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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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本无四海龙王,天下众龙以居住在世界东方海域的龙祖大帝为首是瞻。龙祖大帝长子敖光是太子,长到一定年岁就被龙祖送去拜在上古大神东皇太一门下。虽说龙是百鳞之长,水中之主,敖光年少时在师父处求学,仍经常感觉自己孤身一人。他离家时龙宫初建,还有三个刚破壳诞生的弟妹,敖光得空的时候,就独自坐在河边,透过河水遥望极远方的家乡。天下所有的河流都通东海,其实敖光在水流折射里也只能看到一点点家人模糊的影子。
帝俊比敖光早了几个年头拜师,论理敖光要称他一声师兄。东皇太一是众先民、古神所奉之上帝,祂有教无类,根据众弟子所善领域不同,各自教授才学;后来敖光和帝俊常被师父安在一起单独授课,他们二人所学所思都相仿,于是情谊渐生。帝俊的命数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定下了,他自太阳中生,有三身,能使四鸟。乌发金眸,怡然含笑,玄衣,佩剑。东皇太一已经选定帝俊成为来日凌霄殿上第一个天帝。有时候敖光不喊师兄,与帝俊称兄长或是一个简单的名字。
“俊。”
帝俊也总不依礼称师弟,只有亲昵的一声,“光。”
那时天地初始,开辟鸿蒙。古神们在水秀山灵中撷取蕴藏在大自然里的精华,先有女娲创造了人类,后来又有神农尝草、仓颉造字、嫘祖造丝、伏羲算挂。敖光和帝俊在先辈众神的教导下携手成长起来,待到他们逐渐褪去少年模样,已是一对形影不离的至交。当时有一颗混元珠悄悄生成,因它极小,也就没有人管它,凭着混元珠在天地之间四处蹦达,吸收各种灵气,与忙着创世大业的神们逗开心。
一个春日时分敖光又在河边盯着水发呆。他练完武还未完全缓过劲儿,披着薄薄的衣衫坐在风口,头顶上的树桠被风吹动,花瓣柳叶落了敖光一身;帝俊过来给他搭了件银袍,“又在想家了。”
“来了。”敖光说,“多谢。”
帝俊拿了一盅佳酿来寻人,坐下便把酒倒在两个杯子里。正是春日好时节,梁上飞燕成双,狂蜂恋着香蕊。敖光的原型是一条银白色的龙,化为人形后龙鬃变成满头银发,也不束,就那样披着落在背后。他的龙角卡着几瓣刚吹下来的桃花,帝俊伸手抚去,又戳了那龙角一下,激的敖光挥手翻袍便挡。帝俊见此景极美,突然就发了乐兴,抬手翻掌化出一架琴来随手弹奏。彼时连帝俊手中的音乐都还未传入人间,只有天界可闻。敖光觉得近来帝俊愈发与以往不一样了,他愈来愈寡言少语,规行矩步间逐渐显了不容生人靠近的高华之气。只有他二人独处时,帝俊的眼睛还依然是笑盈盈的。他自太阳里来,天生火相,敖光是水族,饶是与他坐在一块儿都觉得热。
“光,我听师父说,不日你就要归家。”
“是。父王年老,终将神形消散。我弟妹都年幼,族中需要我。”
敖光说完,闷头饮尽杯中的酒,顿时香气沁入心肺,不免又多倒几杯来喝。他长年想家,终于可以回去时却又不怎么能高兴起来。帝俊也喝了些酒,抚着琴弦轻轻哼唱。那歌声,如有清风,低回吹过山谷,如那风荡过河面与水声交织。敖光听了片刻,也开口和之。
岂曰无衣?与子战友。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们在河边的青草原待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直到天又将明。他二人本来志同道合,情意暗生也最是难料。帝俊收了琴,敖光便吻他。河水潺潺,他们把山河为洞,星罗为烛,衣带交错在一块儿,连发丝也缠绕不分。风把大半个树冠的花瓣都吹落了,敖光和帝俊掩着衣袍,在清凉的夜里相拥。醉眼芳树下,愈被落花埋。
帝俊与敖光说,“我甚爱你。”
敖光也说,“我亦慕你。”
龙的生命很长,上古神龙的生命更是接近永恒,然而也终有结束的时候。龙祖大帝年老,自感时日不多,就把长子召回龙宫,与几家亲信行托孤事。龙祖大帝划分四海,东海归长子敖光,北海归次子敖顺,南海归三子敖亲,西海归么女敖闰,三海龙王与海中众子民皆以东海为尊。海中有诸多妖兽,只要是不作恶杀生的,龙祖大帝都欢迎他们投奔。其余恶兽,都由龙族讨伐剿灭。敖光回到龙宫时与他童年的玩伴相逢,因他们武艺高强又能服众,自此就在敖光身边做随驾的副官。龙祖大帝临终前传一水晶盒与长子,众龙见此信物即见龙王。大帝崩逝时,深海震动,地壳破裂导致岩浆喷发;又因龙祖元神归于虚空,遗躯落在海底形成山峦,这才镇住了火山。
天庭的凌霄宝殿也迎来数劫中第一位能够统御众神诸仙的天帝。龙祖逝去,新任龙王率领亲族长老上天通秉,把三个年幼弟妹托给亲族的几位长辈。敖光穿上了崭新的战袍,一身银甲,凝水练兵化成一柄龙牙大刀;其帐下先锋官敖惠,碧眼黄袍,持三叉戟,袖里收龙族兵符,另一位近侍敖涒,殷红色的头发和赭色披风,一双弯刀也作护肘,领龙宫中书印。敖光走哪他俩跟哪,新君少将好不威风,引得天庭许多仙娥躲在柱子后面想偷看一眼龙王与他副官离朝。又见太上老君拖着拂尘,笑呵呵走出廊下叫住东海龙王,与他说了些话,东海龙王就遣其他人先回龙宫,自己留在天庭与天第闭门密议。鸿钧老祖成道出关后收了元始、通天、道德三个弟子,复把教中掌事之则交给大弟子元始天尊,把本教称阐教,通天教主另创了截教,两教日渐兴盛,且阐教门人众多,日渐有了凌驾于众教之上的气派。
有好几千年,敖光一直率领龙族亲贵在凌霄殿上与阐、截二教上仙势均力敌。龙族的地位颇尴尬,虽说龙祖大帝是上古创世的神龙,却未曾与天庭缔结盟约,至今全凭东海龙王与天帝是旧日战友,靠着一点所谓的同窗之谊在天庭立有一席之地。阐截二教连同诸多随着时光运行衍生的教主、神仙等都归顺于天庭之下,龙是海中霸主,却总有人非议他们霸的名不正言不顺。敖光在天庭与水域忙着,回了龙宫也不得闲。龙族与其他生命相同,诞育子嗣是常态,敖惠与心爱的龙女缔婚后竟成了个傻子,有一回敖惠把他家的龙蛋带到敖光面前,指着蛋壳上漂亮的花纹对敖光傻笑,“看,大王,我儿。”
敖涒笑他,“快成痴呆了。”
章鱼大将军说,“此儿破壳,是不是请大王赐个名字?”
圆鼍大将军也说,“起个帅气威猛些的好。”
敖光给敖惠的孩子起名敖昭。又过了近百年的孵育,敖昭才破壳诞生。四海龙王治理着水域,众龙与海中子民并着自愿投奔的妖类在海底可称为欣欣向荣。敖光把他的长子起名摩揭,第二个蛋晚了一个时辰才破壳,遂起名龙毒。敖钦在贝壳小床旁看了半天,问道,“这名字时不是太重了些。”
敖光笑着反问,“我们的名字很轻吗?”
敖顺说,“是是是,你光风霁月光风心地磊落,你可重了。”
敖光不语,把敖顺从背上拔出来的刀片插回原处。两个小龙看刚到手的玩具被父亲拿走,双双在贝壳床里嚎啕大哭。
敖闰私底下叨念敖光,“你总说那帝俊有多么多么好,我看他偏是利用你总对他心软。现在好了,难道你要带着两个孩子上去认亲?”
敖光说,“生于龙宫,破壳是龙身,学的是龙族语言,摩揭和龙毒只是我们族中的孩子,与他何干。”
“大哥你呀,”敖闰轻柔道,“做得一方明君,偏偏是妇人之仁。”
敖光笑,“我道家中,只有妳是女儿。”
“小妹幼时受教于父王,后来随大哥学掌政,学出征,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敖闰一笑,殊丽异常,“什么慈善软弱,什么女儿心肠,不过是你们男人编出来想收服女子的谎话。”
“慈心有仁,并非弱者。”敖光说。
“你就是太慈软了,”敖闰说,“慈的天庭要骑到你头上。”
继位后敖光由长辈协助,逐年带大三个弟妹,长成后又亲手授他们三海王印。三弟妹中,敖顺好战,敖钦憨厚,只有敖闰耐心又有谋略,敖光每每与小妹议事都有成果,唯有在率领龙族接受昭安这事上,四兄妹好像达成了共识又从没谈到同一个点上去。天庭的旨意送来好几次,敖光既不抗旨也不接旨,换来阐教大仙们一句,“到底是水中湿生卵化之辈,夜郎自大。”
这句话被摩揭听去的时候是敖光带着两个初成少年的儿子上天庭参加天帝寿宴。西方王母差七仙女送来蟠桃仙酒,南极仙翁亦来庆贺。敖光在龙宫水域养育二子,两个儿子却都生来是火龙,冰冷的海水多少压制了他兄弟二人的爆脾气;敖光带着亲信与两子与太上老君见过,并把备妥的海中珍宝进献天帝。帝俊坐在凌霄宝座上与他微笑,“我前番请老君所传旨意,龙王意下如何?”
敖光说,“族中事多,又有凡间黎民赖我族降水。陛下所言,容我另请晋见再议。”
此时听得仙家中有人窃窃私语,“龙王仗着自己是龙祖大帝之后,着实太霸道也,不过是一群披毛戴角的妖。”
敖惠悄悄暗着龙毒,摩揭站在敖光身后,至少还能在殿前忍住脾气。等仙宴终了,众龙循着前例前去馆驿歇息,摩揭边走边气愤地说,“这帮道家神仙欺龙太甚!爹,倘使天帝招安我等不成,派兵来攻打,我必定要与他一战!”
“就是!”龙毒也说,“我等龙族是神龙之后,竟敢说我们是妖,小爷倒要给这帮臭猴子瞧瞧厉害,叫他们撞在小爷刀下,看他们还神气否!”
“我儿休生是非,”敖光说,“我族本来清白,如果与阐教起了纠纷,反而让他们有机会抓住把柄。”
敖惠也说,“大王扛着压力拒绝天庭招安,二位太子都看在眼里,千万不可冲动。”
一行龙说着话,并没有发现玉阶下有一只小豹子在练功。二孩儿中龙毒脾气比摩揭急躁许多,又年少猖狂,他在殿上被拉着随父亲一起忍让吞声,好不容易忍到离宫门远了许多后,龙毒突然跺了跺脚,扯着嗓门大喊一声,“欺龙太甚!!!!”
一团火随着冒出来烧往脚下各处。敖光从掌中化水灭了龙毒周身的火焰,往他头顶也交了一注灭火,摩揭从小型火灾中救出那只小豹子,见他穿着阐教弟子制服,立刻也没了好脸色。那小豹子遭受无妄之灾,被烧焦了些许毛发,有些恼怒,却仍礼貌地抱拳作揖,“多,多谢龙王太子,相,相救。”
“你叫什么名字?”敖惠问他。
“晚辈申、申公豹,参见龙、龙王陛下、下。”
“怎么独自在此?你师父呢?”
申公豹低下头,彼时他只是个小道童,梳着发髻,身穿白金色布衣长裤,道行还没修炼到家,每当情绪起伏,人型下的豹毛就若隐若现。
“师、师父教了新功法,我总练不、不成,其他人休、休息了,我便自、自、自己出来练、练功。”
一句话终于说完,众龙也松了口气。敖惠苦笑,“怎么结巴成这样啊。”
申公豹把头垂的更低了。敖光便蹲下去与申公豹正眼相望,对他说,“任何修练都需刻苦方能成功,本王给你这块腰牌,你收好了,以后若有功课听不懂,就寻机会来找我,本王自与你解答。”
摩揭豪爽,看申公豹一脸憋屈便用手肘戳弟第一下,也说,“若想练功,也来找本太子,我们兄弟正好缺个打架的伴儿。”
龙毒点头称是。正说话间另一个阐教弟子过来找人,胖胖的道童手上拿着一碗糕点边走边吃,找到申公豹就笑着说,“师弟,莫要叨扰龙王陛下撒。陛下见谅,晚辈太乙,这就领师弟回去。”
“无妨。”敖光说。
龙祖大帝的子嗣在海中称王,算得是地界大神,即使没有领奉天帝敕令,尚且也没有人敢惹。向晚龙族在馆驿里歇息,敖光等到天宫使者送来请柬,就命敖惠照顾亲族,独自前往天帝居所与他相见。
帝俊的居所高于凌霄宝殿,天宫内各通道错综复杂,敖光谢过使者,掐着无名指寻路,就寻到帝俊的住所。他成为天帝,先有东皇太一教导,后有三界众神推举,是实至名归。敖光穿龙族王袍,携玉帛官令,天宫里的仙官、嫦娥们知道东海龙王是天帝旧友,向来也算是一位心腹,闭门密谈是极平常的;敖光掐着无名指诱拐了个弯,就到达帝俊的内殿。
“我知道你会来。”帝俊说,“路还好找吧?”
“有你指路,找到此地不难。”敖光说。
帝俊便也松开掐着的手指。无名指指脉连心,他掐住指尖于心内默语,敖光就能感觉到。
“今日在凌霄殿,我并非刻意与你为难。”
敖光点点头,拿起御旨卷轴递在帝俊面前,“收回去吧。”
“为什么?”
“想动我海族子民自是不可能,”敖光微笑,“你们要是还想动我龙族先祖遗留的珍宝,那更是妄想。”
半刻。帝俊接回了那招安的旨意,化了团火把布帛烧成灰烬。
“天下万龙都追随你,我也知道你不会与我为敌,”他说,“只是你子民中多有海妖,虽已归降,但战力之高不可预测,他们到底也不是你的亲族,难保没有异心。”
“海中妖族归降者都已在我四兄妹的海域里落地生根,其余作恶的贼子也自有我手下兵将降伏,”敖光说,“他们生来已是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何苦赶尽杀绝。”
“光,”帝俊说,“你和以前,的确不一样了。”
敖光回敬,“你也是。”
敖光一直记得数千年前他和帝俊在河岸青草地共度的时光。他们自幼在师父携下同桌读书,结伴习武,又随师父游历各地,东皇太一,古之上神,祂曾把帝俊和敖光抱在左右肩前,驾着云叫他们领略从高山飞流直下的瀑布,感受无尽汪洋迎面而来呼啸的海风。后来师父把祂亲造的武器受与徒儿,敖光把他分得的长刀加海水凝炼,成为龙牙宝刀,帝俊把所得的宝剑配在腰间,行走时与禁步、香囊相互碰撞,其音甚美,有道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许久后多次重逢,帝俊在烟纱帐里望着敖光,仍是满眼盈盈笑意,他也只能在这种时候露出笑容。朝堂上他们是执掌万物的天帝与雄霸四海的龙王,各有立场,各执己见,从来互不相让。敖光不愿招降,他的底线是天庭有求时可以出手相助,他三弟妹与他同心,着实让帝俊无可奈何。
“俊,”敖光说,“我需走了。否则恐怕摩揭、龙毒来寻。”
“别走,”帝俊说,“总是许久才得见你一面,你可知个中滋味。”
内殿寝房点着一盏烛,微弱灯火照得香炉里的烟雾缥缈。适才他二人秉烛畅谈、饮香茶、赏新稼,直到的确感觉累了,就如同少年时那样在榻里躺着。相拥时衣带松了,乌黑与银白的头发交缠。敖光在内殿待了很久,终于决定起身要走时帝俊用手拦着他的腰,敖光也抬手,轻轻覆在其上,“我知道。我亦念你。”
到底还是多留了片刻。帝俊取琴奏乐,敖光穿回了里里外外七八层的王袍,坐在窗前看帝俊抚琴。他极通音律,年少时曾做无数乐谱,如今大抵也没有多少仙家知道天帝擅长作曲。此等天音,人间从未闻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光,我的确有一事与你相求。不过不是现在。”
帝俊按着琴弦奏了最后几个音,抬头说,“世之北方,有妖兽现身,残害黎民,黎民则来求我。我遣天兵战之,还有多个阐教上仙护法助阵都擒之不获。”
敖光微笑,“什么妖兽,竟连你的天兵天将都攻打不下。”
“北冥现身者,其名为鲲,此物化鸟,称之为鹏,其大不知几万里。此为海兽。”帝俊说,“另有陆兽,貌如牛,却有翼,会食女娲神所造人类。此兽名穷奇。他日,你若在东海听见凌霄殿使者宣调兵令,还请勿要推辞。”
“我知道了。”
敖光离开窗下的靠椅,来到帝俊身旁复坐,问他,“这些年,你还好吗?”
帝俊拢了皂色云纹长袍,也不作答,片刻后方摇头,疲惫道,“也就那样。”
从年少时就是如此,帝俊鲜少与人谈心,只有彻底独处时会枕着敖光的腿小憩。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在烛光里短暂相偎,所谓贪欢,不过贪一情字。半晌良辰如眨眼般。帝俊好奇问了几句龙族两大太子的学业,敖光也照实回答。一切都是心知肚明,本来就不需要说破。临别前,帝俊说,“代我问候你儿。”
敖光也说,“多谢。”
月明星稀时敖光回到驿馆,进门只剩几个值夜的官差在留守。院落的石台上有些水渍,许是敖惠或哪位近侍以水造了云雾与海中的家人千里传音送影。敖光回到暂时的居所,没想到摩揭和龙毒守着一盆燃烧的火堆,靠在一块儿打盹。三千年前敖光于东海龙宫独自产下两个龙蛋,众龙都得知东海龙王纳海洋灵气,借日月光辉,化修为作内丹,以此诞下二子,采了些岩浆把龙蛋放在鼎里温养。敖涒奉命守鼎,只有最亲近的家人长辈可以过来瞧一眼;即使如此,敖闰还是看破了天机,“休要告诉我,此二子是你与那旧情人所生。”
敖光说,“妳若肯守密,我送妳百株珊瑚妆点西海龙宫,再送妳麾下女将每人新造盔甲一副,长剑一柄。”
敖闰说,“成交。大哥真是深藏不露。”
后来摩揭和龙毒破壳,敖闰携龙族众女将来道贺。敖光把三弟妹送去各自的封海,等他们成年才正式封王授印。西海龙女皆自幼习武,能入选西海龙王御下军队的皆已经是佼佼者,若能到宫中为官,担任贴身侍卫更是无上的殊荣。敖顺喜欢两个侄子,又看他们好动,练兵之余就过来找侄子打架玩。敖钦也差不多,就是常被摩揭龙毒二兄弟耍得团团转。敖光悉心教养两个孩子,把一生所学尽都教了,他们成长的年岁也是龙族最辉煌的时刻,四海龙宫各自是一道风景,海族兴旺,比烈火滚海烹油更盛。摩揭也是银发红眸,聪慧、爽快、俊逸也心高气傲,敖光屡次劝告,他的长子挺着胸膛与他说,“宁可粉身碎骨,也耻当瓦全!”
敖光看向次子龙毒,赤发金瞳,生来就是一团烈火。他却又心如高台明镜,把一切是非对错看个分明,见有不公,立刻拔刀而起。教养两个爱子就已耗去敖光半生心力,他们的龙身比起活了成千上万年的龙们还显得很小,化为人形则像是十七八岁,正是少年英豪,干什么都无所畏惧。
敖光踏过门坎,到火盆旁摇醒两个孩儿说,“还不睡。”
两兄弟睁开眼睛,动了动身躯,同时说,“爹。”
摩揭又说,“爹,你与天帝密谈之事-”
“我把招安诏书送回去了。”敖光说,“尔等无须担心。”
“爹,这天庭甚可恶,”龙毒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东海去?”
“为什么可恶啊?”
