取药回来的敖丙,顺手拎走他手中的药包,说着不忘回头瞧敖光的脸色,故意大声道:“我要喝你亲手熬的。”
“啊?”
敖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再抬眼瞧瞧父亲,早已满脸铁青,简直要拔出刀来。他正要上前,却被哪吒拽住了袖子,“走。”
Notes: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
Chapter 8: 流恨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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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敖光斗气的快活只维持了片刻,哪吒掂了掂药包,皱起眉,正要发话,没想到敖丙却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方才你与我父亲争辩,我都听见了,”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虽然你道理讲得不错,但不该如此顶撞他,”他诚恳地看着哪吒,“如今父王膝下拢共就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紧张也是在所难免,你等我再同他说句话,叫他消消气,好不好?”
想是自己那番逞强叫敖丙听去了,哪吒别开目光,“知道了。”
好在敖丙急着安慰父亲,并没有瞧出他的赧然,只是转身快步走开了。
哪吒在走廊上摇晃片刻,料想敖丙一时半刻回不来,随便挑了扇门,跨进去,进去胡乱逛起来,他对格架上的古玩珍奇没兴趣,拿起来打量几眼就放下了,见不远处有张卧榻,便潇洒地躺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掂着药包,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只见眼前金勾束起珠帘,帘后又垂着纱幔,面前一扇三折花鸟屏风,隔开一方天地,显得分外幽静,螭首香炉吐出青烟袅袅,哪吒不由地泛起困意,打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有宫娥过来添香,掀开帘子,乍然瞧见他,吓了一跳,又默默低下头去。
想起昔日在玉虚宫的唐突事,闹得鸡飞狗跳,哪吒不免有些尴尬,连忙坐起来,冲她干巴巴地一笑,没想到少女更加紧张,仓促起身,屈膝颔首,匆匆行了礼便起身退开了,撞得帘子丁零当啷响。
哪吒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如今还模样吓人?想随便找个亮堂玩意儿来照,一扭头却瞧见屏风旁的矮橱上摆着一方帕子似的东西,再仔细看去,竟然是当年他送给敖丙的请帖,精心地装裱起来,倒像是什么宝贝似的。
时日久长,那块布已经褪了色,墨迹更加清晰,他盯着两个踢毽子的小人,不由地浮起笑来。
正要思及往事,忽然从窗外传来一阵言语,哪吒侧耳倾听,果然是敖丙父子。
“……这就是你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他很好。”
“咳,”敖光气得险些口出秽语,只得清了清喉咙,“若不是因为你,我如何能忍得?他这些日子叫你受委屈没有?”
打那日太子庙算起,自己对眼前这个敖丙算不上客气,若要告状,很是有几桩能讲到天明,不过告就告了,哪吒撇撇嘴,晾敖光也打不过我半根指头。
“哪有。”
“一点没有?”
“当然,”敖丙笑道,“他待我分外上心,若要说来,恐怕父王不信呢。”
上心个屁,胡说八道,哪吒轻哼一声,又装好人。
“你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如何与我千年阅历相比,”敖光老气横秋地说,“这天上地下、三界众生,唯独人的心最叵测难辨,反复无常,你既知龙族当年落得怎样得下场,就不要重蹈覆辙,”他重重叹了口气,末了又道,“父王知道,如今做不了你的主,但少不得要再叮嘱你。”
哪吒正疑惑敖家过往,只听敖丙道:“父王放心,我自有定夺。”
又听父子间讲了些掏心掏肺的话,哪吒忍不住嘶了一声,这敖光看似威猛高大,对敖丙倒比自己的亲娘还啰嗦,事无巨细,叫他牙齿都快酸倒了。有这功夫偷听,还不如再仔细瞧瞧那张请帖,冷不丁听到身后脚步声,哪吒便立刻敛起神色,指着请帖,抢先一步道:
“这也留着?”
敖丙笑得坦然:“你送我的东西,样样都珍贵。”
这下反叫哪吒无语,脸烧了一阵子,又扮起强硬来,“犯不着跟你爹说好话,”哪吒硬邦邦地说,“我对你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敖丙却不怪他听墙角,只是笑着追问:“你对我怎样?”
“不怎么样。”
“态度是差了些,”敖丙摇摇头,又认真道,“可我知道你的心。”
哪吒说他不过,眼见赢了敖光的威风,又全败在敖丙手里,只得轻哼一声,正要拔脚离开,又见敖丙追了过来,“你那日取的返生香,恐怕白费力气了,”他从袖中一只铜罐,递给哪吒,“返生香须用回生木的树根熬制,树干是不作数的。当年人鸟山沉入西海,回生木尽给我姑姑得了去。前些日子她差人送过来一些,给我调养身体,如今我也用不上许多,不如都给你吧。”
一听自己千辛万苦寻来的东西无用,哪吒有些恼火,将信将疑地掀开罐子,果然一股奇香破空而来,他只是轻轻吸了半口,便觉得周身灵气翻腾,充盈四肢,有股难言畅快塞满胸膛,连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看,我没骗你,”敖丙叮嘱道,“此香神通非同小可,你带回地上,千万当心,若叫方圆百里的尸骨闻见,怕是要大乱。”
哪吒将铜罐牢牢抱在怀中,深深地瞧了敖丙一眼,迟疑片刻,低低嘟哝了一句“多谢”,说罢又觉得局促,双脚一顿地,腾地冲了出去,眨眼间便破开海面,半刻也不耽误,径直飞回了总兵府。
一脚踢开门,哪吒小心放下返生香,又端出龙筋,正要掀开盖子,想起方才的叮嘱,回身双掌推开屏障,神光四溢,如同大钟倒扣,将他与龙筋罩了起来。这原是姜子牙教他的护身法,天火不燃,雷霆不侵,然而施法者必要平心静气,否则自保不成,还会遭到反噬。
别慌,哪吒喃喃自语,盘腿打坐,心中默念心诀,待到神思平复,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挖了一抿返生香,轻轻浸入血水中。
香膏遇血,刹那间便化开了,一股浓烈的香气腾起,比方才还要强百倍,熏得哪吒几乎睁不开眼,他只好抬起胳膊挡了挡,却见平时只有注入鲜血才有微动的龙筋,竟然腾起蓝色的光焰,映在琉璃皿中,显得分外妖冶鬼魅。
哪吒大惊,禁不住脱口而出:“敖丙?”
龙筋似是有了感应,竟然在血里徐徐伸展,绕着琉璃皿的四壁盘起来。哪吒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没想到那股蓝焰似是觉察到了他,竟然慢慢地倾过来,将他的指尖吞没了。哪吒不敢动,眼睛眨也不眨,只觉得一丝凉意钻进指缝,顺着血脉往上涌。
“敖丙,”他声音颤颤,不可置信,“是你吗?”
原本瘀滞在胸口的郁结,仿佛都被那缕清凉扑灭了,刹那间荡然无存。一阵久违的安宁在五脏六腑间流溢,舒服得哪吒发出一声低叹,喉结滚了滚,仿佛敖丙此刻就在他身旁,不言不语,温柔地为他拂去了满身的疲惫,又轻轻吹熄了心间许久不灭的怒火。恍惚之中,他甚至听见了敖丙的低笑,在耳畔如游丝般荡漾。
忽然连话也不敢说了,生怕声音惊动了那缕幽魂似的,他轻轻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指尖沾上的血液都干涸,哪吒才依依不舍地收起手指。只见龙筋在血里又翻了几翻,光芒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如初。
哪吒慌忙地凑上前,“敖丙,敖丙——!”他望着龙筋,委屈地说,“你再陪陪我。”
龙筋却再无动静,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哪吒失落至极,瞥见一旁的返生香,禁不住要去再拿,手指正要探入罐中,又猛地抽回了来。他还没忘仙方后的告诫,返魂复生之术,最忌贪婪,一时按捺不住,只会铸成大错。千万不能任由自己一时忘情而坏了大事,哪吒咬紧牙关,狠心拧上了铜罐,直到彻底闻不见返生香的气味,他才撤去了四面金光,扑通跌坐在案前。
琉璃皿也跟着低低嗡了一声,哪吒又伸手连忙扶稳,依依不舍地瞧着龙筋,小声道:“我今天拿到了真正的返生香,原来那日寻来的竟是假的,”他胡乱抹了抹脸,吸吸鼻子,坚定道,“我要早日拿到黑芝和甘泉,救你回来。”
哪吒抬起手,轻轻抚着琉璃皿,任由冰凉细腻的纹路在掌下流动。世上只有你,只有你值得我如此费尽心血,不辞万死,刀山也去得,火海也下得。
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然而,神念一摇,那龙宫之中的敖丙,却不合时宜地从脑后冒了出来,怎么也赶不走,哪吒皱起眉,因为太像、太像了,简直如出一辙,他也是那样沉稳持重又大度宽容,时时刻刻都为旁人着想,不愿意叫谁有半点为难,偶尔出言捉弄自己,又会立刻过来哄自己开心,最要命的是,他是那样坦诚而真挚地相信自己,无论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自己的感情,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埋怨,饶是遭到苛责与误会,也始终如一。
好几次,他都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是敖丙的话,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劫数不成?倘若自己有一星半点的懈怠,而像其他人那样,索性将这个敖丙当成真身,那么真正的敖丙便会从此被他顺理成章地替代,再也无须也不可能会来了。想到这里,哪吒不禁打了个寒战,霎时清醒过来:不管那位真身究竟是谁,不管他如何能叫旁人众口一词,自己都不能退缩,那人越是殷勤相助,就越是不能有半分的迟疑与犹豫。
倘若这就是天道降下的考验,那他偏要做到心如磐石,叫所有人都看看。
咚咚。
不知道谁在外面敲门,哪吒回过神来,起身将龙筋收好,这才恢复往日懒洋洋的调子,“进来。”
敖丙端着一碗药汤,站在门口,脚还没跨进来,先动了动鼻尖,“你用过返生香了?”
“嗯。”
“效果如何?”
“不错,”哪吒不肯看他的脸,“谢了。”
敖丙细细盯了哪吒半晌,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你不要多心,那都是我父王的气话,不过是些清热消火的草药,只是苦了些,”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几颗饴糖,“你喝完了用来压压苦味。”
哪吒清了清喉咙,“我那么说只是为了气气敖光,不用当真。”他瞟了一眼面前的碗碟,又挪开目光,冷淡地说,“我不喝,别麻烦了。”
敖丙本来打算放下药便走,见他这般爱答不理,反而坐了下来,思忖片刻,颇有把握地开了口,“喂了返生香,龙筋有变,是不是?”见哪吒抬头,戒备又错愕地瞧着自己,敖丙便知是自己猜中了,“不然,你怎么又摆出这副样子来。”
冷不丁叫人看穿,哪吒有些烦躁,“我什么样子?”
“你躲着我。”
哪吒砰地一捶案面,险些把药也震泼了,“老子又没做亏心事,躲你干什么?”
“你心虚了。”敖丙笑了笑,又正色道,“虽然你自己觉察不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日在恒山,你无端赶我走,同你现在一模一样——必然是你见了龙筋的动静,想起了真正的‘敖丙’,便觉得在龙宫同我那样说话,是对不住他。”
见他不肯说话,敖丙语气越发笃定,虽然并不咄咄逼人,却叫哪吒如坐针毡:“你生性烂漫,最不爱掩饰,却又极好面子。从前你同我闹别扭,真要撒气,一定不会忍着,真是你的错,一定会坦然承认。可你对我现在冷一阵热一阵,反复无常,分明是你自己动摇,又不愿承认,想不出法子来面对,就冷着脸不理我。”
一口气说完,敖丙小心地观望着哪吒的脸色,只见他原本眉头越锁越紧,青筋从额头一路暴到脖颈,本以为他要勃然大怒,没想到却硬是忍住了,“那又怎样?”
敖丙思忖片刻,索性将心中所想都掏了出来,“你不仅应该讨厌我,而且非要讨厌我不可。于理,我霸占着他龙宫三太子之位,享尽东海富贵,又占去了身边人对他的照顾,若不是有我存在,或许旁人就信了你的话;于情,真‘敖丙’生死未卜,你对我有一分好,就是对他有一分的背叛,”敖丙顿了片刻,又道,“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你非要认定‘我是假的。’”
“挺有自知之明。”
“我只问你,倘若我不是假的呢?”
换做前几日,这简直是往沸油里泼水,然而哪吒这回却只是闭了闭眼,过了半晌,转头看过来,脸上竟然没有丁点儿暴躁,反倒比从前素日里还平静许多,一张嘴,没有回答,反倒蹦出几个字:
“你挺好的。”
敖丙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话,怔住了。
“你在师父与你父王面前替我解围,又好心安抚我母亲,不仅帮我问来黑芝与甘泉的下落,还把那稀罕玩意儿白白送我,”哪吒别过脸,继续道,“却不计较我始终没好脸色对你,你本事大,心胸宽,不管——”
敖丙脸色稍霁,连忙打断他,“我甘愿为你,何必见外。”
“不管你真身到底是谁,也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哪吒却像压根没听到话似的,又从他打断处往下说,“就冲你肯这样帮我救敖丙,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他站起身,伸出手,认真道,“答不答应?”
