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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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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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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3-17
Updated:
2025-04-20
Words:
33,612
Chapters: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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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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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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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7

宇宙荒芜无声

Summary:

亚历山大·约瑟夫·卢瑟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毁灭的人。

Chapter 1: 灾祸之年

Chapter Text

在核弹于六月最短暂而黑暗的星空中央爆炸出黄金的色泽,并且被世界各地二十六名后院观星者各自独立认证为今年最伟大的超新星的那个夜晚,代表人类群体,航天局终于动用他们习惯性的语言认定了这是有史以来所体会到的最大的挫败,到了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这种天文级表达方式着实只是一种委婉的低估,而它被用以隐藏的事物很快就会现身,多变的阴影、冥顽不化的固执者、我们的毁灭。以莱克斯·卢瑟的视角,这种在面对潜在的风险时以轰炸为最根本策略的处理方式本就已经过于笨拙,另外也没办法解决那二十六名后院观星者在各自争夺对超新星的命名权时陷入的莫大困境,他们为那么清晰、耀眼、不依不饶的金色着了迷,为它惊人的短暂写起二流的散文诗,统统被蒙在鼓里,而且还在它的具体方位的辨析上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个来自蒙得维地亚的报纸填字游戏作者第一个做出了超常的精确计算,在社交网络上通过联结的长串公开了他的结果,在这篇会永远留在时日已不多的人类历史上的短论文里,他尽管再难以置信也要坚持,他们这半副扑克牌之多的人之中所有在北半球的信源都联合密谋撒下了弥天大谎:“要不然只能是在太阳系之内发生热核聚变爆炸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在这起初的暴力袭击发生之时,始终无名的大彗星还不那么确凿无疑地代表毁灭,所以在凡人之间还没有任何证明值得知晓它的存在的依据,只有军方通过航天局施舍给它一个代号:伊阿古行动对象天体,在随机姓名库里选择到这个莎士比亚角色的时候,还有一个坐在上将位置的虔信者想要因为它含有太多元音象征不吉想要提议反对,但被随机性与运气女神最不可告人的联系作为反驳的依据予以否决。在它从阴影的庇护中隆重现身之后,人们也顾不上给它取名字了,因为地球漫长的过去和不再会有的未来中再也不会有比它更重要的一颗彗星,这便成为了多余的步骤,正如那炽热燃烧的永恒崇拜对象哪怕是换了任何其他的名字也同样还是太阳。

在虚实莫辨的超新星的同一个夜晚,能作证上帝插手的证据似乎缓缓浮现,北至密西西比、南至萨尔瓦多,夜空中出现了计算机特效一般的明亮橙红色,之间夹杂更典型的绿色,不随干燥的沙漠空气或狂暴的海风所动,吸引所有有幸在那个夜晚出门的人看向那流淌着河流的天空,天上的河流蜿蜒曲折,那样耀眼地翻滚和折叠,或许正是南方大陆的原著民已经传诵六万年之久的彩虹之蛇,通向有人与无人的每个角落,让观者全都为它无言或者为它欢呼,契瓦瓦沙漠里即将死去的小镇上有因为观天而沿路停下的本地商贩声称它象征世界末日,却与所谓南极雪层下有一千米立方的地震制造装置、或者是人类的秘密全都被用机械制造的假鸟窃听的离奇小报秘闻一起被扫入地毯之下,只有已经知情的武器学者能将这从未有过的奇景与人类一败涂地的暴力联系起来,认出那骇人的不自然的极光。

这还不是最后一次有人类将爱的光辉注视投向这磁层的幻像,但已经非常接近。伪造的太阳风奇景在美国南方与中美洲上空的大气中延续了数十个小时,传播着震撼、喜悦、与对上帝的精疲力竭的节庆式的感激,每一双看到它的眼睛都属于从未见过极光、之后也不会再一次见到极光的灵魂。没办法估计在事实袒露之后,他们会再次陷入多少精疲力竭的沉默与哭泣,又会迸发多少对那一生一度的奇幻夜景的最污秽的仇恨,毕竟,在我们的毁灭与我们一败涂地的暴力统统公之于众之后,再也没有人可能带着与这些灵魂一样的茫然观赏之心将双眼投向天空,向沉默的痛苦的蓝或遥远而明快的黑无限索求,以捡拾到最细微得几不可见的证据,以证明伟大的创造者还在意这些被诅咒了的被困的该死生灵。

由于莱克斯拥有绝对的傲慢、绝对的信心,在所有揣测者中唯有他笃定自己答案的绝对正确,他是唯一一个并不关心到底是堪萨斯州立大学还是他们的联合科研机构茂那凯亚天文台抖漏了消息的——它们巨大的望远镜本来并不对着天空的那个阴暗的角落,但是金色超新星的传闻撩人到不能不值得一个披露,真正的科学家投入工作仅几天,令人又是不解又是愠怒的传闻就这样登上所有独立设置科技新闻板块的小报,声称那只是一颗大彗星,虽然还在很难观测的位置,但只要投入热情,就能摸索到它不明朗的形状,从未可知的宇宙阴影中如一颗尖牙般朝向我们,只是却没有一丝一毫那光明的金色王冠的痕迹。这传闻从作为歌队在背景中嘈杂作响,到传遍每个乐于谈论并不敏感的政治新闻的中产家庭,契机正是填补最后这块谜团的那位来自佛蒙特的女议员,她在国会听证会上对国家侦察局主任咄咄逼人的态度令所有人拍手称快,虽然没有科学训练的背景,但她有着飓风般的威力与爆炸式的逼问,联系起了上个世纪的核试验与这个世纪的星球防卫计划,这让航天局和军方最大的压力之源伊阿古行动成为了最快解密的秘密行动之一,带着显眼的核弹标签在所有冷漠的听证会繁文缛节之间脱颖而出,其耀眼甚至盖过了在她之后,一个年轻而拥有沉着声音、看了太多幻想类作品的南达科他州来的青年说,为什么,它会撞上地球吗?

我们的毁灭就这样在繁花似锦的照相机快门声环绕之中揭晓了,与它的奇妙、它的不可理解、它的恶兆一齐降临,成为太空核实验的边注,从原本仅能安居于报纸的第五版夹页提前到了每一句熠熠生辉的加粗头条上,那个周里每个国际法律师都在议论针对彗星的攻击是否属于违背核安全的条约,每个蓝州的大城市都有混杂着环境保护主题的盛大游行示威,每座以文明自称的大学都组织了反核扩散的谴责演讲,每通秘密临时国际直通电话都把它当作单一霸权震慑其余其他各个主权的昭告说明,只余下二流的武器专家们成为思索和平最多的人,那些带着厚厚眼镜、介于学者与愤世嫉俗者之间的身影同时登上两党分别控制的新闻访谈——时隔了几个世代,他们终于能够写起社论,重新思索有着对核爆毫无反应的物质对幸福的意义。

暴力的溃败之深重就是在武器学家的社论中逐渐浮现的,在全国的新闻人统统瞩目的那场国会听证会上,居然没有一个国会议员头脑清醒到问出这个问题:既然已经用上了核弹,它有用吗?因为他们如此深地坚信着热核武器的毁灭性,从而忽视了自己已经被笼罩在更大的阴影里。二流的社论坚决地叙述,那颗始终无名的大彗星大概不是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个材料所构成的,要不然就是根本不是它看起来是的东西,因为它丝毫没有被撼动,公平地说,小行星学者原本也就预期到了溃败的结论,因为在很久以前这个可能性只是在思想的空间里被模拟的时候已经早有人提议,哪怕这样的细微之星被炸得四散,也会被其他的引力作用重新团结在一起,但我们的毁灭比之前能想象的一切都更为坚固,那人类迄今为止最大当量的武器不仅没有让其四分五裂,甚至,哦天哪,没有在上面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它以与原先分毫不差的质量,顺着与原先分毫不差的轨迹继续前行,我们的核专家们却没有被这样的挫败击倒,很快重振旗鼓,萌生了更为荒谬的提议,从人类固有的第一个范式进入第二,以剥削替换攻击,在幻梦里想象这始终无名的大彗星上丰富而神秘的矿产。

连星球日报都将这样的社论反复加印,让莱克斯都为这不可思议的愚蠢赞叹起来,专门精心选择了其中最荒谬的撕下,在莱克斯集团中心塔九十九层特别天文台以及私人公寓里为它找了一个好位置,压到了巨型玻璃窗前同是玻璃桌面的那张古色古香的咖啡桌下面。在他亲自对那张被路易斯·莱恩的专题报道夹在中间的科学胡诌动手之时,甚至感到了为他最亲切的彗星报复的快感——他正是得了始终无名的大彗星的祝福才能享用这么多平和的清晨,它陪伴他足够久,比这个星球上任何的人都久,他也更明白这些天花乱坠的调停者没有一个像他这么理解它,理解从遥远的宇宙至深深处直直前来的运动带着多么凌驾一切又势不可挡的威力,他仔细压平那块边角模糊的谬言,再次端起专门准备来服务他毫无睡意的清晨的咖啡,回忆起了他被报纸上重新出现超人的轮廓的时候惊愕时那快活的体验,那个时候他早已意识到这多变的阴影就是我们的毁灭,并且因为这种快乐过于超常而自然地招来了不幸的阴影,使得在初遇到它时感受到的预兆提前应验了,那么精准,就是在因为快乐出现自我怀疑的不安几乎同时,穿着常服也要戴军帽以示威严的轰炸始作俑者已经用特权获得了准许,拿起那个一直闲置的内部对讲电话,按下安装之后只试用过一次以确保正常运作的电铃,令它以震慑之姿响彻整片悬在大都会市中心最顶层的空气。

因为莱克斯没有兴趣看国会听证会这类戏剧演出,他便不知道国家侦察局的那位头发刚刚开始苍白的主任在他面前比起媒体镜头里被扭曲拉伸了多少,他静待对方光临的几分钟里,也并没有对军方多做多少揣测,他早就想到了那些心里愁得发抖的将军和少校们需要的是什么,因而也不像往常那样由于有人踏足他的宫殿而恼火,而只是以自己最平静的傲慢享受那些体面的蠢货漫长的解释、协商,最后是哀求。

“卢瑟先生……”

那位天天跟卫星与秘密打交道的将军主任甚至像是仪式那样把帽子拿在侧肋,好像是以防朗基努斯的圣矛突然袭击似的,他虽然已经做了一长段向爱国和必需性呼吁的演讲,但到了最终的劝诱出口的时候,更显出了这座顶层的天文台内部的空间之巨大,它仅有一层阿富汗地毯遮掩的地面将他的请求回荡在他们的四周,那可悲让莱克斯转开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除了坚定的傲慢以外没有任何能够用以说服主任的东西,只深深地看着对方灰色的眼睛,免除了对方的痛苦与自己的恶心。

“您不用说完了。”他说,“当然可以,我的航天科技随您取用。”

他没预料到,这之后紧随而来的感激与认同给他带来的反胃甚至更甚于先前的程度,对方伸出手,像是想要紧紧地与他交握那样,但莱克斯只坐在外祖母传下来的扶手椅上不为所动。

主任满不在乎地向他抬了抬帽檐:“卢瑟先生,我就说我没看错,您真是诚意为了全人类造福的第一人!”

莱克斯微笑着。他们的头脑多么简单!他们当然是先选择暴力,但除此之外的想法也丰富多彩,和他说的话语里充满自信:如果能够将他所设计的悬停与运动更精确的助推器围绕那颗极小的天体进行重力牵引,就能够让它离开目前的轨道,这至少是排位在在绝对暴力之后、放弃之前的办法,因为如果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那至今没有人取名字的彗星说不定就要向地球投来,这就是后来那个南达科他州的男孩直觉精准的问题被忽略的答案,最初诱发暴力的源头,二十几,甚至是几分之一的概率,没人开修约之后到底是零还是一的玩笑,他们用葬礼进行曲式的语气一唱一和地向他揭露他早已做出、根本就是他最先做出的发现。决斗之后胜出的细微的善良让莱克斯耸动肩膀,将自己找到的仅存的真诚注入好奇的语气说:“先生们,可要是这也不管用,该怎么办呢?”

主任的回应是:“试了再说!”