“那天帝,久居庙堂,不知黎民何苦。”
“那西方诸佛,只道因果轮回,不看众生眼前所担。”
“那阐教大仙,道貌岸然,把万物划分三六九等,只为利己也。”
“那截教,只看练法才能,罔顾品德,则练出一堆魔障。”
敖光在屋檐下拢着两个孩儿,龙毒往火盆中添炭,吹了口气把火烧旺;摩揭遥望天空中的星斗,掐指算着星宿。敖光便与他们说分明,那天帝,初登位时也盼修福积善,与天下万灵同沾,却因天官中多有阐教门人,不得不顾元始天尊之面,也因下界地仙多为截教之后,天帝也须顾及他等礼数,其间错综复杂,难以分数。西天诸佛舍身成道,无情无欲,只盼有缘众等闻得法音宣流,也入空门,永离苦难。
“太无聊了。”摩揭说,“方才二叔说了,等我们回去,要与我们练练新的刀法。”
“摩揭,龙毒,”敖光说,“你们,是我所有的一切。”
“爹,你怎么了?”
“无事。只是想到你们刚破壳的模样。”
“惠叔说你把我们那些壳还藏在匣子里,过了这么多年可以丢了吧。’”
敖光的确是把两个孩儿诞生后剩下的蛋壳精心收在两个抽屉,此屉内也收藏许多摩揭和龙毒成长时遗留的物品。世间传闻东海龙王是个爱子的慈父,他所做的不过是藏了些孩儿的旧衣旧物,孩儿遇险时也理应挡在前头。千载前龙祖大帝护着四海兄妹,今日敖光也只是寻着父例尽可能照料两个孩子。
又到冬季时果然有凌霄殿的使者来到龙宫宣读调兵令。天兵天将力战北方妖兽百年不胜,天帝央请龙王相助,敖光便从四海调遣部队,由摩揭挂帅印,西海女将和敖顺所练的北海蛟龙为先锋。龙宫军队由龙和海妖组成,几乎战无不胜,助天兵大战北方妖兽,三月内擒下陆兽穷奇。唯有大鲲难缠,从空中追捕,牠便遁入海水,从海中为攻,牠又逃上陆地。敖光接了摩揭送回来的战报,命章鱼大将军率部下在海里布阵,找来敖闰代掌王职,自己就带上龙毒和两位亲信去了战场。东海龙王一到,龙宫军队士气大涨,战况迅猛,众将合力把大鲲制服于海岸,大鲲突然腾空化身为大鹏鸟,把羽毛化成箭矢,其声萧萧,射向擒牠的众兵将。龙毒中了数箭,摩揭拉弓也要射鹏鸟,敖光登时挥刀卷起一面水幕护住海族,化回龙形挡开摩揭,领敖惠敖涒飞向空中围困鹏鸟,咬住牠命门扯回地面。大鲲尚在挣扎,现了原身与敖光以命相搏,天兵天将登时祭出锁妖阵,众道仙护法,终于把妖兽擒下。敖光受了重伤,从胸内到小腹都钻心的疼,撑着刀与天官复命后立即撤兵回东海,让敖顺去点兵封赏。敖顺见敖光银甲损毁形容凄惨,便说,“你这是去打妖怪还是扛天雷啊?”
“不会说话就住口。”敖闰说。
敖光笑了,“小妹懂我。”
敖涒唤了医官来治疗伤员。敖光实在体力不支,就化原身盘上盘龙柱暂歇。龙毒挨了箭的手臂给吊起来,摩揭此战也弄得一身伤。兄弟俩蹲在柱子前说,“爹,你没事吧。”
“我没事,”敖光说,“休养几天就好了。这期间,劳你们和姑姑代我掌政。”
摩揭瞧了瞧龙毒一条臂膀不能动,兄弟起了玩心,一人出一手合了个抱拳礼,“得令!”
龙族虽是助天庭出兵,擒妖兽大胜也值得庆贺几天,加之敖惠家中又有一小龙破壳,简直是喜上加喜,龙宫欢腾,闹了足足半把个月。敖光听着也挺开心,然而他受大鲲直击身躯,再怎么静养都觉得疼痛难当;敖光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腹中还有三个龙蛋就要降生。他挂在盘龙柱上休息,然而一会儿是一群小龙追水晶珠玩耍,轰轰隆隆窜过宫院把敖光吵醒,又一会儿是敖钦过来说,“大哥,方才我们打牌,小妹把我兜里的钱都赢没了,现还倒欠二哥一笔。”
“牌艺还是没长进。自己去钱箱里拿。”敖光说。
再过一会儿是圆鼍大将军载着一家子海葵过来说,“启秉大王,这些海葵妖是新归顺的,过来参见大王。”
“见过了,以后尔等可在我的海域里安心生活。”
又过一会儿摩揭过来说,“爹,你真的没事吗?”
“我儿费心了,爹真的没事。”
又是一会换成章鱼大将军拿着一串串烤肉游向柱子,“大王,刚烤好的蟹钳吃点不?”
“多谢你,我尚不饥饿。”
后来龙毒游过来,转身给敖光展示搓掉几片龙鳞的伤口,“爹,二叔揍我。”
“我儿,你自己伤口未愈,为什么要找二叔打架?”
“我觉得手臂能动了,就去找二叔比试。”
“我没揍他。”敖顺说,“我只是拿我刀子不慎磕了你儿鳞片一下。”
敖光觉得很累。到底是敖涒过来把搅扰他休息的贵客都打发出去,没忍住也笑着说,“这帮呆子。大王,辛苦你了。”
“敖涒,”敖光望着远方欢腾的众龙说,“你说,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能有多久?”
“大王何出此言?”敖涒说,“我们不归顺天庭只因我们不愿做犬马劳民,且水族向来安分守己,他们能奈之如何。”
片刻后,敖光说,“是啊。”
数千个年头早已悄悄流逝,他年少时的同伴如今是帐下最可靠的亲信,三弟妹各掌一海,两个孩儿也已长大。摩揭和龙毒把敖惠新出生的小儿顶在头上玩,那细细的黄色小龙还不会游泳,缠着龙角发出极小的鸣叫。敖光微笑起来,他又腹中疼痛,歪着头靠在柱子上便睡去了。
天庭的军队打进海域时敖光才刚把两个蛋悉心放在软榻里。他昏睡许久后被痛醒,知是时辰已到,就产下两个新的龙蛋。他腹中还有一卵,尚无降生的迹象。敖光累得脑壳发晕却听见海面似有刀兵声起,他游出龙宫,立刻看见大量血水顺着海流被冲刷下来。许多妖族的士兵,南海生长于岩浆里的龙,北海铁甲兵,还有西海女将的尸身飘在水中。忽又听得海面炸开一声雷响,那分明是龙毒的声音嘶声力竭,“爹!!!”
敖光登时冲上海面,一出水只见仙术阵法遍布四海,漫天穿着金甲的天兵持着兵器,水族军队与他们力战,伤亡惨重,敖涒已重伤被擒,敖闰和敖顺发了疯般还要再战。敖光找到了敖惠和他怀里的摩揭,他们几乎被龙血浇湿全身,连敖惠的长子敖昭都被斩成两截。龙毒持着剑领兵杀向天军,敖光见状出手,然而水幕化冰仍来不及抵挡闪电,击鼓的雷公大喝,“乱臣贼子还不降!”
敖钦卷上海底岩浆扑向天军,“匹夫吃本王一斧!”
敖光在乱阵中杀出一条路飞奔过去接住龙毒。他刚破壳就是一团小火球,褪了火才现出赤红色的龙身。他连受两道天雷,被劈的连血污都已焦臭。敖光晃了晃他,龙毒半阖着眼睛并无反应,他就带着龙毒回到摩揭身边也把他抱在怀里。敖惠哭着咬牙,“大王,我无能!我护不住孩儿们!”
“爹,”摩揭气若游丝,“我们不能降。”
“到底怎么回事,”敖光说,“出此大祸为什么不叫我?”
一个负伤的北海铁甲龙兵说,“大王睡时,有天官来送招安旨意,我等随其他陛下与大王同心,不接旨意,那天官以我们无礼抗旨为名,立即命天兵突袭。三陛下恐大王有伤不能应战,遣我等抗袭,谁知道天庭军队源源不绝,还有阐教仙人助之。我等众将随三陛下,血战力竭!”
“欺人太甚!”摩揭说着话,嘴角流出一丝金色的血,“不能降。爹,是他们师出无名,孩儿无用,保不住弟弟和四海子民-”
“摩揭。”敖光唤他。摩揭的双眼也未阖上,一双红瞳了无飞扬的神采。
敖光把两个孩子抱着,感受最后那一点气息。他身后众龙协妖族军队硬是把战线扛在海面,敖顺敖钦率着兵卒,敖闰与她海中众女将再整一支队伍也杀回阵内。眼看两阵即将再起伤亡,敖光把孩儿尸首交给敖惠的亲兵,起身取了龙牙刀,使法术以刀凝水,形成一柄奇大的刀刃横在两阵之间。
他对三弟妹说,“都住手。”
敖闰大喊,“老贼害我子民,杀我姐妹,本王要他们的命!”
“住手!”敖光说完,转身面向天庭大军,“招安的天使何在?”
天兵天将与招安宣召官让路。敖光一看就都明白了,若是太白金星前来,上有转圜的余地,此次却是阐教的元始天尊来宣旨。四海龙族实力坚强,并且率领海底妖兽,天帝恐龙族他日生异心,便遣元始天尊来招安。
敖光在他四海子民眼前,当着三个至亲弟妹与众位亲信将士的面跪在那封招安旨意之下。
众龙大骇,“大王!”
他三弟妹更忿,“大哥!”
敖光接了诏书,众龙又惊又恨,敖光的指尖陷在柔软的几乎感觉不到的丝帛,指甲刺进掌中肌肤,渗出血来,只有敖惠依然站在他的身侧。
“请天尊回奏陛下,”敖光说,“臣接旨。”
Chapter 2: 第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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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东海龙王上天,接受天帝敕封谕令,自此海族正式归顺天庭。一场恶战翻天搅海,壮丽的龙宫被毁,龙王二子的遗骨被化作牢笼,关押海底妖兽,龙族还有反抗者,也与三龙王一齐被投入岩浆炼狱。西天如来佛祖遥闻此事,叹有情生灵各位己执丧命,慈心悲痛。如来预言,千年后龙族有子,护一圣人西行求法,功成得道,则龙族可以中兴。
敖光拿先父镇海宝石,换御赐龙王印玺,上交调遣地界山湖河流等水神的令旗,调风布雨的令箭交给掌理节气的神仙,海族子民名册也尽交付天官。龙族繁育子嗣不易,东海龙王归顺后,代抗旨的弟妹与诸将士领罚,他把刚诞下的两个龙蛋拿在凌霄宝殿上,放手把蛋砸碎,以亲子换族中已破壳的小龙们活命。众仙见之皆赞,”龙王大爱!”
敖光看着白玉台阶下血泥金红交杂,两条勘勘成形的小龙只剩一点稀烂的轮廓。
天帝说着话,着实令众仙听不出任何喜怒心思,”海底妖兽众多,力大且狡猾,交东海龙王管辖。我赠龙王捆妖锁、降妖链,加施法阵,以先神大禹所留之定海神珍系之。盼龙王约束海族,万莫有失。”
天帝施法,往敖光献上的龙牙刀加了神力,万千条锁链从竖立在东海的定海神铁伸展,捆上三海龙王与无数个海妖的身躯。
“臣谢陛下厚恩。”敖光说。
龙族终于归顺,天帝特赐龙王在天庭期间可居上仙寓所,敖光与亲信回了馆驿,因管束海族要务在身,很快就要启程回东海。夜里他独坐无眠,一个仙官送来茶水,往红泥小炉添炭,忙完了也不走。敖光背对来者,望着星空说,“仙官还有何事?”
“是我。”
敖光回头,化掌风为冰刀刺向帝俊,他变回原样,抬起宽袍大袖一挡,冰刀立时消失。帝俊说,“你本不需砸毁龙蛋。龙族得子不易,我本无意赶尽杀绝。”
“臣恐陛下不容龙族有后,只能如此。”敖光说。
“那是你-”帝俊开口,被敖光目中杀意震得停了半晌才说,“那是你亲生的子嗣。”
“是。”
“光,”帝俊说,“招安你等海族,出此下策,非我本意。”
“臣有一事不解,”敖光回身,与帝俊正眼相望,“陛下,因天兵不敌北方妖兽,遣臣相助,臣于战中负伤,陛下知臣三弟妹向来争强好斗,为何不等臣伤愈可迎圣驾后再行宣旨招安?”
帝俊不语。那对太阳般的眼睛望着他。敖光等了一下,见帝俊不做声,也就有了答案。
他对帝俊说,“陛下谋略,臣深敬佩。”
“北方一战,众天王战报尽写你御下万众同心,又写你与你二子用兵玄妙,我不得不起防备。”帝俊说,“我虽之你无反心,却难保你三弟妹和妖族能永效忠诚于你。”
“陛下非臣,安知臣与弟妹手足关系。”
“我本无意大动干戈,杀你亲族,”帝俊又说,“若非你那二子与三弟妹顽抗,今日你等不至于一败涂地!”
敖光冷笑,“他们若不顽抗,臣只怕今日四海中龙族已灭绝矣。”
二人于屋中相对,帝俊似乎还有话要说,最终仍是没有开口。事已至此,再有任何温言软语都只是虚假。敖光旧伤未愈,新伤累着旧伤一并疼着,他舒了口气对帝俊说,“天将亮,陛下请回吧。臣返东海,会严加看管弟妹与诸子民。”
“-从天界返回东海,路途遥远,”帝俊哑了声音,敖光回身不再望他,帝俊眼中,悄悄落下一行泪,“龙王还有伤,万望擅自珍重。”
说罢变化为一阵香风,越过窗纱飞去。那风中有凌霄殿所焚的香料气息,也有那河岸青草地,水气混着桃花香。只是当时小儿郎收不住春情,年华似水已不可追,眼下唯余来日方长。
天帝降旨,龙族凡有不随东海龙王归顺者,都关押在岩浆炼狱,由龙族将士衔着铁链以免逃脱。往日龙宫已成废墟,只剩盘龙柱上缠着一条条东海部将。敖光回了海底,放眼望去是天牢地狱,三弟妹被锁在火山口,繁多子民尽沉永不熄灭的火水底下,于他有功的海妖部将也在其中。敖光痛急攻心,又是终于离了天帝眼皮子底下,他奋力捶了定海神铁几拳,反正也捶不倒。他听见亲族把还活着的小龙聚在一根柱子上盘着,章鱼大将军在岩浆里骂得花样百出,敖闰在嚎哭。敖光又捶了定海神铁一下,顿时体内剧痛,他终于失力跪了下去,敖惠敖涒忙赶过来,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敖惠说,“大王,龙族未灭,我们还有机会。”
敖钦飞身出火山口,立刻被锁链捆下,他趴在洞口朝敖光喷了口火焰,“叛徒!”
“陛下!”敖涒说,“陛下应知大王被逼迫招降,实属无奈!”
敖顺从火山口悠悠冒出半个脑袋,“我等打个半死不活,连你儿都被劈死,再由你上来直接投降,到底是东海龙王,好一个文韬武略,我甘拜下风。”
敖光只说,“回去。”
敖惠到长辈那儿抱来他的小儿,澄黄一条小龙眨着清澈的眼睛望向敖光。敖惠说,“孩儿,叫大王。”
小龙咿咿呀呀,“大王。”
“大王,”敖惠说,“我只剩此子,请大王再给我儿赐名可好?”
“我于子民无德,于众将失信,”敖光苦笑,“你们不恨我?”
敖惠黯然,他抱着小龙,只说,“天兵突袭,两位太子被杀,海族也伤亡惨重,如果大王不降,只怕今日我们都挂在斩妖台了。”
“我等都知大王忍辱是为保我们活命以待日后,”敖涒也说,“我们未失信心,大王怎么自己先泄气了。”
“好吧,”敖光便说,“此子劫后余生,我龙族尚有机会指日等待曙光,你孩儿就叫敖晖。”
“敖晖,说,谢大王。”
“谢大王!”
敖闰在地牢里笑他,“你被卖得一乾二净还帮着数钱。卖啊,卖的连你两个好大孩儿都尸骨无存,连小小龙蛋也保不了。”
她笑着哭,哭着笑,为她殒命的众女将哭,也为自己哭,敖光不忍心再与她多说。他拉紧了锁炼,转身化龙形盘回定海神铁上。
龙族和海妖在海底炼狱等了千年。敖光在凌霄殿亲手砸毁两个新产的龙蛋,腹中最后一子,楞是捱到痛得忍无可忍才生下来。龙族仅剩的这个蛋是淡蓝色的,表壳光辉含蕴,敖光把蛋含在口中等待时机孵化,也一遍遍回忆那场大战里他所看见的一切。敖光已丧二子,如今这最后的孩儿本应生来有两个手足,却只剩下他一个,便叫他敖丙。
海里众妖族都被关押在岩浆牢狱中,敖光的三弟妹被困火山口,他勘查过地形,趁着一次地震用刀把洞穴劈出一片浅滩。敖闰哭了几年后安静下去,敖钦愈发暴躁,敖顺倒是一如既往油嘴贫舌。随主归顺的众龙都成了盘龙柱上口含铁链的狱卒,日常闲来无事就互相打趣。后来敖光排了班表,叫众龙按表作息,轮休时,可以化型的龙就把魂魄暂脱躯壳,在秃灰的岩石地练兵。敖涒本来在战争中受重伤,在柱子上挂了几年也逐渐痊愈。再后来敖闰开始抱怨牢狱餐食无趣,敖光想了些办法,也允许敖闰偶尔用裂空爪去别的海域逮几只鱼虾。为了防止敖顺和敖钦在火山口里互殴,敖光干脆踹两根盘龙柱下去给他们一人一边拴着,敖闰便说,“大哥照顾我等,劳苦功高。”
“闲得发慌,大哥,咱俩玩玩射飞镖如何。”敖顺说。
敖钦嘴皮子功夫不如他俩,每当敖光到火山巡查,敖钦就说,“天天来,你不烦我都烦。”
关押百年后众海族也逐渐明了了事实,若不苟且偷生,就是死于天廷军队之手。敖光麾下的将士卒子都能明白,他三个弟妹自然也想得通,所愤恨者,不过执念。敖光任凭被他压在狱里的海族咒骂,听久了只当蚊子叫;除了龙,海族生命也都极长,饶是三五千年也等得起,只是每当敖光阖眼,他就又看见那道劈裂海洋的惊雷,还有被海流冲进龙宫的血,他看见四海水面飘满将士尸身,他还看见龙毒姣好的面容被劈得五官尽毁,摩揭倒在他怀中断了最后一口气。
申公豹潜入海底炼狱时,敖惠率先认出他是当年在天宫宫苑里练功的小豹子。他已从道童成为一为仙家,把阐教的绿玉牌收在袖里。这突来的访客表明来意便说,“敢问龙王,可、可曾听说过混元、元、元珠?”
“混元珠在天地间偶生,无名无姓无人管教,吸食各种灵气,飘荡四方,”敖光说,“我幼时随师父游历,曾见过一次。”
申公豹就把外头发生的事说与众龙知晓。原来元始天尊发现了混元珠有奇异之能,派申公豹与他师兄太乙真人收服不成,就用鼎把混元珠炼化成灵珠和魔丸,准备把灵珠投入陈塘关总兵李靖家中,由他夫人殷素知生下,日后灵珠转世之子将为阐教不可多得的大才。
“什么天、天命之人,不过是他李、李靖学艺不精、精,命数不到无法成、成仙,”申公豹说,“龙王,我、我有一计,可救龙族。”
“申道长,请讲。”
“师父命太乙真、真人护卫灵珠,我那师兄懒散、散、散怠惰,”申公豹说,“待待我偷得灵、灵珠与龙王,若有新生龙子,可让灵珠附、附其魂魄,日后成阐、阐、阐教弟子-”
敖光帮他说完最后一句,“-入了阐教门下,走你等修仙道路,日后封神在凌霄殿为官?”
申公豹说,“正、正是。”
“大王!”敖涒说,“此法万不可行!”
“有、有何不可!”
“偷盗灵珠,若被天帝发现,我海族万劫不复!”
“申道长,”敖惠说,“敢问道长突然现身,又献此险计,所谋何事?”