敖丙低头瞧瞧自己面前的手掌,又抬眼瞧瞧哪吒,脸上霎时没了血色,喃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明白,哪吒突如其来的淡漠疏离,必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才会心平气和地听自己把那番话说完,敖丙心感不妙,皱起了眉。
“你刚才道理讲得不赖,”哪吒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咬得咯吱响,“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讨厌你,可我不想讨厌你,也不想为难你,”他舔了舔嘴唇,“可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
对面瞬间仿佛变成纸糊的,连气息也低落许多,苦笑一声,接过话来,“是因为敖丙。”
“没错,”哪吒见他神色黯然,强行摁下心口泛起的酸涩,硬是逼自己扭过脸,“为了他,我能做我不想做的,忍我不能忍的,”他摆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态度,“这也包括你。当然,你还行,没那么烦人。”
敖丙静默半晌,忽然笑了,眼底却是冷的,“你知道我生平最讨厌什么?”
哪吒觉察他周身仙气不大对头,觉得不太对头,疑惑地问:“什么?”
“被当成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起龙族诸般往事,莫不是如此,倾其所有又几度忍耐,结果却被驱使利用,落得凄惨下场,敖丙闭了闭眼睛,自己用情虽笃,却还没到彻底昏了头、放弃底线的地步,“你恨我杀我都无妨,但你不该拿我来成全自己对‘敖丙’的忠诚。”
哪吒心口一震,正要辩解,敖丙又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可你如此轻慢待我,却又是为了‘我’,我怎么能怪你呢?”
说罢,他长叹一声,仿佛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你既不肯相信我,我也不愿成全你,那便无须多言,余下两件宝物,你已知道如何去找,”敖丙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说罢,蹬地伸颈,迎着月光化成一尾银龙,不等哪吒追过去,眨眼便消失在云雾中。
Chapter 9: 落在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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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龙筋一事过后,哪吒第一次梦到了敖丙。
他平时朝思暮想,总苦苦不得梦,或许是那返魂香果真灵力惊人,即便是几缕残魂也能令心智波荡,那晚他明明被敖丙一番话搅得心烦意乱,一时焦躁不安,一时又理直气壮,本以为又要睁眼到天亮,没想到往榻上一倒,脑袋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梦里依然乱糟糟的,他在漫山遍野的腥臭尸骸里拔不开脚,眨眼四面又是花红柳绿的孟春时节,陈塘关的市集好不热闹,男女老少,摩肩接踵,不知是谁往他手里塞了个七彩风车,他正要上前吹,风车却化成火尖枪,挑着个血肉模糊的妖兽脑袋,熏得他想吐,连忙嫌恶地甩开,然而何飞到半空,又突然变成毽子。
是毽子,他好久没有踢毽子了,哪吒追着它跑了几步,突然一道雪白的身影落在他面前,先用衣摆挡下,再以脚尖勾起,一错身,毽子利索地越过肩头,被反踢一脚,稳稳落在那人的左膝上。
“咱们好久没有踢毽子了,”那影子笑道,“自从你随军伐纣,我就一直等着你回来。”
哪吒低下头,发现自己又变回三岁孩童的身形,怔怔地站再原地,任由飞过来的毽子砸在胸口,他扬起脸,努力想看清对方的笑容,视线却总是模糊,但那人的笑意却仿佛有温度似的,叫他浑身发热,“我也在等你回来。”
梦就在话音落时醒了。
哪吒猛地睁开眼,一骨碌坐起来,双手捂住额头。
错不了,那就是敖丙。哪吒回味起梦里依稀的残影,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爬起来捧出龙筋,照例喂过心头血,末了又很不好意思似地说:
“你以后要多来梦里找我。”
终于熬到月中十五,哪吒不等天亮便动了身,沿着汤水溯源而上,只见河流越来越清浅,眼见快到了源头,前方的水面却被浓雾罩住了,纵然头顶艳阳高照,却穿不透那雾气半点。掐指一算,时间临近正午,哪吒化出火尖枪,屏息凝神,缓缓向雾中飞去。
万籁俱寂,连脚下的流水都没有声响,哪吒谨慎地环顾四周,雾气浓得异乎寻常,连风火轮喷出的焰苗都看不清晰,他挑挑手指,混天绫从后背钻出来,像一尾红鱼游进雾中,过了片刻,只见一道金光如刀抡开,混天绫猛地蹿回他身旁,哪吒不由地退了半步,只见脚下忽然沸腾起来,溪流吐出拳头大的水泡,咕噜作响。
他正要挥起火尖枪探个究竟,却见金光撕裂了雾气,从水里浮出一条小路来。
山门开了!
哪吒忙踩上风火轮,猛地冲了进去。看似深不见底的浓雾,居然眨眼间便被甩在身后,哪吒扭过头,果然是障眼法,他扛起火尖枪,涌起些许兴奋。
越过山门,迎面是一道极其狭窄的谷地,上申山并不如传说那般荒芜,哪吒东张西望,只见草木葳蕤,藤蔓交垂,林中回荡着潺潺水声,四下却看不到溪流,显出几分幽微诡异。冷不丁蹿出一头鹿,通体雪白,鹿角却殷红如血,它跃上一块耸立的青石,回头瞧了瞧哪吒,又钻入深林。
哪吒怔了怔,连忙追了过去。
一人一鹿在林中追逐了不知多久,哪吒突然意识到时间有限,猛地刹住了,而那头鹿也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哪吒,忽地仰头叫了两声,用蹄子刨了刨树下的落叶。
哪吒疑惑地看过去,定睛一瞧,在盘虬交错的树根间,有两朵并生的黑芝,湿漉漉的,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光。
“嘿,多谢你啦!”哪吒跳过去,先轻轻拍了拍鹿头,俯身将黑芝挖起,小心装进布兜里,正要收入怀中,一抬头,没想到不远处的树根下,竟然也长着四五朵,个头虽不大,看着却更加饱满鲜亮。
简直不可思议,哪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向四面仔细看去,每棵树下都生着几朵,数不胜数。
原来黑芝遍生竟然会是真的,哪吒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一口气挖了好些,堆在面前,来来回回比较了半天,实在无从选择,便索性统统收入囊中,这等珍贵的仙药,有小半朵也够救不少人了,自然是多多益善。
拍了拍手,哪吒直起身,捻了个响指,风火轮便滚回了脚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正高兴,不知怎么想起那日与敖丙一番争论,心头又无缘无故堵了起来,可眼下不是梳理心结的时候,哪吒深吸了一口气,估摸山门关闭的时辰快到了,便要转身循原路折回。
可还不等他腾上半空,一阵刺骨的剧痛自脚踝蹿起,险些叫哪吒摔回地上。
一回头,那头鹿居然死死地咬住他的脚。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那鹿角似是得了哪吒的血,霎时疯长,每支都变成了半尺长,像尖刀般锋利,哪吒躲闪不及,胳膊被割了一下,半边身子都火辣辣地烧起来。
“找死,”哪吒化出六臂,擒起火尖枪,猛地朝鹿头扎去,“放开!”
没想到那鹿却先一步松口,轻巧地躲开了枪尖,转而朝哪吒侧身撞去,哪吒周身腾起火焰,“小爷我没工夫跟你缠——”说着一拳冲去,将那头白鹿打得四分五裂。
血浆迸溅,喷了哪吒满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些四散的血块落了地,又分别化成一头白鹿,比方才他打死的还要雄壮许多,口中喷着腥气,摇晃着鹿角,作势要扑上来撕咬。
哪吒眯起眼,飞身向后闪去。若在平时,他乐意与这妖怪好好斗一把,可时间所剩无几,先离开上申山要紧。他抡起火尖枪,数道烈炎齐出,如同齐头并进的游蛟,呼啸而下,方才那片林地霎时变成了火海,白鹿奋力挣扎着逃跑,又被火焰生生卷回去,眨眼间烧成焦炭。
“嘁。”哪吒不屑地轻哼一声,掉头向山门飞去。
眼见入口处的谷底近在眼前,哪吒咬紧牙关,正决心一口气冲出去,不想一块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岩壁上,溅起碎石无数,山谷竟然应声而倒,呼啦啦向中间塌去。
好不容易躲闪开骤雨似的乱石,两旁坠落藤蔓却扶摇直上,织成一张大网,生生将哪吒拦在半空。
哪吒耐性耗尽,怒极反笑,这些天他本就浑身不痛快,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眼下倒有上赶着送死的,他端起火尖枪,猛地向前冲去。
烧焦的枯枝纷纷而下,却在下坠半途又复苏如新,又重新攀上来,哪吒六臂挥枪奋战,他斩得越多,藤就生得越快,不一会儿居然又生出数张比方才更结实细密的网,将前路堵得更牢。几番缠斗下来,哪吒也不免气喘吁吁,昂头望去,数丈之外的山门只剩下一道狭缝,收得越来越快,哪怕再多拖延一刻,就要出不去了。
“哼,有意思。”
重压之下,哪吒反而斗志更炽,他退开半步,双掌合十,在半空中盘腿而坐,定住神念,如此非要一击冲破所有阻碍不可,他缓缓吐了口气,猛地睁开眼,周身火舌吞吐,如同重重莲瓣,向四面八方徐徐舒展开来。
哪吒气沉丹田,大声喝道:
“破——!”
只听轰隆一声,熊熊烈火直冲青天,咆哮着吞没山谷,所到之处,草木眨眼成灰。热浪滚滚如潮,疯狂地挤向只剩两指宽的山门。
哪吒举起火尖枪,用尽全力向前掷去,意图扎开一道裂口。
电光火石之间,乍然一声龙吟穿破云天,哪吒愣了愣神,仰起头去,只见长龙从云中钻出,四爪撑住两壁,硬生生将原本即将合拢的山崖抵住,推开了半人的空隙。那山门受了阻,像是起了怒意,愈加向中间压去,仿佛要将龙身碾平。
碎石滚滚掉落,溅起漫天尘土,呛得哪吒睁不开眼,他抬起胳膊,向上望去,却只听到一声大喊:
“快走!”
只听铿一声脆响,哪吒连同火尖枪,掠着石壁,齐齐跌出山门,狼狈地摔进溪中,呛得眼痛鼻酸,他揉了揉眼睛,顾不得许多,连忙转身,还不等站起来,便见敖丙精疲力竭,支撑不住本相,从山顶直直坠了下来。
哪吒想也不想,大喊:“去!”
混天绫应声扑上前,抢在敖丙砸向水面前将他捞住,缓缓送到了水边的大石上。
哪吒三两步趟过齐腰深的溪水,跃上石头,摇了摇敖丙的肩膀,“敖丙?敖丙!醒醒——”
湿漉漉的蓝发贴在面颊上,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好似纸糊得一般,哪吒小心伸手探他的鼻息,觉察不到丝毫,又连忙摁住敖丙的心口,试图渡些灵力过去,不料红光尚未散开,原本昏迷的敖丙便痛苦得浑身抽搐起来,吓得哪吒赶忙收了手。
“敖丙?”他俯下身,慌乱之间想起方才采来的黑芝,连忙翻出一朵,掰了小片,塞进敖丙嘴里,轻声问,“还好吗?”
经他这么一折腾,敖丙反倒有了些气息,只见他眉心蹙起又松开,缓缓睁开了眼睛,正要开口说话,觉察到舌尖有东西,咬了咬,苦笑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你……拿到黑芝了?”
“你怎么样?”
敖丙过了片刻才道:“你抓紧回去。”
哪吒皱起眉,“什么?”
“黑芝必须,咳,必须立刻拌入返生香,不然就几个时辰就会枯败。”敖丙歪过脸,强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下一滑,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哪吒见状伸手去扶,可刚碰到敖丙的手肘,便听他倒吸了口气,吃痛地拧紧了眉,只好把手收了回来。
“不要浪费时间。”见自己一时站不住,敖丙便咬牙强撑着坐直身子,却不肯看哪吒,“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哪吒气得头顶冒烟,想发火又怕控制不住,只能死死地攥着拳头,敖丙却视若无物,“黑芝不能耽搁,”他平静地望着面前的溪流,“你不想救龙筋了?”
“我——”哪吒胸口起伏,耳畔嗡嗡地响,“我扔下你不管还是人吗!”
“你有心了,”敖丙不为所动,“多谢你肯分黑芝给我。”
还敢跟他提这茬,哪吒简直要跳脚,把方才掰过的灵芝翻出来,扔到敖丙怀里,气冲冲地说:“你给我把它吃了。”敖丙垂眸瞟了一眼,却像没看见似的,忍痛盘起腿,竟然开始打起坐来。
“老子有的是,”他提起布兜,在敖丙面前晃了晃,催促道,“不少这点儿——”
敖丙抬眼瞧了瞧他,寒霜似的表情柔和了些许,拒绝却依然干脆,“我不要,你拿走。”
“那好,”哪吒也盘腿坐到他对面,“你不吃,我就不走。”
敖丙皱了皱眉。
哪吒见他不语,自以为占了上风,又虚张声势道:“到时候耽误了龙筋,看你拿什么还我。”
谁知敖丙竟然轻轻笑了一笑,“你要抽了我的?”他闭上眼,幽幽地说,“可惜方才那一遭,我的龙筋怕是抵不起了。”
“你受伤了?”
