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发霉的我
Chapter Text
我在越过青春期的十七岁遇见何家树,在我以为我活不到成年的隆冬里,他走进了藏在老旧居民楼里潮湿的出租屋,拨开我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找到了蜷在生霉的角落努力寻着一点温暖的我。
我看见的初春未及的冬月天,只剩寒风和雪雨。直到他将我从寒温与晦暗的裹挟中救出,我似乎落入凛冬的骄阳里,那样耀眼的光辉灿烂过我十七年人生中所见过的任何一次盛夏。
——
“家浩,何家浩。”
我在灰蒙蒙一片的意识中,听见有人声音颤抖地唤着。
这是谁的名字,他在叫谁?
昏浊的大脑被惊动后下意识地清醒过来,我缓缓睁开眼时,看见那张黑暗中近在咫尺的脸,起初我的视线迷糊到只能辨析出眼前人的一点轮廓。直到恍然时,我注意到那人的眼里闪着点点的光,像隐在夜里的星星。
我抬起头,落进了他那双悲悯的眼睛,世界在须臾间变得沉寂,我清晰地感知到身体变得越发迟钝,张不开嘴,更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来。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没有表情。
我却能知道,他是来救我的。
我记忆里确实有个哥哥。我以为他只存在惘然的幻梦中,在梦里的那个人,他没有名字,不同他一般高大的我也只得望着他的身影,我看不见他的模样。我常常在梦中或是早已残缺的记忆里唤着他哥哥,等着他朝我走来,温柔的抚着我的头,轻声为我哼起歌谣,直到最后哄着梦里的我即将睡去。
他便说:“等哥哥来接你回家。”
然后现实里的我醒了,不再对梦中臆想出的男人眷恋,但是心中的执念已然生根。
似乎在我的记忆开始支离破碎的那天起,我就只记下了一件事——等着哥哥来接我回家。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我在每一次忘记后又重新记起并相信着。
可就是,我的身体,心脏的跳动时刻都在告诉着我,不要忘记,绝对不要。
我在等那个人来救我。
于是真的有人来了。
“哥哥,你回来了吗?”
这句话在不经过我任何思考下,几乎是身体条件性反射地说出口。
在我的潜意识里应该重复过这个问题很多次,才能够让我在完全没有设想的情况下说出来,而我早已忘记如此执着的理由。
直到眼神彻底聚集于那个男人的顷刻间,我看清他的眉眼,停滞的大脑深处毫无预兆的开始运作,曾经碎片的,瞬间的记忆片段随之如潮水般涌出。
我感受到随着头部的刺痛渐渐停止,某些过往的片段在那空白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来,恍然间就占据了我记忆空间里的大半位置。
原来我的哥哥不是梦中呓语而出的虚像,他真实存在,并且深刻在我的意识中。
我明白了我和哥哥不是同卵同生,毕竟记忆里的他身影总是如此高大,但也并未共有着一对父母,仅仅是有着相似的血液流淌在身体万亿根的血管中,而过去的我一直相信这足以建立起我们的深入骨肉的联系。
只是后来,我唯一的哥哥,他走失在现实外,岁月里。
我吃过从小到大近十年的苦,被教条枷锁压着长出来一米八的个子,我时常连自己都无法相信,而今我也不相信除了我哥哥外的任何人。更因为我看过十年来无数人间冷暖,于是我知道了这世上许多事,往往是你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更何况是那仅在我梦温残存下衍生而出的幸福幻想。
可是我依旧在等着他的回来,直到后来我再也无法独自吞下苦难,我甚至祈求着只要等到一个人找到我,哪怕是希冀的假象,也好。
现在他来了。
可是我也真的忘掉了很多东西,即使想起来某些,似乎也不再感同身受。
偏偏能被记忆起的,除了痛苦便只剩哥哥了,我依然只记得我有个哥哥,而在我记忆里的哥哥,他的模样早就被时间冲刷的模糊不清了。我忘记了哥哥的名字,忘记了哥哥的模样,忘记了他是谁,也忘记了,我又是谁呢?
我当然不能把随便来到我身边的人认作哥哥。
但是如果我没有嗅到那个男人身上浅淡的香气,那种熟悉的味道没有引诱着我莫名顺从地牵住他向我伸出的手,然后跟在他身后。
我也不会被那个“哥哥”拐走了。
等我再反应过来,早就无力抵抗,于是我想着就这样去吧,我至少不会死在十八岁之前,若是幸运,便也不必再做那断梗浮萍。
他看见我始终沉默,仍由他把我带去何处,可他无法忽略那双纤瘦的只剩骨骼的手不停颤抖地将身上的棉绒外套裹得紧了又紧的动作。牵着我的手缓步走在前面的男人倏然转头,强硬地从情绪难辨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家浩,你还记得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何家树。以后有哥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哥哥会带你回家的。”
原来他叫何家树,何家浩是我的名字。而我永远记得那个出现在一张陌生脸庞上的十分难看的微笑,那是他第一次为我做他最不擅长的事——哄人。
然对于这个“哥哥”,那时我以为他不会是我的家,不会是我的幸福。我的幸福不属于任何人了,它早就死在四年前,我失去一切的那年。
可是我从这时起就错了。
——
黑色渐融于黎明处的鱼肚白,颠簸巴士里吹进从西樵而来的微寒的晓风。
他带着我去了医院里,做了好多好多的检查,我被领着走进一间又一间纯白的房间,我以别扭的姿势握着中性笔填写下那份心理测试,紧张的羞赧的情绪油然而生,但何家树总会在我想要逃走的前一刻,把他那双带着温度的手轻搭在我的手背上,或是将我的手紧扣。
我一时间分不清是四周哪里来的暖流,让我有些燥热起来,被他紧紧扣着的手掌心渗出了汗水,脖颈间的红晕片刻间爬上了耳根,我红透的半边脸,久久不能散去余温。
我记得从最后的房间里走出来,何家树拿到了厚厚一打报告,字被密密麻麻在白纸上地排列着,每一个字写的都很小,他也故意拿远不让我看见,但是我视力很好,在检查报告的最底下我隐隐望见了“精神”、“遗忘”、“中度”、“不良”类似的字眼。
我不用将这些割裂的词语排列组合,我就早已经知道我有什么样的病。
我其实最清楚自己,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清醒地承受着属于自己的苦难。几年来不断遗忘又寻找的崩溃,无所寄托的迷惘,发病后无法控制伤害自己而留下的一道道伤口,永远吐不完的苦水,和瘦得只剩皮包着骨架的躯体,这些所有组成了我,十七岁的何家浩。
何家树不愿意和我说,他是想瞒着我,用他的方式对我进行所谓的保护。我又何必追问呢,即使这样活着,即使痛苦反复无常,也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我只是坐在大厅里,他哪都不让我去,怕累着了我,我便安静待着,从清晨走进医院,检查一项又一项做到了下午,然后等何家树等到傍晚。等着他拿完一袋子的药剂,整理好所有的报告后就又跟着他走了。
走向医院旁车站的路上,太阳也在我们身后跟了许久,最后疲惫地躺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暮霭染透了苍白的天色,映衬在我们背上,投射出两个人的影子。
何家树始终保持着与我一致的缓慢步伐和我并肩走着,他总是将眼神望向不同的地方,再最后停留于我的身上。
他用这种行为掩饰的尴尬被凸显得过于刻意,我只能沉默等着他开口。直到车站近在眼前,何家树终于停下脚步,我就跟着停下,回头用不解的神色望向他他。
他踌躇着开口:“小浩,今天…累了吧,那个,回去以后就和哥哥一起生活了好不好,哥哥马上就带你回家了。”
我一时无法听懂他话中的意义,只能淡漠地回应:“好。”
我看见何家树有一瞬的失神,是因为仍旧无法适应我早已度过变声期的嗓音吗,还是因为我不假思索的直白回应。
我应该不是他记忆里的弟弟,但眼前的人,莫名地,越来越像我梦中的哥哥了。
“快走吧,我饿了。”我在对话停滞的须臾后又补充到。
“啊?啊,真的吗?哈哈哈哈好,那等回去我们去集市吧!你是不是很久没去过了,哥去给你买你喜欢吃的草莓,买菜回家亲自给你下厨,怎么样?”他终于得以松懈地笑着挠挠后脑勺,然后大步跨到我身边,右臂一揽便搭在我的肩上将我带着走了。
我回归沉默,把目光放得很低,只看得见脚下的路,便不会再想多去看看身旁的人了。
在何家树带我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靠在他的肩上睡去,发丝贴着他的脖颈,不知是否让他感到瘙痒。但贯穿我发根到脚尖的,是前所未有的,如此悠然平静的感觉,紧绷如弦的神经不再刺痛头部,我也不再做着那样虚幻的梦,梦中的人随之消散。
我感知到身旁人萦绕着平和香气的温暖身躯,还有那不易被察觉的幅度甚微的颤动,我听见隐忍的呜咽,如同我在每个孤身一人的雾夜里都会发出的声音。
他不是被我痒到了。他是在哭。
他在哭吗?他为什么要哭?