真正的美国方法,莱克斯感到忧郁的讥讽,但他对愚蠢者是宽容的。

“不能不尝试。我是说,听了这些,您难道不恐惧吗?”一直沉默的少校突然发问。

他向下瞥了一眼,主任伸出的手还处于渴望与他链接的位置,虽然那前倾的动作中空悬的尴尬被将军调整自己身体的方式遮掩了。这个问题敲响了熟悉的铃,但它激惹的回忆属于他最不愿意追忆的那一部分,他只能去想四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然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面对我们伟大的平等者,他的控制欲、他的多疑、他的狡猾统统失灵,就算是想想面前的那对灰色的眼睛和他身边亦步亦趋的跟班灰飞烟灭也做不到欢欣鼓舞。在回答的停顿之间,莱克斯琢磨起了这种情感的每一个音拍,终于感觉到了那股从宇宙深处呼啸而来的彻底的静寂,此前,他只是被过去的幻影扰乱了思绪,太过分心,就连灾祸的意义也被淹没在了自己的呼吸里,一直到这个时刻,才终于被少校毫无灵感的追问揭开封锁在情绪上的薄膜,释放了里面生活的鸣鸟的警示之音。

不过,他还是毫无感激地说:“是的,我恐惧。”

国家侦察局的军人们得到他的回应很快就决定了要离开,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他先展示一次自己伟大的天文台,因为他们急于显示自己比谁都更加忙碌,但是没关系,在数十句感谢之后,军人们依旧没忘了在临走之前抛下一句威力十足的话来强奸他的意识,主任在戴上军帽的一挥里随意地脱口而出:他们说的真不错,您真不愧是最杰出的天体生物学者!然后仅有的进出他的宫殿的直达电梯之门就轰然关闭了,他甚至来不及问一句您说的他们究竟是哪个鬼家伙,该死的叛徒,他听到那个词就感到他口中的锐痛、身上不会逝去的淤青、他早就只余下冰冷尸体的爱情,他再次看到了他二十五年前的信徒的容貌,那些用狗一般的眼神通过上眼睫毛、夹杂不安和崇敬地望着他的脸孔,除了一个以外谁都看起来一模一样,谁知道是这些人里面的哪个或者是每一个通通走漏风声,是他先背叛了他们的,该死的叛徒。

除了一个以外。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九十九层天文台,他在那里给茉西打了电话,全权授予她将航天技术与倒大霉的政府分享的权限,然后就断开任何联系方式的电源,将他的老扶手椅转了个方向,低头看向远远在他脚下的星球日报那个带有倾斜星环、足足千斤之重的镀铜的行星,在夕阳彻底落下之前,尽管不疲倦他也在那张扶手椅深处丝绒的怀抱中入眠了,可这难得一遇的睡眠却是惩罚,他的梦中全是那世界上仅有的一把氪石制成的刀,他在拥抱中将其藏于手心时颤抖到发痛的肱桡肌,比瀑布还要暴烈地迸射出来的超人的血和人类一样的最夺目的鲜红,这令他失望的颜色遮盖在他的眼前,让能见的一切都变得同样猩红,他在夜的最深处因为坐得发痛的尾椎骨醒来的时候,失望还久久地在他的内心回荡。

他难得感觉到恶毒浮上心灵的表面,他想他应该叫茉西提高几倍它的价格,但是哦,说不定这一切很快就不会有意义了,更何况,政府感谢他极为慷慨。

慷慨!这可是他应得的和获得的无数赞美和勋章里从未听过的全新一项,而依照他的评估来看更是不如诅咒,除了那群军服佬以外谁都知道没有人能够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从他的生意里面多拿走一个美分,也没有人租用着他的房产能连着不交两个月的钱而不被他的手扫地出门,因为莱克斯·卢瑟拥有无数的办法以招致痛苦,也总用余光一瞥就能不让任何一颗眼中钉逃过他的注意力,他的精神时刻亢奋,除去在和那些在他籍籍无名之时就开始与他讨论石墨和铜是否能简单处理就变成新时代的黄金的全然无心的旧识们,午后就一边喝着世界的另一面加工生产、最终流进他们嘴里的威士忌一边发问,不带一丝真诚,只是打岔:你的那个天体生物研究会现在还在吗?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会像是公寓主人离家的树苗三个月滴水不沾一样萎靡不振,疲累、内缩、皱皱巴巴并且看起来好像已经保持这个状态许多年,就快腐烂,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齐齐忽视了这个最显然的事实,在莱克斯狂热的愤怒与恶心重新燃烧起来之前,他会想:只有克拉克能不付出任何代价住在我的脑子里,日日夜夜。只有克拉克。

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幸福里,他几乎可以不记得克拉克,这是他枝桠四散的生命中最自由的时刻,他搞船舶生意、赶在独裁政府换届之前最后一个剥削血钻、除了醉心研究宇宙科技以外插手最道德败坏而又能让自己彻底清白的所有产业,他遣散了那些终于能够扬眉吐气的信徒,转而投资能够以一己之力面对军队的武器,只要他能够站在大洋中间邮轮的最前端、不去看每一天每一处每一条的新闻、不在清洁全身时望向自己在镜中的裸体身上永恒的淤青,他就能够不想起克拉克。但那个时间那么遥远,早于他王国般的莱克斯产业以前、早于他的牢狱生涯、甚至早于他被超人拯救于另一个他妈的外星怪物的处刑之下,哪怕在他最聪慧又机敏的大脑深处还留有那时的知觉,也被湖水冲刷得锈迹斑斑了,比他梦中浮现的图景甚至更像幻梦,他真的曾有一天拥有过那样顺畅的呼吸吗?他现在却只能回忆起那二十年五前遥远而剧烈的咸味,超越一切的咸,克拉克鲜血的咸。

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逮捕之前,他当着整个国会的面,品尝起覆盖着他双手、胸膛和半张脸颊,甚至是极为冒犯地喷溅进他口中的克拉克的血,只因为想要让一个冲动得到证实:那血与他的一样咸,远远比每个幸福的小镇人更咸、甚至比海水、比能浮起所有试图溺亡者的盐湖更甚,只有最孤独者的血液才会那么咸,因为他们不流眼泪,所有的盐分便统统沉淀在体内。匆忙赶来的重武装国会特种护卫队排成队列的时候,他已经为这种咸味着了迷,那群隔绝在杜邦公司新出产的透明防护材料后面的年轻男子见到的便是他用最优雅和可怖的姿势去舔舐另一只手指、另一只手、再用手去刮蹭像油漆一样粘稠地附着在他脸颊上的余下的超人的血。不知道是哪个最英勇的家伙听令,上去从背后踢倒了我们的英雄莱克斯,他的独一无二的氪石刀脱手而出,被另一个队员用最恐惧的神色开枪击中,碎成了几个小片,紧接着最深的痛楚开始了,眨眼的一瞬,然后蔓延到指缝,但最严重的就是舌根,那伪装完好的外来物质在他还手握氪石刀的时候还是液体,顷刻之间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锐利的结晶沙砾,万千孩童被鱼骨划破口腔的痛苦叠加在那一个瞬间。或者是任何一个瞬间,这超越世间万物的坚硬细尘都可能在他一次吞咽动作里划破他嘴里最温暖柔软、毫无防备之处,嵌进他的黏膜,让鲜红混进其他的咸味的鲜红。就在这种疼痛中他被逮捕,羁押,等待审判,人生中第一次巧舌如簧比沉默更令他难耐,哪怕是漱口都需要批准,而得到批准之后最初的七次冲洗浪费了再多的清水也只能解决问题的一半,让一切变成更拖长的折磨,三天之后,七周之后,六个月之后,不管多久都没法避免遗漏的结晶在牙槽脊的曲折或者是舌下的唾液腺上最尖锐的伏击,就和每次打碎祖母的水晶镜那样,地毯中藏匿的碎片会比你的生命还要永恒。他的长久沉默的习惯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在十一个月之后,登上史崔克岛的莱克斯尝到了单独禁闭的滋味,二十七个小时的惩罚中,受辱的英雄终于因为疏忽大意开始向自己背诵古典现实主义正典中他最爱的选段以填补沉默,可权力一词的反复出现使得他不住的咳嗽,逼迫他从面对那片尽是污渍的小块镜子佝偻下身,转而面对尽是污渍的洗漱池,在那里,他看到从自己嘴里迸射出的血滴之中,那坚不可摧的人间之神给他留下的残片。

他在出狱之前漫长的自由计划中最清晰完整的部分也与此有关,那个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三卷之厚的代表巨著精密地详载了如何施计以再次获得那颗氪石之心,再请牙医加上漂白剂和漱口水混合出某种高超而精妙的配方,为自己做最彻底的消毒。但是,在被告知他将被从史崔克岛释放的那个上午,享用最后的监狱早餐的过程中,莱克斯·卢瑟明明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细碎的刃最后所致的伤口在舌根深处发烫,却选择与淡得要死的焗豆一起大口咽下而不是吐出,于是一部分的克拉克被包裹进他的咽喉,在接下来的这二十年里再也没有离开他,令他恨之入骨,这恨只一味得越积越深,哪怕是终有一天超人将他给人类最后的礼物单独交予莱克斯,让他将那荣誉般的毁灭的先驱带回自己的王国,也没有让他从这恨中得以喘息,因为没有人许诺过他在他的王国就能够遗忘。

我恨你。那个姗姗来迟的莱克斯望着赐予他的彗星残片想,不需要超人的插手,我也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人。

这充满仇恨、转瞬即逝、情绪洋溢的思绪之精确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在于他,是他,先于航天局、先于堪萨斯州立大学天文台、先于墨西哥沙漠中被人当成是愚蠢小商品贩子的先知、先于在后院里将自己处理过的天文望远镜对准太空中遥远的太阳并且在上面看到了一块前所未有而深不见底黑斑的愚蠢宇航员——亚历山大·约瑟夫·卢瑟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毁灭的人。

就是在他的旧识们的醉中发言之后,就是在他被迫想起克拉克——他的克拉克,而不是超人——之后,莱克斯·卢瑟在他的透明宫殿的视野中眺望大都会与其外号相称的杏黄色的傍晚,一直浑然清醒到一月中旬冰冷的黎明深处,才动用他搁置许久的天文台将注视投向夜空,就这样,因为他正如他伟大而拥挤不堪的自命不凡所昭示的那样,他,而不是任何一个其他人类,就是他,第一次听到了我们的毁灭最初的号角。

自从超人在全世界的视野中腾空而起以来,所有鸟雀、所有气球、所有空中飘荡的红色与蓝色都是超人,以风的速度穿梭在整个大都会的天空,作为结果,莱克斯通过他伟大、高耸而密不透风的玻璃建筑清晰可见的便是一片沾上了永恒的红色斑痕的画布,这片备受瞩目的伟大画布曾征服了所有权利遮天之人。他计划建立起这栋伟大建筑时城市中还有质疑的声音,担忧它会在大都会天际线上遮蔽日光,但它落成时光辉的模样如此具有说服力,弗兰克·贝尔科维茨市长都主动提出为它的典礼剪彩,那一天是多年前的五月一个温暖的春季夜晚,州内所有的名流、达官贵人、建筑师和他们的儿女都到他的八十层露台上庆祝,电视台台长甚至玩笑地说他已经考虑起了租用这块地方给大都会拍那个三年后将出现在世界博览会上的城市宣传片,真是完美!所有人都赞叹,确实完美,莱克斯俯视他热爱的大都会,思索这一天究竟是什么事物落进了它原本留出的缺口才令人觉得如此完美,然后他察觉了那消失的拼图,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从莱克斯集团塔崭新的八十层露台能够看到大都会的每个角落,每一扇窗户后面油炸食物的白烟,每一盏象征充电完毕储备充足的新型科技产品的提示灯,每一张因为爱情微笑和扭曲的脸,唯独没有超人那红色的披风在风中飘荡。在一阵被鼓舞的狂热中,莱克斯开始夸耀这栋伟大建筑的每一层材料,以最精妙的建筑学物理搭建、几乎称得上是个艺术品的阻尼器,不仅能隔绝紫外线甚至能够抵御岩浆的温度的自清洁玻璃,和一道道衔接处最高超的防火憎水绝缘工艺,没有一丝噪音能够进入他在室内休憩的耳朵,在这个被欢庆的完美的夜晚啊,他无与伦比的九十九层天文台,能够望见天空中的每一个或活着或不是的存在。

没人能想到几个小时后这被欢庆的完美就会被轻易震碎——莱克斯·卢瑟从不以诚实著称,但他绝不将二流的事物轻易夸大,更不会允许自己所有的事物仅仅属于二流,尽管如此,在他释放了那些对着他的成就啧啧称奇的贵客,回到自己的九十九层公寓之时,那个电梯徐徐开门、面向他伟大的巨型隔音玻璃幕墙的瞬间,却又听到了披风的猎猎之声留下的偷窥般的余音。

在验收的时候他已经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可能会漏掉的角落以确保工艺完备,可在那个完美的夜晚,他再一次在屋中来回,确保双层玻璃的两层不同厚度并未装反,审视缝隙中密封条上小得通不过头发的气孔,但一切都证明从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偷工减料,他从安德森玻璃公司请来的专家为他们年度最大订单的主人提供的服务也没有半丝松懈,如果有什么听起来像是不属于这个空间之内的声响,也更可能只是工艺精美的阻尼器那轻柔震荡顺着整栋塔楼中连绵的龙骨传来的微鸣。在深夜的筋疲力竭之中,他的理性惊醒他这一夜行为的愚蠢之深,又安抚他的猜忌心接受放弃,接受在这巨大的仿佛无尽的透明空间之中,任何一道音的作响都会无休无止地回荡,任何东西都可能会让他想起超人,而这只是他决定将自己的宫殿修建在两千英尺空中的第一个代价。