“无碍,”敖丙云淡风轻地挡开了,“你赶紧回陈塘关去。”
哪吒沉着脸,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敖丙,将他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你跟我赌气。”
“谁要跟你赌气,”敖丙连头也不抬,看不清脸色,嘴上依然好言相劝,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别闹了,快走吧。”
哪吒盯了他头顶片刻,忽然弯下腰,歪过头,打量着敖丙的侧脸,近得气息能吹拂睫毛,“谁说的,我看你就是在赌气,”他凑到敖丙耳边,嘿嘿一笑,低声说,“我这么在乎那根龙筋,你不高兴?”见敖丙浑身一凛,耳际泛起淡淡的粉红,他又笑起来,抬手抓住敖丙耳后的一缕头发,懒洋洋地说,“你那天啰嗦半天,不就是为这个吗?”
“你嫌我没认真待你,只一味利用你来复活敖丙,”哪吒戏谑地笑道,又贴着他身旁坐下,“还敢说不是,不然你怎么死活不肯吃这黑芝。”
敖丙嘴角轻轻抽了抽,叹了声气,“我此时吃黑芝,药不对症,何必浪费。”
哪吒嗤了一声,“黑芝是稀世珍品,可是难得的奇药,怎么吃都有好处,”他扭头看着敖丙,神色严肃了些,“刚才,你肯用龙身替我撑开这山门,又受了伤,”说着又从敖丙怀里拿起那朵黑芝,举到他鼻尖前,“就当我答谢你,要就收下,不要就扔了,这总行了吧?”
敖丙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终于睁开眼看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黑芝我不能收,”他抬手推开哪吒的手腕,“出手相助是我自愿,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见哪吒额头冒起青筋,想了想又道,“我并无大碍,稍事休息即可。当务之急,是你要尽快回陈塘关——”
见他油盐不进,怎么劝也不肯听,哪吒气得一骨碌爬起来,“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么——”
“软硬不吃。”敖丙又替他把话补完,又闭上眼,仿佛决心不再同哪吒啰嗦似的,淡淡地说,“你已与我在此耽搁快半时辰了。”
哪吒张了张嘴,正要发作,一柄拂尘斜劈过来,挡在两人之间。
“吵啥子吵!”两团熟悉的云影缓缓下落,“疯了嗦,哪个给你们的胆子,敢闯上申山!”
Chapter 10: 死抱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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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真人同申公豹跃下,背对背,各自面向自己的徒儿,太乙拔起拂尘,指着哪吒,抖得麈尾晃出小瀑布,“这、这可是祖师爷鸿钧老祖的地盘,你、你们招呼也不打,还擅自闯入,不要命了哇?”
“是我出的主意,”敖丙道,“不怪哪吒。”
“胡、胡——”申公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胡作非为,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都、都忘了不成?”
他越激动,就越说不利索,哪吒听得心烦,冲到他面前,“用不着骂他,我做的,我来担,”他沉下脸来,攥紧拳头,眸中蹿起火焰,“大不了让鸿钧老祖亲自来找我,我不怕他!”
“你以为你是哪个哦,还让老祖出面来见你,”太乙真人气不过,用拂尘戳了戳哪吒的胳膊,追过来又道,“你们祸闯了就算了,还不知道赶紧开溜,是在这儿等着他老人家出来降罪噻,罚你们永世炼狱之苦就高兴了嗦?”
哪吒一愣,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敖丙执意要独自留下,酸涩裹着怒意冲上心头,若不是见他形容憔悴,简直要上去揪着领子吼了:“你凭什么又想一个人扛?”
如今哪吒的个头比师父高,再不是靠身躯能拦得住的,太乙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用力挤到哪吒和敖丙之间,“嗳哟,你们莫再吵噻——”
“你、你你是怎么当的十二金仙,座下就这么一、一个徒儿也管不好,” 申公豹板着脸,扭头数落着太乙来,“看、看看他干的都是什么好事,”他说到半路又想起敖丙,回头指着他道,“早、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该先灌你绝情丹,断、断断了这些是、是非冤孽!”
哪吒一听,拨开太乙,“谁要你多事!”
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溪畔顿时乱哄哄的,三个人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都别吵了!”敖丙陡然出声,反倒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他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师父,师伯,都是我的错,”他诚恳地看向两位目瞪口呆的前辈,独独没有搭理哪吒,“是我一时冲动,化身龙形,得罪了老祖,若有任何惩戒,我自甘领受。”
太乙最先回过神来,趁着哪吒还没反应,连忙把他拽到旁边,却发现敖丙脚步虚浮,竟然站都站不稳当。他连忙搭住脉搏,又凑近瞧了瞧敖丙的脸色,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嘴,敖丙却不动声色地拨开了他的手,转向申公豹道:
“当日父王曾说要我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几度攸关生死,我总以为追随了自己本心,便都是对的,结果到头来,竟然全错了,”他苦笑一声,“师父,我总算懂了你那日的话。”
申公豹觉得不对头,正要上前,敖丙苦笑一声:“草木无情无欲,却也难免衰朽,纵然再有心呵护,人力又如何能阻止。”
哪吒听不懂他忽然摆出的大道理,却见太乙额头滚下冷汗,忽觉大事不妙,“别说了!”
不想敖丙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恍惚梦呓,“就像夏天到了,莲花会开,秋天到了,莲花就落,难道能怪我没有尽力挽留吗……”敖丙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有些事情,并非我不愿不能,而是我实在不、不——”
话没说完,他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太乙跳起来,赶忙接住,申公豹上前拿起敖丙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脸色蓦地双双变了,申公豹咬咬牙,冲哪吒吼道:“你、你你——都干了什么!”他与太乙合力拖起敖丙软塌塌的身子,架在手臂间,“他的筋脉,怎么伤、伤伤成这样?”
哪吒心头轰隆一声,不禁愣住了,呆呆答道:“他刚才以龙身撑开山门,叫我出上申山。”
对面两人俱大为震惊。
“你、你再说一遍!”
“哎哎哎,”太乙真人连忙腾出一只手,在徒弟与师弟之间挥了挥,“还是先将敖丙送回去要紧。”说着拔出拂尘,向上抛去,化出一张软榻,“先把他抬上去再说。”过了会儿又问,“回哪里?”
“龙宫!”
“陈塘关!”
两人异口同声,互不相让,太乙夹在中间,转了转眼珠,当起和事佬来,“唉呀,反正都是一个方向,先走再说噻。”没想到,话正说着,哪吒忽绕到他身后,抱起敖丙便冲上青空,只见风火轮的金光在云里闪了一闪,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难得晴日,殷夫人便挑了块空地,教几位初来乍到的家丁练剑,她叉着腰,正仔细盯着姿势,无意间一抬头,便见哪吒怀里托着敖丙,噌地飞进后苑,纵然瞧得不甚清楚,也看得出哪吒脸色不佳,她还来不及解散众人,又见太乙真人和申公豹乘云追来。殷夫人自知不妙,连忙解了盔甲,扔下话便匆匆跟了过去。
刚跨进院门,便见申公豹站在阶前,指着门怒道:“你、你为了那龙筋作天作地,如今也该、该满意了吧?”太乙真人奋力要捂住他的嘴,余光瞥见殷夫人前来,慌张要拔拂尘塞住,可惜申公豹快一步闪开,扭身又道,“你这么固执,迟早会害了敖丙!”
“咳,两位仙长,”殷夫人出声打断二人,“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太乙真人趁机用麈尾蒙住了申公豹半张脸,抢先上前,呵呵干笑了两声,“简单来说,这俩瓜娃子擅闯了鸿钧老祖的宝地上申山,”见殷夫人大惊失色,他又连忙举起手,“夫人莫慌,我和师弟自会想办法,”他凑到跟前,低声嘀咕道,“有劳夫人先劝劝哪吒。”
说罢,连忙把申公豹推走,临回头,又与殷夫人挤了挤眼睛,递了个眼色。
殷夫人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思忖片刻,先回房换了身衣裳,这才折回哪吒屋前,并不急着敲门,而是轻轻唤道:“吒儿?吒儿?是娘。”
果不其然,一道金光自上而下渗出,灼灼热气直冲面门,殷夫人不由地抬袖挡了挡。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敞开,哪吒满脸铁青,瞧见她,神色才缓和下来,闷闷不乐地叫了声娘,又转身朝屋里走去。
殷夫人越过哪吒肩头,瞧见榻上躺着敖丙,面无血色,奄奄一息,正欲询问,低头又见哪吒的脚踝绽开巴掌大的伤口,裤脚浸满了黑乎乎的血污,不由地抽了口气,上前捉住哪吒的胳膊,将他掰到面前,不住地上下打量,关切地问:“你们怎会伤成这样?”
“我没事,”哪吒盘腿坐下,毫无所谓地伸了伸腿,“小伤。”
如此便是敖丙不好了,殷夫人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挽住他的小臂,“吒儿,”她顿了顿,见哪吒目光沉郁,失落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发愣,柔声劝道,“你先别急,两位仙长已去想办法了,若咱们李府有什么能做的,你只管开口——”
哪吒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扶着膝盖,歪过头,满脸困惑,眼底却满是难过,“我是不是总要牵连别人遭罪?”
“什么话,”殷夫人皱了皱眉,“都说几回了,娘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她回头望了一眼敖丙,又道,“我方才都听真人说了,你若是这么想,叫敖丙心里怎能好受呢。”
哪吒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他不顾性命,倾其所有帮助你,自然有他的一片心,你若要对他讲什么回报啊连累啊,岂不是既与他生分,又白白辜负了他的用意,”殷夫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们两个呀,娘所知不多,可瞧在眼底的,都错不了。”
她抬起胳膊,揽住哪吒的肩头,将他搂在怀中,脑袋枕在自己膝上,慢慢抚摸着他鬓角,过了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青玉发梳,雕着两只圆滚滚的瑞兽,“你瞧,这是什么?”
哪吒抬眼,愣住了,一骨碌坐起来,“怎么会?原来是娘你买走了?”
他正要伸手去拿,殷夫人却故意举到旁边,煞有介事地打量起来,含笑夸道:“我们吒儿眼光真好,这梳子谁看了都会喜欢。”见哪吒脸两颊泛红,侧过身,背着不叫她看见,殷夫人嗤嗤笑了一阵,才开口解释道:“那日你易容溜入朝歌,我实在不放心,便悄悄跟在你身后。”
她抿了抿嘴,忍不住捂口笑了片刻,“就看你呀,在集市上逛来逛去,左思右想,捉着过路的百姓问个没完,就猜出你要干什么了。”
“娘——”
“你在那摊子上拿起又放下,好半天也不肯走,人家想着买卖成了,不过是好心多问了一句,结果你羞得扔下就跑,”殷夫人笑吟吟地转了转眼珠,有模有样地学起来,“‘请问这位小哥可是要买来送意中人哪?’你呀,”她凑到哪吒身旁,见他耳朵烧得通红,“和你爹一样,素日里豪爽威武,说一不二,碰到这种事,怎么反倒忸怩起来。”
她拉过哪吒的手,将梳子放在他掌中,“所以呀,我索性替你买下来,免得花落别家。”
哪吒揉揉鼻子,拇指小心摩挲着玉梳的边缘,想得失神,好半天也没说话。许久,他才收进怀中,望向殷夫人,眼眶泛红,眼神空落落的,“娘,其实走到这步,”他茫然地侧过脸,似是想要回头悄悄敖丙,又不忍去看,“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他望着眼前虚空,愣愣地说,“我那么笃信龙筋是真的,那‘敖丙’是假的,”眉心蹙起又松开,“结果到现在,我反而越来越分不清了,”喉结上下滚了滚,唯有在母亲面前,他才肯袒露自己内心深处最纠结的心绪,“如果我信了他是真的,那龙筋又是怎么回事?可我不能不信那龙筋,”他咬了咬嘴唇,“返生香与黑芝分明有用——”
方才甫一进屋,安顿好敖丙,哪吒便将黑芝揉碎,取来返生香,拌匀调好后喂入龙筋。果不其然,此回蓝焰比以往更炽,附在龙筋上燃烧,竟好似鳞甲一般闪闪发光,哪吒怔怔盯着,然而他却没有了从前的喜悦与兴奋,反倒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余光里,仍然昏迷不醒的敖丙,像是一段冰冷的火,烧得他肺腑之间翻江倒海,只想把心呕出来。
迟疑片刻,他又掰开一朵黑芝,蘸了些返生香,喂到敖丙嘴里。
将龙筋放回从前的位置,哪吒起身才发现它恰好与敖丙并列在榻上。他怔怔地瞧着,只觉得一刹那身在茫茫混沌间,四面八方皆是无穷虚空,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母亲进来,反倒给了他喘息之机。
“既然如此,”殷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拉回神,“你先将最后一样甘泉取回来,”她坚定地看着哪吒,伸手抚了抚哪吒的脸庞,“到时候无论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要是我做错了呢?”
