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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言承旭脚踝有一条蜿蜒向上的蛇,猩红的鳞片泛着光,像流淌出的身体之外的热焰。此刻他的感官被疯长的荒草淹没,做爱不是鲜事,可原野上的风如此不安,薄刃刮过他赤裸的躯干,留下爱,星光,与干涸的河床。
张云龙亲吻蛇的灵魂,他看不清言承旭染上晚霞的眼角,滚烫的爱意在阵痛中热情相拥。
他们牵手躺进这片沉寂无声的原野。
01
十年前言承旭还是单打独干的小作坊,张云龙刚上大学。
他推着行李乘十二个小时火车,兜里塞着录取通知书,独自一人北上。考表演系是他自己的决定,家里甩出来三千块钱让他滚出去,两代人的倔脾气撞在一起,钢板对钢板,谁都拼不过谁。张云龙也硬气,一声不吭买了站票,夹在劣质香精和廉价烟草味道中沉默煎熬地捱过旅程。出站时的腿像刚做完截肢手术,北国的沙尘干燥粗粝,阳光倾泻,密不透风,麻木的血管逐渐鲜活,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汹涌人潮。
那是个有滑盖手机,随身听,弥漫着硫磺皂味道的年代。
张云龙平生第一次叛逆,他觉得肋下隐隐发热。敲敲键盘没查出什么所以然,反倒被边角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吸引住目光。他摸摸自己身上薄薄的肌肉,皮下三寸皆白骨,猛然抬起头跟室友说我要去纹个身。
财力不支持他去约大家名作,辗转几个中间人介绍,张云龙终于相中一家三无店铺,美其名曰私人工作室。店面很小,挤在弯弯绕绕的胡同里,像沙丁鱼罐头里鱼尾上的某根刺,卡进狭窄逼仄的空间。
老板示意他躺下,张云龙调整姿势时多瞄几眼口罩上方那双眼睛,潮湿,缠绵,淅沥沥像雨,进而便构想他面容遮挡下的模样。对方的名字张云龙不得而知,前台的卡槽里夹了几张名片,五彩缤纷的乍一看以为是糖纸。
他经过时顺起一张揣在兜里,还没来得及看。
老板话不多,口音在一众吞字黏音的京话中特立独行。他的声音像一尾刚从海底捞出来的深海长吻鱼,张云龙爱听深海浮动,于是他跟人闲聊。
平时人多吗?
不多,偶尔有人来问,也不真做。
那也赚不了多少嘛,我还以为大城市纹身师挺吃香。
老板笑笑,本来就是糊口的水准。
哥你台湾的吧?怎么跑这边来糊口了。
张云龙感觉到他身上的笔尖一顿,像给一首诗歌轻轻打上顿号。对方捏紧口罩鼻梁处的铁条,带着笑腔,去,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张云龙就真不问,转而去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聊到名字的时候他手指悄悄攥着名片的尖角,戳进指甲盖里,痛感又尖又钝。
言承旭,言承旭,他默念。
02
画好线之后上机器。用手固定衣服容易累,言承旭问他方不方便脱掉上衣,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贴心地起身去关窗。
巷道里的嘈杂一下子变得微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车鸣,犬吠,小孩的玩闹声,大人的侃侃而谈,一切一切,被锁进房门之外的匣子里。
在这个连续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被迅速推近,张云龙心口氤氲起水蒸气。
言承旭不知在他身上摸索什么,张云龙庆幸自己假期没有过于懒惰,目前肌肉轮廓还算清晰。橡胶指套像落在身上的雪片,带来点点凉意。
张云龙忍不住盯他的发顶。
言承旭低着头认真工作,手按在他腰侧,离肋骨只有十几公分,时而轻声问他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他的呼吸没有声音,但微弱的气流扑在张云龙的皮肤上,比羽毛更轻更痒。
