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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2年初秋,法国巴黎。
明诚的火车是晚上七点,明楼和导师告了后两天的假,这天忙着整理手头数据,紧赶慢赶刚好卡点到了车站。自家弟弟站在出站口守着两个小皮箱,围巾还是他去年买了寄回家那条,暗灰色羊绒料,他第一次见他戴,觉得自己眼光真不错。明镜怕阿诚路上辛苦,特地嘱咐他到了巴黎再买日用品,衣服买不及就借明楼的,反正两人身量差不多,以往衣服也都常换着穿的。可明诚看着走过来的明楼,暗暗“啧”了一声:这一年大哥是瘫痪在床上了么,这法国的水土也太养人了罢。然而明楼真到眼前的时候他没敢说,笑着夸了句,“西装不错。”
九一八以后,国内的情势越来越危险,明镜自己在上海走不开,就预备着先把弟弟们送出去。明楼到了索邦以后,她就赶着两个小的也去学法文,想着兄弟几个能在一块儿,互相也有个照应。这一年是明诚先来读大学,到明台高中毕业,估计也要往巴黎送。阿诚还好,想到明台,明楼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带阿诚把饭吃了,火车坐了这么久,难为他还精神。一双眼睛精亮亮的,夜色里仍然看得出欢喜。
明楼替明诚拎了一只箱子,俩人并着肩往外走。巴黎于明诚是陌生的世界,人生头一遭他走在金发碧眼的人群里,街道建筑全不是他过往生活里熟悉的样子,但此刻他对这个城市陡生了许多亲切,火车上那些细碎的忧虑,在见到明楼的时候都烟消云散。大哥在这,那还怕什么呢?他当这是全新的一片天地,只看他自己能不能有本事飞起来。
“本科的宿舍这几天还不开放,是住旅馆还是住我哪儿?”
“大哥方便的话,自然是跟大哥住。”
“事先说好了啊,我那屋子里就一张双人床,睡觉伸不开腿,可别和大姐告状。”
“你都伸得开,我怎么伸不得?倒是大哥在法国这一年滋润了不少,到时候别把我挤下床去。”
“你小子!”明楼伸手就在明诚后脑袋上一敲,“都说法国大餐好,我看还不如家里一碗阳春面,也不知道这些肉怎么长出来的。”
“胖点也好,不然大姐还以为你在法国受了委屈,看见了又得心疼。明台暑假里到处折腾,原来的衣服都撑不起来,急得大姐天天给他塞鱼塞肉,可惜你不在家,没赶上口福。”
“你行了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们在外面吃了饭才回明楼租的公寓去,离索邦不远,当街的二楼,房东是个丧偶的法国老太太,明楼嘴甜会讨她欢心,所以有时候会给他送点点心来。明诚进屋放了箱子,接着就看见桌子上的饼干碎屑,想着在国内的时候明楼也不怎么吃甜食,到了这儿不知怎么竟然改了脾性。明楼从他后面过来,自然也瞅着了那点小甜饼的残尸,一边脱大衣一边解释说,日子过的不容易,只能从吃上尝点甜头。明诚顺着他的话说怪不得胖了这么多,心里却在想这巴黎的日子是怎么个不容易。明楼没给他细想的机会,倒了杯红茶递过来,冷冷清清没半点余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明诚叹了口气,问厨房在哪我去烧壶水,末了又补一句,“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明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指了指,“门口左边就是。”
脱了大姐,明楼那点身为兄长的自知就跳出来,总觉得阿诚还需要他来照顾。并没有过去几年的光景,但这会儿他意识到他的小阿诚确确实实长大了,身量虽不及他,却也高大挺拔,到了室内把风衣脱下来,衬衫一丝不苟扎在西裤里,愈发显得臀翘腿长。他没压抑自己,多看了两眼。零星的火闪在眼睛里,背着光,没人看得清。
水开以后明诚重新泡了茶,茶叶的分量刚刚好,和在上海时候一样拿捏精准。俩人就着明诚火车上剩下的一些碎饼干聊天,说的多是明镜和明台,明楼有意地不和他谈政治上的事,明诚则是觉得自己这一年的经历乏善可陈,不知道什么值得拿来讲。饶是这么也说了两个多小时,结尾是两人齐齐打了个哈欠,才换了衣服去洗漱。洗手台不大,明楼让明诚先来,自己去给浴盆放水。水汽缓慢地蒸腾起来,明诚用手擦了镜子上的雾,凑过脸去看牙齿有没有刷干净,明楼就坐在浴缸边上看着他龇牙咧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上海的那些旧年月。阿诚带给他一个家。
明楼一向晚睡,但体谅明诚路途劳累,便也早上了床,只开一盏半黄的床头灯,读一点法文书。明诚背着他睡,脑袋几乎全埋到被子里,明楼只好拿左手给他挡着光,总算把人先哄睡了。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以前,阿诚刚到明家的时候就是跟着他睡,小孩子睡得早,他要背的书又多,只能这么给他挡着,后来明诚自己找了块黑手帕放在枕头下,睡觉时候就拿来盖在眼睛上。他睡相乖巧,睡好了就一动不动,明楼看书的间隙瞟一眼,替他把手帕往上拉拉,别碍了呼吸。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如果想要想起来,他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毕竟离开了才发现是食髓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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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天俩人起了早,到集市上买了些蔬菜水果。明诚知道大哥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性子,就想趁自己还没去宿舍,做几次家乡菜给他解馋。菜放回了屋里,明楼却要拉他去做衣裳。其实明诚身高体型都算标准,成衣店里也不难挑到合适的,明楼偏要带他去自己熟悉的裁缝那儿。明诚被店主摆弄着量尺寸,明楼就点一支烟坐在旁边等着。他背对着自家大哥,照理是看不到什么的,可总觉那人的目光里带着量度,透过衬衣落在皮肤上,让他不自觉吞了几下口水。软尺绕在腰上,接着是臀和腿,老师傅蹲下来比量脚踝的时候明诚才略偏了头去看明楼,长自己几岁的青年眼里蕴着点笑,见他看过来,还故作姿态地挑挑眉,一副尽职的登徒子相。
“衣冠禽兽。”
“我这是望弟成龙。”
两人用的中文,旁人自然是不懂的。店主绕到客人正面比量衣领的时候,才看见少年面上的薄红,想是被哥哥取笑了。他不是第一次与这位明先生做生意,明楼身上这件大衣就是他裁的,巴黎的华人面孔不多,他不知道是不是中国的富家子弟都是这么个正经里带着不正经的样子,但看这个小明先生,却很有些天真的气质。巴黎本地的青年大多也是这样,涉世未深所以常有希望,他年纪大了,对那些革命思潮不感兴趣,却很喜欢这些激昂的面孔。年轻总是好的。
收留阿诚的第二天,也是明楼亲自带他去做的衣服,端的是明家亲少爷的派头,好裁缝好料子地定了里外三套,想让他知道自己和过去的苦日子再没有关系,从此堂堂正正做明家人。可那时候的阿诚哪里懂得,三套衣服规规矩矩叠在床头,早上从房里出来还是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只是鞋子烂了底实在穿不得,才不伦不类地配了双锃亮的小皮鞋。明楼见了,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干脆抱了人进屋,硬逼着阿诚把衣服换了,再半跪下来给缩在床头的小孩子讲道理。那时候讲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印象里只有小家伙湿漉漉的一双眼,恐惧多得藏都藏不住。如今桂姨的阿诚终于变成明家的阿诚,他几年辛苦也算开枝散叶,没有白费。只是人是不知满足的动物,明楼在轻袅烟气里看着明诚的背影,只想早一点看到这花结的果。
他也不知自己怎的这样心急,明诚在法国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况且……况且这件事上他做不得主导,他不能成为一种逼迫的力量。他做惯了运筹帷幄的角色,此刻却是沙漠里一株等雨的植物,走不得,急不得。他会拒绝自己吗?也许会的,五十对五十,更甚还有一种可能,他会为了这个家而屈服。
明楼绝不允许这种结果。
午饭之后明诚给学校打电话,询问宿舍的相关事宜。他的法语还不纯熟,在上海也只是和老师明台讲讲话,这会儿真刀实枪地跟法国人商量事情,自然紧张得很。明楼看着他写便签的手都在抖,想起自己刚来那会儿,法语虽不尽熟,也梗着脖子和教授们讨论经济大势,绝不是这个慌张的样子。这让他生出一点好笑的骄傲,总算没让这后浪拍在沙滩上。放了电话,明诚转过头说宿舍明天就能搬过去,还得尽早去警察局做个登记。明楼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翻书页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攥出一个明显的指印。那也好,分离带来克制,他心思一转,把一些贪恋的念头同书页一起翻过去,来日方长,顺其自然。
下午他们去了先贤祠,是明诚要求的。巴黎有名的景点不少,但明楼并不奇怪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明家向来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那时候他从头教阿诚写字,手把手写的第一个是“国”,接着才是明家一众人的名姓。明楼当时倒还未预料到以后的明潮暗涌,只记得自己说过要教他成才,那么成才先成人。他不想阿诚走自己的路,但他隐约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个念头让他生出一些恐惧和逃避的心情,因为身在其中所以知道路有多难,他宁愿姐姐弟弟都做普通人,外面风雨他来担就是了。而如今他和阿诚走在苏孚楼路上,先贤祠在视野里越来越高大,他们不约而同地高抬了视线,就像走近一个宏伟的理想。法兰西的荣光,国家对个人的感恩,为这块土地奋斗过的人们被铭记于此,即便是明楼,胸中也有激荡之气。而当他看向明诚,年轻他几岁的少年微仰着头,角度的关系他看不见他的眼,却可以想见那里的神采和光芒,曾经他也是这样。国难避无可避,就算他们站在欧罗巴的土地上,仍然背着艰难呼吸的中国的影。比之血脉,更无法割舍的根。
走进小广场的时候,明诚的脚步明显快了。他没有跑,也不是两步并一步,而是每一脚都稳稳踏下去,只是加快了频率。明楼落下几步,看着他把手掌贴在门口廊柱上,就像八年前那个试着伸手去碰明家门把手的小孩子。他摸了摸自己手心的枪茧,跟了过去。
顺其自然吧。溪水自有它的方向,即便他可以暂时更改,最终还是要去向它该去的地方。他带出来的人他最清楚,但这个选择要明诚自己来做。战斗也好,逃避也罢,从不同的意义上讲,不论他走哪条路,都是明家的好孩子。
从先贤祠出来,时候尚早。中午那点糖醋鱼和白米饭还在肚子里,明楼就带着明诚沿塞纳河走,说不好去哪,权当运动运动。阳光尚好,河水粼粼泛着波光,倒一些天空里云朵的影,像情人的眼波摇摇晃晃。都说巴黎是浪漫的地方,明楼过去只觉得人是开放的,这会儿也蓦得领悟了景的美。他是怀着不甘来的巴黎,头里一阵子过得孤立无援,担心国内局势和家里安危,只能一门心思埋在学术上,不叫法国佬小瞧了自己。再往后,王天风来了巴黎,就是整日阴谋阳谋的算计,出入坐卧都枪不离身,刀尖上过生活。而这个下午像是平行世界里偷来的片段,两人不说话地走着,安静无波澜,眼里心里都是阳光。是个新开始,也应该是个好开始。
定做的衣服不能马上到手,明诚最终还是拿走了几件明楼的旧衣裳。明楼履行兄长的义务送他去报到,遇见几个老相识,难得露了得意在面上,和他们介绍这是自家二弟,也来索邦读经济。明诚分的是二人寝,室友是个叫大卫的法国人,个头在欧洲人里不算高,却是个漂亮热情的小伙子,甫一见面就邀兄弟两个去喝酒。明楼自己婉拒了,却叫明诚和他去。这孩子心思偏内,可出门在外,总要玲珑一些。他最终是要走进这个社会的,明家的羽翼不能一直护着他。明楼是个引路人,而这会儿到了退场的时候。
过了新生教育,日子就进入了正轨。明诚想给家里去封信,顺带在香榭丽舍大街给明镜挑了块披肩,至于明台的礼物他拿不准,特意跑研究生楼去问明楼,最后拿明楼的钱买了条皮带给小少爷。他俩在学校里不容易见面,一是学区不同,二是课程老冲撞,这一来二去,最常碰头的地方倒成了图书馆。明诚他们学《国富论》,法语版看得吃力,偷着从图书馆找英文版,这事被明楼发现了,硬是收了他那本《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换成《Recherches sur la nature et les causes de la richesse des nations》,还戳着他脑袋说,“有些事是走不了捷径的,想有成绩,就得扎实着来。”明诚朝他撇撇嘴,认栽。
图书馆禁止喧哗,两人对桌而坐,台灯从傍晚亮到深夜,各自一方天地。闭馆以后他们结伴走一段路,有时站在梧桐树下讨论几个经济问题,然后互道晚安,左转右行。明诚会趁着夜色看看明楼的眼睛,五年岁月横亘在他们之间,不止是才学气度的差距,有些人生在被仰望的环境里,而更少的人能当得起这份仰望。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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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巴黎降了大雪。大卫想邀明诚去家里过节,又想起他有哥哥也在巴黎,便不打扰兄弟两个,送了他一瓶拉菲做礼物。明诚拿自己的油画和他换,画的是索邦附近的街景,还可以看到他们宿舍的一角。下了课,明诚提着红酒先去了市场,依着明楼的喜好买了些食材,才踏着雪慢悠悠走到公寓去。雪比出门时候小了不少,他手里东西多,也就没打伞,任雪花落了一身。明楼从公寓窗子里看着他进了楼道,听着脚步声打开门,阿诚顶着一头白朝他露出个笑,明亮而有暖意。于是他也笑笑,把东西都接过来,又扔过去一块毛巾,“快擦擦头发, 等会雪化了该着凉了。都几岁了,还像个小孩子。”
“大哥才几岁,我自然还是小孩子。”明诚用毛巾擦掉身上的雪,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明楼的风衣在旁边,一样的黑色双排翻领,一样的老裁缝的手艺。明楼这个公寓间不大,只厨房与浴室是独立的分区,别的区域间没有隔断,一目了然。书桌的台灯还亮着,看样子还在工作。明诚自己倒了些红茶,居然是热的,有长进。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听着明楼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摆弄碗盆,想起小时候有回佣人告假,大姐也不在家,明楼给他和明台做饭,煞有介事地准备了一下午,最后还是下了三碗清水面了事。做饭这事儿啊,还得自己来。
时间所限,假期的第一顿晚餐着实算不上丰盛。明诚炒了个虾仁,又做了个扣三丝,主食是加肉片姜丝煮的白粥。他们没动那瓶拉菲,一人倒了一点明楼储的香槟,在晚灯下碰了个杯。法国人拿圣诞当新年过,假期前前后后能有两个周,离期末考也还有些日子,课业上没那么忙。明诚索性跑到明楼这儿住,两个人在一块儿,好歹像个家。