面对这无尽的侵犯,莱克斯绝不屈服的天性当然只能以人类的高贵意志抵御,他拒绝认定这是退让,压下他所有不愿去想的问题。这抗拒的痛苦维持了大概已经有十八年,而这么多年来的他如果说有什么改变,就是在听到他在天真的青春和爱情的沉醉中所运作的外星生命研究会时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反射性地如被日光晒焦植物一样枯萎与回缩,所以在他的旧识又一次满不在乎地提及那个应受诅咒的研究会的那个一月的黎明,可能纯粹是巧合或者是永恒的命运,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自己独有的使命,他为了逃避那个关于最健美而迷人的过去的未来之人的念头,像个懦夫那样很久以来第一次打开了他的望远镜,让它带着电路的嘎吱作响轻柔扭转。是的,这并不是重归当年在信徒簇拥下的对于天空的执念、也不是某种全然属于科学的热情的追求,只是他高贵的意志不愿意在即将到来的白昼中见到城市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红蓝色的身影,于是在冲日浪的尖峰之上,他见到了栖身于都灵撞击指数历史、哨兵风险系统,任何一个防撞击的人类企图之外的一颗白点。虽然莱克斯也似乎听到那终结之钟的遥远敲响,并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预感——他向来预感绝佳,这是他得以建立商业帝国的根基——那就是在这里无人打扰的绝对安宁很快将有被破坏的一天,但这更是激起他的好奇心,他立刻给所有歇息已久的波长探测器和磁场望远镜统统下了命令,让他们笨拙的金属盾牌悲鸣着扭向那分割得细窄、精准、极其受限的天空,那片仿佛什么都没有的黑色的幕布,从来没有这样任凭是他夺目又不休的绿宝石眼睛都看不到的东西,几乎令他震怒,但千真万确,毁灭就在中央。

从这里开始了他的喜悦最忙碌的一个月,在那些沉寂的黎明开始之前他一定会离开宫殿之下的九十八层真正的生活,回到他的天文台坐在万事服从他旨意的接收器和计算机之间做最精准的记录,从一开始的四个点,四颗在古代巨型航海地图上洒落的谷粒,接着是第五颗、第六颗,一个月零一天之后那道昭示劫难的弧线徐徐伸展,哪怕是他都因大变临头而指尖发颤,坐在清晨的曙光中埋头于他的工作桌,全部重算了一遍近地所有排得上号的天体最精密的重力可能带来的牵引,三颗种子,两粒金豆,最后是一个烟头烧出的洞。

尽管通过摄动推算它的质量花去了他整整一周的计算,他也不信任将这个消息放手交出,给任何一个员工、任何一个科学界同僚、任何一个软弱、恳求、试图逃避的平庸之人,这是他曾经出于一个富裕者的好心开办招纳才华横溢者的儿童班而得来的结论,他在那些具有“未被发掘的潜力”的孩子们身上深凿,最后意识到那些所谓的潜力永远只能停留在未被发掘的地界,而对精妙的纸片与模拟、数字与符号的敏锐,又或者是迅速的多语种能力的后天锻造是对任何已经活在世界上的人都无能为力的企图,那些希腊字母所代表的常数在他的笔下翩翩起舞,终于告诉他毁灭的准确讯号:一切的毁灭。彗星袭击,全球灾难,人类灭亡,没有任何出逃之路。

他火炬般专注的眼睛瞪视这令人震颤的结论,终于离开了那把他从母亲的老宅搬来的老扶手椅,他外祖母最珍爱的遗物,只需看一眼它高贵的后倾的姿态就知道是镀金时代的绝佳珍品,它坚定的怀抱是见证人类最重要的历史事件的最好的伴侣。他从这几乎要将他融进去的温暖里起身,走到另一台巨大而冰凉的机器之前,终于不急不缓地将一切输入他亲手搭建和更新的超级计算机,将手温柔地贴上它的机身,劝说它为他服务。卸下自己紧绷的精神的一刻里,他回到旋转楼梯下一层的咖啡桌前,终于拾起在那里堆积许久的昨日新闻,从星球日报到新闻时间,上面的一切一如既往、陈词滥调、扎眼可恨,他红蓝耀眼的过去的阴影。当只比他迅捷,却不如他专注、不如他尖锐的算法,他忠实的奴仆,用比人更像人的亲切嗓音重证了他的发现之时,他已经彻底分了心,重新缓步走上阶梯,胸中先是犹豫、恍惚、接着是出现了全新的狂喜的顿悟。

在这最忙碌的、迎接毁灭的热情的一个月零一天里,他一次也没有想起克拉克。

我们的毁灭是一颗从没有人能叫出名字的神秘之星,尽管按照发现者的署名权传统,那毁灭原本的名字就应该是亚历山大·卢瑟大彗星,响亮动听,最绝妙的是它会是所有的诅咒里仅有的一个,能投下一片惊天的阴影,足以配得上他永不休止的自尊,但能挤出囊肿一样将为人类受难者该死的外星怪物克拉克挤出他的脑子给他二十五年以来最深重的快乐,快乐到那天他忘记了宣布他惊世骇俗的新发现,之后的许多天也是这样。这一天距离K-州立或者是夏威夷的茂那凯亚天文台宣布他们的新闻还有四个月,距离多变的阴影我们的灾难之源于最晴朗的蓝天之中决然凸显于每个活着的生物的视野里还有二百一十天,距离这场预计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正好一整年,在一整年之中的任何一天,最为骄傲的莱克斯·卢瑟都没有再想起来要告诉任何人他是第一个以自己的肉眼证实万物的终结的伟大凡人,对他来说,被人知晓的必要越远低于被他自己证实的必要,或者不如说,由于他惊人的傲慢,得到这无尽世界中任何堕落之人的注视都不如他自己的注视,任何组织、宗教或者是秘密结社的认可也不如他自己的认可,所以在我们的毁灭得到最私密的揭晓的那个被钴蓝色笼罩的五点零五分,在听不见城市鸟群的清晨悲鸣的九十九层通天塔顶,在那张他的外祖母、他的母亲和他共享了一个世纪密不透风拥抱的扶手椅深处,莱克斯·卢瑟根本没有忧愁、焦虑或者是探索解决办法,既没有更为自大,也还未开始恐惧,在这一刻,他从这毁灭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念头。

多精妙啊,人类最后的灾祸之年。

 

Chapter 2: 被从中取出一把刀的心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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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失败,又是失败,莱克斯听着新到来的军人讲述着那颗彗星的不屈不挠,他们紧急谋划的重力牵引计划涉及了一个小镇那么多的高级科学员连续不断的不眠之夜,在什么模拟中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结尾,这沉默的顽固者甚至不允许人们从上面取下一块样本,这本该是个世纪之初就已经在爱神星上完成过的简单任务,可登陆的航空器只能轻巧而不稳固地搭在它较为平坦的暗处,在有尽的宇宙空间那一头无力地将钻头压下,尝试它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上载数据的同时也上载绝望。要不是他们早就见到了它身上玄妙的雅科夫斯基效应,甚至会要说这东西违背了根本的物理,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天上或者是土中的,能有它这么彻头彻尾不为任何外力所动。

这位全新的将军的喋喋不休总算结束,然后对着他玩笑:“在这种你觉得蓝大个儿可以帮帮忙的时候……他去哪儿了?”

这是不久的时间里军方第二次进入他安宁的空间、强奸他的意识,并且向他索求他已不拥有的东西,这让他的心里甚至短暂地偏向于向我们伟大的彗星的胜利,但他依旧露出一个配合的笑容,接着又感受到了恶心,从许久以前就时常与他相伴、与悸动的抽痛相差无几的恶心,从他的爱情从炙热急转向冰冷的那个死亡之夜以前他就对此做过向内的省思,到底这恶心究竟是因为超人,还是因为人们在超人的无上光辉中体现出如此毫无尊严的幼童般堕落的依赖,但至今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只知道他的恶心胜过了他的恐惧,在喉头鼓胀起来,逼迫他无法呼吸,那黏糊糊的喉头的触感反出腥味,再次提醒他咽喉深处仅仅在隔绝气管的黏膜之下的血的结晶,让莱克斯甚至没法说出他虽然毫无证据但却有绝对把握的回答:他已经去了。

不需检查他那些去到公海中央发射以避过法律制约的卢瑟卫星,也不用寻求监督超人一举一动的秘密信息传递器确认,单纯是听到这位将军提到绝望二字他就知道已经足够,他最顽固的克拉克不可能抗拒这美味的拯救人类的壮举,侦察局只需要动用他们国家机器的名号命令星辰实验室管理的巨型天文台与航天局联合描绘,就能在夜色之中那个不长不短的窗口期上见到最渺小、不规则的移动幻影,以它为起点投射出的如日之火焰般的鲜红激光,和对这种燃烧世界的力量都毫无反应的灰色彗星,在阳光的正面投射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外壳,那可怖的色彩在莱克斯清醒的想象中鲜活得惊人,但他超然的自尊不允许半点的轻举妄动,只有在四天无人察觉的和平日子过去之后,他才在多年之内头一回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对于一项需要超人的任务来说这耗费了实在太久,我们多变的毁灭虽然还没有进入除了莱克斯以外的人类脆弱又轻信的肉眼的探察范围,但我们的外星人救世主、守护神和永恒的善良之心,他既然能在任何时刻紧盯三千个绕着地球公转的小行星*,不应该在区区几分钟之内就再一次拯救整个已知的世界,并且以最傲慢的胜利之姿降临于国会山那片直至今日依旧修剪整齐的圆形草坪之上吗?

他因预估落空而猜疑、因猜疑而羞耻、因羞耻而愤怒,愤怒不能平息,一直到大都会时间的第五个深如墨水的清晨,他才充满气急败坏的威严喝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或者打扰九十九层,甚至包括那个只会讲西班牙语的美丽的清洁小姐,他重新陷入他的扶手椅,调动起他的所有仪器去寻找那颗彗星和上面或许比一只蛾子还要细微的彩色之影,但是已经太晚了,圆形的视野深处仅有灰白无言的柔美弧线与背景里空荡荡的星空,超人已经离开了那片冥顽不化的毁灭,携带着他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礼物,只是那时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道天上的红蓝的飓风,没有人对他飘荡在莱克斯企业塔外的身影多注意哪怕一眼,事实上,由于塔顶太高,哪怕是抬头向天,地上的人也没法看到他第一次在莱克斯的私人空间窗前悬停的身影,就这样敞开了这座宫殿透明的一切。

莱克斯·卢瑟从不惊慌,但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不禁悲叹,没有人知道他为他的透明宫殿所做出的全部牺牲,连他自己都不,他清醒时脑后的低语、他精确又无情的回忆,甚至是——尤其是,他的睡眠。他的缺乏睡眠从不是由于他缺乏困意,而是由于哪怕他不停膨胀的控制欲能够把握自己身边的一切,也不能控制仅有睡魔能掌管的城池。他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睡眠专家,也很早就在简单钻研中掌握了所有关于清醒周期、适宜温度与环境的研究,尽管在过去他数不尽数的房产里,他从不为自己的卧室投资太多,因为他很早就意识到哪怕一个人再富裕也不能同时在两张床上安眠,可是这座空中宫殿是他与一个团队的建筑师、安全专家和生理研究者炮制出的最好结果,从每一片吊顶的颜色都彻头彻尾为他打造,许诺他死一样不被打扰的睡眠。可是他从心满意足地躺上去的第一天就发现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而他只能屈服,因为他每夜不停地从他凄凉萧条的梦中醒来,出的汗渗透每天新换的埃及棉床单,每一张耗费一个被剥削的孱弱女工手工打造四周,精心调试的模拟昼夜式室内照明还忠实地将一切控制在最深的夜色之中,而在他的眼皮底下不断闪现的只有最明亮刺眼的他过去的阴影,与这一刻最可怖的清醒时分他九十九层的塔顶平台上真实的身影吻合得完美无瑕,生动的高饱和的三原色——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憎恨过自己绝佳的记忆,因为那个形象与自己从长远看来如此短暂的生命中的第一天见到的那个瞬间一模一样,与任意一个在黑白报纸、电视直播、所有街头巷尾所卖的纪念品明信片上的肖像相比,都没有衰老一年一天哪怕是一秒,正是被阳光雕刻出来的事物本身†,过去吻过他的嘴唇、痛击过他的指节、又或者是为了他喷射出鲜血的脖颈都看不到一丝疤痕,光滑得如同昨天才刚刚新生,却已经恬不知耻地在莱克斯日益衰老的身体和生活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记,莱克斯多么痛恨终有一天他会和这世界一起统统毁灭,于是绝世的尘埃中只会留下超人令他痛恨的永垂不朽的顽固,只不过在这个时候莱克斯还没有去过无人之境,所以还不能想像那绝世的尘埃的模样。

这意味着,真是可耻,在超人带回他授予我们最后的礼物的那一天,莱克斯敏锐的眼中起初没有注意到那礼物一丝一毫,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英勇、完美的身影,他的耳朵完全被披风在两千英尺高的风中传出的呼啸占据,他在稀薄的云上控制自己的脏器,最平稳、最不露声色地呼吸,并且急于调用多年之前的那个完美之夜的记忆,直到从星星上刚刚回来的影子向他抬了抬手,才让他看到了被一手抓住的彗星的碎片。

莱克斯说:“它是什么?”