“实告将军,我、我出身不如如同门,是师门异、异类,千年苦、苦修方得成仙,却向来不得重用,”申公豹说,“我有把握取得灵珠,把一身本、本领教给转世孩儿,他建功、功立业,我也光、光耀名声,可登十二金仙、仙之位。”
敖光看着眼前颀瘦的黑衣道士,他仰着脸,一副胸有成竹。这副模样与千年前那只穿着道童制服的小豹子重 壘在一起。敖光想了想,对他说,“本王谢申道长仗义。若取得灵珠,龙子就拜道长为师,请道长教育他成材。”
契约已定,申公豹抱拳作礼,又泅着水往海面行去。敖光静下心神,在盘龙柱上仔细感觉他胸中小龙的气味。当年为掩天庭耳目,他把龙蛋衔在口中,后来把蛋吞入龙身胸腔的一处小缝。那里紧贴着心脏,仅剩的龙蛋在那儿与敖光相伴数不清个昼夜,里头的小龙已成形许久,隔着蛋壳隐隐透出新生命纯净的气息。
“请大王三思,”敖惠说,“大王膝下乃至整个龙族都只剩下这唯一的孩儿,倘若行差踏错,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有生机。”
“现在就是生机。”敖光说,“我这孩儿,若任他孵化,不过与我们一起守着牢龙度日。唯有取得灵珠赋予他,此子才能成为我族的希望。请众卿相助,务必护持我儿成长,教会他才德具备,日后,由我儿率众等离开这天牢。”
众龙中依然是敖惠第一个开口,“得令!”
东海海底盘龙柱上,无数个“得令”此起彼落。敖光到火山口把计划告知三弟妹,敖钦懒得搭话,敖顺冷笑着夸他两句,敖闰淡淡地说,“你也沦落至此了。”
敖丙破壳后就连天牢里沉闷的日子都好过许多。申公豹盗来灵珠,随手把被下了天劫咒的魔丸扔进太乙真人布的阵法,叫那魔丸托生在哪吒身上,灵珠被申公豹带来,敖光就把藏在胸膛里的龙蛋吐出,让灵珠注入蛋中。敖丙获得难测的神力,一破壳还未睁眼就从幼龙化做人形;敖光魂魄暂离躯壳,也化为人身,展臂把孩儿拥在怀中。敖丙的额头上有个灵珠印记,仙气带来满殿清香,敖丙睁了眼,那是一对蓝色的眼睛,如雪地里两颗水晶衬着冰层底下的水。他有了神识却没有如众龙预期那般啼哭,敖丙抓着父亲的头发对敖光咿咿呀呀的笑,倒像是在问父亲怎么让他在龙蛋里待了那么久。
敖光也笑了。他对孩儿说,“我儿敖丙。”
敖丙发出一声清亮的叫声,那就是他第一次吐龙吟。这倒很像他那两个兄长。敖光把孩儿搂在心口,低头忍了眼泪,忽然感觉背后有异状,登时手里化出长刀,吓得众龙倒退十呎,敖涒忙说,“大王别砍,我们只是想看一眼小太子。”
回过头才看见盘龙柱上一堆空壳,许多亲族都把灵魂脱鞘过来看这刚有了呼吸的幼子。敖晖直接下了盘龙柱走过来说,“爹,我也要看。”
“傻孩子,怎么就下来了。”敖惠说着话就去了敖晖的柱子守着锁链。敖晖不会化型,用两只后脚站在地上抻直身子,引得众龙发笑。
敖光带着敖丙蹲下去给敖晖瞧个够,复起身命众龙各自归位,这才把敖丙交给敖涒;他亲自与申公豹行了谢礼,急的申公豹磕磕拌拌说,“孩子还、还小,前路、路尚未可知、知,龙王万、万、万、不可-”
“申道长,”敖惠善良地说,“下次您回个礼也就是了。”
盘龙柱上一龙又问,“大王,太子已经出生,他住哪儿才好?”
敖光早就想好了。他带敖丙到火山口唤出三弟妹给他们看过孩儿,对敖闰说,“借你裂空爪一用。”
“做什么?”
“你们替我去龙宫寻些衣料,还有那小儿所居的贝壳床,”敖光说,“只当给你们放风,速去速回。”
“你竟有如此好心,”敖顺说,“当真不怕我砍了锁链逃出去?”
敖光老早就习惯敖顺每日刺他几句,他化掌风使力,打开定海神铁上的机关,一阵雷电立时穿梭过铁链,把敖顺压在石台。
“明白否?”敖光问。
“知道了。”敖顺冷笑,“给你找的东西可别嫌丑。”
敖光站在火山口看他三个弟妹披着铁链,穿越裂空爪所造的缝隙回去那龙宫。经年的废墟底层仍有不少海底珍宝,绫罗大多掩盖在泥浆下。他隔着火山和层层牢龙听见底层炼狱妖兽仍在吶喊,也不与他们应答。只要再等几年,全体海族就可以闯出生天。
这时敖丙终于哭了,他腹中饥饿,却只能吃炼狱附近长的海草果腹。三龙王不到半天就拎着大小箱笼回来,敖钦手里还多了个渔网,装满他们沿途捕得的食物。敖光由着他们用岩浆烤食材吃,回头开始搭建敖丙的居所。他从地牢引岩浆,用冰冷却成片片岩石搭成屋房,往贝壳床铺上新被褥,床的四周挂满海星,榻里摆着海螺、珊瑚等玩具。把几颗夜明珠放在石头房舍里。敖丙睡在这空荡荡的床铺,外头的岩石好歹能遮风挡雨。敖光取陈旧的罗缎为敖丙裁衣,他得了灵珠之力,三天一长五天一高,做衣服的效率就快赶不上敖丙长大的速度。邻近天牢的海域尽头有一草场,内有鱼虾,为敖丙采食的工作就交给了申公豹。敖丙很快就能认人,白鳞蓝鬃的幼龙游出贝壳床,在众龙面前绕了绕,敖涒让孩儿啃了龙须,敖惠也拿鼻头与他蹭一蹭。敖丙游到父亲头上,缠着龙角大半个身子埋在龙鬃里,与他甚是亲密。敖丙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申公豹对他说,“徒儿,这、这是你的爹。”
敖光盘着定海神铁,龙爪紧紧陷在柱面堆积的淤泥。他狠下心,对敖丙说,“叫父王。”
“大王,这-”敖惠说,“孩儿年幼,大王何故如此?”
“我们没有机会犯错。”敖光说。
摩揭和龙毒对他喊的第一声爹还在耳畔。二子出生时正是龙族最兴旺的年头,小儿娇纵,敖光也只觉得拿规矩管束天真孩儿实在残忍,也许他在这一点把摩揭和龙毒纵容坏了,他二兄弟从未以礼称一声父王。敖丙降生,既无兄长也无后盾,心中再多疼爱,也容不得他与普通孩儿般成日撒娇。
话虽如此,龙王对敖丙有多疼爱,别说申公豹或与他齐心看守牢狱的众龙,就是被关在火山口的三龙王也都看在眼里。头一声清脆的”父王”叫敖光挂在定海神铁上傻乐了足足一整天,敖丙很快开蒙,一学会说话认字就让申公豹带去一处清静的海域日日练功。小小的孩儿回家时爬上敖光的背脊,埋在龙鬃里倒头熟睡,敖光多等待片刻,就灵魂出窍化作人形,把敖丙抱着让他一觉睡到天明。毕竟也是一个刚出生不满周年的幼龙,有那么一回敖丙闹脾气,哭了大半夜还要哭,敖光搂着他在定海神铁底下来回地走,哄到无计可施,只好把敖丙放回贝壳床,守在床边任他哭,颇有些无奈地说,“我儿,到底要什么?”
敖丙说不出话,一味地哭。敖晖用尾巴缠着盘龙柱,大半龙身游在小石屋附近献策,“大王,太子是不是病了?我找申道长给他抓药去。”
敖光又抱起孩子测了半天,倒也没病,也许真只是孩儿耍性子,捱过一夜也就好了。
敖丙哭的时候,有那千年来从不曾有人听闻的乐音从火山口传来。众龙凝神细听,原来是敖闰在唱歌。那声音远得像从上古前的时光流淌而来,亦哀亦婉,绕梁曲上。她唱着龙祖大帝传给龙族的水中韶乐,勾起尘封在龙宫废墟底下的往事,众龙中有闻之落泪者,敖丙却听着那声音逐渐止了哭泣。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隔天敖光借着巡查火山口的机会道谢,敖闰只说,“我看起来是那等没良心的龙吗?”
敖顺用石头磨刀,笑得阴阳怪气,“侄儿哭得如此大声,不知可否感动天帝放他出去。”
敖钦只向敖光讨副耳塞免得以后孩子哭了打扰他睡觉。敖光带敖丙来见家人,又带着他在天牢有限的地界里四处逛,巡海的双髻鲨队长侧过身用一只眼睛看敖丙,笑着说,“小太子,以后在下等就靠您啦。”
“父王,他是什么意思?”敖丙问。
“海族衰落,我们要等待时机复兴,”敖光说,“我儿,我们亲族复兴的契机在你身上。”
敖丙握拳,生了纯真又伟大的抱负,“孩儿知道了,父王!”
申公豹的确把他在元始天尊座下所学的本事教给敖丙,没有一丝保留。他这师父教学极严格,敖光不禁怀疑申公豹是不是把他自己小时候练功的经验转移到敖丙身上。也可喜敖丙聪慧,加有灵珠之力,寻常仙家弟子需要苦练一年的功法在敖丙身上不出三五天就可练成。师徒二人在盘龙柱林前操练武术,敖光知道申公豹不可能真的出力打人,每当敖丙败下阵来跌倒,敖光仍不免着急,立时又是灵魂出窍来到孩儿身边查看。
申公豹收了招式,背手来到徒儿面前下令,“还是不到家,徒儿,再练。”
敖丙沮丧道,“师父的动作太快,徒儿看不清楚。”
“这只是基、基本功,”申公豹说,“何况天下武功唯、唯快不破!”
“申道长,罢了,”敖光说,“我儿到底是龙族,不曾在陆地生活。他的身法,本王来教。”
从此申公豹调整教学策略,一心教他仙法,按照天生属相在海水里淬炼趁手的兵器。敖光与龙族将士轮班,每日用两个时辰教授敖丙龙族的武艺和兵法,他进步极快速,到了下课时分,敖丙按着玉虚宫弟子的礼数与众龙道谢,“孩儿谢父王,谢众位叔伯。”
敖晖盘在柱子上看得羡慕,与他父亲央求也要学,敖惠无奈,有几次分身出去替孩儿看柱子,让敖晖与敖丙一块儿与申公豹对打,不出多久就发现敖晖的确不是习武的料,申公豹就又多收半个徒儿,让敖晖把昆仑山的法术学了半套。
再另一天,敖光巡查海底岩浆炼狱回来却找不着敖丙,匆匆赶到火山口一看,发现敖丙小小身影站在山口小岩丘,拿着两支冰锤挥舞。敖钦勾爪子甩出岩浆来,被敖丙用锤子打飞,岩浆就变成碎冰砸回火山洞口;敖顺随手乱扔刀片,也被敖丙各个击破。敖光看得心惊胆寒,伸手按着定海神珍上连着铁链的机关许久,终究没有拿天庭的雷电惩罚他兄弟。敖光到火山口骂了两声胡闹,把敖丙抱起来查看他是否有伤,敖丙却说,“父王,孩儿没事。我还想玩一会儿。”
“明日再来,”敖光说着话,用眼角余光剜敖顺敖钦几下,复对敖丙嘱咐,“以后你若出门,若父王不在,定要与你敖惠叔叔或敖涒叔叔说一声。”
“孩儿知道了,不过二叔三叔和姑姑都在此啊。”敖丙说,“父王,为什么叔叔和姑姑住在岩浆里?”
敖闰在他父子被后老远说,“老毛病了,你父王用岩浆给我们泡着养病。”
敖顺唉声叹气,“大哥,这毛病啥时才能泡好啊。”
“啥毛病?”敖钦说,“我觉得我很健康?”
敖光到底按捺住了电击他三弟妹的想法,照样把敖丙带回去交给申公豹继续修练。所幸申公豹严格,却颇讲道理,敖丙喜欢这个师父,午休时申公豹化出花豹原型,蜷着身子让敖丙拿豹身当床;一只小龙趴在豹子背上浅眠,模样被敖涒用爪子刻在盘龙柱留念。敖光循着往日的经验,把早年在师父身边所学所见都教给敖丙。从龙宫遗址寻出来的书简、画卷等等全部堆在岩石地一角,敖丙每日从海域里练功回家,又跟随父王学那开天辟地的历史,读那经文雅书,听那上古圣人之德。敖光把他自己从前读的竹简展开,把敖丙搂着,与他一字一句解释。他年幼时跟随师父云游,见过天地壮丽景象,后来龙宫繁华,龙族大兴,众龙凌云,周浏览于四海兮,志升降以高驰;征九神于回极兮,建虹采以招指。敖光从没有时间细想,若他二子仍在,又有三儿,若敖丙生在东海水晶宫,也可受他海族子民朝拜,享洪福,学礼乐,习八德,不知是何等美妙光景。
敖丙见父亲盯着竹简沉思,便拉了下他衣袖,“父王怎么了?”
敖光回神,“父王在想你的两个哥哥。”
“我真的有哥哥?”
“我儿,何出此言?”
“章鱼大将军说的,”敖丙笑,“他说,孩儿曾有两位兄长,跟随父王征战降妖,是品行高烈之人。父王,我那二位兄长如今在哪里?”
“儿,”敖光说,“他们没能来得及见你,已经牺牲了。”
敖丙搂着父亲的脖子说,“父王别伤心,孩儿在此。以后,孩儿会与哥哥一样追随父王。”
敖丙是水相而生,与二兄长脾气截然相反。敖光也不敢想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天道命数,西方如来不可知,东皇太一亦不可知。敖光只把最重要的一点教导敖丙,美玉虽洁,却刚硬易碎;不如学那砖瓦隐藏锋芒,学墙角的芷萝忍辱,学海洋里的水流,看似平静,他日出手就需一鸣惊人。敖丙听课听得困乏,敖光抬手翻掌,取岩石和海草化一把瑶琴,为孩儿抚一曲近万年前他在师父座前聆听的歌谣。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父王,这是什么意思?”敖丙问。
“此歌所说,是战场上的战友一心,携手抗敌,一起度过难关,许誓生死不弃。”敖光说,“可惜,沙场素来无眼,此二战友为命运所分,终不能再相见,心中忧思,故成此歌。”
“父王,世间真有这样的友谊吗?”敖丙又问。
“有啊,父王年轻时,曾有这样一位挚友。”
“他是谁?孩儿可认识?”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终也是散了。”
“那父王可知那人现在何处?”
敖光说,“父王也不知道。”
“父王,”敖丙再问,“孩儿以后,可也能找到这样的挚友?”
“这也不好说,”敖光回答,“若你遇见这样的友情,我儿,记得要用心珍惜此友,纵使面前有千难万险,也不可叛你二人情谊。”
敖丙答应下来,与父王拉手指画了押。夜里小龙藏在父王银白色的丰厚须发里睡着,敖光闭目养神的时候听见旁边有东西落地。敖惠盘着柱子。用爪抠淤泥里的小石头丢下去岩洞,看敖光用一只眼睛瞄他,敖惠说,“大王说的那朋友究竟是谁,我竟不曾见过。气煞我也。”
“反正不是咱俩,”敖涒劝他,“睡觉得了。”
“大王啊,”敖惠酸溜溜地说,“我等终生追随大王,不知可算大王泛泛之交乎?”
“我敢把性命连同我儿托负你二人,这样足够否?”
“差不多吧。”
好容易哄完孩儿还得哄部将,敖光倒也没想过会过上这种日子。敖惠和敖涒从年少时就跟在他身边,除三弟妹,唯有这两个亲信大将能让敖光放心交托种种使命。久远以前他初登龙王之位,面临各方压力,都有两位部将在旁襄助,化作龙身,腾云驾雾,长驱疾如电,真堪托死生。
敖丙长到三岁时已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天真无忧。他神情宁静,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敖光每每问了,敖丙就乖顺地说,“父王,孩儿没事。”
敖光思寸,三年来敖丙每天刻苦勤奋,在全族的注视下成长,再怎么爱护,他也终将是那个承载全族复兴的希望到天地间去闯荡的孩子。敖丙依然是条小龙,化为人身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儿,头上两个蓝角,靠着师父申公豹施法炼化,还需要一年才能彻底隐藏。全体海族被敖光领着归顺天庭以暂保性命,一千年过去了,不仅海妖彻底成为世人口中恐怖的怪物,连龙族都被视为妖兽出身。所谓成王败寇,不过如此。敖光看着敖丙穿上新制的衣袍,怎么瞧都瞧不出半点缺陷。他穿白衣,水蓝色的头发学玉虚宫子弟梳起一绺,以冠束之,他蹙着蓝色的细眉,似喜非喜,同样如水般的双眼,似有情又若无情。敖丙开心的时候也不曾忘形大笑,把克己守礼刻在了骨髓中。他唯一不曾改变的习惯是变做小龙游水时,总要先在敖光头顶绕几圈,缠着龙角玩一玩才去与其他众龙打招呼。地界曾听命于龙王的水神总有几位会不时过来探访,他们和申公豹就成众龙听取外界信息的来源;什么元始天尊闭关撰写封神榜,什么女娲大神看见殷商国气数将尽,引了九尾狐狸精至纣王宫中惑之。再有者,那陈塘关李靖,因家中错生魔丸转世,为求小儿活命,与太乙真人出发去寻元始天尊求解咒,一年后方才返家。
敖光问申公豹,“这李靖是何许人?”
申公豹便娓娓道来。李靖是玉虚宫度厄真人徒弟,虽学道法,但命薄不得成仙,就在陈塘关守城,盼行正道而成圣。他夫人殷素知也官拜将军,同持守城官印。夫妻原有二子,都已经修行成仙,分别侍奉西天文殊、普贤菩萨。后来殷夫人怀胎三年,孩儿仍无魂魄可出娘胎,元始天尊炼化混元珠后,原指定由李靖夫妇养育灵珠转世之子哪吒,封神大战后,李家人自然立功,哪吒也可封圣。如今灵珠早被申公豹取来给敖丙,魔丸附在哪吒身上,待他满三岁,天劫咒就会生效,届时天雷劈来,定叫魔丸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敖光听罢,本有些同情李靖夫妇养儿三年却要送他被雷劈死。他深知眼看孩儿死在自己面前的痛,眼下对此凡人却爱莫能助,只因敖光当年错信天帝,把贪欢误当成道侣恩义,害得他亲族被锁海底,子民也不得翻身。敖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阐教制霸天下,傲视群雄,只有敖丙顺着阐教所订下的规则去走,踏入凌霄殿封神后揭露真身,龙族连着众海族才有机会离开牢狱。
而敖丙修练有成,一日他独自到海洋浅层处练功,不知怎地弄了大半天才回家,与师父禀告功课后,敖丙突然说,“孩儿今日在沙滩上结了一个好友,他叫哪吒。”
“好个哪吒!”申公豹冷笑,“竟被你碰上了,徒儿可知,哪吒就是魔丸!”
“魔丸,”敖丙迟疑,“真的是十恶不赦吗?”
敖光提醒孩儿他肩负全族的未来,容不得半点差错。敖丙向来听话,敖光却隐约感到忧心;混元珠诞生时原无灵珠魔丸之分,孰善孰恶都也由着掌管天地运行之泉的胜利者决定。敖丙倔强,性情又极善,并非灵珠使然,是他本来就有善根,随着三年的成长如小苗长成苍苍大树般深入他的魂魄。申公豹制订的计划是耐心等到哪吒三岁生辰当天,魔丸大开杀戒,由敖丙上去制伏后送交天雷劈灭,等元始天尊出关,天帝要为除货的善人行赏时,敖丙就可以获取神职。敖光唯恐孩儿在战斗中有闪失,便与众龙都揭下身上最硬的龙鳞,制成万龙甲为敖丙披上。敖丙临走前跪拜于地,敖光想去扶他,最后仍忍了一时心软,让申公豹带着敖丙往陈塘关去。
Chapter 3: 第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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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几乎可以说,敖光早已料到敖丙此行若不成功,唯一的结局就是魔丸和灵珠双双被天劫所灭。送走敖丙后众龙依然紧衔着口中的定海锁链,隔着万里大海听见模糊的雷声,不久后申公豹回到天牢,满面痛悔,一下地就跪着请罪,“我无能,请龙王降罪。”
敖惠急的率先发问,“道长,怎么回事?”