殷夫人耐心安抚道:“错在何处,对又在何处?”她抓紧哪吒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只要始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就错不了。”
“这件事啊,你师父他们,恐怕不如我明白,”殷夫人见他低头不语,温柔又自信地笑了,“可不是我吹牛。我同你爹携手,也对付过不少仙魔神鬼,他们呀,都觉得人最软弱无能,肉体凡胎,寿数短暂,好不容易登仙,还要断情绝念,就因为‘爱’叫人动摇。”
她抬起头,仿佛越过屋顶,望向了天宇星辰,“可是,我虽是凡人,当年能为你豁出一切,不是因为娘有什么高深的法术,而是因为我爱我的孩儿,因为爱,便做出神仙也不能做的事。”她笑道,“正是他们瞧不起,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正是人心最了不起的地方。”
记起当日母亲海底化珠,时不时仍有些后怕,哪吒反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声:“娘。”
殷夫人笑了,抚了抚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脑袋,像从前那样,轻轻刮刮他的鼻头,“娘都明白,”她慈爱地望着哪吒,“好吒儿,别怕。”
“对了,娘,”哪吒又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好,娘知无不言!”
母子依偎而坐,倾心长谈许久,万分投入,无人注意到身后的龙筋吐出一股淡蓝的光束,钻出琉璃皿,在空中蜿蜒盘旋片刻,钻进了敖丙额间的灵珠印记里,刹那闪过便消散了。
Chapter 11: 此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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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你们运气好,”太乙真人摇着拂尘,“鸿钧老祖派座下童子传话,说不与你们两个小辈计较,”他摸了摸额头,夸张地甩了甩手,仿佛真有汗似的,“害得我当时紧张得哟,衣服都快湿透了。”
见哪吒只是挑了挑眉,申公豹嗤笑一声,“现、现在可好,你的大、大名可是传、传到祖师爷耳中,这、这下不知道有、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盯着你看。”
哪吒仰起脸,得意地说:“没事,叫他们多看几眼。”说话间,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敖丙,却见他垂头不语,仿佛若有所思,觉察到哪吒的目光,只是轻叹一声。
“老祖已经猜到你接下来要前往丰沮玉门了,”太乙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与女娲娘娘传过话,”他连忙翻出口袋,从里面叮铃哐啷翻出许多法器,挑挑拣拣,“我真是怕你又惹上什么大事。”
“你忘了,我在封神大战可是见过女娲娘娘的,”哪吒叉着腰,“当日她向杨戬传授法宝,我也是在的。”
“少说、说大话,”申公豹负手而立,瞥他一眼,想来想去,最终只得轻哼一声,挥挥手,“你,你此去小心,别、别再乱来!”
敖丙始终在旁不语,见众人都将话说完了,他才上前拱手施礼,“多谢师父、师伯,我一时莽撞行事,叫二位忧心了。”瞧见申公豹要开口,敖丙又赶紧抢白道,“这几日李府上下对我照顾有加,徒儿已然恢复了,”说着举起手,叫他亲自搭脉,一探究竟,“不信您瞧。”
申公豹将信将疑,三指轻轻摁住敖丙手腕,片刻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是不、不错,甚至还进了好些,”他张开眼,瞧了瞧哪吒,猜出是他给敖丙分了些黑芝调养,清清喉咙,挺直腰板,“得了,你虽已无恙,切不可再莽撞行事——”末了,又不情愿地降低了声音,“我、我这些天瞒着你爹,你自、自己知道就、就好。”
敖丙连忙抱拳,感激地说:“多谢师父。”
申公豹不为所动,反倒直截了当地问:“那、那你还要跟哪吒去、去丰沮玉门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滴溜溜地在哪吒与敖丙之间打转,太乙真人挤挤眼,上前轻轻推了他胳膊一把,小声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噻。”
申公豹却不以为然,他挑起眉,瞧了瞧哪吒,又看了看敖丙,“哼,我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只是现在问了,叫、叫叫大家好有个准备,”他奚落地乜斜二人一眼,故意揶揄道,“随时前去行宫请、请罪,省得麻烦。”
哪吒撇了撇嘴角,余光却黏在敖丙身上,心跳也不禁加快了些,见他垂眸不语,仿佛若有所思,又觉得心口发闷,扭开了头。
敖丙抬起脸来,目光坚定,“去。”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申公豹却追问道:“你又不、不记得那那天开、开悟的话了?”
“记得,”敖丙坦然道,“正是因为彻底想清楚了,才会去。”
“那别耽搁了,”哪吒踏上风火轮,禁不住笑了起来,挑起眉,看向敖丙,“走吧。”
敖丙不言,只是颔首一笑。片刻间原地生风,一抹赤焰倏地破空而去,拖出数丈金光,又被摇摆的龙尾拨散,千丝万缕,散入重云之中,须臾之间,就只能瞧得见两粒红蓝星光,疾驰向天边。
重云叠嶂,如同楼宇广厦,巍峨耸立,一人一龙穿行其中,仿佛小舟穿行。
“还以为你生气了。”哪吒飞到龙睛附近,长须上下飘舞,他忍了又忍才没抓过来把玩,只见敖丙的眼珠向后转了转,似乎觉察了他的用意,哪吒只好抬手揉了揉鼻子,“怎么又跟来?”
敖丙难得流出埋怨般的口吻,道:“你还问?”末了又道,“我答应过你寻三件宝物,就自然会做到。”他缓缓眨了眨眼,龙头一摆,绕着哪吒打了个转,“那你怎么又肯忽然再理我,”他似乎是笑了,“你不当我是假的啦?”
一语戳中哪吒心事,他扭开脸,不肯回答,只是扛着火尖枪,径直向前飞去。
氛围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敖丙明白此问无答,连忙打破沉默:“我不该问你。”不料哪吒却忽然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下面就是丰沮玉门了,在进山之前,”他在半空盘腿坐下,双臂抱胸,目光游移不定,语气却不容拒绝,“我们先聊聊,怎么样?”
敖丙一怔,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倏地化回人形。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哪吒挠了挠下巴,索性一股脑先把想得到的都掏了出来,“我开始当你是妖魔所化,是我不对,后来你几度出手帮我,我却总是回避你,也是我不对,因为龙筋,我性情反复,对你也时好时坏的,”这叽里咕噜一长串,委实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哪吒正觉得别扭,再一看,连敖丙也惊讶地瞧着自己,更加不自在了,“不对就是不对,我不会给自己开脱。”
“我说了,”果不其然,敖丙回过神来,只是温和地笑笑,“我不怪你。”
“你那日同你师父说的那些话,” 哪吒抱起胳膊,见敖丙先是挑起眉,又垂眸不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只好硬着头皮,清了清喉咙,“娘说世间没有白费的心血,荷花今年落了,”哪吒躲开对面好奇的注视,声音也含混起来,索性闭上眼,抬起头道,“来年还会再开。”
噗嗤,敖丙抬手,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哪吒双掌一拍膝盖,胡乱挥挥手,“咳!总之就是,”他咬咬牙,看着敖丙,“取回甘泉之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
“我知道。”敖丙忽然打断他,叹了口气,默然半晌,才看向哪吒,眼底掠过有几分忧郁,却没有再说下去。
见他欲言又止,哪吒忍不住皱了皱眉,正要追问,陡然一阵大风掠过,险些将两人掀翻。匆忙抬头看去,空中徐徐显出一位模样乖巧的仙童,翘着脚坐在七彩祥云上,向下俯瞰他二人,大声问道:“哪个是哪吒?”
哪吒一骨碌站起来,“是我。”
“我奉女娲娘娘之命,特来接你入山。”
上申山吃过的亏尚在眼前,哪吒此回不再轻信,警惕地问:“丰沮玉门吗?”
“不然能是哪儿?”小童咯咯笑道,“娘娘说了,只要哪吒一人前往,”说罢,他又眨了眨眼,见哪吒迟迟不动,调皮地说,“听说你前几日擅闯老祖的地盘,闹得天翻地覆,这回难道不敢独来?”
“哼。”
哪吒攥紧拳,不想敖丙却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你别冲动。”
“不用担心,”哪吒转头对着敖丙,自信地扬起眉,反握住他的手,片刻才轻轻拿开,小声说,“回陈塘关等我。”说罢,便跃上祥云,抱起胳膊,“走。”
“哪吒!”敖丙从身后叫住他,见哪吒回头,四目相对,定定凝望半晌,末了才开口道,“你千万小心,”末了又依依不舍地说,“保重。”
哪吒冲他低低一笑,潇洒地点了点头。然而,刚刚转过头来,哪吒脑中乍然灵光一闪:方才那句话,不是正是当日他们面见天尊过后,敖丙同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交代?他猛地一愣,再要回身,已是满眼云雾,茫茫似海,哪里还能瞧得见敖丙。
小童见他倏地站起来,悠悠道:“别看啦,咱们已经在丰沮玉门之中了,就算是外头是元始天尊,若是没有娘娘的允许,也是万万进不来的。”
哪吒见他身量虽小,语气却大,心里顿时也激起几分好胜心,叉着腰,“是吗,女娲娘娘知道我要来干什么?”
小童摇头晃脑,得意地说:“当然。”
却说敖丙留在原地,见哪吒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便知道是神通术法。他独自徘徊片刻,有了上回的教训,硬闯恐要连累哪吒,正在犹豫之际,眼前却洒下五彩瑞光,一时间百鸟啼鸣,悦耳如仙乐,只见数只凤凰振翅而出,绕顶飞舞,过了片刻,只见青鸾缓缓落于云间,背上似乎隐隐有仙人端坐其上,光华四溢,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容。
敖丙连忙道:“参见女娲娘娘。”又赶忙道,“哪吒此番前来也有我的缘故,请准我也一同进入丰沮玉门。”
“我与龙族渊源颇深,青虬白螭伴我左右,应龙又曾尽心助我补天,”女娲的声音幻化无穷,时而是少女,时而又如同老妪,她道出往事,却没有理会敖丙的请求,“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龙族的上古过往,敖丙所知甚少,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愣在原地。听女娲又道:“听天尊说,他炼化混元珠,分出灵珠与魔丸,预备叫灵珠投胎在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子身上,可你师父申公豹从中作梗,反倒叫你得了灵珠,他得了魔丸。近来你二人又在鸿钧老祖的上申山大闹了一通,可有此事?”
敖丙坦然答道:“确有此事。”
没想到,女娲却发出一串孩童般的笑声,响亮清脆,“哈哈,当真如此!”敛起笑,眨眼又以老迈的口气道,“怪不得天尊要我前来,这混元珠极是有趣,我只担心它遗祸无穷,没想到竟然生出这一连串的是非。”
敖丙听得女娲似乎话中有话,又猜不透她是何用意,便诚恳道:“此事说来话长,全因我一时冲动。”
“你竟肯独自担下过错,倒是有几分骨气。”女娲非但不怒,反倒有几分赞许之意,转而又道,“我素知元始天尊的行事。帝辛倒行逆施,耗尽殷商天数,已引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好不容易天下初定,封神榜张挂在即,他必不能容天下无故再生事端。”
敖丙静默片刻,道:“纵然天尊一片苦心,只是我不懂他为何置我们二人于这般境地。”
“哦,”女娲似是好奇,“他将你二人如何了?”
“封神大战之后,天尊忽然叫我与哪吒前往玉虚宫,”敖丙如实答道,“他要我让出灵珠,还给哪吒,他另将一枚魂魄予我,如若不然,日后魔性催发,哪吒迟早要被魔丸反噬,纵然位列封神榜,依然有万劫不复之难。”
“原来如此,”女娲又笑起来,“你为何不肯,莫不是贪恋灵珠?”
“当然不是!”敖丙断然答道,“不知为何,天尊同我单独传音,说‘混元珠的魔气虽自外界吸食而来,可一旦转世为人,那魔便自念中生了。’言下之意,哪吒若不能先制伏心中魔念,纵使换了灵珠也未必使得,我想既然如此,不如我先陪哪吒过了心魔这一关,至于灵珠——”他顿了顿,神色转哀,“可天尊听了,却默然良久,末了只将从前交代师父的一句道理告诉我,便放我回去了,谁知我们回到陈塘关地界不久,竟然生出异动,再等我醒来,”敖丙叹了口气,“后来种种,女娲娘娘既知上申山一事,便无需我赘述了。”
女娲沉默片刻,道:“天尊虽不欲我多言,可我却不忍见你无缘无故遭这许多磨难。”她叹了口气,“天机虽不可泄漏,但你若有什么要问,不妨讲来。”
敖丙想也不想,张口道:“那龙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抬起头,望着青鸾背上的闪烁光影,困惑之中不免生出几分急躁,“师父与师伯都看不见那龙筋,众人都当是哪吒被心魔所惑,我本以为那便是劫难所在,可后来我……我却也看到了,”他顿了顿,当日乍见血浸龙筋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声音低了下去,“一来二去,我甚至不知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女娲低笑一声,不答反问:“你到底是真信哪吒的判断,还是不忍他这般疯魔才让步?”
敖丙一怔,不知所措地喃喃道:“我不明白。”
“世间诸事,无不能以心观之,你若信,它便有,你若不信,它便无,”女娲笑道,“你问我无用,问你自己的心罢。”
敖丙不解地皱起眉,思索片刻,“如果龙筋只是幻象,为何我与哪吒皆能看得清楚清白?”他想了想,又道,“您与老祖,又为何容我们为一个幻象闹得天翻地覆?”