我心里这么想着,未表现在面上丝毫,我继续故作无言地沉入睡梦里。因为我能理解这种时候的他不会想让人发现。他像是活在过去无数个昏夜里的我,隐匿晦朔之间,只会偷偷地,独自流着自己的泪。
我的心底里有了异样。不同于我所习惯的痛,那样紧巴巴的,酸涩的感觉我无法言喻。
——
公交车在由熟悉的灰砖瓦和黑白的石头包围而成的村子边停下,何家树拭净了眼角的水渍,早早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转头想叫醒我。
却直勾勾地对上了我上抬的视线,在他看来我睁圆的眼中净写着天真懵懂。我却是借机细细端详了何家树的模样。
他的那张脸生得过于俊美,像人们说的面若明玉目若秋水那般。何家树将额前的发都梳了上去,剑眉星目就像是为他而生的词。可在他那水似的眼睛里还藏着看不见的思绪,涌出着不明的悲伤。看得久了,我也不由得发神。
何家树不知什么时候比我先反应过来,他克制地向后仰了一下腾出我们间的距离,缓过神来又装作大人的样子理了理衣服,讪笑着两手轻拍我的脸颊道:“小浩,下车了。”
我点头应着,下了位置为他让出道来。我不明白,何家树为什么要拍我的脸,很久没有人对我做这个动作了,我不是小孩子,他这样为了逗我而故意幼稚的行为让我感觉别扭。
因为我的表情从很久前就不会说话了,变得木讷呆滞,就像成为了一个只会流泪的玩偶。所以我有怎样的情绪,我以为他都不会知道的。
我像一个精分患者还在心里自述着站在原地,他就直接牵上我的手,赶在公交车司机关门前的最后一刻跳下了车。
他耍着帅,对我炫耀道:“看你哥,帅气吧?”
我这个时候应该要笑,然后打趣他,一点也不帅,太装了。这些表现都只是我在心里为不同情景作出的设想,学着这些设想做,我就会像正常人一般,没有任何的不同,不是怪胎,不是精神病。
于是我尝试学着那样去做,平静似水的表情里忽然荡漾出名作笑容的清波,何家树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惊奇的场面,怔愣须臾,随后灿然一笑,明眸皓齿。
我听见什么声音,源自我胸口异常的颤动。
这幅画面从此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何家树为什么笑得如此漂亮,同我梦中的哥哥温柔粲然的影像重合,重击着我失意的灵魂,那样熟悉的感受,是心脏震颤蔓延至浑身的悸动。
我的哥哥是谁,是他吗?是何家树吗。
即使我依然想不起任何名为何家树的记忆。我以为他可能是我曾逢的路过人,也可能是略有交集的熟人,甚至可能是我交好的友人。我甚至也开始希望,这个“哥哥”他真的就是我的哥哥。但我又想着,万一终究不是一个人呢,万一他只是一个替代品?
不行,我的哥哥无可替代。何家树也是。
我会试着努力,找寻他们之间的联系。理性的意识在政当下提醒着我不要擅自定义。
别多想了,在你记起来何家树之前,想起哥哥的模样之前,他们不能是一个人。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对自己进行一番洗脑。
我做着挣扎时,猛的变了一副表情,不敢再看向何家树,低着头大步往前路迈去了。
变脸像翻书那般快,快得何家树还愣住傻站在原地,等到我走出快十米远,他才回过神来,跑着追上我说:“小浩,你走错方向了!”
走过一个接一个的岔路口,踏过长得看不见头的石头路,那些被时间侵蚀的角落,也都如此熟悉,清晰地为我回忆着那些从未消失的苦难,都在这里发生。
何家树始终陪在我身旁,总是侧头关注着我的表情神态。我当然不能,也无法披露出情绪,所以始终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我被戴上帽子和口罩,裹着厚重的棉服被何家树牵着走过热闹非凡的集市,他领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店面,这些地方这些人都和记忆里一般无二。
惟有我们不再像西樵村长大的那样天真活泼的孩子,我们似乎仅是到此一游的陌生旅人。
伴随围绕在耳边的喧嚣不受控制地涌进神经里,我感到心慌,大脑里开始回荡起我急促的喘息,我忽然大力地回握住何家树的手。
他感受到手上的力气,立马转过头来看我。
“带我回家。”我向他乞求。
他这时候反应得飞快,不顾拿上菜摊阿姨刚才打包好的菜,直接就揽着我大步离去了。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我始终尽力配合着何家树的脚步,后来他的动作又变成牵住我的手腕走在前边。我看不到路的尽头,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何家树的身躯一时间又变得那么高大。
他挡在我的前路,我忽然觉得他似乎不仅能够为我挡下迎面的风,还能为我挡下将来一切苦难。
时间好像慢下来,我觉得很久后我们才走到无人的巷子里。何家树终于停下,他观察着我的状态,见我除了有些疲惫不再有什么异样才安心下来,在我身边长长地呼出几口气。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微皱了下眉头后轻声问道:“小浩,哥哥问你,你离开这里多久了?”
我开始思考,是什么时候呢,我办理了休学,写了那一封信,最后一次跪在何家的祠堂,然后离开了这个西樵村。
“记不起来了。”我语气平淡地陈述道。
……
“那你有想起其他什么来吗?”
“没有。”
何家树一时间也被我的话堵住了喉咙,在那片刻的无措中,他望着我的眼睛又似蒙上了看不清的雾。他也不知该从何找补起来了,只得认命的点点头,试着坦然地接受事实。
“哎呀没事,你哥记性也不好。想不起来的,就算了,但是小浩,只要你愿意,哥哥会陪着你的,去找到你想要的,知道吗?”
难道他已经知道这些年的事情吗?知道了我所丢失的记忆有许多,其实都没有多么值得我去花时间拼凑,如果我真的不会想起那某些事来,我想何家树反倒会替我安心。
“随便吧。”
而我这样说话,等同于让他热脸贴了冷屁股,是我太久没有和人交流的原因,说话这般令人恼火的情况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吧。即使我后知后觉地感到抱歉,觉得至少还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何家树也早就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
后来一路上他什么都没再说,他拿我是彻底没辙了,但他也不生气,没有骂我,更没有逼着我,一定要想起什么来。他是个好人,我现在能够有一半肯定。毕竟我说什么都忘记了,都是骗他的。
也正是在何家树眼中的我过于的无所谓,我没有波澜的情绪,无从言语的心事,隐匿不清的回忆,这些都令他越发头疼。何家树更加频繁地将视线投在我的身上,看到我依旧乖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他才会放心的舒出一口气来。
何家树不会再把自己的弟弟弄丢,他在回到西樵的路上,就已经定下这句誓言来。
——
在夜色将至时,我们的前路才出现了终点。去年盛过的花藤重新变为光秃秃的棕色,那些藤蔓仍旧固执地越过院墙,附着在屋外的青瓦和红砖墙壁上,门上贴着提前为新年准备好的春联,几句简单的祝福,没有过多的奢求。仅仅求着幸福安康,无病无灾。
看来这户的主人家生活得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远大的追求。
但转念一想,若是换成我,怕是会懒得什么都写不出来,只要能图个吉利,写什么不是。况且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家的字也着实好看,端正却不失秀气精致。
何家树将我仅有一小包的行李放到了屋子里去,又整理好了路上去集市里买的东西,出来见我仍站在那里。他弯了些嘴角,站到我身旁来,说话的语气带上几分自豪,“你哥写的,好看吧?”
