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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2-19
Completed:
2025-05-11
Words:
92,843
Chapters:
13/13
Comments:
2
Kudos: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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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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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1

Strategic Marriage

Summary:

*行星纪元一世纪,人类在地球陨灭之前迁徙到数万光年外的一个星系中,该星系有十二颗适宜生存的行星,人类以十二个月份给它们命名,分散居住其中。数个世纪后,距离生存危机解除已经很久,十二个行星之间针锋相对,抢夺资源,星际战争频繁爆发。本文将叙述的是行星纪元三十一世纪3001年-3017年Apr.4行星上蒲熠星和郭文韬的一段婚姻:关于这段婚姻的始末,和它的余波。

Chapter 1: technially correct

Chapter Text

00

从技术层面而言,郭文韬认为自己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每一步都正确无比。他是最高教育司军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一毕业就进入Apr.4行星的精英军团任星舰队副队长,三年内擢升至军团总司令官。与此同时,他的婚姻也备受瞩目、广为流传。他在二十二岁那年和最高教育司经济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经济司高级总算师,他六年的室友、六年的同学蒲熠星结婚。他们的婚姻一度成为行星模范婚姻关系代表——就连三年后离婚这点也相当模范,无比正确。

而在郭文韬登记离婚的当天晚上,Apr.4行星和Sep.9行星的战争爆发,他作为军团总司令官奔赴战场。他在交战中被击中,意识彻底抽离之前他操纵星舰避开Apr.4行星舰队落入北海,这是他作为行星军团总司令官应该在战争中踏出的一步。而这一切正确到经此重伤之后他仍旧顽强地醒来了,他简直是十二行星时代一棵坚强而模范的劲草。

郭文韬躺在医疗舱里,身边的医护在欢呼雀跃后离开,只留下一两个检查了他的基本生命体征,而后有个人从门边——郭文韬不是很能确认他是一直站在那里还是刚刚被人请过来的——走到他的床头坐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在输液的手背。

郭文韬看清楚了(他想起来自己看东西模糊是因为自己近视),此人是蒲熠星。他扯起笑容,这比较容易,因为他的面部肌肉并不酸痛。开口说话时郭文韬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像拉锯:“你怎么在这里?冷静期内你还在我的家属顺位排第一?”

经济司副指挥官、他结婚三年的法定丈夫用一种近乎恐怖的表情盯着他(是他的错觉还是蒲熠星真的憔悴了非常多?),出乎郭文韬预料的他没有对离婚这件事本身发表任何态度,而是艰难地说:“已经取消了。”

郭文韬听不懂了:“什么?”

“我们的婚姻关系,已经取消了,成功了。你……”蒲熠星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措辞,可疑地吞了一个音,“……了七年……”

他陷入了回忆的状态,声音变得像游魂一样飘渺:“……谁都不知道你会不会醒来,婚姻登记处说我负责签署就行,所以我把我们的婚姻关系取消了。”

01

和决定结婚时相同,蒲熠星和郭文韬决定离婚的时机在周围的人看起来既不合时宜也没有道理。对此经济司副指挥官和军团总司令官的解释是:当时选择登记婚姻关系是为了调和大陆北部军团和大陆南部经济司的关系,既然现在二者关系趋于稳定、而和Sep.9行星的战争已经成为既定事实,那么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也理应取消,避免家庭因素的掣肘。

“要不是他上个月一直在十二月不知道干什么,”郭文韬在齐思钧质询的目光中冷静地回答,“今天本该是去登记处表明我们已经度过了冷静期并得到离婚证明的日子。”

蒲熠星终于排布好了火锅锅底,将电子屏移交给旁边摩拳擦掌的黄子弘凡,他的一边眉毛缓慢地升起:“前半年你哪怕抽出一天的时间从二月星回来,我们都能在中秋之前把婚离了。”

“哦,”郭文韬短促而刻薄地回答,“每天操练累得要死好不容易休息还回来和你办离婚,你是谁啊,行星最高领还是星系……笑什么?”

叶逊敏真诚地说:“你少说了领袖的‘袖’字。”

郭文韬哽住了,将自己剩下的半句话变成卡在喉口的咳嗽,何运晨用食指将柠檬水顶过来。蒲熠星在他对面扬起微笑,郭文韬在桌子下面朝他踢出一脚。

“哎哟,”曹恩齐突然惊叫了一声,茫然地低头又抬头,“谁踢我?”

没人说话,黄子弘凡还在投入地戳电子屏,仿佛这辈子最后一次吃火锅一样,咸蛋黄油条在购物车七进七出;唐九洲蹦起来声称要去买奶茶,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报菜名,珍珠芋泥椰果奶盖桂花红茶绿茶;郭文韬这次看准了桌子底下蒲熠星新买的白色帆布鞋的位置,恶狠狠往上踏了一脚,满意地看着蒲熠星脸上浮现出的“吞下一打日食691星弹”的表情迅速地起身:“我和你一起。”

唐九洲发出受惊的闷哼,郭文韬敢肯定珍珠芋泥椰果奶盖桂花红茶绿茶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从座位里面挤出去:“走吧,你一个人提不动。”

他们走出火锅店,唐九洲低头下单了七杯后隔着眼镜抖抖索索地看了郭文韬一眼,手指摸向腕上的便捷通讯器。

“多肉葡萄冰沙绿茶底七分糖。”郭文韬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平和地说。唐九洲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外套的衣料蹭过郭文韬的手肘。他以为三年过去他们对于他和蒲熠星的婚姻关系已经接受良好,而显然他们的朋友、同学、同僚都有点大惊小怪了——但比起他们俩结婚时还是冷静得多。

在等奶茶的间隙年轻人显得焦虑不安,郭文韬想应该不是他们没有给他A钱的缘故。他等着唐九洲发问,而年轻人不停地把满肚子疑问咽回去,一副将死将善的样子。不问也好,郭文韬想,我也没想好如何回答。

他们提着珍珠芋泥椰果奶盖桂花红茶绿茶多肉葡萄冰沙绿茶底七分糖回到包厢,点单的电子屏已经回到蒲熠星手中。郭文韬在他身边坐下,看见菜单上已经有了自己要吃的黄喉年糕海带苗,将他的多肉葡萄冰沙绿茶底七分糖放到他面前。蒲熠星从鼻腔挤出含混不明的嗡鸣表示感谢,郭文韬挥挥手假装自己在赶一只苍蝇,他的视线落到自己跟前的酱料碗。

“你怎么又往我的麻酱里放腐乳?”郭文韬不满地质问,蒲熠星喝着多肉葡萄冰沙绿茶底七分糖偏过头看他,鼻头神经质地抽动一下。

“噢……”刚刚从洗手间回来、坐到他对面的曹恩齐发出濒死的声音,“那是我的……”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才继续说:“你坐了我的位置……”

郭文韬怀疑整桌人都会憋笑憋死。而蒲熠星咬着多肉葡萄冰沙绿茶底七分糖的吸管眉梢眼角拥出快乐的细小纹路,他忽然就懒得难堪了,抬手把曹恩齐的酱料递还给他,用筷子把蒲熠星的酱料碗拽过来。

蒲熠星用筷子杵住那碗都是剁椒酱料:“辣的,你昨天刚刚胃痛过。”

“离婚了,你管我?”郭文韬横过筷子敲在他的筷子上。

整桌人纷纷以哀怨、指责、质疑、震惊的眼神看向他们。郭文韬选择视而不见,蒲熠星从旁侧拿了一个纯麻酱的碗放在他面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他们对于我们两个的婚姻关系还是太大惊小怪了。”

现在他们的朋友、同学、同僚脸上都带上了牙疼的表情,郭文韬拍拍蒲熠星的手背,说:“但比起我们俩结婚的时候还是冷静得多。”

02

郭文韬在聚餐的桌上风轻云淡地宣布他和蒲熠星登记婚姻关系那天晚上如果吃的不是铁锅炖,那么那桌菜肯定毁于一旦了。因为那锅鹅还在努力地乱成一锅,毁掉的只有叶逊敏手里的杯子和齐思钧的衣服、唐九洲的嗓子、曹恩齐的耳朵、何运晨的眼镜。

那年郭文韬二十二岁,从Apr.4行星最高教育司毕业,和蒲熠星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分别成为Apr.4行星舰队副队长和Apr.4行星经济司高级总算师。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会是未来的北部军团总司令官和南部经济司总指挥官。自从十二行星关系越来越紧张,教育司的总方针也变得极具功利性(并不是本来没有功利性的意思)。很显然“集中为行星储备战斗人才”也属于“培养能建设更好的行星的人才”——最高教育司建立的初衷——的一部分——在郭文韬和蒲熠星学习的六年中已经变成了全部。

而政客的阴谋诡计和他们这群年轻人没关系。比起为自己的行星赢得荣誉或资源,郭文韬眼中更具有吸引力的是最高教育司可以直接分配工作而且晋升速度比正常程序快多了,在外面的工作越来越难找的情况下这几乎是比拥有超能力还诱人的事。他们的很多同学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大部分星系居民都是这么认为的。只要不野心作祟去扰乱行星关系或参与行星战争,就能平安度过自己的人生。维护眼下的和平与每个人的生活远比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和无趣口号更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从Jul.7行星叛逃的理事会成员带来的消息无异于往微波炉里扔鸡蛋。黄子弘凡操纵星舰的能力相当差劲,几乎是砸在北部军团的军用停机坪上。他面色苍白地从舱内滚下来,整个军团的枪口指着他,总司令官将他带走。当天晚上郭文韬在军团的秘密会议上从看起来已经恢复健康的Jul.7行星理事会成员口中得知Jul.7行星预备向数个行星发动战争,Apr.4在清单的第一位。他们必须做好预防,更好的方案是采取一些补救措施拖延、甚至避免战争的发生。

这是郭文韬向蒲熠星提出去登记婚姻关系时使用的理由。(在他眼中)非常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蒲熠星在听完他的论述(结束语是“所以我们应该结婚”)后把手里擦得发亮的苹果放回桌上,双眼直视着他,左眼写着你应该去,右眼写着精神病院。

“这个补救措施除了出其不意之外,”蒲熠星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很显然不是那个被他放弃的苹果,“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独特优势?”

优势就是和我结婚。郭文韬很想不管不顾地把这句话扔到蒲熠星面前。跟我结婚!我!郭文韬!你六年的室友!六年的同学!教育司军事部最顶的学生!未来有望成为北部军团最高总司令的男人!

如果郭文韬当时说了这番话,故事的走向可能会完全不同,但他认为这不能说服蒲熠星,于是他没这么说。他只是捞过那个被蒲熠星仔细打磨过的苹果咬一大口,盯着蒲熠星的眼睛:“你没有意识到吗?我们行星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存在于我们两个中间。”

蒲熠星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们中间,最后迟疑地说:“我们行星最大的问题是你吃了我的苹果?”

郭文韬把苹果咬得更响了:“经济司和军团。”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专注于啃手里的苹果。蒲熠星愣愣地看了他片刻,眉毛拧得越来越紧,直到他眉眼间的皱纹不能更深刻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舒展了:“你是说——但我觉得那没有用吧?”

郭文韬吞下嘴里的果肉,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到蒲熠星手里,蒲熠星的视线在苹果上停留一瞬就转回,郭文韬清晰地辨认出其中的质疑。他稍微前倾一些,让蒲熠星看清自己眼里的坚持不懈、宁折不弯、宁死不屈:“怎么没有用?大家都说你是未来的经济司长。”

“经济司总指挥官。”蒲熠星纠正他,开始吃那剩下的一半苹果,“他们也说你是未来的北部军团团长,呃、总司令官。”

郭文韬挑起眉毛,往后靠进椅背:“对啊,对啊!就是这样。”

未来的北部军团总司令官和南部经济总指挥官喜结连理,由于资源分配长期存在于经济司和军团之间的矛盾有了得到解决的希望,至少不能比现在更糟——经济司总疑神疑鬼军团一怒之下会采取武力行动灭他们满门,军团也捕风捉影认为经济司正在克扣他们的补给。经济司和军团的所有高层总是在各个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互相挤兑,在理事会议上都能“就那点破事”辩论一个钟头(导致其他成员差点睡着),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蒲熠星的声音因为含着苹果有些模糊:“这个决定未免太大了。”

郭文韬说:“战争也是很大的事。”

蒲熠星开始集中精力啃他手里的苹果,郭文韬知道自己八成胜利了。这个判断让他的肋骨兴奋地疼起来。

苹果核被扔进垃圾桶,蒲熠星说:“好吧,我们结婚。”

于是那天晚上在饭桌上翘首等待大鹅出锅的漫长时光里,蒲熠星和郭文韬先公布了可能即将开战的悲惨消息。每个人轮番发表了对于这件事的观点和预想中的补救方案后唐九洲用胳膊撞了撞蒲熠星的手肘。哥,你怎么想的?

郭文韬彼时正专注地啃雪衣豆沙,听见那位在读生的询问后抬起头,蒲熠星侧过脸笑着用指关节蹭掉他唇角的白糖,朝他扬起半边眉毛。

让我说的意思。郭文韬理解了,他小心地让剩下半个雪衣豆沙落回碗里,直起腰板:“我们俩今天去登记结婚了。”

整张桌子陷入了恐怖的寂静。啪,叶逊敏的杯子掉了,啤酒溅到齐思钧的衣服上;唐九洲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曹恩齐捂着耳朵跺脚,太过激动以至于撞掉了何运晨的眼镜,那副陪着何运晨征战政法六年的黑框圆镜光荣碎在了桌底。与此同时那只大鹅还欢快地在锅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悦耳响动。

郭文韬欣喜地说:“差不多炖好了。”

03

他们的婚姻当然不仅仅震慑了整桌同僚和朋友,伴随婚姻关系的公开,经济司和军团诡异地停止了所有剑拔弩张的明枪暗斗。既然未来的经济司总指挥官和未来的军团总司令官结了婚,那么两个部门也就有了稳定的沟通桥梁,至少经济司不用担心军团灭他们满门,军团也不再阴谋论经济司克扣他们的补给。Jul.7行星在他们二人的婚姻新闻登上星际头版之后也延缓了进攻的计划,这给了蒲熠星和郭文韬更多时间在经济司和军团之间运作。

还有一些超出他们预料的部分。因为两个部门建立了空前友好的关系,蒲熠星和郭文韬的晋升速度也超乎寻常地快。结婚第三年,他们分别成为了经济司副指挥官和军团总司令官。行星似乎打算把他们打造成婚姻典范,只要他们共同出席什么活动(鉴于他们的官职,这样的活动真的很多),新闻部就会把他们热炒至两面金黄(蒲熠星总怀疑是齐思钧公报私仇)。

一个行星的命运竟然寄托在一对并非真心缔结婚姻关系的同事身上,这事足够荒谬。郭文韬神乎其神的一步棋为Apr.4行星打通了和平捷径,而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虚假繁荣最终还是迎来了覆灭的一日。

很久之后郭文韬回溯这段虚浮的婚姻,试图从中找出究竟是哪一步踏错了。他严密地推算、演练,预设再打破,最后发现哪里都没出错。从技术上说这段婚姻的开始和结束都无比正确,每个人都在正确的时间走到了正确的位置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而那可能才是最大的错误。

04

“你真的想好了?离婚?”齐思钧轻声问他,手指捏着眼镜往下拉以便让郭文韬看到他坚定地八卦的眼神。他们刚刚吃完火锅,一行人在晚风中慢腾腾地走出去。齐思钧和他缀在队尾。蒲熠星被叶逊敏和唐九洲挤在中间,捏着那杯奶茶缩着肩膀不知在笑什么。

郭文韬的喉头忽然哽住了,他有十种以上的说辞糊弄这个话题,但他一个都没有说出口。他抓住齐思钧的手腕希望获取某种稳定的力量:“和我没关系,是他想好了。”

齐思钧的眼睛瞪大了,里面坚定的八卦意图变得更加清晰,郭文韬定了定神:“他要离婚,我无所谓。”

齐思钧沉默着,这对他而言是非常罕见的,郭文韬有些慌张,他晃晃齐思钧的手腕:“新闻部发通稿的时候别把谁提离婚写进去啊……”

他的尾音停滞在空中还没绕过最后一个弯,爆炸声骤然截断了一切。郭文韬从齐思钧的镜片中瞥见火光,他只在回身的一瞬间慌乱了。天际亮如白昼,蒲熠星望着他,所有人都望向他。他和蒲熠星的视线在硝烟中短暂相接,郭文韬跟着他的口型喊出来:“九月星的舰队。”

九月星这群战争疯子。他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人们慌乱地四下奔逃。郭文韬的通讯器响了,他接通连线。我看到了,我马上来,让我的星舰来接我——我还需要一艘足够安全的星舰,蒲熠星齐思钧他们在这里,他们得被送到安全屋去,对,没错,七个人都和我在一起!

他挂断通讯,身后在行星各个部门担任要职的朋友们都仰头看着天空中的炮火,脸在烟雾中被照得忽明忽暗,这让他想起某次新年他们守在一起等着零点的烟花炸响,具体哪年哪日郭文韬已经忘记了,但是那种安定的幸福在此刻流过他的全身,而后迅速地冷却、消逝。他看到蒲熠星缓缓地转回头来看向他,朝他短促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05

郭文韬被放进各种各样的机器中彻头彻尾地检查了数遍,比理事会议入场程序还复杂。等到他觉得自己每个细胞都排查完之后,主治医疗师庄重地盯着电子屏宣布他还需要在治疗司观察一天,二十四小时后如果他的身体机能仍旧正常才可以出院。

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里被推到病房,一路上所有医护都用看博物馆孤品的眼神看他,郭文韬隐约意识到自己确实达成了一个非凡的成就。或许明天的新闻头版会告诉他他到底为人类医学做出了什么贡献,如果齐思钧看热闹看高兴了可能今晚就能知道。

他被推进高级病房,蒲熠星早就等在里面,主治医疗师叮嘱了他几句。怎么都真的离婚了这件事还是他来处理,郭文韬恼怒地想,我没有别的亲人朋友了?只能靠前夫来看管我的健康状况?

但他没有询问,作为一个脱离了这个世界七年的人郭文韬非常谨慎,现实对他来说还蒙着层纸,他得慢慢把它揭开。

郭文韬乖巧地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躺到床上,蒲熠星站过来,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声音也非常平板:“什么感觉?”

“很饿。”郭文韬诚实地说。

蒲熠星轻声笑了,郭文韬认为莫名其妙。一个躺了七年才苏醒的人除了饥饿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呢?他的胃可是空空荡荡啊!

“他们去给你准备了,你应该得先喝点营养剂。”蒲熠星哄劝地对他说,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治疗司的食堂味道一般,我劝你放下期待。”

郭文韬一拍被子坐了起来:“我都在高级病房了,伙食还没有特殊待遇?”

蒲熠星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郭文韬乍一起身脑袋发晕,于是他又悲伤地躺下侧过头看向窗外摇曳的绿枝,那苍翠的景色在他眼中模糊不清,郭文韬戳蒲熠星的膝盖:“我要我的眼镜。”

“在家里。”蒲熠星抓住他的手腕塞回被子里,说,“你的东西都在家里。”

他们都不说话了,郭文韬忽然想起他们确已离婚,也就是说他出院之后得把他遗留在原来那个家中的东西全部搬出来,或者蒲熠星早已识趣地搬了出去。他平时戴着的那副普通眼镜曾在开战那天被他随手摘下来交给蒲熠星,像他和蒲熠星短命而正确的婚姻一样遗留在了七年前那位经济司副指挥官手上。

06

两架星舰悬停在他们面前。郭文韬拉开自己那辆星舰的门跳上去,其他人陆陆续续上了另一架星舰。蒲熠星扶着星舰的门,一条腿向台阶上迈。

“你——”他脱口而出。

蒲熠星很快地转过身。郭文韬深呼吸,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还没等他从星舰里出去蒲熠星就大步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眼镜。他站在地面上,仰头看着郭文韬,从口袋里抽出眼镜盒把眼镜小心地放进去。郭文韬撑着门视线聚焦在他因烟尘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本能催动他说点什么,他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以至于他只能发出两声近似窒息的闷音。

蒲熠星沉稳地看着他,眼中甚至没有丝毫疑惑,只是平和地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郭文韬伸手在他肩上扫了扫,干巴巴地说:“应该在你去十二月之前提交申请的。”

那样我们今天就彻底离成了,他想说。而蒲熠星打断了他。他把眼镜盒揣回兜里,朝他微笑:“所以你一定要打赢。”

他顿了顿,说:“你一定会打赢。不然我们就离不成了,那就糟糕了。”

对啊,那就糟糕了,为了把这婚离成,我会在三十天后活着来见你的。郭文韬想。他点点头切断粘连的视线,往后退回星舰内。蒲熠星了然地转身往回走,郭文韬戴好战用镜,把舱门关好启动星舰起航,不去看那边蒲熠星的背影。

电子镜片在他眼前一闪,视线变得清晰,冰蓝色的电子线条解构眼前的状况,他拉动变速手柄,冲进那片烟花中。直到他被击中星舰坠入北海郭文韬都没想起来那场从他大脑中一闪而过的烟花究竟是哪年哪月哪日。他只记得那种安定的幸福曾经如此确凿地存在过,而后迅速地冷却、消逝,冰冷的大海包裹了他。

Chapter 2: protagonist disease

Chapter Text

07

蒲熠星说得没错,治疗司的食堂确实很差劲。郭文韬忧愁地看着面前惨淡的水煮菜、水煮肉、水煮蛋和干瘪的米饭皱起眉头。蒲熠星替他拆开筷子刮了倒刺,转过手腕递给他:“我问过了,你现在只能吃点清淡的,等你完全没问题了出去再吃点好的。”

郭文韬一手一根筷子,试图发射天线通入治疗司高层的大脑,“这玩意儿我能吃两份。”

蒲熠星拍拍他的手腕:“他们说你也不能多吃,只能少吃多餐,待会吃完还要给你测血糖。”

郭文韬把筷子往饭里一扎:“他们干脆片成标本研究不是更方便吗?你说实话,我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从公务系统里开除了完全是无业游民?他们不让我官复原职我理解,但是我好歹还能扫个地吧!”

就算是七年前他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郭文韬停下来换了换气,问:“我现在还有工作吗?”

蒲熠星定定地看着他抿起嘴笑了,他的笑容乍看起来很难堪,郭文韬知道这是他真心在笑的表现。他紧张而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位前夫,前夫用手指拉扯着脸颊(现在那个笑容看起来更难堪了)点了点头:“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你醒来会先问打赢没有。”

哦。郭文韬尴尬地意识到作为(前)军团总司令官他醒来之后一直没过问那场把他送到这里的大战结局如何。他低头送了一筷子饭菜到嘴里,可能因为太久没进食,他竟然没觉得很难吃。他小口嚼着菜,说:“如果打输了,我就不在高级病房、而是在乱葬岗了不是吗。”

蒲熠星的笑容缓和下来,变成一个温吞的微笑:“九月星不是说会给办集体葬礼。”

“一把火把乱葬岗烧了然后找个失业的宗教人士超度。”郭文韬坚定地竖起筷子,“那时候我就这么觉得。”

蒲熠星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就是说像原来那样,在混杂的战争中没有行星获利,没有谁赢了谁。十二个行星仍然保持着独立运行。七年来这点竟然从未变过,郭文韬松了口气,这个疯狂运转的世界还是保有恒定理智的部分。

“你应该升职了吧,”郭文韬把话题拉回平安的正轨,打听老朋友老同学老同事前夫的现状,非常安全的话题,“总指挥官?”

蒲熠星仍旧微笑着:“是啊。打赢之后就升职了。”

他低下头抽出本不知道从哪里捞出来的老古董大部头纸质书翻起来,这在他们之中意味着话题终止。

08

吃完饭郭文韬又被拉去进行检查,又一轮数据录入后他们允许他从轮椅上起来试着做一些基础的活动。郭文韬站在复健室里根据指示走、跑、跳、蹲起、俯卧撑甚至引体向上,医疗师们盯着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记录。蒲熠星坐在旁侧气定神闲地翻那本老古董——他到底从哪儿找到这些纸质书的?郭文韬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想,两个世纪以前这些东西就停产了!

被研究的感觉不好,有点像实验室小白鼠。但饶是一无所知的郭文韬都觉察到自己可能确实达成了什么人类进化新进程。他的身体在沉睡七年之后并没有变得脆弱,曾经那些训练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就像他只是不小心穿过了时间的罅隙从七年前穿越到了现在而不是重伤之后沉睡再醒来。

先有氧再无氧再有氧,直到郭文韬因为疲惫脱手把哑铃掉到地上之后医疗师们才宣布他可以休息。蒲熠星终于舍得放下他那本大部头,把一杯蛋白粉递到他手里,用毛巾温吞地替他抿掉身上的汗。

“你饿吗?要不要再吃点。”郭文韬感觉到毛巾轻柔地拂过他的脖颈,他因为那小心翼翼的力道瑟缩起肩膀,蒲熠星的声音平稳地从身后传来,“还是你更需要洗个澡?”

有什么很不对,郭文韬敏锐地意识到。他转过身去直视蒲熠星,后者只是沉静地、毫无破绽地回望他,抬手擦掉他发梢滴下来的水珠,淡淡地说:“还是先洗澡吧。”

一切都井然有序、正确无误地发生着,郭文韬跟在蒲熠星身后回到病房(这次是用走的)。直到很久以后郭文韬回溯这一切才发现正是因为所有的节点都是对的所以才如此不对——因为蒲熠星从来就是一个和“对”对不上号的人。

09

蒲熠星是那种要成为主角的人。这里的“要”并不是上天注定、命运指引之“要”,而是他的个体目标、本人意志之“要”。用蒲熠星的话来说是想改变世界,而用他们某位同学刻薄的概括来说就是:有主人公病。

主角病作为一个恒定的主题,贯穿了蒲熠星整个学习生涯也就是他们每个人的校园生活。一般来说一个主角与他所处的世界的关系分为三类:一、和全世界站在同一阵线;二、和全世界站在对立面;三、虽然和全世界背离但最后还是选择和世界站在同一阵线。从戏剧目标的角度出发,最后一类显然是最吸引观众的。人们喜欢看一个人从自己走向世界迂回曲折的过程,蒲熠星则认为和世界格格不入但努力拥抱世界这件事非常伟大,而说到底他其实并不是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甚至是从降生开始就令人嫉妒地被世界拥抱着的人。从这个角度出发他们那位刻薄的同学指出他根本就是想被称为伟大,郭文韬的说法温和些,他觉得蒲熠星只是青春期中二病犯得比别人久。

在这里就可以换一种说法了,蒲熠星是很中二的人。除了蒲熠星之外他们七个人对于这个词有七种不同的解释,刚好可以构成一条彩虹。蒲熠星的个人解释是勇敢,郭文韬的批注是好奇心害死猫,其他六种翻译是特立独行、拒绝现实、自大、狂妄、晚上不睡觉白日做大梦和“活得太好了以至于只能看见自己以后上班了就没事了”(最后一种翻译来自齐思钧,他的遣词造句之精准雅正让他们一度认为他没选择外交学院而是新闻学院这件事相当可惜)。教授们的解构则是:令教育者又爱又恨的那种学生。

蒲熠星是他们那届的明星学生,他当然是明星学生。从成绩的角度出发他好得不能更好,从纪律的角度出发他坏得不能更坏,如果一个学生的成绩鹤立鸡群地好而性格又鹤立鸡群地叛逆,他会同时因为优秀和麻烦广为人知。红榜让他登上神坛,处分让他重返人间,而蒲熠星刚好长了一张悲天悯人地英俊的脸。这一切结合在一起让他成为大部分学生理想中的朋友和情人。这时蒲熠星的主人公病毒发散了第三个特质:他鹤立鸡群地孤僻——内向、社交恐惧——随便什么,总之他朋友不多。形单影只有些过分,不如说独来独往。这让他彻底地无法被那些知道他名字的学生靠近、拥有、彻底回到群众中去,于是他变成电,变成光,变成唯一的神话,SUPERSTAR。

明星学生的身份让蒲熠星的主角病发散得有理有据。一个故事中主角总会在爱与梦想的局面中棋逢对手,于是,砰——郭文韬出现了。另一个明星学生郭文韬,这个词组可以拆解成以下几个部分:三好学生郭文韬、学生会主席郭文韬、运动会冠军郭文韬,老师的好帮手、同学的好榜样、父母的好孩子。

郭文韬明星得很传统。把从古至今所有好学生的指标拉满后输进一个校草的躯壳,郭文韬就诞生了:成绩好,性格温文,有分寸讲礼貌,早睡早起三餐规律卫生整洁,而且长得春风化雨地英俊。郭文韬同时明星得不旧套。原因之一是他基础健康素质较为薄弱(虽然他运动细胞发达),原因之二是他也鹤立鸡群地孤僻——文静、内敛,让人不好意思打扰。这让他光芒万丈的同时脆弱易碎,变成冰山上盛开的雪莲花,心灵的天堂。

蒲熠星和郭文韬就这样如同太极八卦图挂在武当山一样代替Apr.4行星的旗帜挂在最高教育司每个学生心里。好死不死这两座最高教育司的丰碑住在同一间宿舍。当把两位主角放进同一个空间时,戏剧任务会是他们需要发生不为人知的故事,而优秀的语言学家齐思钧曰:戏剧之所以是来源于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是因为生活中有些部分戏剧得一点都不戏剧。

这个戏剧得不戏剧的部分就是:从十六岁进入最高教育司被分到同一个三人间到十九岁选择心仪的学院这整整三年,郭文韬和蒲熠星都不熟。

10

不熟,点头之交,有时候招呼都不打。在他们被同学的目光和注意力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地扎穿、名字总是并列出现的三年中,郭文韬和蒲熠星共享生活中的一切但对彼此一无所知。郭文韬在篮球场投进三分的时候蒲熠星在镜子前排演街舞动作,蒲熠星在禁闭室写检讨的时候郭文韬在Apr.4的旗帜下发表演讲,郭文韬早起空腹跑步后被食堂阿姨微笑招呼着吃早饭的时候蒲熠星在宿舍里赖床,蒲熠星在竞赛教室和叶逊敏用笔尖戳着题干吵架的时候郭文韬在小吃街看齐思钧和摊贩老板讨价还价。

他们的生活紧密缠绕而后微妙岔开,如同两条挨得很近的平行线。如果蒲熠星早一点起床或许他们会有机会共进早餐,如果郭文韬对电脑游戏感兴趣或许他们会有机会一同熬夜;如果蒲熠星不逃课或不总在最后一排睡觉他们可能会因为讨论一道题很快地熟稔起来,如果郭文韬在图书馆不总是只在自习区背书他们可能会在书架深处看着一本荒诞的小说一起窃窃地笑。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他们保持着最近之中最远的距离,隔着一张床、几排书桌地共同生活着,最亲近的时候是在学年末表彰大会后台。二学年末郭文韬靠在狭小走廊的墙面上拿着按照老师要求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粗略复习免得待会儿发表感言时磕绊,蒲熠星靠在另一面墙上,他们的脚尖靠得很近。

“演讲稿?没准备。”他的声音松快地传过来,“空口讲就行了。”

叶逊敏在大笑,教授慈爱的责备紧随其后,郭文韬把稿纸撤下来几寸觑见蒲熠星的神色,他满不在乎地低头轻笑着承受老师的怪罪,没打理好的头发在空中颤悠悠地飘摇。郭文韬慢腾腾地抖动手腕把稿纸挡回眼前,心平气和地默念:学习生活中有以下几个容易忽略的细节……蒲熠星声音真低……保持良好的身体素质……他居然参加了三个竞赛?……不要给自己过大的心理压力……

十几分钟后郭文韬站在舞台上流畅地念诵完了手里的演讲稿,被掌声送到旁侧,蒲熠星上前一步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看着蒲熠星在聚光灯下仍然桀骜不驯的头发和他被映得融融发亮的周身,此人以一种恒定的淡然表情静静等待掌声平息,而后抬起一点下巴懒洋洋地说:“祝大家假期吃好喝好睡好,明年食堂早饭好吃我们会起得更早。”

他重重地点点头,唇角扬起堪称肆无忌惮的弧度,潇洒地转身走下台。掌声、尖叫和口哨几乎要把礼堂老旧的穹顶掀翻。老师们无奈地相视而笑。在郭文韬看来那瞬间他几乎是全宇宙的主人公了。

齐思钧捂着主持人话筒顶部抽搐嘴角小声对郭文韬说:“装死他算了。”

郭文韬若有所思地看着蒲熠星扬起的领带上缀着的小小银星:“食堂早饭明明是三餐里最好吃的。”

11

蒲熠星朝他们走来,齐思钧用话筒对他开枪,他大笑着和齐思钧互相拍拍肩膀而后离开,带过一阵洗衣液的质朴香气。

“他又跑了。”齐思钧眯着眼睛摇摇头,凑过来在郭文韬肩膀上嗅来嗅去,“他身上的味道和你的很像。”

“因为我们宿舍用同一瓶洗衣液。”郭文韬捏着领口给他闻,“他去食堂了,现在炸鸡腿刚出锅。”

“哇——”齐思钧拉长声音,“你对食堂好了解——”

我也想吃炸鸡腿,郭文韬嘟囔,声音被叶逊敏演讲后的掌声切断。他在礼堂罚站到晚上九点多表彰大会才结束,回到宿舍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推开门就看见公共桌上放着一盒炸鸡腿。另一个舍友抱着膝盖坐在桌边吃得正欢:“阿蒲今天下午在食堂买的,说留一份给我们,他垫了纸吸油,就不会反油那么厉害了——我刚刚热过。”

郭文韬把制服外套脱掉坐到桌边,摸出自己囤的甜辣酱珍重地淋到鸡腿上。托蒲熠星无处安放的主角病的福,郭文韬没被拖沓的表彰大会饿死,从此蒲熠星在郭文韬心里从陌生的舍友升格为陌生的恩人。这就是他们两个十九岁之前作为主角最为戏剧的牵扯了。

12

郭文韬和蒲熠星十九岁那年他们之间不戏剧的故事发生了戏剧的转折。第四学年每个学生都需要选择心仪的学院进行精修并从三人间换到双人间,蒲熠星选了经济学院,郭文韬选了军事学院。除此之外他们在理想舍友回执单上填写了对方的名字,再次搬到同一个宿舍,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所有人都对此表示不解(“你们不是不熟吗?!”),而郭文韬和蒲熠星觉得太好理解了,根本不用理解,简直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是他们的故事中第一次出现他们俩觉得理所当然而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案件,这样的案件此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用不着解释,选对方做室友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郭文韬在第四学年搬进新的宿舍看到蒲熠星已经在里面的时候和他同时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猜会是这样。”蒲熠星从床上翻起来走向他,替他把行李拖进去。

郭文韬带上门:“是啊,要是不在他之前睡着,一晚上就别想睡了。”

“我都不敢和他一起洗衣服,”蒲熠星拿出美工刀递给他,“他的老是掉色。”

“我至少帮他晾过二十次衣服。”郭文韬把刀锋扎进纸箱割开胶带,开始把东西往外面拿。

蒲熠星帮他扯住跟着物品一起往上飞的箱子:“还有垃圾。”

郭文韬把被子扔到床上,气喘吁吁地说:“哪个部分是垃圾?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他要不要,房间里又都是。”

蒲熠星扬起胜利的笑容:“我其实扔过很多次他七零八碎的东西。”

郭文韬捂住脸:“你太坏了。”

13

他猜自己没有挡住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然蒲熠星也不会看起来那么得意。他们生疏的三年忽然在这瞬间变得无比紧密,各自周游的一半拼凑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依托一个被他们剔除掉的重叠部分,郭文韬和蒲熠星变得从所未有地亲近。公共课程变少而结伴的时间变多,他们开始出双入对地出现在最高教育司的每个角落,自然得过去三年都如此一般。

当叶逊敏发现蒲熠星和郭文韬共进三餐(意思是竟然开始三餐都按时吃)、齐思钧发现郭文韬不再独自在图书馆孤坐一个下午(意思是他现在都在宿舍学习——和蒲熠星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在共同的聚会上挤着一张单人沙发对着某个喜剧片段笑倒成一团了。

这太可怕了。齐思钧感慨:什么时候的事?

唐九洲捧着巴斯克蛋糕啃: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曹恩齐正吃力地撬着啤酒瓶盖:他们俩不是一直住在一起吗?

同居,太可怕了。何运晨慢慢地从冰淇淋桶顶端刮下来一个完美的球体,扣到叶逊敏的碗里。

叶逊敏因为被冰淇淋冻着牙了声音抖抖索索的:突然就这样了!