“混元珠历经千年,出入天地,造化八极,非要亲历一番彻骨磨炼不可,我也罢,天尊也罢,老祖也罢,未必能全然掌控,何况——”女娲忽然打住,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从前你同哪吒破了无量仙翁的神鼎,想必已悟得些道理。我问你,你为何要与仙翁为敌,你又为何肯于哪吒为友?”
敖丙不知女娲何意,只得如实相告:“仙翁自恃正义,却屠戮无辜之人,哪吒虽受魔丸所累,偶尔难免冲动,却善良勇敢,行事坚定,待人忠诚。”
女娲笑道:“我再问你,你如何得知这当中善恶曲直?”
敖丙又答:“父兄与师父自幼便悉心教导,叫我多读书,以辨是非。”
“他们不过是告诉你了些人人皆知的道理,”女娲摇了摇头,反问道,“难道你事事都要先问一番道理再做决定不成?”
敖丙一愣,皱起眉,喃喃低语,“我、我问的是……”沉思半晌,突然福至心灵,如同闪电劈入大海,刹那照亮了无尽黑暗,他小心地猜测道,“我的心?”
见敖丙仿佛有所领悟,女娲又接着说:“仙家未必恒善,妖族未必永恶,一切只看心向何处。魔丸如何,灵珠又如何,纵有所谓天性,岂无个人修化?你若能懂我今日这番道理,便自然知道要如何应对了。”
敖丙来不及细想,赶忙问道:“那哪吒怎么办?”
女娲却不答,只道:“他自有他该悟得的,你且去吧。”
说罢,凤凰腾飞,百鸟鸣啭,敖丙仰起头来,只见青鸾张开翅膀,霎时无数霞光喷涌,照得天地通明。
Chapter 12: 痴魔顿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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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领着哪吒,慢悠悠地在云间行进,不知过了多久,也没半点要下落的意思。哪吒起初还耐着性子,与小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渐渐便觉得不对头,起身飞到前方,不耐烦地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
“别急、别慌,”小童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女娲娘娘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了,千百年来,向她求告的仙呀妖呀,多得数不清,而她最看重的就是,”他伸出手,指了指哪吒,虽然并无碰撞,哪吒却感到一股钝重之力压向胸口,“诚心正意。”
他不由地伸手捂了捂,“什么?”
“你必须求也只能求你心中最想要的,不能有一丁点儿欺瞒,”小童见哪吒知道了自己的威力,又笑呵呵地说,“比如心里明明贪财,嘴上却要清名,明明想着青春不老,却只说要延年益寿,这种心口不一的,她最瞧不上了!可你若是肯诚心诚意地求,无论是什么,她定会满足你。”
哪吒听了他的话,茫然地转开头,自言自语道:“要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呢?”
小童一派天真,跳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这还不简单?我教你,你到时候不要太感谢我,”见哪吒怀疑地眯起眼,他举起食指,得意地说,“你就使劲儿问、使劲儿问自己,问到再不能往下问,就是了!”
“嘁,”哪吒耷拉下眼,“我还当是什么呢。”
小童撅起嘴,不服道:“你别不信我!”说着伸头往下瞧了瞧,双眼一亮,“嘿,我们到了。”
哪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边水面如镜,波纹不起,倒映着苍穹,天地茫茫,空无一物,他正要再仔细打探,忽然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似的,措不及防,猛地向前栽去。哪吒正忙着在半空稳住身子,一朵巨大的莲花从水底钻出,敞开莲瓣如舟,嫩绿泛金的莲蓬伸起,将他稳稳接住。
哪吒正要站起身,花瓣便速速收拢,层层相叠,密不透风,仿佛是将他关了起来。
“喂!”哪吒全力向上一撞,却好像栽进水中似的,眨眼又被浪掀了回来,“放我出去!”
见大事不妙,哪吒抡起火尖枪,瞄准一处猛地刺去,然而花瓣不停后退,仿佛没有尽头,他越是努力向前,便越是够不着,正准备再试,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脆悦耳的轻笑,“这就是丰沮玉门了。”
哪吒一愣,连忙向四下望去,“是谁?”
奇怪,女娲此时的阵仗,与封神之战时召见杨戬大不相同,哪吒疑惑地看向脚下,青中泛金的莲蓬,竟如水晶般剔透明亮,隐约可见下方水波粼粼,时不时跃起一道幽光。他看得入神,那声音忽地又在身后响起,这回却干涩沙哑:
“你先大闹上申山,如今又来丰沮玉门,所为何事?”
“原来是女娲娘娘,”哪吒明白过来,理直气壮地回答,“你既然派人来接我,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说完才想起从前杨戬面见女娲,那是何等恭肃有礼,再念及小童方才的叮嘱,自己实在不大像来求助的,便又道,“我需要这山中的甘泉救人一命——”
“是什么人?”
怎么还问,哪吒耐着性子道:“敖丙。”想了想又说,“我唯一的朋友。”
女娲却道:“封神大战,你与姜子牙麾下诸将并肩进退,也算出生入死,怎可说是唯一的朋友?”
谁知上古神女竟然也挑起字眼来,好像有意要刁难他似的,哪吒吹了口气,“我与他们交情是还不错,但怎么可能比得上敖丙?”
“哦?”
听出女娲有探问之意,哪吒挥了挥手,将问题敷衍了过去,“说了别人也不会明白,”紧接着又将话带回正题,“所以我急着用甘泉救他的性命,你那童子说‘女娲娘娘世间第一大好的神仙’,”他胡编乱造了个高帽,准备先给女娲戴上,“应该不会忍心见死不救吧?”
谁知女娲却不吃这恭维,反道:“生死有命,敖丙自有天定的寿数,你又何须勉强?”
哪吒顿时沉下脸来,握紧拳头,“我偏要救他!什么狗屁寿数,谁写的,我就叫谁改。”
不料女娲却笑了,“你既然有这番决心,我没有不允你的道理,”还不等哪吒松口气,她又道,“只是口说无凭,你须叫我瞧瞧这决心,到底能有几分。”
果然如那小童所说,哪吒自信道:“你要怎么瞧?”
“想必你已看出这莲花乃是幻境所出,”女娲此刻又变成了女童似的腔调,“你若能破除这幻境,那泉眼就在你脚下。”
哪吒还来不及再瞧一眼,四周已变作寸草不生的荒野,满地砂石,看不到丁点儿生机。难不成像上回似的,冒出来几个难缠的妖怪?哪吒轻蔑地吹了口气,提起火尖枪,信步走开。不出几步,便听见身旁咯楞一声响,哪吒扭过头,结果不过是从石头下钻出一个半尺高的小妖,鸟嘴人面蝙蝠身,瘦骨伶仃的,仿佛只是在骷髅上贴了层皮。
见到哪吒,它立刻吓得跪地求饶,哪吒看了只觉得滑稽,却没有放松警惕,“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想到小妖哆哆嗦嗦,竟然比申公豹还结巴:“小、小小的来来来、来——来找甘泉。”
哪吒皱起眉,心想这甘泉倒还真是抢手得很,怪不得女娲如此吝啬,于是又问,“你要用甘泉干什么?”
“小的用用用来救救救救、救命。”见哪吒脸色缓和了些,小妖知道他没起杀意,便放松了些许,说话也利索许多,“救我婆娘、我儿子和我我我族人的命。我们原生在薄山,准、准备修炼成仙,”听见哪吒扑哧一笑,它也忍不住嘿嘿几声,笑到半路,又忽然扯开嗓门,嚎啕大哭起来,倒把哪吒吓了一跳,“可、可是不知怎么得罪了广成子座下的白尾兽,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如今正等着我拿回甘泉救命。”
哪吒思忖片刻,道:“那你知道怎么找吗?”
“娘娘大恩大德,她给了小的地图。”小妖从围腰里掏出一团手帕,皱巴巴的,递给哪吒,可怜兮兮地说,“可、可我不识字。”
哪吒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女娲助战伐纣大军,可是慷慨得很,救这小妖不过举手之劳,怎么还要特意考验一遭?正要打开手帕,哪吒忽又回过神来,不对,甘泉在莲花之外,而自己身在幻境之中,怎么可能找得到——手下一顿,只将手帕攥住,又问那小妖:“她还说了什么?”
“娘娘说,这一路上有人须靠我度过考验,”小妖见哪吒脸色不似方才和气,连忙缩成一团,又开始打起磕巴,“小的也也也不不不知道是、是什么,神仙饶、饶饶命!”
这人自然是自己了,只是不知道这考验到底是什么,然而待哪吒摊开手帕,上面却空无一物,那小妖也凑上来看,好奇地眨着眼,“神仙可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
哪吒皱起眉,“怪了,我怎么看不见?”瞥见小妖一副又吓得半死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赶紧说,“你既然能看见,就把那些字照着样子画出来。”
“好、好,小的照办!”
小妖捡了块石头,有模有样地在沙地上勾起来,可它画一划,就紧跟着消失一划,忙活了半天,竟然连个整字也没有,哪吒虽然认出那是“兼”字,心头却不免恼火,叫小妖先停下来,抬起头,冲着天空,大声喊道:“喂,你们做神仙的,不要太偏心了!”
话音未落,漫天铅云骤起,雷电滚滚,狂风呼啸,小妖抱头鼠窜,连忙躲到哪吒身后。哪吒低头瞧它一眼,又抬起头道:“杨戬是玉鼎真人的门徒,你就肯主动送来法宝,助他收复梅山七怪,这小妖眼看要家破族亡,你为什么要非要为难它?”
果然,云间飘来女娲的笑声,“杨戬助姜子牙伐纣,为的是天下万民的太平,这小妖不过图它一族苟活,如何能比?”
“怎么就不能比?”哪吒怒道,“难道它们的命不是命,它们不算天下万民?”
“既然如此,你若得了甘泉,肯分与它吗?”
哪吒哧了一声,“甘泉你明明有的是,多给点又怎么样?”说着扭过头,看向小妖,“你要多少?”小妖两股战战,抱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抬起脸,哆嗦道:“不不不敢多要,一升——八斗、不、六斗也成。”
哪吒听了,转过头去,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各要一升,你给不给?”
云中忽然劈来一道闪电,在哪吒脚边炸开,大地裂开数道缝隙,土石崩乱,却从下面钻出两朵粉莲,娇嫩欲滴,只听女娲的声音又从花间飘来,“你可知我方才欲考验你何事?”
“热心助人?”哪吒撇了撇嘴,“未免也把小爷看得太低了。”
“这薄山妖族卑弱,你却不以为它们性命轻贱,反倒肯为之仗义执言,”女娲道,“我叫你分它甘泉,若换了别人,恐担心自己少了,常有犹豫,你却能坦然向我索要。可见你已明白,是人是妖,是一族是万民,爱纵有亲疏,命却无贵贱。”
说罢,莲心徐开,当中托起两只水淋淋的白玉瓶,“我并非吝啬,只是甘泉汇集丰沮玉门的山川精华,七日方有一滴,实在珍贵无比。”女娲仿佛含着笑,“这是我近百年所得,拿去吧。”
哪吒上前,稳稳地拿过玉瓶,又递与小妖。一转身的功夫,只见荒山野岭化作春光烂漫,满树繁花掩映着一条小径,看来是出山的路了。哪吒揣起玉瓶,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困惑,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正思索着,原本在他脚边蹦跳的小妖忽然停下脚步,嘿嘿笑道:“好神仙,你修为都这样高了,”哪吒别过头,没想到它张口,冲着自己的眼睛猛地吐出一股紫烟,只是扭头闪躲的工夫,它又趁机扑过来,从他怀中捞走了玉瓶,“不如这两升甘露都给了我罢!”
措不及防中了阴招,哪吒忍住眼睛火辣辣的灼痛,一勾手,混天绫便倏地上前,将那小妖牢牢捆住了。
谁知那小妖一缩身,变得只有巴掌大小,即刻便脱了身,只是原本拿在它手中的玉瓶也应声坠地,砸得粉碎,甘泉顿时流得到处都是。那小妖忙伸长了舌头,贪婪地舔了起来,功力也随之暴涨,顿时涨得像座小山。
哪吒从错愕中回过神,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黏糊糊的舌头,舔净了最后一块碎片里的甘泉,一抹嘴,笑嘻嘻地说:“真是不错。”
“亏我帮你,”暴涨的怒火瞬间吞没了理智,哪吒抡起火尖枪,向妖怪的脑袋劈去,“居然恩将仇报——”
“这是什么话,”妖怪咧开嘴大笑,喷出一股腐臭之气,“我求着你帮我了?”
哪吒懒得再同它废话,一把将妖怪的脑袋削掉半个,迸溅的血喷到他脸上,将魔性激得更高,“找死!”