申公豹果然带来敖光想过最坏的消息。哪吒满三岁,得知身世后入魔,他大开杀戒,敖丙则为了谢哪吒曾从海夜叉手中救他一命,就拿了乾坤圈去阻止哪吒杀害双亲屠戮百姓。不料敖丙拯救陈塘关,要走时不慎被李靖强行以道谢之由扯下斗篷,展示出他头上两个龙角。百姓激愤骂他,太乙真人也扬言找元始天尊降罪龙族,敖丙愤怒,正要用冰活埋陈塘关时哪吒回来了,他二人大战后,才刚结交不到半个月的小儿友情竟在命中劫数降临时把敖丙赶上去与哪吒并肩迎接天雷。申公豹无力救徒儿,只能回海底禀报。他撤离时所见最后一幕,是万龙甲粉碎,敖丙在天雷里被劈的血骨飞散。
敖惠怔着,敖涒气急,朝申公豹劈头盖脸乱喊,“你献的好一个良策!我族太子,非丧天雷,是丧于你的手中!”
敖光用爪嵌着定海神铁花纹处淤泥堆积所成的硬石,龙爪一敲,石块就碎成沙砾。他又看见千年前他的二子血战天庭军队重伤而亡,后来他把敖丙藏在体内,等待千年至今破壳方才三载,又被雷劫劈死。昨日他方一声声喊父王,今日娇儿已成飞灰。敖光心中有恨,他恨命数无情,把万物都做刍狗;他恨那元始天尊,把本是一体的灵丹分开却不管两者终将相吸;敖光更恨自己,恨他目盲心盲,一步错后步步皆错,终使亲族沦为阶下囚,使爱子为他执念而死。
陈塘关天雷已灭,殷夫人丧子,大哭着用手翻找焦土下的孩儿遗躯,后找出一七色宝莲。东海海底,岩浆炼狱门前,定海神铁柱上,龙王敖光仰头嚎啸,龙鸣从地底奔流,撼动了海上的风雨。
后来敖丙与父王说,他在家中学成仙法,却对世道懵懂无知,非得亲身历过劫数,才能明白父王与他说过的道理。诸佛无情,是把情意化作对这世间的怜悯心,无无明,无老死,得涅盘。道仙无情,是因凡情搅动心念有损修维。天帝无情,是因需力保各界阴阳平衡,水火济济,唯此道称方永恒。殊不知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众生于情念中挣扎,自古就是常态。偏命运弄人实在难料,敖光信任申公豹,得知引敖丙发怒要屠城的正是指责他是偷灵珠盗贼的人间百姓,他纳了敖闰所献的计策放他三弟妹率海妖部队去寻仇,短短一个时辰内他丧子而又复得,敖丙身上的一丝灵气飘飘渺渺,从裂空爪所造的缝隙传入天牢。敖光用魂魄穿过海底来到陆地,只见敖丙全身都是焦痕,举着手唤道,“父王。”
敖光奔过去接住他,紧抱了孩儿在怀中,敖丙还在为他与亲族失约哭着道歉,敖光痛心,唯一还记得说的只剩一句,“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活着。”
毕竟是父辈之责,不该由幼子承担。敖丙和哪吒的魂魄是太乙真人用七色宝莲保下,用仙藕重塑的肉身未定形时,敖丙又为了救哪吒免遭三龙王屠杀,硬生生扛下三道龙息火焰。他肉身崩塌,魂魄只能暂时依附在哪吒身上,混元珠同生同源,任谁都不能分开。七色宝莲枯萎,亟需玉虚宫法宝浇灌才能再为敖丙造身躯,敖光都想好了带兵上天的阵法,申公豹又献一计,在不危及龙族也不惊动凌霄殿的条件下已可称为天衣无缝,李靖还要拿着人间的正道为理分辩,盼天庭可还孩儿公道。敖光听之发笑,眼睛一横,他三弟妹就把那尽享福运的天命之人连同太乙拍在城墙。
“我老人家只告诉你一件事,”他对李靖说,“我儿若死,全陈塘关连你都得陪葬。”
只见那小哪吒浑身冒火,还不足南极仙翁手上葫芦那么高的身量,就敢起誓若陈塘关有损就把去龙宫砸烂。敖光倒是很欣赏这副胆识,所谓魔丸,正是一腔孤勇,敢行凡人不敢行,能闯常人所不能闯。他撤了海妖部队,命他三弟妹听申公豹指挥把守陈塘关,敖丙突然又从哪吒的肉身飞出来说,“父王留步。”
“我儿,怎么了?”
“孩儿无能,没有完成父王与亲族的心愿,”敖丙说,“如今我们有机会取拿玉液琼浆,还请父王等我,孩儿定能证明-”
“儿,”敖光说,“我不要你证明任何事,只要你平安归来,随我回家。”
敖丙的魂魄飘荡在空中。敖光在白昼里看清了他孩儿的脸庞被愁云掩盖,过往三年对他寄予厚望,生是把一个无辜的孩儿压得喘不了气。若此行一去,敖丙能重新展开笑容,那便也值了。
“我儿,”敖光搂着他说,“父王不能随你同去,你一定要平安。”
敖丙收紧双臂又抱了抱父王,这才回去附在哪吒身上。敖光嘱托申公豹几句,飞身入裂空爪缝隙前听到哪吒说,“敖丙,你爹人前人后还长着两张脸吶。”
确实是算漏了,混元珠中灵珠内敛缜密,就必得是魔丸心直口快,不管好话坏话,总要说出来教人知晓。
敖丙和哪吒随太乙真人去玉虚宫,欲通过升仙考核后选玉液琼浆为法器。敖光回到定海神铁上开始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龙族连同海妖虽有强力,终不敌天庭军队能够源源不绝派人,加之阐教依附天庭,门下弟子也无数;敖光与龙族困在海底千年,要重获自由绝非易事,与天庭搏命反成了最简单的办法。若敖丙哪吒成功升仙,又得回新的肉身,届时敖光亦可自行上天请罪,也问一问元始天尊占用本不属于阐教的混元珠师出何名。
“大王,若天帝以偷灵珠之由降罪,大王又当如何?”敖涒问他。
“我本就对亲族有愧,他若降罪,我自领罚。”敖光说,“以我一身,换龙族得出牢狱便罢,若还要罚你们,我也无计可施,只能兴兵上凌霄殿。”
“大王若起兵,我等必定跟随。”敖惠笑道,“大不了就是继续和大王在这里关着,如若不然,我等一死,也定能保三太子活命。”
附近数龙盘着柱子皆说,“正是!”
敖光动容,一时却不便把真正的谋划说与众将。东海众龙跟着敖惠敖涒,随敖光出生入死,连他一人遭背刺害得全族被关押,他众将士也不曾有怨言。
敖涒衔着链锁炼,在柱子上找了个空地用爪画了个日期记号,也笑着说,“大道无情,自古有之。大王待我等仁义,我族再不团结,岂不是真要被赶尽杀绝了。”
敖光谢过亲族,此后数日,众龙照常按班表作息,只是少了一个孩儿能与他们习武松松筋骨。敖闰的裂空爪割开海底牢狱与陈塘关之间的缝隙,只消派出一部分海妖部队就能镇守关门。敖丙一去,尚未有音讯传来。转眼间七天期限已过四天,敖光在海底守着定海神铁,一步步算着龙族所有的条件,忽然一阵海流逆行,把贝壳床四周悬挂的玩具推动,海星和宝石在水流里叮叮当当,金黄的夜明珠在岩浆石搭建的小屋闪着光芒。敖丙破壳后有段时间,因力气小,经常在人身和龙形之间不停变化,敖光就把孩儿托在手里护着。敖丙睡时,歪着龙头面朝父亲,姿态与摩揭、龙毒幼时竟是一样的。敖丙长大点后能自主化型,他极幼小,散着头发拿玩具,敖光去看他时,敖丙对父王一笑,敖光在那秀美的脸庞上看见一抹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影子。经历半生风雨,有喜也有忧,最后仍是少时回忆最难释怀。往事涌上心头,如夜来幽梦忽还乡,东皇太一的道场里,有少年的声音琅琅诵读。敖光思及此处,愈发觉得偷换灵珠给敖丙还是做错了,他本可以是自由身,即使不得见往日龙宫繁华,至少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儿。敖光有龙王的责任,他才应该是那个率领众亲族力抗不公命运的人。
陈塘关一事,敖光看出敖丙和哪吒互相吸引,灵珠和魔丸被强行分开三年,再一见面就难以分离。敖光早先又从申公豹口中得知哪吒在陈塘关内被当成异类,两小儿都是在孤独中长大,一拍即合也是正常的事。天雷劫后,万龙甲被毁,敖丙连续两次肉身身死,都只因他为与朋友共患难而奋不顾身。敖光送敖丙与哪吒前去玉虚宫,众龙数着日子盼望他归来,谁又能料到平静了百千年的海底突然震荡,一座青铜鼎以遮天之势开了口就要吞噬整个岩浆炼狱。敖光飞上海面见那不速之客,阐教无量仙翁带了捕妖对来问罪,敖光着实没底,只好先服个软想试试无量仙翁口风,不想得知陈塘关被屠个鸡犬不留,道是龙族为凶手。敖光看他来势汹汹,顿时思绪流转算出数个可能的答案。他回到定海神铁上唤出他三弟妹,敖顺和敖钦默然,敖闰虚与委蛇,敖光见他们态度怪异,一时又无法多加拷问,天元鼎已没入海面,锁妖炼下的海妖躁动起来,众龙奋力拉住铁链,敖涒抬头道,“大王,贼人来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我若出战,锁妖阵无人看管,”敖光说,“我不能再连累你们随我受辱。”
敖惠扯着锁炼也说,“大王放心,只管速战速决,我们与众将联合,拚尽全力,撑一炷香不成问题。”
敖光猜到了最坏的结果,众龙千年如履薄冰换得阐教如此欺压,至此惟有放手去搏最后一丝生还机会。他敛海水化出龙牙刀,上了海面直劈无量仙翁,先是被其座前鹤童挡下,哪吒又乘风火轮从远处疾飞而来,敖光横刀挡住火尖枪,兵器碎片连着火星子迸发,敖光喝他,“你不怕你肉身崩塌!”
“我活不活无所谓,”哪吒擎着火尖枪大喊,“我只要你死!”
敖光仍不敢使全力应战,唯恐敖丙就在哪吒肉身内或是被绑在什么地方,他又挡了哪吒一招直问,“敖丙是不是死了?”
哪吒也不回答,是已经恨得连自身性命都不要了。敖光应战之余,分出心神留意四周却察觉不到敖丙的气息,他心里顿时一片空荡荡,随即被哪吒撞进天元鼎里。
他的三个弟妹站在原先是火山口的地界昂首,身上捆缚的锁炼已经消失,敖光一楞,“你们竟然叛变?”
敖闰低下眼睛回答,“跟大哥您学的。”
敖光忿然,“当初为了保全族性命,我没得选!”
却忽然看见敖顺把头一扭,全不像他往日不论大小事都爱与敖光刺挠几句。敖闰环视天元鼎里火红的墙和众多仍被困在锁妖阵的海族,冷漠道,“你连丧三子,还想着效忠天庭偷生,如今为了我自己,我也没得选。”
她语毕,用裂空爪在鼎中撕了道裂口,三龙王乘势逃出,留下海妖部队和许多当初与他们一起被锁进炼狱的龙族士兵,敖闰一走,连她亲自研习兵法操练的西海女将都被落下。有一北海铁甲蛟龙慌乱问道,“大王,我们该怎么办!”
敖光本想嘲弄几句,天元鼎内高温难忍,海族的力量不知能支撑到何时,敖光只能与众子民说,“走一步算一步。”
正说话间天元鼎开了个口子,几个人影从高处落下,敖光送了一片水帘去接,大喜敖丙竟在其中,他僵硬地站着,转动眼珠望向敖光,“父王!”
敖光一把抱住孩儿,登时千荆万刺扎进他铠甲,敖光松开手臂才看见敖丙身上长满银针,一旁哪吒身上也长了刺,敖光想去摘刺却被敖丙制止。无量仙翁已得知龙族与申公豹偷换灵珠,在两个孩儿身上下了穿心咒,连屠戮陈塘关栽赃龙族也是此人所为。
“父王!哪吒不知道我们亲族无辜,”敖丙求告,“都是老贼所为,此事与李将军、殷将军都无关!”
敖光方才听了穿心咒要三个时辰方能解开,全体海族也都被关押在这炼丹的火炉中。那一头敖惠才刚清点完各部兵将数量,敖涒把一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小龙召集到一块儿。海族已到穷途末路,敖光取龙牙刀砍断缠着李靖夫妇的桃木枝,用刀解了定海锁链,对追随他一生的部将和所有被他亲手关押在炼狱承受千年酷刑的海族说,“若有还放不下的恩怨,自便吧。”
敖涒恨得大喊,“大王,你-”
“大王太瞧不起我们!”章鱼大将军却说,“我们生来虽是海妖,可也随大王征战各方,一起擒过猛兽,打过天庭。临阵叛变,俺干不出来!”
“是啊,”鲨鱼校尉也说,“咱们是长得丑,可咱的心也是肉做的。咱都与大王同进退!”
众海妖拿随身兵器击响天元鼎铜壁。看那壁上密密麻麻数万骷髅,三昧真火从枯骨涌出,原来都是被投入此鼎炼丹的冤魂。龙族残余的部将各按己职归队,海妖数量更多,敖光不禁笑了,章鱼大将军的须被三昧真火烤熟,他摘下来分给旁人吃去,其他海妖竟也陆续拿身上被烤的地方当吃食交换,敖惠扶额,揽着敖晖命他不许去吃。敖光喊住海族,“保持冷静,调动全部功力护体。”
眼下能捱一刻是一刻。定海锁链已解,被当成牢柱的龙骨空荡荡斜插在天元鼎连着地壳表面挖起来的海沟。敖光走过去,伸手抚摸摩揭和龙毒的遗骨,额头轻抵着感受片刻,便回到敖丙身边。他受重创不能引内功化成屏障,敖光就与敖丙挨着,分出大半功力为他护身。
破鼎后海族总归重获自由,敖光带着孩儿和子民巡旧路找到曾经是龙宫遗址的地界。天元鼎的碎片连同骷髅、龙骨等物都落进海洋,敖丙在回家的路上终于得知关于他两个兄长的故事。
“你与他们不同,”敖光说,“从前,是父王把过多的期待加在你身上,却不曾好好倾听你内心的想法。”
“我兄长为保护海族战死,”敖丙说,“父王,我只希望,我能做到和兄长一样。”
敖光摇摇头,“你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
父子二人寻到一节长长的龙脊,脊上连着几支断裂的胸骨。敖光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去碰,彷佛一碰到那龙骨就又能看见他二子从远方游水到眼前,围着父亲和三弟嬉闹玩耍。众海族翻动泥土,采集建造屋舍的材料重建城池,敖丙望着父亲片刻,也抬起手碰上眼前苍白的骨骸。陈塘关被屠戮,申公豹护百姓被擒,哪吒之母殷素知于战中负伤,被投入天元鼎后体力已大减,无量仙翁取灭魂丹要哪吒服下换取双亲存活,敖光一掌劈了那化身幻影只当给所有人都出点气,不曾想殷将军直接把灭魂丹投入岩浆,指着那阐教上仙一阵痛斥。贼人以父母性命要挟幼子,又何尝不像以儿命逼迫父亲降伏。殷将军死前也弯身紧紧抱住哪吒,敖光看着他们,也看见数千年前的自己在龙宫内室从贝壳床抱起两个幼子,更看见三年前敖丙在寸草不生的岩石地,躺在父亲怀中发出第一声啼哭。殷将军终究被炼化成丹,孩儿丧母,也比得爹娘失子,其苦更胜刮肉剃骨。敖丙或是感知哪吒之痛,见他挣脱穿心咒,敖丙仍坐着不能动弹,也泪比风雨还浓。魔丸转世比灵珠更早现出法相,又助敖丙解开咒术;全体海族并着李靖推着定海神铁,托举两个孩儿攻破天元鼎,道是命数峰回路转,拨云见日的代价是另一场血战,三海龙王叛至敌阵,自然也随着落败的阐教兵马逃回玉虚宫。
“-孩儿仍想不明白,姑姑和叔叔们怎么如此轻易叛变。”敖丙与父王说,“我年幼时,他们虽关在牢狱里多有怨言,却不曾有过投奔阐教的意思。”
敖光不好多言,只能说,“父王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了。”
敖丙仍仰望着巨大的骸骨。摩揭龙毒殒命时已近龙族长成的年岁,龙身身长百米有余,敖光只遗憾他二人不曾见过敖丙,也遗憾那两个被他在凌霄殿摔碎的龙蛋被当成了筹码,终究不能孵化诞生。
“我儿,”敖光说,“你还是想与哪吒去闯荡天地,去改变世间成规吗?”
敖丙眨了眨眼,“是。孩儿愿往。”
“你且与父王说,你与哪吒,当真是可以彼此交托性命的挚友?”