突然就这样了!其他人跟读。

烧烤架边传来呼救声,齐思钧跟何运晨急急地去了,叶逊敏踱步离开。曹恩齐接过唐九洲手里啃了一半的巴斯克,把啤酒瓶交给他处理,从他的动作中判断出自己刚刚一直弄错了便携启瓶器的用法。

唐九洲看着蒲熠星和郭文韬挤在一起的身影: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没事,曹恩齐把巴斯克还给他,在他喝之前夺回酒瓶。我也不知道。

14

在最高教育司的后三年间他们当中曾有一个人不知死活(或者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过蒲熠星“你和郭文韬搞什么”这种暧昧不清的问题。那时蒲熠星被郭文韬撑着肩膀,用刚正不阿的目光看向所有人,偏过头神情激昂地说:我们在为更美好的世界努力奋斗。

这人主角病又发作了。其他人大笑,发问者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蒲熠星的肩膀在郭文韬的手肘下因为发笑而颤抖,郭文韬伏在他肩头跟着笑,忽视腹腔里五脏六腑被向下拽的坠痛。那是他不小心对同学、朋友、室友施加过多关注应得的惩罚。

蒲熠星是很中二的人。除了蒲熠星之外他们七个人对于这个词有七种不同的解释,刚好可以构成一条彩虹。蒲熠星的个人解释是勇敢,郭文韬的批注是好奇心害死猫。而如果要郭文韬对于这个批注进行全方位的解构,那么他会说那只可悲的被好奇心害死的猫是他自己。

15

蒲熠星在他身边的陪护床上安宁地沉睡。微弱的星光笼罩在他身上模糊地映出他的身形。人类抛弃银河系之后虽然找到了宜居星球,却没再找到属于他们的月亮。几千年前的人类对于月亮的独特情怀他们没有机会感同身受,但夜深未眠的心情应该相同。

郭文韬刚刚从梦中醒来,默默地坐在床面上。他不太记得自己梦里的内容了,大概是介于烟花和炮火间的场景。抛开梦本身,不论是那次跨年还是那场战争的真实场景他也都记不清了。郭文韬猜测是他的大脑自动处理掉了不重要的内容却留下了胆战心惊的情感痕迹,让他在深夜乍醒,头疼欲裂。

他溜下床捧着水站到蒲熠星床头仔细地观察他。七年时间的确给他的前夫留下了一些岁月蹉跎的痕迹,哪怕是睡着了蒲熠星还是呈现出不可遮掩的颓势和疲倦。或许和细小的皱纹有关,也有可能牵扯到黑眼圈和眼袋、凹陷的眼窝和流失掉的胶原蛋白。

郭文韬醒来之后照过镜子,他自己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鉴于他原本不怎么观赏自己英俊的容颜,所以也有可能是他记忆发生了偏移。但不论怎么说——郭文韬看了看床边镜子里的自己和床上的蒲熠星——这人看起来也太饱经沧桑了,就算不和郭文韬对比,跟其他同龄人对比也算显老的类型。

他正专注地观摩蒲熠星眉心悬针纹的走向,经济司总指挥官忽然睁开了眼睛。郭文韬吓得一下挺直腰板立正了。

他没睡着。郭文韬意识到,他一直醒着。他屏息凝神地等待前夫口中即将吐出的刻薄话语。阴阳怪气一向是蒲熠星的高分课程,他当年没选外交学院和新闻学院不一定是因为他不想,有可能是因为教授们怕他因为嘴巴太毒半夜被人杀死。

郭文韬等得脚后跟都开始发麻,蒲熠星只是缓缓掀开被子坐起来。

什么,难道七年以来他已经从口舌战争发展成偏好肉搏?郭文韬吓得后退半步。

“做噩梦了?”蒲熠星站起身凑近他。

原来只是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精神。郭文韬慌张地看着他靠近的脸,紧急低头抿水:“不算噩梦。”

蒲熠星的掌心柔和地贴在他的后背,把他往病床上推:“还记得是什么吗?”

郭文韬被他安放到被窝里:“忘记了,可能是战场吧。”

蒲熠星扶在他肩头的手顿了顿,替他把被角掖好,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微微发亮:“没事了,过去很久了。”

郭文韬的喉头变得酸苦,他用力吸气试图压去心头莫名的疼痛。你记得吗?他忽然想大声地质问,那短暂而动荡的日子,你还记得吗?你身在其中吗?他操纵星舰飞过冰川、躲避流弹,同僚在他旁侧被击落,通讯器里时刻都是慌乱的求助和汇报。他需要保持冷静发出指令,哪怕短暂的交战结束还得听着数据统计知道自己失去了多少朋友和同事,他害怕打开通报但还是要看,唯恐看到那些他最在意的名字。那些日子离你已经有七年了,蒲熠星,但它离我很近,就像只有七天。那时我甚至不敢坦然地关心你是否安全,因为我们还在离婚冷静期。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和我离婚不可?

他张开嘴试图将尖锐的语言扔到蒲熠星的脸上,但他最后只是又喝了一口水。

蒲熠星把水杯拿过去,凝视着他平和地说:“睡吧,我在这陪你。”

郭文韬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想出去看星星。”

蒲熠星缓缓抬起眉毛。

郭文韬欣赏着他被抻开的上眼皮:“走吧,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们去看星星。”

16

历史还是门公共课的时候他们曾经读到过地球时期人类绘制的星图。过去的人们根据星座的形状为他们命名并编造各种故事,泛滥的想象力令郭文韬乍舌。如果他在那个时代,他只能说出这样的话:编号EA2198、EA2199、EA2130星组成了一个底角69度的等腰三角形。而蒲熠星将那几张星图等比例放大临摹下来贴到了床头,对于他这种行为从地球时代到十二行星时代倒都有相同的判词:文艺逼。

Apr.4行星的星夜已经和地球时代人们看到的星夜完全不同。他和蒲熠星、叶逊敏可以针对这件事依据空间关系写出三篇完美的论文,但这不影响蒲熠星会被齐思钧一句简单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震出感慨声——我们甚至没有月亮!郭文韬和叶逊敏这样说。

所以更贴切了啊!蒲熠星双手捧心,无比深情地看向夜空。

而齐思钧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们:我只是在背明天的稿子。

纵使如此(指没有什么浪漫细胞、想象力匮乏)郭文韬还是很喜欢看星星,因为他不会赋诗也不会编故事只会用星星玩连连看,他在看星星的时候大脑可以彻底地放空,让安静的夜空和热闹的群星包裹他,承受他。这让他感到安全。他能够相信哪怕明天世界末日星星还会在哪里,哪怕世界颠倒星星也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存在。星星始终是星星。

你这样很残忍。蒲熠星曾经和他说,星星也会死掉的,地球不就死掉了吗?

到底是觉得星星不会变的我残忍还是告诉我星星会死掉的你残忍啊?郭文韬回敬道。

哼哼,蒲熠星说,因为我知道以你固执己见的程度不会这样就放弃看星星的癖好,也不会觉得自己伤害星星。

郭文韬说话没他那么锋利,所以他说:滚。

而如今他和蒲熠星并肩走在治疗司的庭园里看着夜空中细碎的星河,忽然想起了蒲熠星曾经尖刻的言论。他用手肘撞了一下前夫的胳膊:“你以前还批判我看星星。”

“嗯?”蒲熠星困惑地瞥他,很快地反应过来,笑了,“你也的确没放弃这个癖好啊?”

郭文韬预备骂他,他却仰头看着夜空柔和地说:“不过我现在很理解你,星空确实有让人放空一切安宁沉沦的能力,被这样宏大的朋友笼罩真的是……”

蒲熠星斟酌着措辞,郭文韬则在他调动他的文艺逼细胞的开端就走了神。他看着蒲熠星侧脸的线条,某种安定的幸福忽然流过他的全身。郭文韬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了那场烟花,他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

17

在最高教育司最后一个学年的新年,蒲熠星把教学星舰偷出来,唐九洲破解了密码。他们八个人从最高教育司逃出去飞到帝都市中心,星舰在低空自动巡航,其他人张罗着倒酒,郭文韬撑着蒲熠星的肩膀蹲在烤箱前等烤红薯出炉。零点钟声后烟花就炸响于他们上空不远处,人们抬头看向焰火,面庞被绚丽的光芒照得忽明忽暗。

郭文韬看向被他用手肘撑着肩膀的人。蒲熠星仰着下颌,嘴巴微微张开。他的侧脸线条很利落,在烟花和星光的照耀下映射出茸茸的光泽。红薯的火候到了,于是郭文韬的暗恋闻起来是甜香的碳水化合物的味道。

第二轮烟花绽放,蒲熠星转过头来。他扭头得太突然,郭文韬来不及撤开视线,只能继续定定地看着他。蒲熠星的瞳孔颤抖了一瞬,却没有移开目光。他们在欢呼声、碰杯声中静静地凝望彼此,某种安定的幸福流过郭文韬的全身。蒲熠星垂下眼睫——仍望着他——倾身过来——

“你和郭文韬搞什么啊?”有人带着笑意不知死活(或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

他们在很近的距离停止继续靠近,迅速地别开视线,蒲熠星刚正不阿地看向所有人,郭文韬打开烤箱,红薯甜腻的香气热烈地扑出来,他听见蒲熠星激昂地说:“我们在为更美好的世界努力奋斗。”

“原来红薯就是更美好的世界。”齐思钧抢白,他们都笑了。

郭文韬也笑了。那安定的幸福随之迅速地冷却、消逝。毕业前最后一个属于校园时代的跨年夜,郭文韬被红薯的热气烘得出了层薄汗,确信自己是那只可悲的被好奇心害死的猫。

Chapter 3: true love

Chapter Text

18

“没有可可水牛奶吗?”郭文韬反复扫视几遍琳琅满目的乳品冰柜,终于忍不住满怀困惑地问道。

蒲熠星走在他前面,伸手从冰柜里捞了一瓶陌生的可可牛奶放进购物车里:“是那个厂家倒闭了——这个喝起来和那个差不多。”

郭文韬闷闷地哼出回应,继续打量着货架上熟悉和陌生的货品。蒲熠星回头用指尖轻轻敲他的胳膊,指向旁边的花生酱饼干轻声道:“这个还有,给你拿两盒。”

他没等郭文韬答复就取了两大盒,完全忘记出院时医疗师千叮咛万嘱咐复查前只能吃家常菜不能吃零食。

19

人类哪怕在恐慌未来、担忧未知的情况下仍然会鲁莽地选择继续探索,这弱点对换成优势会被称之为勇气,促发进步。是而发展和提升即使有时缓慢但从未停止,从地球时代到十二行星时代人类从生活到工作各个方面都发生过天翻地覆的变化。与此同时也有恒定不变的东西。

比如超市——它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名字,但始终保持着大致相同的形态。哪怕发达的科技已经可以拟真很多存在,人们还是保留对一些事物真实触碰的需求,他们仍然需要亲自感受和确认。

郭文韬跟在蒲熠星身后走完了整个超市,就算七年前也多得是他不认得的牌子和商品,好歹他们还没把超市进化掉,这个世界和他的联系并没有浅薄到令人害怕的程度。熟悉事物的流逝和陌生事物的侵袭并没有使他的不安全感那么猛烈地运作,可能,郭文韬很难堪地在心里承认,是因为他的前夫在他重返社会的道路上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他们提着三大袋战利品回到星舰上,蒲熠星慢速航行在低空,并没急着回家,而是绕着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兜圈,用闲谈的语气耐心地和他讲这七年都城的变化。体育馆附近的甜品店扩张了,把旁边那家洗衣店吞噬;图书馆旁边那一排芒果树里最高大的那棵被雷劈倒;他们都觉得难吃的那家早餐店倒闭了,变成奶茶店,照样难喝,有可能是风水的问题……

郭文韬靠在窗边抿着可可牛奶(蒲熠星说得没错,确实和之前他喜欢喝的那个牌子味道一样)听他娓娓道来,眯着眼睛看悬在空中的电子路牌,在他说宠物店迁址的时候打断了他:“多了一个码头?”

蒲熠星愣了愣,点头道:“嗯。多了两条公共潜艇航线。公共星舰加到19号线……因为他们终于打算把陆上公共交通全部取消。”

七年前我还在理事会的时候就在商议的预案,郭文韬想,甚至还有一半没完成,四月星的工作效率真是给他的重新社会化做出了重大贡献。

他回过神时发现星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蒲熠星侧过头安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显得有点疲惫,目光平和而安宁。这个神情也是熟悉又陌生的一部分,郭文韬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抽动。重返社会,重新社会化,不管如何定义都无所谓。他明白自己和这个社会、这个现实的相容性本来就没那么好,缺失的七年并不会带来任何致命的伤害,他恐惧的从来都不是变化的现实。

这个世界在发展、在往前走,你呢。蒲熠星。在我停滞的七年里你也往前走了吗,又走了多远?我应该知道吗,我又从何而知?

他紧紧地抓住手里的牛奶瓶,而蒲熠星朝他微笑,扬起点下巴示意他回头。

我们到家了。他说。

20

“你们同居了?!”齐思钧大喊。他的嗓门太高,以至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投射过来。这是庆祝我们毕业的聚餐,不是八卦我和蒲熠星的聚餐。郭文韬心想,他绝望地捏着齐思钧的胳膊,怎么看此人心虚的笑容怎么觉得奸诈。

唐九洲瞪大眼睛把脑袋往这边伸:“什么?!谁把谁狙了?”

叶逊敏捏着筷子振振有词:“不对,是有人变同性恋了。”

“不是……”郭文韬细微的声音被淹没在激动的浪潮中,他无力地解释,“就是他还没挑到称心的,所以先在我这里住……反正这几年,我们也,住得挺好的。”

他说到最后那句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齐思钧善解人意地微笑,郭文韬无辜地瞪起眼睛。那群人好心地放过了他,叽里呱啦地窃窃私语,交换信息。他在齐思钧继续发问之前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将自己变成一只努力的仓鼠。

有望成为未来新闻部长的家伙没打算轻易揭过,郭文韬敢肯定那些够把他吊起来拷问三天三夜的问题已经蓄势待发,蒲熠星就在这时候拎着奶茶回来了,好一位从天而降拯救室友于水火的奶茶侠,祝你上好室友天堂。郭文韬挪动椅子让他能从自己身后进到旁边的空位,暗自庆幸这个话题终于过去。

“啊!就是说他们两个毕业了还一起住?”曹恩齐忽然恍然大悟地断喝。

大家又露出那种隐秘的看笑话的表情,蒲熠星坐下的动作卡壳,挑起眉毛朝郭文韬看过来。郭文韬没看见他究竟是什么神色,他在蒲熠星转头的瞬间就悲痛地闭上了眼睛,泄愤般把嘴里的青菜梗嚼得嘎嘣响。

“这样方便嘛。”蒲熠星轻飘飘地回答,“我在找,但是房子很难找啊。”

他开始分发手里的奶茶,循循善诱地对在校生说:“九洲毕业的时候要提前做好准备,别像我这样搞得焦头烂额的。”

“我看你也没多焦头烂额啊。”齐思钧嬉皮笑脸地接话,转而对面露担忧的唐九洲说,“别听他乱讲,实在不行你到我们几个家来住就好了。”

唐九洲下撇的眉毛更可怜了,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对在校生传授毕业之后生活的变化,蒲熠星推了一杯奶茶过来,郭文韬惊讶地瞥他。

“我知道你没点,但是这个挺好喝的,你试试看。”蒲熠星替他把吸管扎进去,郭文韬注意到他自己旁边那杯和自己面前的一样,“我很喜欢。”

他将信将疑地拖过那杯多肉葡萄冰沙绿茶底七分糖小心翼翼地吸入。太甜了,嘴里全是糖浆发腻的味道,这是郭文韬在那摊冰冷的糖水入口时唯一的感受。他睁大双眼偏头,蒲熠星满怀希冀地盯着他。

于是郭文韬朝他赞许地点点头并在那顿饭里把整杯喝完了,为此比平时多吃了一碗菜来调和恼人的甜腻。

21

毕业典礼结束后郭文韬费劲地把最后的物品装箱,预备搬离这个他和蒲熠星生活了三年的双人间。蒲熠星的东西还全须全尾地放在原处,郭文韬没问他住宅方面的打算。他们不曾讨论过毕业后的去向,除了基本上人尽皆知的就职岗位——他和蒲熠星分别入职军团和经济司(这是必然的),以最高的面试成绩成为行星舰队副队长和经济司高级总算师。

郭文韬亲手将纸箱封好,他本可以借一个打包机器人,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手。他需要用双手去触碰和确认这份离别的情感。他和蒲熠星六年的室友、同学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分别去往北部和南部两个水火不容的部门就职。比起尊重他人隐私的礼貌他知道自己更像是不想面对分道扬镳的岔路口,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比直面问题来得容易,这是郭文韬奉行的人生信条之一。

胶带刚好在封完最后一个箱子时用完。郭文韬直起身深呼吸,由于猝然站起眼前发黑,他撑着腰等待视线变得清晰,突然有人扶住他发虚的后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收好了?”蒲熠星轻快地问。

郭文韬点头以示回应,放心地把一部分重量卸在他的胳膊上。

蒲熠星贴着他的耳朵:“还好你还没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郭文韬哼出疑惑的鼻音。

蒲熠星松开他,转到他跟前来,微微歪着头,很没正形地站着。郭文韬有点紧张,他挺胸抬头立正,如同一个等待检阅的军官(这种条件反射基本上算工伤)。

“经济司附近的房子太难找了。”蒲熠星的语气仍旧轻飘飘的,和他话语的重量相去甚远,“我没地方住,能不能先去你那边过渡一下?”

当然。郭文韬在情感降临之前率先利落地回应了,他的大脑短暂地保持了面对事实的理智,而后足以吞噬他全部的狂喜密密麻麻地蔓延上来紧紧将他缠住。飞行练习中他将星舰拉到最高空后停滞数秒再猛地向下俯冲,所有的感官刺激都迟来一步。郭文韬开始帮蒲熠星整理行李时感情的浪潮才从最高空追下来,他抱起了过多的东西,又失手把垒得高高的衣服晃落在地,蒲熠星无奈地笑着过来和他一起捡。

“拿不了那么多就不要勉强嘛。”室友慢吞吞地嘟囔。

郭文韬还被埋在拍死他的快乐里,随口回答:“我想早点回家。”

“我也想早点回家,”蒲熠星从他肩膀上摘下一条裤子,“别急。”

家。郭文韬坐在蒲熠星床边重新叠那堆衣服,将布料叠出锋利的折角,他静静地反复咀嚼这个字眼。他们住在教育司的六年中从来没使用过该词汇,这很正常,谁会对学校宿舍产生归属感呢?

现在,托蒲熠星不提前找房子的福,他们即将在同一个家生活。于是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字嵌入了他们之中,如同某种古老的恶灵攫住郭文韬的心脏,让他的理智因为狂喜而摇摇欲坠,他不断地在压平衣料褶皱的同时提醒自己蒲熠星只是暂住才能遏制奇异的兴奋感。

后来他们结婚,搬到更适合双方通勤的地段居住。家这个词长久地卡在两个人的生命里,变成不可剥离的共生部分。他们的归属恒定地指向同一个屋檐(哪怕有时候大半年不曾回去),而那种让郭文韬太阳穴发痛的喜悦消退,恶灵的手爪仍攥着他的胸口,带来持续的闷疼。

22

这个家在他离开的七年里几乎没什么变化。郭文韬站在门厅里粗粗打量一遍眼前的陈设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不需要任何指引就熟门熟路地换鞋、把手里提着的物品拎去分类放好。甚至每个柜子每个区域放的物品类型都和七年前相差无几,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前夫,蒲熠星正和他一起把采购回来的东西放进柜子里,动作自然而熟练。

“你房间的东西还在那里。”蒲熠星一边收拾一边对他说,“只是定期有人打扫。”

郭文韬把冰箱门合上,愣愣地点点头。蒲熠星抬头对他笑了笑,把最后两盒饼干放进食品柜里:“来吧。”

他提起放在旁侧的那袋生活用品,掌心轻轻按在郭文韬肩膀上把他带到房间门口,示意他开门。郭文韬小心地拧开门把手,陈旧而洁净的气息朝他涌来。蒲熠星说得没错,房间里的一切都丝毫未动(连离婚那天早上郭文韬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睡衣都没有),其余的一切都打扫得整洁干净。

还好我向来是个井井有条的人,郭文韬缓缓走进房间,看到桌角堆叠整齐的文件时心想,否则要保持原样恐怕不容易。如果停滞七年的人是蒲熠星,我可不能保证不去收拾他没叠好的被子、乱放的衣服和杂乱无章的算稿。

原来是这个,郭文韬猛然醒悟。这是不同。他的前夫素来是不擅长收纳整理的类型,总有本事把储物柜、冰箱、衣橱弄得乱七八糟。蒲熠星只在装饰上有所长(客厅那面唱片墙就是最好的例证——他对复古的热爱到了郭文韬不解的程度,齐思钧解释这也是文艺逼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摩挲着桌角的日历——仍是3010年的那一本——回头看蒲熠星。前夫先生正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温和地凝望他。整理一下吃饭吧,他说,你想吃什么?

郭文韬预见到他们即将拥有和平共处的同居时光,这在他们曾经一起住在这个家的日子里没有发生过。严格来说郭文韬和蒲熠星都不是合格的同居人,换种说法就是他俩没那么适合住在一起。他和蒲熠星之间存在的只有漫长的拉锯。和在最高教育司住宿舍时在偏小的空间内放任分界线分崩离析不同,他们同居后乐此不疲地抢夺公共空间的控制权,用文件、花瓶、置物架和雕像(为什么还有雕像)以及其他一切能使用的手段。一件衣服在阳台上晾三天能被他们换五种晾法,衣服出厂时可没想过自己会遭到这样的优待。

他的时间停滞了七年,而蒲熠星成长了,他们之间漫长的拉锯因为他站到了自己这边而结束。如果这么说这个变化应该是好事,郭文韬如此认定。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光能够安稳地和平度过也很好,这能让他相信他们之间会变好,耽搁了七年的问题能够解决。

他对蒲熠星回以微笑,摊开手掌:“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晚上买了牛肉,可以炒洋葱。”蒲熠星掰着手指,“你得吃清淡的,所以烫秋葵,再炖个蛋——还是西红柿炒蛋?”

郭文韬愣愣地看着他,条件反射地做出选择:“炖蛋。”

“嗯,我想也是。”蒲熠星点点头,把自己从门框上扶起来,说,“你整理一下,洗个澡,差不多就开饭了。”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郭文韬才惊吓地发现这个事实:蒲熠星,会做饭了。

23

蒲熠星的厨艺只能被称为惨淡。这是从最高教育司毕业之后郭文韬在同居生活里飞快掌握的首个要点。他室友的生活自理能力惨绝人寰地低下,对厨房的天赋只能说变本加厉。如果让他进厨房,那厨房和他之间至少有一个会负伤。

郭文韬在数次努力之后终于放弃了传授他厨艺的想法,独立承担做饭的责任。那之后哪怕决定离婚也是郭文韬拟定菜谱,郭文韬做他和蒲熠星两个人吃的饭,蒲熠星吃郭文韬做的饭。郭文韬长期不在家的那半年蒲熠星用外卖把自己喂出肠胃炎,他从Dec.12行星回到Apr.4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军团报告而是先在行星总治疗司签了蒲熠星的出院同意书。

是以郭文韬从来认为十二行星毁灭蒲熠星都学不会做饭,蒲熠星不会做饭是比宇宙公理还恒定的事实。而现在,七年后,蒲熠星用风轻云淡的语气问他要吃什么菜,并拟定一个菜单,并去做饭了。

恐怖如斯。

郭文韬在原地呆了半分钟,冲出房间闯进厨房一探究竟。

24

蒲熠星不在厨房,厨房里只有厨具在孤独地运行。是烹饪系统。郭文韬反应过来。蒲熠星安装了烹饪系统,而且——比起他所知的错漏百出、兼容性差的初代系统,现在这个烹饪系统显然已经是大厨水准。

他审视着独立运行的厨具们。他从来没把烹饪系统纳入考虑范围中,这方面而言他比蒲熠星复古。他更信任自己的双手。我们从事的是必须身体力行的行业。军事学院的院长曾经这样对他说过。你必须靠自己判断接下来该怎么办,你的敌人接下来会怎么办,科技会给我们帮助,但你只能相信你自己的思考、判断、行动。你必须依赖你自己。

自负但不傲慢,信任但不依赖。这是郭文韬在教育司六年修习最多的课题。只有亲手去做一遍才能监视科技是否能妥帖地完成任务。绝不盲目地让科学技术承担自己未知的领域,这是郭文韬笃信的准则。

他警惕地观察运行中的程序,最终得出这套系统已经基本完善的结论。等他搬走之后他的前夫完全可以使用这套系统健康地进食,不再需要他管饭。

蒲熠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在他身后问:“你怎么跑过来了?”

“噢,”郭文韬转过身,落入他关切的目光中,他随口回答,“没事,这世界发展得真快。”

蒲熠星仍望着他,神情是近乎温柔的担忧。他伸手过来揽他的肩膀将他抱住,郭文韬在被他妥帖地拥入怀中的瞬间瞪大双眼,而后用力闭上。他抓着蒲熠星后背的衣服将脸埋进这个柔软的拥抱里。这也是他们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所以郭文韬懒得去管这个拥抱背后的意义。他不知道的那七年里蒲熠星的确成长了,目前看来是好的方面。他决定信任这一点。

25

郭文韬很快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比他预计的顺利得多。一方面因为这七年人类的进步不大,另一方面因为这七年蒲熠星的进步很大。他的主人公病完全治愈了,不再特立独行、拒绝现实、自大、狂妄、晚上不睡觉白日做大梦,可能因为上班上久了不再只能看见他自己。

蒲熠星尽职尽责地做到了一个临时同居人应该做到的一切,将他需要掌握的现实变化教给他,配合关照他的生活起居(主要得益于他配置的各个生活系统)。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仿佛回到了教育司的那段岁月,亲密地并肩同行、互相陪伴,因为一个很小的笑话乐得互相撞肩膀。他沉睡了七年之后拥有了过去十年所没有的,郭文韬不能说这个交易划算,只能说目前来讲和他心意。

虽然他仍然觉得现实和他隔着一层纸,他总有种踩在半空的感觉,没有重归这个世界的实感。或许这需要时间,他安慰自己。

“或许你需要做点更熟悉的事情。”蒲熠星在他出院的第三个傍晚忽然这样提出,“除了日常生活之外,在你恢复工作之前。”

他站在料理台边,把食材放到桌案上,熟练地操作烹饪系统。郭文韬抬眼看他:“比如?”

蒲熠星点击开始,侧过头朝窗外悬停的星舰利落地一扬下巴。

26

“基本上和以前一样,就是现在变速手柄没有了,和方向仪到了同一个表盘,在这里。”

蒲熠星和他肩膀相抵,指着操作盘教他如何使用最新规格的星舰。郭文韬扫视一遍面前大大小小的按键,握住方向仪拨动变速器,操纵星舰缓缓向前飞行。

“嗯,没错。”蒲熠星点点头,“试试……”

郭文韬轻而快地将方向仪朝各个方向推动了一次,而后缓缓加速,操纵方向升上高空。他曾保持了六年的教育司驾驶课第一记录,在军团是内部评比最佳驾驶员,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恐惧失重。星舰向下俯冲,接着急转弯、拉升、翻转,恐慌和兴奋回到神经中枢是相同的刺激。停滞的七年隆隆滚过,郭文韬急停在半空,大口喘着气无声地笑了。他侧过头,蒲熠星抱着安全带孱弱地倒在副驾。

他的前夫面色苍白却大笑着,郭文韬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高兴,仍单纯地因为他的笑容而更加快乐。他们十六岁的第一节驾驶课其他学生都只被允许在低空进行简单的试飞,而郭文韬和蒲熠星分别被老师拉到另外两架星舰上各自飞上高空。他们的星舰并肩在空中巡航,最后一同向下俯冲、急停。郭文韬跳下星舰的时候抬头看了对面的蒲熠星一眼,那家伙正愉悦地笑着。兴奋和惊惧这时候才尾随过来,他的胸口涌过痉挛,而后他和蒲熠星各自走到队伍两端。

我们的初航。郭文韬想,他伸手把蒲熠星从副驾驶拉起来,用力抱住他。那时候我就应该做这件事了。我早就该做这件事了。

他后撤些许,不假思索地吻住蒲熠星。

27

最后一个齿轮衔接到位,整个系统平稳有序地开始运行。在吻中郭文韬终于感觉悬浮的一切落地,他所处的世界在极致的虚幻中回归真实。蒲熠星哄劝地回吻他,把过于急躁的节奏引向柔和,掌心贴着他的后背安抚。这个吻太好,以至于分开之后郭文韬仍恋恋不舍地追过去亲了一下蒲熠星的嘴唇,而后他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控制自己和前夫保持了一点距离。

前夫。郭文韬打量近在咫尺的、蒲熠星的脸,这家伙还是他前夫呢。他觉得更超过了,低下头干咳一声。

蒲熠星的一只手缓缓地顺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摸过他的头脸,他温和而平静地看着他,低声说:“我知道……没事的。”

郭文韬又瞥他一眼,蒲熠星的表情仍旧平和而安定。有什么不对劲,郭文韬在愉悦的幸福之潮褪去后清晰地意识到,不对。他定定地望着蒲熠星的眼睛,触碰、确认。呼吸在大脑逐渐清明的运转中越来越急促。不对。

蒲熠星。他抓住他放在自己颈侧的手腕,低沉而严厉地:蒲熠星。

“别哄我。”郭文韬冷冷地说,仍直视着他。我不是需要哄骗的孩子,也不是需要拯救的病患。别用那种态度对我。

蒲熠星的眉头微小地抽搐了一下,温文的笑容僵住片刻。这样就够了,这样就足以证明他的判断正确。

与现实之间的隔阂揭破,在高空停滞之后猛然下扎。郭文韬终于意识到这段时间隐隐的不安和虚浮源于何处:蒲熠星对他的态度近似于哄骗,如同一个成人面对幼童,无限包容,无限俯视。蒲熠星没有成长,那些和谐而美好的时光是因为蒲熠星的主人公病大发作,于是主角伟大地接纳了七年前坠入北海的前夫,照顾他、关心他,郭文韬光荣地在该剧本中成为了被拯救者。而戏剧之所以是来源于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是因为生活中有些部分戏剧得一点都不戏剧,于是郭文韬从被拯救者的身份里跳出来,从前夫的身份里跳出来,从对手的身份里跳出来,从戏剧里跳出来,指着蒲熠星的鼻子让他回到真实。

“这不是你,”郭文韬直白地指出,“别因为我有七年人事不知就这样。”

蒲熠星的神色冷了下去:“什么意思,我?这样?”

“你每次都这样,你每次都是故意这么做的。”郭文韬使出感情破裂的婚姻双方最喜欢使用的绝招:翻旧帐。他残忍地阐述下去:“以全知全能的视角自居,把所有想法都藏起来,再用俯视的态度对待别人,什么都不解释。离婚的时候就是这样!”

蒲熠星笑了,那笑容里有相当虚弱的部分:“我提出离婚是因为这段婚姻完全是错误的。”

郭文韬迅速地驳斥:“是吗?我觉得很正确。你不能否认它解决了当时的燃眉之急,还让我们、甚至齐思钧他们的仕途都沾到了更多好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正是因为这样才是错的!”蒲熠星厉声说,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后降低,苍白的面色透出诡异的、过激的红,“它不能更正确了,所以是错的……我做错了……因为……”

他无力地将手收回,身体滑稽地摇摆了两下,很轻很快地续道:“……因为当时我爱你。”

28

就像举着彩票热切地对着电视机确认所有数字都正确,而后发现自己看到的是过期的回播。无比恳切地渴求的事物降临的瞬间郭文韬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和蒲熠星之间冻结的七年以最生动的形式发挥了作用。他甚至不能说“那时候我也爱着你”来回击这个充满蒲熠星色彩的往日遗痕的吐露——因为他们都清楚,“那时候”对于郭文韬而言近在咫尺,不是七年,而是七天。他不能用一份仍然存续的爱意去迎击时间洪流另一端已经被淘汰的感情。

他能够对这句话做出的唯一应答是哽在喉咙里近乎窒息的细小声响,而后他转身离开、当场逃逸,把蒲熠星一个人留在争吵的废墟中。

郭文韬慢慢地从星舰上下来,走进家里。食物的香味四下飘散,他拖着步子走到厨房。入目是一地鲜红。煮番茄肉酱的锅裂了。被一无所知的主人依赖着的烹饪系统终究还是出了问题。

Chapter 4: the fact has been buried

Chapter Text

29

古往今来婚礼誓词的模板大抵相同,回忆往昔,表示忠诚,互相许诺,并向一个更高的力量(比如神明、宇宙)起誓,最后展望未来,表达意愿。从这个层面出发,蒲熠星和郭文韬的婚礼誓词可以说是标准化、模板化、继往开来、承上启下的,尤其是当他们起誓的对象是十二行星时。

“——你是否对十二行星起誓?”齐思钧捏住显示屏,不确定地看着他们,“这是不是太超过了,我感觉上帝就可以但此重任。”

“上帝啊,上帝已经过时了。”蒲熠星认真地说,“太多誓言,压弯了他的老腰。”

郭文韬编辑着喜帖忍不住笑了。非工作日,他们集体聚在经济司的办公室里安排结婚事宜。他利落地点了发送,走廊传来叶逊敏的声音:“不是,我们都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真的有必要发喜帖吗?”

办公室里三个人都没有回答他,大眼瞪中眼中眼瞪小眼,憋笑憋出一种水下憋气比赛的架势。叶逊敏听不到回应,困惑地探头进来。

“喜帖是九洲设计的,”郭文韬在他质问的眼神中真诚地回答(因为是郭文韬,所以格外真诚),“我们只是想鼓励他。”

叶逊敏摊开双手:“那如果你想鼓励黄子弘凡,他岂不是要在你们的婚礼上发表一个小时的伴郎致辞?”

“所以他不会是首席伴郎。”蒲熠星说,他们疑惑地盯着他,他介绍了自己的深意,“这样他就不用发表感言。”

黄子弘凡提着两袋包装好的喜糖出现在门口,听见这句话露出受伤的表情。郭文韬在他说话之前抬手制止他:“至少你是伴郎,火树只能当花童。”

叶逊敏不满地叉腰:“你这话说得……”

何运晨也凑过来了:“那谁会是首席伴郎?”

郭文韬感受到压力了,他往蒲熠星那边缩了一点:“本来说齐思钧,但他要主持婚礼。”

曹恩齐提着两套西服路过,发现门口汇集了全世界之后默默地退了回来:“你们在这里!衣服送过来了,你们试一下,在说什么?”