……
“嗯。”
我诚实地点头,视线依旧向着前方。
何家树听见我的话,装羞地轻笑一声,故作谦虚地低下头又抬起,却并未看见意料中的那般亮晶晶的崇拜眼神。我用旁光瞥见他的失落,他果然还是太过在意我的表现。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我转头问他,何家树终于能看见我的正脸,他突然变得呆呆的。
“啊,啊?为什么……”
他短暂思考后便做出幸福的模样,眼中满是真诚地望着我道:“我写给我家小浩的,希望我们小浩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我的眼睑不由颤了一下,无缘由的酸楚从眼眶四周开始流淌。我连忙撇过头去,装作无事发生地说:“嗯,写的很好。他会喜欢的。”
“说什么他呢,你就是我何家树的家浩啊!”他又把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以此拉近我们的距离,他用手拍拍我的后脑勺,边推着我走边说到:“小孩乱想啥呢,不说了不说了,快点进去啊,草莓都洗好了还不去吃。”
我看见桌上那一片鲜红色,来自于被堆挤在碗里多的快要满出的草莓,我拿起一颗,指尖被残留的水渍润湿。我另一只手上端着碗,没有直直地将那第一颗草莓送进嘴里,我转向站在我身旁目光炯炯的男人。
在下意识伸出手把草莓贴近他嘴唇的同时,我的视线不由得跑进他的眼睛里,我观察着他的眼帘带着浓密的睫毛上下开合,随后他的瞳孔凝聚在我的方向,把我也装进了他的眼中。
手上忽地传来黏腻的,更加柔软的触感,何家树看着我的眼睛,咬下了我手上的草莓。
霎时那般酥麻至指尖而起,传遍我的四肢全身。红色的汁水在他嘴边流下,也在我的手上留下痕迹,我想伸出无名指为他擦拭。何家树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他头微微往后一撤,便自己抬手擦去了。
“嗯,不酸,很甜。你快吃吧。”
他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和我的距离。
“哥去弄饭,你先乖乖自己坐在这里吃。”
他转身朝厨房走去,我还站在原地,视线随他的身影而模糊,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我愣了许久,后来当我拿起第二颗草莓咬下时,只觉得很酸,酸涩了牙龈,酸痛了心脏。
不是冬天的草莓不熟,只是我和他,还不熟。
那股莫名的期望,无意识的动作牵引着的情绪波动,似乎都来自我瞬时的记忆反射,一时间我如此强烈地想要找回我的记忆,包括有关何家树的一切。
于是从这时起,我不想要何家树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我想寻找这个名字的背后,对于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Chapter 2: 雏鸟的树
Summary:
我喜欢何家树,其实是从他是我哥哥起就从未改变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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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樵村的几周里,我和何家树还没有回过何家,只是一起在新的小院房里安置下来。再说关于我的记忆,虽然何家树有在尝试引导着我去记起某些事,但都因为在触碰到更深的地方时我开始害怕对某些过往的涉足所牵扯起的更多是痛苦,所以结果也总不尽人意。
我的曾经就像已经流尽的沙漏,从我遗失的第一粒沙起,便都顺着那小小的间隙流走了,即使我拼命想要抓住一丝一毫,结果都不会有改变,它们会带走我的过去所有,剥夺我复刻回忆求生的权利。我抓不住曾经,也在不断后来重复的流失中没有了未来。
何家树出现后,我不确定他是否会为我打碎记忆的沙漏,重新捧起名为何家浩的过去。
毕竟我对过去的执着,也不过是渴望用曾经的幸福舔舐缓解我当下难以忍受的痛苦。
——
起初除了固定的每隔几天去到医院里,我还是不变地只想待在房间的角落,关起门来,拉紧窗帘不让一点阳光渗透。可是不久,等到何家树来找我,他就会把房间的木门大大敞开,潇洒地拉开窗帘,让我沐浴在刺眼的晨光下。
开始他还只是把我带到院子里,更切身的感受冬日的暖阳,他会念叨:“多晒晒太阳,就不会发霉了。”
这时候的我只想逃走,这样的光亮除了刺瞎我的眼睛之外,毫无用处。但我拗不过那个比我大上好几岁的男人,他劝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听哥哥的话,哥哥不会害你的!”
今天,明天,后天,每一天他都不嫌累的坚持花上大半时间和我对峙,然后把我从昏暗的房间里拖出来。一些日子后,他甚至练就出一套专门对付我的哄人方法。
那是在何家树第一次哄人超过两个小时情况下,他两手一摊着,嘴上不耐烦地说道:“不管了不管了!”
然后叉着腰走到门口,点上了一根烟含在嘴里,吐出一口白烟后,又背朝我低着头用委屈的语气把自言自语说给我听,“哎哟喂弟弟大了,果然是不想听哥哥我这个老人家的话咯…那让我自己一个人搁这么大的院子里待着的话,好生孤独啊……”
接着他装作想起来什么,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嘴里念叨着:“诶,那我叫个网友来陪我吧,能叫谁呢…诶这不是龙哥吗,也好久没联系了,那就龙哥吧!”
等到我实在听不下去,从床上下来穿起外套,走过去顺手把他的手机夺走揣进了外套口袋里,把他夹在手里的烟也拿走掐灭,用威胁似的语气对他说出无奈的劝诫。
“戒了吧。”
然后我去客厅里拿了个小木凳到院子里在背着太阳的方向坐下。
我其实不愿妥协,可是身体在强烈抗议着,不要让何家树和除我之外的人待在一起。我并不会理解我做出的每个行为,甚至多数时候,在我面对着何家树被迫做出顺从的反应后,某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我初见他时、我看见他的笑容时、喂他吃草莓时那般。
我时常思考,这种感觉叫什么?
后来他只觉得这招管用,于是以上行为就成了何家树玩不厌的把戏。
但我对此却从未感到讨厌,不然我也不会每次都在最后上钩。特别是等我在外面独自待着不超过一分钟后,何家树也会从屋里追出来,当他同样拿着个小板凳紧挨着我坐下时,心里突然就没那么别扭了,反倒真有些舒坦。
于是再后来的几天里,我选择了在清晨阳光最盛的时分,在何家树的强烈攻势到来前自觉搬着板凳到院子的正中央背对着日出的方向坐下发神。等着他来找我。
初升的太阳未完全褪去霞光,层层渐染的幕布被平铺在大地上,照出的画面主体是两个小小的影子。何家树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天,我不会主动问起什么或是提出新的话题来,只是悠悠地回应着他的每一句话。
“今天早上的豆浆好喝吗,哥专门早起给你磨的,药可以一起吃的,你吃了没?”
“一般,可以再加些糖。药一起吃了。”
……
“我看天气预报,今天升温了几度,你觉得暖和些没有?”
“没有吧,太阳走了一样冷。”
“那你多穿点,别感冒了听到没。”
……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哥待会去集市给你买。”
“都可以。嗯…想吃虾饺。”
“好!”
……
“那你等会和我一起出门吗? 想出去看看吗?”
“不要。好累。”
“好吧好吧,那你自己在家里等着我回来,无聊了就找点事做。不许回房间锁门听到没有!那个门锁都锈了,每次都好难开。”
“知道了。”
……
“那除了晒太阳,还有什么能做的?”
“……可真是问到你哥了,诶,诶!小浩你还喜欢做花灯吗,你以前给我做的小兔子花灯还记得吗,那么那么漂亮!要不要哥哥给你买些材料回来?”
“我喜欢做花灯吗?”
这是第多少次,何家树因我的回答而沉默,他的情绪总在被我的反应所牵动,至少平常他在我的面前都会故作轻松洒脱。可是当他刚才兴奋的表情随着我的声音一同黯淡下来,我才意识到,何家树从来都不是他向我表现的那副样子,他不擅长哄人,他甚至是慢热的人,不擅长去主动提出一个又一个新话题只是为了和别人说上话。
我后悔起刚才的回答,但是没人给我撤回键。
毕竟我从很久前开始说话就没有顾及了,总是带着尖刺,以此防范任何人的靠近,我将自己孤立起来,不在意外界一切,也不需要在意。
可是我现在会去在意何家树,无论他是不是我的哥哥,我都不想看到何家树的不开心。他的情绪起伏因我而起,不知何时也开始反作用于我的身上。
我突然抓住他的手,何家树被惊了一跳,转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我,我憋着一口气,生生憋出一句话来,“兔子灯,还在吗?我想看看。”
“在!当然在了,你哥我可是保存的好好的一点没让它经受风雨呢!”
“你等着,哥去给你拿过来!”