张云龙脑子里霹雳吧啦滋啦滋啦作响,他承认因为角度问题,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某些想法是在玷污这个正在专注工作的男人。言承旭眼角外的小痣偶尔闪烁——或许不止一个瞬间,可他忍不住,他想看这颗漂亮的小痣顺着眼尾流淌出海的浪潮。
言承旭是个负责任的刺青师,他会经常抬头看一看张云龙的状况,明亮的眼是温润的璞玉,藏在额发后熠熠生辉。他像雀跃的小鹿。
脸色还蛮好哎,看来不是很痛,你还挺能忍的嘛。他摘下口罩,随口打趣。
自此,言承旭的眼睛连同那颗小痣时常在他脑海出现。
那一尾深海鱼摆着尾在他面前缓慢泅游,海面之上,玻璃晴朗,橘子辉煌。翻腾而绮丽的梦境,毫无逻辑的生活碎片,那双眼睛被记忆美化,打磨得流光溢彩,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偷偷跳入。
张云龙翻来覆去睡不着,滑开手机,凌晨三点多,他习惯性点开通讯簿。最后一条短信是“纹身后注意事项”,和刺青师唠唠叨叨的叮嘱。
台湾人用国行用的惯吗,言承旭打字慢吞吞地像个老年人,下次叫他直接播电话就行,省得短信发半天还费钱......迷迷糊糊想着,他又坠入另一个用荒唐和臆想编织出的梦。
03
张云龙去踢观赏赛。
曾几何时,他还以为自己有一日能站上世界舞台,满目琳琅的梦想终究抵不过现实寒冷刺骨。踢球成了生意,球衣沾满铜臭,绿茵场上灼目耀耀的梦竟以这样的方式残喘延续,未免令人唏嘘。
火辣辣的喉咙又干又痛,他投入地奔跑。进攻,防守,再进攻......身体翻滚在阳光炙烤下的草场,卷起断裂的根叶,浑身尘土飞扬。张云龙与队友闪身而过,就那么一瞬,他在百米之外的观众台上,看到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
世界好像倒带的胶卷,一帧一帧在他脑子里缓慢回放。
比赛结束后,张云龙冲出更衣室,偌大的球场早就空旷无人,只有北风留下嗡鸣。他抓着外套跨上单车,慌急忙慌一脑热地狂奔乱窜,闯入熟悉的巷道,就像焦急追逐丢失氢气球的孩童,又嘎吱一声急停在胡同入口。
我来干什么?他恍恍惚惚掏出手机,反复用鞋底蹭着地面,心跳声铺天盖地压倒一切,像上战场前的擂鼓,握着手机的手指颤得厉害,直到电话接通。
[喂?你好。]
张云龙呐呐,哥,是我。
[噢,云龙?...]
他想问你今天是不是去看我踢球了。但这几个字无论如何排列都不妥帖,有碎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对了,今天被邀请去看比赛,我在球场看到你了,有点意外,但你踢得很棒哦。]
言承旭的声音低沉,甘醇,稍有失真。
张云龙眼前犹如万花筒,四散的光晕折射出彩色世界,阳光一晃一晃。
......哥,我现在就在、在胡同口这儿。
那边稍点有惊讶,似乎对他的不请自来感到困惑。
风变得粘稠,张云龙呼吸都静止,好像在等待对方的判决。
但言承旭只是说,那你等一下,我带你出去吃饭。
04
天际线边缘露出几颗孤独的星,晚霞裹着月亮,最后的玫瑰云绽放在西山之上。
胡同店的烧烤小摊,炉灶烟熏火燎,食材滋滋啦啦冒着晶亮的油光,冷啤,涮锅,肉香劈头盖脸砸过来,勾得人涎水直流。张云龙踢完比赛盒饭都没有领,一路蹬车一路赶,胃里早就空空如也,此时端坐在塑料小板凳上,就差饿得眼冒绿光。
周围人声鼎沸,互相交流要扯着嗓子,或者贴近身体。言承旭帮他起了一瓶啤酒,说话时像要俯身亲吻他的耳朵。瓶身泛着莹莹绿光,黄色的液体鼓起白色的酒沫,玻璃外很快冷凝出一片水雾,冰凉湿滑。张云龙不会喝,却接过酒杯,一闷一大口。
言承旭好奇他弃武从文的原因,张云龙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背井离乡。
一人一句,食物是最亲密的连接,温暖的烟火气总能熨帖人心。
他们慢慢熟络。
踢了十几年,觉得没意思,难出头。张云龙喝得有点晕乎,咧嘴笑,跟爸妈吵架了,我一个人跑出来的。
一个人?那你蛮厉害哦,学费和生活费呢?