超人也没有半句寒暄。他说:“给你的。你知道它是什么。”

一块多么不起眼的东西。最多也就十二英寸长,就像石头,或者金属,或者是化石化的木头,平凡的灰黑色,更平凡的质地,哪怕是在超人的手中也不为它多加几分光彩。

“它有什么特别的?”莱克斯问。

这是个正确的问题,因为超人做了一个他喜欢的动作——他与所有地上的凡人一样抬头仰望,朝向那个除了他没有人能看见的云后的彗星。接着超人立刻又低下头了,声音中也带上更多低沉,却说了令他更喜欢的话:“……我对它无能为力。”

多上口,多悦耳,尽管它有着绝佳的韵律,但是这句话却居然没有成为这周的最大新闻,它被替换成了莱克斯集团研究彗星样本,从本来可以成为令莱克斯感到幸福的羞辱宣告回缩至无人关心的第六版科技新闻,深埋在莱克斯集团本周开启的数不尽数的项目之中,由那个只会讲西班牙语的清洁小姐在清早悄悄从集体订购的印刷打包里抽出第二张因为第一张总有勒痕或是泥印放到他的咖啡桌上,由茉西用他们的实验室裁纸刀裁下,风风火火地在他们的公告板上为它找着合适的位置,当她被临时叫住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的纸片展露出来它背后印刷的那一面,是被裁了一半的广告上戏仿的超人标志。莱克斯让她将它钉到公告栏的左侧,中央是他自己设计的金灿灿的巨幅头条超人无能为力!作为一个高调的始发点,不曾想过如果以最幸福作为开始,此后便是只能是节节败退,因为我们最尊敬的卢瑟先生,就像每一个您已经得到过的不幸征兆,它绝不愿意做出哪怕是一丁点、一丁点的让步——光谱的结果显示与他在他自己的天文台得到的结果完全一致,那就是尽管它表面基本符合所有富含硅酸盐的石质小型天体的平均参数,却没有任何手段能够达成窥探它内部的企图,不管用X射线还是高等电子束试图穿透它都只会被彻底吸收,甚至是实验室里所有等离子体质谱仪、电子能谱法测量仪也只能搁置,连最昂贵的钻石刀都败下阵来,最高性能的离子枪也甚至没能哪怕是在上面蚀刻出一个最浅的痕迹,更别提从表面取一片大小适中的样本,他们甚至想要退回到原始级别的火焰光度计,别出心裁地将它浸入融化之后耀眼红烫的玻璃之中,可早就应该开始融化的星之石寂寂无声,很快他们近乎恐惧地意识到哪怕是接近太阳表面的温度都没办法打动它一丝一毫。经过紧急和疲倦的会议,他们终于全体同意放弃初步处理,不管这该死的外星鬼东西是什么,它也应该能够经得起哪怕是不可磨灭的放射性,所以他们将它直接抛进中子活化分析的核反应堆,可刚刚才调试好精度与准确性的立体图像站给出了一个更为骇人的回应,在两个半小时的等待之后,没有任何中子俘获,没有伽玛射线,什么也没有,甚至移除那整块彗星碎片之时他们重新测量的空气都回馈了更多反映,好像他们所有人都只是在和人类已知的最精确的分析仪器开一个惊天的玩笑,向它献上一个空荡荡的谜团。

但它必须得是什么呀!经过那该死的中子活化反应之后,现在这不可思议的残片隔在放射性废料独立储备间的加厚玻璃后面了,他们谁也没办法再戴上数层的手套触碰它。在一阵被欺骗和利用的冷静怒火之中,莱克斯让实验室负责人把那个瑞士德语口音的销售代表现在就叫到集团中心塔来,这位拥有博士学位的可怜人在一个冬日下午曾用中子立体图像技术俘获了我们的每一个核能实验室代表的心,他急匆匆地在下班时间乘散发体味的公共交通赶来,薄薄的金发中冒着汗,眼镜架的细脚都随着呼吸颤抖,我尊敬的卢瑟先生——但这句话都没说完,莱克斯就挥了挥手,让茉西开着他们紫色的小型叉车,将这个倒霉蛋推进了放射性废料间里了。哪怕是和核衰变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这位没有做出任何科学贡献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也没想到会以这个方式死去,在这世界上最富有之人的非法拘禁之中,只有这星辰的残片相伴,没人听得到他挡在放射性标志的獠牙后面用瑞士德语发出的祈求,而莱克斯只从手上扯下手套,解散了所有疲倦的实验室员工,重新回去过他仿佛从未被我们绝不退让的毁灭打扰的生活了,锻炼、进食、在梦中苏醒,直到第二天早晨惨白的工作灯全部开启,那个在半昏迷中抽搐的博士才被莱克斯用手背抽打着脸叫他起床、要他对自己给过质量保障的产品负责,因为他们全然按照一百六十六条的规范标准操作,样本却没有留下一点点的放射性的痕迹——可是,我最尊敬的卢瑟先生,您还没有说这是从哪儿的上帝那里求来的鬼东西。

但莱克斯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回家吧,你那可怜的残疾女儿还在等你。”

他决不可能承认人类科技的前进在这还没有车轮大小的东西前面止步,可它没办法分析,没办法探究,没办法利用,甚至连固有性质都变幻莫测,明明超人交到他的手中时并没有令他感到任何质量上的过人之处,在一个精壮得足以成为屠夫的办公室助手那里却变得沉重不堪,要弯下腰,又顶起膝盖才能将它扛起来,他们的计算机工程师恰恰相反,能将它轻松搁置在膝头,好像她的一个用来支撑腰椎的坐垫似的,能让它滚下去再用脚尖掂起。这一群不知童年趣味的实验者发现了它这不稳定的奥秘,在惊诧中找到快乐,而莱克斯站在她们中央,看着一张张脸露出不同的神色、传球游戏似地将它在一双双手中交换,压低声音威胁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是在装腔作势地戏弄他:“我必定会亲手掐死你。”但他自己也已经明白了,或者说搞糊涂啦,到底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鬼东西?飘忽不定比沉默还要可怕。

在确定他的实验室所有忠实的仆从们并不是联合起来对付他之后,莱克斯更是恼火得快要发疯,头一回发现他的仆从们却都是些能够拥有简单的快乐的人,因为大概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莱克斯·卢瑟亲手与他们一起劳作。在漫长的时间里,他都只会在最艰难的钻研中降到研究的地堡之中来,以反掌之易带来缀着曙光的点拨,又匆匆离去,但这次他与所有人一起继续被飘忽不定困惑了整整五十个小时,才重新在她们的簇拥中上到十二层,站在最前面,只有他这王国的主人看起来根本不明白自己光滑明亮的领地之中为什么有十二层这样嘈杂混乱的温暖气味,如果她们之间有人愿意打赌,不出两百美元就能压中这是他自从验收以来第一次踏足总部的员工餐厅,因为看看他啊,显然根本不知道主食向右、甜品向左,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连着吞掉了两种茉西推荐的蛋糕,回应所有人的问候直到喉咙干哑,因为每个主管、助理和小喽啰看到他都充满不可置信的热情:那是您吗,卢瑟先生?这些快乐的人们面对他的威胁都常带微笑,而这宽容中或许富含讥讽令他猜忌,以至于他丝毫没察觉那颗红色的砂就粘在自己的下唇边缘,连茉西从周五的鱼汤中抬起头,见到它特别的光芒都停顿了一下,说:“红丝绒蛋糕美味吗?我来吧。”

但大概是他还没准备好让人看到茉西对他姐妹般的溺爱,她的手还没碰到,他就自己用纸巾角抹掉了,并低头轻瞥一眼,但那颗红色的糖霜在纸料上停顿了仅仅一秒,他过度敏感的直觉已经向他提供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念头,甚至让他自己也觉得疯狂,毕竟,他该怎么知道它半透明的光芒不是那永恒光辉的血无尽凝固的结晶,那不断侵犯的外来物,那扎根在他喉内血肉中的刺,终于被他时刻亢奋的身体脏器探查到从而拒绝到体外,还是说,它忽明忽暗充满诱惑的尖锐边缘真的只是糖霜?茉西大概还在说什么,但他没有听到,他估量着自己是否可能在无数路过者热情问候的窥看之间,用无名指捻起那片血,然后尝一尝它是甜是咸还是疼痛,但来得及之前,她们之中永远工作、大概永远不离开这座高塔的最年轻可爱的研究员就已经毁掉了一切,她把一本带有旋转图绘拉页的俄语元素分析会议年鉴在他们的桌面上猛然砸下,将那明暗莫辨的微小伏击者抛至屋内深不见底的热雾中去了。

他立刻感到不快,却又没空再去想自己为什么感到不快,他压下他所有不愿去想的问题,只有他的高超智力在空落落的选择之间给了他扭曲的解决办法,选择令他想起他恶心的所有事物,以激发喉中那带有唾液腥气的肿胀的证明——他去想他的生活中不断浮现的可悲之声,祈求他救那只爬上树杈不能自救的猫, 祈祷上帝能够浮现以停止从外星到来的灾难,多恶心,他去想所有人屏紧呼吸在跳桥者迎向坠入海湾的死亡之前的最后几分之一秒的瞬间祈求超人能化险为夷,而他确实可以,沐浴着吞没一切的衰竭的夕阳光在水上带起金色的风,将他举世瞩目的迷人微笑分享给所有旁观者,他去想那些狗一样的祈求垂怜的眼神,最后只能想到他那恶毒得超乎一切的过去的信徒,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莱克斯已经忘记了是罗杰还是约翰·科本,原本也是个骄傲的好记者,不仅充满各种聪明的缺德念头,还毫无偏见地接触他们、加入他们,甚至还打算为天体生物研究机构的统领者卢瑟提供一个专题报道,可是就在他即将完成那个稿件递送的夜晚,想要走向百年公园喘一口气之前突遇车祸,天知道货车司机为什么能在大都会中心的观光马车游览区横行霸道,这彻底损毁了他精神的所有坚韧之处,让这不幸的人在伤病加速的生命流失之中抓向任何干枯的稻草,为了多几个苟延残喘的仅剩幻象的日子,多恶心,甚至放弃了作为人类的一切,从灵魂到血肉,最终只留下了一颗从头就不属于他的心。多恶心。但哪怕是这样,莱克斯的喉管也在甘甜的后味中保持平静,没有从深处涌起的鼓胀,不足以昭示那他不愿被治愈的锐痛的顽疾。

他保持着领主的威仪从众人中间急步离开,却立刻穿过长廊钻进了这群下等人用的厕所,那在大楼中央无窗的隐蔽空间里,不管这看起来多么可笑,他趁着没有人进来继续向他示好钻进一个隔间,背靠门板,张开嘴,将一根手指捅进自己刚才还只有甜味的口腔,通过他后天雕饰的齿列,他引以为傲的舌头,一直到喉管里,一个毫米一个毫米向下检查,直到进到不可思议的深,他几乎以为整个手都已经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在一个本来就不可能有痛觉的地方,终于感觉到了那熟悉的令他哽咽、令他失言的顽疾,这粘稠不解但即将消散殆尽的生命之中最真实的东西,他喉管里碾碎的西里西亚水晶镜,就在那里,只需轻轻一压,疼痛便闪耀出明亮的光,通过全身血流连到了他的心脏。这疼痛令他发抖,他立刻逃离那个隔间,在整理领结之前先洗了手,去掉那如同被露水打湿的羊毛织物的恶臭,他运用起那要命的认知行为疗法中有韵律的深呼吸,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镜子,想要检查自己是否还是看起来一样周正得体,留意到的却是自己眼睛之下、皮肤的褶皱之间,因他身上无穷的秘密招致的绀青色的阴影。

安心,或者是更大的不安?他压下他所有不愿去想的问题。回到实验室中时每个人都发觉了他们的领主比之前还要心神不定,可没人愿意向他揭露他狂乱的步伐、异常的低声呢喃,和在显示屏之间不断来去的眼神,她们寝食难安地工作,可面临的只有失败,又是失败。作为独裁者的他比平时更加独裁,一直到不愿意再被他拒绝聆听的尖啸开始发作,令他耳鸣,逼得他一拳打碎了光谱分析仪的屏幕,然后才在所有人的惊惧神色中对大家傲慢地承认地自己的失态,让所有这些听话又充满担忧的仆从现在就离开否则我就挖出你的眼睛来,除了你,你居然敢同情地看着我。

在独自留下之后他当然也没有面对那难堪的现实,他锐痛持续悸动的顽疾,他热情善变的自虐,他离开了那块超人带来的毁灭的碎片,因为他居然又一次要面对这又一项称得上是对方给他留下的东西,光是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莱克斯气势汹汹地回到他塔楼的临街层,步行踏入他挚爱的城市,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深夜,他走上新特洛伊中间最繁华的后街,经过韩式餐馆不知何时才能排完的长队,经过沿博物馆街方向每站都有人匆匆上下的巴士,经过所有人都当着冷漠而充满同情的站台工作人员逃票的地铁,出站口的灯柱上画着作为这城市代号的盾型的希望,他不看向在霓虹灯之间模糊不清的夜空,却感觉自己仿佛拥有了一双全新的耳朵,从我们的灾祸之年开始以来,他沉浸在自己的王国的领地太久,只有这时,从他有着世界上质量最好的隔音玻璃的集团中心塔离开,面对这座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就只能面临死亡的可爱的城市,在他耳鸣锲而不舍的尖啸之中,察觉到了某种长久而不幸的讯音。

只有他最忠心的茉西愿意冒着风险给他传达新闻,让他也成了在街头散发人味的城市风中接工作电话的人,几乎叫他由衷地称奇。

“卢瑟先生,您现在就得回来,我的天,您现在就得回来。我们终于看到它的里面了!”茉西惊声尖叫。

他说:“用了什么方法?”