“他们让小齐当首席伴郎被拒绝了,现在决定首席伴郎。”黄子弘凡兴高采烈地说。

曹恩齐走进来把礼服交到他们手里:“首席伴郎可以偷一点份子钱吗,可以的话我要当。”

郭文韬把熨烫挺拓的礼服抱住,蒲熠星站起来把所有人往外赶:“不行,只能获得‘对蒲熠星和郭文韬比较重要的那群人之中最不容易犯错的人’这种特殊头衔。好了,请滚吧,我们两个要试衣服了,除非你们想看到我们在试衣服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欣赏对方的身体。”

齐思钧笑着关掉电子屏:“我想看,我能留下吗。”

“不行。”郭文韬和蒲熠星同时回答,大家吵吵嚷嚷地出去了,郭文韬一点都不好奇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他拎着衣服端详了片刻,抬头看见蒲熠星正站在监控下直视着镜头。

“唐九洲!”蒲熠星突然说,“别看了,把这个小宠物关掉,不然我告诉你们院长你黑进经济司监控系统。”

办公室内寂静了片刻,郭文韬质疑地来回看蒲熠星和那个监控镜头,蒲熠星仍然仰头盯着镜头,坚定得像一只讨要罐头的猫。

“……好吧!”广播传出唐九洲沮丧的声音,伴随其他人的哀叹。

镜头动了一下,代表电源的红光消失。郭文韬惊讶地看着蒲熠星,刚刚摧毁了一个在读生社会实践的人转过头,笑容得意非常。郭文韬错开视线把礼服递给他。

“不如别让九洲和叶逊敏竞争花童了吧?他挺适合做首席伴郎的。”蒲熠星对着镜子把礼服举在身前端详。

郭文韬背过身子开始换衣服:“嗯,这件事,我正要和你说。团长昨天和我说,因为七月星那边的那个小情况,所以我们的首席伴郎最好是……理事会那个新上任的副秘书助理。”

蒲熠星没有回答,郭文韬内心惴惴,但他没有回头,而是扣好了礼服衬衫的每一颗扣子之后才借着拿衣服的间隙瞥了一眼身后的未婚夫。蒲熠星正单腿站立,把一条腿伸进裤管,他重心不稳,颇为滑稽地单腿跳跃起来,像个孤独的斗鸡选手。

回忆会隐藏、排除、扭曲一部分事实,在郭文韬和蒲熠星的过往史中,为了一切显得美观些,郭文韬选择记住孤独的斗鸡选手跳着跳着转过身和他对上视线后摔倒在地的画面,忘记那片刻的、公事公办的沉默。

30

郭文韬不知道蒲熠星对于婚礼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印象。于他而言,婚礼可以用一个词精简概括:闪光灯。

那天晚上闪光灯的强度是直到郭文韬死之前眼前闪过白光一片都还会想起“新郎请看这边”的程度,而根据后来公布在各个平台上的图片显示,他和蒲熠星从头到尾都没同时看过同一个镜头。十二行星是否对他们虚假的婚礼誓词担起责任郭文韬不得而知,但郭文韬知道十二行星都见证了他们的婚姻:物理意义上的,他们的婚礼占据了每个行星的头版头条。

他人的目光和言语裹挟了他对婚礼最真实的感受,郭文韬没有在走红毯的时候感受到幸福,也没有在交换戒指的时候感受到幸福,更没有在宣誓的时候感受到幸福。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他只是累得有点犯恶心。等到婚礼结束之后他会和蒲熠星一起在无数镜头的护送下回到家里,抱怨应付来参加婚礼的上司有多麻烦和闪光灯有多晃眼,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齐思钧他们会拿着婚礼上拍下的照片反复在每次相聚的时候挖苦他们,那是这段虚假的婚姻里真实的部分。

后来离婚登记完走出登记处的瞬间,郭文韬想起他和蒲熠星乘星舰返回时蒲熠星曾看着窗外比星星还闪耀的闪光灯轻轻叹了一口气,当时郭文韬跟着他的叹气声笑了。从蒲熠星提出离婚到他们登记完成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这段战略婚姻无法的继续虚假和平的开始究竟是哪里,而那一瞬间他想起蒲熠星的叹息,才骤然明白这段婚姻的失败从那时候就开始初现端倪。蒲熠星在走红毯、交换戒指、宣誓的时候理所应当地不会感到幸福,也自然会累得犯恶心,但因为他是蒲熠星,那最后真实的抱怨所有公事公办的部分、甚至于朋友们对他们婚姻信以为真而产生的打趣都无法成为他的真实。只是他习惯性地在回忆中保留了美观的皮囊,忽略了这些丑陋的骨骼。

时间线再往后推,听到蒲熠星坦白之后的郭文韬会明白过来,蒲熠星在走红毯、交换戒指、对十二行星许下诺言的瞬间或许感受到了幸福,而那一切不是真的,所以后来所有公事公办的部分和这段婚姻一起被他的前夫打为虚假的部分,压碎了郭文韬需要的真实。

31

郭文韬根据地图的指引操纵星舰在低空慢速飞行。这艘星舰没有最高权限,他发现之后没问蒲熠星怎么回事。昨天下午那次扭曲的坦白过后他们没有再对话,郭文韬对此倒很习惯,寂静的对峙素来是他和蒲熠星婚姻后期的拿手好戏。

他们抵达了治疗司,停在顶层的高级通道。蒲熠星去办手续,郭文韬抱着胳膊站在大厅里等待。厅内很安静,只有医护脚步匆匆地穿行。

“文韬?”熟悉的声音从一个比预想中更低的位置传来,郭文韬猛地回过头。

回忆会隐藏、排除、扭曲一部分事实,在郭文韬和蒲熠星的过往史中,为了一切显得美观些,这个被巧妙模糊的事实是周峻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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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故事重新讲一遍,撤掉蒙在历史影像里的马赛克。周峻纬当然在那里。他接住郭文韬的球扣篮,在蒲熠星练舞室隔壁弹着吉他进行乐队排练,在郭文韬跑圈的时候挂在器械区做引体向上再和郭文韬一起去食堂外带两份早餐回去给齐思钧,站在礼堂后台和蒲熠星一起嘲笑叶逊敏的演讲稿,在烧烤架边呼救,指出蒲熠星有主人公病,在烟花绽放的时刻问他们:你们在搞什么?

在最高教育司的第四年周峻纬进入外交学院,最后以外交学院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进入理事会成为副秘书助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去往Jul.7行星,他们只知道前一天他还在理事会整理会议记录,第二天就出现在Jul.7行星的头版上变成了空降外交部发言人。叶逊敏认为他是外交学习着了魔,以至于最后真的外出交流去了。齐思钧理智地指出当年就应该让他去医学院。而一周之后黄子弘凡降落在北部军团,带来了Jul.7决定开战的消息。那之后他们所有人选择把周峻纬模糊为他们往日遗痕中的一团马赛克。

而这个历史马赛克现在正站在他身后不到两米的位置端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他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黄子弘凡。

33

这部分事实没有被郭文韬隐藏、排除、扭曲过,这是郭文韬不知道的事实。曾经的Jul.7行星理事会成员、Apr.4行星理事会秘书长面色惨白地望着他,笑得相当难看。

“你真的醒了。”黄子弘凡说。

“你,”郭文韬短促地挤出一个音,目光茫然地在周峻纬和黄子弘凡之间移动,“受伤了?”

周峻纬直视着他,郭文韬敏锐地意识到他在寻找什么,这位出色的Jul.7外交部发言人微微眯起眼睛:“哦,你还不知道,老齐他们。”

郭文韬警惕地看着他:“齐思钧他们?”

黄子弘凡打断了对话:“别说。”

周峻纬点了点头,缄口不言,仍旧笑得无懈可击。郭文韬质询地看着他和黄子弘凡,他讨厌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有人都知只有郭文韬不知因为他脱离世界七年刚刚醒来”的感觉。

那两个人忽然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看向郭文韬身后,郭文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学生闯祸了找班主任,孩子难对付叫家长,而郭文韬存在疑问就去找他前夫。他连头都不想回。

蒲熠星一如既往步伐拖沓地靠近,他和黄子弘凡互相点头以示招呼,轻轻拽了一下郭文韬的袖子:“先去抽血。”

周峻纬怡然自得地发问:“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郭文韬瞬间觉得自己非常需要抽血,他默默地往旁边飘去,蒲熠星则利落地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郭文韬想起来了,蒲熠星和周峻纬向来喜欢在言语上互相朝对方展示自己的军火库。他满怀希望地看向黄子弘凡,这个人有气氛尴尬就出来顶起一片天的毛病。

“肠胃炎。”黄子弘凡干笑了两声,他的谎言太过坦荡,如果不是蒲熠星和周峻纬这件事可能可以就此打住。

“他情况突然恶化了,初诊档案存在这里,就过来了。”周峻纬说,“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因为没有别人了,所以我现在要对他负起责任。”蒲熠星挖苦地回答,郭文韬看了他一眼,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周峻纬仍旧气定神闲:“他还不知道?”

黄子弘凡又开始顶天立地了:“我们能先去拿档案吗?在这里也检查一遍吧要不然,我不相信七月星的治疗司,我觉得就是他们故意给我治坏了。”

“你们快去吧。”蒲熠星在唇枪舌剑中作出了让步,郭文韬不得不仔细观察他们的微表情,他知道他们正在捶打蒙在他头上的那层鼓面,他忽然又不想马上抽血了。

“行了,别这样了,说吧,什么事情我不知道?”郭文韬一抱胳膊,冷冷地问。

“不该我来说。”“回头再说吧。”“没什么事情。”

周峻纬、蒲熠星、黄子弘凡同时回答,像毫无默契的三重奏。郭文韬盯着他们,尽心尽力表达自己是一个不买账的观众。

三个拙劣的演出者中最自如的人是周峻纬,他从容地朝他们点点头,推着黄子弘凡后退一步:“我们先去了。”

他干脆利落地退场下台,留下预备扔臭鸡蛋的观众和被临时拉来充数的乐手。蒲熠星僵硬地抬抬下巴,迈步离开,郭文韬站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蒲熠星走出两步发现他没跟上,叹了口气走回来握住他的手腕。

“还是把血先抽了吧。”他哄劝道。

郭文韬手里没有臭鸡蛋可以砸他,所以他只能长久地、坚持不懈地保持沉默和静止。蒲熠星和他僵持片刻,终于收敛起粉饰太平的温和,定定地凝视他。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郭文韬明白他是这个意思。

“是安全屋。”蒲熠星说,“你坠海之后第三天,安全屋被炸毁,他们都……”

像是被自己的腹稿灼伤似的,蒲熠星咽下了语句的末尾,停顿了一下:“只有我和黄子弘凡活下来了,他被九月星移交给了七月星。”

他撇开眼神不再说了,郭文韬觉得自己诡异地眩晕了片刻,恐怕不只是因为早上没有吃早饭。他深吸一口气,调动步伐往前走。

“去抽血吧。”他听见自己嘶哑地说。

34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管道缓缓进入采血管。

郭文韬想起自己五六岁那段时间,各个行星很推崇保护儿童幼小心灵的说法,流行把采血管粉饰成各个卡通形象,血液进入细细的管道后还是流光溢彩的。郭文韬第一次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见到自己的血是八岁,在那之前郭文韬在和其他小孩的打斗中知道其他人的血是红色的,所以有那么几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彩虹血型拥有者。直到他在厨房试图切开一个西红柿,指尖被刀刃划开细小的伤口,和西红柿一样流出鲜红的血液。于是郭文韬明白医院是个很爱护小孩自主心灵的地方,同时也明白他不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

后来各个行星总算明白过来这种做法会让孩子们产生认知偏差,在郭文韬十岁那年取缔了这种粉饰太平的行为,搞得那之后每个小孩都经历了心中的独角兽(主要来自于Aug.8行星推出的动画《独角兽日记》中独角兽是彩虹血的设定)之死。郭文韬没有经历这个,郭文韬的那只独角兽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跟着那个西红柿一起死的。

他还徜徉在独角兽集体死亡的回忆中,护士已经把棉签按在了针孔上。郭文韬摁住胳膊上长出来的独角兽之角,摇摇头拒绝了蒲熠星举过来的营养剂,径直去做扫描。等到去往复健中心时他才接受了果蔬汁和面包。

他们在复健中心再次遇到了黄子弘凡和周峻纬。这次黄子弘凡站了起来,郭文韬得以看得更清楚。他的右腿蜷缩着,借助两根拐杖才能勉强站稳。长袖长裤下露出的手腕和脚踝很细,显然很久没有得到锻炼了。

黄子弘凡满头大汗地试图多迈几步,因为伤腿触地发出细微的倒吸气,与此同时郭文韬在房间的另一角完满地完成了所有测试项目。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健全羞惭了。蒲熠星被医疗师叫出去,黄子弘凡颤颤巍巍地停在一条辅助杆旁,郭文韬喝着水递给他一条毛巾。

黄子弘凡虚弱地对他笑笑:“膝盖碎掉了。我猜七月星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给我治疗,他们怕我再往外跑,哎这事也是……”

“为什么?”郭文韬打断了他的演说,“安全屋,怎么会暴露?”

蒲熠星还在门外皱眉听着医疗师的叮嘱,周峻纬则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露出了最经典的看戏表情。黄子弘凡的脸色苍白了一瞬,轻声说:“是我。”

“什么?”郭文韬不解。

“我跑出去了,他们本来就怀疑那里是安全屋,我跑出去了。”黄子弘凡说。

郭文韬皱起眉:“你为什么要出去?”

“我……”黄子弘凡没来得及说出口,蒲熠星就回来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蒲熠星,郭文韬只想把那个医疗师叫回来让他再和蒲熠星多说半小时。

蒲熠星显然听见了他们的部分对话,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个,面色冷淡地开口:“他去找我的。”

在郭文韬更为不解之前黄子弘凡迅速地接话:“他去找你了。”

蒲熠星颇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黄子弘凡发出被噎住的声音。郭文韬茫然地看着他们,试图消化这段对话中的信息量。周峻纬推着轮椅过来,把黄子弘凡按了上去,微笑离场。蒲熠星把医生交给他的营养剂在手里掂了掂,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只是摇摇头往外走。郭文韬下意识跟着他走进长长的走廊。

他们走到阳光下,蒲熠星在他坐进驾驶座的时候把他拉起来推到旁边,自己启动了星舰,伴随星舰逐渐拉高,郭文韬看见那只独角兽跪在云层之间,脖子被划开,流出彩色的血液。

“他不应该去找我的。”蒲熠星忽然说,“他只是太热心了。通讯几乎全断了,你在抢救的信息过去的时候,我没和他们在一起。”

他不再解释。郭文韬猜在如此漫长的时光过去之后蒲熠星仍能确定不需解释郭文韬就明白他的意思。最可悲的是,他的确明白。

35

出于节约空间的需要,墓地的规模在地球时代就已经越变越小。现在Apr.4行星大部分的已逝者的骨灰都被集中运送到卫星上存放。个别特殊人士则集中葬在本行星。

蒲熠星领着郭文韬沿着东部海岸线缓缓前行,他们有五个朋友的骨灰存放在港湾最大的灯塔中。郭文韬手里抱着一束白色雏菊,在他们家楼下的花店买的,老板倒还是原来那个,看到他时夸他年轻如旧。蒲熠星抱着胳膊在旁边看,心想此人岂止是年轻如旧,简直一切都如旧。

灯塔内部只有最原始的楼梯,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到第23层——蒲熠星气喘吁吁,郭文韬精神抖擞,雏菊微微蔫巴——看到了恰好环成一圈的五个大理石墓碑。

郭文韬把雏菊放到了刻着唐九洲名字的那块大理石下,可能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唐九洲是花童。

天井漏下些许天光,被围绕墓碑柱的平台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蒲熠星默默绕到郭文韬对面,让墓碑挡住他们。他和叶逊敏撞个正着。墓碑上刻着的字还很新,照片上叶逊敏笑得很滑稽。他伸手抹了一下大理石上的灰尘。又见面了,三天两头来看你们,别嫌我烦。蒲熠星轻声说。他弹了一下旁边何运晨的照片。不如曹恩齐的那张帅,我还是得这么说。他回来了,我很高兴。我们回不去了,但是我很高兴。别嫌我烦,这次我不会念叨一整晚了,真的,我都没带酒。

大理石上被头衔点缀的名字和年轻的脸仍旧静静地看着他,和过往七年不同,蒲熠星原本死寂的心脏忽然绞痛起来。

36

柱子那头传来一声类似抽泣的短暂气音,蒲熠星凑过去,发现郭文韬把齐思钧的墓碑掀了起来,正在看背后储藏柜里的遗物。他捏着一张纸无奈地笑着,蒲熠星知道他在笑什么了。那张纸是齐思钧被关在安全屋时无聊,拟定的有关蒲熠星和郭文韬婚变的头版头条,标题是:模范婚姻裂变!十二行星也无法担此重任!

郭文韬把那张纸放回去,伸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蒲熠星跟着他的目光看向储藏柜中立着的照片,摆在最前面的是郭文韬和蒲熠星婚礼那天齐思钧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的影像。两个新郎有些僵硬,主持人则笑得牙不见眼,像一只奸邪的狐狸。

“他老问我,”郭文韬忽然说,“老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和你就熟了,为什么和你就住一起了,为什么和你就结婚了,为什么和你又离婚了。”

蒲熠星歪过头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合照,低低地嗯了一声。

郭文韬笑着说:“我从来没有好好回答过他,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好奇。他可能只是想知道我有没有想好。”

“但是唐九洲是真的好奇。”蒲熠星说。

“是啊。”郭文韬将墓碑合上了,齐思钧的遗照笑得比较保守,奸邪的感觉加倍,“你也没好好回答过他。”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郭文韬无意识地用之间触摸墓碑上的刻字。

蒲熠星抬头看着遥远的天井:“我觉得是我的错,所以我没法接受那些。”

他转过脸和郭文韬对视。我没法接受那些,我没法心安理得地庆祝胜利,我没法做一个幸存者。十二行星无法承担我们婚姻的重量,我也无法承担我的过失。那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想你也会痛的,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但我总得知道。”郭文韬低声说,“就像我们总得离婚。”

蒲熠星轻轻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地板。郭文韬又去掀其他人的墓碑,留下他站在原地长久地复习七年前的阵痛余波。

37

星舰停在理事会大楼门外,郭文韬神经质地咬着手里那杯港式奶茶的吸管,打量这栋大楼,想起自己第一次参与理事会议那天。那天规划司提出要取消所有陆上公共交通,蒲熠星说五年内根本没法落实,那之后他们去吃了烤肉,活烤鳗鱼的时候那半条鳗鱼优雅地在炭火上拱成弧形。

八年过去,这栋大楼倒没什么改变,除了门口的咖啡店变大了一点之外。完全没有改变。

郭文韬起身从星舰上下去,发现蒲熠星没有跟着他下来,他困惑地回头,他的前夫脸都没转过来:“你自己去吧,我还有点事,开完会来接你。”

一周以来他们假装彼此不存在一样地生活,郭文韬猜蒲熠星只是破罐子破摔,认清了无法通过自我感动的遮掩事实来营造虚假的剧情,明白郭文韬没有他善良的保护也能回到这个社会之中。星舰拉高驶离,郭文韬耸耸肩,转身走进理事会大楼,迈出他复职的第一步。

38

蒲熠星提着两袋生活用品回到家里,把早上没整理完的东西归置了,让洗碗机、洗衣机、扫地机器人和烹饪系统都积极投入工作,自己抱着一本书躺到沙发上,脑袋枕着扶手,脸对着玄关,十几页读了一个小时。

郭文韬没吃完的半盒饼干放在他头边上,换下来的运动服外套被他垫在小腿底下,昨天晚上他把可可牛奶喝完了,空牛奶瓶现在正在垃圾桶底部。他回来住的这十天里这个家中多出很多他的印记,一如他们同居的那三年一样——甚至更早——郭文韬爬满了他的生活。他花了七年习惯身边没有郭文韬,现在这些都回来了,回来得如此自然,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蒲熠星努力七年白费。

或许我就不该同意接管他。蒲熠星想。

他合上书,去洗衣机前把烘干的衣服抱出来,郭文韬在他滑稽地举着晾衣杆把衬衫往上送时推开家门,径直冲到他面前。蒲熠星吓了一跳,郭文韬的衬衫从衣架上跌下来抱住他的脸。他把缠绵在他头上的衬衫拽下去,看了一眼时间,郭文韬回来得比他预计的早。

“你辞职了。”郭文韬脸色苍白地瞪着他。

蒲熠星避开他的目光,重新把那件衬衫挂好:“你知道了。”

郭文韬久久没有回答他。蒲熠星把所有衣服晾完了才抬起头看向他站着的方向,郭文韬仍站在那里,沉着脸,这是真的生气了的表现,蒲熠星辩析。

“我建议,”郭文韬冷冷地说,“你仔细地思考一下,你还应该告诉我什么,或者你应该做什么。”

衣服挡在他们中间,被风吹得微微摇晃,蒲熠星低头穿过衣服组成的层层围困,从郭文韬身边挤过。

Chapter 5: self-imposed ex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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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战争爆发的第七天,安全屋内的存粮仍旧绰绰有余,第一轮衣服已经洗净烘干可以更换。蒲熠星坐在离通讯装置最近的位置心不在焉地翻一本旧书。哪怕在老古董中这本书都是年纪偏大的那类,他翻了十来页,又重新翻到最开始的位置,好像那个段落很值得研究似的。

齐思钧在厨房烹饪晚饭。安全屋位于地下,他们只能通过时钟来判断位置。如果战争激烈到影响了安全屋附近的电网线路,他们就连时间也不知道了。这段时间以来齐思钧坚持每天都在固定时间给他们做早餐和晚餐,免得他们在战争结束那天因为时间紊乱而变成痴呆无法享受和平人生。

蒲熠星第三遍阅读那个段落时辨析出了晚餐的味道,是咖喱牛腩。时钟指向十七点整,咖喱牛腩上桌了,还有毛豆炒虾仁和红烧茄子。公共频道仍旧寂静无声。他意识到不对,凑到通讯装置旁拨弄了几下,看到了转红的信号灯。

“通讯断了。”蒲熠星拔掉电源重新接通,把音量拨到最大,仍旧什么也听不见,他有些慌乱,抬起头看向周围无所事事的同僚,“公共频道听不见了。”

所有人包括咖喱牛腩、毛豆炒虾仁、红烧茄子都凑了过来。蒲熠星接过曹恩齐递过来的已经拌上咖喱牛腩的饭碗退到旁侧。叶逊敏和唐九洲嚼着饭菜研究了一会儿,下了同样的诊断,甚至更悲惨。

“好像也没办法接私人频道了,你们的通讯器能用吗?”唐九洲偷了一口黄子弘凡的红烧茄子,吐了吐舌头,“油有点多。”

齐思钧一挥手:“多拌点饭。”

“拨不出去了。”何运晨收起通讯器,起身回到桌边继续吃饭。

齐思钧拍拍蒲熠星的后背,也回去了。唐九洲把电子屏打开按了几下,和叶逊敏对了个眼神,无奈地对蒲熠星摇摇头:“所有线路应该都断掉了。”

他们回到餐桌边,留下蒲熠星一个人坐在通讯装置边把嘴里那块牛肉仔细捣毁重制成牛肉饼。门口忽然传来响动,蒲熠星茫然地抬眼,看到曹恩齐站在门边,把应急通讯按钮的盖子盖上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盯着他,这位行星最高乐团琴手不解地看着他们。

“怎么了?不是说发生紧急状况联系不到外面就按这个吗?总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什么意外都没遇到吧?”曹恩齐的目光转向蒲熠星,身体微微后仰,“你为什么在吃我的饭?”

蒲熠星低头看向自己手里那碗咖喱牛腩,思考片刻,震撼地抬头。

曹恩齐悲伤地说:“只是让你帮我拿一下,你的饭还在锅里。”

蒲熠星端着饭碗无助地看向餐桌上那群人,齐思钧又给唐九洲挖了一大勺饭,淡淡地说:“你的郭在外面。”

把握着最高新闻部的家伙抬头看了看因为爆炸产生的震动而微微摇晃的吊灯,竖起饭勺指向天花板:“说不定刚刚从这上面飞过。”

蒲熠星现在能确定那些把他和郭文韬热炒至两面焦黑的头版里绝对有齐思钧公报私仇的成分。

40

蒲熠星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拎起放在客厅的整理好的随身包。

“你去哪里?”廊灯忽然被打亮,黄子弘凡和齐思钧坐在餐厅里盯着他。

蒲熠星吓得后退一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冰箱:“我饿了,出来偷吃,没看见冰箱在哪,哈哈,多亏了你们。”

黄子弘凡眯了眯眼睛,蒲熠星看清了,这两个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傍晚黄子弘凡大显身手做的伯爵红茶巴斯克,他们本来说好明天一起吃的。

“你晚上把唐九洲的第二碗饭都吃掉了。”齐思钧冷静地指出,“害得他只能去抢黄子弘凡的加餐!”

黄子弘凡挖了一勺伯爵红茶巴斯克,义愤填膺地说:“害得我只能半夜出来偷吃!”

蒲熠星抱起手臂,瞪着齐思钧:“那你呢?”

齐思钧一拍桌子:“我当然是把他当场抓获了!”

黄子弘凡把勺子递给他:“我当场把他贿赂了,放心。”

蒲熠星干笑数声,意图退场,齐思钧忽然面色严厉:“说吧,你要去哪?”

蒲熠星像从礼堂早退被导师抓住似的原地立正了(他在最高教育司的时候并不会这样:不是不会早退,是不会原地立正),眼神躲闪着试图编出一个比吃夜宵更有说服力的说辞。齐思钧的神色又忽然缓和下来,显得相当善解人意:“你要出去找文韬。”

黄子弘凡默默地把勺子从嘴里拔出来,起身要走。善解人意的齐思钧喝道:“坐下!”

黄子弘凡孱弱地坐下了,蒲熠星举起双手:“我招。”

齐思钧叹口气,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你这样为什么还提离婚。”

黄子弘凡坐立不安,蒲熠星把自己挪到沙发旁边预备随时就地瘫倒:“这是两回事。”

齐思钧平和地质问地看着他,黄子弘凡慌乱地质问地看着他。蒲熠星把自己扔到沙发上:“结婚,和在意他,是两回事。如果我们还在婚姻关系中,他不会觉得我去找他这件事很特殊,因为我们结婚了。”

齐思钧含着勺子皱起脸,仿佛那伯爵红茶巴斯克很难吃的样子:“所以你提离婚是为了让他明白你很在乎他?你们的婚姻真是诡谲多变啊。”

蒲熠星意识到哪怕他和郭文韬的婚姻走向破裂,对面的两个人仍旧并不知道他和郭文韬实乃虚假婚姻,他欲言又止,最终干咳两声,用一个万能公式解决这段对话:“我们之间就这样。”

齐思钧和黄子弘凡恍然大悟。

蒲熠星把随身包抱到怀里,摆出他最坚定的神情:“所以,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会去找他的。”

“你去找呗。”齐思钧一挥勺子,“你死不死和我又没关系。”

黄子弘凡惊恐万状地看着齐思钧,齐思钧对他摊开双手:“你别这样看着我,他是拦不住的。”

蒲熠星缓缓地站起来:“还是老同学了解我。”

齐思钧又喝道:“坐下!”

蒲熠星跌回沙发里,柔弱地抱住自己的包。

齐思钧又摸出一根勺子:“吃两口巴斯克再走,黄子弘凡好不容易做的。”

黄子弘凡捂着胸口把眼睛闭上了。

41

战争爆发的第九天深夜,第十天凌晨,蒲熠星吃了半块伯爵红茶巴斯克(剩下半块被黄子弘凡和齐思钧吃了,他们三个说好假装忘记这块巴斯克的存在)离开安全屋,出发前往战场。第十天中午,Apr.4行星被炸毁的通讯短暂恢复,他在驾驶星舰穿过中部山脉后终于连上了公共频道。

他在公共频道听见了郭文韬仍在最高治疗司抢救的信息,和安全屋被摧毁的最新快讯。

42

和Sep.9行星的战争持续了一个月。第十天蒲熠星被转移到南部的安全屋,接下来的二十天他独自住在安全屋里,靠大量冷冻食品生活。他没有注意时间,也丝毫不规范自己的作息,有时候把冷冻食品加热过度,有时候又完全没有热透。他只记得自己反复地睡去、醒来、坐在公共通讯旁接受信息,郭文韬始终昏迷,齐思钧等人确认死亡,黄子弘凡失踪。那本旧书他看完了,因为不知所云又看了三遍。

战争爆发的第三十一天,公共频道传来Sep.9行星舰队撤离的消息,安全屋被打开,蒲熠星回到阳光下。南部的市民欣欣向荣,欢呼雀跃。他抱着书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被狂喜的人群撞得一趔趄,手里的书飞出去,在人们的热情中四分五裂,随着风飘散在硝烟未散的半空中,像形状特异的彩带。

他在最高治疗司见到了郭文韬。他的前夫躺在医疗舱里,昏迷中仍微微皱着眉头,想来受伤之前对这个世界也相当不满。但他终究没有违背对十二行星许下的诺言,守卫和平直到他能抵达的终点。又或者,蒲熠星想,我们是被十二行星惩罚了。

医疗师递过来一份文件,蒲熠星翻完,困惑地抬头看向旁边的医疗师和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

“情况比较复杂,您负责签署就行。”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保持着良好的工作习惯,对他扬起一个微笑。

蒲熠星点点头,在取消婚姻关系一栏打勾,签上自己的名字,把文件还给他们。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和医疗师识趣地离开病房,并贴心地关上门。

蒲熠星扶着医疗舱的透明玻璃看着郭文韬沉睡的脸,缓缓靠到舱门上,让冰冷的玻璃贴着自己的额头。他能隔着玻璃看到郭文韬苍白的皮肤,青紫色的血管顽强地扒在皮肤之下。

蒲熠星想起在双人宿舍的某个深夜里,他也曾这样静静地看着沉眠的郭文韬。那时候他还只是他的室友、同学、朋友、暗恋对象。那时候郭文韬睡得很熟,紧紧地抱着被子的一角,唇角微微上扬,应该是做了一场好梦。后来在越来越激化的争执和矛盾中蒲熠星不断地想起那个安宁和谐的深夜,他确信他和郭文韬就应该停在那里。因为他们后来都想要太多,才会走到这一步。离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就这样了。他想。就这样了。

他起身,掌心在医疗舱上蹭了一下,转身离开。

43

地球时代有本讲婚姻的书说中年男人最好的运气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件事对换到青年男人蒲熠星身上则是最坏的运气:升官发财前夫在医疗舱。这运气足以把他逼成一个中年男人。

战争结束后蒲熠星升职成为Apr.4行星最高经济司总指挥官。他没有违背自己对十二行星许下的诺言,一直在经济司工作到Apr.4行星的经济恢复正常,耗时三年。第四年初,蒲熠星向理事会和经济司提交了离职申请,和自己的存款一起开始了闲云野鹤的避世生活。

严格来说并不闲云野鹤。他只是每天开着星舰到处游荡,把之前囤着的那些纸质书看完,再去找更多新的来看、让烹饪系统按照他到处找来的奇葩菜谱做饭,并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进入灯塔,给死去的朋友扫墓。以他失眠的频率来估量,齐思钧他们在天有灵,应该已经被他烦死了——反正他们已经死了。

他只是没法继续工作下去,他的生命没有永远停滞在最高教育司和郭文韬的双人宿舍里,而是永远停滞在了战争爆发的那一天。他没法驱赶掉寄居在家里的名为郭文韬的幽灵,也没法习惯理事会议上身边不是何运晨和齐思钧。他没法往前走,他不能成长起来,走向更光明的未来、更好的自己,所以他只能跑掉。

幸运的是停止工作的确能帮助他平和下来,不再那么焦虑自责,找回部分生活的节奏。不幸的是,哪怕他已经停止期待、接受了郭文韬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家里,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搬家。

他漫长的自我流放在最高治疗司通知他的那一刻终止,在郭文韬醒来的瞬间他给自己搭建的世界轰然倒塌,他的确还停留在原地,没能逃离,无法麻木。他在成为中年男人的前夕失去了中年男人的所有好运:没有升官、没有发财、前夫复活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倒霉了,蒲熠星坚定地认为。如果有,那这个人只会是真正步入中年的他自己。

去最高治疗司的前一天晚上他带着一瓶白酒、一个汉堡、六份薯条来到灯塔,坐在23楼的台阶上和齐思钧、唐九洲、何运晨、曹恩齐、叶逊敏絮絮叨叨了一整夜,从他进入最高教育司之前那天郭文韬把他撞倒说到他们去做离婚登记的时候郭文韬踩了他的脚,直到天色微微擦亮,一窝海鸥在塔顶大合唱,来打扫的机器人识别到他的存在差点触发报警系统。

他喝得头脑发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或许这次我不会再动摇,他低声说,我会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要做我应该做的。

海鸥继续在塔顶大合唱,蒲熠星把袋子里的薯条掏出来沿着墓碑放了一圈,开始踉跄着往下走。海鸥全都飞了下来,围着墓碑大快朵颐,像一个样式新颖的花圈。

如果不是蒲熠星坚信AI没有自主意识,他真的会觉得那个打扫机器人凝视他的电子双眼中充满恨意。

44

他们坐在桌子两端,分别在电子屏上提交菜单。蒲熠星几乎不记得他们上次单独出来吃饭是什么时候,恐怕能追溯到结婚之前。那时候蒲熠星很热衷于寻找各种饭馆,再拉着郭文韬和他出来尝试。郭文韬是那种吃什么都觉得香的人(蒲熠星怀疑过是军事学院的军事化管理留下的工伤),对他安排餐厅这件事百般顺从,每次都负责努力地进食,并和他抢着结账——他和郭文韬居然还有抢着结账的时候。

婚姻后期每次对方要请客,都不用想他们就知道对方又要偷刷自己的卡来进行一场盛大的祸害了。所以他并不明白郭文韬在得知他辞职之后请他吃饭意欲何为,可能是通过展示自己的收入以示报复。他的前夫拥有无人匹敌的记仇能力,甚至胜过蒲熠星。

45

“我打算过段时间搬出去,明天开始在外面找房子。”伴随着主菜上桌,郭文韬这么说。

蒲熠星讶异地抬眼看他,郭文韬平和地注视着他,慢慢把牛排切开:“反正我们离婚了,我也重新开始工作……你又辞职了。”

噢,蒲熠星应了一声,低头用叉子把鳕鱼扒拉开,沾了点玫瑰盐送进嘴里,含糊地说:“还挺有意思的,我想到我俩上回单独出门吃饭,好像就是我说我要搬走。”

“不是啊,”郭文韬仔细地把黑椒汁浇到牛排上,血水和酱汁混在一起,“是确定真的要离婚那天,中午。”

他放下酱汁:“吃的就是这家。”

餐桌上陷入短暂的寂静,在旁边添气泡水的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46

“去离婚登记吧。”

蒲熠星疯狂地抖动手腕让胡椒盐落在牛肉上。服务员端着一杯威士忌过来,郭文韬皱起眉:“你要喝酒?”

蒲熠星头都没抬:“我下午不用上班。”

郭文韬止住服务员递酒的动作:“但是你待会得驾驶。我直接去军团了,没时间送你,你自己回去。”

蒲熠星伸手让服务员把酒给自己:“本来也没叫你送。”

服务员默默地把酒杯放在桌边的架子上快步离开,蒲熠星不满地扁扁嘴,自己把酒拿过来。郭文韬用叉子敲了敲瓷盘边缘,警告地瞪着他,蒲熠星耀武扬威地把酒灌进喉咙。

“我说真的,”蒲熠星放下酒杯,“我们离婚吧。”

郭文韬切鹅肝的手一顿,挑起眉毛:“怎么了,我之前的态度不像说真的?我同意,有时间就去登记。”

蒲熠星竖起刀:“你后天下午有时间了吧?不用再突然去哪个星拉练了吧?”

郭文韬用叉子指着他:“上个月天天在外面的人明明是你吧?”

他们相对静止了半分钟,蒲熠星把刀扎到牛肉上:“那后天下午去登记,我和婚姻登记处约一下。”

郭文韬点点头,叉起一块烤土豆。他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马天尼,被蒲熠星嘲笑喝酒品味差。那顿饭的后半程前所未有地和平,他们甚至互相开了几个小玩笑,最后并肩走出餐厅,登上星舰,分道扬镳。

47

“想起来了?”郭文韬笑着说。

蒲熠星的思绪被扯回,愣愣地点点头,跟着笑了一下。他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威士忌和一杯马天尼。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蒲熠星轻声回答。

48

蒲熠星和郭文韬结婚的第七个月,Jul.7行星彻底放弃了对Apr.4行星的袭击计划。在密报传来后的二十四小时内蒲熠星和郭文韬分别得到一次升职加薪(甚至这半年内已经经历过一次),他们的家也从原本北部军团附近便于郭文韬通勤的出租房搬到了帝都中心的交通枢纽区域,便于两个人各自通勤——鉴于他们一人有一架星舰并且有高级权限,这个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婚礼上对十二行星许下的诺言或许真的生效,蒲熠星深觉自己和郭文韬之间的关系走向冥冥之中和这个行星息息相关。伴随行星危机的解除,他和郭文韬之间的问题愈发明显。他们的同居生活并没有因为生活条件的优化而缓和,反而激化了。他们的职位节节攀升,拥有的头衔和外物以令人艳羡的速度增长,家庭矛盾则以令人费解的形式呈现。

他们在经济司和军团担任的责任越来越重大,也越来越忙碌,每次见面的时间比上班通勤时间还短,架都来不及吵就要去上班,一个矛盾还没解决就迎来另一个矛盾。蒲熠星的晋升速度比郭文韬慢一点(严格来说主要是因为军团更新换代的频率比较高,存活率比较低),在家庭矛盾中也比郭文韬矮一头。他没办法通过指责郭文韬烧的菜不合他心意来挑起战争,但郭文韬可以挑剔他往洗碗机里放入过多或者过少的洗洁精。

而且郭文韬在家的时间比他短得多。字面意思就是郭文韬比他工作多,比他出门早,比他回家晚。大部分时候蒲熠星为Apr.4行星卖完命回到家,只能和冷寂的墙壁互相干瞪眼。

蒲熠星对于和墙壁互相干瞪眼这件事相当不满,因此他会充分利用自己在家的时间,确保每次郭文韬回家都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郭文韬对于每次回家都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这件事应该也相当不满,否则他们之间的交流不会越来越少,仅有的交流也带有恨不得把对方冻进冰川的架势。严格来说,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只有温吞和漫长的互相折磨,包括言语上的挖苦和冷嘲热讽,和言语上的缄默和闭口不言(后来他才知道这件事更折磨别人,比如齐思钧)。

等到结婚快三周年时,他们身边的朋友对于他们的婚姻一地鸡毛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将经济司和军团的矛盾压下去,自己替代了曾经两司的相处模式:针锋相对、阴阳怪气,害得身边的人(包括本行星新闻部、政法司、工程属等部门的高层)如坐针毡。蒲熠星认为他无愧结婚的时候对十二行星许下的庄重誓言,他把行星矛盾内化成为了和郭文韬的个人矛盾,多么感天动地。

而这一年他们分别晋升成为经济司副指挥官和军团总司令官,并成为Apr.4行星理事会成员。在他们第一次参加理事会议的前一晚,郭文韬凌晨两点才下班回家,蒲熠星抱着一本书躺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享受了他进门后发现这个家又被蒲熠星进行高完成度改造后短暂崩裂的一瞬。然后他扔掉手里的书,缓缓坐正。

“饿了吗,饿了去厨房给自己下碗面吃。”蒲熠星从容地撩开头发,对上郭文韬冷漠的眼神。

郭文韬把鞋子踢开,打开平时放拖鞋的柜子又合上(蒲熠星确定他认出来那里面全是昨天刚刚买回来的花生酱饼干):“我不饿,你睡吧,不然待会儿我要睡,你再到处走动,我会睡不着。”

“哦,这样吗。”蒲熠星在郭文韬打开第四个柜子找不到拖鞋之后走到他身边,压着他的后背探身打开了旁边的鞋柜,“我还以为你不需要睡眠了呢。”

郭文韬转过身,站直,他们在很近的距离里互相以冷淡的神色漠然对视,最后蒲熠星别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49

例会开始前理事会的会议室总是一片死寂,每个理事会成员都洋溢着想让这个星球原地爆炸的半死不活的情绪。黄子弘凡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在会议记录上画五线谱,像老年痴呆般呆呆地望着门口。

会议开始前三分钟,蒲熠星提着咖啡飘了进来,脸色介于被关进冰库里冻了三个小时和十二个小时没睡觉之间。

他坐到新闻部和政法司中间,把咖啡从袋子里掏出来推给何运晨和齐思钧。

“第一次进理事会就这么晚来?”齐思钧低声说。

蒲熠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郭文韬就推开会议室的门带着有如锅底的脸色进来了,蒲熠星看着他坐到军团那个小牌子背后的座位上才开口:“你问问他为什么昨天晚上凌晨两点才回家。”

齐思钧立刻捧着咖啡把它当作自己此生挚爱般深情凝望,何运晨着迷地和吸管搏斗。蒲熠星和郭文韬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撞,又迅速错开。他把吸管捅进杯盖,低头打开会议事项清单。

50

“取消陆上公共交通?这个计划五年内能落实我就请全规划司吃饭。”蒲熠星走出会议室,顺着楼梯向下,将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对叶逊敏说。

“再大声点让他们都听见,这样他们会更有动力。”郭文韬在他背后说。

蒲熠星转过头,何运晨和齐思钧走在郭文韬两侧,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郭文韬直视着他,蒲熠星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这个人昨天也没有睡好,他想。我们没法住在一起,没法恋爱,没法结婚,因为我们只会互相折磨,我们最好隔着一个人住在一个三人宿舍里,或者老死不相往来。我两年前想的是对的。

他们停在理事会大楼会议室门外长长的楼梯上,擦得锃亮的皮鞋踩着厚实的深绿色地毯,阳光穿过花窗洒下来,郭文韬有一半的脸是红的,另一半的脸是蓝的。其他部门早就散去了,新闻部、政法司和工程属没有注意到他们停住了脚步,聊着天一起往下走,此刻正停在楼梯底部。蒲熠星没有回头,他猜那三个人正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们。

蒲熠星低声说:“我们离婚吧。”

郭文韬凝望着他,微微抬起一点下巴,将脑袋往后缩。在蒲熠星看清他的神色之前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黄子弘凡匆匆跑出来。

“你们还没走!”这位理事会副秘书长惊喜地笑了,他一路往下狂奔,“我刚刚整理了一点文件,走吧,她们说下个月给我升秘书长,我请大家吃饭。吃烤肉怎么样?还是上次小何说想吃港式冰厅?”