敖丙点头,蓝眼含了热切的笑意,“生死契阔。”
“那就去吧,”敖光微笑,“我儿,只要记得父王永远是你后靠,前路漫漫,你与哪吒要互相扶持。”
敖丙冲上来紧拥住父王,敖光也抱着幼子,松开手竟成了难事。只可幸敖丙此去是与哪吒游历于天地之间,混元珠之力甚妙,灵珠魔丸本是一体,转世成人依旧心心相印。
敖光对孩儿说,“我送你去陈塘关。”
于是海族随首领潜往深海后半日,龙王又携子上岸。陈塘关几乎不剩一个活口,只有李靖、太乙真人和哪吒在李府。太乙真人用一宝塔暂且放置殷将军所化的丹,李靖为关内乡亲打造牌位捻香哀悼;敖光和敖丙走进李府时,哪吒跪在堂里,望着香案上的宝塔。
李靖见了敖光便过来,抱拳行了个礼,“凡民李靖谢龙王助孩儿破顶,还我等生路。”
“李大人,”敖光说,“那日我围困陈塘关,实因丧子惊疯,非有屠戮之心。我欠思虑,误放弟妹叛变,使你关内百姓遭难,乃我大过。若天庭问罪,本王自会把所有前因后果与天帝说明。”
太乙真人拖着拂尘思量,“师父至今尚未出关,大抵不晓得我那大师兄在玉虚宫搞啥子名堂。若天庭来问,我也与龙王向天庭禀明一切。”
敖光点了点头。敖丙去到厅堂,与哪吒搭着手,在耳畔说了几句,哪吒便对香案上的宝塔拜了再拜,方才起身来与父亲道别。太乙真人忙又从兜里取宝贝给徒儿,哪吒披上新的盔甲,玉冠束发,法宝兵器一到手就归入腰间报皮囊里。来陈塘关前,敖光从袖中取出一面龙族将领的护心镜和一件软甲为敖丙穿戴,摩揭和龙毒死后,他们的几样贴身物品一直被敖光藏着。他对敖丙说,“若你兄长还在,他们定也愿助你护你。”
敖丙穿上新衣,眼眶仍红红的,每走几步就不自觉去摸护心镜。
“爹,师父,我们走了。”哪吒说完,行至敖光面前,也抱拳作揖,便与敖丙携手跑出门去。他二人昨日是总角小友,今日是知己,是袍泽,也是本不应分离的一体双生之灵。
阐教天元鼎一破,无量仙翁捕猎地界妖族炼丹之事败露。他在与海族的大战中负伤,天帝念无量仙翁是元始天尊大弟子,也曾广施教于诸学徒,便把无量仙翁暂时关在阐教天牢,刑期十年,等元始天尊出关,封神之战结束再行定夺。天庭派太上老君找到东海龙王,敖光把沉在海底的天元鼎碎片带进凌霄殿,把他三年前联合申公豹偷换灵珠、二子共抗天劫咒、以两个魂魄共用一体参加升仙考核、复又陈塘关被屠、龙族遭诬陷、哪吒丧母后以命破穿心咒、众海族与哪吒敖丙齐心破鼎等事全部详细说明。天帝也念龙族归顺天庭后看守海妖有功,加之冤过相抵,偷换灵珠一事暂不追究。
天元鼎的破片内侧还沾着无辜被抓进鼎中炼丹的妖类骨殖,敖光把证物交给天官收走,太上老君见事情已告一段落,便笑道,“龙王力保二个雉子和海族子民生还,又千里上凌霄殿回明诸般细节,着实辛苦。现案情已了,陛下已设接风酒宴,请龙王留步,待赏仙乐歌舞,把酒言欢后再回东海也不迟。”
敖光与老君诚心道过谢,又转向天帝说,“千年前臣二子遗骨化作海底牢笼,如今天元鼎破,孩儿骨片尚在飘荡,臣不愿久留。请陛下允准臣回东海,把二子安葬。”
天帝手持笏版,高坐明镜之台,帝冠珠帘下一对炯炯的金眸望进敖光眼中。敖光去意已决,天帝便说,“允。”
太上老君送敖光到南天门口,这回换作敖光请这相识许久的上仙留步莫再相送。他便回了故乡,敖丙的第一封家书也已顺着通往东海的河川送达。海族忙着重整家园,众龙凭着记忆里的模样,把龙宫重新搭建,虽不比往日华丽,也是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四海部将也把能找得到的兵士遗骨全部寻回,在新的城池附近造一万民冢。工匠用宝石制成墓碑,敖光则在新建的龙宫内院葬了两个孩儿,玉碑用龙的语言刻有一行字,“东海龙王太子摩揭、龙毒之墓”。
“大王,”敖涒一只手搭在敖光的肩上,“海族归家,两位太子也下葬安息,大王一定要节哀保重。”
敖晖一瘸一拐,翻腾着水滚过来看埋着龙骨的坟茔。敖惠这一幼子出生后不久,海族就遭大难,敖晖跟着在盘龙柱上待了一千年,破鼎时他又受了伤,若敖晖能化人形,大约只比敖丙的模样再大一点儿。
“爹,大王,我也想再学学,”敖晖说,“前有摩揭龙毒两位兄长,现有三太子,都比我强,孩儿不才,只是也想学点本领,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你若有此心,就先把伤养好。”敖惠说,“等你好了,爹带你去军营报到。”
“多谢你们。”敖光与众部将说。
“咱们龙族啊,”敖惠笑道,“都是犟种。”
敖光甚是同意。天元鼎破,海族与无量仙翁手下捕妖对一战,算是换回片刻风平浪静,待新的东海龙宫修出个模样,众龙与海族子民都住下了,便在中秋时节摆团圆宴。圆鼍大将军又驼来一窝螃蟹家族投奔于龙王治下海域,侍宴水官按王令迎接新居民入座,这时陈塘关河口水神送来敖丙的又一封家书,敖光展信便读,背后又是他一群部将争着要看信。龙宫大殿热热闹闹的,许多曾被掩埋在废墟的乐器被寻出来,由原属西海龙宫的水族女官吹玉箫、抚琵琶,唱那朴素又经久的古曲。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自从敖光在李府送别孩儿,又已经过了数个年头。风云变幻,天地间开始传出新的名号,是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和中坛元帅李哪吒。两人携手闯荡各界,见有欺凌,拔刀而起,见有弱者,倾力相助,有上门挑战者,也共同抗之,从未分离,是为一时双璧。敖丙每每在家书提及他在外见闻,遇险时与哪吒并肩,至今无强力可败他们。人间各地守护神,凡手握兵将者,与哪吒交好,都愿凭他调遣;有更甚者,连战场亡魂,重新集结成队伍,又受哪吒帮助,也把印信交给他调配,故称其元帅;且哪吒与敖丙情谊甚笃,两者如一人般。敖光读了敖丙所写,便知道两个孩儿同心,已具足父辈所不曾有的力量。况且哪吒随他师父,从不以成见待人,方能在人间与各处地神结友盟。
一龙见敖光拿着信函又陷入沉思,便笑说,“大王又在想孩儿。”
“是啊,”敖光微笑,“见字如面,敖丙也尚年幼,不免思念于他。”
他便暂离大殿,独自到宫院里,站在他二子的墓前。埋骨之地,如今也有海藻、珊瑚等生长。月光落在海水,如薄纱般蒙着龙宫屋梁。敖光思绪飘动,蓦地竟把几年前敖丙在海底岩石地破壳降生的记忆与更久以前的往事重合在一起。他仍记得早年二子的音容,还有旭日破晓时玉鸡鸣叫,师父唤徒儿尘起修练,敖光自然也记得他归家时幼年的弟妹绕着他的龙角叽叽喳喳说话,还有九华帐下一抹含情笑,还有河畔桃树下那抚琴和歌之音。他愈发日夜思念如今唯一的幼子,盼他成长,更盼他安乐。
敖光微笑起来,对自己喃喃道,“到底是老了。”
“啥?大王哪里老了?”
敖光回头,庭中果然站了敖惠敖涒和其他几名旧部,好些海族子民也跑出来瞧。两个虾兵扛着一床玉石瑶琴走来,“大王,我们在旧址库房寻得此物,大王可识得?”
“识得,这是我旧物。”
稍早才由水官写名册入了民籍的小螃蟹抱着两只蟹臂睁大了眼睛,“大王会弹琴?好厉害啊!”
“当然会,弹的可好了。”敖惠捧着酒盏瞟敖光,似乎有些记仇。
“大王,我们总算家园重建,又有新民入籍,”另一龙族部将说,“不知能不能请大王赐一段琴乐,与我们同庆?”
其实敖光未曾想过还能在被毁的旧城池底下找回此琴。龙祖大帝爱子,也要求后辈习六艺,先父亲手为敖光造琴,又让他在师父膝前学得许多音律。敖光取了瑶琴,抚去琴面积尘,调弦试音,便坐下来稍弹一曲。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一曲毕,敖光不觉,已泪流满面。幸好满头银发洒落肩前,足够他趁众人不注意把脸庞拭干。他海中子民或坐或立,在庭院里听琴音,也有人垂泪,一颗颗珍珠无声被海流带走,也有其他人听之神往,随手打着节拍相和。
一龙叹道,“大王此曲意境悠长,听之动人心魄。”
“俺也听不懂,”章鱼大将军挠着头顶,“就是觉得哪哪都好听。”
敖光微笑,“此曲是我少时,在师父东皇太一膝下习乐所作。”
那小螃蟹问,“大王,东皇太一是谁?”
“东皇太一,古神上帝,有天妃应龙,轩辕星神,也是龙族祖先。”
小螃蟹眼睛睁得老大,晶莹的黑眼珠写满崇敬。礼官按时鸣钟,已是到了亥时,敖光对小螃蟹说,“夜已深了,你且随你父母归家去睡觉。”
“大王晚安,大王再见!”
又过一个时辰,团圆宴才算告结。敖光送走宾客,留了敖惠敖涒,三人藏在刚建好没几天的楼阁继续饮酒赏月。夜光杯中酒水清澈,从海底下遥望天空,见水中月华,也是一番意趣。
敖涒给三盏杯子都再添些酒,对敖光说,“我知道大王至今犹恨三位陛下叛变,险害全体海族丧于天元鼎中。如今我们好歹回了栖身之地,天庭也暂时不来搅扰,大王若有忧虑,不妨也说与我们听听。”
“那日他三个举动怪异,我尚不能确认他们究竟是否反叛。”敖光说,“只是觉得蹊跷,敖钦是童子气性,敖闰素有胆略,敖顺也非短利可以诱拐,除非无量仙翁趁我不妨,给我那三弟妹下了咒法,又或者,是他们有意诈降却不告我。”
“地界殷商国气数到头,我料不出多久就要改朝,”敖惠也说,“阐、截二教相争,又是一场大战,若天庭借机以旧事来要挟海族,大王可想好要如何应对?”
“论旧事,岂非是天庭欺我等在先。”敖光说,“我于战场投降,归顺天帝,无非想保海族生存,却落得千年不见天日。若再来犯,就是舍我性命,也断不能再降于他。”
敖惠敖涒拍了夜光杯慷慨激昂道,“我与大王同心!”
敖光也拿酒壶,为他们再满上一杯,“半生风雨飘零,有你二人相伴,我心中甚是感谢。”
“我还记得我们儿时,龙祖大帝送大王去寻仙拜师,”敖涒说,“大王出发那天,我三人在海口送别,送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被母亲拖回家。”
“实不相瞒,我仍是猜不出大王所言那位至交到底是谁。”
“旧日缘分早断,不比你们伴我多年袍泽义气。”敖光顿了顿,复又说,“也不知道我儿敖丙今日行到何处了。”
“三太子有才且德厚,远行期间想必有收获,”敖涒说,“还有那陈塘关哪吒,也是个好样的。”
敖光把敖丙的家书收在袖中。他似乎是一天写一封信,却因各地河流水速不同,有时河神来送信,装在匣子里的家书有二十余封,敖光忙着拆封读之,几乎来不及提笔回信。三五年下来,敖丙的家书已经堆满一整个宫房。敖光坐在楼阁,与两位亲信又猜了会敖丙今日可能在哪里,敖惠抿了口酒,忽然感伤,“竟然坐在这儿聊往事,好像是真的老了。”
敖涒啐他,“老什么老,我等这叫年华正茂。满上,喝!”
Chapter 4: 第四折
Chapter Text
天运轮转,地气变动,殷商国命已尽,周武王兴兵往朝歌城。陈塘关李靖辞却官职,守着荒凉的家园,收留从都城逃难而来的百姓。阐、截二教多有上仙已身入局,或历劫,或牟利,海族本作壁上观,不料有一日昆仑山玉虚宫突然被毁,宫内弟子逃窜,数年前叛族的西、南、北海三龙王捣毁白玉宫殿,炸破藏在云端深处的阐教牢房,原始天尊出关闻得消息,赶到玉虚宫时,发现弟子无量仙翁已死,其尸身是一株千年树木,树根被龙爪筑的血流汩汩。
敖光送了封信与敖丙命他即刻返回东海,哪吒不出所料也跟过来了。父子在刚彻底重建落成的龙宫相见,众龙迎回太子,喜得张灯结彩,击鼓奏乐。敖丙长大许多,已不再是刚离家时的孩儿模样,倒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化回龙身,沿着新的龙宫游一圈,颈上靛青色的丰厚鬃毛在海水里生辉。敖光心中喜悦,看着敖丙回到宫门前就展臂迎他入怀抱。哪吒也长大了,他肉身经三昧真火重塑,又在外琢磨历练过,闯出了名头,已是一位少年神将。他随敖丙抵达龙宫,把手里的兵器交给侍卫,上前与龙王和众将行礼,“晚辈陈塘关李哪吒见过龙王与诸位将军。”
“来此之前可曾去见过你父亲?”敖光问他。
“见过了,我爹在照顾逃到村子里的难民。” 哪吒说,“我二位兄长从文殊、普贤菩萨处返家,至少略帮一些忙。”
敖光说,“甚好。近日你二人先于龙宫住下,静观其变。”
敖晖得令,取了出入宫室的腰牌给刚回来的二人。学武几年后,敖晖由水族兵部分至龙宫侍卫部队,占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他取来腰牌,溜到敖丙面前笑着说,“三太子,是我呀。”
敖丙凝神观之,惊喜道,“敖晖哥哥!”
哪吒气得在水里冒火,“乱说,谁是你哥哥!”
敖光腹诽,哪吒这个臭脾气大抵也被三昧真火烧固定了。正是此刻欢腾间有传令兵急报玉虚宫发生变故,东海龙宫正上方海域出现一道裂口,五彩斑斓的龙爪首先探出,接着是敖闰现了身,后头跟着敖钦敖顺,还带上几乎要没了气息的两只豹子。三龙归来,身上负的新伤都还流着血,腥气颇重。三龙来到龙宫宫门,敖惠敖涒立时横了刀剑架在敖光面前阻拦来者靠近,三龙王便也停下脚步,敖闰照旧一脸调皮样,笑道,“我等迟归了,望大哥休怪罪。”
敖惠咬牙,“陛下说什么?”
敖光摆手,敖惠和敖涒只得放他们通过。敖光命人照料申公豹与其父,把三个弟妹领进宫室,关了门直奔主题,“玉虚宫是你们毁的?”
“是,”敖闰说,“若大哥想知道,无量仙翁也是我们杀的。”
“其实是我。”敖顺补充。颇有些得意争功的意思。
“当日我命你们镇守陈塘关,你等要诈降,为何不先与我商议?”
敖光说的好气又好笑,看他三个浑身盖血,总也不好开口骂人,“你们可知天元鼎破时发生多少事故。”
“在那小白屋里待久了也就都知道了。”敖闰说完,也将他等三龙王阻拦无量仙翁偷袭陈塘关、敖闰看出来者意图,便以效力换取解定海锁炼之名降于无量仙翁、复在玉虚宫假作臣服,择取武王讨商之际发动兵变等事,一一道来。
“不好叫你白挨我们骂一千年,我等便给大哥造一份大礼。”敖顺弓着身子也笑,“只是你降了天庭,把我们锁在那火山口,总要让你也尝点苦头。抱歉啦。”
“那日大哥分明亲眼见我等神形异常,我也赌大哥料得到这是诈敌之记。”敖闰又说,“现在殷商亡国,两教相争,天庭或能得渔翁之利。我等虽是杀无量报诬陷之仇,可阐教金仙里早有多人,想藉此良机举兵以灭妖之名讨伐我龙族,此等战报,不知可否抵我等阵前叛族之罪?”
“大哥,我就是跟着二哥和小妹干,”敖钦恳求,“我绝无叛心,大哥要治罪可以,只求别扣我粮饷。”
气的敖顺骂他,“夯货!”
敖光不语,望着他三弟妹,半晌又问,“砸毁玉虚宫,于你等非难事,此伤是怎么弄的?”
“那大头贼给我们下捆绑咒啊,强行挣脱就会如凌迟般。”敖钦老大块头,说得可怜巴巴,“疼死我了。”
“你们-”
敖顺咧嘴,“被蝎子螫几下罢了,哪有大哥赏的岩浆浴酸爽。”
“事已至此,能否发慈心寻几位医官,给我们治一治皮肉伤呢,”敖闰微笑,“大-哥-”
“三个混账。”敖光说完,开了屋门命守在外头的侍卫传医官,又召廷臣设接风宴,暂且只传消息与海族说明敖闰诈降计谋。外头海族庆贺龙王归国,敖光看医官们忙前忙后,只好翻旧帐把千余年前兄妹打牌赊的欠款全部数来。兵者诡之道,兄妹齐心仍可抗敌,一笑之间,恩怨尽都泯了。
敖丙和哪吒随海族将领在宫院内外分别焚香祭祷海族万民冢和摩揭、龙毒之墓,大殿侍者进进出出,只顾把眼下最丰盛的宴席摆得更风光些。此时四海龙王并肩走上楼台,敖光与众人说明了诈降一事所有细节,海族子民于欢腾中三呼万岁,敖光又说,“人间变故之大,或恐有仇敌来犯我族,不可轻视,宴席过后,严阵戒备。”
众将领命,敖光与三弟妹到院内找敖丙。敖顺见了哪吒就问,“你陈塘关百姓可都还好?”
“好个屁!”哪吒大骂,“你等诈降,屠害无辜村民算什么!他们都已成焦骨,你个臭磨刀的还有脸问!”
敖顺无语,险些又抽刀砍人,撇着嘴角只说,“无知凡人,本王借敖钦身上岩浆,把你关内百姓用术化成石头,又有小妹使好几个障眼法才瞒过大头老贼!陈塘关不是到处长妖怪吗,你们随便逮头海夜叉吐口唾沫就可救活村民,吼那么大声作甚,能吼倒你家茅房?”
“……骂错龙了。见谅。”
“还有你,”敖顺拐脖子把脑袋转个方向又说,“侄儿,在天元鼎上撅叔叔刀片,可知我兵器都是龙鳞所化,要怎么作赔?”
“……侄儿有罪。那时我真以为二叔叛了。”
“且慢,你们到底是谁变成二哥模样捅我一刀?”敖钦追问。
敖光也无语了。敖闰翻个大白眼,扭头便去与她帐下西海诸女将相会。敖顺由不满意,逮着哪吒继续刺挠,“你家乡亲寿数未尽就被砸了肉身,魂魄全部塞在阴司里,到时候去你找阎王要人,不被笑掉几颗牙都算你光彩。”
“行了,”敖光说,“休再胡言,酒宴后我与你等有要事相商。”
敖顺拿刀耍个花式,把兵器插回背上,哼了一声,弓着身子就去唤他北海的铁甲蛟龙让出个位给他坐下饮酒。敖钦喜见餐食美味,便吃喝起来。酒席间仍不停有哨兵传消息,敖丙在父王身边也一并听着。敖光把数千年的回忆细心梳理,把与天庭相争、与阐教结怨的诸事都算入当前情势。无量仙翁屠戮百姓污蔑龙族,把全体海族投入天元鼎欲炼丹,三海龙王纵是趁着动荡的时局捣毁玉虚宫搅乱阐教核心,到底也是结下血仇。千年前天庭趁敖光在海底养伤,突然传御旨招安并以海族抗旨为名发难,龙族伤亡惨重亦是阐教阵法所为。冤仇环环相扣,全体海族都不可能于此战抽身。敖光有了计策,只是眼下四海仍算太平,就当无事一般。
夜间父子单独相聚,敖光听着敖丙讲他游历各处的心得,其实那些见闻都已由敖丙在家书里报告。敖丙仍像他儿时般盘腿坐着,用双手捧茶盏,说到兴头上面容发亮,以往一双忧愁的含情目如今闪动灿烂的光采,他说了半天,见父王盯着自己出神,就说,“父王,怎么了?”
“没什么,”敖光微笑,“只是你回家来,我很开心。”
敖丙垂下眼睑,不自觉又摸了把藏在衣袍下的护心镜,“我也很高兴,父王。在外时,我经常挂念您。”
“回来就好。”敖光说,“我儿,与父王再散散步可好?”
敖丙笑了,仍像童年时极自然地来拉住敖光的手。这才是他孩儿应有的模样,敖光心想,实是命运慈悲,苦难百转千回,仍把这最后的幼子送还于他。
安宁不过几日,战事终于席卷到了海底。三龙王降而复叛,玉虚宫被毁,无量仙翁被杀,弟子也有损,元始天尊上书天帝借兵讨伐龙族,旧恨新仇搅作一团,御旨既出,数万个天兵天将已然整装待发。地界凡间,万河皆通东海,众水神日日送来新的战报,交由龙族各层级将领阅之,把最重要的信息交到四海龙王所在的宫室。李靖辞官不曾参与伐纣战争,哪吒也留在龙宫,他手握诸多地神兵符,把阴兵将印都收在衣中。敖光与三弟妹商议过战法,秉退众人,单独与哪吒说,“你与敖丙是朋友,却本非水族,若你想归家,不妨现在就走。”
“龙王的好意我心领了,”哪吒笑,“只是我母亲命丧阐教天元鼎,上有父亲兄长,下有万灵所托,前有至亲,后为亡母,即使不与敖丙相伴,我本也无路可退。”
敖光见哪吒把敖丙称作至亲,心下明了,便由着他留在龙宫练兵备战。中坛元帅旗帜因此也在海族军阵中立起。敖丙坚持跟着亲族,很快就学会读取战报,在地图上观察各营兵力行进的势头。又一日,敖光与弟妹和亲信部将推演迎战的兵阵,守门的侍卫入内道,“大王,天庭太上老君和一密使,持天帝玉牌求见。”
敖光请了使者入龙宫,由太上老君与三龙王说和,自己取玉牌与密使核对过,将之请入内殿,又遣走门外站岗的兵卒,方才关门上锁,放了门闩说,“时局早已无法挽回,陛下何故又来此?”
一回身,那天庭密使卸了斗篷,那双炯炯的金目望向敖光,帝俊通身玄黑,只有腰带系着一条东海所产夜明珠所造的禁步。
“战事还有转圜之地,你与阐教之间,与我之间,大可不必开战。”帝俊说,“我此来不为其他,只盼你答应到凌霄殿,由我延请西王母主会,与元始天尊谈和。”
敖光微笑,“陛下善心,臣甚感激,却不敢尽信。”
帝俊似也早有准备,仍有些黯然。他们在内室谈着话,也烹水煮茶。帝俊又问,“你还在恨我吗?”