“没有什么方法,我也不明白,这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它分成两半了。”

“哦我最最亲爱的茉西,哪怕是你现在也应该明白了,这东西本来就没有任何道理。”他几乎是疲倦地向他呢喃,“现在,别再讨巧地哀叹了,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不想要听我威胁——”

这世界上也只有她能打断他的威胁。她说:“可问题就在这里,卢瑟先生,什么也没发生。”她停顿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除了清洁小姐在哭泣。”

他们从南方来的清洁小姐在哭泣。她在众人离去之后、熄灯之前的那几个小时里穿梭在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比莱克斯还清楚每一条过道和回廊能通向何方,她敏捷又勤劳的天性让她能找出最有效率的一条路径,允许她在他们看不见的视野的角落里工作,她习惯的疆域就是这正如她故乡的无人之境,这会儿她却在众人的关注之中了,莱克斯坚持等上几个小时直到应该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到齐,因为这听起来难以置信的故事没有足够的观众必定会让人觉得只是高烧中的呓语,哪怕有那彗星的残片确认无疑裂开的不规则伤口佐证也令人头晕目眩,虽然她是真诚地啜泣着和她那个会讲英语的同事诉苦,而后者忠实地把每一句叹息都传递给茉西,再由茉西整理宣布给大家:谁让这石头反复无常!虽然没有人认得出她,可她对整个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她知道这无名的物质是他们最重要的资产,当她清扫到这个众人时常聚集的角落,在紧绷的神经鼓动之下,她只靠吐息就将它似枯叶般吹拂到了地上。对此毫无准备的她吓得愣神,立刻想要把它放回台上以免被扣光薪水,因为不幸的价格无人能偿还得起,可戴着太大的塑胶手套没法握着它拿起来,她也不敢脱下手套直接接触它,虽然她一句英语也不通却听得明明白白,这东西曾在核实验的材料里泡过,必定是要给她的所有祖先都带来灾难的。在这犯了天大错误的心理压力之下她开始哭泣,一会儿又挥动右手祈求上帝保佑,擦眼睛时她连塑胶手套都没有先脱,只是用掌根压在蜷曲的睫毛之上以拭去泪水,因为坚强又勤劳的她没有太多任凭哀叹积蓄或流逝的时间,便需要重振精神回到熄灯前的最后劳作,这就是她无声的疲累的价值,就像她带着微笑绕过正式员工的目光,在任何一个科学家都注意不到的瞬间里,清除桌面上因为午睡留下的口水痕迹与酷爱饮料杯底的圆形图章,她用打扫尘埃般轻的力量再次握上它时,这最顽固、最坚决的外星来客就碎在这轻如蝉翼的一触之下。

聆听者在这忧愁的故事之中乱成了一团糟,最严谨的研究者似乎也没法从这之中离析出什么理性的原则,她们左右交头接耳,谁都露出焦灼不安的神色,恨不得说这是个充满幻想的疯女人,可这幻想有着最真实的佐证,只有莱克斯在他还没有见到的绝世的尘埃之中悟到的道理提前应验,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恼人的痕迹,就像是一个沾油的指印,这种不祥无处而来,或许只是因为他早拖着抗拒的缓步踏入中年的门廊,在这个年龄,总是难以相信锐剑即可劈开难解的结,复杂的事物会拥有简单的处理办法。他低声默念:都是蠢货,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蠢货!他转向那个现在依旧在哭泣的留着短发的清洁小姐,她已经因这重压蹲到地上去了。

莱克斯也第一次在她们面前蹲下,靠近她,在那持续不停的道歉声之间,他用他闲暇时期自学的充满教养的西班牙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敢相信这是他发出的声音,但回答:“我叫阿尔朵拉。”

莱克斯也不认得这个名字,他打赌这不是他记忆的衰退。他说:“阿尔朵拉,你可以拥有一个愿望。”

阿尔朵拉不明白这是什么结果的预告,因此沉默了。

“任何愿望。”莱克斯又说,并且抬起手靠近她的脸颊,他试探地将谜底接在指尖上,微笑全然真挚,他用她的语言说,“但在那之前,我亲爱的阿尔朵拉,请你尽情地哭泣。“

莱克斯亲自打消了阿尔朵拉对核能的惊惧,他看着手指上亮晶晶的泪滴,然后爱抚般将手贴上那永恒的无名者的残片,就这样,他们所有疲累过度的科学家都看到了最精妙的变化,它从他所触及之处开始出现裂纹,带有温吞的轻柔爆裂之声,第二次向他们展现了这一绝世的伤痕的奇迹。是她的泪水!歌队一齐惊呼,可他们早就试过这一套,从生理盐水到溶菌酶溶液,人体内已经解析出来的五千多种蛋白质,每一种都有自己失衡的精巧谜团,他们所有的失败结果都汇聚在一个冗长笨拙到打不开的共享档案,所有的结果后面都被划上一个否定的红色警告,泪水中的所有东西全部已经被试过与它反应,只能是阿尔朵拉泪水某种不可告人的比例在发挥特别的作用。这些天才们在奇迹之下重新振奋,她们再度尝试其他的不熟悉的人体的奇妙合成物,拆解那一颗泪滴折射出的每一束虹光,人类最尖端的分析仪在泪滴样本上终于派上用场,连续不断地给出四十九种配方的建议,她们不分日夜地一个顺着一个尝试,但没有一个合成的结果奏效,在打上更多红色警告的反复辛劳中,却没有人去问被遗忘之人、来自无人之境的阿尔朵拉为什么能实现不可理喻之事,她突然占据了他们研究的中心,却只是被人要求一直哭泣。她们挫折的潮汐连绵不绝,直到转变突如其来,她们的实验室负责人,前一周因被中子活化反应设备迷住而遭莱克斯接连训斥,终于在餐厅将她原先所爱的最便宜的苹果汁换成了某种有机的竞品而崩溃,将眼泪洒到他那朦胧的威严统领的冰冷空间的中心,女人们忧心忡忡地抚慰她,以免再度惊扰这位暴君,所以在潮湿发痛的睫毛与惊慌交错的探出的肢体之间,只需纸巾飘动,她们多疑的直觉终于抛弃了被叫做科学的、形状不整的教化,显出简单解法的完美形状。

“必须是泪水,只有泪水,但却可以是所有泪水,它遇到任何人工的合成企图——什么似乎都一样——绝不退却!”

他没忘了让阿尔朵拉登上科学新闻的头条,有彩色照片记录下她蜷曲的睫毛,蜷曲的头发,和最容易消失在人的眨眼之间的、那真挚和怀有岌岌可危爱意的微笑,但是连这都没有激起这平静世间任何的反应,那些关于热核武器的忧惧的讨论早就被同样眨眼之间侵袭而来的新潮热浪吞灭,那些人间的神迹被新捏造的奇闻代替,只有政治家们的精悍短语还回荡在它摇篮以外的空荡无垠之中,可以肯定地说,现代人的最公平的幸福就是失忆,对谁来说都唾手可得,除了莱克斯与他永远可耻、永不原谅的梦境。或许作为新取得进展的代价,他的睡眠更少、做的梦却更多了,他的梦境与向日葵的颜色一模一样,在金色的太阳前面摊平伸展的黑色剪影、身躯边缘如火光上的空气一般不安的燃烧光晕,全都绝对真实,尽管他从未见过,他也永远不可能见到,因为没有人能在窥探了这不应落入人类视野的奇景后能不被永恒炙烤惩罚而灼瞎双目。

比这更可恨、更温柔的是那个怪物嗓音的回音。在超人将他给人类的最后礼物交到莱克斯手里的那一天,他已经请专人移走那块东西之后,超人还站在那里,不是悬浮——他用那双穿着可笑的红靴子扎实落地,侵犯他的领地,逼迫他在质疑和游移中转身、后退,因为他劝说自己需要尽快投入研究。莱克斯踏入室内,在落地窗接受感应、自动关闭之前,他终于听到二十五年以来第一次,他的克拉克喊他的名字:“莱克斯。对不起。”

于是,那个莱克斯悄然逃避了的问题终于浮出他心灵的水面,他梦魇里的英雄是怎么把这一块儿碎片弄下来的?他在半梦半醒的昏沉煎熬中吞咽,意识以外的东西鼓动双手掐住自己的咽喉,以享受那种触电般的锐痛,但克拉克给他的最后礼物已经不在那里,都怪他和下等人混在一起吃什么低廉红丝绒蛋糕,它必定是不堪这耻辱的误认了,穿越向下,穿过他体内混乱的激流,在抽动之间历经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最后安然侨居到他胸口,令那里充满了不甘的苦涩汁液,在他又深又重、充满秘密的吐息终于离开他的身体,它的刀割再次落下,这时他终于明白,那正是他曾经将其施以他人的东西、现在回过头来找他了:那是被剖开一颗心的疼痛。

可是他发誓他下手的时候可比这更轻柔,他有着一个胸外科大夫的精巧娴熟和麻木不仁,把那颗绿色的心磨制成武器,那绿色正是刚刚才在他的才华之下才在元素周期表上找到一个全新位置,多亏了他的前信徒,他可怜的经历了车祸的记者——现在他想起他的名字来了,约翰·科本——约翰再次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时候,无人相信他原来有个人类的名字,谁的眼中都只有那可怖又怪诞的僵硬金属身躯和身躯正中那鲜绿色的剧毒,后者最终还是落到了莱克斯的手里,让他花上了全部力气试图掌握它的魔力,他启动自己设计改良了两个月的切割装置时,电线都不禁发出嗡嗡的抗议,虽然仅仅薄薄一片就足够,却需要极度的小心和极度的精确,每一个毫米的推进都需要几个小时的研磨,而他辛勤又幸福地守在监控层旁边,一边在手心里翻弄他已经上过防中毒涂层的铅质刀鞘,一边全神贯注地想象他有一天能够做到的,以利刃剖开他那个外星怪物的喉管、以探知他的血是否也如自己的一样咸。

只有他永远忠诚与关爱的姐妹茉西过来探望他,费解但又不追求多问地检查杜瓦罐的指标,转身时衣角的金属配重撞到瓶上,敲出了遥远的回声。他心情很好,所以只是悄声警告:“小心点,我们可是在解剖一颗心。”

“这是什么?”茉西问他。

他在几个可能的回答之间掂量,但又不许她分享那令他欢喜的毁灭。他微笑,回答:“这是隐喻性的。”

氪星的毁灭。那么遥远,距离它最后的光辉自然抵达以前还有二百五十万年,到那一天这颗已经破碎二百五十万年的土球上早就没有生命能够赞叹它的宏伟,没有人能够对着空中突然爆发的遥远红色光芒朝拜,没有信众面对上帝之子祈求原谅,没有笨重的未来武器计划为这一颗曾给予我们传奇之人的外星凭吊,但此时它尚不可见的毁灭无可否认,连传奇之人都只得接受那确实是他已经失去也无法再回归的故乡,因为它的终焉残存的证据带来如此深入他外星骨髓的痛苦,那是自时间之初以来仅有的能侵蚀他全身的剧毒、他荧绿色的唯一的弱点、他孤独的注脚潜在的致命伤,能令他衰退到不抵一个凡人,尽管不是它的暗流招致了他最后的终结。