他来法国三个月了,在明楼之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大卫三天两头有聚会,明诚功课有余力的时候也跟着去,花一样的女孩子们开他玩笑,叫他“东方骑士”。其实他本身不爱好这些,加上对自己的法语不自信,每次换正装的时候都紧张,做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和大卫出门。但他知道明楼希望他活泛一些,那就努力去做。日子过得像演戏,但也越演越顺手,前几天他的笔记里不知被谁夹了封情书,字体娟秀,还留一点玫瑰香,只是没有名字。这事儿他没告诉明楼, 权当做自己隐秘的快活。大哥大概是不会稀罕这种事的,他身边向来不缺拥趸者,然而这么些年进了心里的,也就只有一个汪曼春。
明诚并没有见过几次汪曼春。明楼是断然不敢让她到明公馆来的,俩人见面通常在学校,不然就是咖啡馆和电影院。新年的时候明楼会带着明诚去汪家,拜会汪芙蕖,他叫她一声“曼春姐姐”,就能得到几块利男居的杏仁饼。他唯一一次在明公馆见到汪小姐,就是明镜禁足明楼之后。就是那次她也没能进了明家的门,明镜让人把她拦在院里,年轻的女孩子一边哭一边骂,说她等着明镜死,等明镜死了她一定要嫁给明楼。明楼被关在小祠堂里罚跪,明台吓得直哭,明镜在卧房里抱着他哄,而阿诚站在客厅的窗子前往外看,心里也有无尽的恐慌蔓过来。那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曼春姐姐”了,原来爱错了人是这么可怕的事。他看过莎士比亚,晓得罗密欧朱丽叶的故事,他怕那结局落在明楼身上,但能荫蔽他的人自顾不暇。呆站了一会儿,他上楼站在小祠堂门口,这个屋子他从没进过,这会儿也不敢,只是趁着明镜不在,才轻轻把耳朵贴上去。自然是听不到什么,他无从判断里面的情况,只能站在外面等,直到大姐哄睡了明台过来,才被赶回自己屋里。
那个晚上阿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犯了错,不知道桂姨的拳头什么时候落下来。他缩在被子里听着外面声音,指尖发着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
迷糊中觉得有人进屋来,给他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他爬起来就去看大哥,开门看见明楼坐在沙发上读一本法文书,眼圈有些乌青色。他张口想要问,但明楼带着笑看着他,神色无异。
于是话就收回去。
“大哥,早餐是煎包,过来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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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还是只有一张床,房东太太提醒明楼换了厚被子,手掌按上去能有个很深的凹陷。屋里倒是不冷,可明诚洗澡出来就只穿了睡衣,薄薄一层,捏住个喷嚏赶忙钻到被子里。明楼正倚着床头看书,嘴上嫌他莽撞,手里还是放下书给他抽了块毯子来。明诚披着毯子暖了会儿,目光往明楼的书上瞄,看见是什么马尔萨斯人口论的,笑着说了句“饱暖思淫欲”*。明楼偏过头来看他,眼睛深潭一样。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们还没学到那嘛。”明诚又把毯子裹紧了些,眨眨眼觉得自己也没有睡意,就下床从包里也拿了本书,又回床上来。他这一活动,被窝里热气散了不少,明楼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接着就感觉到明诚的大腿贴过来。两人都穿着睡衣,算不得肌肤相亲,但体温还是丝丝缕缕传过来。明楼眉峰一跳,装作无意地曲起左腿。这么一弄,脑子里的理论数据跑了大半,他动动嘴唇念了两行书,才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来。
“明少爷看书也走神啊。”
明楼笑了笑,没回应。
假期过得清闲,又不全是清闲。明楼的导师器重他,留了些课题让他假期里想想,明诚则是变着花样摆弄食材,琢磨着怎么用法国的料做出家乡味。明楼做了好几顿小白鼠,有时候一人能吃一盘,有时候动两筷子就搁下。期间家里来了信,一封明镜的,无非是嘱咐好吃好穿,注意身体;一封明台的,嚷嚷着说法文难学,又要两个哥哥给他找外国小嫂子。国内局势的事,半句也没提。信里不说,明楼倒是知道的,国民党越来越靠不住,共产国际的力量又太弱。他心里的想法很多,但在地下组织里还不是顶级,没太大决策的权力,只有服从命令,而命令是让他保持静默,等待下一个命令。王天风也许久没和他通过消息,使不上劲的感觉他不喜欢,但总归闲暇难得,也就按住了性子过真正学者的生活。何况有明诚在,日子不算无聊。巴黎的这个冬天,雪下得不少,两个人除了日常采购,也不太出门,明诚怕自己跟着明楼窝胖了,每天撑在地板上做俯卧撑。明楼边算数据边听着他喘气声,心猿意马的,但也忍着没提。
吃不着的便宜也得占,不占白不占。
平安夜那天,索邦的国际生们联合办了个聚会,请帖是明楼师姐亲自送来的,他不好拒绝,就拉着明诚一同去。地点在索邦附近的小酒馆,主人是西班牙裔,留声机里放着弗拉明戈的曲子,不同肤色的学生们挤作一团,烤鸡和香槟的香味满屋子都是。明楼熟人多些,端着杯子来来往往和人碰酒,好几个姑娘抱着他行贴面礼,故意往他脸颊上蹭口红。也有不少本科生,在以往的聚会里见过明诚,和他靠在吧台上聊天。不知道是不是明楼在场的缘故,他演熟了的形象有点崩塌,容易走神还有些口吃,惯常用的那些社交辞令,堵在舌尖说不出来。好在也没人在意,酒精让所有人都挺快活,年轻人抱在一起跳歪歪扭扭的舞,有情的没情的都乐呵呵地交换一个吻。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思亲而不见,那就及时行乐,喝酒吃肉。全天下的感情都是一样样的。
两兄弟之间隔了点距离,偶尔目光碰到一起,就隔空举举杯子。明楼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抹了脸上的口红印,出来看见明诚靠着墙等他,脸颊微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喝多了,衬衣解开了上面一颗扣,锁骨嶙峋地露出来。
明楼眼神暗了暗,抬手给他扣好了。“这里的姑娘都是豺狼虎豹,别等会被吃得渣也不剩。”
“大哥还说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明诚声音里带着笑意,手指指指明楼领子上的口红印,“回去你洗还是我洗啊?”
还真是有点醉了,平时他哪会这么说话。“喝多了咱就回去,聚会而已,犯不着拼酒量。”明楼拉着他腕子想往衣架那儿走,明诚却把脑袋靠到他背上,“我想大姐和明台了。”
明楼的脚步顿住,静了一会儿。
“我也想他们。那就不走了,这里人多,难得热闹。”
后来他们没再喝酒,靠在沙发上看舞池里跳舞的人们。音乐早换了探戈,长裙和白生生的大腿晃来晃去,跳累了的几个姑娘端着红酒朝他俩使眼风。快零点的时候屋里才暂时安静下来,醉的不醉的都端着酒杯看钟表,明诚削了个苹果递给明楼,又被他掰开一半递回来。俩人一块咬了一口,刚巧钟声响了,一屋子的空气都炸开,满耳朵的“Merry Christmas”和“Joyeux Noel”。
明诚拿手里的苹果碰了碰明楼的。“圣诞快乐,大哥。”
“圣诞快乐。”
*马尔萨斯人口论里两个公理:一,食物为人类生存所必须,二,两性之间的情欲是必然的,且几乎会保持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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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元旦一过,明诚就回了学校,走之前写了几张菜谱的便签贴在厨房门上。明楼估算着日子,把给明镜明台的新年礼物从邮局寄了出去,也开始处理手头的任务。
二月初就是寒假了,这会儿各有各的忙。期末备考最水深火热的时候,明诚知道了那封情书的主人。他平生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本来在图书馆独自温书,对面突然坐下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不说话,却伸手按在他打开的书页上,微仰着头抿唇看着他。不知来意的时候明诚倒不慌,压低声音问她有什么事,没想到姑娘回了他几句陌生语言,接着转身就走,留他一个人莫名其妙。晚上他遇着明楼,在路上说起这事儿,明楼想了想,说你把她的话重复一遍看看。
难得明诚记性好,语言虽不通,发音倒是还能模仿出个片段。明楼听了,自己低声重复几遍,在夜色里蹦出一个短促的笑,“你啊,有事瞒我。”别的话他也不说,第二天晚上拿了本《波兰语入门》,让明诚假期里学学。明诚一头雾水地回了宿舍,问大卫认不认识什么波兰人,刚洗过头的小伙子听了,立马扑到他床上说苏珊不错吧,这可是经济系这一届最漂亮的妞儿,可惜不同班,没法来个日久生情,倒叫明诚抢了一见钟情的先。明诚这才悟出了来龙去脉,想起那晚路灯下明楼揶揄的表情,脸上迅速地烫起来。
他打小接触的女人不多,又几乎都是长辈,爱情这个东西,他只在明楼和汪曼春身上见过,从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轮到自己。小时候他渴望爱,渴望有人对他好,桂姨的那段黑暗日子熬过去,遇着了明镜明楼,供他吃穿,教他知识,他觉得这就是爱了。再大一点,他去接明台放学,小不点跟他指一个粉红裙子的小姑娘,说阿诚哥我爱她,我将来要娶她做媳妇的。他那时方才晓得世上还有种不同于亲情的爱,但具体怎样他又不知了,只顺着明台想,自己若是爱一个人,总要把她带回家去,让哥哥姐姐看看她做不做得明家人。苏珊会值得他介绍给明楼吗?
这倒是他多虑了。明诚对着明楼模仿出那句波兰情话的晚上,明楼就开始打听索邦里的金发波兰姑娘。苏珊的外貌和巴黎女孩比也是亮眼得很,名气传播得广,并没有费明楼多大的功夫。聪明又活泼,年轻人聚会里的常客,法语不如英语好,但成绩也能占到中上游,明楼情路上蹦出的第一个小敌人,耀武扬威地朝他的阿诚伸出手来。他能怎么办?他并不能怎么办。
早就认定的事情是,选择权不在明楼的手上。长兄如父,他不能诱拐阿诚来走这一条满是荆棘的路。如果阿诚爱他,那很好,路再难走,他会陪他;如果不,那就看着他结婚生子,以兄长的名义护他一生。明楼能等,能忍,也不怕对自己狠,他教养阿诚这些年,也只是希望他做一个独立的人,不活在谁的阴影之下。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孩子长成今天的样子,每一刀都是他亲手刻下去的。在他面前阿诚少有凌厉的时候,但君子如兰身有傲骨,他不会折了他来满足自己的欲念。夜莺要是关在了笼子里,每一嗓子都只能是啼血的哀鸣,更何况他的阿诚是鹰,飞九天渡四海的鹰。
他要一个抬着头的阿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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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期末考在二月初就结束了,本科生们欢天喜地地放了寒假,研究生还得帮着导师改卷子记成绩,到明楼也放假的时候,已经快二月中了。
明诚已经在公寓里住了好几天,像模像样地学波兰语。倒不全是为了苏珊,他对新鲜事物都有热情,何况艺多不压身,保不齐什么时候能用上。可看在明楼眼里,这就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毛头小子,一腔热血上了头,不知道知难而退。住着我的屋,还想着别的人,这样的想法偶尔冒出来,就被明楼忙不迭按下去,再走过去给明诚指点几句发音问题,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巴不得两人好了,万事清净,一了百了。
念想这个东西留不得,拖得越久,越往骨头里钻。
没两天就到了14号,天气难得好,明楼是被阳光晒醒的,睁眼看见明诚穿好了衬衣毛衣,正站在穿衣镜前面束腰带,整个人被镶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很轻地哼了声。
“有约会?”
“苏珊今天回华沙去,央我帮她提点行李到车站。”
“放假这么久,特意挑今天走?”
“说是在巴黎玩够了才回去的,东西买的多,女孩子不方便。”
那个声音又在明楼心里“啧”了一声。
“晚上回来吗?还是跟着到波兰去?”
明诚边打领带边笑,“放心吧,十一点半的火车,就耽误你一顿午饭。”
满意。“晚上吃红烧肉吧。”
“行,明大少爷。但吃完了可得去散步,不准推脱说天气冷。”
“听你的。”明楼在晨光里翻了个身,把被子又裹紧了点。大好的假期,没情人的谁愿意早起啊。
明诚步行去了苏珊的宾馆,接了苏珊和她一个波兰同乡,又一起在附近用了早饭。姑娘们的购买力在哪都是惊人的,他看着那个一米多的皮箱子,想起自己当时几乎是空着手来了巴黎,就带了些火车上的零食和洗漱用具,真真男女有别。
不过他别的都可以赖明楼的。
变量不一致,则对比无结果。
路上明诚试着和她们讲了几句波兰话,无非一些“你好”“谢谢”“再见”的,又问了些语法的问题,苏珊却扯着他要他复述一些长句子,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两个人都是红艳艳的脸。他心里猜到了那些陌生句子的意思,但又不好明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着她们心意念。到了车站,他没车票进不得站台,就拜托了一位工作人员,等会儿帮女孩儿们提个行李。苏珊揽着他脖子行了个贴面礼,在他耳朵边说:“Cheng,kocham cię.”*
这句话明诚自然懂得,不久前那个晚上,他亲口对明楼说过这几个音节。他觉着自己应该高兴的,但或许是早有意料,心里的波澜并不如想象的大。
奇怪。
时间仓促,他来不及细想,玫瑰香气还绕在他鼻子里,女孩子温软的气息包围着他。明诚轻轻抱一下她又放开,低头看着苏珊水蓝色的眼睛,“再见,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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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回来路上明诚买了两个三明治当午饭,吃得急他有点噎着,于是早两站下了车,走路顺顺气。整个巴黎都浸着粉红色,花童也明显多起来,好几个小孩子来向他推销玫瑰花,被他用兜里的奶糖哄走了。苏珊临走前给了他一小包做谢礼,等到了公寓楼下,就剩了五颗了。
最后在门前拦住他的是个小姑娘,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衣服单薄,脸蛋皴红。明诚扫了一眼她手背上的青肿,孩子眼睛里的情绪他很熟悉。玫瑰花被小姑娘小心地剪去了刺,但卖相不算好,大部分边缘都有些蔫,大概是生意不好的原因。
这次奶糖怕是不顶用了。
他蹲下来问,总共要多少钱?
