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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赠之以芍药。——《诗·郑风·溱洧》
那些桃花花瓣是沿着玉阳江上游飘下来的,最普通的单瓣花,锯齿状的边沿,接近白色的粉,三月的桃花花期将尽,这些残骸都以萎靡不振的姿态蜷曲着。最光阴盯着它们出神,好像听到远处风吹落花的簌簌声,但定睛细看,玉阳江却还是玉阳江,澄明如碧,春水漾波,如同一颗无法平静的心。
他不愿承认自己因等待未知的感觉兴奋,又确实怕等不到该来的人,一对又一对簪花带笑盛装出游的男女携手路过他身边,他等的人却始终没来。也许那只是个恶作剧,他失落地想。日暮西斜,无聊至极的最光阴撩起衣服下摆蹲到地上,试图捞到水中的花瓣和破碎的波光。
要是那天扔进他家里的花笺落的是别人的款,那最光阴只会撕掉它。但他对落了绮罗生款的便笺下不了手。短简的字迹并不出挑,只是和寻常读书人一般的台阁体,只是最光阴嗅觉和自己的狗一样灵敏,他记得那种气味,那日殿试上错身他嗅到的那种气息——除了墨水的松香,还渗着牡丹花的香气,比旁人多几分清雅,多几分艳丽。可尽管最光阴记得他的味道,二人却依旧素不相识,对方作为新科探花,断没有与他把臂邀游的理由。
最光阴找得到一个又一个逃避的借口,但驻足的理由只一条便够——他想注视着某人。很多人为绮罗生的品貌学识成就投去目光,但那些和最光阴是不同的,最光阴只能看到在人群中的那人带笑的眼尾,袖口缝补的针脚,以及被春风拂动的发丝。只见过几次又怎样?缘悭一面,也有一面之缘。
袖子里那张薄薄的笺已被他揉皱了,最光阴现在又想再确认一下那条信息,那张纸上是不是真的写了“酉时,桥边渡口,同游”?
乍暖还寒的春水把他的手心浸得通红,由水中传递来的冷意总算让最光阴的脑子清醒了点。他懊恼地想从水里缩回手,搅动出数朵涟漪,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他一步,将他的手从水里拉起,细碎的桃花点在两人相握的指尖。
绮罗生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帕擦掉他掌心的水渍,干燥温暖的体温从二人相连的地方渡过来,
“最公子,春色未暖,当心身体。”
本就话少的最光阴更是一时语塞,“谢谢。”同时没过脑子地接上一句,“你违背了时间的约定。”语气冷冰冰又带些可怜,像今天被他丢在家里的小蜜桃。
“下次一定不会了。”
绮罗生略显歉意地摸摸还蹲在地上的最光阴的头,
“适才我从上游江畔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别人家走失的稚童撞到我身上,我送她至番役处,等她家人接走她,才急急赶来。”
“辛苦公子苦候许久,这是那女娃留给我的礼物,我觉得很是衬你,公子可要戴上讨个彩头?”
绮罗生从袖口掏出一支黑色的檀木簪,上面用绢带扎了几枝新摘的桃花与杏花,与旁逸斜出的绿芽织出动人的春色。最光阴起身伸手接过礼物,发出一声哼笑,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不愧是未放榜媒人就踏破门槛的白衣探花,小姑娘春心萌动送的簪子,也转送给我?”
绮罗生无奈地摸摸嘴角,
“你不喜欢那我收起,改日登门还给人家。你说得对,转送别人的东西,是不好。”
“没有不喜欢。”最光阴认真回答,右手抚摸上绮罗生的白发,另一只手将花簪固定在他的鬓角,“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戴着更好。”
“现在,我们一起去玩吧。”他的心情总好得很快,还留有些富家子弟的颐气指使,“你迟到了,那由你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是,小生领命。”
穿城而过的玉阳江与湖海星波将三车城分为林、戈、下三部分,城内多栽桃杏等树,又以江畔渡口的位置最为热闹,逢年过节时,集会的摊贩在江边延绵数里,远望似乌云盖顶。往年最光阴在宫里值守,体验不了人间的热闹和烟火,今年他混入游人中,苦不堪言地体会到苦境地狭人稠的地域特色。略显无言的二人行走在人群喧哗且嘈杂的声浪中,各怀心思地并肩而行。
第三次拍开别人放到他屁股上的手后,最光阴忍不了了,他转头向绮罗生小声抱怨,
“今天这街上的人要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们为什么非要在同一天出门,就因为特殊吗?”