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时间,莱克斯面目全非,这段记忆却与超人一样丝毫没有衰老,在另外的那个外星怪物——佐德第一次入侵以前,他能够证实那孤独灵魂的鲜血滋味的刺杀、他充满省思的狱中年月、他的伟大宫殿建成,那些之后会发生的事情统统都没发生的时代以前,剥去人类外衣的约翰·科本打出了那个蠢透了的新名号,金属人,在大都会耀眼的晴天下自负地威胁那些试图寻求超人庇护的可悲凡人,利用的正是氪石这个超人自己都从未有机会知道的天外的力量。那双灵敏的双耳在这无知中如常倾听每一个需要拯救之人,让它们的主人以红蓝旋风的迅猛姿态赶来,接下来正是他的克拉克第一次遭遇死亡的魅影,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明日之子因为切肤之痛惊呼出声。那也是所有的人类第一次见到超人在日光之下砰然坠地,就在新特洛伊区正中间,将一个卖可丽饼的商户赖以生计的固定摊位完全砸毁,在说法语的移居者充满异国情调的惊呼声中,那钢铁之躯从罐装喷射奶油和切成四瓣的新鲜草莓中间抬头,表情不可置信,正像每一个经历了足够时光的人类终究察觉其实自己没有永恒而不可战胜的青春。

在上个月,莱克斯塔九十九层宫殿与天空连接的地方,他看到的超人的神色与那是多么相似,又多么令人生厌,他也有自己黎明时分的窘迫噩梦与男性气概被贬损的屈辱吗?这尊永不会因时间的无情落下痕迹的完美雕塑,任何一个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见过超人的可悲人类再次与他照面,都会觉得面对那样的绝美的完好无损自己只是更无瑕的过去留下的废墟,在莱克斯人生中最早见到刻画着他形象的颗粒明显的影像带中,那个不可思议的形象正在苏必利尔湖上行走,被当成是某种二次复临的佐证,而到了现在,他已经早就被认定是我们所有人的救星,在宇宙的永恒孤寂之中,他迎向我们终将到来、即将到来的毁灭,试图征服那相当于全世界的重量,并且面对了失败、失败、还是失败以后,肯定也曾低头凝望那比午夜的湖面更为黑暗的沉默,可是,可是,莱克斯的大脑急切地追问,他心上的刀割只给他留下这一个疑问,在行走于这颗在穿透大气时只需一秒就能足够积攒热量蒸发苏必利尔湖全部水体的彗星表面时,他的克拉克有没有也感觉到它的甜蜜?

茉西那个电话令他急急赶回之后,工作时间外的实验室已经只剩下了她和哭泣的阿尔朵拉,他面对那泪水的杰作,还沉浸在城市深处警示的讯音激起的回忆的幻痛里,牢牢抓紧最后的灼伤般的锐痛,但我们的毁灭令他产生了新一度癫狂而超常的信心,因为它正与他的克拉克一样令人痛恨地顽固与不朽,又只有一个无人能预料到的弱点,它因为泪水裂开的两瓣在碎裂之间落下细砂一般的颗粒,在他们冰冷雪白的呈示台上几乎泛出炫光,这呈现出来的半熟的挑衅吸引他疾步靠近,用他赤裸的指尖把那星辰之砂粘在手上,让那些或许会扭曲他细胞与基因的太阳的毒统统去死吧,反正人类即将灭亡,在惊呼着“卢瑟先生,您会受伤的!”的茉西和对这一神圣奇景不比他们更加困惑的阿尔朵拉的注视下,因他还不知道这天外来客将是他无从宽恕也不可挽回的灵药,他把那根手指含在嘴里,于是,从不意外的莱克斯·卢瑟都不禁为那与孩童的永恒激情紧密相连的味觉惊奇。

“是甜的。”他说,“这非常、非常甜蜜。”

 

Notes:

*引用N52超人#28
†引用蝙蝠侠:地球最后的骑士#2

Chapter 3: 永恒的东西也有更永恒的制衡物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冰凉的清晨,莱克斯在所有人醒来之前就冲向了那残片的残片,卸下他坚固耐用的冷静伪装,任凭无人的底层地堡听着他的怒吼震荡在城市的幽蓝天光之中,再逐渐消去,他永不落泪的双眼在愤怒中密布鲜红的细微血管,他衰老过程中的耳垂上出现的细纹也因充血膨胀,他的心脏以挽歌的节奏砰砰直跳,他看着我们多变的阴影、已被寻到弱点的顽固者、始终无名的毁灭,向它吼叫,质问它究竟做了什么,停下喘息,又问它是否知道什么是永恒。

在他今天的意识回归的时候,他的身体体会到了两处新颖的奇妙知觉,与其说是全新不如应该说是久违,因为他无情的记忆只一味抓紧他想要忘记的,而将在他有此等意志以前的混沌世界全然丢弃了。这二者中第一处是他感受到的异常的轻松:他在醒来之时不再有梦境的苦涩形成痰液盘踞于他喉咙的深处,也没有幻觉般在他之上的面无五官者贬损他的指令之音,他知道自己的睡眠依旧过浅,晴天时只要有几只天鹅在他窗外飞过,造成的明亮色斑就足以令他惊醒,他也知道自己一向醒得过早,那天上的蓝之浓郁就足以作证,但睡眠似乎再次能回到它所代表的原意:模拟死亡的安宁。某种重压消失了,足以令人惊慌失措,因为那庄严的重压本来就是与一股难以抑制的要脱出体外的冲动互相抗衡,不过,莱克斯醒来还没睁眼就意识到自己回归生命,并因此感到不悦,试图转身重新埋入他昂贵的手工被套时,在他的脊椎迅速扭转激发的轻微钝痛里,他产生了那轻盈的错觉,以为自己悬在空中,这错觉与梦的幻境互相交融,形成一种幸福的自由。第二处,想来必定是第一处新奇知觉的根源,则是真正的噩耗。

他不再能感觉到他肋间的疼痛、他不能治愈的纪念品、他私人的礼物,本应如宝石一样停留在那里,做他心上的毒瘤,但在他的城市最中心他防御得密不透风的宫殿里,他以身躯捍卫的珍藏消失了。他只能对唯一可能的幕后黑手咆哮,但他的毁灭一如既往不给予任何答案,所以他只能着急地在它面前脱下上衣,以试图证明自己案件扎实无疑的法律依据,在旁边用作镜面的抛光并不很仔细的机器外壳上,能模糊看到他依旧留有他身上的二十年来从未消退的淤青,正在他的肋骨下方,已经带上细微褶皱的内陷之处,如拳头击打的形态,每一根指节的曲线、连带着中指背面肌腱的起伏都完美地复刻到了他的躯体上,就是他卸掉了金属人约翰·科本的氪石心脏之后超人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不知感恩的怪物只揍了他这一拳便露出从未见过的沮丧,低垂下头质疑他这谋杀的意义。那个时候我们的英雄莱克斯还年轻气盛,与克拉克分开也才只有三年,他在肋骨下方的剧痛中望向对方的眼睛,并不试图否认自己所做的就是一场谋杀。的的确确,莱克斯·卢瑟只需要掂一掂自己的手指尖,就能轻而易举地让金属人存活下来、依靠那颗流毒的心脏苟延残喘,让科本对自己还与当年一样、像一条狗一样忠诚,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莱克斯还没有想到过从一颗心脏里取出一把刀的方法,因此从某个绝对中立的角度看来,这应当成为最为纯正的谋杀,正如我们绝对正确的外星英雄指控的那样,因为非常不幸超人比世界上任何的人都清楚莱克斯的杰出,但莱克斯从未接受这过分高贵的道德要求,却在那时被这拳痛击暂时截断了身体内运输氧气的血管,他耳中轰鸣、喉咙嘶哑,甚至没能说出他对超人的忠告: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救了你——不,超人没有听到,这具人类只能模拟的完美造像在用如旭日一般通红发亮的眼睛瞪视他仅仅几分之一秒之后立刻扭头,沿着完全垂直的线投射向了云间,只有这一拳留了下来,伴随他经历了接下来的这么多漫长的年月,给予他唯一能接受的形式的安慰。

是的,他的安慰是那个印记,而不是城市钥匙、不是所有天外科学家会议的荣誉邀请,不是“专访人类英雄:卢瑟如何挽救超人?”因为哪怕是每一位市民对他痛哭流涕,都不能代替超人面对他的闭目塞听,他早已失去指控对方的唯一机会,让他能够纠正他所经受的不公。那外星怪物在他出手相救之后却只把他所做一切看作冷血的谋杀,这不公令他恶心,令他想起自己的软弱,想起他滚烫的爱情陡然死亡的那个夜晚,想起他毫无预兆地经历的失去,可是他不能向任何超出凡俗的正义的神明呼吁,因为这世界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对莱克斯施以他能够认可的评判,所以他只能每夜望着他身上的印记,并且在它绝不会消失的恒常之中得到无尽的安慰。也感谢这拳印的存在,能够让他极度敏锐的大脑一时分散注意,否则他躯体的画布上就只剩下了另外的仅有的那个东西——那个印记,那永远向他呢喃令他喉头收紧头皮发麻的纪念物,同样在他的皮肤上、但比拳印的位置更高,他的胸骨靠近左侧,是同一个袭击者留下的,比这暴力的证明更久远但一样从未逝去、一直到他死去都会是那鲜活的紫色淤青,在他的身体表面,和他身体里面的东西互相照应,是克拉克·肯特留给他的吻痕。

一个吻,一记拳,以及一滴血,哦,那外星怪物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刻印都是三处,剽窃这出现在所有古老人类神话中的数字,在三个不同时期,因三项不同事件形成,直到那彗星的残片打破了这原本应是最稳定的不可毁灭的形态,因为就像他已经知道的那样,永恒的东西也有其他更永恒的制衡物。

他对它咆哮,声音发自他不再疼痛的心脏深处:“你没有这个权力!没有人有这个权力!”

在茉西身穿白衣出现的第一个瞬间,他就要求她陪伴自己到安置着最精密检查装置的医疗层,当即安排莱克斯集团最顶尖的手术医生现在就为他进行造影,尽管这使得他们需要重新安排接下来三周的医疗计划,他让他们谁都不要向他重复关于风险的废话,因为无人像他那样不仅对自己的身体了若指掌,也是所有心脏手术项目的专家,但尽管如此,在导管进入他身体的主动脉时,这王国的主人还是心跳剧烈得无以复加,差点被错认成是某种突然发作的心肌梗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恐慌并不来自于任何关于对医疗的不信任、对这类操作的陌生,更与对得到检查之后的负面结果的担忧无关,而是莱克斯躺下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即将得到又一次失去自己从未做好准备失去的事物的切实证据。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每一位专门为他腾出一整天空来的专家都分别轮流检查被记录下来的结果,并且谁也不敢少了提醒他小心血肿和栓塞形成的手续,他们反复确认他心脏标准的解剖形态、高水平的流动速率、充盈程度绝佳,电路通畅,并且得到一致同意的意见,恭喜您卢瑟先生您有着绝对的健康,哪怕是他亲自对着左侧冠状动脉侧面一块极小的阴影反复考察,也只能得到唯一的结论,那东西消失不见了……它终究也抛弃了他。

不对,不对,正被这屈辱钉在原地,莱克斯却又立刻被小跑着到他面前的检察员告知自己到底还是错怪了它。用最高精度的物质分析仪为他最后一次做抽血检查的时候,他们捕捉到最奇妙、最诡异、比例小到更可能是一种数据失误的成分:他的血液里混进了几乎不可察觉的一点点氪星造物。

莱克斯将那些得罪了人也要为他腾出时间来的医生全部赶走,回到底楼时近乎感到眩晕,将所有下属以休息的借口赶走,给自己痛苦的空间,毕竟这是他做出了漫长的努力也没有结果的一场令他记忆深刻的溃败。在他离开史崔克岛上那座毫无创意的监狱之后,他前后花掉了满怀耐心的七年,从莱克斯集团向外伸展自己的藤蔓,从情报、武器、和宇宙学三个方面堂然闯入国土安全部,终于从一位热爱利用与民间企业进行合作来作秀的狡猾政客那里得到了重新接触那颗氪石之心的权力,在这七年间,他没有一刻在酒会和演讲之间忘记过自己的目标,他的仇恨也从未消退,这仇恨的毒液日日夜夜都因喉舌之间百折不挠的疼痛而保持浓郁热烈,一直到重新被负责保密工作的青年员工带领到NASA的星际保密箱之前终于开始沸腾,大脑里难得天真的狂喜因为这仇恨也唱起歌来,就在那位青年人要求他进行虹膜验证,同时自己谨慎地蹲下身子输入目标密码时,他已经要开始为自己谱写幸福的胜利演讲了,没有人能够想到他为了能够唾弃克拉克给他留下的最后的礼物、征服那疼痛的咸味的结晶,踏上全然不受束缚的真正新生活能够付出如此漫长的耐心,因为他不曾告诉哪怕任何一个灵魂自己的企图,他差点都要为那胜利演讲没有可能的观众深深遗憾起来,但在航天局的青年人在他身后关闭那重重的双层保密门,让莱克斯·卢瑟终于独自面对那块久违的、曾被他自己剖开的荧绿色的心脏之时,他却发现自己喉中坚硬无比的鲜血结晶纹丝不动,依旧包裹在他的咽喉里,在他接下来狂暴的诘问里时时在他的喉结后上下滑动,提醒他它的存在,绝不原谅或者退让,哪怕是他凑上前去,无视周边由无知者贴上、大写字母组成的警告,将那颗从中被取出过一把刀的心再度小心翼翼地捧起,贴在自己的喉咙上,它也一样因为高傲的死亡无动于衷,直到他终于明白,干涸的伤痕绝不会因任何任何外部力量而重新变成鲜活流动的生命。