说话间他已经跑到了楼梯底端,蒲熠星不得不回头看着下面的四个人,黄子弘凡舞动着手臂呼唤他们赶紧下去。他抬头看向郭文韬,此人已经错开视线,迈动步伐往下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郭文韬轻飘飘地说:“有时间会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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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kiss la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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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最高教育司门口很嘈杂,星舰轮流在接驳区停靠。蒲熠星从轻轨上跳下去,环视周围依依惜别的家庭,小心翼翼地拣出一条可以行走的道路,攥着书包带往校门里走。身旁传来食物的香味,他扭过头,看到一个男孩捧着煎饼果子往这边走。看起来果子和果蓖都加了,对路人(饥肠辘辘的人)相当恶毒的吃法。

前胸碰到书包,蒲熠星赶紧停住脚步。前面的男孩被他撞得一趔趄,眼看就要深情拥抱最高教育司的大门,他情急之下拎住他的书包背带,男孩猛地回正身子,把蒲熠星撞得后退一步。蒲熠星挥舞着胳膊,有什么东西落地了。他不忍地低头,看到那个煎饼果子悲凉地躺在地上。

一只手把煎饼果子捡了起来,蒲熠星抬起头,看到那个被撞男孩真诚地看着煎饼男孩:“被袋子垫住了,应该还能吃。”

煎饼男孩接过半个煎饼果子,把它倒转了个头,屁股朝上,笑眯眯地摆摆手:“我还是不吃那几口了。”

他嚼着煎饼果子看向蒲熠星:“你没事吧?”

蒲熠星摇摇头,他就走过去揽住被撞男孩的肩膀,两个人并肩往学校里走去。被撞的男孩回头看了他一眼,蒲熠星听见煎饼男孩叫他的名字。郭文韬。

啊,郭文韬。蒲熠星看着他的头发在风中抖擞地摇晃,慢慢地跟上,志愿者拿着名单和他核对信息。对,我是蒲熠星。

我的名字听起来更如雷贯耳一些,他想。

52

蒲熠星自认在最高教育司那六年算不上老实本分、努力向上的学生。有一半的课他迟到,还有一半的课他早退,能九点起床绝不八点五十九分睁开双眼,他是这样的人。而郭文韬不一样,他起床的时候郭文韬已经在操场晨跑,他回宿舍的时候郭文韬已经睡着了。

他和郭文韬共享一个三人间的两端,共享一个交友圈的两个边缘,也共享人们视线的两个中心。他们的世界重合又巧妙地互相隔离,如此相似又如此遥远。

出于一个受人瞩目者对另一个受人瞩目者的探究心理,入学后他总是沉默地观测郭文韬的轨迹,发现他总是在七点闹钟响起后准时起床——他的闹钟不是一惊一乍的类型,而是由低转高,很轻柔地将他唤醒,这样就很难吵醒室友——那之后郭文韬会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再出门晨跑。两个小时后蒲熠星啃着已经凉掉的馒头在教室后排能看见他坐在前排端着一杯还没有喝完的豆浆专注地听讲,捏着电子笔但很少使用。午餐前蒲熠星会提前跑去打饭,当他坐在食堂里啃着鸡腿看着学生们哗啦啦地跑进来的时候郭文韬总是那个从容地走在队尾的,焦急程度和食量成反比,何运晨和齐思钧会站在队伍前端着急地对他挥手,郭文韬也会恬不知耻地挤过去。傍晚郭文韬总是在篮球场,打赢了之后拒绝队友脏手的拥抱,举着手掌先去把手洗干净,换掉汗湿的衣服,再去食堂吃饭,蒲熠星在练舞室挥霍完汗水之后不想吃外卖的日子会遇见他,也就发现郭文韬吃完晚饭总是会喝一袋酸奶。他也知道郭文韬会在睡前喝一瓶牛奶,床头的空牛奶瓶是证据。降噪耳机都挡不住室友的呼噜声,蒲熠星在熬夜打游戏的间隙看见郭文韬不耐烦地翻身,心知肚明地窃笑。

郭文韬不知道,不知道这样的深夜里有人和他共享一样的心情,不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他的全部。我知道他喜欢吃的菜,知道他的生活规律,知道他的小怪癖,甚至他的成绩我都记得比自己的更加清楚。蒲熠星在和郭文韬相熟之前就已经对他这个人研究透彻,哪怕他们互相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蒲熠星和叶逊敏坐在球场旁边讨论一本小说,周峻纬和郭文韬抱着篮球路过,叶逊敏问郭文韬计算作业的最后一道大题,周峻纬煞有介事地和蒲熠星聊犯罪心理,齐思钧提着两兜子汽水路过,好心地分给他们每人一瓶。蒲熠星仰头喝汽水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瞄郭文韬,看到他因为上升的二氧化碳而皱起来的鼻子。碳酸饮料留在舌头上的甜味直到他在曹恩齐的钢琴声中替唐九洲检查作业时都没有消散。

蒲熠星在一节昏昏欲睡的政法课上福至心灵,明白这种探究心理源自何处。那时何运晨被点起来,流利地背出法律条目,蒲熠星模糊的睡眼落在前排的郭文韬后背,注意到他的领子没有翻好。

“他应该去读政法学院。”周峻纬忽然说。

“他的衣领翘起来了。”蒲熠星回答。

他昏困的脑袋猛地点了一下,烦郁地抬起头后发现周峻纬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蒲熠星干笑着摆摆手,把脑袋埋进臂弯,闭上双眼后脑子里浮现出郭文韬的一截后颈和脑后蓬勃的乱发,脊骨撑起薄薄的皮肉,没入没有整理好的衣领之下。蒲熠星的胸腔里忽然剧烈地抽搐。爱情是不论哪个时代都逾越法律、违背道理的事情。比如现在他不应该在政法课上睡着还想着室友,但是他喜欢郭文韬,而且他睡不着了,但是他还得继续装睡,因为他喜欢郭文韬。

开学那天郭文韬在最高教育司门口差点把他撞翻,两年过去,在最高教育司的第二学年末尾,一节令人昏昏欲睡的政法课上,蒲熠星确信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室友、同学、人群中另一个备受瞩目的明星学生,郭文韬。哪怕他们彼此连十句话都没说过。

53

室友是一个很方便的身份。十八岁的蒲熠星如此认知。不会有哪个身份可以让暗恋者身上理所应当地散发和恋慕对象相同的味道,只是因为他们用了同一款洗衣液;也不会有哪个身份可以让暗恋者理所当然地给恋慕对象带饭带零食,只是因为他买多了所以分给同寝的两个人;更不会有哪个身份可以让暗恋者理所当然地知晓恋慕对象的起居,只是因为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在最高教育司的第三年,蒲熠星在室友的身份之下暗恋郭文韬。除了有时候往宿舍里带吃的把另一个室友喂胖十斤导致晚间呼噜声更响之外一切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而他用暗恋者的眼光又研究了郭文韬一次。

郭文韬每天按时起床、准时上课、生活规律,这说明他是一个非常自律且循规蹈矩的人,和我不搭;郭文韬上课的时候很少记笔记,课上或者课间就能写完作业,这说明他头脑灵活而且不拘于死板的学习方式,和我很搭;郭文韬打完篮球马上要洗手,说明他有洁癖;郭文韬上飞行课的时候注意力过度集中,俯冲后会深呼吸,说明他恐高或畏惧失重;郭文韬起床之后会坐在床上低着头再打几分钟瞌睡,这也是赖床,但很可爱。

郭文韬、郭文韬、郭文韬。在研究郭文韬之前蒲熠星从来不知道研究一个人是这么容易且有趣的事情。和地球时代不一样,十二行星没有四季,Apr.4行星上几乎只有春天。蒲熠星在漫长的、永不结束的春日里观测一株幼树的生长。这株幼树和他养在同一个温室,同一个永远只有春天的温室。

十九岁这年蒲熠星和郭文韬从三人间搬到双人间,阻隔在他们中间的不再是一个人、一张床、一个团体或者几排桌椅,而是一个共用的床头柜和一个共用的垃圾桶。那瓶天天放在郭文韬脑袋旁边的牛奶也来到了蒲熠星脑袋旁边。

室友的身份变得更加方便,蒲熠星不需要再发挥自己的博爱给郭文韬带东西,他们互相带了几次饭和零食,最后顺理成章地一起吃饭,一起去小卖部进货。他跟着郭文韬的闹钟一起醒来,比郭文韬多赖床五分钟,被他的暗恋对象踢着床柱叫醒,只晨跑了一次就宣告失败,改成坐在操场边缘翻一本悬疑小说,再代替所有恋慕他室友的少女给郭文韬的脖子围上毛巾擦汗,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吃早饭。蒲熠星知道了食堂的早饭不止有冷掉的馒头和表皮发硬的包子,也知道了郭文韬最惯用的搭配是两个鸡蛋一份肉馅饼一个素包子一杯豆浆,但他最喜欢吃的是煎饼果子和豆花。蒲熠星还是会逃课去食堂先打饭,但他会打两份,他对郭文韬的口味了如指掌,不需要任何磨合就承担起了代理责任,郭文韬不用再挤到队伍前端犯下没有素质的插队之罪。郭文韬会去练舞室找他,他也会去篮球场等郭文韬,他和军事学院的教授和学生熟得像一锅出的炖菜,郭文韬也和经济学院的教授和学生熟得像同一屉小笼包。他在图书馆读散文诗歌的同时郭文韬坐在他旁边看军事研究报告,蒲熠星时不时踢一下他的椅子,给他指出书里的句子,再对着郭文韬抬起的晶亮的眼睛笑。

他们凑在一起讨论天气、课业、同学、教授。他们一拍即合,因为他太了解郭文韬了,住三人寝室的这三年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形下模拟过无数次他们的对话。蒲熠星严密地推算、演练,预设再打破,他知道这棵树需要什么养分,该在什么时候浇水,需要剪掉哪些枝叶。因为他是郭文韬的室友。

因为他是郭文韬的室友,他们是在同一个温室里生长的两株幼树。室友的身份很方便,太方便了,可以让他们在任何地方隔离出属于自己的世界,室友总有属于他们俩的事情要做。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个小时就会拥有仅属于他们的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为他们所独有,是他们的私有秘密时间,而室友拥有独属于他们的每个日夜。他们有好多好多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照不宣,只有他们知道明天几点起床,吃什么饭,去哪里消遣。这是只有郭文韬和他所独有的一切。这是他作为一个暗恋者能得到的最大便利。在Apr.4行星永不结束的春日里,他和郭文韬拥有属于自己的温室。

如同树苗不能永远生长在温室中一样,蒲熠星要到很后来才知道,一直走捷径是会被惩罚的。

54

郭文韬坐在轻轨的第一节车厢,看着城市从自己身边飞过。轻轨里人很少,大多是学生或者老年人,抑或是走短途的年轻人。现在选择陆上公共交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轻轨和地铁远不如公共星舰来得方便快捷,A号线作为Apr.4行星落成的第一条公共交通,连接了大部分重要枢纽,仍旧门可罗雀。

军团给他配备的星舰还没批下来,郭文韬只能走公共交通去上班。早上他起来的时候蒲熠星也起了(他怀疑可能是根本没睡),慌乱之下他提早出门,如果乘坐公共星舰他会提早一个小时到军团。折中处理,郭文韬决定乘坐轻轨通勤一个半小时前往军团基地,并利用这一个半小时找房子。

他在房产网站浏览,瞄准一套帝都北郊的单人独栋别墅。两层楼,卫浴干湿分离,厨房很大,书房朝阳。客厅够宽敞,朝向也很好,日光充足,还有花园和后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是套出租房,房东似乎暂时不打算转手,但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倒也是个不错的打算。

联系房东约好看房时间,轻轨将将行到帝都北郊停靠,郭文韬看向窗外,这里是北郊唯一的商圈中心,他和蒲熠星曾经来这里吃过早茶。那家店现在还开着,广告牌霸占了商场的半面外墙。

时间足够宽裕,这在七年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总是很忙,不到半小时的通勤路上也要打电话处理公务:和蒲熠星的婚姻也是公务。他们常常需要共同出现在一些聚会上,穿着成套配对的西装,胸针也要情侣款,郭文韬和他肩挨着肩与他人交际——对他们来说只是微笑,微笑,微笑,握手,微笑。最重要的是找到摄像头,和记者说几句话,确保他们的模范婚姻能够出现在第二天的头版头条上,最好能飘过每个行星上空,昭告天下Apr.4行星高层机关内部之团结之牢不可破。郭文韬很擅长工作,所以也很擅长矫饰他和蒲熠星的婚姻,哪怕在家里他们冷眼相对,巴不得半夜拿个枕头闷死对方,外出聚餐时他仍旧能夹菜挡酒窃窃私语三件套一气呵成,留下恩爱的模范表率。

可能由于他实在太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根本不清楚蒲熠星在气什么,当然后来他也没有搞明白(实在是很难搞明白),他只是能够辨析蒲熠星的愤怒程度,判断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方式应对。根据他的经验,事情一般只会越变越糟,因为蒲熠星的眼中只有他自己,所以棋盘上他者的轻举妄动都只能让他更加过激。郭文韬唯一能保持事态稳定的做法是敷衍和拖延,难以想象一段虚假的同性婚姻居然还要采取这么古老的方式来苟延残喘。和规划司能让陆上交通拖到3017年才彻底取消一样难以想象。

到站了,郭文韬走下轻轨,径直往通向军团的出口走去。他必须让自己再次忙起来,让那流失的七年变成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

55

“你终于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再折腾七年了。”

郭文韬瞪大眼睛握住最高教育司军事学院院长的手,茫然地环视四周:“我没想到……”

“当然是我啦,理事会那帮人说没人能代替你管理军团,除了我。”撒贝宁朝他眨眨眼睛,“我必须说,我很荣幸。”

“您做得比我更好……是您的话……”郭文韬还在震惊中无法回神。

撒贝宁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好啦,别说什么你没必要复职,因为是临时代理我才同意的,没想到干了七年,我本来不多的寿命又折损一半。既然你回来了,做完交接工作我就回教育司去,若昀代理学院院长也干得够呛,他本来退役之后打算周游宇宙的!”

郭文韬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笑着点头,跟着撒贝宁走到桌前看文件。军团这几年的状况稳定且简单,整理得很清晰,郭文韬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注意到撒贝宁端着杯子用一种莫名的神色看着他。

“我要是你,”撒贝宁和他对上视线,抿了口茶,“我就不回来了。”

郭文韬低下头继续看:“闷在家也不是事。”

撒贝宁叹了口气,不说了。

56

军团的工作上手很快。郭文韬看完这七年的汇总文件之后已经基本掌握了情况,而后他走了一遍几个办公室和训练场,确保自己获取的是准确的信息。到下午下班的时间基本工作已经处理完毕,郭文韬给自己批了星舰提交给理事会,乘坐公共星舰前往帝都北部看房。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界之小熟人遍地,郭文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房东竟然会是最高教育司经济学院的院长。

57

玫瑰花茶在小炉上咕噜咕噜冒泡,王鸥把茶杯放到郭文韬面前,又伸手在零食罐子里翻找起来。郭文韬捧着玻璃茶杯,不得不想起因为蒲熠星的缘故在最高教育司的最后三年他和经济学院混得有多熟——王鸥无数次扬言要把他从军事学院薅到经济学院去就读。

“我没想到是你,”她笑了笑,拿出两块花生酱饼干放到郭文韬面前,“这么说传闻是真的,治疗司那帮人有点水平啊。”

郭文韬抿着茶跟着微笑,拿起饼干撕开包装,想起什么:“何老师退休了吗?在治疗司没有看见他。”

“他没退休,只是没负责你的项目。”王鸥调出租房合同递给他,“房子你刚刚也看了,满意的话就签。”

郭文韬耸耸肩,准备在电子屏上签字,又犹豫一瞬:“这房子……考虑卖吗?”

王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能租就不卖,这是从经济的角度考虑,理论你懂。”

郭文韬叹口气,点点头,把名字签上。

“备份发给你。”王鸥收回合同,飞快地操作起来,头都没抬,“不过挺有意思的,这套房子十年前蒲熠星也找我租,合同都签了,后来又不租了,他还赔了我点违约金。”

郭文韬困惑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王鸥,可能因为他的眼神中惊疑过多,王鸥抬起头的瞬间就安慰地扬起笑容:“我没收他很多啦!就一点点意思一下。”

郭文韬连忙摇头:“不是……这套房子?就这套?”

“对啊,”王鸥又给他倒满了茶,“毕业的时候我就和他说想租房子趁早,可以找我。他那会儿本来要租南边那套,但是当时已经租出去了,他就说有哪套租哪套。”

郭文韬把茶喝完,审慎地问:“办得很快吧。”

“那当然,一天就办好了。”王鸥说,“你吃饭了吗?我要出去吃,一起?旁边有一家早茶很不错,虽然现在已经算是吃晚茶了。”

郭文韬替她把炉子的电关掉,低下头苦笑:“嗯,我知道,我吃过。”

58

黄子弘凡砸在军团基地的前一天,郭文韬和蒲熠星在帝都北郊吃早茶。流沙包、榴莲酥和叉烧包都是三个一组,他们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吃剩下的那一个,郭文韬多吃了一个流沙包一个榴莲酥和一个叉烧包。蒲熠星在他努力拈出凤爪里的花生时说:“我找到房子了,这两天就搬出去。”

花生从郭文韬的筷子缝中间溜了出去,蒲熠星替他夹过去,郭文韬摆摆手,捞了一块萝卜糕:“哦,那行啊。”

59

他们坐在靠窗的独立位置,王鸥在点餐,郭文韬出神地看着窗外,轻轨穿过楼宇,在站点短暂停靠再驶离。

“我听他们说明天开始陆上公共交通就要停运了。”王鸥说。郭文韬抬起头,看到她已经点单完毕,正在涮碗碟。

郭文韬把热水浇到碗里:“是啊,公共潜艇和公共星舰已经能把陆上交通都覆盖了,今天晚上十一点是所有陆上交通的最后一班。”

“早该取消了,我在最高教育司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很少有人坐陆上公共交通,而且车和星舰还越来越便宜。”王鸥把水倒进一旁的大盆里,“规划司有规划好那些轨道什么的用来干嘛吗?还是继续拖着再等几年才出政策?”

郭文韬笑着摇摇头:“差点儿就这样了,但是理事会上提案了用来改装成军用运输通道,已经通过了,接下来就是工程属的事。”

王鸥满意地挑眉,他们随着餐点上桌继续聊一些琐碎的事。窗外轻轨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行,并不知道今天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日。

60

蒲熠星盖着书躺在沙发上睡觉。作为午觉而言有点太长了,而如果是从下午五点才开始的小憩则可以说明他这个人生物钟紊乱、昼夜颠倒、随心所欲,没吃晚饭就提前开始发饭晕。这是他辞职四年以来的常态。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有点无厘头。具体的内容是他躺在一个类似医疗舱的长方体里面,但是没有玻璃盖,所以他猜在梦里Apr.4行星还没有发明出医疗舱。齐思钧他们围绕在他周围,面容哀戚,郭文韬站在比较远的地方,表情肃穆中带有释然,释然中带有暗喜。蒲熠星对这个场面的自我解构是他身患重病即将死亡,而他的保险受益人是郭文韬,所以这位即将发财的郭先生一边担心他的生命安全一边止不住地偷偷高兴,这个郭先生太歹毒了,还好他的保险受益人填的是流浪动物救助基地。

梦的尽头他被推离了那群撕心裂肺的人独自往另一个地方去,可能是要抢救,最好别救过来,让我一个人死掉,变成他们来哭我的坟,蒲熠星想。而后梦中有什么东西猛然合上发出巨响,他被惊醒,书本滑到地面咚地一声,郭文韬开锁进屋,把一袋东西放到玄关的鞋柜上。

“你还没吃饭?”郭文韬惊讶地看着他。

蒲熠星瞄了一眼时间,不小心睡了两个多小时,他干笑一声:“睡过头了。”

郭文韬拍了拍那袋东西:“吃早茶剩下的打包了,你想吃的话自己热了吃吧。”

他说完就撇开视线走到里屋。蒲熠星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袋子边打开,顶上的盒子里装着流沙包、榴莲酥和叉烧包,下面的盒子里装着烤乳鸽和金钱骨。他把剩菜放到盘子里送进微波炉打热,从冰箱里取出一把青菜放到锅里煮。他看着包装袋发了一会儿呆,走到郭文韬房间门口。

郭文韬正在里面整理东西,他靠在门上:“你去北郊了?”

郭文韬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继续把衣服从衣柜里搬出来挪到床上。蒲熠星锲而不舍地发问:“你和谁吃饭能剩这么多?”

“鸥姐。”郭文韬回答。他把衣柜合上,拖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开始把衣服往里放,蒲熠星盯着他,意图理解他的意思,而他的前夫持续地沉默并辛勤地劳作,这在大部分婚姻中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品质,但在他们两个的婚姻中不是,不然他们也不会离婚。

蒲熠星干咳一声:“你回教育司了?”

“我去看房子了。”郭文韬直起腰盯着他,表情介于凝神聆听和仔细思考之间,“水开了。”

厨房传出机器运行完毕的滴滴响声。蒲熠星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再追问,到厨房取出自己新鲜出炉的晚餐。他仍旧没掌握好加热的程度,流沙包、叉烧包和榴莲酥轮流把他的舌头虐待麻木,而在他用过热的饭菜在嘴里运球的时候郭文韬在他们的家里走来走去,清除自己存在的痕迹。蒲熠星惊异于自己居然还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恨起郭文韬,这七年他都快忘了离婚前夕他有多恨他了。这感觉现在又迅速地找上门来,像一个难以甩掉的跟踪者,让他坐立不安。

离婚前夕。蒲熠星看着郭文韬从书房翻出几张纸质资料又回到房间,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他叫住郭文韬:“这套房子怎么办?”

郭文韬困惑地皱起眉头看着他:“什么怎么办?”

“这套房子当时是我们俩一起买的,是共同财产。”蒲熠星说,“离婚之后也还是,因为你没醒,所以所有财产都没有分割处理。”

郭文韬反应了一会儿,瞪大眼睛,他们在昏暗的餐厅对视。而后郭文韬啪地把灯打开:“吃饭为什么不开灯,这么暗。”

61

人还是不能随便结婚,至少要签婚前协议。舌头被烫麻的感觉还没消失就开着星舰出发前往房产处的蒲熠星如是想,离婚还要处理财产分割,简直麻烦死了。

郭文韬把自己的最高权限导入星舰,他们飞行在最高权限区。A号线在西郊转弯,蒲熠星驾驶星舰掠过轻轨高架上空,向晚霞前进。天光和云影热烈地燃烧在一起,一道流星划过天际,抹下冗长的尾韵。

不对,不是流星。蒲熠星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是一架急速坠落的星舰。

他侧过头和副驾驶的郭文韬对视,迅速转向追了过去。他们一路向北,路径和轻轨重合。随着星舰消失在前方,他和郭文韬呆呆地凝视着轻轨通往的方向,同时轻声说:“军团基地。”

郭文韬的通讯响了,他接通来电,黄子弘凡虚弱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星舰里。

“七月星那群人又疯了。周峻纬死了。”

Chapter 7: light 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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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军团的停机坪上歪歪扭扭地停着一架Jul.7行星的星舰,值班士兵围在旁边。郭文韬刷权限,蒲熠星操作他们的星舰降落。他们从星舰上跳下去,跑到人群中。黄子弘凡躺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通讯器。

他们挤到他身边,黄子弘凡身上全都是血,迷茫地看向他们,辨认出来他们是谁后面色苍白地笑了。

“总司令。”旁边的士兵紧张地说,“刚刚突然强行降落的。我认得他,所以把通讯器借给他了。”

郭文韬点点头,没有说话,仍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蒲熠星拍拍士兵的肩膀:“你做得好。让其他人把七月星的星舰挪走,没有你们的事了。”

值班士兵散去了,他握住郭文韬的手腕:“给何老师拨通讯,让治疗司来接他,要保密。”

郭文韬愣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蒲熠星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腕骨,看着郭文韬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神里的不知所措消失,变得非常清明。郭文韬轻轻点点头,背过身去拿出通讯器开始拨号。

蒲熠星跪倒在黄子弘凡身边,把他的上半身轻轻托起来扶到自己膝盖上,黄子弘凡艰难地呼吸着,他按住他颈侧不断冒血的伤口:“你现在最好告诉我你干了什么好事。”

黄子弘凡仍然在笑,血从他的嘴巴里涌出来,他说:“别怪你自己。”

“这句话我想听,但是不是听你说。”蒲熠星对他笑了笑,他猜自己笑得很难堪,否则黄子弘凡的眼神不会变得那么悲伤。

“他们一直让周峻纬看着我,我们很熟了,他也相信他自己不会让我逃走,他太相信他自己了,你知道吧?”黄子弘凡用气声断断续续地说,明明讲话都这么困难了还能说这么多话,蒲熠星真的觉得黄子弘凡在说话方面相当天赋异禀,“我知道要开战之后想办法逃出来,不是很容易……但是我规划了很久……我和他住在一起,他的星舰就停在后院。我才摸到星舰旁边就被发现了,那时候我在试着起飞,花了太多时间……”

“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教了你三年。”蒲熠星忍不住说,“可惜七月星是右位驾驶。”

黄子弘凡大笑,这让他咳嗽起来,他抬了抬胳膊,但是没有抬动,蒲熠星拽起他的领子把他唇边的血擦掉,他继续说了下去:“七月星通知了他,他跑到星舰旁边来,我猜他很有可能在犹豫是击毙我还是劝告我,总之他没有直接对我动手……七月星在他犹豫的时候爆破了我们的房子。他死了,我看着他咽气的。”

黄子弘凡用力地呼吸,蒲熠星说:“不是你错,别怪你自己。”

黄子弘凡以咬肌发酸的意志继续笑:“我就是想听你说这个。”

“我受了一点伤(蒲熠星不知道他评判‘一点’的标准是什么,可能七月星和他们的评价标准不同)……但我也把定位器给摆脱了。”他指了指自己脖子被蒲熠星捂住的地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偷了隔壁邻居的星舰,飞过来。”

治疗司的星舰在停机坪降落,黄子弘凡看向跑过来的医疗师:“我很累了……”

“别睡,”蒲熠星警告地说,他的手已经被血液浸透,“你还得和他们说七月星的理事会议内容。”

“好吧……”黄子弘凡缓慢地扇动眼皮,他不再笑了,呼吸变得很细且沉,蒲熠星不能辨认这是不是要死了,十二行星在上,他只有获悉有人死掉的经验,没有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死掉的经验。医疗师把黄子弘凡抬到担架上,医生的手接替过来,蒲熠星仍紧紧按着他的颈侧,有人拽了拽他的手腕。

“松手。”蒲熠星听见郭文韬低声说,“他不会死的。”

他松开手掌,黄子弘凡被抬上星舰。血液仍然潮湿地残留在掌心,蒲熠星抬起手掌不解地抹了两把,反而把血涂得到处都是。郭文韬仍然抓着他,将他一路拖到洗手间,拽过他的手放到水龙头底下。猩红的液体被稀释、冲散。郭文韬把毛巾裹到他手上替他把水擦干,他抬眼看到郭文韬认真的神情,用力闭了闭眼睛。

“你要有得忙了。”他轻声对郭文韬说。

他的动作一顿,蒲熠星把毛巾从他手里彻底拿过来自己擦手,郭文韬抱起胳膊站到一边。他们不再对话,彼此心怀对未来或好或坏的猜测。晚风轻轻拂过,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像上次黄子弘凡坠落在这里之后他和郭文韬面对面坐在客厅一样。只是那次他在擦一个苹果,这次在擦自己的手。

而且这次我们不能通过结婚解决问题了,不仅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还因为我辞职了。蒲熠星想。十二行星不能再为我们负责,我们也不会为十二行星负责了。

63

蒲熠星端着书半躺在沙发上,郭文韬突兀地站在客厅中央,反复查看同一个文件。

出于室内摆放美学角度的考虑,蒲熠星在凌晨一点放下了挡在自己和郭文韬中间的那本书,倒了两杯牛奶,将其中一杯放到郭文韬旁边的茶几上:“去睡吧。”

郭文韬镜片下的眼睛转到眼角,还能施舍一个眼神,算是好的情况。蒲熠星不再看他,回到沙发的怀抱:“你明天一早就要去理事会报告情况。”

郭文韬转身进屋了,牛奶仍然寂寞地留在茶几上。蒲熠星抿着自己的牛奶继续翻那本书,偷吃放在茶几上的花生酱饼干。

64

凌晨三点半,郭文韬的房间传来开门的动静,蒲熠星把书往自己脸上一盖,摊开四肢装睡。脚步声飘到客厅,停留了一会儿,又飘了回去。房门关闭的声响。

蒲熠星把脸上的书摘掉往旁边一看,茶几上那杯牛奶消失了。

65

蒲熠星做梦,蒲熠星在梦里吃早饭。郭文韬和他坐在食堂的长桌上,他面前的铁盘里放了两片吐司,两个煎蛋,几片生菜,两片奶酪,一块鸡腿排。郭文韬面前的铁盘里放了两个水煮蛋,半份酱香饼,一个韭菜盒子。郭文韬在剥鸡蛋,手指被烫得翘起来。他在往吐司上涂抹花生酱,再把吐司、煎蛋、生菜、奶酪和鸡腿排组装在一起压实。郭文韬把蛋壳归置到一边,将铁盘推给他,蒲熠星也把铁盘推给郭文韬。

现在他们得到了自己的早饭:郭文韬吃三明治,蒲熠星吃鸡蛋、酱香饼和韭菜盒子。

郭文韬拿着三明治咬了一口,对他说:我不送你去上班。

蒲熠星醒了,时钟显示上午八点。洗手间传来声响,他慢慢从沙发上爬起来,把书放到一边,走向厨房,因为少眠有些眼前发黑。他从冰箱里拿出花生酱和鸡蛋,将吐司放在电饼铛上,抹一层花生酱,打上鸡蛋,犹豫了一下,加了一片芝士,又撒了点肉松,在另一片吐司上认真把花生酱涂开的时候郭文韬也走进了厨房。他们瞥了一眼彼此。郭文韬拉开冰箱门阻断了视线,蒲熠星低头把吐司放上去。

他设置好自动模式,电饼铛自觉地扣上锁紧开始运作。蒲熠星走到冰箱边拦住郭文韬关冰箱的动作,郭文韬从他身边滑过。蒲熠星取出牛奶,郭文韬敲开两个鸡蛋用筷子打起来:“待会儿别收,我要用。”

蒲熠星老实地把牛奶瓶放到他手边。郭文韬把牛奶和打好的鸡蛋液搅在一起,把吐司溺死在里面。电饼铛发出运行完毕的滴滴响声,蒲熠星把自己的三明治挪到盘子上,让机器自我清理,热压三明治还很烫,他剥开一根香蕉放进搅拌机,再倒进牛奶,又扔进去一把蓝莓。厨房被搅拌机运作的嗡鸣声充斥。郭文韬面不改色地把黄油放进锅里化开,倒进糖浆,搅拌机静止后他才把吐司放进锅里。现在好了,蒲熠星一边倒奶昔一边想,这个厨房刚刚刮完龙卷风又下暴雨,好一个命运多舛的厨房。

他在雨声中问郭文韬:“要不要给你来一杯?”

郭文韬给吐司翻了个身:“可以。”

蒲熠星端着两杯奶昔走进餐厅,半分钟后郭文韬端着新鲜出炉的吐司和晾得恰好的三明治走出来。他们坐在小方桌的两端,蒲熠星把三明治切成两半,郭文韬将吐司分成四片。他抬眼看向郭文韬,郭文韬也看向他。

蒲熠星想了想,用刀叉托起一半三明治。

郭文韬皱起眉头:“我通讯器是不是在响?”

蒲熠星放下刀叉凝神细听。

蒲熠星回答:“你通讯器确实在响。”

郭文韬跳起来跑进房间,蒲熠星跟了进去。郭文韬接通讯的时候喜欢用手掌把通讯按在自己半边脸上,此刻他捂着自己半边脸像是牙疼一般瞪着蒲熠星,低声回应通讯那头的话。

通讯结束,郭文韬停止了牙疼,将通讯器往旁边一扔,手指在空中搓了两下:“黄子弘凡可能快不行了。”

66

星舰向最高治疗司自动驾驶,蒲熠星和郭文韬窝在椅子里,各自吃了半份三明治、半份法式吐司,喝掉一杯香蕉蓝莓奶昔。糖浆放少了,牛奶和鸡蛋的腥味主导了那片吐司。蒲熠星打开座位旁边的冰柜,取出一罐莓果酱倒在吐司上,郭文韬挑起一边眉毛瞪着他。

“我有时候会开着星舰在外面很久不回家。”蒲熠星把小冰柜的门踢上,他确信郭文韬看见里面冻着的面包和罐头了。

下雨了,水珠在玻璃上扭曲,星舰里只剩下程序运作的机械音和咀嚼食物的声响。郭文韬先停止了进食,虽然还有一小半法式吐司没吃完,蒲熠星认为那是他没抹莓果酱的原因。

郭文韬直视着窗外的雨幕,问:“他真的会死吗?”