“最公子生在高门大户,风花雪月声色犬马,你已都司空见惯,寻常节日对你来说,只是不值一提。但这里的很多人,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可能也就只到玉阳江河边,和自己喜欢的人踏青散步,买几盏河灯焰火,已是相当难忘的经历了。”
“某一介布衣,也难免俗欢喜。”
最光阴听得认真,答话也认真,
“绮罗生,如果是和你一起出游,那我也很欢喜。”
二人且说且行,绮罗生在一个卖吃食的摊位前停下,最光阴也凑上去看。
“老伯,这个蒿子粑怎么卖?”
“五文一个,十文三个!我这儿的蒿子粑,用的糯米和腊肉都是最好的,您闻这艾草味儿,错不了!况且,这军爷还在您身边,我哪儿敢糊弄!”
白衣公子转头问抱臂作壁上观的最光阴,
“可要买几个尝尝?”
“这黏糊嘴的东西,我吃了张不开嘴,你自己享用吧。”最光阴摇摇头表示拒绝,从袖口扔出块绞碎的银子,“不用找了。”
“那你也拿着,我一个人吃独食,总归不好。小时候祖父总喜欢做这个给我和邻居家小孩,说吃了蒿子粑,魂才不会飞走。我那时身子弱,他什么偏方都愿意信。祖父急症过世后,我差不多有十年没吃过这零嘴。”
“孤身一人,漂泊至今,十数年倥偬苦读,浑浑噩噩,确是失魂。”
最光阴沉默,“对不起。”
“为何道歉?往事如水,最公子于我,就好比渡口泛舟船夫,并不是你不提,这些事情就不存在。如今想来,感慨已经多过感伤——当时觉得天都塌下来,现在竟也能在提到时淡然处之,喏,你觉得这个好吃吗?”绮罗生将团子捏成两块,一块递给最光阴。
最光阴接过外表翠绿的团子整个塞进嘴里,带着青草香味的糯米混着腊肉的咸香,糊了满嘴,他艰难地咀嚼,努力去克服上下牙床间的阻力,好容易吞下去。
“咳......咳......还不错。”他尽量忽视喉咙中粘腻的阻滞感,“就是顶了些。”
绮罗生拿着还另一半没吃的蒿子粑,突兀地愣在原地,继而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竟是笑得俯下身,簪到头顶的花簪随着上半身动作,扑簌簌落下花来。最光阴斜睨笑得全无方寸的绮罗生一眼,
“怎么,有那么好笑吗。”
“抱歉,抱歉,实在不知最公子你竟真的没吃过这种民间吃食,竟一口就吃完了,下次吃这个,你可以再扯碎点,一点点吃的。”
“现在看你倒是很高兴。我家厨子是海边人,只会做狗食和海鲜,我喜欢吃鱼,下次来我家可以试试。你没有亲人,我没有朋友,我们呆在一起正合适。”
他们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流向玉阳江上游,晚上很多人会在那里放河灯,祈祷家人爱侣身体健康,和美幸福。漫天的烛火摇曳在河中,如天上银河倒泻,便成就京城又一景流灯曲水。
“最公子很想和我当朋友?”
“如果你不是想和我做朋友,为什么要约一个不认识的人出来玩呢?”
绮罗生敛袖,对最光阴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轻飘飘抛出另一个问题,
“刚刚你说自己没有朋友。”
“现在没有。家里能接触到的同辈自小养在深宅大院,父亲说他们城府很深,我不适合同这些人做朋友。剩下一同当值的同僚,与我曾交好的,三个殉职,两个外迁,后来就失去了联系。这些事和我无关,但还是沮丧,久而久之也就觉得交朋友没意思。”最光阴掰着指头细数,越说越觉得自己无趣,本来挺直的身形矮下几分,
“所以我现在还是更喜欢小蜜桃。你和我不一样……”
另一人截住最光阴的话头,绮罗生摇头表示否认。
“我不想只和你做朋友。”
“除了朋友,那我们是什么?”
“最光阴,有没有人说过你感觉很迟钝?”