我的背影替我看见了日出的美好,我的眼睛则是凝望着何家树利索而去的背影,那是难得的平淡生活里美好的缩影,源自何家树。
因为在这些平静的时间里,我慢慢看见了,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何家树为我构建起的新记忆是幸福的。我慢慢从那无法化解的反复追寻反复受伤的回忆圈里被解救出来。所以,也许从此我不必再纠结于曾经那占于少数的幸福片段,何家浩会成为一个有未来的人。只要我能够想起何家树就好。
似乎因为何家树不礼貌的闯入,就连哥哥在我这里,都成了其次。
我期待着,看见那象征我记忆的信物,也许我能想起来什么,有关何家树的记忆。
——
那个制作手法虽不熟练,但依然看得出是精心而做的小白兔子,正被捧在何家树的手上。
我把兔子从他的手上接过来,细细地观摩着,这时恰有清风拂来,轻飘飘地刮起了院里堆成一滩的落叶,我抚着兔子灯,微妙的触感被风的柔软所包裹,我又将视线从灯移到了何家树的脸上,他两只手搭在腿上半蹲着,正抬头用满怀憧憬的眼光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忽地掉进了他的眼睛里,恍若窥见了何家树的专属记忆。
又是一缕风掠过他眼中清波,裹挟着带来了我不曾见过的画面——在儿时熟悉的那条河边我与一个男孩相依而坐,凉风习习,男孩倏然哼起歌谣来,空灵纯粹的声音回荡在天际也落进了河里。
而现实中的我也在意识的恍然间,隐隐听见远处悠扬地模糊的歌声:“风微微吹,吹花花天上飞,小雨飞飞,找阿爷快快回……”
我认得那男孩儿的眉眼,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有着那同样的深邃与温和。
我的心,嗵的一声落了地。
我的笑眼倏忽绽放于那一瞬的风声中,稍显漠然的表现下,心底绽放的悸动却足以为往后贯穿我一生的雏鸟情结种下深根。
我笑是因为庆幸,我不必再因纠结流连哥哥或是何家树而反复无常,我可以坚定的选择,只要是眼前的人就好,他就是我的一切了。
看见他,就连我这些年来漫天的痛苦也能够被释怀了。只要紧紧跟在何家树的身后,像幼时蹒跚学步的我追着哥哥跑的那样,我就拥有了幸福的权利。
喜欢何家树,似乎是一个短暂而幼稚的决定,但原来即使我们之间实际并没有名为亲属的血源羁绊,这根藏着我心意的红线也能从很多年前,他的血液流进我的身体那刻起,就同样占据下我的半个心脏,为何家浩未来半生的活法去铺好后路。
我喜欢何家树,其实是从他是我哥哥起就从未改变的结果。
Chapter 3: 某种幸福
Summary:
我的幸福,就是你。
Chapter Text
西樵村的两个月,说不长也不短,除去偶尔一两天的阴雨,这里太阳还是每天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一样的地方落下。天气在短暂的回温后进入了全年里最冷的时候。
日子慢慢推着向前走,在何家树可谓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每天按时吃药晒太阳,定期复诊,身体日渐有了明显变化,他也开始偶尔带着我在院子里做些简单的运动。美其名曰,生理性疗法。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但何家树还总是偷偷掉眼泪,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会抽完一整盒烟。他故意不让我看见,可我从来无法忽视。
我很自责,因为我不再是何家树曾经那个会横冲直撞跑向他怀抱里的弟弟了。我讨厌自己学不会那些事情,讨厌自己不会笑,讨厌自己不会生气,讨厌自己不会撒娇,我讨厌自己。
但是我不想让何家树讨厌我。
后来我试着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样子,学着慢慢用表情去表达,我期待能有一点效果就好。我开始背着何家树每次都多吃下几颗药丸,想着这样,我是不是就能好的快一点了。
——
在极寒一月末,因为何家树陪在身边连带着我四周的温度也开始回升,我并没有感到过分的寒冷,除了他今天为我提前搭好的衣服又多了一件,又厚了一些。
接近春节的日子里,西樵的气氛也开始热闹起来,随之感染了何家树,他最近的每一天都越发好心情,特别是每当何家树看见我日渐饱满红润的脸颊总会开心地捏上一把。
我记得那次他眼睛笑眯眯地对我说:“哎哟喂看看我家小浩,脸上终于有点肉了,多可爱呀,还是个小孩子似的,脸蛋又软又白。不枉你哥每天钻研新的宝宝辅食!”
我握住他的手腕,“你刚刚说什么玩意儿?宝宝辅食?”
“何家树,把我当小孩就算了,宝宝又是什么鬼,我十七了!”
他下意识向我打着幌子,“说错了说错了,你哥嘴瓢还不行吗,还有喂,叫什么何家树,叫哥!我的刻苦用心你这个小白眼狼倒是听不见,光听那个去了?”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我赌着气转身回了房间里,但没有锁上门。
何家树的反射弧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地拍拍头,“唉哟我去,我们小浩的精神气真的是越来越好了啊!都会对他哥发脾气了,我就说我们全世界最聪明的家浩果然学什么都很快!”
我在房间里坐着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什么也没干,只是在等着何家树进来。
何家树偏偏不进来,光扒在门外说话了,话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小浩呀,你可别真生哥哥的气啊,你看你哥每天管着你都要成个老妈子了,可我还是愿意管你啊,这是你哥的爱知道了不!”
我直接走上前去扭开门锁,却没料到何家树仍将整个身子扒在门上。于是在打开门的瞬间,他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摔到我的身上,无法站稳的他只能推着我不断后退,旋即一个趔趄,我的背重重倒在床上,何家树撑起手来才勉强控制住了我们仅剩的距离。
他压在我的身上,有些长长的碎发垂了下来,何家树怔愣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也回望他。
平时我也常常望着他发神,我最爱看何家树的眼睛,像二月春水也像四月长风,似乎从天际线下的山野而来,总让我沉溺于那份惬意。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我看见他眼里从未改变方向的水波被搅乱,情绪的线从平行开始交缠。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那一刻忘却时间,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的是我梦中人的脸庞,温柔的、含情的、羞涩的。占据满我们眼前世界的都是彼此。然世界停滞间,眼神骤如烈火四溅,灼人心神,那股炙热终于藏不住从我的眼中四溢。
“这也是哥哥的爱吗?”
我依旧乖乖躺着,任由哥哥压在我身上,不仅他,我也是真的晃了神,才会如此直接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发问。
何家树的睫毛颤了又颤,猛地从我身上爬起来,顺而装起来正经大人的模样,但他无从掩饰的尴尬模样清楚地彰显着他的慌乱,不仅是说他的表面,更是说他的心里。
我肯定,哥哥的心刚才是在为我动摇。
“咳咳,啊,啊那个锅里的鸡汤沸了,我去看一看。”
哥哥这么说着,却完全忽视了他羞红的耳根。
等到他一溜烟跑没了影,我才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顿时涌满了那股热气,就像刚刚何家树从上而下喷洒在我脸上的气息一般。
我望着空荡的门口,瞳孔逐渐失焦,右手有意识地抚上了左边的胸口,感受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加速流淌的血液,这些都源于我对何家树肆意生长的爱恋。
时钟的针跑过许多圈后,何家树才在客厅里唤着我去吃饭,他不像之前那样来我的房间里找到我,然后哄着我坐到餐桌上。
这是我早已设想过的,在我追寻何家树的路上一定会出现的状况,就是来自他作为大人的逃避。大人们总会逃避一些事情,逃避思念,逃避痛苦,逃避情感,也逃避现实。
往往如此,我身边的大人们,最终都因为逃避而失去了一切。逃避不过是大人对自己不成熟想法的掩藏和欺骗。
所以我决定我不要成为这样的大人。
餐桌上不再像往日般轻松美好,我等不到何家树开口,更加不知所措。我只能带着心事艰难地咽下一口又一口的白米饭,等我独自表演了许久,何家树才把他低进了碗里的头抬起来。
他作出惯有的温柔带笑的模样问我:“怎么只吃饭,小浩我跟你说过要营养均衡……”
“我知道。”
我知道哥哥的话没有说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置气地打断了他。我生气他故意的沉默。
何家树的脸上也没藏住一时的愠怒,筷子被放置在桌子上的声音清晰响寂静的空气里,我看见他下意识地开口,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忽地向后倾倒,将整个上半身靠在了椅背上。何家树抬头望着头顶的灯,最后只是长叹一口气。他的无力与挣扎尽显于无声中。
可是那时候我看不懂,我只知道他在逃避。
……
“小浩,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会感到不舒服吗?”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沉了一些。
“多亏某人的宝宝菜谱,我被养的很好。”
“……嗯,行。”
他又不说话了。
我顿时发觉自己过了头,连忙挽回,“哥,”
“小浩。”
“哥哥也想了一件事很久,想着总要和你说的。“他将双手盖在脸上企图藏住自己的疲倦,沉默后又接道:“过完年,等二月来,我就送你回去上学吧。哥还有事要去做。”
“哥……”
“小浩,你总要上学的。为了你的以后。”
“我不要。”
何家树又重新把头低回来,他直面着我,看穿了我眼里的倔强,“哥不会离开你,但是你不能活在哥哥身边一辈子,你总会有属于你的以后,你需要有你自己的青春,你自己的幸福,哥哥陪着你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成为你自己,成为哥哥心中那个健康快乐的何家浩。”
反驳的话语被情绪左右着提高了音量,我站了起来,“我不要回学校,我就要在你身边!”