这不踢球搞兼职吗,没别的本事了。张云龙有些唏嘘,那些被埋葬的过往荣光,意气风发的年少,多少风风雨雨。不过我妈嘴硬心软,不知道啥时候偷偷塞了几千块钱在我包里。当时刚到北京,住的小旅店,我抱着行李箱蹲地上哇哇哭,被隔壁投诉闹鬼.....
言承旭扑哧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有家真好。
是啊...有家真好。言承旭撑着脑袋,弯弯的笑眼是停泊在码头的月亮船,他的眉目在蒸腾起的热气中逐渐被雾化。我觉得你到处兼职也不太好。我们家鸣鸣也在踢球,他们老师最近好像在招教练助理,要不要我帮你问一问?
你们家明明...?
我儿子,过完年就五岁了。
蝉鸣聒噪,夜风突然吹得他有些发凉,张云龙难以言语此刻的心情,孤注一掷的勇气褪下去几分,旖旎的美梦长出灰色荆棘。言承旭大他十一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有孩子,有家庭,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他妈妈是本地人吗?
早就离了,在台北。
...哦。
傻愣什么啊,我刚刚在问你足球的事哦?
张云龙自然没理由推拒,他忙不迭点头应允,心情大起大落,现在几乎称得上是喜形于色。回头你给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咳,哥,要真成了你就是我大恩人,天大的恩人。来,先敬恩人一个。
言承旭挂着浅笑,向他遥遥举杯,嘴角的梨涡是甜蜜的酒心陷阱,让他心甘情愿坠入其中。
酒花争先恐后漫出瓶杯沿,冷冽的液体滑过喉咙,涩得发甜。
05
张云龙在少年宫,第一次见到言熠鸣。
球场上的小豆丁很多,像四处跳动的巧克力豆长了腿,霹雳啦啦地炸开,张云龙一眼就认准言熠鸣。他脚下带着球练绕杆,风驰电掣像一匹小马驹。球被意外踢出场外很多次,终于朝自己滚来,张云龙抬脚勾住。小孩儿礼貌地挥手说声你好。
叔叔,帮我把球踢过来可以吗。
软软的嗓音,台腔。
你为啥不叫哥哥......张云龙脚下一顿,算了,叔叔就叔叔。
巧克力豆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讲了句谢谢便一蹦一跳地跑开。
张云龙的入职很顺利,教练翻着他的履历说你来这儿还挺屈才,周六周日是少儿班,正好不耽误你上学。他一边惋惜一边大笔一挥签下名,好像生怕张云龙说出一个不字。
张云龙给言承旭打电话,没人接。于是他坐在场外看少儿班上课,看小豆丁们有节奏地摇摆湿漉漉的小脑袋。余光里好像常有人走过,像几尾鱼来回游动搅出的各色波纹,直到近得躲不开,张云龙才抬头去看。
言承旭食指放在唇边嘘声,狡黠地眨眨眼,张云龙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片敞亮的春天。
我来接鸣鸣。
他在离他最近的位子里坐下,无意中打破社交隔阂,大腿贴着大腿。怎么样,跟教练签合同了吗?
您真是我恩人。张云龙从喉咙里滚出几声笑,把合同拿给他看。
而后他的声音便过分郑重,像出席一场无声的盛大典礼——谢谢你,言承旭,真的谢谢你。
好像从此以后,张云龙再没管他叫过哥。
06
言承旭,我觉得我纹身有点掉色。
张云龙在镜子前咬着衣角,镜中人颀长、利落,肋骨上压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游龙,概括抽象,如同宇宙中行星的星环,静静淌着银灰色光泽。
他手里握着通话中的手机,各个角度拍了两张。要不要我给你发彩信看看。
不要。你肯定没听我话去洗澡了,一般都不会掉的。
没啊,我就用水冲了冲,没搓,没打肥皂。不能一直不让人洗澡吧,夏天的这多馊啊....