“臣没什么可憎恨,”敖光说,“臣与陛下,都是为了各自的子民,各有立场,各执己见。况且陛下掌三界,负造福众生之责,肩头所挑,比臣的担子更沉重。”
他依臣礼,将茶盏奉与帝俊,也为自己斟上八分满。茶香清甜,小炉下炭火爆出一点碎响,帝俊浅浅品茶,也恢复了宁静,听不出悲喜,“是。”
敖光望着杯中倒影,炉上的水烧开了,他就取壶把滚水倒入茶盅。
“臣斗胆,想请问陛下,”他说,“陛下多年来,所愿者是否都已获得?”
“所愿者皆得,”帝俊说,“所得者,非尽所愿。龙王可知何谓?”
“请陛下赐教。”
帝俊取杯,却不饮。玄黑的袍绣纹着五色金线镶边,一点似是手指骨节的影子消失在袖口的阴影。
“我愿众生享福,愿山水长青,”他说,“我愿三界丰荣,愿日月星斗艮古不灭。”
敖光听着。帝俊容止与他所记得的并无不同,气如松下风,面如朝霞举。他平静诉着千万年所念想之事,复又说,“我亦愿家宅安乐,愿悲欢离合俱灭,愿一切鸳盟不散,直到缘尽方休。”
敖光饮了茶水,把盏无声放下,与帝俊微笑说,“陛下也知,大义小爱,向难两全。”
帝俊不语。大道运行,深奥者连天帝也不能探全貌,只能知晓世间从无双全之法,帝俊了解,也知敖光比他更了解。他二人各有使命,也各自为了立场不得不执着于心中所认之大义。战争前夕,龙王敖光着通白的劲装,腰佩刀,持王杖;银发红眸,额间一双龙角,凡有见东海龙王者,叹其神俊,却不知他也有一副极柔软的心肠。
“当年是我过失,连累全族被关压在千年牢狱,今日起兵,并非刻意与阐教为敌,也不愿与天庭作梗,只是退无可退,背水一战,求一线续存之机。”
敖光说,“局势已定,再是延请何等上神说和都无意义,不过,我终是谢你来看我。”
他掌中引水灭了炉炭,起身行了送别礼就欲去解开门锁。帝俊见以无任何挽回的机会,也只得起身披了斗篷,突然又一滞,把长久不曾提的名字唤出口,“光。”
“还有什么事吗?”
“敖丙是否是-”
敖光卸下龙宫里用紫晶石制作的门闩,取钥匙插入锁洞开了锁。他回头与帝俊相望,仍面带微笑开口,“我一直记得你和我在师父膝前同桌起居,也记得那时我们常在那河岸,桃树和柳树下无话不谈。那时,我总是唤你兄长。”
帝俊沉稳端方,到此时却有了迟疑。他缓慢伸出手,敖光偏头想要躲开,却终就由着帝俊轻轻碰上他额发上的龙角。
“珍重。”他对帝俊说。
经侍卫传讯,海族皆得知天帝所遣两位使者与四海龙王说和不成,乘着人间动荡,与阐教一战已无法避免。敖光亲送天庭密使离宫,辞谢太上老君辛劳,老君说和不成,也不恼怒,依然亲切待人。龙王送客,太上老君见哪吒和敖丙走到哪儿都黏在一块儿,不免多看他们两眼,又慈祥道,“三太子好才情,到底是龙王教子有方。”
敖光与老君说,“晚辈不敢。”
那天帝密使默默与四海龙王行礼,不曾多言,踏着水与太上老君离开海底。此时太乙真人竟也来到龙宫,问起原因,太乙真人只说,“徒儿在此,为师别无他处可去。”
又另一龙来报,申公豹在无量仙翁屠灭陈塘关时舍身抗之,受重伤后被关在天牢,如今在龙宫休养数日,总算清醒。敖丙请了令去照看他师父,其余众将各自练兵,龙王也与亲信继续入室沙盘推演战场变化。
周武王伐纣,引发封神大战,却因元始天尊炼混元珠所化的灵珠和魔丸转世后重新聚首,使得战况无法预测。阐教欲重稳核心,需先借师讨伐龙族,海族全体应战,势必害得山川损灭,凡间涂炭,为悲悯神佛不忍见者。敖光取笔拟了疏文,交四海兵将按层级传阅,又唤哪吒入账,以旧时的龙王玉牌托之。他对哪吒说,“此次大战,阐教借来天兵数万,我海族应之,必定影响人间。你与敖丙并肩作战,本王自放心,也仍有一事须托你完成。”
“什么事?”哪吒说,“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请讲来。”
“我虽是天庭降将,从前也曾号令地界水神,至今众水也仍认得此牌,”敖光说,“沙场无眼,你又与地上诸多守护神为友,可持此玉牌,调水神与各地地仙筑起结界,保下无辜生灵免遭战火灾殃。”
哪吒握了玉牌,昂头一笑,“知道了。我这就去传消息。”
敖光复又与三弟妹和部将重新推演兵法,共同商议所得,都收在将领们随身法宝之中。敖闰见敖光调动四海兵力所布的取胜战法皆无他本人身影,便笑道,“大哥遣我等阵前杀敌,莫非要自己坐在家里清闲等候捷报?”
“此战是全族共抗天命,背水一战,”敖光答,“若命数不允,到了玉石俱焚的时候,还望小妹与二弟以及众卿,护佑我儿敖丙。”
“大哥,你在说啥,”敖钦道,“好不吉利的感觉。”
敖光阻止了敖涒开口,与面前众人微笑道,“我若出战,必拚尽全力,斩敌军以赎我千年前连累全族之罪。我儿龙毒、摩揭早已为族人殉身,今日只剩敖丙。倘若我身死,请你们务必保他活命,扶持他承继我位,则全族可有生路。”
敖闰肃然,敖顺亦沉默。一时间军帐内无声,最后仍是敖惠领众将率先跪下,报拳于胸前齐声道,“得令!”
“到底是你啊,”敖顺做无奈状,弓身也揖了一揖,“大哥所托,我三人自然相助。”
敖光一一扶起众将和三弟妹,还他们以大礼,只说,“谢诸位。”
至此,四海龙王与将士议兵已毕。朝歌城狼烟已起,西岐大军行进,如满弓之箭,射之则为霹雳弦惊。敖光散帐就派人去找敖丙,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等到孩。敖光问过申公豹与他老父的病情,敖丙说,“有医官照顾,师父和师祖很快就能痊愈。只可惜,孩儿误伤师祖害他断臂,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儿,”敖光对敖丙说,“陪父王说说话可好?”
敖丙不解,被敖光拉起手往宫内行去,他转头看刚返抵龙宫的哪吒,后者更加看不懂情况,敖丙就与父王进了宫廷内殿。此时间,海面映出云端火光。
起先,敖光并不愿携敖丙上战场,本已准备好另一套计策把敖丙留在龙宫由族中长辈照料。然而三龙王捣破阐教玉虚宫归来,海族提升了士气,敖丙也在敖光阅览战报时来到他案前说,“父王,请让孩儿与大家并肩抗敌。”
敖光说,“我儿尚年幼,父王已安排你留在家里,有你师父和其他长辈相陪。”
敖丙却摇了摇头,“父王为了全族忍辱千年,又为我取得灵珠。几年前孩儿力弱,不能为全族挣得自由身,今日海族有难,孩儿更不可以独自躲在龙宫。”
“儿啊,”敖光对他说,“父王不愿意再拿属于我的责任强你所难。”
敖丙铁了心要跟随,在龙王御座前跪地叩首,“覆巢之下,焉得完卵。前有无数海族、两位兄长和孩儿两个同胞手足以性命换我降生,请父王准许让孩儿同往,以报家人恩情。”
敖光着实拿幼子没辙,只好答应他。哪吒自然与敖丙同行,他还未登仙就已能在凡间号令许多兵马,又有他师父所赠之种种法宝挂满全身,莲叶甲、火尖枪、降魔杵、斩妖剑;足踏风火轮,肩飘混天绫,豹皮囊内更有其他法器。敖丙纵有仙术傍身,化水成盘龙冰锤,身形却极单薄。敖光送走天庭使者,领孩儿到内殿,取了他年少时穿过的戎装重新打磨后为敖丙穿戴,金缕衣外罩着云鳞甲,腰系龙纹抱腹,足踏兽面长靴。敖光又把一柄宝剑为敖丙佩好,取那冰白的战袍披上肩头,叫敖丙转身看铜镜,自己不免先得意了起来,“我儿甚美。”
敖丙有些不好意思,拉下战袍忙说,“谢谢父王。”
敖光考虑片刻又问了一次,“沙场无情,你当真要和父王一起出战?”
“是。”敖丙说,“海族有难,孩儿愿与父王同进退。”
新建成的龙宫内殿只有他父子两人在胡床上对坐。敖光伸手进衣领,把他长久佩戴的银项圈也系于敖丙项上。项圈系一水晶盒,盒内的一缕光气蜿蜒旋绕不停,光气中则有金丹,敖丙握住水晶盒,随即听见耳畔隐约有声,久远的龙鸣在他心间回荡。
“此盒中之丹是我父龙祖大帝临终前采龙血、化内气所成。祖父传位于我,海族见此物即见龙王。”敖光说,“我儿,今日我也把它传于你。”
“父王!”敖丙大惊,伸手就要解开银圈,“您这是-”
“此战过后,若我们俱生还,再把此盒还给父王便是。到那时,我自然让你与哪吒继续游历。”敖光叮咛道,“若我不在了,在战场上一定要听你敖惠、敖涒二位叔叔的话。”
敖丙的眼中又涌上泪水,在海洋里化为洁白的珍珠,一颗颗被水流带去有缘的地方。
敖光又与孩儿仔细嘱托,“若遇事不决,可以先问姑姑;你二叔善练兵,也可向他请教。前路艰险,若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的路只能由你自己来走。要记得,族中的长辈都是你后靠,敖惠、敖涒自幼照顾你,如同亲子一般,我儿,你当敬重他们如同敬我。”
“是,”敖丙说,“孩儿都记下了。”
敖光又说,“若你来日因缘际会,去见到元始天尊或者那天帝,也不需要恨他们。”
“为什么?”
“恨者,无害有益。”敖光说,“愈恨则愈当局者迷,执着于虚像,终至愈陷愈深。我儿,只需稍退一步,不以恨视人,才能海宴天清。你修为远在我之上,践行此理当非难事。”
敖丙点了点头。自他回到东海至今,又比刚重逢时再长了一点模样,纯真仍在,却愈来愈沉稳。他诞生于海底炼狱,在那处阴森森的不毛之地度过三岁,破壳至今也不过十载,比起龙族百年仍称孩童的小龙仍是极年幼的孩子;只因申公豹为他盗来灵珠,敖丙天生神力,一降世就担着重任,命数允他逍遥了几年,敖丙回家,未能享得几天快乐,又主动扛起敖光本不愿再强加给他的担子。
敖光直感一阵心酸,拥了爱子于怀中叹息,“你还这么小,我亦盼能多陪你走几年光阴。”
“父王-”
“儿啊,”敖光闭着双眼说,“你是爹的全部。”
敖丙身躯一震,再说不出话,只有趴在敖光肩上泣不成声。敖光亦落泪,众龙总道龙王父子情深,夜深时在家中密谈,双方都仍需一层层解开防备,终能真正交心。
“爹,”敖丙与父亲说,“待我族得胜,请爹再给孩儿说一说龙族以前的故事。”
敖光笑着答应,“当然好。”
西岐军终是进了朝歌城,封神榜开卷,大战爆发。阐教有金仙需下凡历劫者自是去了,其余众仙与十万弟子借天庭兵师之力讨伐龙族,海面气象大变。战鼓一响,四海兵卒按战法迎敌,双方都有死伤仍各不退让。战况愈发胶着,阐教与天庭军分四列,各自专攻一海,凡有被兵刃或仙法所伤者,都血洒于深不见底的海洋。
敖丙和哪吒也在东海军中。敌阵指挥官看出他二人所到之地一切咒法灵气都立即消失,当下便派一伍去分开他二人,却无果;敖丙身穿敖光少时的甲冑,凝海水为盘龙冰锤,与哪吒背靠背杀敌无数。东海龙王帅旗高悬,西、南、北三海龙王与众将按先前所推演的步骤逐一现身于战场,阐教道仙力抗,竟难敌三龙。海族前仆后继,把阐教捕妖队杀个人仰马翻,西海敖闰以裂空爪破了天军阵式,各色刀兵在空中的缝隙乱飞,一时斩落千万神兵。
阐教阵中指挥官命人加速击鼓助阵,口中更喊,“杀尽妖孽,踏平龙宫!”
阵前一龙校尉便道,“匹夫,我们何曾为妖,分明是你等愈灭我族!”
语毕众龙化了真身,于翱翔形成新阵,龙息喷发,海面又激起如雨点般的涟漪,无人使用的兵器飘飘荡荡。
指挥官派出新的兵卒入阵,“杀!”
顿时天兵倾巢而出,好似稻浪上金色蝗虫,更有人称,“生擒龙王者有赏!”
章鱼大将军被砍断触手,登时又生出新的来,八爪八剑大杀一通,哈哈大笑,“就凭你们也想生擒俺大王!”
看那西海女将,使刀兵、化咒法,彩甲战袍翻飞,比花海盛开更夺目。北海铁甲蛟龙化鳞作刀,所及之处一片腥红。南海火龙踏岩浆把天兵天将包围,霎时人影成焦炭。海妖士兵与捕妖队激战不休,此时更多天兵下至阵中,阐教仙人连手布法,天雷从云霄里滚起,锁妖法术形成铁链从四面八方飞向海族,虽被敖丙和哪吒破了一些,新的仙术即刻补上,又有一仙,持一风袋,开之则吹焚风,逼的海族逃窜,被锁妖炼困住后便有天雷击之。敖惠和敖涒也并肩抗敌,转眼看两条金炼成型飞向敖丙,敖惠立刻掷出三叉戟击中云端上一仙,飞身化龙挡在敖丙面前。哪吒被这一变故撞飞至百米开外又被包围,干脆现了三头六臂,调遣帐下地神军队随他破阵。敖涒持双刀做战,指挥部下包围敌方,趁乱接回三叉戟抛给其主。
天军中又传来新喊声,“天尊有令,擒灵珠、魔丸者皆登封神榜!”
气的哪吒当空纵火烧灭大片敌军,舞着火尖枪说,“我擒你个鸟贼,看枪!”
敖涒与附近的战友说,“重整阵式,护太子撤退。”
“岂有此理!”敖丙咬牙说完,也使冰锤卷水上天,化成无数冰刀刺中愈擒他者。
敖涒来不及说句快走,只见东海海面刮起风雨,水化作九条龙形直捣天军,短暂的暴雨后又见天晴,东海龙王披着通身银甲,手持龙牙刀,现身在海族大军最前头。
敖光说,“众卿,随我杀敌。”
随即卷海水扑向敌阵,夺其刀兵而后反攻。那原为沙场孤魂的阴兵众多,杀不死也灭不尽,尽听哪吒号令,虽无肉身可伤敌人,却成为一堵厚墙,集结起来横在两军之间。大地上,各处地仙、水神已升起结界,有那乡野百姓,既不知朝歌城易主,也不知天地之间正有一场殊死决战。
天庭军中主阵的天王登上云头,朗朗声音响彻海面,“龙王若就此收手,可保海族有命。”
“欺人太甚!”敖光说,“本王已一退再退,你等尚不餍足!”
“我们可不想再泡岩浆啦。”敖钦也道,“本王来会你一会。”
“站住,”敖光却说,“休要逞能。”
一海妖士兵说,“他们在干啥?”
只见阐教捕妖队也重整的阵式,排八挂之形踏住雷云,元始天尊仍在天际观战,其座下众道仙捻指施咒,与适才所结的天雷织合,颜色红红紫紫,阴兵人墙被咒法触及的地方,惨叫后已空无一物。
吓得几个小海妖哆嗦问道,“大王,那是啥个东西?”
却是哪吒率先认出来,“灭魂咒!好个阐教上仙,玩的全是同样的下三滥把戏!”
天王怒目圆睁,“还不降!”
敖光不再应答。众天兵只见那东海龙王下令各部军士团结,天雷夹着灭魂咒劈落,东海龙王回头看阵中一眼,便持刀引水分成两注,把一水化成冰护住四海大军,另一水吞噬咒法反扑敌阵,敖光化回龙身腾空,顿时雷击天破,其势如共工撞倒不周山,万物落入黑暗,电光中尚有一小儿哭喊父王。待到雷霆散去,冰块变成碎片归海,苍穹复晴,蓝天却飘下金雨,龙鳞如雪片般飞散。九重云端凌霄殿上,天帝高居明堂,着玄衣,戴帝冠,面容祥和,取御笔批阅高疊的奏章。天帝正要落笔,忽然停顿,复又写之。篆字毕则盖敕印,交天官按来处送回。
敖光军令一出,两位亲信立刻抵达敖丙身边;敖丙透过冰层看见父王现了原身迎向夹着灭魂咒的天雷,他欲挣扎,瞬间被敖惠和敖涒左右架着,三人抱做一团。雷击过后,交战双方都愣于眼前景象。澄金的龙血成了雨滴,银白龙鳞飘舞,落在众龙与水族的身上,竟化为崭新的甲冑,连战中所受之伤也都痊愈。敖丙被紧紧抱着不得动弹,也忘了再哭,只是盯着金雨,一双明眸片刻间失神,哪吒纵风火轮而来急说,“敖丙!你怎么样了!”
冰层一破也带来寒风,敖丙衣襟内所系银项圈被吹动,他终是奋力挣脱父王身边两位可靠亲信,那水晶盒被晃出来,盒中金丹闪动光泽,与东海龙王之血同色。
“哪吒,”敖丙开口,语气异常平静,“助我破敌。”
语毕时盘龙冰锤也握在手里。哪吒开了火尖枪顶铜花瓣,三昧真火喷出,两人携手,乘着风,迎着雨,所过之处尽泼红,道仙咒法一碰他二人就被吸收,逐渐化成一股蛮力。他二人水火之光相合,成太极滚动,直闯漫天大军。
西海龙王敖闰偏头,用手指沾一滴天上飘来的龙血,见那龙鳞触肤生光,为众海族做了护身的新甲,敖闰一笑,目中凶光已显,现出裂空爪下令,“随本王杀!”
敖顺取刀亦道,“杀他片甲不留!”
前战方休,新战又起,海族高喊大王万岁,随三龙王扶摇猛上,似那昆仑山拔地而起冲散敌阵,顿时杀声再响,天教胡马战,晓云皆血色。东海军队,归入三海龙王旗下继续抗敌,有一黄龙与一赭龙追随那太极,过枪林箭雨不退,闪过道仙阵法,吐龙息、摆龙尾,扫得阐教众仙方寸大乱,又看那红蓝两色太极所向披靡,敖丙把手中冰锤双击碎成柳叶刀,转眼掌内又握一双,哪吒投火尖枪入柳叶刀林,抽出腰间降魔剑,柳叶刀滚了三昧真火直飞天际,意欲阻拦者皆被混天绫连着海水变化之龙打落。他二人抵达云端,竟驱刀剑朝元始天尊杀去,敖丙身后有二龙,再后有更多东海龙族将领率海族兵丁护送;他与哪吒西手至元始天尊云前杀落众多护卫,天尊立而迎之,所出仙术却无一有效,反而被吸收后原样奉回。正缠斗间,凌霄殿传来金钟收兵之鸣,云层上更有号角声,原来是西天大雷音寺法螺吹响。天庭兵师闻得金钟,撤退出战阵,另有天师携来天帝谕旨宣阐教诸仙归位停战;元始天尊无奈,只能乘云而去,敖丙和哪吒携了手还要再追,却是李家二兄长金吒、木吒架云现身阻止他们,“三弟们住手!”