明楼的午饭是在楼下小餐馆解决的。情侣挤了一屋子,他一个人占着靠窗的好位置,慢条斯理地吃一份烩土豆。老板娘和他相熟,也不怪他误了自己生意,走之前还硬塞给他一支玫瑰,要他找个机会借花献佛,赶巧了时间还能春风一度。明楼不是没注意到那几个盯着他看的女孩子,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他想钓的那条鱼,还摇着尾巴和小雌鱼游在河里呢。这可不是一朵玫瑰花能哄回来的。
可就算没有玫瑰花,小鱼也得乖乖游回来。
明诚抱着一大捧花敲门,没回应。大哥居然不在,难道也有约?他自己找钥匙开了门,一眼看见明楼的公文包还在,那绝对是没走远,而且一会儿就回来。屋里没有花瓶,连个类似的高筒容器都没有,明诚眼睛在厨房里转了转,只能先把花放在洗菜盆子里。他买了得有三十枝,一大捧堆在那里也不是办法,倒真希望大哥带个姑娘回来,还能营造点浪漫情调。
两个大男人,能拿玫瑰花做什么呢?
难得出来趟,天气又好,明楼从餐馆出来去了书店,消磨了小一会儿,买了几本新书。那枝玫瑰有些碍事,但他一路拈着,也没顺手送给露天咖啡茶座上的姑娘。节日还是要像个节日,明目张胆的东西他不敢透给那个人,有借口的小情趣还是可以来一个。他今天心情着实不错,想想回去还有红烧肉吃,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安稳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明枪暗箭里生存的人,最懂得及时行乐。
明诚花了些功夫,把玫瑰里还新鲜的花瓣摘下来,放在白瓷大碗里用清水漂着,又把五花肉拿调料腌好,正准备把花瓣放到窗台上晒,就听见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他没出去,只听着明楼走进屋来,听着他换了鞋,把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大哥想当然看见了衣架上自己的风衣,肯定也在主屋里扫了一圈没看到人,所以脚步是直接奔着厨房来。他把手伸进水里捧出花瓣来,笑着说了句:“肉刚腌上,现在进来可没得吃。”
“肉没好,厨房倒是很香。”
“楼下遇见个卖花的小姑娘,看起来是受过苦的。过节嘛,能帮则帮。”明诚转过身绕开大哥,把花瓣往窗台上铺好的白纸上放。明楼想了想,跟过来把自己那枝按在了旁边。
“过节嘛,别分开才是好。留个全尸吧。”
明诚“啧”了声,“你把它放在这儿,别的花瓣会不开心的。”
“你开心就好。你开心了,我的红烧肉也就开心了。”
这个晚上,他们开了那瓶大卫送的拉菲,饭是白米饭,一碗红烧肉,一盘上海青。菜是明诚花了心思从一个华人蔬菜商那里买的,新鲜又青嫩,但明楼没动几筷子。明诚没办法,只能自己给他夹了一小堆到饭碗里。他心里想着,这甜玫瑰酱,真是不应该做给大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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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索邦的寒假不长,新学期不到三月就急匆匆地开始了。
和明楼一块儿住了大半个月,明诚的法语和波兰语都长进不少,再在聚会上见到苏珊的时候,他也能从容地在众多艳羡的目光里邀她跳舞,伴着音乐和她话话家常。
旁人都说这是经济系的一对璧人,传言多了,明诚自己也有些入戏。他朦朦胧胧也不知道爱是个什么东西,但苏珊的确是极可爱的女孩子,不像他曾看过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倒很有些乡间女儿的天然自在。她从不和明诚来欲拒还迎那一套,想要他陪着就直接去讲,心情不好也不会胡搅蛮缠,几次在图书馆撞到一起晚自习的明诚和明楼,就聪明地把这个时间段划为了“不可打扰”。明楼在传言与现实里很快地了解了这个女孩子,比曼春懂事得多,虽有些娇蛮的小聪明,但拿捏得当,全无恶意,叫任何人都生不出厌烦。像春日里的好阳光,温暖人而不灼伤人,又有明艳丽色,所到之处皆成风景。阿诚若是选了她,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明楼看似一副游戏花丛的表象,深究起来,也不过汪曼春这一段实打实的爱情。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在爱里看得通透的人,不然也不会顶着家仇去赴一场风花雪月,但那场爱在他心里已经化成了灰,连余热都袅袅散尽了,家仇之上再覆国难,过去的大好时光终于被证明是一个错误。而他和阿诚……兄弟背德和国仇家恨,不知道哪一个对大姐来说更容易接受。
所以路生两条各自相安,其实是个好结局。
明楼真心实意地想,阿诚啊,可别到我这条道上来。
明诚的确走的是另一条路。他跟着大卫参加了一个左翼的读书会,每隔一周的周六下午在学校一间空闲的教室集会,人数不算多,构成却复杂,不同国籍的讲师和学生,夹杂几个法共的社会人士。明诚作为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很是受重视。他跟着他们讨论本行的《资本论》,后来是陌生一些的《共产党宣言》,再到列宁和十月革命,发生在他古老祖国身侧的大变革。他终于略微知道了生活之外的冲撞和牺牲,他因着明家的荫蔽而衣食无忧,但若是命里没逢着明楼,他本应该是底层里最卑微脆弱的小人物,大时代下连仅有的方寸之地也要被侵蚀吞尽。他也晓得了中国是在怎样令人胆寒的包围里求生存,东北已经陷落,而侵略者的铁蹄是无止息的,欲望裹挟着炮火而来,终会一寸寸碾过他的山河。巴黎万里晴空,乍暖还寒,而中国愁云惨淡,马上就是遍野哀号。
明家是不许议政的,所谓家国天下,都是明楼偷着从史书里给他讲来。那时明楼年少有意气,不似今日如剑入鞘,和他讲“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讲“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讲“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半点不掩锋芒。而如今大哥却是做了书生了,明诚虽未与他明谈,也猜着总有实业救国这一层意思。他是长子,该有顾虑。可自己呢?
明诚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死在那个十岁的冬天,而之后的时光都是馈赠,上天给他一个真正的家庭,给他哥哥姐姐和弟弟,给他生而为人的希望和途径。
他不能平白受了这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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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这一年的1月30日,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次日解散国会,2月27日发生国会纵火案,德国掀起反共浪潮。国内,3月4日汤玉麟率部而逃,热河沦陷,日军大举进攻长城,而蒋汪会商,矛头却直指中共。消息传到巴黎,本就不太平的地下势力,又起波澜。
明楼面上还做着学生身份,甚至帮身体不适的教授暂代了一门本科生的公选课,但私下里开始比以往更多地接触党内同志,情报一份份经他之手递出去,也有不知来处的枪声在夜里响起来。他借着备课试讲的理由减少了去图书馆的次数,但还维持着每个周五和明诚吃一次晚饭的习惯。一方餐桌上只有学术争鸣与家长里短,好似两兄弟真的遵了长姐教导,乱世里求安稳。而桌面之下的暗涌是没人看得到的,枪茧与硝烟,书本和信仰,他们埋头走着自己认定的路,孑然一身,各自为营。
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这个家,总不能先散了。
四月末的一次读书会上,巴黎大学的讲师贵婉第一次向明诚提出了邀他入党的意愿。彼时是散会时分,成员们边走边大声讨论着艺术与经济的话题,乌发旗袍的女子走在明诚身侧,用中文问他可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下意识就要回答一个“愿”字,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并不是一个轻巧的问题,也不能有一个轻巧的答案。这决定背后是血和牺牲,是沉甸甸的四万万人的责任。
他在夕阳的光晕里动了动嘴唇,“请让我考虑一下。”
明楼暂代的那门公选课是经济思想史,周二下午连上两节,分配的是能装百十人的阶梯教室,以前只有半数的座位是有人的,自换了明楼来上,就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女孩子。明诚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远远看着讲台上西装革履的那个人,听着他讲魁奈和亚当斯密,讲重农主义和重商主义,黑板上一手漂亮的法文。如果是他,会如何抉择呢?明家满门傲骨,大哥是一定不会对国难坐视不管的,可这么朗耀如朝阳的人物,不应该去扛枪扛炮,烽烟里行。他应该永远站在光明的地方,脊梁挺直,言语铿锵,如芝兰玉树,真正光耀门楣。
那么,你想做而做不得的事,让我来吧。
五月,明诚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没敢让明楼知道。这是他十九年人生里自己做出的第二个决定,第一个是离开桂姨,而这第二个,或许意味着离开明家。他还年轻,心里有无尽的热血,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血的热让他避而不去想大姐大哥知道后的反应。横竖不过是个死,死在十岁那年他只有委屈和恨意,死在十九岁之后他只会有点难过和不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好的东西他体会过了,便没有什么遗憾。
他想起看过的书里的句子,“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或许他就是这干子,虽鲁莽而稚嫩,但一无所有,所以更能抬步向前。
*来自民国大大迅哥的《秋夜》,就是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那个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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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最初的一阵子,明诚连代号也没有,只与贵婉单线联系,做一些监视和传信的工作。他开始打工,课余给几家花店送花茶配方,也帮忙做插花的工作,实际是以店里花的样式来传递信息。勤工俭学的事明楼倒是知道的,明诚给的理由是想多接触些人,化理论为实践,他没生疑,加上自己也忙,只叮嘱弟弟别误了课业。明面上的日子平静如死水,暗地里的火却星星点点地烧起来。
明诚的第一个暗杀任务是七月里下达的,那时他并没有摸过几次枪,枪械知识都是理论上的,命令传下来,着实惊了他一下。贵婉倒是让他不用慌,组织如此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服从执行就是。行动计划很周密,远距离狙击,绝佳视角,完美的撤离路线,也有备用小组,唯一的难度在扣下扳机。明诚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他来做。
行动的日子是周六,周五晚上他照常和明楼吃了饭,在索邦附近的一个小餐馆。最近两个人都忙,明诚没什么时间亲自买菜下厨,这顿例行的晚饭好几个周都是在外面解决,但也没什么人在意。饭吃得差不多了,明楼才想起家里来了信。他从公文包里取出来给明诚看,还是两封,明镜的短些,只说自己新办了一家面粉厂,明台倒是絮絮叨叨写了一堆,从他的钢琴老师讲到新换的女同桌,字写到最后都飞起来。明诚看着信上的家长里短,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明天,嗓子里有点堵。而明楼咽下了最后一小块牛排,声音里带着些烟火气的柔软,“周末给他们寄封信吧,大姐信上不讲,心里总归是挂念的。”
明诚应着,把眼里那点湿热逼下去。他已经是一个战士了,他退不得。
第二个晚上,明诚照例去花店帮忙,估摸好时间从后门绕出来,取了巷子里垃圾箱后面的步枪。枪被装在长盒子里,他提着它,快速而小心地爬到预定的屋顶。来得还是早,目标的窗户还没亮起来,他趴下来调整好位置,又在脑子里过了遍行动计划。这是个沁凉的夏夜,晚风吹起他衬衣的衣角,灯火映在眼睛里,若有似无的歌声飘过来。明诚不敢让自己多想,干脆小声背起在国内学的课文。到明家的第一年,他的课业都是明楼带的,什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什么“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都是明楼一句句教着他,再手把手地写下来。他那时候怕生,人也怯懦,明楼偏要带着他在阳台上大声背诵,一肚子都是清晨凉而甘的空气。后来明台抱怨早上睡不好,明镜就催他们到院子里去,明楼一手拿书一手拉着他,跟他咬耳朵说,“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跟着笑,心里全是隐秘的欢喜。
多好的一个家啊,全中国又有多少这样好的家,可国将不国,家何以家?他正背着书,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窗户上透出走动的人影。明诚的视线盯住了瞄准镜,十字标锁定,食指微曲。明楼的脸蓦然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的大哥握着支笔,半靠在床头翻一本《九三年》。
枪声如鸟嘶,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明诚收枪下楼,血液急速地窜到脑袋里,这反而让他冷静,严格按照计划把枪支放到指定地点,又接着往下一家花店去。心跳如擂鼓,脸颊烫热,老板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没硬撑,告了假说先回去。然而他不敢回宿舍,他现在是一个手上带血的凶手了,后怕全涌上来,开枪那一瞬间的后坐力像是怎么也散不去,手一直在抖。身上还有余钱,明诚摸进一家酒馆,可喝了两口胃里的恶心就泛上来。他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想,这才只是第一步,他还要更坚强才行。
酒不敢多喝,他也不敢睡,只缩在角落里,把注意力都压在客人的闲谈上。啤酒的价格,西装的款式,后天要交的小论文,门口那里喝闷酒的女孩子,琐碎又平常。这些东西不会被记在纸面上,更不会留在史书里,但它们累积起很多人的一生。以前,这也是明诚的生活,可这个晚上过去,他就要和它们作别了。
他在酒馆呆到快打烊,才拎着一瓶啤酒走出去。夜很深了,街道上没什么人。他绕了点路钻进明楼公寓对过的巷子,把自己藏在巷口的阴影里,抬头望二楼那扇亮灯的窗。他知道明楼不爱动,这会儿不是在书桌前坐着,就是洗漱完了在床上看书,从窗里他看不到他的影。
但他的灯亮在那里。
也亮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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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明诚抱着一摞参考书撞开公寓门的时候,才发现明楼床上躺了两个姑娘。
哎呀,大晚上的,两个姑娘。
他轻手轻脚地进来,把书放在茶几上,瞥一眼明楼。公寓的男主人像是刚回来,西装外套随便扔在沙发上,正低头解马甲的扣子。明诚凑过去帮他把马甲脱下来,闻到明楼身上酒气,就又给他松了顶上头的衬衫扣子。靠的近,吐息就冲到脸上来,只一点浅淡的红酒味道,再看眼睛也是清明的,于是心下了然。明楼看破他的小心思,食指在他额头点了点,“你呀,乱想什么。这俩聚会喝多了,别的女同学又都提前走了,就我这儿近,能怎么办?”