“不是你的错。”蒲熠星侧过脸望向他,郭文韬没有看他,而是低下了头,仿佛星舰的地板很值得研究似的,绝对不是因为蒲熠星在驾驶位下面铺了一张飞行屎壳郎的地毯。

“不管以前发生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蒲熠星轻声说,“都不会是你的错,别怪你自己。”

他坚定地看着郭文韬,把莓果酱倒在他没吃的那片吐司上。郭文韬扭头认真地看着他:“不是留给你吃的。”

“我知道,你试一下。”郭文韬将信将疑地拎起流淌着莓果酱的吐司放到嘴里,瞪大眼睛偏过头赞许地点了点。蒲熠星挥挥手,把盖子拧紧,将莓果酱放回冰柜。

治疗司已经出现在目光可及的位置。郭文韬吃完了吐司,抽出湿纸巾把手指擦干净。星舰开始自动降落。郭文韬接管了驾驶,蒲熠星把剩下的香蕉蓝莓奶昔喝掉。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郭文韬在蒲熠星开始解安全扣时忽然说,蒲熠星拧过身子,郭文韬仍然没有看他,埋头关闭飞行系统,好像在谈论天气,“都不是你的错。不要继续怪自己了。”

蒲熠星用力掀了一下卡扣,安全扣松开了,安全带缩了回去。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你会怪我的。”

郭文韬也站起来了,他平静地注视着他,微微抬起一点下巴,脑袋往后缩,星舰门正在打开,蒲熠星回头看了一眼,转过身去往外走。

郭文韬的声音在他在站到地面上时轻飘飘地传来:“我会的。”

67

蒲熠星隔着玻璃和躺在医疗舱里的黄子弘凡对视,郭文韬在一旁紧张地同何炅耳语。

这个场景很熟悉,应该发生过,不是七年前而是八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没进理事会,郭文韬从Jan.1行星押送军火回程路上被星际黑帮袭击,腹部中弹,没穿宇航服就被弹出星舰,差点冻成英俊艳尸。

蒲熠星作为他的法定伴侣,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经济司加班加点处理数据,总指挥官先替他急,直接把他从办公室拎到星舰上。经济司和治疗司门口已经被新闻部占领,蒲熠星被闪光灯围攻的瞬间皱起眉头,立刻被描绘成焦心的好丈夫形象直播全球、全星系、全宇宙。

蒲熠星走进治疗司,他眼前还有闪光灯留下的残影,只能紧紧跟着医疗师一路来到重症监护室,郭文韬躺在医疗舱里被玻璃罩子锁着,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红。

“过敏了,被冻得。”何炅把诊断报告递给他,“回去给他抹点面霜就好了。”

蒲熠星看完报告,斜眼瞄医疗舱里的郭文韬,郭文韬半睁着眼睛看着他,翕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什么。

蒲熠星瞪着他:“你意识不清醒还想骂我?”

郭文韬的嘴巴又动了动,何炅一拍脑袋:“哎哟,要按一下这个。”

他在医疗舱旁边的一个按钮上拍了一下,郭文韬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意识比你清醒多了。”

何炅毫不犹豫地出去了,蒲熠星在医疗舱旁边坐下,郭文韬说:“起来,你压到电视遥控器了。”

电视上开始播放Aug.8行星全新推出的动画片《卷卷薯条大冒险》,蒲熠星把遥控器从屁股底下拔出来,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就要看这个。”

“我在手术室的时候它在直播你从经济司赶过来的高清影像,”郭文韬悠悠道,“你没扣安全锁,他们声称这表现了你的焦虑情绪。”

电视里的卷卷薯条正在把自己抻长去捡拾掉落到深井里的地图,蒲熠星摸索到床头的果篮,给自己抓了一个橘子:“新闻部那群人在最高教育司的时候一定很擅长阅读理解。”

郭文韬哼了一声,蒲熠星打算当作没听见。他的手还在颤抖,几乎没有把橘子剥开的力气,又险些把那颗可怜的多汁的果实捏爆。传声筒忠实地将郭文韬细弱的呼吸转播出来,蒲熠星咽了口唾沫想要说点什么。电视插播实时新闻,蒲熠星走进治疗司的画面配合新闻部声情并茂的解说反复播放,接着是军团总司令官满面春风地对着镜头微笑。

“我们很重视郭副司令官的贡献,他做得实在太好了,比之前很多总司令官做得还要好。”张若昀认真地说,“实际上,两个月以后我就要退役了,那之后军团会迎来新的总司令官,你们都能猜到会是谁了吧?”

他的近景下方,新闻标题立刻从“情深似海!爱人的伤势远大于自己安危”变成“因祸得福!军团头狼变更在即”。蒲熠星朝医疗舱瞥了一眼,郭文韬的面色依然很沉静。

“把电视关掉。”郭文韬说。

蒲熠星把声音传导关掉,郭文韬对他怒目而视,把眼睛紧紧闭上了。蒲熠星笑了笑,低下头慢慢剥开橘子,他的通讯器跳出新消息,经济司总指挥官来信,告诉他很快会提拔他为副指挥官,并让他进入理事会。

蒲熠星把橘子送进嘴里,被酸得抽动眉毛,电视上仍旧在播放他们的影像,他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和他精神的高度紧张应该没什么关系。

68

黄子弘凡张了张嘴巴,蒲熠星把声音传导打开。

“早上好啊,劫后余生之后真的可想看到你们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你们应该有别的事情要忙。”

蒲熠星耸耸肩,坐到他旁边:“我没有。我辞职了。”

何炅出去了,郭文韬说:“你压到电视遥控器了。”

电视在重播《独角兽日记》,蒲熠星回过头:“我就爱看这个。”

郭文韬抽了一下鼻子:“我去理事会那边了,你自己接着看吧。”

蒲熠星对黄子弘凡说:“他根本就不关心你。”

黄子弘凡眯起眼睛干巴巴地微笑,把眼珠转向正在给自己的角戴蝴蝶结的独角兽。

郭文韬把报告调到蒲熠星面前:“何老师说四个小时内没问题就好,我先走了。”

蒲熠星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从床头拿了个梨子递给郭文韬。郭文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把门摔得震天响。

黄子弘凡还看着独角兽:“他好像不喜欢吃梨子。”

蒲熠星咬了一口梨,换台,找到《卷卷薯条大冒险》的重播:“他早饭吃太早了。”

黄子弘凡质疑地瞪着他,蒲熠星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我这是夜宵。”

黄子弘凡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你睡觉吧,别比我先死了。”

蒲熠星摇摇头:“我得盯着你,至少四个小时吧?”

黄子弘凡无语地说:“这里有生命检测仪器,如果我出什么问题,你在按铃之前他们就进来了好吗。”

蒲熠星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靠在墙上继续看卷卷薯条以弹簧的形式前进。黄子弘凡又要说话,蒲熠星戳了一下医疗舱的玻璃:“我可以关掉声音传导。”

黄子弘凡老实地闭上嘴欣赏卷卷薯条因为跳得太高挂到树杈上被抖落的树叶盖了一身,他说:“天哪,海苔奶酪味卷卷薯条。”

蒲熠星把声音传导关掉了。

69

Apr.4行星理事会只有在面对真正问题的时候才会发挥出一个理事会应有的作用。郭文韬转述了黄子弘凡的状况后各个机关都迅速作出了反应,和以往讨论各种可有可无的革新建设不同,这次会议效率空前地高,好像所有机关在这几年都已经准备充分就等着开战似的。

哪怕是七年前郭文韬也没有开过这么顺利的会议,整个理事会进入了战备状态。郭文韬理所当然地成为迎战总司令,他自认整个行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带领军团迎战,毕竟从七年前开始他就从来就没离开过战争状态。

经济司和军团这几年关系仍旧不错,郭文韬在会议进入尾声时如此判断,双方在政策和规划上打出相当漂亮的配合。经济司总指挥官现在由当年经济学院的副院长出任,魏大勋素来是一个很有包容心的金融男。他给作战计划提出了很关键的几个条目。

总体来说,作为得知战争消息后的第一次理事会议,这个会议非常顺利。郭文韬确信自己已经重新彻底跟上了行星工作的所有进程,并且,某种程度上他稳坐领导之位。

会议散场后郭文韬被政法司的总法官拦下,李晋晔调出几张表格:“你醒了以后还有些事务没办理,这些填完发给我就行,我给你加急去办,不然后面你各种行动都很困难。”

“谢谢。”郭文韬点点头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表格。

“上次理事会我就想和你说了,但是你提前离席了。”李晋晔笑了笑,“我先走了。”

郭文韬和他道别,魏大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怎么样?”

他的神情过于关切,以至于郭文韬愣了一下,赶紧调动出自己最礼貌的笑容:“我挺好的,也没什么后遗症。”

“那就行。”魏大勋似乎还要说什么,郭文韬的通讯震动起来。是蒲熠星。他困惑地皱皱眉,接通。

蒲熠星的声音很飘渺,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黄子弘凡死了。”

70

雨到了中午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郭文韬撑伞,蒲熠星抱骨灰盒,两个人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上爬,一直到灯塔的25楼。蒲熠星气喘吁吁,郭文韬精神抖擞,骨灰盒上溅满了雨滴。

蒲熠星掀起一块空白的墓碑把黄子弘凡放进去,郭文韬递给他一张纸,看着他把骨灰盒上的水擦干净,将骨灰盒推到深处。他们没有黄子弘凡的任何遗留物品可以作为遗物存放,七年前那场战争后他的所有物品被Sep.9行星转交给Jul.7行星了,连他存放在理事会的工作物品也不例外。

蒲熠星将墓碑合上,调出刻字操作界面,看向郭文韬:“你来吧。”

郭文韬垂下眼睛,把雨伞交到他手里,填进黄子弘凡的基础信息,在出生年月的时候犹豫了。

“黄子弘凡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来着?”郭文韬不确定地看着蒲熠星,“我只知道他生日在你的后面。”

蒲熠星难以置信地看着郭文韬:“你根本就不关心他。”

他们在冷雨中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同时笑了,郭文韬扭开头:“你记得?”

“应该是四月二十五号吧?”蒲熠星犹豫地说,郭文韬摆摆手,赶紧在通讯器里找聊天记录。

“是四月二十一号,”郭文韬说,胜利地抬起头,“3010年他二十岁,那他是几几年的来着?”

蒲熠星偏过头,竖起一根手指:“2990!”

他们又笑了,郭文韬把信息填完,激光仪器开始在墓碑上刻字。黄子弘凡,Apr.4行星理事会第296任秘书长,2990.4.21-3017.7.15。接着是黄子弘凡的照片被印上去,照片里他没有笑,和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郭文韬微笑着沉默。

蒲熠星轻轻抹掉墓碑上的水,更多的水流又覆盖下来,他轻声说:“你不赶趟,不然就和他们的放在一起。”

他顿了顿,郭文韬抬头看着他,蒲熠星仍然盯着墓碑,又说:“你的照片还是七年前的,真占便宜。”

蒲熠星笑得非常难看,郭文韬不由自主地朝他走了一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停住,接过他手里的雨伞。

“他们的,”郭文韬低声问,“也是你刻的吗?”

蒲熠星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郭文韬开始怀疑自己睡了这么久还是有后遗症的,不然他为什么开始浑身发痛了。

“不是,”蒲熠星垂下眼睛,“我才不会给他们挑那么帅的照片。”

郭文韬又笑了,这对死者来说不太礼貌,但他很难忍住。蒲熠星也在笑,他的眼神是深切的哀伤,于是郭文韬知道自己恐怕也是这样的,他朝蒲熠星伸出手,他们抱住对方。在灯塔躲雨的海鸥起劲地叫着。

“不管怎么样,不是你的错。”郭文韬在他耳边小声说,距离近到几乎可以亲吻他的耳垂,“没有人会怪你。”

蒲熠星的头在他颈侧动了动,郭文韬怀疑他把眼泪蹭在自己的高定西装上了,这可是他参与理事会的指定工服!

“你会的,在你发现你要自己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之后。”他听见蒲熠星说,声音很低,“你会怪我逃走的。”

或许吧,郭文韬想,但是我要回到现实,我要把七年前的遗留问题放下了。我要让自己跨越冻结的时间面对眼前的真实,我曾经非常恨你,因为我爱你。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果我不能放下这些,我就不能回到真实的世界来。真实的世界里还有那么多痛苦等待我去迎接和确认,再放任过往将我刺穿,那我会很痛的。

“我不会的。”他松开蒲熠星,用拇指蹭掉他鬓角的水痕,轻声说,“我已经够恨你了,不能再怪你了。”

蒲熠星的睫毛抖了一下,郭文韬抓过他的手掌将雨伞放到他手里,转身往下走,雨丝飘摇着黏上他的侧脸,高大的灯塔里回荡着皮鞋踏在楼梯上的沉重声响。海鸥还在起劲地叫着。

蒲熠星没有跟下来。

Chapter 8: search for the moon

Chapter Text

71

蒲熠星又在沙发上睡着了,当初他们购置一个够宽的沙发可不是为了让他睡觉的。

郭文韬从厨房往外看着那个被书盖住脸的人。室内有恒温系统,不怕着凉,实际上他们现在可以不盖被子睡觉,但郭文韬还是保留了地球时代的习惯。他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东西包裹自己的感觉。蒲熠星比较与时俱进,他不盖被子,而且他文艺逼得很复古,用书盖脸当眼罩,郭文韬自愧不如。

他看了眼搅拌机,把冰牛奶倒进玻璃杯里。

72

郭文韬刚进军团的时候魏晨是军团副司令官,他是郭文韬见过把工作和生活区分得最清楚的人。他有两个通讯号码,除了在军团基地郭文韬基本上没见过他,而工作时间这位副司令官一丝不苟,循规蹈矩。他不会提出任何激进的计划,也不会拒绝任何发给他的任务。他也是郭文韬见过最没有野心的人,在郭文韬进入军团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四年副司令官,比他晚入职的张若昀升到总司令官,他还是副司令官。而在即将退役的时刻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直接退出了所有与行星相关的工作——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哪怕七年前和Sep.9行星爆发战争,很多退役军官重新归队,他也没有出现。

这样说来,在军团基地再次看到魏晨,郭文韬吓得后退了一步也是可以谅解的。

“我老得很吓人吗?”魏晨捧着保温杯微笑,张若昀原本在他耳边窃窃,闻言抬头看到呆滞的郭文韬,也跟着笑了。

郭文韬的眼神在他们两个之间游移,思忖着这场还没开始的战争是否真的严重到那个程度。

“人闲久了也会想忙碌一下的。”张若昀解释,魏晨点点头。郭文韬仍警惕地盯着他们。

魏晨和张若昀对视一眼,他放下保温杯,摊开双手:“他们给得太多了。”

张若昀走过来按住郭文韬的肩膀:“而且确实没有比我们更适合来和你打配合的人了——你不要有压力,总不能让撒院长再回来吧?他那个院长的活真的很轻松,你不能逼他。”

郭文韬忍着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打开会议室的锁。不论如何,现在眼前的工作才是最紧要的。他调出作战计划根据分工开始讨论基本战术。张若昀负责陆军战队,魏晨则主导海军,郭文韬做回老本行掌管星舰舰队。有两个曾经的上级作为同僚一起处理迎战方案,郭文韬顿时觉得放松许多。至少他不用花时间精力去和新的手下打配合,也不用担心自己跟不上新的进度。

跨越这七年比想象中容易太多,郭文韬在张若昀和魏晨讨论布防时这样想,这不是什么难事,一切都会过去。等这场仗打完,他会回到自己应该有的生活轨迹上。

他会回到自己应该有的生活轨迹上,续接起沉睡之前的一切,把自己的人生往前推进。这些事并没有那么难:只要他放下蒲熠星,这些事就没有那么难。他会做到的。

73

蒲熠星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十七分,日光仍然猛烈。哪怕睡的时间足够,颠倒的作息仍然让他手脚酸软。他捂着抽疼的脑门深呼吸,趁自己不注意慢慢爬起来。

郭文韬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在玄关,垒成一个高塔。他盯着那些物品发了会儿呆,认真地劝诫自己收起破坏欲。

三点半,蒲熠星从沙发上站起来,溜进厨房。他从冰箱里搜刮出食材,设置好烹饪系统,机器开始运转。他回到客厅把昨天凌晨看完的书打开,翻出一个笔记本开始抄那些标记过的段落。饭将在四点做好,他会打开一部地球时代的电影,花两个小时的时间吃完一顿饭,把碗碟放进洗碗机之后去洗澡。那之后他会开着星舰四处周游,在草坪上、河岸边长久地发呆。直到觉得饥饿才去找餐厅,星舰提示驾驶时间过长就回家,看书直到自然地昏睡过去。

这几年他一直这样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事实上是太好了。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也没有什么不想要的,独自一个人过着随机的、无规律的、充满可能性的生活。不论郭文韬是否回到他的生活中,他都会这样继续进行下去,不参与任何行星工作,独自一人,轻盈地活下去。

郭文韬要搬走也没关系,蒲熠星对自己说,他要离开我也没关系。七年前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当然没关系。阳台上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收走了,冰箱里他的可可牛奶也都喝完,他把这个家重新收拾了一遍,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发现了:墙上的唱片被他拿起来看过又放回去,门口的发财树往右挪了三厘米。他走之后一切又都只属于我了,又全都只剩下我了,我就可以从过往走出来,继续面对我全新的人生。行星命运与我无关,行星战争与我无关,行星和平与我无关,郭文韬也和我无关。

蒲熠星注视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和旁侧的书籍。他抄错行了。

74

处理完最后一个文件,审阅一遍各小队运行状况,郭文韬退出工作系统,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门被敲开,魏晨和张若昀挤进来。郭文韬紧张地看向他们。

“没出事,没出事。你不要太神经过敏。”张若昀摆摆手,郭文韬不信任地缓缓坐回椅子里。

魏晨看了张若昀一眼,拉开椅子坐到郭文韬对面:“真没事,我俩来和你交流一下工作,顺便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郭文韬调出工作台:“我今天搬家,晚饭待会儿随便对付一下。”

张若昀也坐下了,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魏晨:“他拒绝我们了。”

魏晨一边把海军航线标出来一边说:“请人吃饭被拒绝很正常,又不是求婚,对吧?”

郭文韬放大地图的动作顿了顿,抬眼对上张若昀和魏晨“说错话了真抱歉”的表情和“其实也没那么抱歉啦”的眼神。他苦笑一下,低下头在北海的位置戳了戳:“这里是不是可以不用这么隆重?七月星本来就不擅长水上行军,而且这片海域我们自己都没探索完。舰队负责会不会好一点?”

张若昀在桌子里摸索,魏晨看都没看就抓出一把山楂糖塞到他手里,说:“我们就是要和你讨论这个,可能舰队需要匀出一部分在南部。”

郭文韬挑起眉毛:“南部?”

张若昀撕开包装把山楂糖扔进嘴里,点点头:“南部。”

他们如此理所当然地看着郭文韬,理直气壮到郭文韬开始怀疑是否七年的沉睡使他判断失误了。他谨慎地问道:“七月星……南部?”

魏晨和张若昀互相瞟了对方一眼,郭文韬真担心他们说出“你还不知道”这种话来,好在这两位成熟的军官并没有。魏晨摸了摸鼻子:“对,南部是需要考虑的范畴。”

郭文韬盯着他们:“但是七月星要打南部不是很绕吗?至少得通过三月星的管辖区域,对不对?”

“这就是我担心的。”张若昀干咳一声,“七月星的出手方式一直很诡谲,谁知道别的行星会不会因为疏于管理而放他们过来呢?毕竟不是每个行星都会有人报信。陆军和海军在南部施展不开,所以最好是舰队。”

郭文韬思考了片刻,张若昀和魏晨安然地望着他。

“有道理。”郭文韬判断他们的确只是在担心一些事情,他找出舰队的分配,“我把第三舰队调去南部吧。”

张若昀和魏晨同时往嘴里扔了颗山楂糖,对他点点头。

“所以你待会儿搬家,是吧?”张若昀说,感兴趣地前倾了身体。魏晨在桌子底下用膝盖撞他,郭文韬听到声音了。

魏晨的眼神游移一番,以一种让郭文韬担忧的形式落到郭文韬身上:“我记得你一直和蒲熠星住?”

“嗯,我租的是鸥姐的房子。”郭文韬回答。张若昀要说什么,被魏晨瞥了一眼,迅速地止住了。

郭文韬抿了抿嘴,对眼前发生的事情颇为不解,他欲言又止,最后低头工作。

75

星舰自动往他们的房子飞行,郭文韬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夕阳,啃一个饭团。

轻轨上没有列车运行,很快这些轨道就会被用来运输军用资源,算是发挥余光余热。军团给他配备的星舰是最新型的军用星舰,灵活敏捷牢固,舒适性就差很多,他怎么伸展四肢都无法放松,最后干脆板正地坐直,把吃饭团变成一项神圣而专注的事业。

昨天他和蒲熠星的房子重新进行了财产登记,归蒲熠星所有,大部分手续是蒲熠星自己办的,郭文韬抽空去签了个字。从登记处走出来的时候郭文韬因为日光眯起眼睛,听见蒲熠星在他身边松了一口气。都解决完了,蒲熠星说,当时买房子的钱我汇到你帐户上。

郭文韬摇摇头消除过强的日光造成的晕影,对蒲熠星说算了吧,当离婚的经济补偿了。

蒲熠星闷声笑了笑,郭文韬登上星舰去上班,蒲熠星回家。十年过去,他们对于“家”这个字眼指代的所在终于要产生区别。一切都要继续往前推进。

一切都要继续往前推进。郭文韬吃完最后一口饭团,把包装纸小心地团好。人都是要往前走的,不能沉溺于过去,往日遗痕只能成为前进的负累。这是他坚持的原则——虽然他本人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七年前的历史文物。

七年前所纠结的事物应该为现实所让步,遗留的感情应该为现在而隐匿。如果他没有沉睡这七年,他也该放下和蒲熠星的陈年旧事了,那么不妨把这些抛诸脑后,把自己当作一个全新的人来活。

星舰停靠,郭文韬拧开门锁,屋子里是空的,蒲熠星不在。他松了口气,将行李拖出去,他没有用搬运机器人,他要确保自己亲手实践这件事,他要确认自己的决心。他素来是一个相当有决心的人,而且他是一个很有力气的人。

最后一个箱子搬到星舰上,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蒲熠星还没有回来。郭文韬走进屋里,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一遍,落实没有任何物品遗漏。他搬家给这个房子带来的变化比他缺位的七年中蒲熠星独自生活造成的变化大多了,郭文韬意识到。他和蒲熠星同居的三年中蒲熠星热衷通过改造这个家的方式来掌握主动权,那时候他爱我爱得太绝望了,郭文韬想,爱我这件事助长了他的主人公病,可能那时他甚至不在意我是否爱他。

郭文韬站在紧闭的、蒲熠星的房门前。那时我甚至也不关注他是否爱我。郭文韬想,我只是布局、计划、实施,他是否爱我,是一个我怯于面对的事实。

他的手掌贴上门把手冰冷的金属,郭文韬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蒲熠星的卧室。

76

蒲熠星的卧室非常乱。

书籍和衣物私下散落,三五个空瓶堆在床边(郭文韬看了一眼,盖子倒都拧得很紧),一些生活用品也随手搭在旁侧。蒲熠星住宿舍的时候其实并不这样,那时候他们空间有限,不能随便挥霍,所以蒲熠星会保持一个相对整洁的状态,以防过于逼仄的环境影响生活。后来他们搬到有充足空间的房子之后一些细微的差异就表现出来。郭文韬偏向随手整理,蒲熠星偏向延后处置。这种弊端逐渐放大,以至于他们开始抢夺房子的主控权。结婚之前他们的同居生活完全不愉快——郭文韬认为蒲熠星缺乏个人管理的素质,蒲熠星认为郭文韬过于公事公办:至少在我的家里我可以放松一些吧?

这也是我家。郭文韬那时毫不客气地说,你在你房间爱怎么样怎么样,但是在公共空间不能过于随心所欲。

难道干净整洁不是你的随心所欲吗?蒲熠星强词夺理。郭文韬偏偏在口舌之争上矮他一头,他根本没法反驳蒲熠星,只能沉默地把本来要用来炒回锅肉的五花肉拿去红烧。

如果说结婚之前他们之间尚有干柴烈火的热烈争执,结婚之后就全部变成了细水长流的冰封战争。虚假婚姻也存在普世婚姻的共性。郭文韬和蒲熠星在婚后同时变成了沉默寡言者、暗度陈仓者、敷衍了事者,他因为爱着蒲熠星而甘之如饴,而蒲熠星因为爱着他而无法忍受。说不清哪个更糟糕,或许是最开始试图用婚姻来推进我们之间关系的我最糟糕,更糟糕的是我还给这段婚姻套上了冠冕堂皇的面具:星际战争的面具。

郭文韬走过蒲熠星的床尾,他能看出蒲熠星习惯于睡在床的左侧。或者,靠墙的一侧。这些年他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对蒲熠星的了解从最高教育司之后就极速收缩成了对蒲熠星生活习惯缺陷的认知——直到现在他也认为那是缺陷。但如今他站在蒲熠星的房间里才忽然醒悟,这么多年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关心过蒲熠星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不是室友蒲熠星、不是最高教育司经济学院优秀学生蒲熠星、不是经济司总指挥官蒲熠星,而是最本质的蒲熠星,那个有着主人公病的,沉默地爱过他的蒲熠星。那个蒲熠星为什么会在毕业后蓄意和他同居,为什么急于从家里搬走,为什么同意结婚,又为什么同意离婚。那都是只存在于这个房间的蒲熠星才知道的答案。现在他离这个蒲熠星很近了,就是这个蒲熠星不在房间里。

这个房间里有的是:大量的书籍(书柜已经放满了,靠墙又堆了两摞);书桌对着窗户,上面摊着很多手稿——蒲熠星偏好使用最原始的纸笔;衣服大多都挂着或者搭在椅背上、床上;从3007年开始的日历,一共有十本;一个音响,正对着床;床头柜放着一罐巧克力曲奇和一包草莓软糖,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床边桌,可见此人有时候根本不会下床活动。

他静立在房间中央看着这个熟悉的房子里陌生的部分,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摇动挂在衣架上的领带,扬起一颗小小的银星。

77

星舰的燃料即将耗尽。蒲熠星调出地图导向最近的补给站。他正在行星西部的森林上空漫游,天已经很黑了,只能大致看见远山的轮廓。蒲熠星降低了飞行高度,让星舰的灯能照到树木绿色的头颅,树林间跳出几只被惊扰的鸟,他想了想,又把星舰拉到高空中去。

补给站很空旷,值班的员工脸上盖着帽子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蒲熠星刷了补给卡,自己动手将新的燃料填进去,从货架拿了一个三明治自助结账。结账机大声地播报“您已成功支付”,值班员工猛地弹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蒲熠星笑了笑,对他晃晃自己手里的三明治,值班员工点点头又昏睡过去。

这是一个平凡的夜晚,蒲熠星把三明治放进微波炉加热,在外面加热就这点好处,微波炉上标记了什么产品按哪个键,他不用操心自己是否会加热过度。面包、芝士和鸡肉的香气慢慢扑出来,蒲熠星望向沉寂的夜空,今天是阴天,没有什么星星,他素来也不是喜欢看星星的那个。

还学历史的那几年蒲熠星读到:地球时代人类拥有月亮。严格来说不是人类拥有月亮,是地球拥有月球。月球是地球的天然卫星,教材上那张惨白的、坑坑洼洼的球体下这么写道,它本身并不发光,只反射太阳光。由于潮汐锁定,月球始终以同一面朝向着地球。它引发地球的潮汐,围绕地球旋转,但一直在以缓慢的速度离开地球——真的很缓慢,以至于地球时代终结之前,它都仍然在那里。

月球。蒲熠星几乎是一下子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卫星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十二行星时代人类失去了月亮,蒲熠星则与月亮坠入爱河。作为一个文艺逼,最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求而不得,蒲熠星对月亮求而不得,那么他在文艺这条路上就一去不回,战至巅峰了。

宇宙如此浩瀚,有无数行星,那么就一定会有一个行星拥有月球那样的卫星存在。蒲熠星相信。他要找到那个月亮,那个引发潮汐,追随运转,又逐渐远离的存在。等到他找到月亮的那天,或许就是一切的终结。

终结什么没想好,反正终结听起来有气势一点。蒲熠星撕开三明治的包装纸,咬下一大口,麦香、肉香和奶香在他嘴里温暖地化开。他将目光从无星无月的夜空中收回,缓步回到星舰上。已经凌晨四点了,蒲熠星驾驶星舰返回。今天是一个平凡的夜晚,是郭文韬搬走的日子。

他把星舰停在后院,缓慢地打开家门,门口堆着的行李已经搬走,郭文韬的房门敞开,里面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为过。在郭文韬昏迷的七年中他曾反复走进这个房间坐在地板上祭奠过往的一切,那时他从来没有被往日掩埋,只是看着空寂的未来大惑不解。而今蒲熠星站在空旷的房间里茫然地举目四望,过往的时光忽然隆隆滚过,将他淹没,又离他远去。

太阳升起,夜晚过短就是有这个弊端。晨光洒进房间,已经是全新的一天了。蒲熠星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把自己砸在郭文韬的床面。

郭文韬把床垫搬走了,他的后背摔在床板上,四肢百骸漫上麻木的疼痛。

78

总体而言,郭文韬对自己的新生活很满意(除了王鸥坚决不把房子卖给他这一点之外)。房子的大小和位置都合适,星舰停在后院也非常和谐。白天有超过十二个小时整个客厅都会被日光照耀。自己一个人住很大程度上给了郭文韬自我调节和整顿的空间,过往纷杂的事实和他的暗恋都可以被归置和冷处理。没有这些思绪捆住手脚,也不需再关注共处一室者,郭文韬能够真正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工作进行得很平稳,所有备战的部署都做好了,魏大勋亲自来了军团几次,和他们沟通了几条法案和执行计划,四个人一致通过了。

黄子弘凡的头七,李晋晔把所有的手续办好,给郭文韬回了邮。现在不论是从法律层面而言还是从工作层面而言或者是现实层面而言,郭文韬都是一个全新开始、独自一人、游刃有余的人类。他和这个世界重新携手共进了。或许他要面对的很多,但他可以靠自己独立地面对,亲手去迎接和确认现实世界带给他的所有考验,这就够了。

79

距离黄子弘凡带来开战的消息过去了一个月。Jul.7行星仍然没有开战的动静,Apr.4行星的一切仍在照常运行。郭文韬已经形成了全新的生活系统。每天早上他独自醒来后给自己做好早饭,在去上班的路上吃完,统筹完军团会议之后进行一天的工作,每三天去一趟行星理事会。工作没有那么多,他往往能在晚上六点左右回到家,给自己做晚饭。饭后还能出去散散步,或者继续处理一些没结束的工作。

他对于战争仍旧警惕,没有任何迹象说明Jul.7行星放弃开战,出乎他意料的是Apr.4行星理事会也没有放松,仍然在紧锣密鼓地备战。规划司甚至在军用物资运输开始进行之后又出了一版更精进的计划,吓得郭文韬确认了一遍他们的人员构成——确实没有大换血。

郭文韬和魏大勋一架星舰,魏晨和张若昀一架星舰,沿着运输路线飞行了一轮,确认新的方案的确效率更高。

“规划司竟然真的在干人事。”郭文韬跳下星舰时感慨,“我还以为那个地方的存在就是纯粹空吃薪水呢。”

魏大勋笑着说:“蒲熠星走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提案把规划司的薪资降下来。当然他没有成功。”

“完全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魏晨走过来,他还在研究地图,根本没有抬头。

“对啊,”张若昀把运输路线标记出来,圈出部分需要看守的位置,“规划司那群人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我们还没规划呢。你说说,哪有这么干的?”

他们都笑了,郭文韬想象蒲熠星在理事会上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几乎能立刻勾勒出蒲熠星的表情和动作来——那家伙一定会抽动嘴角很难堪地笑,再挪开视线,用电子笔无规律地敲桌面。之后他会把眼神汇聚回来,两只手捏住笔,他会说——

“他说,就当我替你们做工了。”张若昀绘声绘色地复现着,“希望你们知恩图报。”

郭文韬的思维短暂地游离了一瞬,他下意识接道:“规划好我的离任低保。”

三个人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郭文韬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干咳一声:“他是这么说……的吗?”

沉默,郭文韬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魏晨和张若昀出神地研究那份地图,魏大勋忽然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军团基地门口,魏大勋和张若昀交换了一个眼神(魏晨还在看地图),对着停机坪一扬下巴:“那我先回去了,你们——”

他余音未尽,远方忽然传来沉闷的巨响,大地似乎随之震颤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个人只是看着对方,而后魏大勋迅速地摸出通讯器,魏晨收起地图就往办公室跑,张若昀蹲下用手掌贴着地面,抬起头看向郭文韬。

经济司,南部。郭文韬的喉咙被哽住了,他用力地呼吸,转身向停机坪跑去。他很快地登上自己的星舰,戴上战用眼镜,在操作台上发布指令,并掏出通讯器拨出号码。代表舰队行踪的红点在地图上移动,确认驻守在南部的舰队的确有效地阻止了空袭。郭文韬发布了几个应急指令,将星舰拉高向南飞行。

“郭文韬?”他刚刚飞离军团基地,通讯器传出蒲熠星的声音,那人不确定地问道,“是你吗?”

80

有那么一段时间郭文韬只是瞪着通讯器,仿佛是这个小东西刚刚在千钧一发的忙乱时机趁他不注意偷偷给蒲熠星拨了号似的,现在他要指责这个不听话的机器而不是去面对事实:Jul.7行星发动战争的攸关时刻他给前夫拨了通讯。

“郭文韬?”蒲熠星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似乎有一刻发抖了,又很快地平和下来,变得非常冷峻,郭文韬听过这个声线,是他在理事会经常会使用的,谈判的语气,“你是谁?绑架他有什么企图?”

郭文韬赶紧干咳了两声:“是我。”

“哦,”蒲熠星的声音放松了,听起来很随便,漫不经心地,“怎么了?”

郭文韬闭了闭眼睛:“南边,七月星。”

一时安静了,郭文韬不去费心等待,只一个劲把星舰的速度往上提。

过了一会儿,蒲熠星说:“我知道了。”

“嗯。”郭文韬低低地应了一声,想了想,挂断了通讯。

星舰穿过帝都中心上空,郭文韬已经能看到南部空中的硝烟。

81

蒲熠星站在楼顶抬头看向天空,几架星舰从他头上掠过,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齐思钧的笑话,并抿起嘴笑了笑。远空的炮火声逐渐变得响亮而清晰,他缓缓地回到卧室里,坐回桌前,拿起一本还没看完的书开始翻阅。

风灌进屋内,仍旧十分清新,带着草木生长的、富有生机的味道。他挂在窗边的领带摇动,银星扬起,像一颗小小的流星。

Chapter 9: start a w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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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一枚星际导弹瞄准了他。

郭文韬击落左侧敌方星舰,瞥了一眼操作屏上的警示。他推动操作手柄拉高星舰,眯着眼睛向下看,战用眼镜标记出各个星舰的运行轨迹。张若昀正在右下方被三架Jul.7星舰围殴。

“你应付得了吗?”魏大勋的声音在公共频道响起。开战第十三个小时,他已经回到经济司内组织完经济司全体员工进入地下安全屋,此时正在协助监测战争实况。

张若昀干笑两声:“勉勉强强。”

“那就是应付不太来的意思,”魏晨贴心地注解并毫不留情地嘲笑,“本来你在地上呆着多好,干嘛非上来凑热闹。”

张若昀申辩:“你不也不在水里吗……哎哟!”

郭文韬看见他的星舰惊险地在空中打了个滚,一艘Jul.7星舰被他击落。星际导弹逼近,警报声越来越急促,郭文韬开始向下俯冲,张若昀的星舰正在急转弯。郭文韬加快速度直直逼向他。他已经能看到张若昀焦灼的表情了,托最新型战用镜的福,这个表情相当清晰。再拉远一些,在魏晨的视角中他们的星舰就有如地球时代的斗牛士和牛一样热情地奔向彼此,而魏大勋眼中代表他和张若昀的两个红点恐怕像陨石撞击星球——郭文韬很确定自己的速度达到了能在红点后面留下一道足够长的尾线的程度。

现在郭文韬的耳朵里不仅有星际导弹逼近的警报声,还有和其他星舰进入危险距离的警报声。回去一定要让设计司重新调整星舰的报警模式,郭文韬想,但凡不是我这种技术超凡经验丰富的人这会儿已经被警报声逼疯了,哪有心情继续战斗?

现在星际导弹和郭文韬之间的距离以及郭文韬和张若昀之间的距离已经到达相当极限的临界值,警报声彻底拉抻成尖利的长啸,这是一个数学问题。郭文韬拉动方向杆直线向上,张若昀同时骤然下坠,星际导弹击中了跟在他屁股后面那只恼人的苍蝇。又或者,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数学问题,郭文韬调转方向和张若昀同时瞄准另一艘敌方星舰开火,只是军事学院优秀毕业生才玩得好的实战游戏。

进攻被初步地防御,双方短暂停止交火,郭文韬沿着防线转了一圈确定没有问题,将星舰停在经济司(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暂时指挥部),快步走向总控室。魏晨在总控室门口追上他。

“他们都进去了吗?”魏晨随口问。

“什么?”郭文韬不解地看他,“他不是去接鸥姐了吗?”

魏晨边拧门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但是后面已经停了四辆星舰了……”

总控室的门打开,魏大勋正站在巨大的监视器面前。郭文韬把战用镜卸下来放到一边:“七月星怎么从南边来的?”

“因为三月星和五月星和他们合作了。”有人这样说,郭文韬怔住,他的眼镜被从旁边递过来,他接过眼镜抬起头,蒲熠星另一只手里拿着操作屏,没有看他。

83

“你们就出来了?”张若昀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魏晨和魏大勋挤在墙边孱弱地彼此递眼神。

魏大勋干咳一声:“不是,真的不好待,太暗潮涌动了。”

王鸥抱着胳膊探究地看着紧闭的门:“干嘛呀,他们不都离婚这么久了吗?”