妖怪尖叫一声,摔起胳膊,摇头晃脑地冲过来。
哪吒眯起眼,收起火尖枪,顿时化出六臂,飞身上前,对准他的胸口肚皮,用尽全力砸去。不知多少拳过去,已经将妖怪的皮肉打得稀烂,肠子流出来,挂在手指间,又被哪吒拽起,一把甩开。
敢耽误我救敖丙,哪吒双眼蒙着通红的眼翳,根本听不见小妖的哀嚎求救,杀了你也太便宜——要是救不回敖丙,我不仅活活打死你,我还要把薄山都屠个干净——
眼看着小妖只剩最后一口气,哪吒举起拳头,正要砸碎它半边天灵盖,忽然天际似是有一声轻呼唤,哪吒。他迟疑片刻,那声音又响了,哪吒。
敖丙?哪吒抬起头来,茫然向四下望去,忽然又听得那声音从自己心内传来,……它只是救父心切……你何苦下此重手?……眼前闪过一片恍惚金光,哪吒头痛欲裂,瞬间天旋地转,不由地松开了手,倒退几步,颓然坐倒在地。
视野似乎是清晰了些,哪吒看着地上的碎片,胸口起伏,喃喃道:“没有甘泉,我不能救你……”抬眼瞧了瞧奄奄一息的小妖,用仅存的力气扒拉满地残块,怒极生悲,咬牙切齿,“杀了它没用,杀了谁都没用……我救不了你……”
痛苦与悲痛在周身游走,撞在胸口,却化作一片虚无,他又要失去所爱之人了,可他喊不出,吼不出,甚至哭不出,只是愣愣地望着早已干涸的碎片,仿佛已经看见了萎顿腐坏的龙筋。
你不会失去我。
“可是如果没有甘泉——”
你不会失去我。那声音似乎是笑了,你若是你,我自然还是我。
哪吒猛地睁大眼,站起身,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掌。血污开始从指尖徐徐褪去,脚下的腥臭泥泞渐渐淡退,又化作最初晶莹剔透的莲蓬,粼粼水光徐徐漫起,没过了他的脚踝、膝盖、腰际、心口,直到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在这一片温暖如眼泪的泉水中,他看见了敖丙。
哪吒皱了皱眉,试探着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然而敖丙又忽然消失了,化成一条龙筋,在半空中缓缓团起,圈圈缠绕,最后竟然变作灵珠,幽幽地漂浮在半空中。哪吒小心将它拢进掌中,只见蔚蓝的光从指缝丝丝缕缕地溢出,盘旋在他周身,宛如从前敖丙化龙的时候。
但他只是迟疑了一秒,便明白眼前不过仍是莲中幻境,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只见女娲化为万年前人首蛇身的模样,面容如同豆蔻少女,目光却沉着豁达,早已阅遍千万年的光阴流转,沧海桑田。她对哪吒点了点头,笑道:
“看来,你通过了自己的考验。”
Chapter 13: 离魂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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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方才历经的种种,变换缤纷,大怒大悲,大起大落,哪吒疲惫之余,觉得恍然无措,摇了摇头,试图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方才水中的幻象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他皱了皱眉,倏地想起小童的点拨,在丰沮玉门,任谁都只能求得自己真正想要的。可那时,他还不确定,如今历经这两重得失莫测的幻境,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哪吒正要抬头开口,却听女娲道:
“千百年来,无数人前来求我成全,却不知所求之物,并非我所赐,乃是靠自己得来的,我所做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说着,她双手抱起,一条水柱如蛟,从她怀中扶摇直上,将哪吒送回了云端。哪吒站稳脚跟,瞧见青色小丘如细浪,随着大地的走势起伏,一路蔓延向远方。
“你可觉得自己此刻有什么不同了?”
哪吒歪头想了想,“没什么不同。”
“若是没有不同,”钻出水面的瞬间,女娲便化为翼蛇,在云中盘绕着,还没等哪吒看清,她又变成了一只青鸟,绕着哪吒转了几圈,又落在高处,“你便出不来了。”
哪吒满心疑惑,实在没耐心听这弯弯绕绕的话,索性直白道:“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这天地间的魔气,自万般恶行汇集而生,而恶行又起于恶念,”女娲并不理会他的不耐烦,依旧慢悠悠地说,“恶行易灭,恶念难除尽。无论人间酷刑、炼狱磨难或天上神罚,都不过暂时慑住作恶的念头罢了,并不能根除恶念。”女娲见他似是不解,“想你在封神之战所俘的妖魔,有几个知错悔改,又有几个是因为斗不过你,才被迫受降?”
“这道理我明白了,”哪吒挑起眉,“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日天尊炼化混元珠,下咒引天雷摧毁魔丸元神,我得知之后,亦觉得不妥,”女娲道,“我担心天雷不过是将魔丸化为齑粉,那时它吸收的魔气,依然会逸散于天地之间。”
“哦,我懂了,所以还不如放到小爷我的身上,收拾起来还容易些,是吧?”哪吒抱起胳膊,不屑一顾地笑笑,“可惜我偏不信什么魔什么仙,也不信什么天注定,”他挑了挑眉,忍不住扮了个鬼脸,“当年天尊的雷没有劈死我,怎么就没想想是他的‘天命’不灵?”
女娲只是发出一声轻笑,“常言天命难违,唯有顺而乘势者为上,又有那不肯服输的,偏要说天命可改可移,一味逞能蛮干,却不知这两端,各有各的偏执短见。”她眨眼间又变成了通体青碧的豹,蹲坐云上,“天道何思何虑?万物各自有分,却并非一成不变,是邪是恶,是正是善,最终只在一心的取舍。正所谓,‘以一心而观天下,天下惟一心耳’——”
这些文绉绉的句子,像极了姜子牙从前的唠叨,哪吒忍不住嘶了一声,像是咬到酸杏,脸也皱了起来,小声嘀咕道:“就不能说点人话?”
女娲笑道:“你怎会不懂?方才你便是靠这一心,破了心中的魔障。”
闻言,哪吒抬起头,耿直地回答:“不,是因为敖丙。”
“敖丙根本不在此山中,他如何帮你?”
“他在我心里啊。”
说罢,哪吒猛地一怔,心头堆积的困惑,仿佛被破晓金光照穿的雾霭,刹那间便荡然无存了。见他瞪大双眼,似是有所领悟,女娲起身跃下,又化成了一尾玲珑小虬,在他眼前绕了绕。
“这正是‘以一心观万心’,”女娲道,“你如何爱一人,便也知晓天下人如何爱人。”她不顾哪吒忽然烧红的脸,直白道,“你如何爱他,便可知天下人如何爱人。你有了这样的心,今后便知要如何克服魔念了。心心妙化,我已将这般道理交给敖丙,来日方长,就看你们如何领悟了。”
哪吒哪晓得此行会被人揭破心思,揉了揉鼻子,忽然想起险些被忘到脑后的甘泉,正要开口问,女娲却回身飞入云中,乘上青鸾,随漫天霞光散去:
“去吧。你想要的,已经在那里了。”
哪吒站在原地,怔了许久,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方才幻境中出山的小径上,两棵合抱的杏树开出满枝繁花,洒下星星点点的落英,随风翻飞,如同细雪扑面。走了没两步,哪吒忽然瞧见树下立着熟悉的身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便忙地转过头来。
“敖丙?”哪吒心里高兴,正想说你果然在这儿等我,嘴上却问,“你怎么不回陈塘关?”
敖丙晓得他明知故问,也不掩饰,“我放心不下。”说着又赶忙上下打量着哪吒,“你可还好?”
哪吒嘿嘿一笑,摸摸鼻子,抬起头来,“好——”兀地又想起什么,连忙又说,“不过呢,半路碰到个难缠的小妖,吹了我满眼毒烟,”说着故意揉了揉眼睛。敖丙果然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前来,正要伸手将他的眼皮轻轻拨起来看,忽然瞥见哪吒唇边的笑,猛地收回手,皱起眉,“你唬我。”
“真的挺疼的,”哪吒挑了挑眉,见敖丙担忧起来,连忙抬手拨了拨他的小臂,“不过现在没事了,”看敖丙还不放心,他又笑道,“真的。”
敖丙看着他阔步向前,比进山时欢快了许多,忍不住追过去,“那你得到甘泉了?”
“嗯,”哪吒转了转眼珠,含混地说,“算得到了吧。”
“什么叫‘算’得到?”敖丙见他周身别无它物,不由地疑惑,“到底是还是没有,龙筋非甘泉不可,要是——”
哪吒抬起手,打住他的话,“别担心。”想了想又说,冲敖丙眨眨眼,“回去你就知道了。”见敖丙依然忧虑地瞧着自己,哪吒心里默默想,努力忍住笑,那是因为我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说呢。
说话间,两人赶回陈塘关,低头一瞧,李府前院早已站着许多人,不独李靖夫妇与两位师父,竟然连敖光也在。龙族听觉敏锐异于常人,最先发现动静,冷不丁抬头,恰好与云上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见敖丙不好意思地低下脸,又瞧哪吒笑得得意,他重重叹了口气,轻哼一声,又收回目光。
余下人见状,抬起头,眼底又是欣喜又是忧虑,太乙真人本来挥着拂尘冲在最前,见两人安然无恙,神情也与去时不大相同,不由地刹住脚,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两个,”他的眼珠盯着两张脸,滴溜溜地转了又转,“还好噻?”
敖丙先抱拳道:“多谢师伯关心,不过我并进入丰沮玉门,倒是哪吒——”
“我好得很,”他叉着腰,对上父母担忧的目光,嘿嘿笑道,“不用担心。”
申公豹咳嗽一声,“你、你们拿到甘泉了?”
哪吒想也不想,张口就道:“不用,”回过神,才发觉敖丙更加疑惑地盯着自己,连忙扬扬胳膊,“说来话长,总之已经没事了。”说罢,他一把拽过敖丙的胳膊,急急向后苑走去,“我和敖丙还有些话要讲,”他定住,扭头瞧了瞧讶异的众人,“你们别跟过来啊。”
敖丙任他拉着走了两步,实在奇怪,反抓住他的手腕,抽回自己的袖子,“你这么一说,岂不是摆明了叫他们跟过来,既然如此,何不在大家面前直说?”
哪吒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说:“有些话只跟你说。”
回到屋内,哪吒先拿出返生香与黑芝,摆到旁边,“这些的确是稀世难得的药材,得好好保存起来,将来能救不少人的命。”见敖丙不解地看着他,他又捧出琉璃皿,轻轻摆在敖丙面前,却不急着打开,而是认真地看着他问:“敖丙,你到底能不能看到龙筋?”
“能,”敖丙道,“你能看见,我就能看见。”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敖丙蹙起眉,哪吒自己却抢着答了,“因为你信我,对不对?”
见敖丙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又道:“那如果我从此看不见龙筋了呢?”
敖丙不知何意,只得诚实答道:“我一样信你。”
哪吒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其实那日自你消失后,我昏了片刻,再睁开眼,手里只剩下这龙筋一条。虽说师父与父母都说没有,我握着它,却总好像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想起往事,他眼神一黯,停顿片刻,又道,“我以为你身死魂灭,只留了一缕还在龙筋上,所以才会拼命想办法救你,也正是如此,我再看到你,便总无法当你是真的。”
“我知道,”敖丙叹了口气,“这事也有我的缘故,我醒来之后,本来应该立刻就来找你——”
“可是,我越和你相处,越不觉得你是假的,可你要是真的,那龙筋又算什么?”哪吒瞧了瞧琉璃皿一眼,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以为那股烦躁得要入魔的劲头,只是因为我急着救你,”眼看敖丙顿时露出几分愧疚,他又赶紧说,“没没没,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个脾气。”
敖丙摇摇头,坚持道:“不,这都是因为我。”
“这当然是因为你。”看敖丙执意要把责任都揽回自己身上,哪吒索性扬起脸,闭着眼,故意虚张声势道,“我都是因为你才闹出这些荒唐来,你要怎么赔我?”
他本意不过顺势诳敖丙一把,逗逗他而已,不想敖丙竟然当真思索起来,抿着嘴,拧着眉,瞪着眼,眼珠转过来又转过去,哪吒等着他的回答,心也跟着咚咚跳起来。过了片刻,敖丙终于开了口,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不到,”他诚恳地看着哪吒,仿佛听凭发落似的,“你说怎么赔,我都答应你。”
哪吒双眼一亮:“真的?”
敖丙坚定地点点头,“真的。”
“那你能不能——”哪吒盯着敖丙的脸,原本跳得起劲儿的心,更加卖力地哐哐往上蹦,要是突然开口,说不定能从嘴里弹出来,他努力咽了口气,把心吞回肚子里,原本想好的话突然又说不出口了。
敖丙不知是看穿了抑或是没明白,依然含着笑,温和地追道:“我能不能怎样?”
“能不能,”哪吒咬咬牙,一开口把自己也气得够呛,“……到时候再说?”
敖丙扑哧一笑,“好,都依你。”
哪吒看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摁住琉璃皿的盖子,深吸一口气,道:“在女娲的幻境中,我看到了你,你先变成龙筋,然后又化成灵珠。”
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小童的话,你要问自己,用力地问,问到问不下去为止,你会知道你到底要什么了。自己到底要什么?是甘泉,不是,是集齐三件宝物,不是,是令龙筋复苏、让敖丙复活吗,可自己为什么又非要敖丙复活不可?