……
“小浩,哥哥有太多事不知道了。”
“可是我不能逼你,因为我心疼,我可以当一个无知的哥哥,我想着,只要你幸福就好。当我能够看见你开始会笑,会生气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我高兴得要死了。”
“可是家浩,我贪心了,我开始想着要弥补你的青春,你的过去。”
把我重新送回痛苦的起源之地,这算什么天大的幸福。可是何家树不知道,他固执的用着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我弥补我。
气血在不住地上涌,固定着情绪的线被一根根冲断。我开始毫无顾忌地反驳。
“我的青春期早就过了。我不需要过去。”
我无能阻止我的声音被上涌的情绪堵塞而变得哽咽,那湿热的一丝从下至划过半边脸颊,在下颚处落下滴在了我的手臂的疤痕上。
……
“我的幸福,就是你。”
早已愈合的伤口似乎又传来疼痛。
“哥哥也希望哥哥能是你的幸福,可是何家浩,你的幸福不应该只有我。”
……
“只能,是你,”
“我,只喜欢你。”
我撕破了那层挡在我与何家树之间,维持着我们正常相处,也裹藏住我所有爱恋的薄纸。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爱一个人。
他肯定觉得我是疯了。
眼泪顷刻如同决堤的潮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无法控制自己逐渐急促的呼吸,胸膛上下起伏着,我感到我的四肢开始颤抖,我不能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的身体和神经被分裂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彼此抗争着要将我的灵魂撕成两半。我不再有争辩的机会。
我的身体如同顿时泄了气的皮球,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它直直倾倒而去。
在我最后看见他睁大的眼睛,不可置信的表情中。震惊、愤怒、痛苦、无奈都同时出现了在他的脸上。唯独不见欣喜。我明白了他的回答,第一次告白,被拒绝在阴雨连绵的冬夜。
可是怎么办。
何家树,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你的,怎么你的脸又模糊了。
Chapter 4: 循序渐进
Summary:
喜欢哥哥这件事,要慢慢来。
Chapter Text
我在无边的雾夜里苏醒,从一个河岸旁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除了黑暗我再望不见任何,我跌跌撞撞跑到河边才看见远处的异样,待到它渐渐走近,我隐隐分辨出一条小船的轮廓,那个身影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这是在哪?我拼命呼喊,喊着何家树,唤着哥哥,却始终未见任何回应。直到小船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面前停下。
我看见船上的人,他背向我蜷缩着颤抖,我小心翼翼上前问他,你好吗?
那个人猛地转头,我看见,那是我的脸。
我从梦中惊起,倏然落进了现实里,我恐慌地环视着四周惨白的墙壁,消毒水的气味涌入鼻腔,我大口喘着气被呛到打了几个咳嗽。
我才注意到趴在我床边的人。
那个人应该原先坐着在我的病床旁,困得睡去后才趴在了我的腿上。
他一下就被我的动作惊醒,他瞬间坐起身来,见我清醒后,那人脸上厚重的疲惫感才被喜悦驱散了些许。他红着眼睛连忙追问我的情况,问我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哪里。
……
“我叫何家浩。”
他听见我说出第一句话明显轻松了许多。
……
“你……叫什么?”
他的笑容在下一刻凝固。
“小浩,不会吧,别吓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吗?我叫何家树,是你的哥哥,我是你哥哥何家树!”
我没有说话,转头凝视着他,想着算了,不逗他了。
我正思考着如何开口叙述出那长长的过去,他却像突然反应过来,看起来很懊悔的样子,他甚至垂下了头去。
何家树缓了一下,抬头又看向我。
在毫无征兆的那一秒,他抱住我,力气大到要将我揉碎,直至融进他的胸腔里。他想将我按回小时候吗?变成小孩的样子,可以被他抱在怀里睡着。
可是在我长到了和何家树同步的情况下,在他的拥抱里,我能够刚刚好的将头垂到他的右肩上,嗅着他身上乃至衣物上都散发出的那样令人安心的气味。我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平淡地享受着,回应着何家树的拥抱。我已经无法挣脱,便缱绻地依偎在他的身躯中。
“对不起,小浩。都是哥哥的错。”
我的背上湿了,那一小块都被何家树温热的泪水浸透。
“小浩想不起来,那就不要想了。”
“哥哥不急的,哥哥也不会再逼你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做的所有选择,哥哥都会支持你的。”
“你的未来还有很长,哥哥会陪你走。哥哥可以养你一辈子,只要你在就好。”
他哽咽地说出一句接一句安慰人的话语,可是看起来更需要慰藉的人,明明是他。
我第一次彻彻底底的意识到,我作为一个被世界都抛弃的人,在何家树的心里如此重要,值得他为我痛苦,为我哭泣,为我欢喜,为我做他所不擅长做的一切。
最初我当然不想要他这样,这让我变得奇怪,他的行为开始影响我大脑的思考,心跳的频率,血液的流动,我无法再恢复沉默平静。甚至一些跳脱的想法的出现,让我感到害怕,这和我所想要坚定的信念相悖。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缺失爱的多年后,再次遇见一个爱自己的人时,是毫无反应的。
所以其实从第一次,何家树把我从出租屋里带回家,我就将自己交给他了。在公交车上听见他的抽泣时,那时麻木的我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我发觉了在我早已习惯的痛苦下,又产生的一种,让我不知所谓的酸涩之感。
我说青春期早就过了也是骗何家树的,因为泡在苦水里长大,所以我没有青春期。
而我偏偏在十七岁的末尾,因他迎来迟到的青春期,浮于表面的痛楚下,伴随争相逸出的荷尔蒙与情感神经的碰撞,涌动着某个意识的诞生,有关于我喜欢何家树的意识。
在没有想起哥哥的日子里,我喜欢上何家树。
起初我没有感到震惊,我只是怀疑,因为这样的情感,并不纯粹更不美好,仅仅来源于我几个月来对于何家树所有的依附心理,甚至开始有些变得执拗顽固。这真的算喜欢吗?
偏偏一场风让我想起了所有。
原来恰巧我半生追随的哥哥,他就是何家树。他就是如此善良,做什么都第一厉害的哥哥。他是伴我初生九年岁月,为我哼曲哄睡的哥哥。他是接纳我的所有年少无知,支持我一切选择的哥哥。他是我身体里一半血液的归属者,他是替我受尽磨难的哥哥。他是为我而执着,会因为我哭泣的哥哥。他是从未放下我,永远记得要接我回家的哥哥。他是月亮的孩子,上天将他赠予我。
在我失去那部分哥哥的记忆的时候,我的身体就残留着下意识爱他的痕迹。
因为身体本能地相信着哥哥,于是我当初跟着何家树走了。我莫名的心脏悸动,不加想法地把草莓的第一颗留给他吃,脱口而出的让他戒烟。都是身体在时时刻刻爱着我哥。
而我的灵魂爱上何家树,却是不加任何修饰的。
我的身体和灵魂各自爱着两个身份,它们都来自于这同一个人。
于是我能够确定,我爱他哥哥的身份,更爱他何家树本身。
这份情感本只应该被藏在我的心脏深处,隐在我每个无眠的夜晚角落。它不属于何家树,只是我扭曲思想与执着神经发作的产物,我想着,就让它埋没在我的乖巧下好了。
可是如果我没有没有骗他,我没有冲动,没有晕倒在他眼前。哥哥没有把我再次推开,没有为我哭泣,一切都不会变的。
此刻,他的呼吸,抽泣,胸膛的起伏,不稳的心跳,发热的脖颈。都在被我零距离地贴身感受着。
散发于那个人身上的,温柔而清冷的光最终也因我无以言语的爱恋而染上温度。
我试图轻拍他的背,却让我发现了颤抖的右手,在不受我意识的控制下,这只手攀上了何家树的脖颈后侧,抚着他的发根,接着弯曲,完完全全的环住了他的后颈。
何家树没有表现出大的反应,或许是因为他的情绪本就过于激烈,又或许,他在以前就曾习惯了我这样暧昧的动作。我的脸,安静的生出一轮红日。
“哥,我喘不过气了。”
何家树还是在哭,须臾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手,手足无措地向我重复着道歉。
等他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他才倏地一怔,再踌躇着望向我的眼睛时,我已不再隐藏任何。那样穿透人心,直达何家树心脏深处的眼神和我晕倒前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如出一辙,赤裸裸地替我诉说了所有。
何家树明白了,这是我对他的报复。
他却没有生气,因为心中的亏欠早已堆成山,他不愿意再欠我了。
何家树于我的亏欠似乎不仅是源于我昏迷的几天,还来自他欠我的整整八年,将近三千天的日夜。
“小浩,对不起。”
“我不想听了。”我轻声打断他。
……
“好,那哥哥不说了。”
他以为我还没有原谅他。其实我根本舍不得生他的气。
我用没有血色的脸朝他做了一个很丑的微笑,比他找到我那天为了哄我而挤出的笑还丑。
“何家树,那你想听我说吗?”