魏晨举起手,干巴巴地说:“其实他们也没干什么……”

魏大勋微微前倾,指着门把手认真地说:“只是我们不敢看而已。”

张若昀眯了眯眼睛,王鸥凑到门边将耳朵贴到门板上:“有什么不敢看的,他俩不挺好的吗。”

“你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张若昀比划了一下,“小孩儿。现在可能在叛逆期吧。”

王鸥用眼神刮了他们一轮,按住门把手:“差不多了,都比人家多活那么多年,哪有这么吓人。”

她拧开门。屋子里很安静,两个人正各自坐在监视器两端,蒲熠星抬头盯着星舰动线,郭文韬在一旁低头翻看资料。听到动静后他们同时回头,随之互相瞥了一眼,又迅速地把头转了回去。

王鸥回头和张若昀对上视线,魏晨和魏大勋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她清清嗓子:“我们去吃点东西,你们继续忙。”

说完,她迅速地把门关上,背贴着门板松了口气,手指在魏晨和魏大勋之间晃了一下。

“你俩,”王鸥按住自己胸口,“说得对。”

84

蒲熠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出现,郭文韬也就干脆不问。在和蒲熠星相处的这么多年中他已经习惯了蒲熠星突如其来的随心所欲,有时候恐怕蒲熠星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要做某些事,那么郭文韬就更不必关心。

他处理完部署工作,点了一份外卖,落单前犹豫了片刻,借操作屏的反光瞄蒲熠星。

“我订三明治,你要吃吗?”蒲熠星忽然问。

郭文韬慌乱地把目光挪回,反应了一下才回答:“要一个香芒鸡腿排的,一杯可可奶茶。”

他小心翼翼看回操作屏上映着的蒲熠星的身影,那人操作支付,又重新开始细致地研究监视器。郭文韬盯着那个不甚清晰的影子,太过入神以至于电子笔在地图上歪斜地逸出一条。他愣愣地看着那条把Apr.4行星切割成两半的扭曲的线。蒲熠星总是这样,他想,从天而降,把他的一切都搅乱。永远不懂得安分守己,永远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个人发展。

他不满地关掉操作屏,起身出门了。

85

经济司上空自动星舰列成队伍严阵以待,郭文韬在星舰队形成的阴影下缓缓行走,把蒲熠星从大脑里踢出去,谨慎地思考三五七这三个该死的单数星达成合作这件事会给Apr.4行星的迎战带来多大的麻烦。

两架星舰驶回,张若昀他们吃完饭了。郭文韬站在停机坪旁边等他们下来。

“情况怎么样?”魏晨第一个从星舰上跳下来,张若昀紧随其后,他们走到另一架星舰旁边把王鸥扶下来。

郭文韬摇摇头:“没什么大事。”

“有事他也不会在这里了。”魏大勋把星舰门关好,“你们感觉接下来会怎样?”

张若昀耸耸肩:“至少得两三个小时吧,这个时间刚好把你俩转移到安全屋。”

“你们尽快隐蔽起来比较好,我感觉接下来的事情比较难预测。”魏晨启动旁边的隐蔽型轻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三个行星挺麻烦的。”

张若昀叹了口气,把地址导入星舰,郭文韬帮忙把王鸥扶上去,检查好物资,魏大勋拍拍他的肩膀,扫了他们一眼,他们互相点了点头,看着他登上星舰。

门关好,星舰缓缓上升,开启隐蔽模式消失在空气中。郭文韬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今天的天气原本是很好的,但现在只能看到星舰连纵成的钢铁阴云。一架运输星舰划过,停在经济司旁边,一个小机器人顶着一袋外卖滚了进去。郭文韬的通讯响了。

“我看见饭到了,”他接通,开始往回走,“我现在回去。”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机器人“您的外卖到啦”的尖声呼号,蒲熠星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和他俩在楼下?我刚刚在想,既然三五七联盟了,那么北海就很危险了——”

“五月星的海军。”郭文韬轻声说,抬眼往旁边看,魏晨正在和张若昀窃窃私语,随手比划着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发了一会儿呆,皱了皱眉头。

通讯里蒲熠星还在继续说:“一般而言两次交战间隔两到三个小时是正常时间……”

郭文韬心里一紧:“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同时进攻呢?我是说最开始。那样不是更措手不及吗?”

他们三个已经走回了经济司内,郭文韬走得很快,拧开了总控室的门,通讯里蒲熠星的声音和现实重合。

“上一次不是,下一次可能就是了。”

86

郭文韬紧张地回头试图说什么,发现身后只有张若昀一个人。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开始发紧:“北海那边出事了吗?”

张若昀困惑地抬眼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你别紧张。他刚刚说差不多是时候要过去了,不是出事了。”

“差不多是时候?”郭文韬和蒲熠星同时说,他们看了对方一眼,又挪开视线,盯着张若昀。

张若昀微笑了一下,抬腕看表:“我差不多也要走了,你们两个守好这边。”

他说完就出去了,郭文韬质询地看向蒲熠星。

“他们早就想到了。”蒲熠星摊手,把三明治拿给他,“这也正常,应该的。”

郭文韬本能地感觉有什么不对,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又或者在技术层面上和理论上的进展不同。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回来的人正在监视器前吃一个牛肉三明治,郭文韬坐到一旁打开三明治的包装,面包透过油纸熨贴他的掌心。他无心再去思考过于冗杂的问题,只能把这归因于蒲熠星不按常理出牌导致他有些对现实失去掌控。

一切都处在短暂的平静当中,郭文韬慢吞吞地咀嚼嘴里的食物,凝视着窗外摇曳的绿树。Apr.4行星仍在永恒的春天里,生机勃发,充满希望。

87

第二次交战发生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如同他们的预料,北海和南部同步发动。魏晨到得很是时候,像踩点打卡上班一样,他刚刚登上总舰,调整了海军舰队的排布,来自Mar.3行星的鱼雷就点燃了监视器的屏幕。

郭文韬来不及仔细过问北海的情况,星际导弹已经突破了南部上空的防线,自动驾驶星舰正在进行初步防御。他立刻发布了迎战指令起身往外走,蒲熠星在门口拦下他。郭文韬讶异地抬眼,注意到蒲熠星眼下的乌青和眼角的细纹,这个人已经相当疲惫和憔悴了,他不得不再次正视此事——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蒲熠星朝他伸出手,将战用镜递给他,郭文韬接过战用镜戴好,隔着蓝色的线条和蒲熠星对视。他们之间还残存着被草草放置的过往史,他们同时逃避、掩藏、扭曲的过往史。

打完这场仗我们需要一个终结。郭文韬心想。终结什么不清楚,反正终结听起来比较有气势。

他深吸一口气,听见蒲熠星说:“我也上去。”

“什么?”郭文韬下意识反问。

蒲熠星指了指天花板:“上去,打仗,我也去。不坐你的星舰,我自己开一架。别让我走到给你背成绩表那步。”

郭文韬粗粗回忆了一遍蒲熠星实战课的成绩,意识到自己无话可说后捂住脑门:“你有病吧。”

蒲熠星挑起眉毛:“和你的关系是?”

“我是军团的总司令,也是这次战争的总指挥。”郭文韬说,他瞪大眼睛,意图表现自己的坚决,“你呆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对了,更不可能让你上去。”

“那我应该在哪里?”蒲熠星眯起眼睛。

郭文韬理所当然地回答:“安全屋。”

“我已经不是经济司总指挥官了。和行星理事会也没有一点关系。”蒲熠星平缓地说,“我是平民,平民不会在安全屋里的。”

郭文韬盯着他,谨慎地思考,蒲熠星不容置疑地和他对视。他伸手在蒲熠星肩膀上抹了一把,叹了口气:“我需要一个人在总控室帮我看着,你对经济司比较熟悉。”

蒲熠星的睫毛抖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垂下去。好吧,他说。你都这么说了。

郭文韬捏捏他的胳膊,走出总控室,加快步伐跑向自己的星舰。

88

“我要是你的话就往左。”蒲熠星在通讯里懒懒地说。

“闭嘴,”郭文韬击落一架敌方战舰,开始对把这个人留在总控室感到后悔,他应该把他关进星舰发射到安全屋去,“你再说我就关通讯。”

蒲熠星笑了,郭文韬恨不得一炮把经济司夷平,但出于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理智他没有这么做。“你不会的。”那个差点害经济司重建的人说,“因为你的西北方向下侧有三架敌舰准备突破防线,如果你不听我的马上对他们发射一枚星际导弹的话……”

郭文韬调整方向瞄准、发射,中间的那架星舰被击落,旁边两架躲闪不及,动力受损。

“很听话,好司令。”蒲熠星轻快地说。

郭文韬拉升高度对前仆后继蜂拥而至的Jul.7行星舰队发了一串炮弹,拒绝回答他充满恶意的夸赞。而他的前夫不甘寂寞,又问:“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主攻南部?”

“他们预料到你会不知死活地呆在经济司里,专门来剿灭你。”郭文韬恨恨地回答,在战斗的间隙调出北海的战况,魏晨应付得很自如,两个小时内Mar.3行星的船队就会被击溃。

蒲熠星哼了一声(像是一个不屑的响鼻):“你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西北方向大陆的薄弱情况吗?”

“很明显对不对?”郭文韬笑了,“五月星那群废物陆军会来的,张若昀守在那里了。”

蒲熠星用一种令他浑身发冷的语气说:“张若昀不在那里。”

“什么?”郭文韬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西北方向,”蒲熠星重复道,“张若昀不在那里。”

郭文韬下意识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他当然看不到那片大陆上的布局情况。他按住指挥官通讯试图说什么,魏晨的声音先传出来。

“这边情况控制住了,”魏晨说,“我先回岸上。”

“张若昀人呢?”郭文韬问。

没有人回答,下一秒蒲熠星向他播报:“五月星的陆军上岸了。”

“从哪上岸?”郭文韬下意识问道。

“北海。”魏晨在频道里回答他,张若昀仍旧没有说话。

星舰发出警报,郭文韬闪开向他打来的炮弹:“等等,你们得让我知道——现在是什么——”

“刚刚我放他们上来的,现在我现在带一支小队去解决,很快就好。”魏晨决断地回答,郭文韬面前的电子战况地图显示他已经和那支May.5的陆军交上火了,“你必须集中在你的事情上,文韬,这里只是一个小情况。”

郭文韬操纵星舰躲避炮弹,瞄准敌舰,他一时无法处理这异常的信息错位。蒲熠星的声音稳定地传来:“他说得对,只是一个小情况,那边的五月星陆军人数只有三千不到,我预计不到十五分钟就会结束。”

郭文韬没有时间回应他或是判断目前的总战况,因为Jul.7行星舰队又投来一轮猛烈的炮火,并伴随不顾死活的横冲直撞,郭文韬降到低空在坠落的炮弹和星舰残骸间穿行,觑准时机把冲得最疯的那几架星舰打落了。

星舰发出提示,有一枚星际导弹瞄准了经济司大楼。

郭文韬一惊,通讯里蒲熠星的声音仍旧平稳:“啊,还有九秒钟我就要被爆破了。”

闭嘴。郭文韬在心里骂道,战用镜替他标记了那枚正在坠落的星际导弹。他迅速调整位置瞄准了那枚导弹,也发射了一枚星际导弹。这是个数学问题,郭文韬想,而我的导弹会在五秒内阻止经济司重建。

他谨慎地注视着那两枚越靠越近的导弹,这是个数学问题。我的数学在最高教育司向来很好,只有蒲熠星能勉强赢过我。

一架Jul.7行星的星舰忽然出现在郭文韬的视野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架星舰就撞向了他发射的导弹,截断了那枚导弹继续向Jul.7行星的星际导弹靠近。星舰和导弹同时在眼前炸开,郭文韬瞪大了眼睛。

射向经济司的导弹微微偏了一点位置,坚决而迅速地坠落了。

89

郭文韬跳下星舰冲进了半片残骸中。总控室没有被直接轰炸,但经济司的上半部分已经坍塌,剩下的部分倒塌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没有必要来找我。”蒲熠星在通讯里向他强调,“没什么大事,我可以自己出去。你必须管好你的事。”

“我宁愿你被炸晕。”郭文韬说,他在摇摇欲坠的那一半废墟中穿行,焦虑地四下张望。

蒲熠星叹了口气,没再回答,郭文韬听见通讯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声,知道他仍然在往外走。他踢开地上的碎石,它们响亮地朝下滚去,整个走道上荡开清脆的回音,通讯里同样传来石块敲在大理石上的响声,郭文韬停下脚步偏过头凝神细听,一道脚步声朝他靠近了。他快步转过弯向前跑,看见蒲熠星出现在走廊另一头。那人看到他的瞬间停住了脚步,郭文韬站在原地,拿不定注意是该过去拖着他就走还是等他过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凝望对方。郭文韬感觉自己陷入了短暂的晕眩,现实所面临的危机和争端都抽离了,灯光忽明忽暗的冗长走廊尽头蒲熠星的身影异常清晰。紧接着不远处有什么炸响了,他们所处的空间剧烈地摇晃起来。

来不及思考,郭文韬冲向走廊另一头的人,蒲熠星也朝他大步跑来,他们紧紧地抓住对方——郭文韬捏住了蒲熠星的手肘,蒲熠星攥住了他的后腰带(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他们贴着墙角警惕地观察倾塌的情况。

“往那边。”蒲熠星说,郭文韬同时指向楼梯口,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他们跑进第二个楼梯转角的时候墙体开始坍塌,在勉强走了两步之后郭文韬就因为晃动跪倒在地,蒲熠星拎着他的后腰试图把他带起来,却也很快摔倒在他旁边。砖块和碎石砸落下来,郭文韬护住蒲熠星的额头缩进墙角,钢筋水泥的堡垒倾覆了。一片灰尘溅起的雾霾中他感觉到有人将他的脸埋进柔软而洁净的所在。

摇晃和倾塌结束了,郭文韬咳嗽着睁开眼睛,他和蒲熠星正别扭地抱在一起,原始地试图通过对方的颈窝和胸膛来躲避烟尘。他抬起头,确认他们被埋在废墟里,蒲熠星不知道从哪里调出来战况地图,郭文韬一边找寻能逃出的缝隙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止来救我这一件事要做。”蒲熠星没有抬头,电子屏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锋利的线条。

郭文韬按着耳朵上的通讯,问:“你打算公事公办到什么时候?”

蒲熠星看向他,眼神非常沉静:“我们俩之间谁先开始公事公办的?”

他说的是结婚的事情。郭文韬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他说的是七年前、甚至十年前的事情。他们在最高教育司的象牙塔里孕育出的、与行星事务无关的那些感情,那些难以界定真假的瞬间,那些随着郭文韬利用行星命运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而流产的东西。是我的错,是我妄图利用更大的东西来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先把私事变成了公事。

这认知来的时机如此不恰当,郭文韬生涩地咽下唾沫想让自己集中于眼前的困境。

“我这边完事了,现在就回去。”通讯器里冷不丁传来魏晨的声音,郭文韬的背瞬间绷直了,那边魏晨听起来还是风轻云淡的,“南部上空怎么样了?”

“不太妙,”蒲熠星看着电子屏回答,“刚刚舰队防线元气大伤,有架巨型星舰过来了,往东南方向。”

张若昀终于说话了:“哦,陆军。”

“你要我帮忙吗?”魏晨问。

张若昀轻快地说:“没事,你把南部上空看好,把文韬……”

通讯卡顿了片刻,随即陷入一片死寂,郭文韬和蒲熠星面面相觑,只能看见战况地图上标记着张若昀的五角星出现在东南方向的陆地上,而代表魏晨的那一颗正在迅速从北往南移动。

“他们早料到了五月星不会把主力投到西北,而是东南。”郭文韬率先处理了这个信息,“为什么不告诉我?”

蒲熠星眯了眯眼睛,把目光移开。郭文韬盯着他,想要说什么,外面传来砂石滚动的声音,一道光透过废墟的缝照进来。

“里面有人吗?”有人问,“监测到生命活动迹象了……”

郭文韬敲了一下石头:“有,两个人。”

“是郭文韬吗?”那人紧张地问。

郭文韬看了一眼蒲熠星,蒲熠星对他摇摇头,他想了想,说:“是我。”

石块被搬开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来者一身医疗师打扮,领口的胸针上是Jul.7行星的标志。

90

“我建议你们先把武器放下来,”来自Jul.7行星的医疗师从容地举起双手,“如果把我杀掉就没有人能帮他处理伤口了——你是蒲熠星?”

郭文韬讶异地转过头,外面的光线把蒲熠星周身都照亮了,他能清晰地看见这家伙肩膀上有一大片血迹,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因为重伤越来越苍白。

蒲熠星面色凝重地双手握枪,对医疗师一抬下巴示,意郭文韬转回去:“我没事。”

郭文韬握着枪的手紧了紧,转头看向那个陌生人。

“我是黄子弘凡的朋友,在新闻上见过你们。”来者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随行七月星行星舰队的军医,我是来找黄子弘凡的,他人呢?”

郭文韬咽了口唾沫,拨开保险栓:“他死了。”

军医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嘴角的微笑似乎抽搐了一下,郭文韬紧张地看着他。身后忽然传来响动,郭文韬转过身,发现蒲熠星无力地伏倒在地,捂住了肩膀上还在不停渗血的伤口。只片刻出神那个军医已经跨步上前扶住蒲熠星,扯开他的衣服查看伤情。郭文韬仍警惕地用枪指着他。

“你是要继续放着我呢,还是帮帮我的忙,赶紧给你前夫处理伤口?”军医板着声音问,他身上那种从容的态度已经消失了。郭文韬犹豫片刻,收起枪凑到蒲熠星身边把他托起来军医在蒲熠星的肩膀上摸索了几下,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用力一拧,蒲熠星发出窒息的声音,肩膀处传来骨骼摩擦的脆响。

郭文韬瞪着他,军医解释道:“他肩膀脱臼了,来,我来处理伤口。”

郭文韬接过他递过来的手电,现在这个伤口他看得更加清楚了,很显然刚刚坍塌的时候有砖块重创过蒲熠星可怜的右肩,留下了一片深重的伤痕。军医皱着眉头往上喷止血剂,又换了一瓶郭文韬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挤上去,盖上一块纱布包扎。

军医注意到郭文韬困惑的神情,一边贴胶布一边解释道:“这个是加速皮肉修复的,纱布是军用,能最大程度上保护他的伤口不被其他东西污染——风啊水啊沙啊细菌啊。”

“七月星有这么出色的军事医疗系统,治不好黄子弘凡的腿?”蒲熠星虚弱地问道,他的面色因为疼痛泛着不自然的红。

军医摸出一瓶药递给蒲熠星,在二人怀疑的目光中叹了口气,自己吃了一片:“补充体力的……”

蒲熠星这才接过药吃了一颗,军医收起药瓶惨然笑了:“最开始黄子弘凡是我治的。他很相信我……我们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他的腿,本来我是治得好的,后来他们给他换了医疗师。”

郭文韬看向蒲熠星,蒲熠星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军团开会知道了要开战,想办法告诉他。”军医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他就过来了,我来是想找到他……他是怎么死的?”

郭文韬捏紧了蒲熠星的手,听见蒲熠星低声说:“逃出来的时候受的伤太重了。”

噢,军医愣愣地眨了眨眼,那看来是我错了。

或许吧。蒲熠星说,声音很小,你太关心本不该你关心的事。

郭文韬忽然觉得蒲熠星变得无比陌生,他松开了手。军医苦笑了一下,脸色忽然僵了,他按住耳朵凝神细听,面色沉重地站起来。

“七月星要往这里发射导弹,还有一分钟。”军医盯着他们急切地说,“刚刚我来的时候停机坪的星舰已经全部被埋了。我可以把你们藏到我的星舰里带走。”

“但是你的星舰只能带一个人对不对?”蒲熠星冷静地指出。

军医呆了一下,郭文韬反应过来,猛地抓住蒲熠星的衣领。

“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蒲熠星瞪着他,“我不能让你死。”

“不行。”郭文韬大声说,“绝对不行。”

军医皱着眉头说:“我可以想办法——”

“这是第三枚打经济司的导弹了,五月星的军队也在南边,北边的交火只是烟雾弹,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他们非要在这里打?”蒲熠星严厉地说,郭文韬看见自己攥着他衣领的手在发抖。

郭文韬偏头试图让外来者和自己一起劝说,而军医了然地后退一步:“经济……经济司……”

蒲熠星握住郭文韬捏在他领口的手,他的掌心还有血迹:“我要去地下室删资料,他妈的十年前我还提议过留存纸质资料。”

“不行。”郭文韬低声说,“这是我理应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应该我来做。”

“这不是,你没有这么热爱这份事业,它也没有珍惜你。”蒲熠星将他的手扯开,盯着他,“上次,我当做你死了一样地生活。我用七年去过完全当你死掉的人生。那次是因为你几乎和死没有区别了。你不是被救醒的,郭文韬。”

郭文韬迷茫地看着他,他费力地呼吸着,试图在眼泪和耳鸣中理解蒲熠星的话语。

“你升总司令之前的那次重伤,那之后你签了一份协议,那份协议说必要的时候你允许军团和治疗司对你的肉体采用任何手段。”蒲熠星抓着他的肩膀,说得很快,“你坠入北海之后基本上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你基本上就是死了。他们把你冻起来,冻了七年。直到三月星有线报说三五七要一起进攻四月星,他们才把你唤醒。因为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做这次的总指挥官了。而我因为和你离婚了,不能再干涉理事会对你做出的任何决定。”

蒲熠星轻声说:“我不能,我不能再让你去死了,我已经这么做过了,不止一次,我错了,这次我不会再选错了。你必须活着。”

郭文韬仍然在处理这些语言中真实的信息,蒲熠星松开他,对军医使了一个眼色。军医拉着郭文韬往外走,等到他来得及回头反抗时,蒲熠星已经从经济司的秘密通道去往地下室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样的时刻,大脑混沌,无力处理眼前的一切,只能任人摆布。郭文韬坐在军医的星舰副驾上腾到半空,失重和加速让他想吐。一枚来自Jul.7行星的导弹穿过他们面前,坠落在经济司的遗址上。

Chapter 10: starry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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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郭文韬坐在屋后的小花园里看星星。天气很好,Apr.4行星永不结束的春日总是温暖和煦,万物不知疲倦地疯长。群星散落在深远的夜空中,柔和地照耀着这个星球上生机勃勃、永远在黄金时代的一切。

在Apr.4行星只有人类会真正老去。蒲熠星曾经这么和他说。只有人类会走完自己生命的四季。其他的一切都永远留在最富有生命力的时刻。

那是因为你是人类。郭文韬这样回答他,你不是新叶长出来时自动被顶掉的落叶,哪怕你还是绿色的。他们同时笑了,暖风拂过,树上淋漓地落下大片绿色,树叶是树木的牙齿。

现在郭文韬看不到这个星球上绿意盎然的一切。那些生命都蓬勃地存在着,而郭文韬只能看见遥远的星空。星空当然不是永远不变的,但它完满得让人相信它的恒定,星星可能会死,但是总有足够多的星星。

他回身推门进屋。蒲熠星正坐在客厅悠闲地擦一个苹果,四小时前一个来自Jul.7的叛逃者砸在军团基地,再往前二十四小时,蒲熠星在和他吃晚餐时提出要搬走。郭文韬确信自己心里往里塌陷了一块空洞,那是他十六岁时新长出来的部分。他不能容忍蒲熠星改变从十六岁起他们就同住的既定事实,那几乎是他可以吧自己和蒲熠星联系起来的最重要的方式。

我必须想办法留住他。郭文韬想,在这个危急存亡的时刻,我需要他。这很难,但我会做到的。

他坐到蒲熠星面前,用膝盖撞了一下他。蒲熠星抬起眼睛困惑地看向他。

郭文韬深吸一口气,说:“我们结婚吧。”

92

“明天去婚姻登记处?”蒲熠星说。他背对着郭文韬,正在修理一个坏掉的花架,工具在他脚边零落地堆叠着。

郭文韬趴在沙发上,背上驮着一个热敷包,他将自己的胳膊往前拉伸,侧过头看着蒲熠星辛勤的背影。短袖背带裤肩膀上搭一条毛巾,他简直要怀疑蒲熠星为了修花架特地配了一套复古穿搭了——又或者只是文艺瘾犯了想追忆往昔,毕竟在十二行星时代一个花架坏掉有比风流倜傥地穿着工装服修理更好的解决方法,特别是这个经济司副指挥官已经在另一个行星出了一个月外务之后。

蒲熠星回过头来询问地看向他,郭文韬意识到自己一时走神,没能回答他的问题。他错开视线把头埋回两臂之间:“嗯,明天——我下午三点之后有空。”

蒲熠星又转了回去,继续叮叮咚咚地折磨那个花架:“我四点之后才行。”

噢,郭文韬应了一声,从手臂里抬起头瞄蒲熠星,那个人没有回头。他斟酌着爬起来,把热敷包顶在一边肩膀上:“那我们四点半在婚姻登记处见?”

蒲熠星修理花架的动作停了,他把手里的锤子往旁边地上一扔,金属刮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仍旧没有回头,两只手拽住毛巾贴掉脖子上的汗(郭文韬怀疑是否真的有汗),再慢慢站起来,犹如一出舞台剧。而且是哑剧。郭文韬耐心地欣赏他的悲情独角戏,蒲熠星把毛巾往后背一甩,歪过头查看通讯器。

“老齐说明天下午五点吃火锅。”主人公终于说出了他的台词。

郭文韬思考片刻,认定他这句话确实没什么阴阳怪气之意,只是在传递信息。于是他把热敷包换了一边:“那正好办完就去吃饭呗。”

蒲熠星进屋了,把门摔得震天响。郭文韬对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已经习惯,只当作风太大。他从沙发上溜下去,捡起蒲熠星散落的工具整理好,把花架旁边的那盆绿箩放回花架上,缓步走到后院。暖风扑到他身上,郭文韬接着屋里的光挠了挠门口玉兰花的花蕊,抬头看向夜空。

今夜乌云密布,漫天星光隐藏在紫红色的夜空背后,像是末日的前兆。郭文韬执着地仰着脖子试图寻找星光逃逸的踪迹,直到脖子背后的热敷包都冷了也没看见一丝云层间的星屑。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由于过于干涩落下一行眼泪。

93

魏晨递给他一张纸巾,郭文韬接过,恍惚地抬头看向他。

“擦一下吧。”魏晨比划了一下脸,撇开目光。郭文韬不明所以地抹了把脸,摸到满手水痕。他用纸巾擦掉手上的水渍,垂下眼睛。十分钟前一颗星际导弹摧毁了经济司,来自Jul.7行星的军医带着他升入高空,他的星舰被魏晨发现,在魏晨把他们轰落之前郭文韬先连上了公共频道。

星舰靠近战场了,魏晨关切道:“你还行吗?要不你在我这休息一会儿别上舰了,我先替你指挥。”

郭文韬摇了摇头,他摘下眼镜把眼角的水迹抿掉,重新看向前方。离战场越来越近了,战用镜替他标记出战况。

“没事。”郭文韬听见自己冷静而平稳的声音,“让他们马上配一架星舰给我。”

魏晨转过来长久地盯了他一段时间,郭文韬和他对视,神色自如:“你去帮张若昀吧,天上有我就行了。”

94

郭文韬记不太清他是怎么率领行星舰队把Jul.7行星的舰队击退的了,实际上他对于自己竟然能平稳地回到指挥总舰上感到惊讶。张若昀仍在和陆军鏖战,分出心在通讯里指出他刚刚抢险拦导弹的时候太过冒险,可能会丢掉性命。

“或许吧,”郭文韬摘下战用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通过大屏幕看着代表张若昀和魏晨的红点在大陆上移动,双方主力军在经济司的残骸上纠缠。郭文韬看着大屏幕的冷光发愣,抓起战用镜跑了出去。他跑得很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95

“你飞过来干嘛?”魏晨惊恐地在通讯里问,郭文韬已经打出一排子弹,“这边快完事了,不用……”

郭文韬调整方位:“你们不想早点下班?”

魏晨和张若昀都不说话了,郭文韬冷静地对准May.5行星部队投下弹药,操纵星舰轻巧地避过地面打来的炮弹,继续居高临下地剿灭May.5行星的部队。多年来在行星战争中他们尽量避免过激的场面发生,免得在条约公判时落人口实。此刻郭文韬的所作所为有违这个准则,但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很清醒,他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甚至惊讶于自己现在才明白。

May.5行星的陆军很快溃散了,往海上逃离时又遭到魏晨的一波收割。通讯里张若昀和魏晨整合收队,郭文韬将星舰停在经济司的遗址旁边,跟着救援队一起向内。几双手同时抓住他,郭文韬猛地甩开,站到一边。

“我要跟着进去。”他在残垣断壁下喘着气说,逆着光看向外面赶来的张若昀和魏晨,“我现在归我自己管了,我得进去。”

张若昀挥挥手示意救援队不要阻拦郭文韬,魏晨按着通讯说了些什么,走过来抓住郭文韬地胳膊。郭文韬紧张地看着他。

“何老师过来了,你和他一起进去,注意安全。”魏晨低声说,“不管发生什么,冷静点。”

“我知道。”郭文韬很快地回答,深呼吸,再说了一遍,“我知道。”

一个人影从人群后面走过来,何炅揽住郭文韬的肩膀,示意魏晨放手。魏晨走到外面去和张若昀继续收队工作。郭文韬呆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沉默半晌,说:“我都知道了……”

何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了然地点点头,和他往里走:“理事会那个时候做出的决策我是不同意的,但是你自己签署过同意书,所以没有办法。那支唤醒你的药剂还在研发阶段,不知道能不能真的使用……”

“我都明白。”郭文韬低声说,“我——没关系。”

何炅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微笑了一下,郭文韬有种逃过什么的错觉:“七月星那位军医朋友我给弄到我们医疗舰上去了,七月星已经发现他潜逃。”

郭文韬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所言何意,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的救援队已经撬开了通往地下室的路。郭文韬下意识跑到最前面摸索下去,又猛地止住了脚步。

地下室大部分已经坍塌了,屏幕微弱地闪着光,显示文件已经被全部删除。救援队的光射进来四处乱晃,郭文韬死死地盯住一个角落,却无论如何不敢迈步。何炅跟了过来,扶住他后背,问他怎么了。

郭文韬深呼吸几次都无法开口,只能瞪着那个逐渐被集中在一起的光源照着的角落。蒲熠星正伏在那里,以一种正常的健康人类绝不能做到的姿势。地上泅开一滩血迹,已经快要干涸了。

96

天气很晴朗,日光暖融融地盖下来,暖意蕴得人发困。郭文韬靠在灯塔24楼到25楼之间的楼梯扶手上,他有点累了,撑着栏杆喘气。来自Jul.7行星的军医给他递了一杯水。

郭文韬抬眼看他,军医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他犹豫地往上瞄了一眼,说:“我……不上去了。”

“我自己上去吧。”军医温和地接过话头,掂了掂自己手头的盒子,“在哪里?”

郭文韬指了指25楼:“你上去就看到了。”

军医点点头,独自上去了。他绕着墓碑走了两步停下,将掌心贴在墓碑上轻轻滑过,似乎低声笑了笑,而后他将墓碑缓缓掀起来,把手里的盒子放进去,合上后蹲下身去用额头碰了一下上面的照片,很快地站起来,走到郭文韬身边。

“好了?”郭文韬惊讶地看着他。

“好了。”军医平稳而迅速地说,他的表情晦暗在阴影中看不清。郭文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向
下走去了。郭文韬跟着他往下迈了两级台阶,回头看一眼上方的墓碑,才继续向下走。

97

回程是军医负责驾驶的,郭文韬板正地坐在副驾上,目光涣散。

“我待会儿把你送回去,就会跑路。”军医忽然说,“你接受吗?”

郭文韬缓缓地转过头,他的大脑已经解决了这个信息,但他无法确信其中含义。

“你能让我和他道别,我很感谢。但我不会留下,我也不会回七月星。”军医目不斜视地驾驶飞行,“当然,我势必抢占你们的星舰,你就当还我救命之恩吧。”

郭文韬终于挤出言语回答:“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是很惦记七月星。”军医轻快地说,他终于侧过头看向郭文韬,“你也应该做你自己的选择。”

他说完,把星舰停在了治疗司门口,示意郭文韬下去。

98

蒲熠星躺在医疗舱里。治疗司往里释放了至少二十种不同的医疗气体吊住他的性命,有关是否要将他冰冻的同意书还放在一边,很神奇地,由于蒲熠星已经不在理事会、经济司又被毁,有所联系的人也只剩下郭文韬一个,所以这份同意书的判决权交给了他的前夫。

郭文韬站在医疗舱旁,手掌贴上冰凉的玻璃。电视上正在进行《卷卷薯条大冒险》的回放。蒲熠星安宁地睡着,苍白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细小血管。

老天对我们都不好,郭文韬想。但可能站在你那边多一些。

他静静地看着蒲熠星,想起以前的很多事,以前的很多个差点失去蒲熠星的瞬间,而现在和以往都不同。如今他似乎拥有决定权,却最束手无策。蒲熠星作为一个主人公病从未治愈的人,用他自己的方式修正了所有的错误躺进医疗舱里,而郭文韬没有办法用一个简单的自认为正确的决定去修饰以往的一切。他总是做得很对,又做得很错。

他的目光在医疗舱和同意书上游移,电视上卷卷薯条还在不知疲惫地往前弹跳。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何炅和魏晨一起走进来,郭文韬看见撒贝宁很不情愿地站在门外。

“南部上空又有情况了,预计五分钟内,可能需要你过去。”魏晨率先开口,“你过去应该也没事,张若昀在那边坐镇。”

郭文韬没有抬头,低低嗯了一声。

你也应该做你自己的选择。军医这样说。

何炅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摊开手掌,郭文韬看见他手心里躺着一瓶药剂。

“你的军医朋友留下的,还有一封信。”何炅温和地说,“信我们没看,这药剂刚刚检测了一下,是七月星最新研发的战用产品,能帮助伤者迅速自我修复,我想,用在小蒲身上是没有问题的。”

郭文韬点点头,往后撤了几步:“您……决定就好。”

他抬头看向魏晨,勉强笑了笑,抓起战用镜出去了。进入走廊时和撒贝宁对上视线。

“你决定好了?”撒贝宁认真地问他。

郭文韬看着撒贝宁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能看明白他的神情。

“对,我决定好了。”郭文韬说,他微微挺直了后背,“我会回到战场上去。”

99

郭文韬游刃有余地在空中腾挪,避开炮弹,把导弹甩掉,击落敌舰。和Jul.7行星战争爆发的第六十九天,Mar.3行星和May.5行星的军队已经有撤退之势,Jul.7行星的舰队仍在垂死挣扎。郭文韬把星舰拉高俯瞰空中的状况,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澄澈过。

“郭司令,西北方向又来了一队。”下属在通讯里播报。

“是轻型舰,让五队去及时封锁,不然后面会很棘手。”郭文韬冷静地指挥,他发出两枚导弹追踪对方的指挥舰,Jul.7行星的阵脚稍稍乱了片刻,“四队和二队现在汇合,把北面高空的七月星舰队切割开。”

局势很快发生了变化,Jul.7行星的部分飞行员已经开始消极躲避。郭文韬命令三支舰队退到后部守卫,带着三支舰队在前线打游击。Jul.7行星的舰队觑到可乘之机,发动了一次猛烈的攻势之后迅速地撤退了。郭文韬意思意思地向对方指挥舰又发了一枚导弹,很快地,整个Jul.7行星的舰队退出了Apr.4行星的领空。

战争结束了。郭文韬意识到,他和他的舰队仍停滞在空中。心知肚明地等待一个结果。

“五月星和三月星的军队也彻底退了。”张若昀在通讯里轻快地说,“理事会应该很快就会来电,我们再等一等。”

郭文韬松了口气,他凝视着平静的天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空中甚至一丝云都没有。

他忽然不想等了。

“你们在这里守着。”郭文韬对舰队下达命令,“我——先去处理点自己的事情。”

他调转方向,驶向治疗司。

100

大概是在最高教育司的第三年末尾,郭文韬打篮球磕伤了膝盖,被七手八脚地推到医务室,他对齐思钧再三强调自己没事,齐思钧仍然大呼小叫地让治疗师来给他处理伤口,并表示自己一定会逃掉晚自习在这陪着他的。

郭文韬无语地坐在病床上看旁边捧着果汁的齐思钧,沉默片刻,伸手:“我也要喝,我要喝葡萄味的。”

“好吧!”齐思钧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小的这就为您服务!”

“老齐,我也要,给我带个番茄汁。”隔着病床的帘子后面传来蒲熠星懒懒的声音,屋里包括治疗师在内的三个人同时惊得弹了一下。

帘子被一只脚拨开,蒲熠星躺在郭文韬旁边的病床上,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们。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治疗师大惑不解,棉棒在郭文韬的伤口上戳了一下。郭文韬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蒲熠星两眼一翻就开始胡说八道:“我还是觉得有点疼。”

“你又——”齐思钧拖长了声音,“跳舞把脚扭了?”