敖惠和敖涒发现敌军纷纷闻令撤兵,也就化人身来至敖丙、哪吒身旁。苍穹与大地相隔万里,其间弥漫腥气铜气,东海众龙于空中回身,见那海面被血污染;海族追赶到一半却听闻敌方已撤军,身上的新甲冑才刚因战斗刮出几条痕迹,三龙王飞向云头,仍是太上老君来至在天际,按落祥云,展开帛卷诵读,请海族组织一使团,上凌霄殿参与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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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在明镜台上端坐,闻得下界变动。殷商国换代为周,阐教借天兵与海族大战,东海龙王舍一身保子民周全;西天大雷音寺中诸佛也听见声响,文殊、普贤二菩萨与观世音菩萨不忍闻之,遂下了莲花法座,到凌霄殿请愿说和。天帝宣旨命元始天尊入殿,又传信与龙族派遣使团。大战双方各自损失惨重,阐教玉虚宫被毁,上仙无量仙翁连同其余诸仙被诛,海族群龙和万众顿失首领,也多有子民魂魄赴了阴司。
休战当夜,龙族使团抵达凌霄殿,太上老君领之到南天门前,等候通传进殿。敖丙和哪吒并肩走在前头,太上老君看他二人装束,出言提醒,“龙王太子和哪吒太子前来和谈,不如暂且卸了盔甲,以免在殿前失礼。”
“晚辈谢太上老君慈爱,”敖丙说,“只是我父亲身死,晚辈尚未领职,算不得天庭官将。现在若回去换,恐怕有误谈判。”
老君知他心意,便领龙族使团进凌霄殿。众仙神却看见朱盔银甲,战袍生风,两个少年携手翩然而来,龙王太子身边也是二员大将并肩共捧龙牙宝刀,后随一黄袍青年侍卫举龙面华盖。他四人身后是南、北海龙王御使,各持栉节,压阵者是西海龙王敖闰,身边随一女官佩宝剑,另一女将持王旗,后面跟着海妖部队首领大将军。如此使团,踏着白玉阶,走过青云路来到天帝座前。护驾天王登时大喝,“何不卸甲觐见!”
那二个少年眼光流转,瞧天王一眼,天王自感不能抗之,就安静下来。明镜台下左方有西天菩萨,右方是阐教原始天尊,太上老君引使团叩见天帝,待众龙行礼,天帝便说,“天庭之下,龙族与阐教相争,大战致两败俱伤,今有西方菩萨,不忍生灵受苦,特来主谈。”
殿上众等皆说,“谢陛下。谢菩萨。”
天帝又说,“龙王太子在此,金吒、木吒太子在菩萨座前,不若请哪吒三太子暂且回避。”
敖丙却答,“不须回避。哪吒与我是一人。”
众仙哑然,连天帝也沉默。
阐教于大战中引最凶险也最难施成的灭魂咒,愈诛灭海族,东海龙王敖光化水成冰罩住战场上所有的军士,自己现了真身,是一条巨龙,二八丈余,白鳞银鬃,口吐海水扫灭天兵,灭魂咒缠住龙身,激斗一番后雷霆劈散龙王身躯,龙血龙鳞仍落在海卒子民周身。敖丙和哪吒身上的伤沾金血则痊愈,战衣触了龙鳞又得新的盔甲。他们两人携手大败阐教众仙,直取元始天尊命门,却因南天门鸣金收兵,双方不得不各自撤退。哪吒收回火尖枪混天绫,敖丙松开手里的冰锤,任其变成水雾散去。敖惠和敖涒化人形赶到他身边,第一时间仍是把他搂在怀里。敖丙一滞,也展臂抱住他父王最仰赖的两位亲信。
三海龙王整顿了残兵余部,空中仍有龙血气息。有一东海士兵在海水里找回龙牙刀,取之高捧于头顶三呼,“大王万岁!”
群龙和之。众海妖也随章鱼大将军和圆鼍大将军呼,“大王万万岁!”
一时间,众声群起,其音比海啸更壮阔。太上老君于祥云上见之,也不着急,只捧了和谈旨意等海族重整旗鼓。哪吒收了兵器,轻声说,“敖丙?”
西南北海龙王也来到天边,敖涒当即取袖中龙族内庭印信与西海龙王道,“大王牺牲,请陛下代行王职,护佑太子。”
“没关系,”敖丙说,“我没事。”
他踏云重新站稳,整了衣冠,恢复了素日温和的神情,与三海龙王来在太上老君面前,正要领旨,敖闰却说,“慢。”
敖顺和敖钦也就横了兵器又作待发之势。中坛元帅旗下,神将阴兵也尚未松懈。西海龙王敖闰与老君道,“上仙所传天帝旨意,莫非是见我长兄殒命,趁我龙族伤了元气,要结城下之盟?”
“非也。”老君说,“太子、龙王请看。”
语毕,太上老君引众海族观天降祥云,观音菩萨现四臂法相,持法器唤回飘荡的战场亡魂,正诵经渡化。金吒、木吒拈咒诀化出许多分身,持莲花和杨柳在空中布净水,又摇铃吹螺,送来洁净的香风;他们细心洒扫,直到天地间阴气散去,四海海面,洁净能见游鱼。
敖丙代父王接旨,又与太上老君说,“请上仙稍等,容晚辈与家人议定出使之事。”
四海龙王于战前商讨战术时,敖光并不曾提及若有休战,代表海族上天的使节人选。敖闰心思转了一转,已明白敖光的用意,因此南北海龙王仍留在龙宫代职,敖丙项上戴有龙祖大帝遗物,自然是使节团首领。他和哪吒擦净盔甲,披了战袍,半个字也没吭,只是哪吒常望着敖丙,两张脸是同样的愁容。
敖惠携子,回龙宫取来一支华盖,伞面是靛蓝,盖顶有龙面,敖涒也用水洗干净龙牙宝刀上残留的血渍。敖晖撑开华盖,用双手拄着,他看敖丙仍在伤心,就说,“小太子,要不还是先回家歇一歇吧。”
敖丙伸手碰了下胸前护心镜,系好战袍锦带,微笑道,“我们已经死过三次,早就没什么可以害怕了。”
哪吒哼笑一声,抬手招了中坛元帅旗帜收进豹皮囊。敖闰在战甲外披王敞,使团便随太上老君上天。
天帝端坐在凌霄殿中,金色的双眼把目光落在东海龙王第三子身上。天师宣读和谈大会疏文,龙族和阐教都谢过主会菩萨,天帝便将两阵积久以来的恩怨条陈分明:阐教早已纳入天庭,后海族战败归顺,元始天尊炼化混元珠后,东海龙王为求全族脱离牢狱,与申公豹连手盗取灵珠,却未料灵珠和魔丸各自转世,仍结为挚友。哪吒三岁生辰时天雷降下,敖丙违背家族使命,并未冰埋陈塘关,反而与哪吒共抗天雷导致身死。后有太乙真人为徒儿重塑肉身,东海龙王误以为丧子,遣弟妹与海妖袭击陈塘关,敖丙再失肉身,只得与哪吒同用一体,上玉虚宫参加升仙考核以取得玉液琼浆焕活七色宝莲。元始天尊大弟子无量仙翁,遍捕下界妖族炼丹,又因海底妖兽数量其多,加之龙族也有神力,欲捉来炼丹,便设计屠戮陈塘关嫁祸龙族,又把哪吒与双亲连同敖丙投入天元鼎,使哪吒之母殷素知伤重化丹。西南北三海龙王诈降,蛰伏多年,一朝捣毁玉虚宫,诛杀无量仙翁并救出被困的申公豹父子。两家争斗,东海龙王最终在大战中以身抵挡灭魂咒,粉身碎骨,最后一次护水族子民活命。
普贤菩萨说,“东海龙王行仁爱大道,护了海界,纵龙王曾偷盗灵珠,也是为救他所辖之民,着实不应再追究。况且灭魂咒者,中咒人神形俱灭,可怜海中生灵无主可依,龙王孤子无父可靠。即是无心无情的顽石,见了也感悲恸。”
文殊菩萨也说,“元始天尊本已在魔丸施加天劫咒,二子同心共度劫数后,共用哪吒肉身,托考核之名取得玉液琼浆也是为救了敖丙复活。混元珠出身,乃天地同宗同源,元始天尊何故又要炼化灵丹呢?”
“贫道才浅,竟是失算了,”元始天尊说,“灵珠为阴,魔丸为阳,相克相生,是为乾坤原理。我取灵珠,本为投生为灭商先锋官,灭魔丸意欲为天地除害。今日贫道见二子和谐,化现自然道法,贫道方觉己失。”
天帝说,“混元珠所变的两个灵丹各自转世,经父母教化,已不可同日而语。二子多次大难不死,也正因元始天尊炼化灵丹拖生所致,可见命数迂回,无孰是孰非。龙王太子代父前来和谈,可有所请,以约日后两方不再争斗?”
众仙皆望敖丙看去。适才殿中仙神见哪吒与他携手并行,道是大战新胜,锐气充足,会议谈及东海龙王,众仙才看清灵珠和魔丸转生之子仍是孩儿。两人并立,一火一水,阴阳相和,多有不同却神态相似。望之都只十三四岁,金刚心,玉人面,哪吒凌厉,敖丙温润。他身穿云鳞甲,肩披藻丝袍,蓝发蓝眼,眉目肖似龙王敖光,极守礼仪,开口所请却是十足十的坚定。
“天帝陛下知道,阐教于我二人有弒亲血仇,现已休战,晚辈遵从父王教诲,不愿再与阐教结恩怨。”
敖丙说,“千年前,父王率海族归顺天庭,只因风云难测,我海族多与阐教纠葛。父王爱我,盗来灵珠,我愿代父王向天尊致歉。”
元始天尊受了敖丙之礼也道,“贫道弟子无量,心生贪念,为炼仙丹而杀生,嫁祸龙族,贫道也代亡徒向龙族赔罪。”
观音菩萨合掌道句善哉,至此双方过往仇怨两清。敖丙复转向天帝稽手,“承谢菩萨善心,我龙族今来谈和,为保日后四海永治安宁,不与阐截二教再起祸端,晚辈愿归还陛下所赐龙王印玺,换回龙祖大帝镇海之宝与地界调水令旗。我族为应龙后代,龙祖大帝血脉,为掌天下万水之神,晚辈愿承父王遗志,助天帝陛下护佑三界,保风调雨顺,海不生涛。”
众仙大惊。太上老君唯恐谈和失败,连忙上前劝告,“龙王守护下界有功,理应昭三界为龙族正名,请太子万不可出狂言。”
“昭个屁!”哪吒说,“谁家好人守护下界要把自己子民关在岩浆里。”
众仙更是大骇,无数仙风道骨的老脸尽出广口长舌之相。金吒原侍奉在文殊菩萨法座前,离三弟不远,他借着法衣宽袍,暗踩了哪吒一脚,引他痛得倒抽一口气,金吒仍肃立,好像根本无事发生。
敖丙仍稽手在眉前不动弹。天帝于明堂上坐,听完敖丙陈请,只说,“允。”
一天师道,“陛下,这-”
敖丙抬头,直视天帝掩藏在珠帘下的金眼,“天帝陛下所允,条件为何?”
天帝不语,目光轻转,众仙神追随,把视线落在敖涒敖惠共同捧的着龙牙刀上。哪吒不待龙族两位大将开口就又说,“不是吧,你老人家连龙王唯一的遗物都要抢?”
随即又是疼的倒抽一口气。金吒低眉垂眼,木吒在师父坐前,对三弟爱莫能助。
敖惠敖涒捧着刀一齐跪下,“启陛下,此刀为我族大王遗物,恳请陛下允我族留之,传与三太子,成全父子之情。”
天帝说,“此刀与我所持凤钩剑,原为先师东皇太一锻造,后又有龙王采东海海水补之,方成龙牙刀。东皇太一已化元神于虚空,今龙王入灭,我当取此刀,退其形,还灵气于乾坤。他日我劫满身退,此剑亦消。”
敖丙迟疑半晌,敖惠敖涒也拿不定主意,于是敖丙回头看向西海龙王。敖闰聆听整场谈和会议,见天帝心思弗猜,竟爽快答应敖丙的请求,西海龙王眼波流转,似有思量之态,接着就与敖丙点了下头。
西海龙王与天帝陈,“臣等谢陛下,请陛下取龙族祖先珍宝、御水令旗以及海族名册与家侄亲眼所见,家侄自奉刀与陛下。”
太上老君忙道,“天帝照拂三界,水族子民繁多,恐有微小者,漏享天福,不如把名册仍留一份记档于天师处才是妥善。”
“好。”敖丙说。
于是天帝果然命人取来龙祖大帝珍宝、数万御水令箭令旗,海族名册也留下一份在库房。三样物品都交给龙族使节后,敖丙交还天帝所敕龙王印,他又伸手要取龙牙刀,却突然停下动作,众仙则见敖丙望着宝刀蹙眉,强压下心绪,脸庞仍是落了一滴泪。哪吒碰了敖丙一下,二人相视后,敖丙才取龙牙刀,仍对天帝行晚辈礼而非君臣礼,献上了东海龙王的遗物。
天帝翻手,龙牙刀就从敖丙掌中升起,刀身震动成韶音,散发出白光,顷刻间海水香气涌入凌霄殿,龙牙刀消失后,变成几许星光飞上凌霄殿不见头的屋顶,陈列在星斗之间,剩下一颗皎洁的白珠,落在天帝的掌心,被收于袖中。
“令尊仁德,为万民景仰,”天帝对敖丙说,“请龙王节哀。”
南天门外,乐官敲响编钟奏和雅音。天师持笔纪录会议毕,掩卷宣告,“礼成。谢陛下。”
凌霄殿上,天帝复问,“众卿复有何奏?”
一仙家道,“龙王三太子继东海之位,理所当然,只是陈塘关哪吒三太子,尚不知去向。”
哪吒正要开口,观音菩萨却在法座上说,“哪吒。”
文殊、普贤垂眸浅笑,哪吒听得菩萨唤他,也有些踌躇,仍是他与兄长对了视线,才走上前向观音行礼,“菩萨有何事?”
“哪吒,你家三兄弟生母殷素知逢难,至今仍是一丹,藏在玲珑宝塔中。”观音菩萨说,“你是孝子,又有号令神兵之力,若你愿随我愿行走世间,救苦扶伤,行善事,除妖邪,学那目连尊者,累积功德至万万重,奉给母亲,你母即可复生,与你父同享阳寿至尽。”
哪吒听完,擦了把眼泪说,“我愿意!”
文殊菩萨也喜道,“你愿行此善工,我便赠你智慧剑,所斩妖魔皆除邪念,转生莲池。”
普贤菩萨同喜,“我也赠你金刚铃,闻此音者除尽烦恼执着,可渡有缘众不入魔道。”
“待你救母功成,我便引你拜如来为师,你中坛元帅,可为西天大雷音寺护法。”观音菩萨说,“哪吒,你可知所谓护法,实非护我佛,乃护众生。”
哪吒领了菩萨所赐法器,一时激动,木吒见他哭了忙来安慰,被哪吒拿鼻涕糊满衣领,金吒见状也只得过来善后,三兄弟在莲台下紧紧相拥。太上老君蔼蔼笑着,也拿袍袖按了按眼角。
观音菩萨又唤敖丙上前说,“你还年幼,就肩挑非凡的重任,我赠你贝叶经、甘露瓶,助你灵台常开慧眼,方寸长得清静。”
文殊慈语,“我赠你如意宝,助你治理万机逢凶化吉。”
普贤亦笑,“我赠你降魔杵,助你镇守海洋外道不侵。”
天帝说,“甚善。”
听闻天帝赞之,凌霄殿众仙也不能再多言。敖丙和哪吒都向菩萨致过谢,又与金吒、木吒暂别。龙族使团与天帝告辞,便启程回家乡。大战后家园残破,亟待海族团结起来,一步步重建往年的盛世。
东海龙王敖光战死,独子敖丙即位,万众来朝。百日后,天帝遣一仙官为使节,携礼来访,看见东海水晶宫中幼主权臣,姑母摄政,叔父掌兵,寻常的像敖光不过是循例上天庭开会期间派独子看家。龙宫宫仁引仙官入大殿,敖闰坐在敖丙身旁教导他阅览奏章,敖晖站在王座后随侍,待敖丙批完一本,敖晖就取印玺蘸泥,让敖丙在奏本盖章。龙宫大殿王座前站着东海龙王的亲信,皆着战甲,其下侍卫都是章鱼大将军调遣的海妖。龙宫初初复立,各地大小水神轮番来走访,过了三个月还没完。仙官进殿,刚朝拜完龙王的河神向仙官施了礼,宫人把礼单呈上,由龙王和摄政王看过。新的龙王即位满百日,又逢中秋,天帝挂念海族先王是旧交,特赠龙宫千斤美玉、千斤仙果、千斗仙酿。敖丙收下礼单,对仙官说,“劳上仙代我谢天帝赠礼。”
仙官道,“小仙尊龙王令。天帝另赠龙王凌霄殿牌符,位同御前天官,执此符,可随时走动凌霄殿,免南天门通传。”
敖丙迟疑,低声与敖闰商议。仙官以玉盘捧牌符站立在殿中等了一会儿,西海龙王方才开口,“家侄年幼,此符于侄暂无用。家侄亲政前,由本王与二兄长代摄王职,若有事需见天帝,当按天庭律递帖候传。请仙家将此缘故与你家陛下转达。我等谢天帝赠,也备薄礼,请仙家带回。”
宫中侍者抬来一箱珍宝,内有紫晶、碧玺、砗磲、玛瑙等无数,也交给仙官。龙宫忙碌,侍者与仙官按册清点箱内宝石的时候有龙虾校尉送来练兵军报,又有一龙来送海域边境换防纪录,复又另一龙来领取海内草场垦殖官文。仙官收下龙宫礼物,西海龙王说,“中秋家宴,只有本族亲族参加,本王失礼,不与仙家言语客套。”
那天庭仙官带着一大箱美物离了水晶宫。敖丙取印封好文书,由侍者交给龙官,他发现敖闰拿着礼单思量,就说,“姑姑,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见了这礼单,突然想起你父亲曾说要送我百株珊瑚,”敖闰说,“偏是那年水泽不好,花园栽种珊瑚,一共只得了九十株,现在还少十株。”
此时又有侍卫通传,“哪吒三太子来了。”
敖丙把还欠着的十株珊瑚应下了,外头哨兵只见一束火光穿过海流直入水晶门。朝会已散,敖丙谢过姑姑就回内殿,卸了王袍,穿回白衣。海族国丧,家宴虽然要求办的简单,却仍极隆重,宴前更有祭礼、追悼等事。这是海族近万年来第一个没有东海龙王的中秋节。
哪吒得到西天菩萨赠送法宝,以凡身进了阴司,找阎王说明原委后带回陈塘关百姓的魂魄,由师父助他采莲藕炼魂入身,朝歌城战后陈塘关本已接收不少难民,现乡亲返回,关内事务乱作一团。李靖本已辞官,如今在陈塘关作个乡长,照样被尊称一声李大人。百日以来哪吒就隔三差五在陈塘关和东海龙宫之间来回穿梭。中秋当日,哪吒更恨不得自己已学会分身法,他等二位兄长回来后与父亲作别,到了海底水晶宫直奔敖丙的住所,他一进门便甩掉披风上榻,以臂揽住敖丙说,“我在。”
敖丙在内室抱膝独坐,与哪吒搂着,把天帝赠礼之事说了,又道,“姑姑说,晚上要与二位叔叔商量,那千斤白玉要作些什么才好。”
哪吒不答,只是与敖丙相拥。他二人魂魄原是一体同生的混元珠,所知所想、动心起念都能互相通感。当日殷将军在天元鼎化丹,敖丙能感觉哪吒之痛,东海龙王敖光战亡后,哪吒亦能触得敖丙之苦。
“我总觉得还能听见父王的声音,看见他在眼前与我说话。父王上去迎灭魂咒前,回头看了我一眼。”
敖丙说,“早上,我去看了我兄长的墓,他们那里已经生满海菖蒲。两位哥哥与父王作伴了三千余年,我出生后在父王身边只有三载,后来离家再归,也不过再相伴几个月。”
“说不定你爹真的在呢,”哪吒说,“龙血化雨水,龙鳞何其多,一定有正好掉在东海里的,你爹那么爱你,他自不会轻易离去。”
“你什么时候要随观音大士去云游?”敖丙问。
“不知道。祂说随意,等我准备好出发就是。”哪吒说,“现在我还不想走。”
他二人在安静的内室相拥而坐,秋来海水亦凉,便又一起披着哪吒那件朱红的披风。两人同桌同寝,同进同出,乃是远胜过血脉相连的至亲。龙宫上下都已将此习以为常,若哪吒多几天不在还要问上两句。
“对不起,”敖丙说,“我肩负全族责任,日后恐怕不再能与你一起四处游历了。”
哪吒笑,“这有何难。我三天一信五天一书,见面还把你唠个没日没夜。”
宫院中侍者疾走忙于布宴,乐官也同礼官排演诸多流程,斗室里敖丙与哪吒抱着,丧亲之痛岂是穿心咒可能比拟,眼泪便从两双眼睛缓缓流出,且喜殷将军神魂未灭,只等哪吒把积善造福的万重功德供养母亲即可生还。
“我知道你说过别总是去那里,”敖丙轻声道,“可今日是中秋,我还是想再去看一看。”
哪吒说,“那毕竟是你出生的地方。我们一起去。”
曾是有龙骨当做牢柱关押海妖的炼狱已是荡空的一片荒原,岩浆被封在地壳底下。曾被天元鼎连根挖起的地界剩下盘龙柱横七竖八歪倒,唯那定海神铁在动乱中褪了淤泥,立于海底,霞光艳艳。敖丙和哪吒找到荒原岩石地,在一堆乱石底下翻找出几串系着海星贝壳的穗子,小儿所居的贝壳床已成碎片。敖丙把穗子收进衣襟,领哪吒挨个去看盘龙柱,细数柱上一道道龙爪印记,还有柱上被龙用爪画满涂鸦,似乎是儿时的敖丙随师父练功之状。
敖丙站在定海神铁前,抬手触到冰冷的金属,转头与哪吒说,“我小时候经常哭闹,父王总是灵魂出窍,从此柱下来陪着哄我一整夜。”
敖光也正是盘在此柱上叮嘱敖丙身负全族希望,众龙取龙鳞制成万龙甲,后谋划失败,众龙连着海妖被关进天元鼎,破鼎归海后只把万龙甲被天雷劈碎一事当笑话讲。
“敖丙,”哪吒说,“那日你爹围困陈塘关,只是因为以为你死了,他不曾怪罪你任何事。万龙甲被毁,其实是我导致的。”