“柳下惠啊,大哥。”
明楼看他一眼,“是啊,柳下惠。”
“今晚上你怎么办?睡沙发?”
“你要是不来,我是这么打算的。”
“沙发你缩得开?”明诚自己倒了杯茶,又绕回来和明楼一同坐下,“期末论文我想写斯密和中国,但立论上有些拿不准,想着来走个捷径。就是没想到你这儿也忙。”
“难道住宾馆?Deadline什么时候?”
“还是打个地铺吧。还有两周,我想先把框架定了。”
“你最近心思都去哪了?以往学习上我可没怎么给你操过心。”明楼开口,语气也不像是真的责备,可听者有心,明诚心里一紧,笑笑没说话。
“恋爱是要谈的,正事也不准误。”明楼倒是真没多想,他最近忙着帮地下党躲蓝衣社,哈尔滨警察局也在查共党的交通站,他现在在两方的地位都上去了,所以行事说话更要步步为营,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明诚。他听说明诚和苏珊进展不错,学校里也快要期末考,就当这是他忙碌的原因。这个弟弟他向来放心,知分寸,懂进退,过了最开始那段小心翼翼的日子,就像一株吸满阳光雨露的小树,一日日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去。他自己暗夜行路,无处可退,只希望明诚能快意生活,真正霁月清风。
明诚从衣橱最上面取了冬天的厚被子,放得久了有些阴潮的气味,但好在是铺在地毯上做褥子,再铺一层床单也还凑合。枕头只能用沙发的抱枕代替,硬了点,但也没办法。明诚收拾这些的时候,明楼就坐着翻他的书和笔记。明诚的字体和明楼很像,毕竟临的是同一套帖子,但更方正一些,即便是课堂笔记,笔画也很稳。他应该是尽力记了老师说的一切,书页上净是缩写和符号,有些是明楼也惯用的,他就循着这些,去猜另一些的意思,像个对暗号的小游戏。阿诚刚来明家的时候,胆子小,怕说话,明楼就和他约定几个图案,一点点引他去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现今这些字母里不会再藏着明诚的情绪了,但明楼还是从笔迹上去推断他听课时的想法,重要的地方字距会宽,有疑问的地方下笔会重,自己的批注则是即轻又密,课本的边角都利用得很彻底。阿诚行事认真,他一直是知道的。
两个人讨论了大半夜的经济史,背景是床上睡着的两个姑娘,与夏夜里透窗而过的风。明楼挽着衬衣袖子坐在沙发上,明诚盘腿坐在地毯上,打开的书本摆了一地。他们分享了一壶锡兰红茶,和明楼中午剩下的一点芝士蛋糕。明诚穿的短袖短裤,暗色的地毯衬得他手臂生光,有时候抬头看着明楼,眼睛里也是灯火流转的亮色。或许是对知识的渴求,或许是……明楼不敢让自己想下去。
结束讨论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明诚先去洗澡,趁这个功夫,明楼把自己手头的机密文件重新藏了一下。他倒不是防明诚,他知道明诚不会乱动自己的东西,但要是半夜里那两个女孩醒了,谁也说不准她们想不想翻到点什么。
明诚擦着头发出来,看到的就是明楼俯身在床边,正确认女孩们的睡眠。他给她们拉好被子,又用手背去试探体温,末了还放了水杯在床头上。旁人,甚至明镜明台,都不以为这个明家大少爷是会伺候人的,唯一的反方证人就是明诚,他见过明楼很多极尽温柔的时候,也知道他不是不尽心,只是很少有人的健康平安是单纯系在他身上,于是更多的时候他不主动去挑这个担子。而这会儿他的温柔又流出来,隔了很有一些岁月,流到别人身上。明诚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这两位小姐,大哥想选哪个?”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尽力让语气轻快,并没期待有答案。而明楼离开床铺走去窗边,好像也没打算回答他。他没在意,顺手拿了床头一本书,顶着半湿的头发看起来。而这一页就要被翻过去的时候,明诚得到了答案。
“爱情上,我是选不了别人了。”
“我等他来选我。”
心里忽得过了道电流。
明诚抬头往明楼那里看,自家大哥靠着窗框,正慢条斯理地搅杯里的茶,话音落了一会儿才转了视线向他。明楼这个人,他想你觉得他有情,那断是挑不出错处,戏做得多了,有时连明诚也分不清真假,就像这时候他望着他,眼神仿佛河水遇风,无威压,却仍有波澜。那波澜引他向水里去。
明诚想,汪曼春是不是也对过这样一双眼睛。
最怕眼角眉梢,不过误会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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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夜里十点,明诚往花店里送配方,进门的时候瞄了一眼花篮,大簇红玫瑰配满天星,一切正常。
这个晚上是他来和同组的瓶子接头。七月份那一枪之后,他被允许加入情报线,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代号。他在各家花店之间的“勤工俭学”已经有些日子,没人知道他实际是在给地下党跑任务。明诚把花茶的方子给了老板,又搬凳子坐下给玫瑰花剪刺。附近有人在放烟花,一声声像是枪响,光从窗子里闪亮又闪灭,他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手上没注意,被刺划了两道。但着实又没什么旁的异常,明诚暗骂了自己一句,把渗出的血珠在衣角上擦去。
红的血抹开在白衬衣上,一点点深重起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把花刺往垃圾桶里一扫,提着桶从后门走出去。花店后门对着一条里巷,没有路灯,只有两旁住户的灯光勉强照个亮。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桶和周围商店的杂物,加之巷子两边建筑的不规则,夜里从两头的大路望进来,也很难发现什么。明诚倒了那些残枝败叶,顺便摸出用口香糖黏在垃圾桶壁上的一个纸团。瓶子已经来过,却不知为何没和他会面,口香糖还是软的,人肯定没离开多久,发生什么了?
他正想着,又有烟花窜到天上,声音却响在明诚附近。是枪声。他下意识反应,身体躲进墙角里,右手按在后腰的手枪上——他已经开始习惯这个玩意儿,除了去明楼公寓的时候都不离身。明诚不知道这条不过百米的巷子里发生了什么,黑暗保护了他,也影响了他的判断。还是有烟花声,但怎么也没有刚刚那一声近,近得像炸在他心里。谁开的枪,又打中了谁,周围还有没有别人,是敌是友,是生是死?他脑子转得飞快,最后把枪摸出来上了膛,左手拎着空垃圾桶从阴影里走出来,像一个碰巧出来的花店工人。而邻巷的二楼在这时候开了灯,灯光下他看见巷子里躺着的人。
脑袋上罩着一顶乌毡帽。
——瓶子是绍兴人,戴乌毡帽是到了法国也改不了的老习惯。
明诚嗓子一紧,眼睛几乎立刻湿起来。他扔下空桶,任它隆隆地在地上滚过,接着踏过泥泞和污水。烟花已经停了,脚步声在突然的寂静里异常明显。是步枪一枪爆头,鲜血全溅在帽子上,反而使得眉目清晰,一个来不及完成的惊恐的表情。
没有哪个活人是真正死过的,也没有谁到了最后的时刻,是一点也不怕的。
血还热着,从伤口流下来,流过那双仍然圆睁的眼睛。明诚甚至不能帮瓶子把眼睛闭上,他如今必须扮演一个偶然发现尸体的花店工人,才有可能躲过暗处里某个冒着硝烟味儿的枪口。他跑回了花店,用店里的电话报了警,醉醺醺的接线员漫不经心地记着地址,敷衍他说现在太晚了,明天我们会派人处理。巴黎的七月,他整个人都凉。
处理了最后一捧花,明诚才靠着柜台打开了那个纸团。纸上只有潦草的五个汉字。
哈尔滨暴露。
终于下了夜班,明诚和老板道了晚安,一个人往索邦走。他在衬衣外面披了一件半长的薄外套,下摆垂下来挡住握枪的右手。这个时候,武器是最直接的安慰。人生里第一次直面的死亡,迅疾而干脆,他甚至不能帮自己的战友收殓遗体,只能任夜风吹散了那点余温,逝去的英雄与虫蝇共处。明诚的眼前不断晃动着那个血洞,不久之前他居高临下宣判了另一个人的死亡,而如今他才是猎物,在无边的夜里奔逃。说过愿为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但这天之前死亡和牺牲还离他很远,他从来也没真切地想过,怕过。可瓶子的血那么突然地蔓进他的世界来,猩红的液体里露出森然的刀尖,划破波涛上那一层薄而脆的遮蔽。
海浪掀翻一切,潮声轰鸣。
他突然很想念明楼。
明楼。
明诚长到十九岁,从没叫过这个名字。十岁以前他叫他“明大少爷”,十岁以后他叫他“大哥”,而这个夜晚他走到他公寓的附近,在心里悄悄叫了他一声“明楼”。这两个字压住了他眼眶里的湿意,也压住了他指尖的颤抖。他从这两个字里汲取了一些虚幻的安慰,长舒一口气,终于有力气继续往前走。
可一个声音唤住了他。
“阿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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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明楼是从导师家回来,晚上他和几个师兄刚刚改完了本科生的论文,明诚那篇本轮着他批,却被他以“拿不准”的理由送到导师那儿,最后评出个A+的成绩。自家的孩子,自然是欣慰的,明楼因着这个,心情总算有些不坏。
下午王天风来见他,说哈尔滨警察局端了个共党的交通站,寇荣扣着人死活不和这边合作,气得王天风不轻。明楼面上透出个捉摸不定的笑,心里浓云聚成团,压得眼底没半点愉悦。要变天了,风很快会刮到巴黎来,他把王天风送走就去约了瓶子,让人把消息传下去。该隐则隐,该撤则撤,可惜巴黎这个站好不容易建起来,功亏一篑。具体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传过来,伤亡如何,组织暴露情况如何,他不在哈尔滨,鞭长莫及。于是只有等。
兄弟俩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明诚在考试周,还住在宿舍,他自己学校组织两头跑,体重都掉下来些。明楼倒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儿见到阿诚,所以叫住他的时候声音里多少带点疑惑和不确定,而当明诚转过头来,疑惑的程度就更深了。他有些年没见过阿诚这样的表情,夜里看的不太清,但迷茫和恐惧是错不了的,他太明白他。于是明楼往前走了两步,不急不慢的速度,给小孩子一点时间反应。明诚的脸在这几步里变得有些生气了,眼睛活过来,嘴唇也放松,等明楼走近的时候,还能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
“哥,怎么才回来?”小家伙,声音控制得不错。
“还不是给你们这些小本科改论文?一个个的,没几两墨水还想吞大象,经济要是这么容易搞,也用不着我们了。”
明楼随他演戏,径直往楼上走,明诚落下两步跟在后面。时间太晚,俩人上楼梯的声音都很轻。廊灯不亮,一点橘色的光勉强照着,明楼的影子打下来,明诚看不太清台阶,只能扶着楼梯走。但这样的阴影里,他觉得安全。心也定下来。
进了屋,明楼把公文包放下,开了领扣和袖口,把袖子挽起来。明诚绕过他,把窗户打开,夜风窜进来,热气就慢慢散了。他在沙发上坐下,灌了一杯水,右腿靠着扶手,挤着那把枪。明楼进了浴室,听声音是在洗脸,他趁这会儿把枪塞到沙发底下,紧张,呼吸都急了几寸,但好歹没被发现。明楼擦着脸走出来,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明诚里面知道瞒不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所以不得不招。
“哥,我和苏珊分手了。”
这倒是个令明楼意外的答案,他心里不自主地窜上点喜悦,又被理智压回去,所以面上只露出一些意外,论演戏,他从来都是高手。“为什么?”
这话问得幼稚,有理由也能分,没理由也能找出理由分,重要的是结果。但明楼着实是有点好奇,毕竟苏珊那个女孩子,以他的眼光看也没什么错处。阿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挑?
明诚把腿蜷在沙发上,低着头也不看他。“哥,你能不问吗。”五分委屈三分娇气,还夹两分不耐,竟有些明台的样子。明楼揣度了一会儿,对这个理由半信半疑,但这样的明诚难得,小孩子模样,不忍心逼太紧。所以他走过去坐下,面上眼里都柔和,把手搭在明诚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好,哥不问。阿诚长大了,可以有秘密。”话是软的,内里两头意思却分明,明诚转了转眼睛,允许自己在明楼肩上靠了一下。就一下,重量也没压上几分,身子僵,还是紧张。分毫瞒不过明楼,那只手的力量加了几分,把阿诚按在他肩头,结结实实的,骨头碰着骨头,带一点汗意的脑袋蹭着他侧颈。这个安慰太重,明诚受不住,心里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让他想张口把事实说出来。可他不能。秘密就是要瞒到底才是秘密。他有几个秘密?