我用平淡的语气从远远的两千多天前说起,我的声音很小,小到即使世界寂静也只有何家树能听得见。
因为我所说的每句话,代表着我受的每一次痛苦也都一并痛在何家树的身上,在他听来便是振聋发聩。
从九岁到十七岁,哥哥离开了八年,外公和母亲共同缺席了那四年,父亲在第五年也随母亲消失在人间。这是我怎样都不能忘记的身世,上天唯独给我留下的一切苦难的根源。
后来整个何家上下,除去流落在外的哥哥,我就只有姑姑了。即使姑姑尽力花时间陪在我身边,十四岁的我也明白她承受的不比我少,姑姑不仅要顾着我,还要撑起最后的何家。
因此自从发觉我的精神已经无法支持我正常的生活起,我开始抗争,直到那些尖锐的语言最终刺破我的皮肤,插入我的神经。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中考完后我就将自己孤立起来,拜托姑姑为刚上高一的我办理了休学,我开始躲在房间里。
强撑了不到一年,我的精神开始不断衰弱,连记忆也开始被残食,我慢慢想不起哥哥的模样、想不起妈妈的拥抱、想不起父亲的关照。那些明明清晰地记录着幸福的照片,怎么也泛黄了,折旧了。在我害怕忘记所有美好之前,我在某个深夜里出逃,我留下一封信给姑姑,祈求她不要找我,祈求她能够释怀,不被困在回忆里,我说她可以朝前走,过自己的生活。
我选择逃避那最后的亲人,我不希望我直到最后也是何家的累赘,我想要姑姑能在我走后孑然一身,她可以不为我而哭泣,不再折磨她自己。我期望着她的释怀,自己却在那个孤寂的世界里被回忆的枷锁困住了七百多个日夜。我清楚的知道我从生病,到决定离开西樵村的所有起因,过程和最后的结果。
我说忘记了,不仅是骗了何家树,更是在骗我自己,骗了在浑浑噩噩里孤身一人活过两年的自己,于是骗的久了,就真的在发病的意识不清时忘记了这些。
直至那天黄昏下,我看见哥哥留着的兔子灯,我听到记忆里远远而来的歌声。所有的记忆被裹挟成一团,在恍然间如同撑满气的皮球,再也藏不住,便都炸了开来。
我在记忆里找回何家树的代价是一并清晰地记起了我失去一切的四年。但我那时依旧笑了,因为我已经拥有足够的幸福和充满希冀的情愫,这些都能够向过去的苦难抵抗。
他安静地听我说完。
何家树又哭了,我替他擦去了眼泪。却没顾忌到我湿润的眼眶。
他抓住我的手腕,轻抚着我的每一道伤疤。何家树的声音更嘶哑了,他问我:“家浩,你知道哥哥为什么回来了吗?”
“不知道。”
这次我说的是实话。
何家树的喉咙滚动,是他在努力咽下哽咽。
“是在某个夜晚,哥哥偶然登录上了那个许多年没有用过的qq号,我一下就看见了那个最顶上的联系人,非常显眼的红色小点明晃晃地显示着那个人给我发了很多很多的消息,我不自觉地就点进去了。”
“两千一百四十三条消息。”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看。”
“于是我翻到最顶上的消息,是四年前。”
“我还有你qq号吗?”
“嗯。”哥哥轻声应了一句,我便也知道了他说的人是谁。
……
“然后我一条一条地看,翻了好久好久,看到最后停滞在一年前就再没有更新的消息时,我望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我突然就,好想好想见到你。”
……
“我发了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让我知道了我们家浩很想哥哥,家浩还在等哥哥回家。”
两千一百四十三条消息,两千一百四十三次思念,支撑了我未曾遗忘前的多少日夜。
“我在你晕倒的几天里回了何家,那是时隔八年后的第一次。我见到姑姑了,我说我要去为你跪祠堂,为你祈福。”
“我看着她在一瞬间就哭了,她哭着说,明明这所有都是何家人的无妄之灾,却全落在了何家浩一个人的身上,她哭着说是自己没有替二叔他们照顾好你,你不该承受这一切。”
“我问,那一切是指什么。”
这时候何家树握住我手腕的手指已经开始轻微地颤抖,他的语言却依旧流畅。
“然后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想要我回家,为什么何家浩的消息会停留在一年前。”
“那一切,指的是我不敢过问的,无法理解的,你也不愿告诉我的所有,我在瞬间都明白了。”
“何家浩的一切痛苦,都被你藏得很好。我甚至没有在那前寻到一丝痕迹。”
……
“小浩,你真的很厉害。”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在肯定我的坚强,又像是他的自嘲。
“其实那时候我不相信,我飞奔着冲到祠堂,直到看见那些碑牌上的名字,我突然跪在那里,怎么也起不来了。”
“我跪在何家所有人前,我想到你被何家压着长大的日子里是不是也这样喘不过气来?是不是也时常会失眠?膝盖是不是也会留下怎么都消不去的淤青?是不是,比我痛苦千万倍?”
“不是。”我嘴硬地告诉他。
“骗人。”
我说不出话了,因为哥哥说的对。
何家树声音终究没忍住颤抖,他的头又垂下去,眼泪断了线,一颗一颗滴在白色的被褥上变成灰色的花。
“可是我也想这一切,如果真的能用一句不是去否定就好了。”
“没关系。”我用另一只没有被他抓住的手去摸何家树的头,我也可以安慰我的哥哥。
我需要何家树,何家树也需要我。
何家树抬头看着我,我发现他的鼻子也红了,他的嘴巴张开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盯着他含水的眼睛,踌躇地将身体凑向他,他的脸颊又划过一滴无声的泪。我默默向那处靠近,在这颗泪断线前将它在何家树的唇边吻尽,一滴咸水足以滋润我干涸的唇。
对不起,我又冲动了。
何家树哭得更凶了,直到我再擦不完他的眼泪也再无法故作坚强,我将头垂在他肩上,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灌注在眼眶中倾泻而出。
哭到眼睛完全模糊,哭到不能呼吸,我才终于觉得痛快。
心底沉积的淤水被随着眼泪流尽,在何家树的背后湿淋淋画出一颗树来,植根于他的脊梁,在血肉上长出枝干来。
——
那天我们哭到什么时候,我忘了。在我冲动的那一刻,意识就已经不再清晰了。
我隐隐想起我哭得累了,就,睡着了。
后来我做了梦,梦里是谁替我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又是谁吻了我唇。也都一并忘记了。
但是再醒来,最先出现在我眼睛里的依旧是那张好看的脸,我便安心了。
哥哥还是同从前一般温柔体贴地照顾着我,我看他一眼他就知道我渴了要水喝,知道我哪里冷了,知道我有没有不舒服,知道我不想让他走,知道我心里所想的任何事。
何家树真的是很好的哥哥,可我当然不死心,我肯定不想要他只是我的哥哥。
那个坏心思又开始无法抑制地在我心里生长,却在一次偶然中,被彻底根除。
何家树让我试着和他人主动交流,于是我在一个平常的清晨认识了隔壁病房的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头发有些长得扎眼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剪,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喜欢打扮他,也喜欢他长发的样子。
我突然就好奇起来问他:“你有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他喜不喜欢你?”
他思索了一会儿,笑着回答我:“他是个很帅气,很温柔的人。他…还有点可爱。”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可是他对我很好,他会把自己有的一切分享给我,会带我进入他的生活,带我认识他的朋友。”
“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很多心事没有地方说,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海边散步,抬头就看见了月亮,那晚的月亮真的非常亮。我下意识拍照发给他看,我以为他不会给我回复,但是手机突然就响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里洋溢着幸福的模样,“那是他给我打的电话。”
“他说,不要不开心。你做什么选择,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这番话莫名的熟悉,我对这个男生和他所喜欢的人更加好奇。
“那他肯定喜欢你。”我肯定的对他说。
他却摇摇头,转而严肃道:“其实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足够真挚了,这是我十八年来最难得的东西。我不强迫这个真心对我好的人要因为我自私的情感去成为另一个角色,其实只要他在身边就够了。“
“我的喜欢只是对他所有付出的回报,不是困住他的枷锁。”
我的意识受到恍然一击,头仿佛被重重地打了一拳,打碎掉了我对于何家树感情中的所有的自私阴暗的想法。
原来他也才十八岁,可是他的想法能够这样成熟,他可以这样清醒地爱一个人。我不由得生出一股敬畏之情。我因少年人一句话而彻悟,我是否也能这样无私地去爱何家树呢?
我开口,异常诚恳:“求求你!能教教我怎么爱我哥吗?”
面前的男生瞬间就怔住了,对不起,我实在不会说话,又吓到别人了。
待他反应过来,一旁立马就有人来了,那个人朝男生温柔喊着:“奇奇快去换衣服,一会收拾完就能走了。”
他旋即变成了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跟在了那个男人的身后走了,他只来得及给我留下一句话:“循序渐进,循序渐进啊!”