莱克斯·卢瑟顽固不化、难以释怀,从不轻易放弃,但更重要的是他聪慧过人的大脑不会因为挫败就被蒙上愚蠢那羞辱的阴影,他在清晰看到仅有的可能消失殆尽之后,终于决定改变思路,也必须学会与他不可摆脱的锐痛一起生活,让它成为他唾手可得的警告,在每一个会令任意其他羸弱的人类麻痹大意、放弃抵抗的快乐时刻,他必定会亲自掐紧自己的脖子,提醒自己那可笑的外星怪物始终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或许正在行使他从未被任何人给予的特权,分发那令人作呕的高贵怜悯。

但我们多变的毁灭的残片却连他这已经退之角落最深处的自由都要剥夺,它以比超人更为傲慢地姿态,在他能够许愿之前就实现了他从未出口的愿望,令他深感侵犯,令他惊愕紧接着是警惕,毕竟任何渴求的突然实现都暗藏诅咒,因为他无法判断它会向他索取多么深重的代价。

他站在实验室正中那个鬼东西的安置台前面,端详着它普通至极的灰黑色的表面。被研究员标记为第17号,那是被选作样本的一块较大的、以泪切割出的残片,它在碎裂之后露出的里面和表面分毫不差,同样令人生疑,却同样沉默不语,在这个慌乱的上午它却不知怎么统治了莱克斯的行为,令他做了不堪想象的创意尝试:他用稳定的指尖握起它,从它的王座上移开,三个指头将它翻转到最平整的一面(他们的研究员在以泪水作为武器的努力上尽心尽力),用它贴上自己肋骨下方二十年来从未消退的淤青,因为他虽然永远不会崇拜任何外星来的该死的愿望实现者,让那些毫无廉耻的狗东西滚远点,却能够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确切无疑是世界上仅有的能够探究其力量范围的实验者同时也是被试者,因为只有他拥有那比永恒还要略微更恒久一点的瘢痕。于是,我们仅有一个弱点的毁灭切实地降下了它的奇迹,尽管莱克斯触感迟钝的腰腹皮肤没有察觉到除了贴上一块石头以外的任何触觉,就在他三个手指移开之时,看起来如此平凡无奇,却又陌生得可怕,他见到了如同新生一样从未受玷污的皮肤。

那三个指尖,真是丢人,立刻颤抖着将这被泪剖开的碎片丢回了安置台上,因为莱克斯立刻需要冲到室内另一角的水槽前面呕吐,不是因为它让他身体体会到任何反应,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他面对不可理喻的天外来客的力量时惯有的反应,只是他几乎从不与他领土之中的任何人一起进食,也绝不愿意让任何人见到他那人类躯体的任何弱点。在口中剩下与造影剂一模一样的酸金属味的时候,莱克斯重新望向旁边的分析仪抛光的表面,终究是为自己的倒影里皮肤上无辜的橄榄色吓了一跳,他打开了水龙头,扯出链接的水管将恶臭的呕吐物全部清洗干净,更重要的是仔仔细细清洗自己的手,为指甲指尖上的全部缝隙一直到手肘之前的全部区域都做好完整的清洁,冲掉可能留下的人任何细尘,又抿了抿手指确保尝不到任何甜味,才终于敢于直视那并不很清楚的自己的反射影像,反复考察它朦胧颤抖的边缘和它映出的胸膛上、脖颈之下的淤青,那个他此时甚至不敢用手指去碰的痕迹,那个印在他心上、他连回想都不敢回想的同样朦胧颤抖的吻。

几步之外,无名彗星残存的一角趾高气扬地沉默不语。它已经化解了他能随意索取、时刻供给的心脏上的刀割,也带走了他唯一能够仰仗的超人的暴力的证据,只留下那最不堪直视的那片模糊变形的痕迹岿然不动,令他不敢触碰,而这不敢触碰的原因不允许被提及,因为在他用医用清洁剂反复揉搓指尖的仔细之间没有任何能够对此进行冷静反思的瞬间,因为他最为精妙的大脑也会被那称作回忆的庞大无边的东西占满,它横跨了二十五年呼啸而至,提醒他自己青年时最滚烫、最幸福、最无以复加的愚蠢。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面对他努力摆脱的愿望实现者,莱克斯的控诉轻如叹息,话音未落就急步离去,只因他的自尊恐惧听到自己的回音,“他爱我。”

这发生在我们的英雄莱克斯第一次拯救世界以前许久,在他还是主要作为一个自学成才的富裕天文学者仅仅在更小的圈子之中成名的时候,莱克斯曾被邀请介绍他设立的新机构,研究目标是完成他早已确定无疑的事实,那就是这孤独贫瘠的星球已经与某种暂时保持低调的天外来客产生联系,研究经费是那些翘首以待的博士后在场的最大理由,在加州理工所组织的年度会议讲堂里,他对着人数不多的观众解释自己的假说、运算、和观测结果时,深受最远处一排的理论学家的轻视,因为那个年代的宇宙生物学在天文学领域里只算得上是轻浮的科学幻想,一直到我们的外星怪物横空出世,莱克斯的学术结果才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并被小心翼翼地称为极具前瞻性的,尽管没有后继者猜得到最初他将双眼投向星空的理由不是好奇或是信心而是只能被叫做煎熬的孤独。

近三十年前的他还处于会被凡人的注视迷乱双眼的年纪,因此他在讲座之后接受了成串的私下提问,在一个科幻爱好者对于他理论完全错误理解的批评和一个过分紧张的青年学者关于职位申请条件的疑问之后——他能记住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面孔正是只有这一个原因——那个刚刚出道的科技记者带着阳光一般的微笑向他伸出手,站在大学会议讲堂后侧的门口,已经开始了下一段讲座的朦胧背景声中,对那个远远更年轻、更着迷于外星的他,介绍自己的名字是克拉克·肯特。

那个后来的外星怪物就这样踏入莱克斯当时以为会成为自己毕生事业的外星生物研究会,在那个所有严肃的人类科学家都将建立地外生命探索装置当成是空想和谬论的时代,一次不缺地参加研究会的固定会议,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的角落,与会时极少发言,常常以自己只是记者的借口拒绝发表意见,却依旧被莱克斯发觉他的点拨远远比他的学术会议上的主导者的思维还要尖锐、还要深入,时常不经意地带领他们顺利避免一些原本看起来充满潜力的弯路,尽管他永远坚持:“那些都是巧合!”

在关于他的记忆里周边的所有事物都是那么无关紧要,除了那不似人类的宝石的蓝以外连单纯的颜色都没有怎么留下,包括他当年那个虔诚的信徒后来是致命的叛徒和外星走狗,他们那颗氪石之心的提供者约翰·科本,他尽管性格乖戾却对这位天体生物学家、他们象征性的教主深深折服,尽管莱克斯只将眼神在他身上扫过两次就立刻明白,这虽然是个算得上是称职的记者,却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投向地外和星空的兴趣,来到这个相当晦涩和不出名的天文生物科研组织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在《星球日报》当年阶层清晰的办公室占据一个代表着版头位置的办公室而根本瞧不起小镇出身的克拉克,嫉妒他更出色的后辈能从科技新闻中做出轻易地抓人眼球的内容,因此推测光是进入此类他难以理解的科学机构就能找到售卖更多份数的奥秘。但是这可悲的人类从没意识到,尽管克拉克也装得像个懦夫——他下意识佝偻脊背的坐姿总令莱克斯盛怒——却从来没有用他那样相应的可悲的人类的眼神看过自己,或者是任何人。

遗憾的是这种可悲的仰慕并没有阻止他继续他作为记者应该完成的任务,他忘记了是自己曾有一次的多事作为启发,导致了人工智能行业蒸蒸日上的一个创业家破了产,在莱克斯这里依旧利用他本不应有的权限潜入他本不应该看的内容,不仅试图剥夺还想要抢先发布我们的英雄莱克斯在半生努力后赢得的最重大成果,他获取它的方法尽管看起来是与运气有关,但却其实根本上都来自他进入公海绕过管辖权问题发射自己独有的人工卫星的努力。那段保密程度极高的视频是由他的无人机摄下的最惊人的影像,令人不能不怀疑是由数码合成的人工奇迹,就在画面正中一个看起来与人无异的影子平稳地走在宽阔得正如洋面苏必利尔湖上,在历史性地狂风暴潮的一个四月下午,三十英尺的怪浪随着飓风冲击着无助摇晃的影响,只有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地出现在浪与浪之间的液体山谷腹地中,极易被错认成一尊极远极小的灯塔,直到你能看到那海神石像平和庄重地抬起双眼,望向镜头的刹那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察,即刻抬起手臂,穿破如雾一般浓稠疲倦的厚浪,直直上升的速度几乎足以代替太阳燃尽那片乌云密布的天空。

那该死的资深记者并不是个基督徒,否则他应当因这毫无征兆的神圣性做出截然不同的解释,那或许还能够为他留一条性命,但莱克斯点到即止,和还对他充满敬畏的科本私下做了允许他独家发布、只要后者同样为他帮忙宣传的约定,接着就大范围地分享了自己愿意接受《星球日报周末版》代表于眺望百年公园的玻璃幕壁大楼的专访,确保暴露在那个破产创业家所开除的一位不幸的系统架构师面前,他清楚后者因为曾在自己原来供职的公司股权投资失败负债而彻底放弃计算机、转行开跨州卡车,不仅在那个月月底没有任务,还拥有任意利用卡车的权利——那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关于邪恶的潜力,但他那时的麻烦在于还并不够清楚其他的人类到底需要多少股劲才愿意实施他们邪恶的潜力,至少他将自己居然没能轻轻巧巧地就达到目标归咎于此。

科本就那样为了自己和后辈的年轻记者较劲儿失去了他作为人类仅剩的东西。后来的金属人粉墨登场、迫使超人第一次从晴空中坠地,砸坏一对摩纳哥移民家庭赖以生计的可丽饼摊位的那一天,在莱克斯的印象里只深深留下了他的丑陋,不仅是因为那恼人的金属摩擦声,更是因为他对超人的恨,那个时候莱克斯也正打算向全国公开他对超人的深入骨髓的恨,但与其截然不同,因为后者的恨正是来自连超人也不是谁都能拯救。而莱克斯知道,一旦自己将那伟大的拯救性的恨意公开于世,一定会有某种没救了的蠢货误以为、或者是刻意曲解,把自己与金属人这种一无是处的低级生物当成是同一物种,并为这个念头恶心得无以复加。但是,哦,还有更恶心的,因为临死前的金属人在某个他造作地视作最后祈祷的时刻会重新试图驶回他人类的道路上,他靠近我们的英雄莱克斯的耳朵,嘶嘶作响地说:“我多么后悔当年试图去发现克拉克的秘密!”而这却恰好的确是那可悲的灵魂与莱克斯的灵魂唯一共享的东西。

我们这位在超人倒下后身着战甲英勇接班的英雄显然没有接受忏悔,因为我们全都看到那金属般的外星怪物仅用他最后的遗言就深深激怒了他,于新特洛伊市政广场中心挥动盔甲上的利爪,当众摘取了那颗氪石心脏,他刚将其收纳之后的第一刻,超人就重新来到这个躺着一具无人意识到属于人类的遗体的战场,他向我们的英雄仅收敛地出了浅浅的一道拳,就重新化作一道射线融入天际,那时的我们时时担心两位英雄的不合究竟有多深,直到之后的之后他们齐心协力毁灭了外星的入侵者佐德才平息无数浅薄者不可理喻的谣言,但无知的我们依旧永远都不会发现,那持有的绿色的心的人形机器到底在死前说了什么话,不知道它能够在无人注视的夜晚以克拉克为核心的十六个噩梦和四个月间一日不停的晨间冥想之后依旧不停回响,逼迫着莱克斯想出一个处理办法不可,他才能够从那颗心里看到一把刀的潜力。