“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的很多同僚,他们都知道你的名字。你父亲是陵光侯,十九年前他出巡北狄,恰遇地动诱发山洪,被困在一棵槐树上,水退后他从树上下来,就捡到了树下还是个婴儿的你。感叹光阴易逝,生命难得,给你取名最光阴,又因你天生天养,现在都没人敢给你取字。”
“你家祖上三代都是圣上近卫,所以你十五岁就进宫做锦衣卫,一直轮守殿前,值卯时到未时这班,每旬休好几天,哪天看你心情。”
“你值守时常迟到,还总在朝会的时候打盹。休息的时候你在家里让狗陪你玩,每天打发你家的管家去南城的烧饼铺里买缙云烧饼,那铺子的老板都拿你当广子使。”
“怎么,还想听自己别的故事?我这里还有很多。对了,你还可以猜猜,某知不知道你家的地址?”绮罗生不打磕绊地一口气说完这些三纸无驴的废话,没好气地甩开手里的玉扇给自己扇风。
最光阴目瞪口呆,他待在原地思考好一会,想来想去,憋出一句。
“……私查别人犯法,绮罗生。”
“我私查你?”绮罗生随手拿起花灯摊子上的不同河灯漫不经心地选着样子,“这些都是我同侪发现的,哦,也有些是我自己注意到。”
“北狗大人,你注视别人时,很多人其实在注视着你,那些人像夏天晚上的萤火虫那样数不胜数。不要把自己想得太过籍籍无名,我知你认得我,但我们同样认得你,并非不识。”他指着一盏荷花状巴掌大小的红色河灯问最光阴,
“你觉得这个怎样?我喜欢这个。”
“很普通,不过我没意见。”
“那就这个吧,写愿望的灯就是要普通些,神明才愿意替你实现——买的太贵重,那神就去找那些更需要他实现的愿望了。”绮罗生接过摊主递来的灯付钱。
“你的其他朋友也会调查你这么多事情?我有些郁闷,在我们放出这盏灯前,你可以想一下,我想听到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静默无言,身边要前往上游放灯人流愈来愈多,为了不被冲散,绮罗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最光阴的袖子防止他在出神时走丢。他们走在河边,上涌的江水打湿他们的衣摆和鞋底。而最光阴,最光阴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到哪里。
其实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想:一个人不想做你的朋友,你们不是家人更不是仇人,那他还能是什么呢?如果你们一定要存在某种关系。以前有很多人向最光阴示好乃至求爱,但那些人不是绮罗生,所以最光阴都拒绝的干脆。他没爱过别人,以至想不出他对绮罗生是不是爱。四下一片嘈杂,他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句话是在恍惚中脱口而出。
“这就是你思考了这么久想说的?”绮罗生好气又好笑,“那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那日的殿试,后来的宴会,甚至每天的朝会。只要你在场,我就能感受到你投来的目光。”
“你没有解释原因,却要问我为什么因此倾慕你。”
他轻轻地说,“最光阴,这不公平。”
最光阴又开始觉得眩晕,他们已走到玉阳江最北面,人太多,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现在他分不清那种墨水掺着牡丹的香气,到底是来自绮罗生的袖子还是自己。他阖紧双眼,去听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那些声音隔着皮囊与血肉,沉闷又离自己很近,再仔细分辨,又发现自己的心跳声早已和身边的另一人重叠。
注视是爱吗?最光阴的神经孱弱到丧失了思考能力,沉溺在绮罗生传递给他的爱欲中喘不过气。只要想到这个人也曾长久地凝望过他,无端的欢喜就多到要溢出来。他依旧闭着眼,暗暗描摹绮罗生的双眼,额头,鼻梁,下颌与嘴唇:原来心上人的意思是,闭上眼睛还能画出来的人。时间在这个瞬间坍缩成身侧那一点温暖,于是其他不再重要了。
“……好。”他向绮罗生伸出手去,现在愣在原地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再想一下吗,我刚刚已经在打失败的腹稿,现在派不上用场还有些惊讶。”绮罗生小心翼翼地牵上他的手作为回应,掌心和声音都有颤抖,“说完就后悔了,这样好的晚上,不该让你心乱如麻地浪费春光,太莽撞,太不君子了。”
“还以为你能自信到不接受除了同意之外的答案。”
“面对你,我从没有必胜的信心,毕竟,我不忍你受苦啊。”
“现在,我们来写河灯吧,为这个圆满的结局。你想写什么?”
“红尘与归,可好?”
于是绮罗生握着最光阴的右手,在旁人的视线中提笔写下这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饱吸的墨汁弄脏了二人白色的衣袖,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而不是那个饱读诗书的探花郎。接着他们点燃蜡烛,浅淡的一缕烛香汇入这条漫长而悠远的河。
故事结束的今夜,他们放出一盏河灯,自今夜起,他们的相遇记作起点,他们的爱在时间中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