明楼是他的大哥。
他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他们静着坐了一会儿,心里打着不同的主意。最后还是明诚站起来,笑得很干净,说谢谢哥,我不要紧了。明楼点头,抬抬下巴让他去洗漱,自己往沙发后背上倚过去,想起以前的事。
阿诚刚来明家那会儿,正逢明楼放寒假。他不怎么出门,也觉不出家里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存在感太低,猛然被人搭话会结巴,给什么东西倒是乖乖收着,但“谢谢”不说上三五遍不会停。看着另一个捡回来的明台,上墙爬屋简直是个小祖宗,两厢对比,明镜也犯愁。她本想着安排阿诚读书,可毕竟是耽误了这许多年,不知道该往哪里送,正好赶上明楼假期,就全权把孩子塞给他。倒是真应了那句“长兄如父”,他在十五岁的年纪上,懵懵懂懂就担负了教养一个孩子的责任。阿诚初来胆怯,怕犯错,明楼有心开导他,像驯养小兽一样撩拨他来踩自己的底线,连着明台个不怕生的,一家子有意无意地哄着陪着,才让这孩子敢在饭后再要一颗奶糖吃。后来跟着明楼读书认字,再送到同学都比他小的学堂里,在鄙夷和好奇的眼光里也能挺着脊梁,被言语欺负了都忍着,真要是有人动了手,倒绝不蹲在地上任挨打。明楼有时候去见阿诚的教书先生,胡子一把的老人家说这孩子心里有狠劲,但品格尚好,压得住。再后来成绩和个头都窜上去,很快赶上同龄人,明楼送他去中学堂,穿制服的小人儿站在校门口,说谢谢大哥。他笑着摸他的头,那时候他是真的高兴。
明楼永远记得十岁的阿诚跪在地板上想去舔饼干碎屑的样子,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怒意。那是他敞亮人生里第一道阴影,直接蔓到他脚下的世间百态。他不是不知道人性之恶,但他从不知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人这样地活着。但那个跪着的孩子总算长大了,有了知识和力量,有过爱情也舍弃过爱情,人间千万种滋味,他已经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尝过来。这让明楼欣慰,但也生出失控的无措。他以后会怎样呢?
洗过澡,两个人还躺在那张床上。明诚发现床单换了,多盯着花纹瞧了两眼,眼神被明楼捉住,说上次被女孩儿们沾了酒气,干脆扔了。明诚为他这点洁癖笑了,钻进薄毯子里,泛着湿意的皮肤蹭过来。明楼等他躺好,才坐起身从他那边床头拿了本书。
明诚的呼吸就僵在那一瞬间。他恍惚里竟然觉得自己会得到一个吻。明楼的体温在他耳畔一闪而过,不过是取一本书的事,却让他生出羞怯而背德的幻想。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恐慌,潮水一般的罪恶感淹没了他,手指抓在床单上,指节青白。他听着明楼翻开书页,手指在纸边上摩挲,每一丝细微的声响他都捕捉。明楼突然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没动,几乎逼着他转头来对视。
他们对彼此都太熟悉了,在更遥远的岁月里,明楼这样的眼睛并不是望着他,他却也能感到自己耳根后飞速窜上的热意。根是很早就埋下的,这一刻它长出了芽。而明诚想把它按死在土壤里。
他终于有些晓得了爱是什么。
好的人和爱的人,并不总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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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最后一门课考完,明诚真的和苏珊分手了。他走的这条路太险,不能拖累她。女孩子是真的好,不哭也不闹,水蓝色的眼睛泛一点波光,连句“为什么”也没问。明诚心里有愧,但理由又说不得,只能和她说对不起。自己心里拿捏一下感情,真真假假说不清,更辜负。
苏珊说,诚,喜欢你的时候我很快乐。
他找不出得体的话来回答,只能最后抱抱她。
瓶子带过来的消息早传给了贵婉,撤退工作在她的安排下开始。明诚以做社会调查的理由没去明楼那儿住,实际是护送交通站的同志去莫斯科,第一趟的时候草木皆兵,第二次就驾轻就熟。他的手越来越不干净,但握枪的时候也不再抖了。唯一只是怕明楼。
明诚不敢和他见面,大哥的眼神像探灯,照得他五脏六腑没阴影,什么也藏不住。那天早上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着明楼一只胳膊,以前比这更放纵的姿势也有过,但这回心里有杂念,冷汗霎时湿了一脊梁。他几乎是逃出门的,差点忘记把沙发下的枪摸出来,进了宿舍楼就扇了自己一巴掌,一点力气也没留,火辣辣地疼。进门的时候大卫被他吓了一跳,用凉水冲了毛巾要给他敷,又问原因。明诚把那个借口又用了一遍,说自己甩了苏珊。“那你可该挨。”年轻的法国小伙儿立马把毛巾收回去,临了还甩他一头水。明诚躺在自己床上笑了笑,说是啊,该挨。
送过第四个人,终于轮到他自己。夜里的火车,从巴黎北站走,先去柏林。明诚想了很久如何应付明楼,从宿舍出发前写了封信,托大卫三天后寄出去。话自然不敢多说,就一首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他相信大哥会明白。
王天风闯进公寓的时候,明楼正盘算着要不要给明诚宿舍打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个饭。娃娃脸的男人一脚蹬在茶几上,被明楼喝了一声才忍着没踹倒。他们两个搭档了不短的时间,这个人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但这么大气性还是少见。明楼自己这边还焦头烂额,也懒得安抚,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什么事。王天风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来,说寇荣在柏林截了好几个共党交通站的人,可一个活口没留,粗人就他妈知道干粗事。明楼心里一紧,脸上还不能变色,只能咬了口烟,催着他说详细点。
“他靠着哈尔滨的情报抓了个共党叛徒,知道了交通站的整个撤离路线,上了火车的共党没到柏林就被灭了口,这边儿还蒙在鼓里,真以为自己的同志都顺顺利利去了莫斯科。妈的,这些人要是活着交给我,不知道能审出多少东西来,姓寇的就想着争功,怪不得一辈子做寇称不了王!”他又蹬了下茶几,猛吸了两口烟,明楼顾不上管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王天风见他没反应,叫了他两声,“诶,明大少爷,你怎么看?”明楼把烟按死在烟缸里,说今晚上去车站堵人。
“我花钱买了寇荣一个手下,说共党那交通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不去查查?”
明楼终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好啊,查。”
怕寇荣的人盯着,他两个分头走,从黄昏查到入夜。明楼避着王天风进了那个小花店,门口还是红玫瑰配满天星,看来是完全不知道叛徒的事。里屋里贵婉还在挽发髻,紫缎面的旗袍衬得她人更白,明楼喊了一声“烟缸”,她手一抖,头发又散下来。他们两个很少直接见面,由不得她不惊讶。严格来说明楼是她的上级,一定发生了什么,问责是事后的事,这会儿她直接问怎么办。明楼和她安排了几句,她一一应了,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明楼最后问她,今晚上谁送谁?
还是瞒不住。烟缸不敢看他的眼,低头说青瓷。
“就一个?”
“本该我送他,现在是不行了。”
“我去接回来。怎么接头?”
“他是我的下线,我们没有暗号。”烟缸顿了顿,抬起头,“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明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烟缸终于把头发盘好,“他是我们最后的人了,求你保住他。”
明楼没说什么,从后门绕出去。
他在两个街道外见到王天风,对方往街上吐了口唾沫,表示没收获。明楼估摸着时间,又带他绕了几个店子。再走到那家花店前的时候,玫瑰里的满天星已经不见了,玻璃门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暂时歇业”。字体看着眼熟,明楼倒不知道烟缸写字和自己有几分像。他整了整衣领,问王天风,“进去看看?”
一个“好”字还没出口,血花就在他肩头绽开。明楼下意识侧身拔枪,始作俑者的马车飞驰出去,枪子儿穿了围棚,也不知道中了没有。不是烟缸干的,那只能是寇荣,明楼扶住了王天风,问他怎么样。
“操他老子的,死不了。那小崽子坑我,姓寇的等着吃咱们呢。”他抹了把脸上溅上的血,夜色里眼睛像狼一样,“你去火车站堵人,这边我带他们溜溜。”
“别逞强,你行不行?”明楼倒是真的担心,他的本意是让烟缸来做,让王天风不能行动就行,这会儿开枪的成了寇荣的人,下手不会轻。王天风瞪了他一眼,“婆婆妈妈。”
明楼从嗓子里挤出句“你小心”,接着从暗巷里窜进去。他粗摸着看过了,没伤到要害,就是疼。但王疯子要是连这点疼都忍不了,也不配叫疯子了。他现在更担心车站那边,烟缸的话模糊不清,有隐情。青瓷到底是谁?
他不是全然不知道这个代号,他和烟缸地位特殊,联系都是靠瓶子和青瓷,这个代号在组织里出现得不久,但很得烟缸信任,估计是一手带进来的。她一个讲师,能接触到什么人?不会是教授,华人教授做这一行太危险,那就是学生。对,学生,年轻有热情,容易煽动,热血冲头也不怕死,身份又寻常,真要是消失了,也惊不起大的波澜。烟缸说他见到就知道了,那也许是索邦的学生,更有可能是明楼暂代那门公选课的学生。算到这儿,他心里略有了个底,可她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明诚本没打算带行李,但为了不惹人生疑,还是提了个小箱子,背上背个画板,灰衬衣扎进裤腰里,真像个学美术的乖学生。他在车站附近的小酒馆里坐着等时间,有点后悔没早和明楼约顿晚饭,这一走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哥会原谅他的吧?说到底他在明家不是个金贵的人,要是哪天真为国捐躯了,大姐那里总比明楼明台出事要好过一些。明诚从来惜命,生病吃药从不怕苦,他只想活着,不负那个冰天雪地里跑出来的自己,也不负明家养他育他的恩。但要是国家问他要这条命,他愿意给。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他这样想,嘴角就泛上一点笑,如果以后真能换个军功章回来,他和大哥也算是能文能武,光耀门楣了吧?
表盘上的分针又走了一圈,明诚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提着箱子走出去。他多想早一日站在明楼身边,以一个战士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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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明楼到了车站,也买了张往柏林的票。青瓷坐的那班是午夜过十分发,将将还有半小时。这个时间乘客不多,大厅里零零散散几十个人,他靠在检票口附近的廊柱上,一张脸一张脸地审过去。他这会儿算是已经进入了寇荣的视线,但他们在这儿有共同的目标,那些人不会先来对付他。候车厅里的年轻人很少,华人面孔更少,视野里几个黄种人都不像是可疑的。这种撤退任务,在车站里呆得越久越容易暴露,青瓷大概还没到。明楼点了根烟,扮作一个无聊的旅客,趁机把周围环境扫了一遍。能隐秘地走最好,万一被寇荣的人盯上,也得有血战的准备。后腰上那把勃朗宁被黑风衣盖住,挤在他身体和廊柱之间,眼睛则盯着车站门口,夜色里一条吐信的蛇。青瓷是谁?青瓷在哪?
明诚在车站外等着贵婉,还有二十三分钟发车,时间尚且充裕。其实他满可以自己撤离,但组织里为保安全,都是要另派一个人远远跟着,直到确保上车为止。来的路上他很小心,绕了几条暗巷,确定没有跟踪的人,就差最后一步。苏联是个什么地方?冷,一定是冷的,应该很容易看见雪,而且是不同于上海的、真正鹅毛一样的大雪。他不喜欢冬天,总让他想起小时候,这么多年了那些日子其实还存在他骨子里。他不想忘,冷饿苦痛的感觉他都不想忘,那是他人生里的一部分,和他缠绕着生长,即使阿诚变作了明诚,也不是明台那副天真无忧的样子。他几乎是有点喜爱着那些难熬的白天和黑夜,提醒他向下钻,向上长,一分一秒都不耽误。终于到这一天,他孤军奋战。
还有十分钟,贵婉仍然没有出现。
去柏林这趟车是过站车,在巴黎北只停三分钟。离发车还有五分钟,乘客大部分都过了检票口,在月台上三三两两地站着。明楼没动,仍然盯着入站口。他心里有隐约的焦躁生出来,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等他再抬头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明楼僵了一下,下意识把脸转过去。背画板的男孩从他旁边经过,径直走向了检票口。他这才想起花店布告牌上的字,那不是烟缸,是阿诚。
突然头痛,翻江倒海。
明诚上了月台,没在人多的地方停步,直接往远处走。列车快要到站,嗡嗡声由远及近侵袭而来。他穿过盏盏孤灯,贴着阴影走。离人群逐渐远了,火车前灯已经打过来,他听见背后有人,于是右手毫不迟疑地摸出枪。列车减速,车头冲过他身边,长“嘀”声里明诚猛地停下,转身把枪对准身后。
明楼的眉眼在他枪口下,只一寸距离,夜色里仍然清晰。明诚觉得他们之间很远,如戏子上妆登台,看不清油彩下面是谁。他的手指在扳机上僵住了,就这一下,明楼的手搭上来,压着枪口到肩头。力量强悍而不容违抗,明诚看着明楼的眼睛,恍惚又成了那个瑟缩在屋角柜子旁的孩子。心里浪声滔天,可不能怕,不能退。他用左手掐了自己一下,顶着明楼又把枪口移回心脏的位置。这会儿他们不是大哥和二弟,不是明楼和明诚,是两个不同立场的战士,是敌人。他问他,“为什么?”
明楼的胸口顶着上了膛的枪,四个字砸下来,每个音节都带起尘土。“青瓷同志。”
明诚的神色变了变,手下的力量却更重了些。“你是叛徒?”
明楼没动,声音仍然稳如磐石。“你信我吗?”
“我信我大哥……但我不信明楼。”后一句带着颤音,像掐着嗓子讲出来。明楼看得见他眼里的水光,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坚硬而润泽。他曾经了解这个孩子如同了解他自己,但这次他只能赌,赌兄弟情谊,赌家国之教,赌他们之间的九年时光。他说,明楼是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
过了五秒,十秒,或许更长。压在心口的力量松了,枪口顺着衣服滑下去。明楼用手托住了枪管,重新把枪拉到肩头的位置。明诚睁大了眼睛,大哥的声音在催促上车的汽笛声里显得极不真切。
那个人说,你信我,就朝这里开枪。别停顿,马上走,无论如何跑出这里,回去等我。
“大哥!”他终于叫出来,像吐出一口郁结的血。他看见明楼额上渗出的汗,豆大的水珠滚下来,几乎就是明楼的泪。明楼把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依然稳,“你不开这一枪,我们谁也走不了。现在没时间解释,你只管走,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出去的路。”
他当然知道,穿过铁道另一面的栅栏上有个洞,进去是片齐人高的灌木林,到了那儿,没人能追上他。可他的手动不了,力气逐渐消失,枪往下坠。他开不了这一枪,他怎么能杀明楼?