“父王曾说,若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纵有千难万险,都不可背弃友谊。”敖丙说,“那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将来也仍是我至亲。”
哪吒也伸手碰了碰定海神铁。敖丙凝望二丈有余长的柱子,远方忽然来了太以真人和申公豹,两条龙迅猛飞越水层,化成敖惠和敖涒跃入岩石地,见敖丙果然在此,敖涒松了口气说,“吓煞我也。还好是在这里。”
“徒儿,不在宫、宫中学习,怎么跑、跑到此处?”申公豹说,“这里可、不是练、练、练功的地方。”
“从前师父和父王都在这里教徒儿练功啊。”
“师侄,想你父王了撒。”太乙真人笑,“莫伤心,灭魂咒再厉害,还有一层法门胜它。只要你心里惦念父王,他就一直活着,终有一日必可再相见。”
敖惠身高与敖光差不多,也屈膝在敖丙面前宽慰,“先王爱大王更胜自己生命,若大王安好,先王有灵感知,也会高兴的。”
“我不要父王活在我心里,”敖丙低着头说,“我想再看他一看,再与父王说几句话。惠叔,涒叔,我只是想我父王还在这里。”
同样的眼泪也在哪吒的脸颊流淌,随即被海流带走,仍是一颗颗洁净的珍珠被水送去有缘的地方。敖涒也过去,与敖惠把敖丙抱作一团。
“大王所言,我们都感同身受。”敖涒说。
敖丙哭了很久,久得白昼变成夕阳,晚霞又被滟潋的月光所代。最后仍是申公豹走上前,先望了眼倒塌的盘龙柱林,才把手放在敖丙背上温和道,“徒儿,海族感、感谢龙王仁爱,故有祭礼,我们该、该回去了。”
“思念爹娘,是有情万物之常,”敖涒说,“大王想念父亲,今日正好借祭礼表心迹,我们与大王同样,都怀念先王的恩义。”
“走吧。回家。”敖惠说着,拉着敖丙的手起身,“月圆之夜,必须团圆。虽不闻先王脚步,他神灵在海中必也能同庆。”
敖丙点点头,他哭了一场,已平静不少,走起路来项上银圈系水晶盒随步连发轻盈微响。敖涒从另一边也拉住敖丙的手,仿若他父王也曾踏过此地领他返家。哪吒见了,有些想拦阻,太乙真人用拂尘甩他一记说,“瞧啥子,要是羡慕的话师父也同你牵手手撒。”
哪吒脸红啧了一声,往前跑了几步来到敖丙面前,突然化成他三岁的模样在海水里翻飞,不慎踢到一块礁岩,打烂一家鳗鱼的居处,被追了几里才罢休。敖丙终于忍不住笑,众人回到水晶宫,敖顺敖钦均已就位,众礼官凑着脑袋研究到底能不能由摄政王代行祭礼。敖闰摄政原是兄长所拖,本来懒于诸般繁文缛节,一看侄儿归家立刻遣随行侍者报与礼官。哪吒留下来参加海族家宴,敖丙换了礼服,按照司仪所宣章程,率众海族祭祀父王、兄长以及古往今来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殒命的将士。礼毕后宴会开席,殿内龙族亲贵和宫院各处厅室众龙和海妖按亲族齿序入座,三海龙王和敖丙、哪吒和他二人师父同坐一席。太乙真人已喝个半醉,被申公豹斜目瞪了数次。只因敖丙未曾度过此等节庆,敖顺便领他于首席与内殿众亲长敬茶酒。
月圆夜,嫦娥从广寒宫到凌霄殿献药,手持一雪白可爱的玉兔;天宫中,诸天女在莲池献乐,有鹤仙穿玉衣璎珞与光影共舞,其所演乐谱乃是天帝在东皇太一道场,曾与旧友所作之曲。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众仙闻雅音、享寿果,又听得凡间庙堂村落多有欢庆,才子吟诗咏月,女儿轻歌赋情,一切气象尽善尽美。太上老君在兜率宫广种仙草,采花果草叶用八卦炉练成仙丹,也在佳节进献给天帝。两个看炉的童儿在宴席间得了香果,也高兴玩耍去了。
太上老君持拂尘,行来在凌霄殿后的山峰,此长青山峰一悬绝壁,上顶苍穹,下接凡尘,峭壁有瀑布,是太阳每日劳作后沐浴休息的居所。天帝穿长袍玄衣,上有五彩金线绣着纹饰,帝冕珠帘掩了半副容颜,只有近身者能窥见一双炽金眼眸炯炯,含笑嘴角乎有沧桑意。天帝满头青丝,乌乌然有光,在月色下乍一看,竟在鬓边生了白发。
太上老君与天帝作礼,问道,“陛下有何烦难,竟叫白发早生?”
“时光莫追,若我劫尽,自然力衰,从此生白发。”天帝说,“老君与我在此,可见那东海乎?”
老君遥望远方,东海海面风平浪静,只余最后几只渔船,有船员划桨正要靠岸。
“阐教借兵与龙族相战,本是两家恩怨,陛下斟酌后允之,也按章程。”老君说,“陛下与我众等,都不曾料阐教求胜心切,竟施灭魂咒。陛下痛失旧友,还望必下节哀。”
“此寰宇间万物,均由水火应生,阴阳相合,方能轮转。”天帝说,“上仙可知,我非无情。大道太极运行中,有一极灭,则另一极同灭时,新的时局已然展开。”
老君点头。天帝从袖中取出龙牙刀退形后所剩的一颗明珠与老君共赏。明珠色银白,宝蕴光涵,没有一点瑕疵,如那月宫清凉火焰掉在水里,变成珠子模样。
老君赞叹,“东海龙王,乃龙祖大帝采大海灵气,修化内丹所生,他炼水成的宝刀退形,灵气竟不散,果然是无二的至宝。”
天帝微笑,又收明珠于袖。见中秋夜天清海晏,天帝欲去云游,太上老君便在山巅行礼,目送天帝化作一阵香风朝远方飞去。
龙宫大宴至晚,敖丙和哪吒溜出大殿,跑到院里踢毽子玩,后来觉得没趣,就又上了一楼台小阁,透过万里海水看月光。他们并肩坐在椅上,扣着十指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哪吒从豹皮囊取出海螺,说道,“我把这个带走了,不知到了南赡部洲,在须弥山南面的咸海吹海螺,你能不能听得见。”
“试试吧,”敖丙微笑,“如果我听见了,自然千里与你相会。”
哪吒乐观,又安慰他,“敖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帝赠玉,也不知道他是顾念与我父王的同窗之谊,还是想慰问海族,”敖丙说,“我想把那千斤的白玉分成几份,为父王和两位兄长造像。只可惜,我记得父王的样子,却从不知道两个哥哥的模样。”
“俩小子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敖丙回头,见他姑姑叔叔都在,两人起身相迎。敖钦奋力弯腰弓背才挤进小阁,哪吒又与敖闰、敖顺抱拳,“晚辈还不曾谢龙王用障眼法救我陈塘关乡亲。”
敖闰笑,“若不施此计,就算我等生擒元始天尊,恐怕大哥连海口大门都不让进。”
“父王还在的时候,我曾打死过一只海大蠊,被大哥知道了,他把我也打一顿,”敖钦说起往事,不免还是一通怨声载道,“大哥实在狠心,打我就算了,连饭都不给吃,饿得我只能啃海草。”
“谁让你总是闯祸,”敖顺说,“大哥还是心软于你,不过饿一顿便罢。我挨揍的时候他下手可够毒辣,连我龙筋都差点打折。”
“那是因为二哥偷了父王印鉴当章子乱盖。”敖闰说,“你二人顽劣,大哥不喜欢你们也正常。”
敖钦’唔’了一声,“我记得这事。二哥被打时,小妹还趴在大哥头上睡觉。大哥实在偏心。”
“羡慕啥,父王每有宝物赏赐,大哥都先把最好的给你。我专司捡破烂。”
“分明是先给我,”敖闰说,“我不先挑选,哪里有你等的份。”
敖钦沮丧,“可是大哥每日习武都带二哥一起,还教你许多绝活,总是轮不到我。”
敖顺又无语,举坛饮个尽兴才说,“动不动睡到日上三竿,大哥唤你不应,踢也踢不醒,要怪就怪你自己去。”
“小妹也睡啊,大哥从来不管。”
“未有侄儿前,家中我最年幼,”敖闰在月下赏着裂空爪上冰蓝的纹样说,“况且我乃女儿,大哥多关爱我是理所应当的。”
他三人谈到旧事,为了谁究竟才最得敖光疼爱一事争论半晌,敖丙和哪吒听得颇是乐趣。侍者又送茶酒来,一家人说笑赏月,敖丙也把为父王兄长制作雕像的事说了,三海龙王均同意,正要议定玉雕立于何处时,有卫兵上楼阁来通报,“大王,陛下,海面上空有一凤凰,羽片金色五彩,口衔明珠,绕海飞行,我等驱之而不去。”
“若此鸟无恶意,就随牠去吧。”敖丙说,“父王曾说,海族最兴旺的岁月里,四海上空常有诸多神鸟飞翔。”
卫兵拱手,“得令。”
“什么鸟啊,”哪吒猜道,“莫非是精卫?”
“神鸟常见,若于海上筑巢,则谓海气充沛,可滋养生灵,”敖闰说,“我们在炼狱里熬了一千年,看来总算时来运转了。”
一家四口连着哪吒在楼阁又下棋谈笑,龙宫内院里,敖晖取一彩球与许多小海妖玩耍。夜及子时,敖丙下到正殿,把酒与他父王两位亲信与诸位老臣敬之。
陈塘关内百姓也藉佳节赏月,李府摆设流水宴款待乡亲,李靖带着管家在流水宴逐桌敬茶敬酒;金吒、木吒在祠堂,于玲珑宝塔前把三弟远行一事报与母亲丹灵,也坐于蒲团,在师父神像前练功。陈塘关的河流通向海口,夜空里孤月一轮,皎洁的光辉滟滟随波万里,此景年年相似,光华所照之人岁岁不同。天际微现朝霞时,那绕东海飞行整夜的金凤凰也乘风归去,直到旭日又起,九重天上现琼楼,天帝仍高坐明镜台,持玉笏,寡言语,耳中听寰宇诸事,提御笔画锦绣江山。
Notes:
爹咪: 儿啊,咱们赚麻了 (史茅革守金库.jpg)
Chapter Text
牧野之战,武王伐纣功成后建朝,弟周公旦,制礼作乐,此自朝代生息不休,华夏文明长盛无衰决,至今已过一千五百年岁。天帝帝俊掌三界,造福泽恩惠有情众生,劫满后身退,传位昊天玉皇上帝,乾坤运行仍按帝俊律法。天帝禅位,取腰带凤钩剑,以双手举之,使剑身震荡成妙音,退形后剑气成黄色星点布于天空,留一黝黑的宝珠,与另一银白珠子同收天帝袖中。天帝青丝已成鹤发,退于密室,命诸仙等候一个时辰,待密室门再度开启,天帝神形无踪,元神化散在宇宙间。正是玉鸡鸣叫时,六螭车驱朝阳升起,众仙神便恭迎昊天玉皇上帝就位。
凡间已到东土大唐贞观十九年,三藏法师西行求法,取得真经成旜檀功德佛,太宗率百姓跪迎之,请住在长安弘福寺。三藏法师弟子皆有果位,分别成斗战胜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又三藏法师取经坐骑是西海龙王第三太子敖烈,因功得道,佛祖封之八部天龙广利菩萨。西天大雷音寺鸣起号角和法螺,诸佛喜来祝贺。佛祖法座前有护法,是那行功德事救母,以万万重善德肉身成圣的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他修成三头八臂法像,每手各持法器,也坐一朵红莲,每闻苦声则下莲台,千请千应,万请万灵。
西海琉璃龙宫中,有女官击鼓抚琴。龙王着蓝袍,站点兵台观诸女将操练,诸龙与海妖等部队演习阵法,有一内侍上点兵台通报,“玉龙三太子回来了!”
“传见。”龙王敖闰说完,离了点兵台,回到大殿宝座上。龙宫外有一小白龙游水落地,化成的人身是一少年模样,十四五岁,通身散发金光,莲香在水里流淌。玉龙三太子敖烈戴珠冕,白衣红袍,云肩饰金绣,飘带环身,低眉合掌,为证道之相。敖烈进了大殿也恢复小儿情状,在王座前拂衣叩首,“母王,孩儿回来了。”
敖闰问他,“我儿自西天返乡,何故拖延到今日才回?”
敖烈说,“孩儿驼师父进长安城,人间太宗陛下盛情挽留,孩儿不好拂师父颜面,故而晚归。”
“臭小子,”敖闰说,“知不知道我和你堂哥等了多久?给你备的还家礼只当不要了?”
敖烈脸红,挠了挠脑袋说,“母亲别生气,以后我不再犯了。”
敖闰便下王座来扶孩儿,让孩儿掺着手臂上楼台谈心。母子相聚,一起吃过饭,敖烈就得去东海龙宫,从西海到东海路途遥远,敖闰现裂空爪,割出一道缝隙,对孩儿说,“去吧。你哥哥也盼着见你。”
敖烈谢过母亲,化回龙身就游过裂缝直达东海。
东海水晶宫内,龙王在朝会听取众臣奏报,下朝继续批奏章,身边有文官武将,都是积年的老臣。王座前两个高位将领,龙王以晚辈礼敬之。西海玉龙三太子进了水晶宫,也到殿上见堂兄,起身与两位将领说,“敖惠叔叔、敖涒叔叔。”
二将还礼也说,“玉龙太子辛苦了,如今该称一声菩萨。”
“弟弟随我来,”敖丙笑,“好久不见,我等得想自己去西海找你。”
一对堂兄弟就这么搁下满桌子奏折,到院里取兵器习武当作小聚。东海龙王敖丙幼年即位,有家人护佑,循着父王榜样治理海族。千年后敖丙方才亲政,如今望之才刚到弱冠模样,温文雅致,手持盘龙冰锤,敖烈持一枪,两人过招引得许多宫人跑来观赏。又有一虾兵来报,“哪吒太子还有大圣都到了。”
堂兄弟打完最后几式,还没分胜负,闻讯立刻收起兵器,敖烈向孙大圣作揖,
“大师兄!”
大圣笑,“小师弟乖。俺来看看我敖丙兄弟,要谢你赠这金箍棒,我们师徒过九九八十一难,若无此棒,俺救师父可就费劲了。”
敖丙暂且不得空搭理他们。哪吒与孙悟空同时到龙宫,殿前侍卫立刻开道,哪吒脱了披风交给宫人,与敖丙抱在一块,如并蒂莲般分不开。他二人眉心有灵珠和魔丸印记,额头相抵将印记化为一个水火相合的太极图。
“想死你啦!”
“我也想你。”
那孙大圣,穿着袈裟,系着虎皮裙,头上紧箍儿已成五佛冠,一手持金箍棒,另一手拿起来遮了小师弟的眼睛。天地灵气孕育混元珠,过劫数、共命运,百转千回仍是一体。
悟空见他二人搂了半天便说,“抱够没有?快带俺去瞧你们填坑的宝贝。”
哪吒和敖丙还不愿撒手。又是一个哨兵过来报,“大王,那只含珠子的凤凰又来了。”
“过了这么久牠还是常来吗?”哪吒说。
“是,”敖丙说,“也不知道那凤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乎每天都来绕着海面飞行。”
大圣便说,“恐怕是你父王的玉像发光,被凤凰当成筑巢的宝珠,故天天来看。”
“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凤凰?”敖烈问。
敖丙便把那神鸟绕海的事告诉堂弟。一行人离了龙宫,前往从前竖立定海神铁的地方,此处两千年前曾是一座炼狱,由龙王看守,后来海族脱狱重得自由,此不毛之地就落下来荒废了多年。孙悟空到龙宫借宝时,敖丙找姑姑叔叔帮忙,找出多种神器都不够大圣趁手,最后大圣寻得定海神铁,叫大便大,叫小便小,化为如意金箍棒,现也是斗战胜佛降魔除妖的法器。
敖丙同哪吒携手并行,也与众人说明,“大圣取走定海神铁后,我等看此地有一坑,恐怕火山喷发,使岩浆流出来伤人,就把父王的玉像移过来镇着。至今此岩地平原已生海草,有许多海族居民。自从水路打通,也是四海大路交集的地方。”
喜得大圣直夸,“善哉!善哉!”
敖丙领了朋友和弟弟去岩地平原看玉像。他幼时与父王极亲,后来丧父,即位满百日时天帝赠送千斤美玉。敖丙与家人议定,把玉石造了三个塑像,分别是他父王和敖丙从未见过的两个兄长。东海大太子摩揭、龙毒的玉像立在水晶宫两侧,东海龙王的玉像百丈有余,竖立于原先是定海神铁所在的海底地面。
海洋中,龙与诸物种还有海妖共生,民间也流传龙王的故事,道是一位善战又爱民的明君,能屈能伸,审时度势,忍辱千年后带领全体海族重返自由,又拚尽己身换生灵延命。力抗天运,百战不倒。敖丙以美玉为父王造像,东海居民和各海域的商贾、旅客都常来朝拜,看东海龙王敖光玉像伫立在大海中央,身披银光甲,手持龙牙刀,威严仁厚,眼眺远方;见此像者皆惊其俊朗,皎如东山山上月,银须苍貌世无双。
许是这美玉在深海焕彩流光,光芒到了水面就像银白的龙鳞,吸引了天上的神鸟,有一只五彩金凤凰,口衔明珠,日日在东海海面环绕着玉像所发的光飞翔。
完
Notes:
“对了,敖丙,你弄的那个蛋蛋,等小龙破壳了要叫什么名字?”
“弄什么弄,那是我取海水灵气,用父王所教吞丹炼气之法化的龙蛋。”“我打算,叫他敖广。”
Kieisland on Chapter 1 Sun 16 Mar 2025 07: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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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onsetSY on Chapter 1 Sun 23 Mar 2025 08: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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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eisland on Chapter 4 Sun 16 Mar 2025 08:0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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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eisland on Chapter 6 Mon 17 Mar 2025 02: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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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at1047 on Chapter 6 Mon 07 Apr 2025 06:0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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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lk (Guest) on Chapter 6 Wed 23 Apr 2025 08:59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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