言承旭无奈,明天你来,我给你补一下色。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没课?
你不是跟我讲过嘛。言承旭顿一下,小声骂了句笨蛋,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介于沙哑与清透之间,像被雨淋湿的枯树枝。
他被撩弄得心痒痒。
第二天张云龙如约而至,白衬衫牛仔裤,清清朗朗,带着肥皂泡的味道,明媚的阳光里细小浮沉都尝试起舞,他披着阳光分外耀眼。
言承旭站在楼上往下看,白色太亮,白色太斑驳,白色灼伤他的眼,在视网膜上烫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他正抱着脸盆和洗发水,站在走廊尽头。
你来好早,我正准备洗一下头发。
不经意流露出的嗔怪和抱怨让张云龙步伐更加轻快,脚下踩着云,乘着风。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得到了肯定的小狗,欢快地竖起尾巴等待下一次奖赏。
要我帮你吗。
一楼的尽头是水房。言承旭拎着的暖水壶,是最普通常见的银色样式,把手上贴着小红花贴画,大概是为了更好辨认。这是鸣鸣从幼儿园带回来的贴纸。言承旭耸耸肩强调,不是我的——那你帮我冲水?
好啊。张云龙忍着笑意。
心脏像泡在一口温吞的水里,窗户过分洁净,水池也透亮,白瓷砖反射出大片粼粼波光。暖风的抚摸让他周身发麻,起了一阵阵鸡皮疙瘩,空中弥漫着硫磺皂的气味。言承旭露出修长的脖颈,脊椎暴露在他眼前,圆润,脆弱,也许是一颗一颗的捻珠或者鹅卵石。他手指插在发间,骨节与青筋总让人想起深海里嶙峋的珊瑚。热水倾斜而下,顺着后脑勺流过,打湿他的黑发和领口,蒸腾起杨絮一样的白雾,向上飞走四散在空气里。
言承旭低头太久,直起身时脸颊通红,张云龙用干燥的毛巾包裹他的头发,借着微弱的身高优势,就像是把人搂在怀里。
水珠沿着发梢滴落,砸进水泥地面,开出一朵朵深灰色的小花。
这里太寂静,流水都有回声,何况心跳。
言承旭去触碰张云龙同样潮湿的唇,看见他眼里汹涌澎湃的暗潮。
吸足水的毛巾掉在地上,沉甸甸发出一点闷响,谁也没有去管。
他们交换一个深蓝色的吻。
云龙...
他的声音在咫尺之间柔和成一片温软的云,云里藏着雨雾。
07
表象声色,无非世人眼光。
《风不安定》很想写的一个小后续,脑了很久——
水池里的声音汩汩,风都脉脉,蝉鸣变得十分悠远,夏日的燥意却在攀升。张云龙的睫毛犹如振翅欲飞的蝶,忽明忽暗的光影从他眉目间扫过,言承旭睁开眼,明亮的阳光晃动他的视线,忽然间他看见了门口站着的小小人影,心尖像是倏地被人紧紧掐了一把。言承旭推开张云龙,唇舌间牵扯出一根极细极亮的丝,泛着银光,勾出暧昧弧线。他轻喘着气抹抹嘴唇,尽力压下声音里的慌乱,鸣鸣?!你,你怎么来了?...
言熠鸣的五官轮廓与言承旭有八分相似,他歪着头靠在门框上打量父亲身边的不速之客,张云龙对上他那颗亮极的瞳仁,似乎还能品出一点审视的味道。
于是他毫不退让地将手搭在言承旭肩膀上。
小崽子果然绷紧了小脸儿。
言承旭打破这种电光火石之间的对峙。他的呼吸恢复平稳,但脸颊还染着浅粉色的霞。这是我儿子,言熠鸣。鸣鸣,这是......爸爸的朋友,云龙叔叔,叫叔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