“你不是杀我,你是救我,也救你自己。青瓷,这是命令。”明楼的声音丝毫不乱,炸醒他,理智回笼。最后一段汽笛声响,明诚握着枪后退,进到阴影的最深处。明楼在光明的地方捂住脑袋,一切声响都消失的那刻,血花溅开。
明诚一眼也没有回头看,赶在发动的火车前,三两步穿越了铁道。
明楼的枪声在后面跟过来,被滚滚车轮挡住。无妨,他本也不是要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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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明楼贴着地滚了一下,整个人缩进阴影里。阿诚还是心软,枪子儿擦着他锁骨滑到肩头,血流得不少,但行动没受什么阻碍。倒是聪明,明白他。猎物跑了,那狼和狈也不用维持什么温情脉脉的表象,明楼看着朝他逼过来的人,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警察的哨声适时响起,军靴的踩踏声在空寂的月台上异常明显。他和寇荣的人隔着几步距离,他朝着枪口,露出个嘲弄的笑。
“什么人开枪!”终究有人怕死,枪口调转,仓皇逃窜。明楼把自己的枪扔到铁道里,放心地躺下去。只可惜了这把勃朗宁。
包扎是在警局里做的,附带一些例行的询问。巴黎警察倒也不会真的去查些什么,水太深,谁都不想碰。明楼出来之后先去了花店,贵婉给玫瑰浇着水,不紧不慢地说王天风杀了寇荣。怪不得一路没人跟随,山中无老虎,猴子也不敢称大王。他咬着牙问她,为什么是阿诚?
“他很优秀。”
废话。他带了八年的孩子,他当然知道。贵婉停下来看着他,“不是我们选择了他,是他选择了我们。你该庆幸你们是战友。”
明楼冷笑了一声,“哪个大哥会想自己的弟弟拿枪?”
贵婉叹气,“事已至此。”
明楼没再说话,披着衣服出了门。公寓里还有人等着他。想起那个人,他就觉得心上悬了一把刀。
他的弟弟,他的阿诚,是什么时候长成这个样子的?
屋里没亮灯,但明楼一走上楼梯,门就开了。明诚的脸只一半在灯光里,眼睛睁得很大,像小时候等他回家。这会儿他们又是兄弟了。明楼在台阶的末端停了一下,然后明诚从那点光里退了回去。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调试情绪。该说什么?谁也不知道。
明楼进了门,打开灯。明诚在屋子中央站着,脊梁挺直,头是低的。明楼把披着的风衣挂到衣架上,发觉明诚掀起眼皮看他的伤。他面上没动,到沙发上坐下,语调像极了明镜。“跪下。”
明诚霎时就明白了,这会儿不谈国事,谈家事。他顺从地跪下来,穿的是短裤,膝盖磨在地毯上。明楼的声音在头顶,像网子罩下来,困着他。“你想过大姐吗?”
明诚的头更低。这一点上明楼怎么怪他都是应该,虽然他心里明白大哥其实并没有教训他的资本。不论早晚,不论缘由,他们终究走了同一条路,这条路和明镜送他们来巴黎的初衷南辕北辙。她从此要么活在永无休的谎言里,要么活在永无休的担惊受怕里,直到胜利,或者死亡。女孩子最好的时候,她牺牲了所有个人的理想和幸福,可这牺牲被她最亲的人弃如敝屣。明诚知道不是顶嘴的时候,可心里不甘,他反问明楼,“那大哥呢?”
明楼压根不打算回答他,“你该庆幸我手里没鞭子。”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明诚顿了顿,心一横,“我死总比你死好一些。”
话音未落,明楼一脚踹在明诚肩上,和他自己的伤同样位置。明诚被这力量逼得后仰,硬生生止住,重又跪直了。他隐约觉得这会儿明楼才真的生起气来,从小到大明楼没揍过他,一面是他懂事,一面是幼时被打惯了,体罚起不到威慑效果。这次大概是真急了。明诚仔细想了下刚刚那句话,自觉无错,可明楼的眼睛狠盯着他,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一点都不掩饰,甚至有厌恶。那点厌恶吓得他浑身都凉,冷汗从后背挤出来,把衬衣牢牢黏在皮肤上。明诚的喉咙动了动,想道歉,可明楼一定会问原因。
他不知道原因。
两个人隔着一方空气对峙,明诚膝盖发麻,明楼的肩伤也不好受。都是折磨,本应速战速决。明诚近乎悲哀地想,你想要什么呢?难不成真要我告诉你,我不止是为了自己为了国家,也是为了你才去拿枪的吗?明楼始终走在他前面,不远不近但永远有距离,这次他以为自己能跑两步追上他,可如今还是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看他劈开了荆棘的路,自己走的不过是他已经踏平的坦途。明楼是厌恶他的无能吗?
明楼一直看着他,没错过他脸上变换的每一个表情。他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复归一个真正的兄长。“阿诚,你从来不知道,你对明家,对大姐,对明台,对我,意味着什么。”
明诚真正怔住了。原来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他怒他不懂珍重,怒他不知自尊,怒他从心里恪守分寸,自己划下楚河汉界。他千想万想也不知道是这样,果然是家事。他终于觉得愧疚,眼泪悬在眼角,不敢落。明楼还等着他的回答,他颤声说,“对不起。”
明楼心里也有疚。他一直以为心结是解开了的,从没想过阿诚仍然认为命有轻重。两个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和明镜一人带一个,女人心细爱骄纵,明台又小些,他一个男孩带一个男孩,绝没有捧在手心宠着的念头。他总想着带他看看天地,看看江海,看看外面广而纷繁的世界,却忘了在这个家里,玩闹中也有远近之别。
有自己的错在里面,心就狠不下来。明楼顺势受了这句认错,伸出一只手,让阿诚搭着起来。掌心相触的时候,才觉出两方的汗意。谁也不好过。
“我不想你走这条路,这点毋庸置疑。可如果你真的不为国家做些什么,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那个明诚了。退无可退,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活着。别忘了大姐为什么送你到巴黎来。”后两句也像说给他自己,人都有软肋,明家的男孩有共同的软肋。阿诚重跪下来,脸贴着他的膝头,“哥,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好。”明楼摸摸他的头发,任他在自己膝上靠着。隔过了这么多岁月,还是回到小时候。哥哥哄着弟弟,弟弟陪着哥哥。夜很深,但不怕也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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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二天早上下了大雨,天色分不清时辰,明楼被雨声闹得半醒,翻身又压到伤口,一下子清明了。床头表上是五点过十分,他侧过头来看阿诚,仍半蜷着身子,膝盖靠着他的腰,还睡得很熟。昨天大概真是累了,身上没受苦,全是心里起伏。明楼平躺着,听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才小心掀开被子,贴着床沿下来。甫一动静阿诚就醒了,明楼伸手盖住他的眼,说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阿诚的睫毛在他掌心里蹭了几下,声音还混沌着,“你要出去吗?”
“去看看王天风。他昨天也受了伤。”
明诚在他掌下应了一声,接着坐起来,“我帮你穿衣服。”
“不用,伤不要紧。”
明诚没理,在床下找到自己的拖鞋,又去衣橱里翻衬衣。明楼坐在床边,想这孩子还真是宠不得,不过哄了一个晚上,就已经敢不听他的话了。明诚给明楼选的黑衬衣,略大一些的冬天的款,肩上有绷带也看不出。这会儿虽然是夏天,早上也凉,何况还有雨,明诚想了想,又给他套上个马甲。穿完上身,轮到裤子,明楼这会儿真有点不好意思,要自己来,但明诚像个训练有素的护工,沿着他腰腹把睡裤褪下来,又把他轻按在床上,拽住裤脚把布料彻底地顺下来。明楼看他脸上带着倦意的严肃,有些故意地晃了晃腿,看着阿诚面上泛起一点薄红,接着他的脚腕就被人捉住,有点强硬地塞到裤管里。真是反了天。
最后是鞋袜。明诚跪在地毯上,仔细给他整理好。明楼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突然问,“疼不疼?”
“不疼。”回答得太干脆,是谎言。明楼回想了一下自己那一脚的力度,伤筋动骨不至于,但淤青总免不了。疼痛会加强记忆,他狠了心让他记着。
“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哥,不会了。”他终于把他拾掇好,最后郑重搭好腰带的扣。细瘦的两只胳膊从他腰上环过来,仔细捋好了裤腰处衬衣的褶。明楼朝他笑笑,“不拿你做仆人,倒好像是我亏了。”
“做战友吧。”明诚的眼睛望着他,雨声里亮起两簇小火苗。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持静默,别乱想,也别出屋子。”
“你又不是我的上级。”他和他赌气,气他为自己受了这一枪。
“我是烟缸的上级。”
“我的上级的上级,不是我的上级。”*
明楼笑着敲他脑袋,“封建残余要不得。”
“叫辆马车吧。回来也别挤电车。”明诚放弃和他斗嘴,心里终究念着他的伤,顿一会儿又想到早饭,转身要去厨房找,被明楼叫住了。
“你干这行才有几天?我干这行又有几天?”明楼的语气很轻快,本意是让他不要小题大做,但架不住雨声营造的阴郁气氛,听到阿诚耳里,就心疼起被隐瞒和错过的那些秘密。明楼取了伞就出门了,留他一个在屋里臆想可能的苦和痛,不是他幼时习惯了的那种,更决绝也更容易逼人疯魔。他自己也受过一些抗刑讯的训练,但苦于条件和时间有限,并不全面也并不是全然赤裸的残忍。明楼比他来得早,爬得高,自然付出更不菲的代价。他见过几次明楼的胸膛和脊背,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想当然也是不会的,做地下工作的人不能被明显地区别,但那些冷和血又是显而易见的,它们藏在明楼的眼睛和声音里。以前被明诚忽略的那些细节一件件浮起来,他忍不住去想,大哥最难熬的时候,是怎么走过来的?
答案躺在床头上,与他几米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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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王天风的住处不在拉丁区,嫌弃这边“人模狗样的学究气”。明楼到的时候他还裸着上身,绷带缠得稀里糊涂,血渍隔着几层纱仍然瞧得很清楚。明楼也不盼他的招呼,自己拉了个椅子坐下,语气里完全褪去了温情,“人跑了。”
“人杀了。”
“寇荣?”
“不然你还能坐在这儿?”王天风朝他冷笑一声,“大少爷就是大少爷,不顶用。”
“我头疼犯了,没防备。”明楼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点了根烟刚要抽,像是想到什么,又在烟缸里按灭了。王天风瞟他一眼,“受伤了?”
“比你好。”
“是比我好,还有人包扎。”
“警察干的。你也想进局子溜一圈儿?”
“他们能逮得住你?”
“狐假虎威而已。”明楼换了个坐姿,翘上一只腿来,没受伤的那只胳膊靠到椅背上,脸朝着王天风动了一下,“客套时间过,用不着假惺惺地互舔伤口了。我今天是来通知你一件事。”
“你倒不如想想你那个失败的行动报告该怎么写。”王天风顶厌恶“通知”这个词,偏偏明楼每次拿这个来激他。
“我要发展一个人进来。”明楼顿了顿,又说,“我家二弟,明诚。”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但的确是他们每一次商量正事时候的口吻,一个反复思考后做出的决定,通常没有挽回的余地。惊讶一瞬间盖过了不屑,王天风简直要怀疑眼前这个明楼是假冒的,一直以来他和明楼最大的矛盾就在于他认为为了胜利一切皆可牺牲,而明楼会瞻前顾后千算万算来避免亲近的人走向死亡。他足够狠,而明楼足够聪明,所以他们搭档至今才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可在这个风暴后的早晨,巴黎的瓢泼大雨里,明楼不仅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也打破了他一直坚守的、在王天风眼里十分可笑的原则。王天风在震惊后选择了一个满是玩味的表情,他是无法得知在巴黎北站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但那一定和明楼的反常有关系。他等明楼给他一个解释。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带着枪伤回公寓,刚好他来找我。我没法解释。”
“就你那天桥说书的舌头,骗个小崽子还不容易?”
“骗阿诚不容易。”明楼叹了口气,重又坐直了,“其实是他和我谈起布尔什维克。别的没多说,但我发现了他偷换过封皮的《共产党宣言》。他要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能让共党抢了先。”
“他入了共党?”王天风认真起来。
“这倒没有,他处在一个……选择的关口。我大姐是不准他碰政治的,但事已至此,在我手下总归安全一些。”
明楼很少对着王天风露出柔软的情绪,更多时候他对人命的担忧藏在一句句“不行”和“我不同意”里,藏在一份份更周折更庞大但牺牲更少的计划里。王天风的眼睛像刀一样在明楼身上比量着,这手亲情牌打得猝不及防,他克制不住内心想相信的欲望。他自己也有个弟弟,但多年未见,分别时孩子年纪还小,怕也早没有记忆。他和明楼不一样,但全天下的哥哥都是一样的。
“我不会顾着他是你弟弟。”王天风说。
这个答案已经让明楼满意,“我的人不需要你来看。”他站起来,扒了扒桌子上散乱的绷带和创药,“来重新包扎下吧,别拖我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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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明诚在床上躺下去,雨意蔓进屋子,被面生凉,而里面又是暖的,交出一种昏沉的气味。窗外零散有了人声,细密又嘈杂,他睡睡醒醒地磨蹭一会儿,还是坐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么个松弛的状态,烟缸安危未卜,他也没能坐上那辆逃亡的火车,昨晚上种种一切的个中缘由他并不清楚,只是信任明楼。大哥知道他是青瓷了,那大哥又是谁?