还是小报中的小报说中了事实:有太多只有两位英雄知道的事。从科本眼睛里带着一半狡黠、一半怀疑进入了莱克斯的研究会以前,克拉克就已经在那里,不单单是侵他的领地,一直到这之后近三十年的生活中,莱克斯时常后悔,诱发反思,或者不如说这反思一刻不停,因为他毫不原谅的大脑里居然没有一个合理的回答,能解释自己当年为何会主动接触这个还没出名的小记者,克拉克关于巧合的笨拙托辞是他揣测过的一个理由,因为莱克斯清楚自己有多么生性多疑,又从不错过任何发掘杰出智力的契机,但这远远不足够,因为上天啊,他可是一路滑向了爱情!他渴求其他更有力量的理由,是性欲或激情,是他不堪忍受的愚蠢受骗,是他愿意相信自己当年的不成熟,或者是他干脆就绝不相信的命运诅咒,他在这些可能的通道之间团团转,哪怕是后来成为他精心习惯的冥想也没有给他最终的回答,直到在他被天鹅飞过的光斑惊醒的下午,浴室镜中的视觉刺激向他揭晓一切——他能在匆匆一瞥中就看出克拉克如此特别,是因为只有那张面孔和他一样,不论是如何微笑,都能看到无尽的秘密在皮肤褶皱的深处洒满绀青色的阴影。

莱克斯·卢瑟应该明白秘密的力量,因为他已经见过一次牢不可破的东西仅因一个秘密就消失无踪,但是他被现代科学与严密逻辑占领的大脑尽管因此深受创伤,却没能立刻回忆起那最深的痛苦,哪怕是他第二次亲眼面对这诗意的悲剧留下的空缺也先是茫然的。当他第二天回到地下的研究室时,他被传递着紧张情绪的下属们团团围住,她们一唱一和,在他逼问下又轻易地交出答案,那块被以泪切割出的第17号残片失踪了,正如他身体里鲜血的结晶胸骨下的拳印,它不仅不在它兄弟姐妹之间的那个原来的位置,也不在雪白发光的展示台、或者是已经备好更多泪水的细密切割平台上,她们在每一扇关掉的门后面寻找,打开了所有有抽屉的分析仪,翻找了电子能谱仪四百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夹缝,她们英勇的实验室负责人甚至去找过了核反应室冷却带后面的小屋,在更早的一天离开工作的时候所有人还刚刚一起合作重新点过每一块碎片的大小,为它们做拍摄和记录,而昨天只有莱克斯一人亲临这个空间。

“卢瑟先生,是您……将它带走了?”已经被大家顺畅地吸纳为一员阿尔朵拉这个时候又被推出来,用她的语言缓缓向他发问,所有人都因害怕听到一句否定而瑟瑟发抖。

但她们只能瑟瑟发抖。莱克斯想起这里监控仅有他一人有权限观看,他的提防当然是完全合理的,否则她们早就已经见过他向那顽固的外星力量控诉自己秘密的模样,他气势汹汹地回到自己的顶层公寓,在他宫殿里仅能用自己的虹膜和密码登录的电脑上找到昨天夜晚他带着一股被击败的痛楚离开的模样,可他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看哪,就在他离去之后,或者正是从他话音落下、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开始,那块模样平平无奇的星间奇迹映下的影像在前一秒还毫无反应,在下一帧中居然开始收缩、变小,与魔术师的手法截然不同没有丝毫的虚晃和遮挡几乎令莱克斯向前向前眼睛都要贴上那最高精度的显示器,它在赤裸裸的展示中央继续缩小,最直白而狂热地溶解在现实的织体里,伴随着纤巧透亮的挣扎的莹光,接着与人的羸弱一样,它屈服了,那里只剩下一个细小的漆黑的点——它消失了。

莱克斯沉默着重复了两遍,顿时只感觉胃内侧的洪水又开始泛滥,反酸一直到喉头,妄图以呕吐的形式挣脱他的身体,令他从自己的扶手椅中下滑到他高贵的阿富汗地毯上,这正是同一块阿富汗地毯,陪伴他度过当年的四周的失神,此时也是他最适合的盛器,允许他在肢体的煎熬中寄身于它的厚重鬃毛轻盈怀抱中,蜷缩着思考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法穿透它的内里,可是泪水却能让它碎裂、秘密却能够让它消失。

他的初判断必须正确,因此必须重新测试,好在莱克斯有着成千上万的秘密,他将她们已经准备好的其余二十九份实验样本拿出来自己朝它低语,并且向所有的人都展示了他自己也毫无头绪的魔术,又在赞叹中喝令每一个研究员对它分享自己的秘密,但是她们一个个都对它面面相觑,他才一下子想起来,那些朝气蓬勃、面容上没有绀青色的人是不与秘密共生共存的,他们的生活的定数也不会像他的克拉克那样,因为他愚蠢到愿意透漏自己最深的秘密就如盛夏过后的虫鸣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只等着在毫无防备的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再次重现向他发起突袭。

在变成那个无人不知晓却也无人能够知晓的另一个形象以前,他的克拉克尽管已经在苏必利尔湖有记载以来最大的风浪中毫发无伤地行走,却还不知道自己能够在外太空自由呼吸*,不知道自己能够穿越太阳再毫发无伤地回到人间,不知道自己将要击败暴狼和那品味糟糕透顶的星际摩托并且造成如同十二级飓风的影响,使得六位无辜市民亲眼目睹了他们半空中的徒手搏斗后当即晕倒,在超人登场以前那场最早的对抗寄生魔的大战之中,我们所有人都见到了音爆带来的白色云团,那个时候的超人还没有想到应该用上在现代的灰蓝建筑和绿色反射窗户之间最显眼的色彩,这样所有愚笨、懦弱、叽叽喳喳的人便能够能满怀憧憬地爱上这同样品味糟糕的外星外物救世主和永恒良心,能够不知为何将他与所有其他的外星怪物分开,只有莱克斯心情极其沉痛,因为他已经认出了这就是那个他所捕捉和追踪的外星人,他终于发现了这外星人说英语,并且和人类一样充满暴力、任意行事,并且牢牢地相信光是以自己私人的道德就足够决定一切,但最糟的还不是这个,最糟的是这虽然是莱克斯第一次见到那个外星人的脸庞,却由于人类急迫的星际灾难和他沉痛的个人危机分了神没能和那最深重的秘密联系起来,因为当那个身影高高凌驾于所有人类的头顶之上的时候,那完美的皮肤之间因为秘密遮挡而落下的绀青色的阴影就在莱克斯的眼里全部消失不见了。

那是莱克斯最可耻的一趟疏漏,因为他在不成熟的年纪还没有足够的自控力抹消自己的个人危机,因为他被爱情的耻辱击中,沉溺于自己的悲痛和震怒而整整四个星期闭门不出,远离他的天文生物研究会和任何其他会叫他痛心的有关事物,不去见任何一个哪怕最真挚、最谨慎的学者,直到他再次回到那里时,他原本会成为毕生事业的研究会因为失去了原来的首领又被凭空赐予了全新的一个,竟然已经蜕变成了一个贡献给我们的外星英雄的宗教,顺带着全套深奥可怖教义和入教洗礼的形式,原先的学者们争辩起了谁最能理解那个外星人授予他们的讯息,争抢苏必利尔湖上影带的版权,每一个都认定自己是最正确唯一的解读者。这令莱克斯在惊慌之下怒不可遏,他立刻宣布解散所有活动、撤回了全部资金,也不再授予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使用莱克斯个人的场地的权利,要求摘下那些新添在角落里的粉紫色唐菖蒲和风信子,取消那个站主墙前刚刚打好稿型的画家被委托的壁画,因为天呐人类哪怕是崇拜的形式都如此陈旧无奇,而那些可悲的东西在为他们的新神发动的第一场暴乱中砸掉了整个全新的圣殿,之后全都疲劳地瘫倒在原地,在废墟之间只有一个人还站立着,那个被委员会雇佣来打理财产统计的会计,那是个对星辰没有一丝兴趣、眼睛永远注视地上的高挑女人,她的名字叫茉西·格雷夫斯,在一群狂妄自大的男人们之间能迈出最稳定的步子,在莱克斯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狂信者们统统轰走之后,她向他走来,表情毫无变化,将一张发给成员的入会身份卡还给他,上面是克拉克·肯特愚蠢透顶的一寸照片,她的手稳稳地将它放进他因为渴望而震颤的手指之间,说:“他说对不起,说他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莱克斯还需半日的等待才会明白自己爱情的毁灭的根本缘由:那身和新服装一起出现在夏日空中的那个下午,那台能够捕捉一切的照相机里三原色的身影如此清晰,新闻上有人揣测这是上帝之子的第二次降临,他研究会里的手下每个都感觉到自己终于重新得到了公正并惊喜连连,每一个都想要与他重新联系,将那绝对完美的躯体在每一种光线、每一个距离、每一个角度的相片统统呈到莱克斯的面前,令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个号令的位置——它被移交给这位令他已经开始恨之入骨的人间之神。这世上从未有比这更重大的头条新闻,让他与千千万万人一同得知星球日报赐予的他永恒的称号,超人!伴随着那张之后会被重印在明信片上几万、几千万次的照片,照片中心那张按照什么标准都充满魅力的脸,像个恶毒的玩笑,特别采用彩色印刷,莱克斯花了很长的时间仔细打量,花了比他第一次看向克拉克远远多得多的时间,直到他已经嗅到新报纸上讳莫如深的油墨气味,他靠近得只能看到上面四色套印滑开的时候拼凑着重叠的一个个彩点,他的眼睛分析着超人颧骨上阳光凝结般的反光,那双不可思议的蓝色眼睛,那汇聚着最荣耀的男性气概的眉毛,因为任凭是谁都难以置信本应彻彻底底超乎想象的外星生命除了他超出一切的完美以外居然和拥有脆弱易碎血肉之躯的人类毫无分别,他一时仍然还可耻地盲目着的理智剔除了一个又一个荒谬的可能性,直到他吞噬一切的猜忌占了上风,开始相信自己的其中一个被幻想小说养大的信徒的提议,在地上行走的外星事物一定有着杜鹃鸟一般融入的变形本能,突然这座城市打破了午后办公区的沉寂,从远处传来低沉混乱的呼啸,他才放下路易斯·莱恩的特别头条,却又出于习惯匆匆瞥向角落里插入的小方块,发现在将这一天称为过去世界的终结?的规规矩矩的标题下面,评论员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个不可触及的名字:克拉克·肯特,克拉克·肯特,他在心里读了两遍,已经在同一个早晨受了太大冲击的理智拉起警铃,他的心像被枪击中的鸽子翅膀搏动一样节奏失常,他的血管对着这个名字的韵律脉搏贲张,如果不是他从出生以来从不会哭泣,这就是那个应该泪流满面的时候,但不需要用泪水迷乱他的眼睛,他的视野就已经模糊起来,根据后来推测大概是某种突发又能自愈的急性青光眼,不存在于任何眼科病例的刊载记录中,一种超然地在清醒时经历中风般的症状,他视野中所有的光源旁边都现出无人见过的显圣般的圆形彩光光斑,和恶心、头痛、眩晕一起袭来,他只能顶着这阵飓风摇摇晃晃地重新坐下,攀紧桌沿,低头看向未来会被当成是记录历史时刻的星球日报重大头条,彩印的超人面容已经不再清晰可辨,只有形成那副坚毅神色和紧紧聚拢的眉心的四色斑点灼烧着他永远干涩的眼睛,就是在这时,莱克斯第一个参破了我们没有伪装的人间之神的真相,克拉克·肯特,这才是你的秘密,他的喉咙里发出像是抽泣的声音,可泪腺依旧干涸,只有过多的唾液分泌出来呛住他的嗓子,所以在大都会狂欢游行响彻云霄的轰鸣终于抵达他的脚下之时,在全部的市民里只有他静寂无声——超人!超人!超人!不管是街心绿地、天桥上、教堂楼顶还是阳光稀疏的棚户之间,重叠的欢呼比海啸更加狂热,使得他在脱水中只能听到混乱的回音,唯一好的事情是在假设出现之后便能得到这样快速的证伪,荒谬可笑的变形怪物理论立刻得到推翻,毕竟这外星怪物已经褪下他的人类外壳,接纳了自己的新名字,永远也不会再是他的克拉克了。他揣测着是否这名字是作为记者的对方亲自给出的提议,以及这之后意味深长的那极度无礼的傲慢,立刻因此感到更深的眩晕,在走向露台,于欢庆之日午后三点的明媚阳光中栽倒在地之前,莱克斯终于接受了自己重新找到了也彻底失去了他,在所有人的狂喜、所有嗓音的呼唤中央,就在整个过去的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Notes:

*本段运用Superman: American Ali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