因为他同自己并肩破鼎、携手共战,抑或是他冲上去替自己尚未完全的肉身挡住了攻击,抑或是他舍弃万龙甲、与自己共同经受天雷,抑或是他那日出现在海边,肯同自己踢毽子,愿意当他唯一的朋友,抑或是通过为混元珠历经千年斗转星移,早已不分彼此——都是,却不全是,前世的因缘,不能磨灭今生的恩义。一切都只是因为是你。
一切也都只是为了你。
“然后我就知道,”哪吒看着敖丙满含关切的双眼,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我用不着甘泉了。”
说着,他掀开了琉璃盖,原本应浸没在血中的龙筋早已不见了,连血迹也没有,只有一粒蓝光跃起,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眨眼重新钻回敖丙的体内。敖丙眨了眨眼,通身上下,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倒是心中原本雾蒙蒙的角落,像山雨洗过,霎时清晰起来。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哪吒,哪吒也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两个人百思不得其解,竟然眼对眼地发起呆来。久久,敖丙才率先笑了,故意问:“现在,你说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本意想打趣,想瞧瞧哪吒会怎么窘,没想到哪吒依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语气也愣愣的。
“什么真真假假的,我不管它。我只要你。”
敖丙一怔,说着两人四目相望,心潮澎湃,似是有万语千言,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便只好痴痴地看着彼此,忽听窗棂发出嘎吱一声响,都禁不住吓了一跳。敖丙先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哪吒也飞快别过目光,挠了挠头,“对了,你——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说?”
“哦,”敖丙别开脸,“那日你与我前去见天尊,他单独同我说,先要我让出灵珠,然后便等它与魔丸在你体内分出高下,而我则收下那颗浮玉山的魂魄,升天登仙,以弭龙族之怨。天尊说你自封神大战后,修为大进,辅以灵珠,必能克服魔丸,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哼,我就知道那老头没安好心,什么两全其美,胡说,”哪吒不满地吹了口气,看看敖丙,又好奇道,“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对天尊说,”敖丙思忖片刻,才道,“我与哪吒一珠所化二魂,同生共死,事关重大,纵然是为了你好,我也不能背着你擅自做任何选择。换成你,你一定也不会答应,”他抬起头,看着面红耳赤的哪吒,自己双颊也染了些颜色,忽然又想起什么,赶忙说:“我不是信不过你,你当然能降服魔丸,只是你在这边忍受两魂相斗的折磨,我——”
“我知道,”哪吒吸吸鼻子,得意一笑,“你舍不得。”说完又连忙背过脸去。
敖丙愣了愣,“对,”也跟着笑起来,“我舍不得。”
窗外,蹲在墙角下的太乙真人,团团转了身,好心地拍了拍敖光的铠甲,“莫慌,人间讲‘儿女大了、不由爹娘’,你不是也说了噻,要敖丙直面内心的选择,”他笑得眼睛变成缝,堆进两颊的肉里,“他现在做出了选择,你应该——”
李靖道:“支持。”
殷夫人又连忙道:“理解。”
“都、都不对,”申公豹叹了口气,“假、假装没、没听见。”
Chapter 14: 心难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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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仙鹤掠过重云,在光洁如镜的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太乙低下头,双手举至额前,从地板上看到了自己不情不愿的脸,亏得袖摆宽大,才能遮得严实。
“师尊,”他始终低着头,开口道,“得知师父不日又要闭关,弟子便贸然前来,是要想替自己的徒儿问个明白。”
突然一声洪钟似的笑,震得云也抖起来,“难得你如此正经,”面前的天尊仍旧闭目不语,只听那声音缓缓道,“我算到你今日要来。”
太乙干笑两声,又恭敬道:“还请师父明示。”
“当日突生异变,实在我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恐是大道自有感应。”天尊悠悠道,“我勉强将敖丙的神魂保住,但事发突然,终究不能保全。我起初不知灵珠所缺是何去向,原来竟然被哪吒紧握手中,孰料催发他心魔,才化成了龙筋。”
“那为何我与师弟皆不能见,亦无所觉察?”
“那龙筋是灵珠随他执念而生,旁人又非灵珠,自然不能得见。”不等太乙再问,天尊又道,“若他自己不能先破这魔障,那残缕恐也回不到敖丙身上。老祖与我观星卜算,得知这当中自有一段因缘,便索性放手不管,只能他们的造化。只是不想竟闹出如此多事端来。”天尊又道,“二人此后还需你与申公豹多加照管才是。”
太乙想了想,又小心问道:“那他们这回的劫数可算过了吧?”
“劫数终尽,并无定时,”天尊的身影渐渐匿于云中,“何须过虑,顺势而为罢。”
待到云中金光散尽,太乙垮下肩膀,抹了抹额头,把拂尘甩过肩膀,抬脚踏云,扑通一声盘腿坐下,心中感慨丛生,禁不住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看不出来嘿——唉哟!”
冷不丁半空中相撞,太乙人仰马翻,险些一骨碌翻下云去,待到看清眼前的人,才不慌不忙地爬起来,掸了掸衣服,抱怨道:“师弟你着个啥子急嘛,”一回神又连忙紧张地问,“是他两个又出了啥子事?”
申公豹被他撞了个趔趄,呲牙咧嘴吸了口气,难得利索地说:“没有。”他瞥了太乙一眼,“你、你去找过天尊了?”
“对,”太乙又瘫回云上,抱着肚子,抻了抻腿,忽然挑起眉,兴高采烈地问,“你晓得那根龙筋到底是咋回事啵?”还不等申公豹回答,他便拍着胸口道,“好险,我还以为自己功力退步,眼神不行了咧——”
申公豹见他手舞足蹈,像是讲玉虚宫的八卦,轻哼一声:“怎、怎么说?”
孰料太乙一番添油加醋的复述,讲得仿佛玉虚宫角落的八卦,仿佛他收来的徒弟不是魔丸,而是上天入地、纵横人间的头号痴情种,叫申公豹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嫌弃地撇了撇嘴,末了又听太乙挠了挠头,自顾自地说:“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头,是哪儿不对嘞……”
“以、以天尊的行事,没、没没有半路收手的道理,”申公豹皱起眉道,“当日他既然发觉灵珠有缺,又知所缺之处,正在哪吒手上,为、为何不遣人来收?何况你我皆、皆是座下弟子,若要据实讲来,说那根龙筋正、正是灵珠残片,”想到方才太乙那般肉麻的描述,他呲了呲牙,“哪吒也、也没有不交给我们的道理。”
太乙一愣,拧起眉头,“你说的没错,”他眯起眼,原地来回踱了几步,“该不会是——”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脸色登时变了,“这咋个可能嘞?”
“若是天尊本要强取,却不料灵珠竟、竟然因此逸散,倘若它、它重归于天地间,恐怕要、要再千年才、才能聚回,这、这期间恐怕魔丸也、也难办,”申公豹低声道,“倒、倒不如暂且保、保下敖丙,再借哪、哪吒之力寻回,留待他日再、再——”他斟酌半天,才冷着脸吐出四个字来,“再来处置。”
“所以师尊说要你我好好看管,”太乙回过神来,不由感到几分彻骨的寒意,“难怪说劫数无定。”
申公豹见他神色忧虑,反倒十分泰然,“但、但是经过这一回,恐怕天、天尊也知道,这天地间还、还有许多事,不全然听、听他的安排。”
“也对!”太乙握紧拂尘,扬起来在空中抡了一圈,目光炯炯,精神再度振奋起来,“我们应该相信他们!”申公豹正要嫌弃躲开,却被太乙一把抓住,只见他笑得春光灿烂,“师弟与我真是收了一双好徒儿——”
申公豹脚下一滑,险些栽下去。
“这是谁跟你说的!”
申小豹吓得哇哇大叫,一下子蹿上墙头,抱着树干不撒手,看着下面满脸通红的哪吒,“大家都这么说,你、你吼我也没用啊,”他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扁着嘴,见哪吒不打算放过他,只好抬头望去,嘴里大喊一声,“敖丙来了!”
哪吒刚转过头去,便反应过来有诈,再看去,申小豹脚底抹油,早已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轻哼一声,正要抬脚走开,却见敖丙果然站在柳树下,满身白衣染了层淡绿,扬起脸,冲他一笑。
“我听师父说,师伯向天尊问过龙筋是怎么回事了。”
哪吒想起申小宝那满嘴天花乱坠的话,顿时脸色不大自在,连忙转开头,闷闷不乐地说:“外面传得乱七八糟的,你别信。”
敖丙疑惑地挑起眉,“怎么了?”他见哪吒目光一味往别去瞟,就是不肯看自己,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难为情,可这件事说到底怪不得你,”他盯着哪吒的侧脸,认真地说,“毕竟若不是你抓住那一缕灵珠,将它变成龙筋,说不定从此散去,找也没处找了。”
“什么?”这回轮到哪吒不解了,“这是你师父对你说的?”
“对,”敖丙见他似乎还在状况外,便耐心从头解释道,“那日天劫忽降,灵珠从我体内逸散,多亏你当时握着我的手,才留住了一缕,只是此事催发了你的心魔,那一缕灵珠才化成了龙筋,若不是你后来闯过那些难关,它也断回不到我这里来。”敖丙笑道,“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谢你才是。”
抬眼却见哪吒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是、是这样啊。”
敖丙奇怪地看着他,“怎么,难道我师父说得不对?师伯又同你讲的,和我师父说的不一样?”
想起太乙回来看着自己笑嘻嘻的样子,哪吒不觉一阵肉麻,再想起申小豹的话,不知道从哪个节骨眼走漏了风声,传来传去,传成他为东海龙王三太子发了失心疯,爱而不得,要冲到龙宫抽了人家的筋,气得龙王一怒之下上天庭告御状,多亏女娲、老祖和天尊三位神仙出手,成就良缘,才免了又一出人间惨剧。申小豹讲得绘声绘色,末了还颇为崇拜似地盯着他,哪吒,你原来能这么厉害啊。简直叫哪吒听不出是夸是贬了。
回过神来,流言的来去终于有了眉目,哪吒气得想笑,怕是太乙真人先添枝加叶地讲给了申公豹,申公豹又删繁就简地讲给了敖丙,反而得了事情的真面目。
哪吒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挥挥手,“没什么。”
敖丙看着他神色变来变去,凑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才没有!”哪吒凶巴巴地说,又扭过脸,咬牙切齿地说,“谁敢乱说试试。”
敖丙哪里晓得那番传言是如何离谱夸张,只当他又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好,我不信那些胡说。”
两个人并肩沿着城外小路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山崖下的大海,叫夕阳照得金光闪闪,海风吹起两人衣袂翻飞,偶尔几缕发丝飘到哪吒面前,挠得他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说来那小妖也确实可怜,”敖丙若有所思地说,“我听着不像完全是女娲娘娘捏的幻象,或许的确有这么个妖,恰好她借来考验你。”
哪吒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方才那痒不知怎么爬到他心口,不由地别扭起来。
“所以女娲娘娘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哪吒回过神来,暗想那些话说出来还了得,“就讲了些大道理。”
“什么道理?”敖丙双眼发亮,左手握拳,在掌心轻轻一砸,“自从你进山后,她也同我讲了些话,我最近在龙宫琢磨了很多,觉得颇有收获。”
见敖丙如此期待,哪吒反倒不好意思糊弄了,他摸了摸鼻尖,可惜实在学不来那些之乎者也的样子,干脆就拣自己明白的来讲:“嗯,她说命没有贵贱,大家都一样。”
“还有呢?”
“世界上的好坏善恶,都看你自己怎么选,跟你生来是谁没关系。”
敖丙惊喜地说:“她也对我这样说了,”接着又道,“我对她说,你虽是魔丸,但为人正直,善良又勇敢——”
这番夸奖哪吒早已听他说过不知几遍,如今见敖丙并不介意在旁人面前提起,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开心,嘿嘿笑了两声,忍不住打断道:“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当然,”敖丙真诚地看着他,不觉又想起当年替哪吒面见兄长的情形,不住微微笑起来,“你就是很好、很好啊。”
旧话重提,心境却不复如初。那时他们是朋友,又共同经过一番天劫,算得上出生入死,可对彼此的心意,却未必算得上清楚明白。或许早有情愫暗生,或许尚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刚刚埋进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生根发芽,敖丙原以为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再怎么浑沌无形的情意,总有一日自己能看得清楚明白,因此他叫自己不必急着去想。
谁知中途竟然生出龙筋的波澜,回头看来,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混元珠历经千年,吸收了日月天地的精华灵气,却并不能使他们懂得人世间情与爱的滋味。待到投胎出世,虽身为妖族,他却难得拥有过父亲的爱,族人的爱,师父的爱,然而这些爱的经验,远不足以让他招架哪吒。
哪吒时而让他勇敢,时而又犹豫,时而坚定,时而又困惑,有时候他们的心意比他想得还要相通,有时明明能说的都已经说尽,却还嫌不够明白。他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人甘愿以心头血来救他,却又能因这份执着与坚毅而一再回绝自己的靠近。看着哪吒眺望海面的侧脸,敖丙心里涌起一股甜蜜而哀愁的惆怅,细流汩汩,能将东海都填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敖丙忽然出了神,哪吒歪着头,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怎么了?”