变故发生得太快,又结束得太快,一口气还没喘顺,就急风骤雨地过去了。明楼手段妥帖,思虑细密,他在他手下简直是个小猫崽,乳臭未干还偏要来挥舞爪牙。想到这儿他有点愤恨,不知是愤恨明楼还当他是孩子,还是愤恨自己仍然像个孩子。但无奈时间是跨不过的,至于学识阅历,不知道能不能有补回来的一天。他伸手去拧台灯,瞥见明楼那边的书,一堆经济学专著里混了本《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人间食粮。明诚翻开扉页,上面铅笔写了两个花体字母,“M.C”。
曼春。
明诚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按下了心里想把字擦掉的冲动。
明楼是午饭前回来的,雨势已经减弱,只留些淅淅沥沥的余意,但水汽浸得他眉目温和,也终于有些寻常的疲倦浮上来。明诚帮他脱马甲的时候摸到他身上潮湿,立马去厨房把煮的姜汤盛出来,不看明楼表情,只自顾着端给他。他也知道自己是小心过了,但那样的血色之后,总得让他做点什么来弥补。明楼没拒绝,就着碗口喝了,剩下小半碗被他递到明诚手上,还有一句“热,慢点喝”。于是明诚也懂了,他要他不要慌。姜汤一口一口咽下去,心也真的静下来。
“去做饭吧。”
“好。”
那个下午,明楼把桩桩件件都讲给他听,唯独略去有关自己的诸多细节,明诚拐着弯想问,都被迂回避开。他知道自己的许多同志都死在了那辆火车上,知道寇荣虽死,余孽未了,知道贵婉开始重新安排撤离线路,知道他一直通过瓶子联系的上级“眼镜蛇”,是明楼。原来明楼从不只是个书生,所谋的也不仅仅是实业救国。有大能者担大任,他所以为的象牙塔里的大哥,原来早就走在了悬崖边上。
“黑暗不会吞并我,而光明会使我消失。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想在这条路上看到你。我宁愿你去前线上战场,一样容易死,但至少留个清名。”*
“肮脏的事总得有人做,”明诚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你一个人来做。”
“要革命就不能心软。也不能轻信。包括我。”
“那大哥以后可不要再骗我。”没说出来的话是,反正我总会信你的。
明楼朝他笑笑,“得亏是让你跟着我。”
其实外面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交通站几乎全军覆没,寇荣的余党还在活动,他们可能已经见过明诚的脸,也同样不会犹豫对着明楼扣下扳机。信息传递只能以更隐秘的方式进行,明楼傍晚接了电话,用的德文,明诚只看懂他蹙起的眉峰,手抚不平。他还远不到可以分摊他的忧虑的地位,所以歉意和自愤就愈加严重。明楼只把手按在他肩头,仍然厚实有力而温暖。
明诚在晚上翻完了《双城记》,端端正正在自己本子上誊写了开头,他一生里最好的年代,却是整个中国最坏的年代。明楼靠着窗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不去扰他。碗碟洗了,衣服晾了,澡也洗过,终于无事可做。他重新抽出那本《人间食粮》,封面连同扉页一起翻过去,引言最后一句讲,“但愿这本书能给你教益,使你对自己比对它更感兴趣,进而对其他一切比你自己更感兴趣。”
他看了一眼明楼。明楼没有看他。
书被他翻了两页,心不在焉的,又是法文,弯弯曲曲绕在他脑子里,只能用手指比量着才读得下去。明楼点了根烟,但没抽,味道大半散到窗外,只很浅的一些飘到床前来。他在这样的气息里背了一段话,音调醇厚,大提琴一样优雅而稳重。明诚的视线也停在那一节,页边一样是铅笔的两个花体字母,M.C。
“我很想给你一种别人未曾给过你的快乐,这种快乐我本人倒是拥有,但不知如何给你。我希望与你交谈比谁都更亲切,我希望在夜晚这样的时刻到你身边:你翻开又合上一本书,要从每本书里寻找更多的启示,你还在期待,你自觉热情难以撑持而要转化为忧伤。我只为你写作,只为这种时刻写作,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你从中看不到任何思想、任何个人激情,只以为看到你本人热情的迸溅。”
后一句话他没有说。明诚的指尖悬在那里,身体僵硬。
“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爱我。”
他抬眼望着他,在自己轰然的心跳声里叫了一句,“大哥。”
只是明楼并没有看他,兀自沉默下去,许久之后才重新开口,“组织决定继续送你去莫斯科。从水路走,到伏龙芝的军事通讯联络学校。归期不定。”
记忆里明楼说话少有如此无奈又迟疑的时候,明诚几乎忽略话的内容,忍不住去揣测这软弱与留恋的缘由,并着那将说未说的一句话,像鸦片,蛊惑他也折磨他。但命令又是清楚而无可回转的,这场暂时延迟的离别终被提上日程,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蔽又多了一层,莫斯科茫茫风雪,与巴黎玫瑰色的天空。他回想着那些细枝末节的喜悦,以及茫然无来处的失望,回想他在他楼下望过的那盏灯,回想他冲他开出的那一枪。更遥远的时光里他仰望他的背影,到现在他选择站在他身后,原因和结果悬在舌尖,不敢说。
可如果他们之间终有孽障,也只能由他来担负。
明诚严肃近乎刻板地回答了个“是”字,像他每次面对贵婉,清晰不容越线的上下级关系,换来明楼一个轻微的点头。他听见自己心里浪涌呼啸的海潮声,时间地点人物所有一切都不对,可天高地远的恐惧和年少轻狂的莽撞慑住他,终于把那句话问出去。
“是曼春,还是明诚?”
明楼终于看向他,他一向懂得那双眼里的情绪,暗晦的目光,明晃晃的是欲望。他的眼睛明白地告诉他,这次他们又走在同一条路上。
可话里却是泾渭分明。
“阿诚你记住,除了革命,你不需要服从任何人。你做任何一件事,原因只能,也必须是你愿意。”
他从不逼他。
话已经挑得半明,他让他自己来做选择。
——
*化用鲁迅 “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人间食粮》原句引自罗国林的译本,略加改动。
伏龙芝军事学院是在莫斯科,但好像看别的文都说在列宁格勒,今天查到的列宁格勒是圣彼得堡……按莫斯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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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夏风穿堂,夜色温柔。
明诚的喉结上下耸动了几次,最终认输一般走过去。
能怎么办呢?在明楼面前,他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
他抬起头去吻他。
只是这次怯场的却是明楼。明诚靠过来的时候他突然侧转了身子,单手把在窗框上,看得出用了力气,手背筋脉分明。明诚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两个人咫尺之隔,却硬生生被明楼撕出裂痕。一切都昭然若揭了,为什么?
“阿诚,你想清楚……想清楚。”明楼肩上的伤一跳一跳地疼,声音稳不住,只好把节奏放缓。他人生里少有的失控,感性的渴望与理性的拒绝纠缠在一起,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步踏出去的后果。他们之间有太多层关系,是兄弟,是战友,是上下级,任何,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可爱又是太飘忽不定的感情,他非没有信心,但尚不确保两个人有承担最坏结果的能力。阿诚还年轻,遮蔽在世界之上的帷幕仅仅向他张开一个角,从幼年起明楼就强硬地存在在他的视线里,他怕这是一种向长兄而作的妥协。他或许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他只是信他。
“哥,早就退无可退了。你也信我一次,好不好?”明诚把手覆上去,缓慢摩挲他每一个指节。细密濡湿的汗意,更年轻更肆意的力量。明楼终于呼出一口气,反握住这只手回过身来,低下头去还那个被冷落的吻。
倦怠却轻快的声音问,“我没有引诱我的弟弟吧?”
明诚凑在他齿间笑,“你没有。是我先动手。”
这一夜明诚少有地做了梦,梦里的地点混乱异常,多是往事,也有些不知缘由的旖旎景色,比如明楼压着他在窗框上亲吻,或者浴室里水汽蒸腾,他看着明楼光裸的后背。再火辣些的场面他是想象不出的,明诚所有关于情欲的概念,不过来于书里模糊的想象,或者偶然撞见的明楼和汪曼春。而在这个梦里他取代了汪曼春,他和自己的大哥唇齿交融,他看着明楼的背影蠢蠢欲动。他知道这是梦,梦里他才敢放肆,反正一晌贪欢,梦醒了,也就散了。
而这一夜,明楼是没有睡的。这一天终于到了,他像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激动不自抑,却又舍不得往前走。那时候大姐要断了他和汪曼春,强送他到巴黎,女孩子在楼下撕心裂肺地哭,他跪在祠堂里一夜,却大多是在想那个从来了明家就没离开过他的孩子。他那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对了,这种逾矩少有地让他慌乱,硬是到手续办妥没了回旋的余地,才透给阿诚知道。那已经是他走前一夜,饭桌上明镜冷着脸给他倒了杯酒,眼睛里却弥一层薄薄水汽,明台不知道缘由,只缠他记得给自己带新鲜玩意儿,而阿诚,阿诚什么也没有说。
他那时候有些失望,但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简单吃了饭就回屋睡了。不知睡了几个钟,模糊听见屋里有动静,开了床头灯才发现是阿诚。灯光不尽亮,只打出床边少年半个身子,明楼叫他也不应声,没办法只好爬起来。阿诚身高不及他,这会儿又低着脑袋,明楼刚准备蹲下来看看,就被猝不及防地抱住了。阿诚那时已经十七岁,不再是心事全写在脸上的小孩子,他们也许久没有过这么亲密的动作。明楼觉出自己肩上的重量,环住他的手带着颤抖的力道。他听着阿诚的呼吸变平稳才慢慢挣开,半跪下来给弟弟擦了眼泪,他听着他带一点哽咽的嗓音说,“大哥,家里你放心。”
于是他就装作自己真的放心了,“那可说好了,这个家,大姐和明台,我就交给阿诚了。”
“好。”半大的孩子点头,过一会儿又补一句,“我死也会护着他们的。”
明楼用手敲他脑袋,“死什么死,你好好生活,才有希望。”
他没明说是什么的希望,横竖不过是想哄住孩子的说辞,后来他才从明镜的信里得知,阿诚自他走了,拼了命地学法文,屋里的灯总是亮到半夜,得她赶着才去睡。这个孩子习惯了跟着他走,明楼纵然行事无愧,也不愿做障目的叶,阻止阿诚往更大的天地里去。所以那一年的家信里,他从未详尽说起自己的人生轨迹,全是家常琐事,吃饱穿暖。大姐最关心这些,明台又小,他只瞒阿诚。
他应当自己去选择接受如何的雨露和阳光,承担如何的风和雨,走如何的路。
而现在这条路和明楼的相交会,殊途却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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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天早上无雨,天依然阴。明诚起床煎了两个鸡蛋,又倒好牛奶,听见外面电话打进来。
只会是贵婉。仍旧是德文,几乎都是她在讲,而明楼只是听,在便签上记了几个地名。明诚站在旁边看他写下的字,很用力,足以在第二页上留下痕迹,而那几个地名与他最终的目的地南辕北辙,特工用来防备监视和扰乱敌人的常用手段。他看着那些浪漫而规整的花体字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走了,离开巴黎,离开明楼,离开混乱后将将露出的一点曙光。他很平静,也很难过。
就像那时候他在上海送明楼走。
说是送,其实不过是站在公馆门口,帮他递了一件随身的提箱。那时明楼只是他的大哥,端着家长架子,不让他翘课去送。他嚅嗫半天也讲不出话,明楼就摸摸他的头,说一句“交给你了”。连句道别也无,但他们终于再见。对于无可改变的事情明诚总是很平静,但分离的难过是他之后才体会出的,那一年里他没有明楼什么详尽的消息,独自面对上海狂杂激奋的思潮,没有人能和他坐在书房里聊一聊天,字句轻描淡写,又力达千钧。明楼的每一封家信他都看过,三两封以后就看出其中的端倪,于是他真正开始自己走路。只是明楼的影子早就埋在他骨头里,他以为是在自己成长,还是越来越像他。
明镜有时候在家里念,一见你皱眉头呀,我就想起你大哥。也不知道你们在愁什么啊,这个家,大姐总能给你们撑住的。
明楼放下电话,接过明诚递过来的牛奶。他喝了一口,唇上有奶渍,但话是清晰而干脆的,后天的船,早上五点走,从巴黎去勒阿弗尔,转海船到荷兰,最后从阿姆斯特丹换铁路,仍然与其他同志在柏林会合。
那么还有两天。明诚去握他的手,有点犹疑地凑上去亲他,慢慢磨蹭那一小圈白。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就总想亲他。
好在明楼也是一样的。
有太多话想说,又好像都不必说。他们照常读书,喝茶,吃饭,挤在一张床上午睡。中午之后太阳终于露出来,饱满而慷慨,窗户里洒进洋洋一片金,空气都灼热。明楼拿着书念,“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那时候他们盘腿坐在地板上,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和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他们之间横亘着时间,学识,经历和地位,横亘着两块马卡龙和半壶锡兰茶。但他们之间又是没有距离的,视线相碰就像躯体也紧紧缠绕。他们甚至没有开口问询,就知道对方不会说拒绝。
一切像是本该如此,冰河解冻,春花吐蕊,很多年前他们埋下的种子,这一刻它们破土而出。他们没有探究那是不是彼此的第一次,尽管事实上是的。遇到对的人,才是第一次,羞怯又大胆,想退缩又伸出手来。都太急切了,好像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年轻,可以莽撞,可以不管不顾。他们撕裂了上衣来纪念这一场迟到的荒唐,亲吻和抚摸都毫无章法可言,但是热烈,火焰点燃干柴,哔啵作响。
衣服脱得太快,真正赤裸相见之后反而都茫然,哪一块皮肤都是好的,蜜糖一样诱着贪吃的小熊。明诚的脊背蹭着地毯,明楼用自己隔开他的双腿,手顺着流畅紧实的肌理向上摸,吻从额头向下落,眉眼到鼻翼,嘴唇蜻蜓点水,他不停留,怕跑不出来。明诚的锁骨被人咬着,凶狠又小心,足以让他颤栗,又不留下痕迹。修长好看的手指在明楼头发里伏着,不敢抓,只徒劳地攥紧几根发丝。他们靠得太近以至于一点变化都没法隐瞒,坦然让爱人知道他因他而起的喜悦。他们之间有过太多秘密,这会儿一切都拿在阳光下,终于交付。
明诚起初还好奇地低头看明楼的手指是如何撑开自己,然而很快就被身体里异样的感觉逼走眼睛。陌生而欢愉,脊椎都软掉,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又一点点把明楼打湿。明楼狎玩着指尖那一点液体,看着他的弟弟迅速地红起来,触手的皮肤滚烫,像法兰西最汹涌肆意的夏日。
明楼贴着他耳朵说,“Masterpiece.”