我独自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午,我的脑海里反复思考解析着这句话。直到何家树来找到我,他嘴上批评着我出去又不好好穿衣服,我却抬头粲然地望向眼前人,他恰好挡住了天边下坠的日光,那道又比往日更加瘦削的身影被暮色朦胧地裹挟而来。
我撅嘴向他撒娇。
“想要哥哥帮我穿衣服嘛。”
循序渐进……
所以是说我喜欢哥哥,要慢慢来。
Chapter 5: 爱亦如此
Summary:
谁说大人的爱总是沉默,我哥哥的爱就在当下,震耳欲聋。
Chapter Text
出院前一天,是除夕。医院有的地方挂上了红色的灯笼,但那时候院里很多人都走了,留下一小部分可以行动的人在庞大的楼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整个医院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我也不愿意再出病房瞎逛,就在床上待过一整天。
平时何家树除了每个用餐的时间段一两个小时前会出去给我买饭,其他时候都陪在我身边。但今天他在我早餐刚吃完就走了,走之前何家树转身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说:“没有。”
其实我只想他不要走。
但是我又想起那句话,循序渐进,我也许还不足够到控制何家树一切行迹的地步。堵在喉咙里的那句不要走,直到听见门锁被扣上的声音,病房里再次寂静,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何家树走后的时间,都过得异常缓慢。我没有心思去做任何事,惟有望着墙上的时钟,看那根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画下了无数个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我满怀期盼地朝那投去目光,直到门被缓缓推开,我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心里顿时又沉了下去。
那甚至不是查房的护士,是隔壁病房的男生走后又搬来的一个小女孩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稚嫩模样。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个孩子就毫不客气地缠上了我,她抱住我的腿问我要糖吃,我说没有。
她指着我的口袋,“骗人,我都看见哥哥你把糖塞进口袋里了。”
我反驳,说那不是给她的。
于是她望向我身边笑得直不起身子的何家树,那双大大的眼睛眨巴着,随即转向我嫣然一笑,“好吧好吧,哼,那你把糖给你心爱的帅哥哥吧。”
何家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话,只一味地笑着说我居然都开始招小孩子喜欢了,还说我是宝宝王,以后会在孩子堆里称霸的。
谁叫他把我当小孩儿养。
那时候我觉得,一个小孩子能看出什么来,无非是一些童言无忌。但是第二天她又来到我房间说要找我玩,我起初有些烦她,我也不想要陪小孩子玩。她却咯咯笑着凑到我耳边,“小哥哥,如果你陪我玩,我就告诉你一个帅哥哥秘密。”
何家树的秘密,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当然好奇,却也只是半信半疑,我问她要玩什么,她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毛线来后才对我说:“帮我织一顶帽子吧!”
我看见那一团红色毛线纠缠着被胡乱堆在我的白色床被上,像一朵雪地里开出的玫瑰,鲜艳夺目。
我沉默着,在那片刻的失神中。
我确实会织帽子,我第一次做这个东西是在很四年前。那本该是一顶纯白色的帽子。
在母亲确诊晚期的那段日子里,家里彻底失去笑声的沉默中,我的话也越来越少。我看见妈妈日渐脱落的头发,突然想做些什么,于是给她织了一顶帽子,一朵突兀的红色小花藏在边缘处,本不会出现在上面的。只是尖针在毫无意料间扎破了手指,在那处留下了鲜红的一点。我便为妈妈缝上了那朵小红花,丝线下包裹着的,何尝不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
可是后来我如何求着祖宗拜着上天,他们还是把我的妈妈从我身边抢走了,我看见她因化疗而骨瘦如柴的身体,从虚弱的喘息着,到最后,她变成了一条贯穿我人生的红线,平坦的,没有任何起伏。
再从记忆中回神时,小女孩已经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很久,她直言:“哥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给你叫那个哥哥来?”
“没有,别去烦他。”
但我心中不免多想,难得大方地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递给她,小心翼翼问道:“你为什么要织帽子?”
女孩开心地接下糖果,大大方方答道:“织给妈妈的!但是我还小,她不让我学。”
我心里咯噔一下。
等她打开糖纸满足地一口吞下甜蜜,才接上话:“因为冬天冷,不想要妈妈工作被冷到呀,她可不能感冒,她还要等着我病好带我去游乐园哦!”
我长吐出一口气,摸着她的头,“嗯,那你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那哥哥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哦,这样才能追到帅哥哥!”
“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可是已经她跑走,带走了糖,留下了一堆杂乱的毛线。
后来小女孩天天来我这里监工,每当看到我有进度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当然在这之前她都会给我说句有关何家树的悄悄话。
我才知道,原来小孩儿口中的秘密,只是他每天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又做了些什么。
“帅哥哥早上在医院的花坛边喂小猫!”
“帅哥哥在拿药的时候拿成别人的了,闹了个笑话!”
“帅哥哥今天帮我写了给妈妈的纸条,因为有的字我还不会,嘻嘻。”
“帅哥哥今天去喂了只新小猫,回来路上又碰到了大黄,那只坏狗差点给帅哥哥准备的猫粮吃完了哈哈哈!”
……
“帅哥哥怎么今天走得那么早!我看见他去集市了呀,可是现在这个时间,大街上应该早就没有什么店铺开着门了呀。”
这是她今天向我的汇报。
他今天去集市干什么?出门前还问我想要什么东西,我想着,因为今天是除夕吗?
那也不奇怪他丢下我一个去早早准备了,在我没出事前何家树就开始喜气洋洋期待着这天了,他说这是新一年的伊始的前奏,可以把过去的一切不幸福都丢在这天的夜晚。
但我没有因此安心,反而更加着急,只要没见到何家树,心里就一直都是紧巴巴的。
于是等到傍晚,晖光从窗边跑进房间来,我才又重新听到门口的动静。
这次终于不是假象,何家树就站在我面前,他手上提着一堆袋子,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也从未去想过。我只是立刻下了床,毫不犹豫地抱住何家树。我好想他。
我环着他的脖颈将头垂下去靠在他胸前,我无法看见何家树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倏然僵直的身体,听见他加速的心跳声。我又吓到哥哥了,对不起,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只是等了何家树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感觉自己像条脱水的鱼一样,快要死掉了。
“小浩……你还好吗?”
“不好,我要死了。”
“什么?小浩你难受吗,你哪里不舒服,快让哥哥看一下!”他在我的怀抱里开始挣脱。
我却更加收紧用力,“让我抱抱,哥你别动。”声音像被蒙上了雾,我十分委屈:“怎么出去那么久,我等了你一天,我好想你。”
贴着我身体的人安静下来,接着我的后背攀上一只手,缓慢地上下移动,轻轻抚慰着我。他在我耳边轻语:“对不起,哥哥下次不走那么久了。”
“原谅哥哥好不好,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我的动作终于松懈,何家树在那一个个大袋子里掏出来两套衣服,“看哥给小浩买的新衣服,你一套我一套,成配的,快换上!吃完饭和药,哥哥今天晚上带你偷偷跑出去!”
“成配的……一对的意思吗?”我真诚发问。
何家树被问到了,“额,嗯…哎呀不知道啦,不管了不管了,快先去穿着给我看看!”