“哦,”敖丙从思绪里挣扎出来,匆匆一笑,“没什么,”又捡起方才的话,“女娲娘娘还同你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哪吒似乎看出了敖丙的异样,盯了他许久,才清清喉咙道:“你要是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你也就知道怎么对别人好,你懂得为一个人着想,也就知道怎么为其他人着想。”
你如何爱一人,便也知道天下人如何爱人。
话到了嘴边,就停在齿后,哪吒却不知要怎么开口,敖丙却已经先接了过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看着哪吒,方才出神时眼底的迷惘不见了,倒是一派为自己高兴的样子,“我想她大概是要你以此推己及人,将来好克服魔丸迷乱你心性。”
“是吗?”哪吒不以为然道,“我可拿不出对你的心对别人。”见敖丙一愣,他又理直气壮地说,“魔丸灵珠是什么关系,哪有人还能比?”
“不是要你对人人都拿得出这样的心,”敖丙耐心地解释道,“而是要你明白人人心中,都会有这样珍视的人,就比如那小妖,你用救我的心,去想想他救族人的心,便不会那般痛下杀手了。”
哪吒却不买账,“那可不一定,我可比它——”
敖丙还不忘继续好心开导他,便追问道:“比它如何?”
哪吒原本别着头,有意无意地闪避敖丙的目光,这会却突然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满脸严肃,眼底却有期待,又像平白无故受了委屈似的,蹙起眉,“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敖丙被他这么一瞧,心神险些给攫住了,不由地垂下眼,“我当然知道。”
哪吒的心怦怦跳起来,正想着抓住敖丙的手问个明白,忽然听到身后嗷地一声叫:“原来你们在这儿呀,我找了好久!”
Chapter 15: 万古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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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豹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笑得清脆如铃,哪吒听来却觉得万分刺耳,他阴着脸转过去,没好气地问:“你干什么?”
“你还记得咱们上回找返魂香的时候,去看的那个戏班子吗?”申小豹从怀里掏出帖子,“这是爹给我的,下月初七他们要来这附近唱堂会,咱们一起去吧?”还没等哪吒开口答应,他又扑到敖丙身边,活脱脱一个自来熟,“你就是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对不对?我虽然认得你,可咱们还没正式打过招呼呢。”
一旦让他黏上敖丙,就没办法再轻易甩开,哪吒不快地挑了挑眉,暗叫了声倒霉。果然,只见敖丙笑吟吟地说:“你就是申小豹,我也常听师父说起你,可惜咱们之前总是碰不上面。”想起往事,敖丙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其实我早就见过你了,只是那时候你恐怕还不认得我。”
“哪儿的话,我老是听——”本以为申小豹会提起兄长,不想他张口道,“哪吒提起你,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哪吒一听,便准备跳起来要捂他的嘴,可看到敖丙笑着瞧了自己一眼,顿时又觉得春风满怀,满心醺醺然,便揉了揉鼻子,轻轻咳了一声,背过身,走开几步,不再去看他们,只是竖着耳朵听。
“是吗?”
“是呀,哪吒很想你的!”申小宝滔滔不绝地扯开话匣子,不顾哪吒的脸色,稀里哗啦地往外倒,“我们每回出去找那些药,路上哪吒要是主动跟我说话,十有八九都要讲到你,‘这地方敖丙肯定喜欢’、‘这东西敖丙说不定喜欢’,”申小豹眨眨眼,又撅起嘴来,“哎,他给你买的瓷娃娃,你瞧见没有?那还是我先看上的呢,他非说‘这个像敖丙’,就硬给抢走买了——”
“行了!”再讲下去,老底都要叫申小豹一张嘴给掀了,哪吒只得出言打断,先悄悄瞥了敖丙一眼,见他只是笑而不语,松了口气,又瞪向申小豹,“不用你多嘴。”
敖丙一低头,见申小豹攥着自己的袖子,同哪吒扮了个鬼脸,又缩起来,只露出眼睛,实在好笑,便抬起头劝道:“哪里话,多谢你这样记挂我,”回身摸摸小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要是你不说,我哪里能知道。”
哪吒轻哼一声,用气声嘀咕起来:“方才还说你知道。”
敖丙只见他嘴唇微动,却听不清楚话,又问道:“什么?”
不等他开口,申小豹又将帖子递给敖丙,“敖丙,你看过这出戏没有?”
敖丙弯下腰瞧了瞧,摇头道:“没有。”
“我看过!上回哪吒带我去找返魂香的时候,他把我扔在戏园子里,自己跑去找了——”
“喂!”哪吒作势要拎他的耳朵,“什么叫我把你‘扔在’那儿?”
申小豹却不理会,“这出戏可好看了!”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踮起脚,悄悄附在敖丙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说完便揣起帖子,冲哪吒吐了吐舌头,匆匆喊了声再会,便蹿上树梢,化成小豹子离开了。
方才还巴不得与敖丙独处,现在叫申小豹这一番搅合,哪吒反倒别扭起来,他挠了挠头,转转眼珠,过了片刻才掉过头对敖丙道:“你别听那小子瞎说。”他摸摸鼻尖,“你要想看戏,改天咱们两个再去,那出不好看。”
“不好看吗?”敖丙歪过头,故意不放过打量他的神色,“我可在你房里见过戏本。”
哪吒又转过脸,皱起眉来,“哪有?”
“咦,那‘前盟未了’、‘情缘双证’是怎么来的?”敖丙记性实在好极了,他眨眨眼,故作疑惑不解道,“你难道忘了,这可是你从前对我说过的。”
回想起当晚同敖丙说过的话,哪吒先是脸一热,又不觉心虚,彼时认定敖丙是冒名顶替,只当他是个陌生人,自己说话便肆无忌惮,后来仔细反省,也光记得态度恶劣,却忘了同时也说了好些从未宣之于口的肺腑之言,更万万没料到敖丙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吒只好揉揉鼻子,故意咳嗽两声,“随便乱翻翻。”
“我看不见得——”
“我只想跟你去。”若要再说下去,他简直无地自容了,横竖都要丢回面子,衡量一番,当然是保大弃小,“不想那小子也跟来。”
敖丙忍不住扑哧一笑,“不要紧,”伸手轻轻拍了拍哪吒的手臂,只当他是不高兴,好声好气地劝起来,“机会以后有的是。”见哪吒脸色稍霁,又道,“到时候我一定陪你。”
丝竹咿呀,婉转唱调飘荡,搭在水面的戏台倒映在莲池中,唱一句便彷佛点开一圈涟漪,从附近赶来听戏的村民挤了满岸,敖丙与哪吒见实在无处下脚,便在稍远处找了一处茅亭,并肩坐在屋顶上。只看得台上人影灯影摇晃,再叫清凉晚风拂过,曲子传到哪吒耳朵里,便如同催眠一般,不出片刻,便已经昏昏欲睡了。
“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敖丙倒是看得认真,冷不丁肩头被撞了一下,扭过脸来,见哪吒垂着头,上下慢悠悠地捣着,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他凑过去,正在从下往上瞧,谁知哪吒猛地向前一晃,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对上敖丙骤然贴近的双眸,瞳仁里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由地愣在原地。
“怎么睡着了,”敖丙却悠然转开,丝毫不见慌张,“就这么没趣?”
哪吒回过神,托着腮,嘟哝道:“陈塘关杂耍可比这要有意思多了。”见敖丙似是津津有味,他伸了伸胳膊,索性躺了下去,翘着脚望天,“不用管我,你喜欢看就多看。”说着正要发呆,忽然听到远处飘来的戏,不由地出了神。
“乍相逢执手……想当日玉折香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其实这戏本他翻了好几遍,故事早已滚瓜烂熟,那时候读得懵懂,最初只觉得那皇帝哭哭啼啼实在软弱,又觉得那娘娘愁肠百结实在麻烦,还不如叫他翻那些枯燥乏味、霉味冲天的古书,然而后来闲着无聊又拿过来看,却渐渐看出些滋味来。
原来情之一字,是这么百转千回,痴痴缠缠,眼泪流不尽,鲜血淌不完,这辈子姻缘未尽,下辈子还要再圆。这话叫哪吒说,打死他也说不出来,可他好几回读着读着,就会想起自己和敖丙,都道他取次花丛懒回顾,可我并不是为了修道,更不为了登仙,我是为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坐在亭檐边的敖丙,原来这世上出了血缘相系的父母兄弟,还有能叫自己如此倾其所有的人,或许在混沌初开的那一刻起,一切便早在冥冥中注定,他不信天命所归,可若是敖丙,他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必然之事,会指引他们相遇。
“在想什么?”
敖丙忽然回过头来,发现哪吒瞧着自己出神,便在他旁边躺下来,扭过头脸来看他,“还以为你睡着了。”
“睡不着,”哪吒望着天空,银河自北向南倾泻漫天星光,一路仿佛流淌到脚下,“我在想,”他长舒一口气,“想许多事。”
“申小豹在来的路上,同我也讲了许多,”敖丙也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时候你为了龙筋,费尽心血,找得实在辛苦,可我却没什么也没能为你做。”忽然想起了什么,敖丙忽然坐起身,担忧道:“对了,那些日子你日日取心头血,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叫你这么一说,”哪吒抿抿嘴,眼珠转了转,“好像是还有点儿不舒服。”
敖丙一惊,连忙凑上前,关切地问:“哪里?”
哪吒竭力忍住笑,瘪瘪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见敖丙抬起手,小心地去碰那片皮肤,哪吒的左手忽然覆过来,将他的手掌紧紧摁在心口上,低低一笑,胸腔的震动便传到了敖丙掌下。愣了愣神,敖丙这才发现他又在逗自己,双颊一热,连忙把手抽开了。
“是辛苦,”哪吒侧过身,用手撑着头,看着敖丙,又接着方才的话,认真地说,“不过想到你就不辛苦。”他垂下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兀自笑了一笑,“想到你,只觉得开心。”
敖丙一愣,扭过脸问:“开心?”
“对,”哪吒又重新倒回去,舒展四肢,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笑起来,“想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就觉得开心。”
这一点也不夸张,哪吒知道自己没有说谎。无论当时有多少孤独,多少愤怒,多少痛与恨,多少怨与愁,多少失落与茫然,最后想到敖丙,剥开那些纷乱的情愫,就像莲子似的,只剩下纯粹的欢喜与甜蜜,只要一丁点,他便能生出无数勇气和力量,咬牙坚持下去。
见敖丙久久不语,哪吒连忙靠过去,却见他抹了一下眼角,正要慌神,敖丙却先扭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这怎么能说是学的,”哪吒皱起眉,认真道,“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敖丙唇边的笑意忽然滞住,哪吒以为自己哪儿说错了话,连忙坐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想到敖丙也跟着坐起身,张了张嘴,片刻又闭上。哪吒摸摸鼻梁,指了指远处的戏台,干巴巴地说:“听戏。”
说着也转过身,使劲儿盯着戏台看,亏得天色暗,看不见他脸红一路烧到后背。
“那我也有句真心话,”敖丙忽然开口道,可哪吒刚鼓起勇气回过头,他却先往前挪了挪,坐到哪吒身旁,“看完戏我再告诉你。”
“……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
只见远处戏台上的人影都聚到一处,四面刹那间响起喝彩声,哪吒跟着也拍了拍巴掌,心中却暗叫不好,等会儿散了场,申小豹又不知道会从哪儿蹿来,把眼前千金一刻搅得稀碎,连忙转过身看向敖丙,不料却被迎头问了一句:“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你知道我没怎么听,”哪吒晃晃膝头,总不能对敖丙说我好几次都想到你和我,那未免也太掉面子了些,便胡乱搪塞道,“就那样。”忽然想起来,又忍不住试探地问敖丙,“你觉得怎么样?”
敖丙脸上却连半点笑意都没有,很是认真,“我觉得这出戏有一处不好。”
这反倒叫哪吒倍感意外,好奇地问:“哪儿不好?”
“他们如此相爱,又受尽重重考验,最后却还要神仙来成全,”难得见敖丙板起脸来说话,哪吒见他这副严肃气势,心底有点儿说不出的新鲜滋味,蹿起小水泡似的喜悦,噼噼啪啪地响,“没有‘玉帝敕谕’,就不可以长相厮守了吗?”
哪吒看着他,满眼发愣,嘴上只是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和。
“我要爱一个人,什么天条都拦不住我。”
这回真叫哪吒愣住了。
“你为我做的一切,”敖丙看着他,仿佛想起哪吒从前为龙筋的种种苦心,眼神黯然片刻,倏尔又满是坚定,“我也一样会为你做到,我——”
话没说完,哪吒便打断了他,笑起来,真诚地说:“我知道你会。”想了想,又笑起来,道,“其实你已经这么做了。”见他似是不解,又似意犹未尽,还要继续发誓似的,哪吒清了清喉咙,又道:“你方才有什么真心话要对我说?”
敖丙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笑,又抬起头来问他:“还记不记得当日我们从天尊那里回来,你对我说的话?”
哪吒疑惑地问:“哪一句?”
“你说,以后若是再有什么劫,我也得陪着你,”敖丙说,“我现在告诉你,不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从天地初开,到万丈红尘,像漫漫千年的过去,也像浩浩无边的将来,始终是你,始终是我,始终是你与我。
哪吒愣了愣,不住笑起来,在敖丙面前摊开手掌,“好啊。一生一世?”
敖丙笑了,握住他的手,“生生世世。”
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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