蒲熠星微笑着说:“下盘不稳,你理解下吧,正在加强呢。”

好吧。齐思钧嘟嘟囔囔,番茄汁葡萄汁,我去了。

乐善好施的齐思钧飞快地出去了,郭文韬接过治疗师手里的纱布盖在膝盖上自己贴好,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蒲熠星正望着他,眼神之直接让郭文韬下意识把头甩了回去,发梢的汗珠飞到治疗师身上,治疗师尴尬地眨眨眼,起身到一边去不知道干什么,可能是擦脸换衣服。

郭文韬撑着床面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又回头看一眼。蒲熠星仍望着他,这次他没有把头甩回去了,而是如同竞赛一般和蒲熠星沉默地对视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拉锯,谁先开口谁就输,输的什么不知道,反正是输。

“膝盖受伤了?”蒲熠星率先开口,“怎么摔的?”

郭文韬顺从地接话:“打篮球。”

“噢……”蒲熠星拉长了声音,没再说话了。

郭文韬不知怎么地很满意,沾沾自喜地转回去,乐于助人的齐思钧拎着四瓶果汁回来了,把苹果汁递给治疗师,葡萄汁递给郭文韬,番茄汁递给蒲熠星,自己拆开橙汁喝起来。

郭文韬抬手拆包装,齐思钧坐在他对面:“哎,文韬你怎么把床单抓这么皱,很痛吗刚刚?”

“有点吧。”郭文韬吸着葡萄汁心虚地垂眼。

那天晚上他洗漱完回到宿舍,床上躺了一包消毒药剂和替换纱布。蒲熠星背对着他打电脑游戏,制服工整地挂在窗边,领带上的银星反射出星光。郭文韬把手上的牛奶喝完,将消毒药剂和替换纱布推到床头,慢慢地躺下,侧头看向自己床边的窗户,瞥见深远的夜空和璀璨的星屑。

在蒲熠星的键盘声和室友犹如远古巨兽的呼噜声中,郭文韬看了一晚上星星。

101

郭文韬快步穿过走廊,大力推开病房的门,医疗舱打开了,蒲熠星的一只手正杵在空中,何炅和撒贝宁站在医疗舱边震慑地回头看他。

屋内一时很安静,郭文韬大步跨到医疗舱旁。蒲熠星仍沉睡着,胳膊被何炅拎在手里,撒贝宁端着医用托盘站在他对面。

“怎么了?”何炅轻声说,“理事会那边不是还没有消息吗?”

郭文韬咽下一口唾沫,生涩地说:“大局已定了,我不想等。过来看看。”

何炅对撒贝宁使了个眼色,将药剂缓缓推入蒲熠星的手臂,抽出针筒,放到托盘上,将蒲熠星的胳膊放回去。撒贝宁把托盘放到一边,绕到郭文韬面前。

“你都考虑清楚了吗?”撒贝宁按着他的肩膀,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这几天的所有事情,有关他的和你自己的,想好了吗?”

郭文韬抿着嘴点了点头。撒贝宁抓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何炅已经合上了医疗舱,他们互相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郭文韬坐到医疗舱旁边,翻出同意书扔到玻璃罩子上。

喂,他低声说,你自己的事情你能不能自己决定?我和你癖好不同,我不擅长接手别人的人生,我也没有拯救别人的雄图伟业。我要的其实很少,是你要得太多,害得我什么也得不到。你把我的人生荼毒至此,不能撒手不管啊。

郭文韬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才折服,而蒲熠星仍旧沉睡着,声音传导出他微弱但仍旧存在的呼吸声。这存在甚至使郭文韬内心万分感激。

电视上正在直播理事会大楼的画面,Jul.7行星、Mar.3行星、May5行星的停战协定刚刚传送到理事会,Apr.4行星的理事会总理人对镜头宣布,战争结束了。

郭文韬凝视着电视里欢腾的场景,明白他和蒲熠星终于走完了七年前的轮回。

102

和三个行星的战争已经过去一周,郭文韬在军团基地加了一周的班。他重新协调了各支队分工,审核了伤亡名单,检查总耗资,签发抚恤,和治疗司联系战后各方面治疗和检查项目。

终于核算完军火耗资后他亲自去见了一趟魏大勋。经济司原本的大楼正在重建,经济司临时在理事会借用了一层楼办公。魏大勋与民共苦,挤在格子间里处理战后冗杂的工作。郭文韬拿着表格和他又核对了一遍数据确认正确。魏大勋点点头,在清算单上签了名字。

“但我估计,”魏大勋签完名之后喝了一口水,说,“理事会还会把这个数字翻一番。”

郭文韬困惑地看着他,魏大勋解释:“过几天三五七的理事会要和我们开一个战后协约会议,基本上这些耗资他们要负责赔偿,现在行星之间的公约是赔偿各种资金之外只能再加耗资10%的另外赔偿金,理事会想捞点的话,这些数据还会往上涨的。”

“重建经济司什么的不算在另外赔偿金里吧?”郭文韬一下子反应过来,“我说规划司怎么一直存在呢。”

魏大勋点点头:“重建经济司、医疗损耗也是在原资金里算的。真的算起来油水可多了,只要能守得住,挨打就是赚钱。到时候那三个行星还会因为赔偿分配吵起来,对于理事会来说,这稳赚不赔。”

郭文韬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魏大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要是你啊,干完这一票,我就不回理事会了。”

他低头继续检查文件,一只手在桌肚里摸了半天,拿出一包花生酱饼干放到郭文韬手里:“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想一想要什么待遇。过几天理事会那边就开会了。”

郭文韬拆开花生酱饼干:“你还在办公室藏这个?”

“小蒲留的。”魏大勋说,“他走的时候在办公室里放了好几箱,我们留着吃了好久也没吃完,你看看保质期啊。”

郭文韬嚼着饼干不在乎地摆摆手,一路走出了理事会大楼,他给星舰设置了自动巡回,独自沿着大路行走。

天气很和煦,几乎已经看不出前几日战争的痕迹,Apr.4行星的居民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花草树木在微风中抖擞地飘摇着。这个永远在春天的星球一切节奏都很慢,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急的,万物都有足够蓬勃的生命力都能够完成自我修复。

郭文韬想起那次让他升军团总司令的重伤。伤愈后他和蒲熠星徒步从治疗司走回家里,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快到家时路过了一树盛开的玉兰花,蒲熠星停下脚步仰头看,郭文韬于是也停下了。嫩白的花瓣在澄澈的晴空下舒展着,重重叠叠像一树的雪。

“在这里就有一点不好。”蒲熠星拖着声音说,“没见过雪。”

郭文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可以多去十二月出几趟差,保管你看够。”

蒲熠星转回头看向他,郭文韬也跟着转了回去。他看到蒲熠星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又停住了,于是他们在一树玉兰下沉默地凝望彼此。郭文韬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猛烈地撞击胸腔。蒲熠星垂下了眼睛,倾身过来,郭文韬瞪大了眼睛。

蒲熠星的脸越过了他的脸,停在他耳畔,声音低沉,气流打在耳廓有些发痒。

“你要一起吗?”他说,“去看雪。”

郭文韬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口,让自己的声线稳下来,他干咳一声,说:“那不如你代替我去十二月出差。”

蒲熠星退回了原本的距离,仍看着他,皱起了眉头,最后冷笑了一声:“又不算我业绩,总司令。”

“你很在乎这点业绩吗,副指挥?”郭文韬回敬道。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把那一树玉兰花抛在脑后。

103

傍晚时分,郭文韬在治疗司楼下停住脚步。如血的夕阳涂在治疗司的外墙上。

他深呼吸,一路走进蒲熠星的病房,拿起同意书勾选签字。

Chapter 11: spring break

Chapter Text

104

郭文韬慢腾腾地走进理事会大楼,路过在门口抽烟的张若昀和魏晨。他停下来和他们互相打过招呼,确认了一遍要用到的文件。

“他们在五月星和四月星之间截住了那个军医。”魏晨收起文件,将烟头碾灭在脚底,“理事会似乎打算把他送还给七月星。”

郭文韬和张若昀震慑地抬起头,张若昀把烟头压灭在墙上:“你怎么知道的?”

“李晋晔告诉我的,理事会秘书让他查一下这方面的法条,理事会想给七月星留个人情。”魏晨看了一眼表,“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郭文韬也看了一眼表——岂止是差不多,已经迟到五分钟了。他走进会议室,所有人都翘首等着他们,而魏大勋甚至还没到(他还在理事会大楼办公!)。

又过了一分钟魏大勋才端着咖啡姗姗来迟,他坐到郭文韬对面,微笑着向大家致歉(咖啡机坏了耽搁了一下,你们理事会重新弄个新的吧)。

会议室荡开一阵低沉的笑声,在挑高的穹顶形成回响,郭文韬坐在没有高低位次之分的圆桌中,看着圆桌正中生机勃勃的那盆绿植,意识抽离了片刻,而后被讨论条约的声音拉回。他迷茫地看向周围,打开自己手里的文件,如魏大勋所说,所有的数据都比原本的真实数据高了一截。

郭文韬对于自己的现状再次感到了无尽的倦怠。他静静地坐在原地,在面前的电子屏跳出议案后按下赞成键。

105

期末周总是事务繁杂、学业冗长,郭文韬咬着指甲坐在桌前背复习材料,蒲熠星站在窗边来回踱步,一道题算十三遍。

蒲熠星第十五次发出矫揉造作的叹气后郭文韬把手里的书放下了,好笑地转过头看他,他的室友盯着他无辜地眨眨眼。

“怎么了?”郭文韬也站了起来,把他手里的题目抽出来看,明明已经算对了。

蒲熠星柔软地仰倒在床上:“此等良辰佳夜,吾等却沉溺书籍,无心自然,悲也!”

郭文韬笑倒在他身边,把题集拍在他肚子上,问:“那你想干什么?”

蒲熠星翻过身撑起脑袋和他对视,题集落在郭文韬的胯骨上。他们都沉默片刻,蒲熠星压低声音凑到郭文韬耳边说:“我们去海上。”

“去海上?”郭文韬一愣,蒲熠星仍附在他耳畔,细微的呼吸打在他耳尖,郭文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正在疯狂地鼓动,他吞咽了一下,握住蒲熠星的手腕,“……怎么去?”

蒲熠星没有说话,只是很慢很慢地笑了。

106

郭文韬坐在甲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蒲熠星抱着一个冰桶坐到他身边,手法娴熟地打开一瓶玫瑰香槟。张若昀的私人邮轮正在北海上自动航行,而蒲熠星显然对这里相当了解。

“你什么时候和军团总司令这么熟了?”郭文韬接过酒杯难以置信地发问,蒲熠星喝了一口酒没有回答,他紧张地看着他,“还是说你已经技巧高超到可以偷他的私人邮轮?”

蒲熠星干咳一声:“那倒不是偷的。”

郭文韬松了口气,抿了一口酒,被冰得微微缩起肩膀:“我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蒲熠星眯起眼睛看向夜空:“你以后多得是机会和他说话呢。”

郭文韬侧过脸看他:“我又不像你。”

“我怎么了?”蒲熠星反问。

郭文韬一句话哽在喉口说不出,沉吟半天,摇摇头抿了口酒。海风扑在他脸上,带来大海独有的咸腥味,郭文韬深吸一口气,发觉自己很喜欢这个味道。星星散落在夜空中,在远端与海面融为一体,又在粼粼波光中荡回他脚下。

蒲熠星喝了一口酒,深情地把自己扔回地球时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这样深沉地吟诵。

“我们没有月亮。”郭文韬忍不住纠正他,并为他委屈地挑起的一点眉毛感到乐趣十足。

“我又不喜欢星星。”蒲熠星恼恨地回答。

他生气了,郭文韬开怀地笑:“我喜欢就行了,没人逼你。”

蒲熠星瞪他一眼,往他旁边挪了挪,冰桶跟着往郭文韬这里移了一寸,冰块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郭文韬的小臂感知到些许寒气,后撤按到了甲板上将自己撑住。

“你不要偷偷在脑子里背材料噢。”蒲熠星干巴巴地说。

郭文韬没有看他,摇晃自己的脚:“那不是材料,那是行星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这么爱四月星。”蒲熠星幽幽道。他也把手掌按到甲板上,指尖压着郭文韬的指尖。

“四月星是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郭文韬在心跳加速的时刻背诵最高教育司的校训以示回应。他抬头看向满天星辰,内心对于自己恰到好处的冷幽默很满足。邮轮驶过灯塔公墓,郭文韬凝视着据说永不熄灭的灯塔,意识到蒲熠星没有说话。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转头看向身侧的人,蒲熠星正半眯着眼凝望他,眼镜微微下滑,显得目光更加捉摸不定。

郭文韬替他把眼镜扶上去一些:“……我开玩笑的。”

而蒲熠星朝他挪近了一些,手掌盖住了他的手背,他横了一眼灯塔公墓:“你的梦想是去那上面吗?”

郭文韬也凑近他一些,几乎要和他碰鼻尖:“我感觉有这个梦想的人是你。”

他们互相凝视着,几乎算得上是在进行不眨眼比赛了,郭文韬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微微颤抖的眼睫。他已经忘记了他们为什么坐在这里,又在聊什么内容,繁星拉着他的灵魂把他的理智扯离,郭文韬的视线漂移着落在蒲熠星有些干燥的嘴唇上。

和蒲熠星接吻应该会很有意思的,郭文韬艰难地想,他不会很温柔,可能会有点笨拙,装作对此很是娴熟,因而显得蛮横了。他的喜好应该是扶住后颈,我不会闭眼睛,但是我会抓他的头发。

他深呼吸,玫瑰香槟的甜香、邮轮的机油味和海水的咸腥钻进鼻腔,郭文韬迟钝地感受到晕眩,蒲熠星又往他这里挪了一下,碰动冰桶。那个倒霉的铁桶歪倒在甲板上,冰水和冰块从里面倾泄出来冻在郭文韬大腿,紧接着冰桶本人骨碌碌滚了出去,落进大海里。

他们楞楞地看着孤独地漂在海面上的冰桶,刺骨的寒冷透进郭文韬的感官神经,随着很有神气的海风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蒲熠星站起来拽过两条毛巾,一条毛巾盖在他腿上,另一条负责把一旁的水渍擦干净。

“你要赔他一个冰桶了。”郭文韬干笑着说。

蒲熠星在他身边哼哧哼哧地擦甲板,瞪了他一眼:“我会和他说是他的冰桶想自由了。”

郭文韬真心实意地笑了,邮轮离灯塔公墓越来越远。蒲熠星擦干净甲板,直起身来,凝视着渐远的灯塔,郭文韬跟着站起来,看着那灯光慢慢远去化为一个明星般的小点。

“我的梦想是——”蒲熠星轻声说,他的尾音拖长,消散在海风里,像是在讲鬼故事,“——你送我上去。”

107

“下面是第21个提案,涉及到七月星战俘。”理事会秘书用引人入睡的语调说,“出于双方行星关系未来可持续发展的考虑……”

熟悉的脸弹到面前,郭文韬看到军医安静地注视着镜头的双眼,像一只平静的待宰羔羊。

这是战俘监狱的实时录像,郭文韬意识到。Apr.4行星将军医定性为叛徒,并在提案中明确指出要将他送回Jul.7行星。

只有我和黄子弘凡活了下来。蒲熠星曾经这样说。他被九月星移交给了七月星。

他的腿本来我是治得好的。军医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悲伤。后来他们给他换了医疗师。

理事会似乎打算把他送还给七月星。魏晨状似无意地提及。李晋晔告诉我的。理事会想给七月星留个人情。

我要是你啊。魏大勋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手背。干完这一票,我就不回理事会了。

理事会秘书催促着大家提交意见,郭文韬恍然大悟地抬头,魏晨靠在椅子上平静地望着他,李晋晔垂着眼睛正在用电子笔轻轻叩击桌面,张若昀不安地揉着太阳穴,魏大勋慢条斯理地拆开一包水果软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在倒计时中按下了反对,提案的投票结果出来了,反对票很危险地压过了赞成票。

理事会秘书皱了皱眉,又开始陈述那冗长而繁复的理由。郭文韬不耐烦地按亮了自己面前的话筒:“这位军医在本次战争中为我们行星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认为我们不应把他交还给七月星,并且完全有义务保证他的安全,确保七月星不会对他实施任何报复。”

“但是他也离开了本行星。”理事会秘书反驳,“他不会继续给本行星带来价值。”

郭文韬冷冷地说:“你们‘复活’我的时候显然也只想着让我继续给本行星带来价值了,没想过我会阻止你们让黄子弘凡的朋友和他一样被拿去当筹码用。”

规划司那边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郭文韬注意到魏大勋焦虑地看了眼手表。

理事会一时静了,各个高层都互相递眼色,行星最高领袖的表情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新闻部最先开始窃窃私语,很快圆桌上荡开了一阵低低的讨论声。

最高领袖忽然清了清嗓子,会议室里又安静了下来。郭文韬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发言,会议室大门猛地被推开了,王鸥出现在门口,魏大勋松了一口气。

“郭文韬。”王鸥一手撑着门,一手朝他挥了一下,“出来。”

“他还不能出去,我们会只开了一半。”理事会秘书指出。

王鸥耸了耸肩:“蒲熠星醒了,他必须过去。”

理事会秘书还要说话,郭文韬已经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会议室内一片嘈杂,他无心顾及,只快步走到王鸥身边,感受到她的手握住自己的小臂把他往外拽,用力到他都发疼了,但他为此感到无尽的高兴。

108

治疗司内一片欢欣鼓舞,郭文韬对每一位走过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微笑点头,僵持到咬肌发痛。他跟着王鸥一路上到病房外,撒贝宁和何炅正在拿着病例小声交谈。郭文韬下意识缓下步伐,紧张地看着他们。

“该做的检查已经检查完了,七月星的特效药很管用,都没问题。”何炅温声说,“别害怕,你做了对的选择。”

撒贝宁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虚掩着的病房门:“他在里面,还醒着。”

郭文韬犹疑地挪到门边,心虚地看了身后的三位师长一眼,王鸥叉着腰对他们使了个眼色,撒贝宁干咳一声:“你们院食堂是不是出了新的甜品啊?来老何请客走走走。”

他们三个很没默契地落荒而逃了,郭文韬觉得自己理应笑一下,而那情绪卡在喉口又被他咽回去。门缝透出一隅光线,他忽然畏怯了,掌心按在门板上深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好怕的。他劝慰自己,而后轻轻推开房门,走向已经打开的医疗舱。

109

从技术层面而言,蒲熠星认为自己前三十二年的人生每一步都失败无比。他在校时逃课早退,毕业后在经济司浑水摸鱼,哪怕他三年内擢升至经济司总指挥官。与此同时,他的婚姻也一败涂地、遗恨绵长。他在二十二岁那年和六年的室友、六年的同学、四年的暗恋对象郭文韬结婚。他们的婚姻是应对行星危机的紧急预案,毫无真情,全是算计——就连三年后离婚这点也相当冷漠,无比错误。

而在他登记离婚的当天晚上,Apr.4行星和Sep.9行星的战争爆发,他的丈夫作为军团总司令官奔赴战场。七天后失去音讯,他在焦灼等待三天后启程去北海找寻郭文韬,在半路得知了郭文韬坠入北海的信息,而他的同僚外出找他时暴露了安全屋的位置,导致他的朋友、同学、同事全部身亡,幸存者被自己的母星和敌方行星一起当作人情送走,从此留下终身残疾。他退出了行星公务,也因此错过了挽回郭文韬被作为实验小白鼠和战争机器注射最新药物的机会,他的前夫重新被投入战场后他决意牺牲自己去救他,而他在身负重伤后竟然没有进入灯塔公墓,而是被敌星的最新药物救醒,回到了令人失望的现实世界,这更是失败无比,无比失败。

更何况他醒来之后发现Apr.4行星的行星电视台做了一个让他终身遗憾的改动。他简直毫无成功之处。

医护人员在欢呼雀跃后散去。蒲熠星沉浸在苏醒后的失败情绪中,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郭文韬进来了——蒲熠星不是很能确认他是一直等在那里还是刚刚被人请过来的——郭文韬走到他的床头坐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在输液的手背。表情看起来似笑非笑。

他扯起笑容,开口说话时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像拉锯:“他们把卷卷薯条大冒险永久停播了。”

令蒲熠星倍感失败的是,这个笑话说出口之后郭文韬并没有笑,而是落下了眼泪。

110

“我明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说你是‘当时’爱我了。”停止怮哭后郭文韬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蒲熠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胃抽动了一下(应该不是因为饿,他醒了之后吃了一碗成分不明的糊糊)。郭文韬没有再继续解释,只是很平静地把眼泪抹去了,就像从来没有哭过一样。蒲熠星的胸腔里有个东西慢慢往下沉,他定定地看着郭文韬,最后碰了碰他的指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精力维持一个柔和的笑容,“我也坐在那里过。”

郭文韬也笑了,笑得很勉强。

“你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蒲熠星说。

郭文韬看他的眼神变得怪异。

“你休息的那几年……感觉很好吗?”郭文韬低声问。

蒲熠星胸腔里慢慢下沉的东西静止了,不安分地鼓动着,企图由内而外撕裂他,他拼命将那酸疼的感觉压下去。郭文韬垂着眼睛以一种近乎审判的姿态凝望他。

他虚弱地抿嘴:“那不算休息。”

郭文韬想听的不是这个,蒲熠星在他撇开视线的瞬间确认。他紧了紧拳头,没说话。郭文韬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理事会那边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我得想想怎么办。”郭文韬对他说,“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和医疗师汇报。”

他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出病房。

111

在称之为休息的四年里,蒲熠星唯一的体验是他和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

和刚刚步入最高教育司时的雄心壮志不同,和Sep.9行星的战争结束之后,蒲熠星被汹涌的倦怠裹挟着回到自己的人生中,发现自己手中空无一物。这好像不是我当时走进最高教育司时想要得到的,他想。那时候我满怀希望,觉得自己能干出一番与众不同的事业,觉得行星的未来在我脚下,一个崭新的世界对我敞开。

被诟病有主人公病事出有因,直到黄子弘凡坠落在军团基地之前蒲熠星都认为他能够让行星因为他变得更美好——的确更美好了,因为他和郭文韬结婚了。

和Sep.9行星的战后结算以及后续的修补浪费了蒲熠星最后一点犯主角病的精力,等到Apr.4行星的经济全部恢复之后,蒲熠星认识到作为一个主人公,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稀薄得可怜。那生机勃勃的春季与他无关,连绵不绝的细雨也与他无关。他找不到自己的月亮,也不热衷看星星。

后来郭文韬醒了。郭文韬怎么能醒来呢?蒲熠星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我的人生中消失,我当他死了一样地生活了七年,我终于习惯不切实地爱着他的感受,他却回来了。他躺在那里,如此鲜活,但我发现我对他所有真实的爱都消退、远去了,我对他的爱情变得很虚幻,如同爱着一个他的影子。最值得我自傲的主人公品质竟然伴随爱人的苏醒消失,实在是失败。我碰不到真实的他,也回不到现实世界。

找回爱郭文韬的感觉要几步?蒲熠星在郭文韬搬离的那天晚上有了完整的答案。第一步是要触碰他的生活,第二步是要和他产生矛盾,第三步是要失去他。

他和郭文韬本就很戏剧的关系迎来了更加戏剧的转折,在郭文韬离开他的那个夜晚,蒲熠星重新爱上了真实的郭文韬。他的主角病没有治愈,反而愈演愈烈。为此他奔赴前线,愚蠢且幼稚到了一个可笑的程度——他明知结果会令他失望的,他不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因为他想要的实在太多。

蒲熠星耻于承认的是,哪怕现实世界令人如此失望,他还是不可停止地一遍又一遍投入这个永不结束的春日,永不停歇,不知疲倦。

112

蒲熠星在病房里独自躺了三天,撒贝宁、王鸥、张若昀、魏大勋、魏晨轮番来慰问他,各自说了几个很成功的笑话。第四天深夜郭文韬再次推开病房的门,蒲熠星被他过大的动作吓到,猛地把正在播放卷卷薯条大冒险的电子屏压到被子底下。

郭文韬没有开灯,直接冲到了他的床前。蒲熠星在黑暗中惊恐地看着他。

“你终于打算一刀捅死我了?”他哽着声音问。

郭文韬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说:“我打算劫狱。”

蒲熠星缓缓地扫视他,最后抖着声音说:“你还不如一刀捅死我。”

郭文韬终于想起来把灯打亮,在医疗舱边坐下,双手攀着医疗舱的边缘认真地看着他:“他们还是要把军医送到七月星,所以我计划抢战俘监狱。”

蒲熠星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战后协约的事情。他当然熟知Apr.4行星的德行,毕竟当年他也曾经一条一条地通过了那些他核算之后翻了倍的赔偿条款。这甚至是行星之间约定俗成的协约规则,就是因为这个战争才永远无法停止。

他无力地抬了抬手:“你好像误解了我说的休息的意思。”

“我没误解。”郭文韬轻飘飘地说,“虽然我在最高教育司的时候英文课比你差些。”

蒲熠星虚弱地说:“不好笑。”

郭文韬哼了一声,没答话。蒲熠星陌生地瞪着他,他们两个之间如果非要有一个异想天开的理想主义者那也应当是蒲熠星才对,但每次下出超乎寻常的棋的人又是郭文韬。从结婚到劫狱,下一步是什么,洁厕灵吗。

“明天晚上他就要被转移了,在这之前我要趁着探监的机会把他带走,他们可以帮我做一部分的遮掩。除此之外我需要两架星舰,有一架得直接从战俘监狱偷。”郭文韬直视着他,“所以我来找你了。”

所以你来找我了,蒲熠星低声重复,你深夜闯入我的病房竟然是因为想起了我超凡脱俗的偷星舰技术,真是让人感动啊韬韬。

郭文韬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想你不会拒绝。”

“你有点自大。”蒲熠星很不服气地指出。

“啊,你的命是他救回来的,所以你会同意的。”郭文韬拿过床头的一个橘子慢腾腾地开始剥皮,“因为你没有救回黄子弘凡,所以你会同意的。”

蒲熠星瞪着他和他手里的橘子,郭文韬没再看他了,而是满怀深情地把橘子捧在手心。蒲熠星生硬地说:“我有比探监的时候劫狱更好的方案。”

113

邮轮在东部海岸线停靠,郭文韬和蒲熠星从张若昀的私人邮轮上下来,慢慢走向灯塔。

距离他们的劫狱计划实施还有一个小时,蒲熠星独自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医疗司的侧门和郭文韬碰头。郭文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待会儿要去劫狱的样子,吃着冰淇淋很是轻松地领着他出海去。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直接驶向战俘监狱,但由于时间过分宽裕了些,蒲熠星临时提出要来灯塔公墓看看。

这次战争灯塔公墓上没有增添新的成员,身居最高位的仍旧是黄子弘凡七年前的照片。蒲熠星放了一杯奶茶在墓碑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穹。

“他往里面放了什么遗物?”他问郭文韬。

郭文韬摇摇头:“我没看。”

蒲熠星抿了抿嘴:“那我看的话会不会有点不道德。”

郭文韬又摇摇头:“没事,我也想看。”

墓碑被掀开,里面多出了一个很朴素的小木盒。蒲熠星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木盒取出来打开。木盒里只有两张小纸条,郭文韬拿去了一张。

“他的遗物里只有这个和四月星有关,所以我只带回了这个,知道你们会看。”郭文韬不明所以地念道,抬头看向他,“那个是什么?”

蒲熠星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觉得一时之间呼吸有些困难,他皱着眉头勉强地笑了,笑得太过勉强以至于开始咳嗽。他将纸片攥进手心,看向郭文韬,视线模糊了一瞬。

“是伯爵红茶巴斯克的食谱。”蒲熠星凝望着郭文韬,恳切地想要明白他是否与自己感同身受。而郭文韬的眼神变得很柔和,他轻轻地把纸条收拢起来,将盒子放回去,盖好墓碑,按住蒲熠星的肩膀。

“我知道……”郭文韬温和地说,“没事的。”

蒲熠星怔住了,他在郭文韬身上骤然看见了无比熟悉的自己,到了令他恐惧的地步。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握住郭文韬的手腕。别这样,别哄我,别用这种态度对我。我不是——不要这样——

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扯起一个微笑:“我们该行动了,对吗,长官?”

“嗯。”郭文韬笑着捏了捏他的肩头,转过身往下走。他的背影瘦削而单薄,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虚幻得像一道影子。

海鸥在头顶愉悦地鸣叫,蒲熠星回头看了一眼同事、同学、旧友的墓碑,加快步子虚浮地向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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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fall in love alone

Chapter Text

114

“姓名?”

“郭文韬。”

“职务?”

“军团总司令官。”

“目的?”

“探监。”

“填一下这份表格,之后去最高权限通道排队即可,前面有两个人。”

郭文韬在电子屏上勾选填写,将表格交还给工作人员,走进最高权限通道。魏晨坐在等候区朝他点点头。郭文韬和他打过招呼,坐到旁侧。最高权限通道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古典乐,郭文韬的指尖在扶手上滑动,静静等待着。

通道大门打开,张若昀从探听室中探出半张脸,军医已经在牵引下站起来往里走。灯光忽然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接着完全灭掉。古典乐还在播放,一时间最高权限通道处于诡异的安静中。

“真抱歉。”工作人员嘟囔,“好像是电路出了问题……我问一下。”

“那我继续在这里等吧,待会儿再见也不迟。”魏晨善解人意地说道,黑暗中数道脚步声繁杂地交替。

过了大约五分钟,灯光又全部亮了起来。

工作人员充满歉意地给他们端来两杯水:“刚刚是整个探视区的电路出了一些问题。”

魏晨端起水杯走向探听室,和走出来的张若昀互相点点头。郭文韬摆了摆手,站起身拉伸了一下后背:“没事,我去趟洗手间……”

探听室的门关上了,又迅速打开。魏晨微微皱起一点眉头看着工作人员,他的表情太过平和,与真实情况形成了相当滑稽的反差:“这是怎么回事?”

探听室门大敞,最高权限的探听室没有阻隔探视者与被探视者的玻璃,像一个温馨的小会客厅似的。而现在被探视者那把椅子上坐着茫然四顾的蒲熠星。

115

探视区乱成一团。蒲熠星从探视位被解救出来,张若昀、魏晨围着他确认了他身上的零部件还健全,警报声伴随着红灯疯狂尖叫,工作人员慌乱地跑来跑去,最后发现等待见面的囚犯仍旧老实地站在等候区。黑灯的时候工作人员把他和上厕所的蒲熠星弄混了,将蒲熠星带到了探听室。

“怎么还有这种低级错误的。”蒲熠星嘟囔着拍拍自己胸口,“我还以为好心带我去洗手间呢。”

郭文韬隐秘地瞥他一眼,皱起眉头拨开人群,拽住他的手腕,冷声说:“你跟我出来。”

“我干嘛要跟你出去?”蒲熠星挑衅地反问。

郭文韬甩开蒲熠星的手腕:“随你。”

人群安静了,魏晨和张若昀互相使眼色,工作人员静若寒蝉。那位无辜的囚犯看看四周,最后默默地坐下了。

他们在静默中凝视对方,最后蒲熠星叹了口气往外走,郭文韬很快地跟上。身后传来窃窃声,魏晨安抚地对其他人说:他们就这样。

蒲熠星的肩膀正在诡异地抖动,郭文韬猜他在憋笑,憋得很辛苦,因为他自己也是。他们沿着走廊离开了最高权限通道,走出探视区,离开战俘监狱,在走向星舰停泊区时转了个弯,来到战俘监狱码头,张若昀的私人邮轮停靠在那里。

“舵手刚刚上去了。”码头接洽的工作人员对他们微笑,“张先生说你们可以不用等他,他待会儿要和魏先生去吃晚餐。您要的两架星舰也配好上船了,晚上它们会自动巡航回这里,不用您操心。”

郭文韬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和蒲熠星一起登上甲板,进入内舱。军医正在里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116

邮轮朝北海航行,郭文韬费了一点时间向军医说明他们如何利用探监机制和探视区的独特构造把他救出来,以及如果不救他出来他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蒲熠星则破解了星舰的自动巡航系统,并给星舰短暂接通了各行星的最高权限通道。

“一个问题。”军医竖起一根手指,“当然不是欠人情怎么还为什么这种问题,我没那么无聊。我想问救我出来之后你们自己怎么办?总会被发现的吧?”

“哦,这个。”郭文韬慢吞吞地回答,“张若昀和魏晨有脱身之道,蒲熠星和这事也没关系,我嘛,打算从理事会跑路。”

“跑路?”两道声音同时发出同一个疑问,郭文韬回头,看到蒲熠星已经改完程序回来,站在门口不解地看着他。

郭文韬咽了口唾沫:“就是,跑路。”

他指了指天空,指了指星舰安放的舱室:“随便飞到哪里去,四月星到时候会通缉我。不过我也干不下去了。”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军医抿起嘴笑了:“听起来很不错。”

他这样盖棺定论,而后悠然自得地坐到一边去,郭文韬心虚地看了一眼蒲熠星,超出他预料的是,蒲熠星并没有展现出恼怒的情绪,而是淡淡地瞄了他一眼,自己去操作邮轮的航行方向了。

不知怎么地,这种平静反而使郭文韬有些烦躁。他从冰柜里拿了一瓶香槟,溜到甲板上吹风。海浪有节律地拍打船头,他们航行在空旷的海域上,咸腥的海水味道包裹着他。郭文韬看着水中扭曲的影像叹了口气,怀疑自己是否想要太多。

117

“你本来可以要求更多的。”军医在登上星舰前一秒对郭文韬说,郭文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眨眨眼睛没再说话,钻进星舰里,对他们挥挥手,启动星舰消失在了北海上空。

郭文韬和仰着脖子看星舰远去了,侧过头瞄一眼一旁的蒲熠星,那家伙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眼皮都没抬。

他想说点什么,通讯器响起,郭文韬看见是张若昀,连忙接通。

“坏消息,他们发现小蒲也参与其中了。”张若昀通报,他的语气听起来怪高兴的,和他所标榜的坏消息严重不符,“你们得一起跑。”

郭文韬一怔:“什么?”

通讯器那头传来杂音,魏晨的声音插了进来:“就是说他们还是查到了一些端倪,发现蒲熠星协同你劫狱了,通缉令在审批中,我俩会拖到你们离开四月星,不过不能超过十分钟,不然理事会就要问了,一切顺利吗?你们现在跑来得及吗?”

“来得及。”郭文韬连忙回答,“我们刚刚把他送走,现在就走……船会自动巡航回基地码头。”

“嗯,那就行。”魏晨哼了一声,“你们走吧。”

通讯挂断了,郭文韬抬头看向一边仍在发呆的蒲熠星,紧张地搓了搓手指。

“你得和我一起跑,”他说,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混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理事会知道我拉你入伙了。”

蒲熠星缓慢地扇动眼皮,抬眼看他。郭文韬紧张地和他对视,唯恐他说出什么“你跑吧我来承担所有责任”的鬼话。好在蒲熠星并没有这么说,他只是点了点头,利落地起身。

“我去设置巡航系统,你去启动星舰,”他的语调平和而轻快,“顺便把老张的库存给他清了。”

郭文韬看着他走进总控室的背影,捂住自己僵硬的下巴正了正。他不该为此感到兴奋,但他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情绪,爱情是让人如此卑劣的一件事,哪怕在蒲熠星重伤醒来的时刻他感觉所有真实的爱都从他身上流失。

或许这是他们需要的:最后一次共同逃亡。最高教育司时期他们半夜逃出宿舍偷学校的星舰出游,违背十几条校规;如今他们偷战俘监狱的星舰远行,违背十几条行星法。这两件事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可能这就应该是他们的结局。他会通过这样的往日回音彻底从过去走出来,结束他孤独、荒诞、卑劣的爱情。

郭文韬扯了扯自己衣服的下摆,转身登上星舰启动。

118

蒲熠星调整了最后一个参数,启动邮轮巡航系统,旁侧屏幕闪了闪,张若昀的脸出现。

“你还没走啊。”张若昀笑眯眯地说,蒲熠星下意识要把屏幕关掉,最后还是没有下手,让他继续说了下去,“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蒲熠星嘟嘟囔囔地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魏晨凑过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张若昀:“我说了他不会说的吧。”

屏幕里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张若昀耸耸肩,说:“你自己注意安全就行——别偷我那瓶金酒!”