我被推着去换衣服,等到出来,他也已经在外边穿上了另一套。看见他与我异常相适的整套穿搭,我很满意,确实是般配。
他盯着我乖乖吃完营养餐和晚上的药后,又将我进行一番打扮,嘴上说着,一定要帅帅气气地过新年。我看向镜子里异常精致的自己,第一次有这样的,奇怪的感觉。
我不习惯自己的这种模样,万一被除了哥哥之外的人看上了怎么办。
在我还别扭地磨蹭着的时候,哥哥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走到我的面前,与我相视一笑,他亲手为我戴上帽子和口罩。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凑近我的耳根,他故意吐着气音对我叮嘱道:“一定小心,不要被发现了呀。”
随后他的手掌心被贴在我的手中,与我十指相扣着,他牵着我走出病房。我同步跟在他的身后,我又一次望向何家树的背影,一如初见的模样。
何家树,真的是会为我挡下所有,能够让我余生依靠的大树。
我不再是木讷的,没有过去也不知未来的何家浩。在后来有人陪伴的日子里,在我十八岁到来前,十七岁的何家浩在迎接青春期的同时开始逆生长。因为何家树的到来,我可以回家,我再次成为了他亲爱的弟弟,那个会大笑,会撒娇,会生气,会向哥哥求着要抱的何家浩。
何家树无数次将我从痛苦中救出来,他领着我走向永远没有尽头的前路,他说要带我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见属于我们的幸福,于是紧紧扣住的手从未被松开。
我们在除夕深夜共同出逃,相互依偎着走过无人的街道,在寒冷的夜风吹来前我们同步为对方伸手阻挡,然在共同知晓了对方心中想法后一起大笑起来。我们可以有说不完的话,不再是哥哥单方面向我提出话题,我反而变回那个话密的人。
一切都是随心所言,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似乎我们的世界仅剩下这两颗心,在缓步向着彼此靠近。
此刻我们是哥哥弟弟,也是何家浩何家树,我们不是任何人口中的任一关系,我们就是我们,相互深爱着对方的我们。
何家树倏忽停下脚步,他转头,使得我们能够凝视着彼此的瞳孔,我想要将此刻记忆深融进心底,他却突然捧住我的脸,将我的头撇过一个角度,朝向了深沉的夜色里。
我猛地一怔。
瞬时间——在望不见边际的夜幕中,那一道道流光“嘭”地窜上了天,轰然散作漫天星火又如瀑布倾泻而尽,我还沉溺于刚才片刻的短暂,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巨响震动着沉寂的黑夜,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灿烂在我的眼前反复绽放出现,映得我脸颊绯红。
谁说大人的爱总是沉默,我哥哥的爱就在当下,震耳欲聋。
等到烟火的轨迹彻底消散于寒风中,哥哥的爱意被裹挟着窜进我的心脏。
“哥哥,我也爱你。”
他莞尔一笑,“等你成年。”
接着抬手摩挲着我的耳垂,随后忽地靠近,他在我耳畔私语,“新年快乐,小浩。”
一滴水浸湿了何家树的衣角,我声线颤抖,连同环抱住他的手也在不受控制。
“何家树…新年快乐。”
我们都在那个丢弃一切苦难的夜里,看到了人生绝对幸福的前兆。我只需要静等那个日子的到来,循序渐进,终于是到了最后一步。
我已经知道了在这期间,我想怎么做,哥哥都会惯着我的。
因为他爱我。
Chapter 6: 生长痛
Summary:
当大树萎靡,何家浩就成了浇灌他的水。
Chapter Text
十八岁到来前的雨季来临总在雾霾笼罩的阴天里,泥土的气
味被掠过树尖的风卷走,有形的部分零散在雨伞的透明塑膜上划下长长一道,滴落时也带走了上端的踪迹。
我陪哥哥去办了他母亲的销户,原来这就是他要去做的事。一路上,除了雨声再没有任何声响随风灌进耳朵里。
站在雨里时我们贴近的距离为零,因为总怕那点被风吹斜的雨丝穿进侧肩的衣袖里,我看着哥哥有些黯然的眼睛,心像被揪住。我懊恼,后悔,惭愧。我还是自私的,我从始自终都在展露着我一个人的痛苦,却疏忽了哥哥受的折磨。他从来不比我幸福到哪里去。
所以我想要现在就能弥补他,我故意轻撞哥哥的肩头,他从失神中走出,转头就看见了我讨好的笑脸,“哎呀哎呀哥哥,让一下我嘛,我都要被淋湿了。”
“诶,你这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伞给我拿来听到没。”
他又变成我的哥哥了。
当大树萎靡,何家浩就成了浇灌他的水。
我们都一时互相憋着劲向正中间的伞柄处靠近,渴望做那个掌控者。于是相互挤压着,细微的摩擦使得发丝交缠,两件卫衣上刚被清洗过而蹂躏出的细毛彼此吸引。
这是无声的,哥哥也未曾注意的暧昧。
我们在雨里打闹,我们又变成自由无畏的模样,不被痛苦所裹挟,可以肆意展开笑颜。
我输了,回到家带着被淋湿一半的身子钻进哥哥干燥温暖的怀里取热,我逗弄般轻轻偷咬他手腕,他捧着我的脸骂我是会咬人的狗,又倏然想起什么,故作一副大人的严肃姿态提醒我:“小浩你这个年纪,要长智齿了,到时候我带你去拔掉,会痛,但是得忍着听到没。”
我乖乖应着点头,“如果忍不住了呢?哥哥会帮我吗?”
“臭小孩儿,什么都要哥哥帮。忍不住也要自己撑着。”
对于我不满意的结果,我都会撒娇,这是我百试不厌的招数,讨好的朝他笑,做出他最喜欢的那副小狗样子以此来求得主人的奖励。
“不要嘛,看在我这么喜欢哥哥的份上!”
然后就能看见哥哥按着太阳穴,无奈的笑道:“何家浩,我真是越来越拿你没辙了。”
——
在初智齿与生长痛肆虐的日子里,我期待着和我哥确定关系,我希望在他为我搭建的家里,我也能够成为他的幸福。那份渴望伴随着年岁一天天的增长愈发强烈。
于是在我终于可以十八岁的生日,仅有一点的烛光前,我虔诚祈祷,愿我们幸福,愿我们的家不再破碎,愿我们一直是我们,愿何家树永远健康快乐,愿何家浩永远爱何家树。
何家树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故作玄虚:“他们不是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说出来天上就听不到了吗。”
看见哥哥丧气的模样我才心疼,不愿意逗他了。我把纸做的小王冠取下来,戴在了何家树的头上,我笑着说:“但是我的愿望不讲给上天听,是要给哥哥说的。”
其实他也早就心知肚明我会许什么愿望。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就都会染上戏瘾。
他看似实在不懂,“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的愿望只有哥哥能实现。”
我笑得漏出一口白牙,两手环住哥哥的脖颈,我说出我的愿望:“哥哥,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成年了,你会支持我的吧,哥哥?”
一直压在我心中的那份沉重情感在这时候才终于有了着落。
窗外的雨湿淋淋地下了整夜,伴着屋内温度的升高,我们的影子黏黏地融在起雾的玻璃窗上,逐渐燥热的空气将窗雾液化成一条条,暧昧的气息被喷洒在彼此的脖颈间。
我第一次触碰到那从未感受过的境地,何家树伏在我身上,那双装着春水的眸子如此动情地看向我,他朝我凑近,此刻哥哥的眼睛、鼻子、嘴巴……一切都近在咫尺。
“何家浩,你确定,你真的是喜欢我,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吗?”哥哥最后一次向我确认。
“我确定,何家浩喜欢何家树,何家浩爱何家树,我爱我哥,我爱你。”
“我要和何家树永远在一起。”
我说得铿锵有力。
其实压在床上的手已经快要将床单扣出个洞来,那片疯长的红,从心脏溢出,在顷刻间爬满全身。我控制不住地紧闭上眼睛,我清晰地听见心跳的飞速震鸣。
世界沉默须臾后,我听见何家树的回答。
“嗯…好。”
他终于不是沉默的大人。
他只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
伴随那阵香气,比我所想着的东西先来的是一双冰寒的手,紧贴着我泛红的双颊。我被突然的凉意惊出一个寒颤,猛的睁开了紧紧合上的眼睛。
于是我近乎是在眼神失焦的距离下,直直地对上哥哥含情的眼睛,他被我的反应逗笑,眉眼舒展开来,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他双手捧住我的后颈,坐在我身上笑得低下头来。
我紧张到呆滞的大脑终于恢复运转,忽得伸出脖子去,吻上了哥哥的发丝。我的鼻尖停在他如茂密花丛的发间贪婪地嗅着,我感觉到哥哥的身体下意识一怔。
接着在我沉溺于此不再有所动作的同时,他抬起了头,我清楚地感知到,随着哥哥的动作我的唇瓣吻过他的额头、眉心、鼻尖,最后是哥哥柔软的湿润的唇。
“哥哥,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哥哥还能是那种味道。
后来哥哥却告诉我,那不是第一次。
可我记不得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怎么会忘记呢。
于是我开始将这些瞬间收藏在脑海里,特意在夜晚提前独自为何家树捂热的被窝里,供我一个人观赏。然后等待哥哥睡到我的身边时,侧身抱紧他,在他怀中闻着哥哥的香气睡去。
偶尔何家树不在身边,伴随独自臆想时的喃喃自语,脸颊两侧最边处时常隐隐作痛。真的很痛,比哥哥说的更痛,那种疼痛似乎比飞速生长的骨骼更加难熬,因为我的智齿不会再让我长高。
但是我爱我的初智齿,那是我的第一颗,它在十八岁的雨季带来了我的骨骼未曾感受过的青春期。即使伴随锈味遍布口腔,当沾着鲜红它变成独立的一个,我仍旧不舍。
我的脸颊内侧依然会偶尔传来阵痛,在我后来每一次梦见十七岁寒冬的晚上,但转头听见窗外十八岁的淅沥雨声时,心便平静了。梦里也似乎有人为我挡着雨。
我输给哥哥,是故意的。
我说喜欢何家树,也是认真的。
何家浩那颗早在岁月里风化皲裂的心脏,因十八岁前一场恰来的名为何家树的大雨而湿润,而复苏。
原来我的幸福从未死去,它就是何家树,何家树在哪,幸福就在哪。
春天要来了,我的幸福触手可及了。
完。
wxx (Guest) on Chapter 6 Thu 05 Jun 2025 04:3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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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maoDeGou on Chapter 6 Sat 07 Jun 2025 04:5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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