明诚在喘息里回应他,“Yours.”
你可以想象河流要进入海洋时的喜悦吗?*忍耐过平坦而漫长的路途,接纳每一滴雨露和每一簇细流,终于滂渤而浩大,再从最逼仄的山谷里挤出。它进入它,它容纳它,广阔而永无边际,沉溺又合而一体。明诚尝到明楼眉骨上汗水的咸,灼热而坚硬的东西不容置疑又小心翼翼地挺进来,一点点开拓他,让所有微小的阻碍都退却。他发现自己贪婪地吞他更深。
明楼停了一下,两个人在浪尖上对视。
“疼吗?”
话却是同时说出来的。明楼问的是哪里不言而喻,而明诚问他肩上的伤。绷带还好端端缠着,早上他亲自动的手,伤也是他亲手给的,此刻像个勋章,或者证明什么的。如果他是女孩子那应该会得到一枚戒指,汪曼春曾经离这枚戒指仅有一步之遥,然而他不是,所以他得到一个伤痕。明楼舔着他的侧颈说不疼,明诚就说,以后你也可以给我一个。
“胡闹。”明楼立时板起脸,几分属于长官和兄长的表情,可他还埋在他身体里,欲望如钢铁,等着被他淬炼。明诚去揽他脖子,耐心地哄,“要是真有那一天,也在这个位置吧。”
明楼这次没言语,动作代表一切。伤啊痛啊都顾不得了,每一下都卡在最深处,彻底退出,重新进入。明诚这才意识到他的大哥是这样强势不容异见的人物,顶得他喘不动气,求饶也不停。明楼甚至把他的腿架在自己肩上,艰难又浪荡的姿势,要不是眼睛里满是珍重,他甚至可以视其为一场惩戒。但快感也是成倍的,他连眼角都被逼出泪来,声音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本不需要什么花样,压在他身上的人是明楼,就足够让他兴奋。
怒发冲冠,铁马冰河,他像肉片被扔进滚锅里,又烫又软又颠簸。
而明楼是吃掉他的那个人。
他们还是亲吻起来,唇舌舔舐齿缝,咽掉那些不必要的言语,只留下水声和呼吸。明楼刚刚体验过明诚不自知地绞紧他的一瞬间,所以这次刻意把铺垫做长。身体里生出自然的懒倦,明诚咬一咬明楼的嘴唇想去质疑他的缓慢,但抗议无效,他只能再跟着他的节奏走。每一毫米的摩擦都无比清晰,湿漉漉的,他的和明楼的,地毯肯定毁了。他有点心疼地含他舌头,想起小时候书房里,大哥不让他看的那句戏文。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我欲去还留恋。”*
他试着又去缠他,“放心吧,我挺得住。”
明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狠心捏他腰胯,终于又狂风暴雨地楔住他。
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在这件事上,到阳光也变成橙红色,明诚蜷着身子告饶,一根手指也不想动。明楼一点点捋顺他汗湿的头发,又拿指肚的茧去蹭他红肿的唇,有点后悔自己的不知节制。而明诚朝他伸出一只手,哑着声音下评论,“So crazy.”
“Once again?”
“Nooooooooo!”
这个晚上的饭是明楼做的,清水煮意面,一人一块胡萝卜。明诚饿得没办法,忍无可忍地下楼买巧克力蛋糕,还不准明楼吃。
但明楼还是在他嘴唇上尝到了榛子巧克力的味道。
__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来自《人间食粮》。
*“你可以想象河流要进入海洋时的喜悦吗?”来自蒋勋《欲爱书》,只有八万字但是特别甜!看的时候一直在脑补楼总周游世界然后给诚哥写情书()
*戏文来自《牡丹亭》游园惊梦,删了一个语气词“也”,因为感觉读起来节奏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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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明诚的行李收拾得很快,用的还是他从上海带过来的小箱子,只装几件贴身衣物和路上洗漱的东西,一个素面笔记本,钢笔夹在封皮上。上午明楼以家长的身份去帮他办了退宿和休学,宿舍的东西尚不急着收拾,明楼进去看了一圈,把一些相对敏感的书先带回公寓来。他在明诚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画,雨里的巴黎,灰白的行人,一个男人逆人群而上的黑色背影。明楼把他默认为自己。
他回来的时候明诚半躺在沙发上看书,上身裸着,下身一条浅卡其裤子,一截脚腕露出来,白生生地迎着光。于是他的手自然地握上去,慢慢磨蹭出一点痒,明诚受不住地笑,坐起来和他交换一个吻。唇齿间漏出一点埋怨,“我怎么就要走了呢?”
“会回来的。” 明楼摸他脑袋,头发将洗过,细软带湿意。明诚的声音低低压在他肩头, “哥,要是等不回我,就再找个人。 ”
明楼刚想说他,不过是去莫斯科,算不得生离死别,又意识到他不只是在说这一趟,还有更遥远的、目前还看不到形状的未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而他们如今不止是单纯的一条命了,爱与责任并存。明楼有一点恨生出来,恨这个孩子太清醒,世界末日一样爱他,半点侥幸不留。
从来都是朗阔明月,可见到他就总是下雨。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悲观。”
“总得有最坏的打算。”
“做你能做的,好好回来。”明楼碰着他的额头,又补一句,“这是命令。”
“是,长官。”明诚用了点力去抱他,“可你得记着我的话。我认真的。”
“你也一样。”
最后这个下午,他们什么也没做。窗帘拉了纱质的那一层,阳光影影绰绰,连风都是小心的。明楼枕在明诚腿上看书,或者反过来,间或纠缠一会儿,又不敢真的点火。他们知道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靠近分离,但又不是那么怕,谁也不是断线的风筝。明楼把自己在这一行的所学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说给他,不管明诚记不记得住,哪怕有一句能救他性命,也不枉他比他早走这一遭。纸上得来终觉浅,但他不愿明诚有躬行的机会。
其实还是幸运,有好好道别的时间。晚上两人都睡了一会儿,明诚心绪起伏睡不稳,后半截只闭着眼听明楼的呼吸。他总是镇定的那一个,给他新生和力量,前行的榜样,那么明诚能给他什么?他可以捧出心给他,可以把命给他,可明楼会要他的心他的命吗?有太多人可以给他心和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楼的能力和魅力所在。明诚凭什么成为独特的那一个?
死容易,活着不容易。
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只能更强。
他们四点半到了港口,天未明,不甚纯粹的琉璃蓝。一切都井然有序,客船上几盏小灯,乘客不多,只几个白种男人在码头边抽着烟。他们并肩看了一会儿塞纳河,浪并不很清楚,只水声有节奏地扑到耳边来。风衣下手与手交握,明楼在他手心里写字,算作对一个久远问题的回答。
Ming Cheng.
换来将明天幕下浅尝辄止的一个吻。
人并不多,可还是有人的。明诚在口哨声里无法控制地羞赧起来,但想想是异国他乡,又是久别不知何日重逢,就只更坦然地去靠明楼的肩。大的那个将手抄进他风衣,摸他隔着衬衫的脊背,没有情欲,一个用力的安慰。
“这让我怎么放心?”
明诚终于轻松地笑笑, “我打得过他们。”
说要天亮也很快,猝不及防的。渐明的晨光里,汽笛声悠长而响亮地拉起,困顿的乘客都醒来,拿着票去往船舱里坐。应该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再见是巴黎还是上海,是人间还是地狱。明楼事先想过很多种得体的别辞,足以拿捏好兄长战友上级的身份,但这会儿他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对。于是他问他, “什么时候学的俄语?”
明诚也显然没准备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怔愣的表情很明显。他低头抿了抿嘴,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退开两步,笑成一个向哥哥炫耀成绩的弟弟,“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啊。”
明楼也看着他笑。这个孩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迅速地长大了,还是清朗如月光的少年面目,却不再是白纸一张。他们都沾染过血和硝烟,但也终于能彻底地分享彼此。此后不会再有秘密。
“我等你学成归来。”*
太阳完全地跳出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明诚和船主验了票,要上船,又转头回来看他。眼睛沾晨露,表情却异常刚硬,不敢松,怕绷不住。明楼笑着朝他挥挥手,真正的柔软无遮蔽。他不担忧他,他只期待他回来。
期待他真正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一天。
明诚离开后的第二日,明楼收到了一封信。打开是一首诗,白纸黑字,笔下锋芒锐意,像在命令自己。他将那纸在胸口贴了一会儿,又点起烟烧掉了。火焰吞掉那一句话,我以我血荐轩辕。
明诚想的没错,他总是明白他。
他照样读书,上课,自己在食堂和饭馆里解决食物。九月到来之前他得知了贵婉的死讯,为了让所有调查都终止在这里,她在一个明显的陷阱里执意赴死。巴黎这个交通站最终只活下明诚一人。再后来他又收到来自柏林的明信片,缱绻的花体法文,右下有个明显的汗湿的指印,抄的是半首波德莱尔*。其实两个人都不喜欢象征主义,晦涩又阴暗,只有呐喊的力量,不去想改变的法子。也许他是真的觉得孤独,才用这个和他告别。
死亡给人慰藉,又使人生活;
这是生命的目的,唯一的希望,
仿若琼浆,使我们醉,使我们振。
给我们勇气,直走向天色昏黄。
明诚在最后写,你是我的死亡。
出于安全的考量,他们没有试图进行任何通信。明楼硕士毕业,继续在索邦读博士,期间秘密回过几次国,一手把巴黎的地下组织重新建立起来。他在赌场的里间和新成员谈话,有时候也在黑市走军火,在校园里仍然是戴金边眼镜的斯文学生,侃侃而谈大萧条的原因和对策。他并非没有渠道去获得明诚的消息,但能让他真正担忧的只有死讯,而如果线人真的告诉他这样的结果,信息也失去意义。那个孩子从冰天雪地的绝望里活过来,从枪声四起的恐惧里活过来,他早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需要他的庇护。明楼能做的只有等。
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
明诚到莫斯科不久,这里就进入冬季。起初每一日都难熬,衣服厚重不便行动,雪花里端机枪站军姿,分寸不能动。和他同期的有几个中国人,粗糙的红色的脸,凑在篝火前不谈政治,只絮叨家里老小。信仰说得多便不是信仰,他自然也不会谈明楼,只说起上海老家,姐姐善做青团,小弟每吃必贪嘴,次日闹肚子,又是他这个哥哥不知阻拦的错。长他几岁的同学笑呵呵地说,做大哥不容易。明诚就和他碰一碰酒,“大哥不容易。”
在苏联的第一个旧历新年,他在涅瓦大街的酒馆里错过一个穿黑色风衣的亚裔,明知不是明楼,心脏还是短暂地停跳了一下。普天下只有那么两套一样款式的衣服,他没带来,全留在巴黎,不给自己睹物思人的机会。他一样想念明镜和明台,想念南方暖而湿的一切,想念年节里满街耀目的红。那天他第一次提笔写信,给明楼和明镜,只是不能寄,都封在学员宿舍的柜子里。信不常写,但时日漫长,终于慢慢积成一屉的思念。
有时候明诚会想,如果那夜在巴黎北站,他没有相信明楼,又或者明楼真是叛徒,那故事的走向会是怎样?以前他不敢设想这种可能,但他最想念他的时候,只能用刀子去割这一点依恋的根。没有什么事物是一成不变的,会不会有一天,连明楼都弯下了他的脊梁?
他的大哥绝不会摧眉折腰事权贵。
只怕有天俯首沦为孺子牛。
最后他带了很多荣誉和两枚军功章去见明楼,没事先通知,所以不出所料地得到了一脸惊讶作为礼物,但只一秒,他像是每天都在等他回来,只不过这一刻确认了猜测。什么也没管,行李衣物纸张书本都不在意,只有亲吻,撞在门板上去引爆三年来隐忍的欲望。
肉体可以唤醒长久遗失的旷野中的奢华。*
洪水开闸。溃不成军。
明楼在床上和他下达调令,这一天起他是他的明长官。
所以,为什么爱呢?并不是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而是他看过了这个世界,发现最好的还是他。起初的爱是博弈,彼此试探,后来是融合,他人即我。或许因为他是美丽脆弱却千烧百锻的瓷,或许因为他是慵懒蛰伏却杀人如电的蛇,他才更爱他。
1939年,明楼受汪芙蕖之邀回国,就任新政府财政部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兼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海关总署督察长,同时军统调令下达,主管军统上海站情报科。南方局顺势而为,命其出任上海情报组组长。明诚随机返沪,以副官和秘书身份帮他打理内外事务。这是他们新的战场。
那本《人间食粮》被他们留在巴黎,明诚最终也没有读完。
其实内里还有这样的句子。
“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
是他们的现在,也是他们的未来。
End.
*“我等你学成归来。”来自原著番外,楼总原话,觉得没有更合适的词了,就拿来借用了。
*波德莱尔那首诗是《穷人之死》,整体感觉其实是挺绝望的,但是也能看出向死而生的意思吧?关于象征主义的理解太浅薄了,完全是自己的主观感受,我也只是被老师逼着看过恶之花……
*俯首沦为孺子牛化用的鲁迅,有一点暗示大家应该能看出来?按我这篇文的时间线诚哥在苏联的时候正好是大清洗的时间,所以……恩【。
*肉体可以唤醒长久遗失的旷野中的奢华。原句是高更的,昨天随便翻了一本书看到的,化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