“听不懂。”蒲熠星板着脸说,伸手关掉屏幕,提起搜刮出的一袋食物,抱着金酒走出总控室。

119

在最高教育司的后三年,蒲熠星热衷于拉着郭文韬违反校规。好学生郭文韬并不对“违规”这件事有任何抵触情绪,相反的,他兴致盎然。郭文韬的反应很快压过了蒲熠星对于违反校规这件事本身的兴致,任何事情仿佛对他而言都无比的新鲜。蒲熠星热衷于看他充满好奇的神情。地球时代的古典文学或许称之为骑士精神,又或者诗人情怀,再或者,英雄病。

他偷最高教育司的星舰带着郭文韬掠过夜空,在城市中心一人拿着一半枫糖吐司沿着运河散步,春日的晚风和糖浆焦香的味道包裹他们。郭文韬在桥底洞穴中仰头看水波和灯光在桥底的晕影,牵住他的袖口摇晃。

好漂亮。郭文韬轻声说。蒲熠星注视他为微小事物而雀跃的喜悦眉眼,自顾自地坠入爱河。

他在图书馆翻阅地球时代书籍时读到过一个电影理论:初生尤物。极度天真又难以置信地聪明的魅力体,集智慧、体能、俊美于一身,却对自己的吸引力浑然不知,郭文韬在他眼中是这样一个各种理想外貌拼凑而成的弗兰肯斯坦怪物。蒲熠星被自己卑劣的爱好所震慑。爱情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和书里写的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完全不同。爱情是拉着一个人下地狱,并且沉醉于他眼中被地狱火照亮的反光。

爱是一个人的事,爱会让你很孤独。后来有人这样告诉他。

而这孤独会让人做出无比邪恶的事情。

120

星舰穿过云层,从最高权限通道离开Apr.4行星的领空。郭文韬用通讯给张若昀和魏晨递完消息,把通讯器放到了他的手心。

毁掉。郭文韬简短地说。蒲熠星握住掌心里微微发热的通讯器,默然点点头。他看着远去的星辰,操作系统自我销毁,将通讯器投入垃圾处理通道让它滑出星舰外,确认他真的和郭文韬踏上了共同逃亡的旅程,只有彼此,孤立无援的逃亡旅程。

郭文韬坐在驾驶位冷静地操作方向,蒲熠星只能看见他专注的发顶。七分钟后张若昀和魏晨会充满惊讶地在新闻部的镜头下表示自己被利用了,而他们的通缉令将会传遍十二行星,如同他们的婚讯。他们需要在七分钟内逃到各大行星的主力军范围之外,这对于两个常在十二行星出差的前任行星理事会成员而言不是难事。

时隔七年,他们的命运再次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形式被捆绑在一起,又或者从来他们的命运轨迹都重合前行。蒲熠星坐到郭文韬身边,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瓶水递给他。郭文韬接过,指尖无意识地蹭过他的指节。

“五月星东南那个秘密通道还在吗?”郭文韬问。

蒲熠星点点头,抬手拧开公共频道,Oct.10行星乐队最新推出的秋季单曲欢快地布满整个星舰。郭文韬瞥了喇叭一眼,勾起微笑。蒲熠星眯起眼睛看他。哦,他们结婚时Oct.10行星出借了自己的行星乐队,在春日星球上演奏了一首带有秋季韵味的婚礼进行曲。他回忆起来。什么时候结婚这件事能让郭文韬如此喜悦了,蒲熠星暗自纳罕。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教育司,三年级的时候。”郭文韬操作星舰擦着May.5行星的巡航舰队飞过,“和十月星搞了个交换活动,你在人家后院捡了两片落叶。”

啊。蒲熠星睁大眼睛。

郭文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我们行星的落叶总是绿色的,你没见过金色的落叶。”

蒲熠星坐正了一些,楞楞地看着他。

郭文韬抬眼和他对视,目光柔和又平静,语气仿若梦游一般:“我好像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

我好像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郭文韬这样说。他的神情很柔软,蒲熠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就像你总是追寻没有见过的奇景,我总是痴迷于自己摸索不透的事物。我爱你的时候,从来没有弄懂过你在想什么。因为这个,我对你的爱情越来越深刻。学生时代我无法放下解不开的题目,于你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不再说了。蒲熠星急切地望着他。

“那现在呢?”他问,发觉自己有些眩晕了,“你弄懂了吗?”

郭文韬仍在微笑,蒲熠星很轻易就能看懂他眼角晕开的一点悲愁,他知道郭文韬是什么意思,他也身处过他的位置。

“现在反而懂一点了。”他低声说。

悠扬的秋日乐曲被突兀地切断,广播声响起。转播自Apr.4行星:现在插播一条星际通缉令,Apr.4行星理事会成员、行星军团总司令官郭文韬协同经济司前总指挥官蒲熠星对Apr.4行星战俘监狱实施劫狱,放走重要战俘一名。

蒲熠星把公共频道关闭,郭文韬将速度往上推,星舰穿过五月星东南领空旁侧的跳跃点,把十二行星抛之脑后。

121

逃出十二行星的第三天,蒲熠星指挥郭文韬在一个地下交易站停靠,把星舰换成了飞船,获取了大量补给,足够他们在星际之间游荡两个月。

“你怎么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补给站的?”郭文韬在他填充燃料的时候困惑地发问。

蒲熠星合上燃料仓,瞥了他一眼:“辞职那几年我会往外跑,不总是在十二行星的范围内游荡。”

郭文韬凝望着他:“很辛苦吗?那时候。”

这是蒲熠星没有料到的话题走向,说明郭文韬的确想要好好聊一聊当时的事情。他和郭文韬对视,内心揣度他们之间能承担起的分量。这三天来他们在星舰内共同生活,交流很少,蒲熠星有意和他错开清醒的时间,利用交换主驾驶来调节真正对话的机会。而现在似乎是一个洗牌重开的时机。

“没有工作是不会累的。”蒲熠星捏着分寸如是回答,郭文韬仍然执拗地看着他,那么可以再往前推一步,“……只是那样的生活,我看不到我自己。”

郭文韬眨了眨眼,把目光撇开。

“这么说起来可能很奇怪。”他轻声说,“但我其实很害怕现在这样,说这些事情。”

蒲熠星没有回应他,坐到驾驶座上操纵飞船启航。郭文韬坐到他身边,往他身侧放了一杯红茶鸳鸯。他低头看了一眼郭文韬停滞在他们之间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

“你不想聊就算了。”蒲熠星温声说,“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说开的,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说开了就有用。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

“我们之间只剩下以前了,蒲熠星。”郭文韬叹出很长的一口气。

他们在无边的太空中漫游,满天星辰与他们擦身而过。郭文韬所热衷的、永恒不变的星海,如今他们身处其中了。蒲熠星不知道郭文韬作何感想,但此刻他与爱人共同逃亡,仍然觉得很孤独。

因为爱是一个人的事情,爱会让你很孤独。那时候撒贝宁这样劝诫他,后面还有一句话。而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孤独的爱情无法支持需要合作的婚姻关系。

“……可能我们真的不应该结婚。”蒲熠星忽然说,这时候说起婚姻有些无厘头,郭文韬作为挑起话题的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没有管对话逻辑的不通性,续道,“再早一点,我不应该在毕业的时候还和你住在一起。”

我想要的太多了。他停顿很久才逼迫自己说下去。我想当主人公,却无法承担主人公应有的责任。我也太自信了,我相信我们如此契合,住在一起只会有更好的结果。但是我错了,我们离开了最高教育司的宿舍不再是一对好室友,那些矛盾让我无法笃信我们的关系能走到终点——现在想起来,终点又是什么呢?

如果终点真的到来了,那我们才是真的完了。

他一口气说了如此宏伟的论述,自己都被这些坦诚所震惊,捧起红茶鸳鸯忙喝了一口,而郭文韬笑了。

“你要搬走的时候我很害怕。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郭文韬平静地说,他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把自己的大脑放归过去,因而眼神有些失焦,“我想把你留住,但是没有好的理由,然后黄子弘凡来了。”

他的陈述中止了。蒲熠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十年前的郭文韬试图用行星命运来逼迫他做出决定,他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那时候他只要提出和我结婚我就会昏了头地同意的,就算理由是拯救路边一朵即将凋零的野花。

他们都在这段关系中或多或少地犯了一些错误,因为他们自顾自地相爱着。他们的爱情太孤独太自我,轮番上演的独角戏无法拼凑成完整的戏剧。这些害他们走到了这一步,不止害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飞船内陷入沉默,蒲熠星明白郭文韬现在已经不能继续往下思考和挖掘过往的一切,他们之间能承担的分量就到这里了。他又喝了一口红茶鸳鸯,调整飞船的方向前往下一个星系跳跃点,他们离十二行星已经越来越远了。

“睡吧。”他哄劝地对郭文韬说,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122

郭文韬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梦里蒲熠星死了,他抱着一束雏菊站在他的墓前。不知怎的不是灯塔公墓,而是地球时代最常见的那种胶囊公寓式的“合租”公墓。

蒲熠星的墓前放着一瓶茅台,他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希望你快快跑到彼岸,下辈子不要再把话留到死了才说——死了也说不出口更坏。

梦里他没有哭,但心口很疼,疼得他觉得自己也要死了,而后他醒了过来。主驾驶上没有人,蒲熠星正在用飞船里的微波炉加热一个冷冻饭团,看到他醒了就抬手往冰箱一指:“饿的话里面有吃的,现在正在自动飞行,你时不时去盯一下没走偏就好,我要睡一会儿。”

蒲熠星说完溜到一旁裹起毯子,一边吃饭团一边看一本不知道从哪挖出来的纸质书,郭文韬挑起眉毛不可思议地盯了他一会儿,回到驾驶舱,发现展示着地图的电子屏边上躺着一张纸条。

“那年我吃外卖把自己吃进医院是故意的,”纸条上这样写着,字不是很美观,“经济司其实有食堂。只是因为你出去太久,我很不高兴。”

他捏着纸条反复看了五遍,走到驾驶舱边惊讶地瞪着蒲熠星,而不是很美观的字体的主人悠然自得地吃下最后一口饭团,把书往地上一扔翻身躺下了。

郭文韬魂不守舍地走回主驾驶,从玻璃反光上看到自己在笑。在不可抑制地、诡异地笑。

他小心地把纸条收好,抽出旁边放着的笔和纸。

123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另类的交流,互相在纸条上坦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想所感,顺便骂对方哪里做错了,有时候吵架的内容甚至多于自我剖白。除了纸条之外他们在飞船内的交互稀松平常,就像一对搭伙过日子的室友。

郭文韬重新开始探索蒲熠星的生活,发现他如今在正常的床上很难睡着,反而随便窝在一个什么地方却能睡得很香;他还是很喜欢喝奶茶,并且研究出了很多奶茶自制的方式,最基础的泡茶加奶加蜂蜜,或者把水果扔进微波炉熬酱加冰牛奶或冰茶做果奶果茶(仍然会因为把握不好火候差点毁了微波炉);他的生物钟很紊乱,有时能一觉睡十几个小时让郭文韬以为他死了,有时却睡两三个小时就不困了。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变化背后的原因,虽然这实在太难太难了。

由于无聊,他开始捡蒲熠星读过的书看。这人什么书都看,科幻小说和悬疑小说居多,爱情小说会多看好几遍,甚至划线批注。另外还读了很多食谱和养生杂书(郭文韬认为他没有看进去)。如同会把纸条藏在各种地方一样,蒲熠星会把书塞在飞船的各个角落,保证自己想看书的时候就能摸到一本。这差点把郭文韬害惨了:他有一次洗着头发摸花洒时撞倒了架子上的一本大部头,险些被砸死。

飞船在太空漂泊的第二十一天,郭文韬在打开冰箱时看到来自蒲熠星的第三十七张纸条。

“决定离婚的时候在看卷卷薯条大冒险,发现自己只是想在电视上看卷卷薯条弹来弹去,不想看伟大爱情被讴歌,更不想听你把我的关心解读为尽职尽责敬业爱岗。简单来说,我再也受不了四月星抢我风头了。”

他停滞过久,以至于冰箱发出了不满的尖叫。郭文韬拿出芝士牛肉卷扔去加热,站在微波炉前焦躁地等待。

蒲熠星刮完胡子睡眼惺忪地走向驾驶舱,又猛地冲了回来。

我们好像遇到月亮了。郭文韬。我们找到月亮了!

郭文韬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来到驾驶舱,看见不远处的行星旁有一颗显然过近的天然卫星。能看出那颗卫星已经死了,只是在引力的作用下追随行星运动。郭文韬操作驾驶座上的行星分析仪,机器给出了同样的解答。他震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数千年前的人类生活在这样一颗死亡却忠实的天然卫星旁边。这颗卫星孤独地、自顾自地陪伴着地球,引发潮汐,追随运转,又逐渐远离。那是月亮。

他转过头,和蒲熠星对视。蒲熠星的眼中流露出对奇景的向往和诡异的兴奋,和那年在Oct.10行星捡落叶的他不同,这个蒲熠星身上充满着颓丧和疲倦的气息,却仍旧让郭文韬的心真实地鼓噪起来。

原来过了这么久,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丧失了最初心动的感觉之后,我还是不可救药地为你跳下爱河。他绝望地意识到。

微波炉忠实地发出加热完毕的提示音,郭文韬没有管,他上前一步抱住蒲熠星的后背。蒲熠星愣了一下,才回抱住他。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月亮……”他嘟嘟囔囔地说,“你不是喜欢星星的吗?”

郭文韬打定主意不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蒲熠星也不再贫嘴了,他的手掌在他背后滑动,扶住他的后颈,将他们拉开了些许。

他们在很近的距离凝望彼此,蒲熠星的睫毛不自然地颤抖着,郭文韬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感受到极大的恐惧,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

蒲熠星吻住了他。

124

如果他和郭文韬的故事真的要有一个终点,蒲熠星很希望是他在月下吻住郭文韬的这一刻。这个吻算不上好,严格来说有些青涩和鲁莽,并且时机不对。但它是真实的,比蒲熠星拥有和失去过的一切都真实。

而天不遂人愿,结婚时对十二行星许下的诺言仍旧发挥了令人不解的效用。在他和郭文韬接吻后的十分钟内,郭文韬还没来得及去微波炉拯救芝士牛肉卷,他还没来得及探究清楚他和郭文韬之间究竟走到了哪里,飞船的喇叭里忽然传出了撒贝宁的声音。

“听得见吗?小蒲?文韬?”撒贝宁扯着嗓子坚持不懈地呼唤,蒲熠星连忙出声回应,那边继续说了下去,“听得见就行。理事会那边扯皮了好几轮,具体怎么样的不重要,反正对于你们两个的通缉撤销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蒲熠星不太记得自己和郭文韬是如何回应这热切的消息传递的,他只记得最后他们对视了一眼,仿佛所有的热烈和激情都随着他们被通缉犯的身份一起远去了一样,他和郭文韬撇开视线,坐回了驾驶位。

Chapter 13: to the moon

Chapter Text

125

出逃一个月后,蒲熠星和郭文韬回到了Apr.4行星,飞船降落在北部军团基地上。他们拒绝了所有接风洗尘的安排,换星舰直接前往自己的家——同一架星舰,郭文韬把蒲熠星送到了家门口。

家。他不得不回忆起他和蒲熠星对于家这个词汇的定义已经不同了。这个他们曾经共同居住过三年的房子如今仅归蒲熠星一个人所有。郭文韬把星舰悬停在后院,注视着蒲熠星跳下星舰。

他们的目光短暂地相接,蒲熠星的手还搭在门上,仰着头直视他。郭文韬错开视线,言语哽在喉口。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好像他们出逃的三十天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过段时间我应该会把房子卖掉。”蒲熠星忽然说,“现在住起来太大了。”

郭文韬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干涩地“哦”了一声。

蒲熠星松开撑在门上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我想,就这样了。”

“嗯。”郭文韬闷闷地回答,“就这样了。”

蒲熠星有些哀怨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郭文韬目送他推门进屋,启动星舰飞入云端。他仍然拥有最高权限,说明Apr.4行星理事会还没急着处理他,但他急着处理掉理事会了——在那之前他也需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完成一次自我修复。

我的确成长了,郭文韬意识到,在这场劫难中偃苗助长一般地成长了。我独自面对所有想要摧毁我的事物,放下应该断绝的关系。我不再被冰封于七年之前,而是往前走去。这很好,但我不喜欢,或许这就是成长。

他将星舰停在自家后院,拖着步子走进房间扑到床里,明白蒲熠星也曾经是这样。

126

蒲熠星躺在沙发上翻日记。

在任何事物都能依靠科技轻松解决的十二行星时代,他仍然保有这个最原始的习惯:手写日记。这一点而言郭文韬和他有共性,郭文韬在日历上记录——只是不把心情和想法写在日历上,那些日历只是一沓大事记,一沓郭文韬个人起居录,科学、严谨、客观、正确。

他从最高教育司时期的日记开始看,前两本翻得很快,从第三本开始慢慢研究,惊恐地发现大部分文字都和郭文韬有关。详尽的事实描述中有郭文韬,闲言碎笔的心情抒发中也有郭文韬——并非他天真无知假装无辜到认为自己的日记中会毫无郭文韬的痕迹,只是比他印象中的占比多得多——多太多。

我的日记看起来也像一本郭文韬起居录,带行为分析的那种。蒲熠星端详着自己日记里形形色色郭文韬的名字。他在日记里也写郭文韬的大名,写任何爱称或者代号都太让人难堪了。而哪怕端正地使用郭文韬本人的大名,这样的文字仍旧能把他那时的心情暴露无遗。

往事在墨水的痕迹中走过他的手心,蒲熠星复习了一遍他和郭文韬的过往史,在他的视角中删除了所有行星命运、责任义务的过往史。在蒲熠星看来,他和郭文韬就是被Apr.4行星赋予他们的精英外壳和机关要职害了。如果可以选,他要把这些都删掉。他和郭文韬应该是两个普通的人,可能各自有一些成绩,但总之不是一举一动就能影响行星命运的那种人。他们改变不了世界,也没什么精彩的人生要探索。最好也不要认识太早,免得他因为捷径沾沾自喜,从而错失良机。这样的两个人在成熟的年纪相遇,躲开所有幼稚的争执和无谓的消磨,他们会走到更好更正确的道路上。

命运对我不够公平。蒲熠星愤世嫉俗地想。它戏弄了我,否则我和郭文韬会有更好的结局。

他气势雄伟地又翻开一页,故事已经来到了3009年,他和郭文韬婚姻的末尾,蒲熠星看到了下定决心和郭文韬离婚那一天他壮士断腕般写下的一句话,幼稚到了垂死挣扎的地步。

——这件事该有个结局了。

很显然,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局。蒲熠星叹了口气,将日记合上,后面的也没什么看的必要,无非是再看一遍错误的过程,他学生时期就不爱做错题本。

他慢慢地爬起来坐正了,长久的躺卧让他的太阳穴一阵抽搐。眩晕过后蒲熠星扫视他所居住的房屋,这个他和郭文韬共同居住了三年、他自己又独自居住了三年的房屋。他深呼吸,站起身把日记都抱回房间,将前一个月在飞船上的衣服拿去清洗,扔洗衣机前在机器锲而不舍的警告声中老实地检查每件衣服的口袋。

一张小纸条从一件外套中抖落,脸着地趴到了地上,蒲熠星顿住动作看着它空白的后背发愣,把所有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关盖子选开始清洗一气呵成,转过身离开阳台,在关门前再次瞥了地上那张不甘心的纸一眼。

好吧。他闭了闭眼睛,走到纸条面前,将它翻过来。上面的字迹很潦草,语句较之字迹更加随便。

蒲熠星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行字直到出现重影,他闭上眼睛用力地呼吸,字迹留下的残影印在他的眼皮。他必须用掌心按住肋骨才能止住胸口蔓延的疼痛,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从来不是所谓的结局。他和郭文韬之间没有结局,他们总在结局之前返回低谷,灵魂暗夜是他们永久的居所。害死他们的不是Apr.4行星和命运,是他们自己。不论在哪里都是这样。

他吃力地站起身,踉跄着离开了轰鸣的洗衣机,那张字条坦荡地伸开手脚躺在地上,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127

郭文韬被通讯器吵醒。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漫长的一觉了,醒来后感觉四肢百骸都化在被窝里。他瞪着干涩的眼睛调整呼吸,把灵魂抓回来,通讯器还在坚持不懈地吵闹。郭文韬伸出胳膊乱按了两下,王鸥的声音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

“文韬?文韬?”他的房东不客气地呼叫他,“你这个月房租还没交。”

郭文韬抿了抿嘴,干咳一声:“姐……我当时签合同的时候直接付了一年的租金……”

“哦,是吗。”王鸥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你屋快两天没动静了,我们怕你悬梁自尽了。”

“不是我们!”魏晨的声音立刻插进来,“是张若昀。”

张若昀在那头大叫:“撒老师也这么觉得!”

几道声音热热闹闹地在郭文韬房间里播放,他静静地听着,抿着嘴无声地笑。

“好了好了,”何炅说,“韬韬饿不饿?要不要来鸥屋里吃饭?”

郭文韬点了点头,接着意识到他们看不见,赶紧出声:“我洗漱一下就过去。”

通讯那头又闹了一会儿,接着挂断了。郭文韬爬起来迅速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穿过两个街区来到王鸥家。魏晨和张若昀正在往桌上端菜,王鸥和撒、何二人坐在客厅泡茶。看到他来,撒贝宁松了口气,何炅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俩待会儿出去吃,看到你就放心了。”何炅微笑着说,“先走了。”

郭文韬欲言又止,端过茶老实地坐到王鸥对面。何炅和撒贝宁离开了,王鸥悠然自得地掏出一把花生酱饼干放到他面前。

“我们都很担心你们。”王鸥说,“不过什么事情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郭文韬苦笑了一下,拆开一块饼干扔进嘴里:“我感觉现在才是最难的时候。”

他嚼了一会儿,抻长脖子将饼干吞下去,抬起头对上王鸥意味深长的视线。郭文韬在被饼干噎死和急于解释被呛死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喝一口茶。

王鸥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不用和我们解释。”

她叹出一口长气,站起身走向餐桌:“走啦,今天晚上的菜你会喜欢的。”

128

“什么意思,理事会还要我去拉磨?”郭文韬夹着一筷子炒牛肉瞪大眼睛,“在——之后?”

张若昀和魏晨对视一眼,魏晨用手肘撞了一下张若昀,王鸥无奈地扬起眉毛,张若昀摊开双手。

“反正他也会知道的,不如早点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张若昀委屈地表明心迹,“难道不是吗?”

魏晨和王鸥四只手四只眼睛围着张若昀乱飞,郭文韬把炒牛肉吞下去,举起手:“他说得没错,现在告诉我是比我以后再知道好些。”

张若昀得意地扬起下巴,郭文韬捏起手指:“就好了这么一点点。”

三个长辈颓丧地缩进椅子,魏晨率先开口:“反正我继续退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我也还在退休状态好吗。”张若昀振振有词。

王鸥竖起手指:“就是因为你们都退休了他才要继续拉磨啊。”

“撒老师下午说可能有别的办法,就是没说是什么。”魏晨耸耸肩,看向郭文韬,“主要还是你自己怎么想。”

郭文韬低下头:“我能有什么想法?理事会想把我冻起来就冻起来,想把我解冻就解冻,就算他们现在要我的命,我也只能给啊。”

“也不一定。”王鸥说,“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关键看你们自己怎么想。”张若昀接过话头。

饭桌陷入了沉默,魏晨干笑两声,说起了他家吃自己大便的狗。当一个饭桌上的话题只能往这个方向推进时,基本上说明话题参与者已经绝望了。为了让大家不继续绝望下去,郭文韬配合地笑出声来,由着话题牵扯到轻松愉悦的范围,忽视自己胃部被牵扯着往下拽的沉重感受。命运仍旧联同Apr.4行星捉弄了他,郭文韬知道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但他偏偏不想那么做。

饭后他缓缓走回家,在草木温暖的气息中回忆他和蒲熠星的过往,思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可能我们就不应该这样相识,相处,坠入爱河,这太老套。郭文韬想。我们不能做爱人。我们应该在更成熟一些的年纪认识,在更成熟、不容易在朝夕相处中就对室友坠入爱河的年纪认识。最好各自有爱人,身处相同却迥异的领域,从一开始就和不太来,在礼貌的距离之间相处,慢慢熟悉起来,有一些共同爱好和相交的领域,但不能太多。这样我们就会做一辈子默契、和谐的老友,有合不来的地方但彼此谅解,在需要对方的时候及时出现,给予彼此尊重和友爱,出席对方的婚礼并担任首席伴郎,当彼此小孩的干爹。总之不能有太多相爱的希望和余地,那样我们会把一切都搞砸。我们就不能爱上对方,因为这份爱太坏了,它没有唤醒我们好的部分,只是把我们变得更糟,足以把一切都毁掉。

命运戏弄了我。有雨珠滴落在额头,下雨了,绵密的小雨,带起一片潮湿。郭文韬用手象征性地捂一下脑袋之后放弃了。我们停在了春天,我们的故事应该往盛夏推进,我们应该在烈日下和一杯冰饮料一起流汗,在落叶的季节十指紧扣走过金黄的道路,挤在一条毛毯里看落雪。但我永远在春季循环一样的春雨,我的故事永远在走一个雷同的循环。

雨幕和云层遮蔽了天空,他看不见星星了。

129

郭文韬百无聊赖地坐在理事会会议室里等待开会,整个理事会选择了假装遗忘他叛逃的历史,直接通知他回去参与日常事务。

“也算好事,”李晋晔如此评价,“至少没把你们弄去星际法庭。听说他们本来还打算把蒲熠星拖回来上班,但是魏指挥说经济司没有他的位置了。”

郭文韬看着他恒定微笑的神色沉默。李晋晔不是对理事会最有用的那种类型,他不会来事,没有野心,只会使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平稳地处理每一件递到他那里的事——无论递出这件事的人是谁。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也是理事会最喜欢的那种类型,专业、稳定、平和。

郭文韬曾经也是这种类型,他在教育司时给自己的规划就是这种类型,后来他失败了,原因不知道是什么,可能已经和他离婚了。

理事会秘书匆忙地端着两杯咖啡推门而入,这一般是会议开始的前兆。郭文韬朝李晋晔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满地戳了一下带有自己姓名的牌子。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最高领袖和撒贝宁并肩走进来,二人小声地交流,整个理事会都提起精神来,揣度地互相对眼色。最高教育司的校长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三个人简单地交谈几句,紧接着最高领袖对郭文韬招招手。

“文韬,”她语气平淡地说,“过来。”

郭文韬在整个理事会的注视中走到他们那边。

最高领袖让出了会议室门的位置:“你们和他说吧,我们先开会。”

撒贝宁点点头,和最高教育司校长一起把郭文韬带出门外。

“军事学院那边副院长的位置空出来了,你可以去就职。”最高教育司校长言简意赅。

郭文韬愣愣地看着他们。

“这样你就不用回理事会了,差不多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撒贝宁说,“规划司那边不是很想放过你们,经济学院还在交涉,估计可以给小蒲腾出一个位置。”

“我觉得是没问题的,反正教授嘛,不嫌多。”校长说,她扒开门缝往里瞄了一眼,“我先回去开会了,你们这边可以的话就直接飞教育司办入职,给我个信就可以。”

他们互相点点头,校长走了进去,撒贝宁揽过郭文韬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松了口气。

“可算解决了,在教育司是很好的养老退休方案,教育一下行星的下一代,每天泡泡茶赏赏花,日子是很好过的。”撒贝宁把他推上星舰,“我们先去军事学院办离职。”

郭文韬沉默地点点头,钻进主驾驶操作。撒贝宁放松地坐在副驾驶怡然自得地哼歌,郭文韬瞥了他一眼,茫然地推动速度升入半空,驶入最高权限轨道。城市从下方迅速地掠过,他看到轻轨的遗迹——正在被工程属拆卸。

行星居民们仍然有序欣然地继续生活,辛勤地妆点自己的人生,如同在春天播种一样,期待着收获的季节。

郭文韬忽然意识到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停止了期待。停止期待收获,停止期待美好结局,他以为这样会避免失望。但停止期待并没有让他好过,他仍然会在蒲熠星决定离开他的时候难以呼吸,胸腔发痛。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更多。

春日的欣欣向荣没有把他包括其中,战争结束后继续向前的生活也没有。他被困在永不结束的春季找不到出口。在最高教育司就职显然不是一个良好的解决方案,至少蒲熠星会拒绝这个的,他知道。

星舰停泊在军事基地,郭文韬很快地办好了离职手续,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外,撒贝宁递给他一个贝果堡,他们在星舰上解决了午餐,从军事基地到最高教育司刚好够他吃完一个焦糖洋葱牛肉贝果。

“最高教育司永远是最有希望的地方,这群年轻人简直过分活力四射了。”下星舰时撒贝宁如是说道,“你去办就职吧,我和行政那边说过了,我待会儿还有课,不陪你了。”

他说完就走了,郭文韬盯着不远处的行政楼,转向慢慢地走到操场上,被打闹的学生撞到肩膀。

“真不好意思!”学生们向他道歉,在他点头示意没关系后又很快地跑走了。

郭文韬注意到他们正在向操场角落的榕树聚集,看了一眼表,想起最近恰好是最高教育司的毕业季。每年学生们都会挤到榕树边,在树枝上挂上自己的毕业心愿。

毕业心愿吗?郭文韬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想起自己那时候只写了简单的“万事如意”四个字,蒲熠星更是一个字都没有写,叠了个纸蝙蝠塞进袋子里挂上去了。那个纸蝙蝠真的会扑棱翅膀,一度成为毕业学子们的爱宠,教育司里四处可见扑扇翅膀的纸蝙蝠,自从电子教学推广之后,这恐怕是最高教育司纸质材料最多的一回。

“我没什么心愿,”蒲熠星那时候一边放飞一只巨大的纸蝙蝠一边说,“就算有,一下雨也打湿了,谁都看不出来。”

蒲熠星说得对,毕业不到半个月最高教育司就会把这些心愿摘下来扔掉,学子们的雄心壮志进入回收利用系统。所以最应该写在那上面的心愿应该是绿色环保,至少很快就能实现。

郭文韬沿着操场转圈,想起更多过往,那时候他充满活力和希望,在最高教育司挥洒汗水。他要的其实很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觉得和蒲熠星呆在一起很好,希望永远保持这个样子,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爱情了。当你希望一个人永远在你身边,无论他是否给你带来伤害,无论他身上有什么缺点,你都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好,这就是爱情了,并且是十分恐怖的那一种。当你觉得如果他高兴的话离开你也可以,那就说明你爱得无可救药。郭文韬在最高教育司的时候对蒲熠星产生了十分恐怖的爱情,这爱情到后来变得无药可救,郭文韬对此也没有办法(这更加说明他爱到惨绝人寰的地步)。

在他和蒲熠星的过往史中,他犯了不少错误,也做对了一些事情,如今看来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一些在当时看起来正确的决定其实是错误的,一些看起来错误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错——但那些都是过去了。现在他面临一个新的判断题,但是就像他不能永远让人生停留在环形跑道上一样,他也不能永远只做判断题。

郭文韬停住了脚步,又回头瞥了一眼行政楼。在停顿中他听见周围的草丛中传来窸窣声响,有动物孱弱的叫声。他凑了过去,是一只小猫,被困在灌木之间娇气地哼哼。郭文韬拨开树枝把它救出来,猫没有逃走,顽固地蹭他的裤腿。

最高教育司的上课铃声响了,学生们漫回教学楼,猫好像是对人流感到害怕了,钻到他的两只脚中间缩起来。

郭文韬抱起猫,跑回自己的星舰旁,动作迅速地启动、加速、拉升(虽然中间按错了两次按键),启程离开最高教育司。

130

太阳快要落山了,各种虫类叫得很起劲。飞鸟不断地划过滚圆的、金黄的夕阳。郭文韬把星舰停在他和蒲熠星曾经的共同房产的后院,跑到前门动作利落地开锁,这次没有按错任何东西,因为要经过检查的是他的指纹。

锁舌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机器语音欢快地播报“门开了”,伴随一阵叮叮咚咚的交响乐(蒲熠星居然还没把这个欢迎铃声换掉),郭文韬用力推开门,和满屋的防尘罩面面相觑。

家里静得有些瘆人,黑色的防尘罩把家具裹出大致形状。血红的夕阳投射在白色瓷砖地上,显得异常凄惨。

蒲熠星离开这里有一段时间了,郭文韬判断。他缓缓地把大门阖上,想起那天分别的时候蒲熠星说的话。

过段时间我会把房子卖掉,现在住起来太大了。他是这么说的。

很显然这个房子也并不是即将卖掉的状态,更像被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郭文韬环视室内的每个细节,发现自己从根本上享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意外,证据是他在胸骨的疼痛中忽然变得敏锐和兴致盎然。

上天应该把我投去饥饿游戏,他叹了口气,我会很招人喜欢的。

他在客厅和餐厅转了一圈,来到蒲熠星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防尘罩,看起来像被人抢劫了,好在世界上没有好心的会给其他家具套防尘罩的劫匪,只有对自己生活领域不太关心的蒲熠星,否则郭文韬会立刻报警。他检查了一下蒲熠星的衣柜和书桌,确认他带走了大部分的衣服和书籍。

郭文韬沉思片刻,返回厨房打开冰箱,空的。除了一些碎冰块之外,连冰淇淋都被清走了。如此空荡的冰箱倒没有停止运行,说明有人仍然坚持支付电费。

蒲熠星走了,但可能不是换房子了。郭文韬站在蒲熠星房门口发了会儿愣,思考自己的前夫会前往何方。蒲熠星挂在窗边的领带静静悬吊着,一颗银星缀在上面。

郭文韬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推门而入。出他意料的是蒲熠星并没有给他留下的家具套防尘罩,这是不关心他人财产的体现,很需要谴责。他在自己屋里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实话说,这是他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没什么探索的余地。

他在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注意到衣柜门被打开了,这不太寻常,他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把衣柜关严了,而且里面没有任何衣服了。

郭文韬凑到衣柜前,看到自己衣柜的横梁上多出了一个小袋子。他认得那个袋子,那是他们毕业的时候放毕业心愿的袋子。

郭文韬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在胸腔的鼓噪声中伸手把袋子摘下来,有些鲁莽地拆开,一只纸蝙蝠飘落下来,他弯腰去把蝙蝠捡起来,小心地拆开。

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写。

郭文韬看着手里空白的纸皱起眉头,无法相信上面确实什么都没有。他懊恼地把纸张重新叠成一个小块塞回去,袋子里忽然又掉出一张纸片。那张纸片更小,边缘毛躁,像是从什么东西上随手撕下来的。

他没有等纸片掉到地上就接住了它,过于着急地凑到眼前。

上面留下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一枚小小的月亮。

131

离开Apr.4行星一周后,蒲熠星在补给站添加了飞船的燃料,获取了新的物资。他将新的食物存进飞船的冰箱里,开了一瓶可乐喝。

他把一半的积蓄拿出来买了这架飞船——最新款,空间大,动力足,续航久,造型新。老板这样对他热情介绍。恒温功能稳定,巡航导航准确,店里只剩最后一架了。

蒲熠星绝不承认他是被最后一句话吸引的。

总之,他和这架飞船踏上了旧的旅程,之所以是旧的,是因为他这次出行目的明确,路线清晰。他要返回他和郭文韬找到的那个月球——虽然并不是月球本尊,但大同小异,异曲同工,可作为替身供他散发文艺病。

从补给站启程,经过七个跳跃点,蒲熠星根据记忆航行,终于回到了他的月亮面前。他让飞船绕着行星和卫星进行巡航,独自坐在驾驶室抱着一桶花生冰淇淋小口小口地吃。以冰淇淋热量标准衡量他的心情,他此刻正是无药可救的时候。

他并没有想好来到这里之后要做什么,只是先来了这里,试图寻找上一次在此处的心情。那时候他满心欢喜,雀跃不已,可能是因为找到了“月亮”。而在家庭装冰淇淋获得皮外伤后,蒲熠星意识到那时候他兴奋的根源根本就不是月亮,而是郭文韬。因为那时候郭文韬在他身边,他感觉他和郭文韬还没完,为此他很是高兴。

蒲熠星又抿了一口冰淇淋。郭文韬喜欢花生酱饼干,但是不喜欢花生冰淇淋,他更喜欢草莓冰淇淋,而蒲熠星喜欢草莓冰沙。他们之间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就像荒原上遥遥相望的两棵树。即使是两棵树也有根系交缠的时刻。

他和郭文韬不会完的。蒲熠星猛地产生了这个想法。哪怕他们分开可能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但他和郭文韬不会完的,因为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打算往正确的道路上走。

他将花生冰淇淋放回冰箱,决意带着新款飞船返程。而最先锋的系统提醒他,另一架飞船正在朝他靠近。

蒲熠星皱了皱眉头,将系统提供给他的分析放大。那是一架和他的飞船一模一样的最新款星际飞船,所有者是郭文韬。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巨大的月亮,将飞船调转方向。郭文韬的飞船来得很快,他刚刚调整完方位郭文韬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们隔着宇宙静静地相望。蒲熠星按动声音传导,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老板和我说这是最后一架了。”

他远远地看见郭文韬笑了,一只猫出现在他肩头。那边的声音传过来。

“我发现离开四月星就能看卷卷薯条大冒险了。”

他们没有人再说话了,只是看着彼此大笑。蒲熠星发现郭文韬脖子上系着那条他挂在窗边的领带。那颗银星背后绣着Stefan,是郭文韬的英文名。

五分钟后我会到他的飞船上吻他,蒲熠星想,十分钟后我们会到补给站卖掉一艘飞船,再次出发,这次会是新的旅程。我们失去了Apr.4行星和曾经获得的一切,但是我们有一架最新款星舰,一只猫,一冰箱冰淇淋和卷卷薯条大冒险。还有月亮。这条道路是错误的,但它是我们想要的,所以它是正确的。

而我没有做过比这更正确的事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