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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医院连探视都有人指引,赵茜说了“谢谢”,古朴地拎着一箱牛奶走进去。
这病房豪华得像是五星级酒店套间,原木色装潢,只有医疗床和心电监控略显突兀。
赵茜放下牛奶,拉了凳子坐到床前,她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柔声地叫:“商凯。”
这人被叫醒还有点茫然,有种安全环境下呆久了的空白,眼珠斜了下看清赵茜。
“你不用动,我来看看你。”
商凯还是坐了起来,往后靠着床头。他穿一件黑色丝绸睡衣,毫无板型而纤毫毕现地让人从深陷的锁骨连贯地描绘到肩上突兀的骨头。
赵茜想起关宏峰安排自己来着一趟时的神色——其实没什么神色,就那么随口一提,说小赵,你去看一趟商凯。
他全无要解释的意思,赵茜追问才知道施广陵联系了关宏峰,让赵茜去看一下商凯。
这个“看一下”是怎么看,关宏峰说:“我不了解你们的关系。”他看一眼赵茜,说:“但你是个警察,知道怎么问询犯人。”
赵茜轻轻说:“施广陵呀。”
“我知道。”
赵茜再次说:“那是施广陵,他让我去审商凯,他——”
弃暗投明了?
关宏峰“哦”了一声,说:“他没让你去审商凯。这是我的意思,你审就是了,问出什么记下来。”
赵茜自怜地从关宏峰身后的档案柜照见苍白的脸,坚定道:“关队,你不说实话,我就不去了。”
关宏峰终于正眼看她,双手交叠放好以示重视,真是要开始一场隆重泄密的谈话的样子,然后说:“赵茜,命令你去。”
赵茜无比挫败,关宏峰才说:“一是要审,二是要演,不管你和商凯有没有恋爱关系,试着表现得亲热一些。至于在审讯前,还是审讯后,你自己把握。”
赵茜自证:“我没有!”
关宏峰说:“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吗,重要吗,不重要吗?警察的清誉可以不要吗?
关宏峰承诺等她回来就告诉她为何有这趟任务,赵茜戚戚地问“我还能回来吗”,关宏峰的神色,忽然有一点点微妙。非要形容的话,他空白的表情像常人一样有了瞬间的走神,那真是微不可察的停顿,证实他飞速运转的大脑走岔路去思考了一些别的事。然后他回过神,说:“你会没事的。”
关宏峰不是说屁话来安慰的人,赵茜只好信他是推理出这个结果。她在下午两点半抵达私人医院门口,花了十分钟做心理建设,又花了十分钟买了一箱牛奶,缓慢地在三点钟准时抵达。
她这么紧张,看到商凯睡得无知无觉时其实是有点愤怒的,叫醒人之后才冷静下来,觉得应当有一个成熟警察的素养,不对罪犯乱生气。
商凯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时血检结果很不好,身体里多处有严重的炎症才会这么爆表的数值,虽然没有进一步检查核实,赵茜也推测出他的病。
“你这个病呢,熬过生死关之后还是得多注意。”
赵茜开口,温柔地要把手盖上商凯的手背,对方反应神速,马上把手挪开放到大腿上。
赵茜莫名觉得自己在猥亵他,默念关宏峰的错,无事发生地微微一笑,徐徐展开这项任务:“你杀了林嘉茵,是不是?”
她确认商凯有声带,也认可他有零口供的本事,盯着他的脸问:“鑫源的员工,也是你杀的吧。”
她缓声说:“穆己被挖出来的时候,肺里都是沙子,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她想商凯做事也真够不是人的,病成这样算不算报应?可叹还让施广陵给救了回来,她叹了口气,真诚道:“你可没少受罪吧?”
商凯一声不吭。他大病初愈,肌肉和脂肪一齐掉,瘦得都有点脱相,眼珠绿莹莹又煞白一张狐狸脸,说杀过人那很可信,说吸人精气则更确凿。
赵茜也奇异他能这么无动于衷,刚醒明显是不知道要来人,听一顿诛心之言也不知道要反抗按呼叫铃,坐起来后就没电了一动不动。
“手。”
商凯终于抬抬眼皮,赵茜果断抓住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捋他的手指:“恢复得真好,看不出骨折过,你握起来再伸开我看看。”
商凯先哑后聋,手在赵茜手里不动。赵茜从关宏峰当时死里逃生的报告中知道他断了两根手指——关宏峰奇人,默记自己的死亡现场细节是准备到地狱当呈堂证供?
关宏峰活着却没告诉赵茜断的哪两根,于是她一根根一节节摸过去,摸到增生的地方,握住他的小指和无名指。
“断的时候疼吗?”
赵茜只当商凯哑口无言了,故意说:“我以为做你这行的最爱惜自己的手,居然说断也就断了。”
她这时候忽然有点进入状态了,看着商凯那副逆来顺受的空白模样,觉得这样滔滔不绝地一直鞭笞下去未尝不可,言辞若化为利刃,那这太快意恩仇。
商凯忽然把手抽了出来,低声问:“……施广陵在哪里?”
他的中文水平一下退步许多,平仄发不准又想咬清晰,特别有洋鬼子那味道了。
赵茜早料想他要问,先模糊回答:“是他让我来的。”
等商凯望向自己,她表现得有点沉重,说:“他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里没有觉得惭愧,骗病号德行有亏,可这先是商凯,再是病人。
商凯缓缓眨眼,似乎撇了下嘴。赵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不出伤心或嘲讽,只好继续诱哄:“他呢,毕竟那么多年警察没白当,在争取宽大处理上很积极,也算最后一次做你的榜样。”
商凯看着她,幽绿的眼睛变狭,他笑了。
赵茜向关宏峰描述到这里,关宏峰客气道:“精简点,这不是在写小说,不要再提狐狸精。”
赵茜清清嗓子:“然后施广陵进来了,他喊我小赵,说小赵,你可以了,别吓唬他了。这要是周舒桐在,就给他一枪毙了,但我没带枪,我就站起来说施局,闹着玩儿呢。我看他脸上写个‘滚’字——”
关宏峰问:“表情很难看吗?”
“还好吧,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其实跟他在局里时也差不多。”
“精神看起来怎么样?”
“……我也没敢多看,区别不大吧,可能和之前比——关队,你常出外勤,见他少,有阵子他脸色很好,我们都说他终于包小三了,差不多一直持续到他退休吧。我这么想起来,肯定是没有那时候精神好了。”
“是他儿子。”
赵茜惊了一下,脑回路极其正常地说:“小三给他生了个儿子啊,那怪不得人逢喜事精神爽。”
关宏峰说:“你想复杂了,是同一个人。”
赵茜稀里糊涂,想什么叫“同一个人”。关宏峰履行诺言,解释这趟任务:“他误会你和商凯有关系,所以才和我谈交易,希望你能起到缓和他们关系的作用。”
赵茜“哦”一声,脑子还徘徊在上个问题,想关宏峰没否认,那包小三是真的了。
关宏峰说:“商凯在哪,他就会在哪。所以你去的时候,我和其他人就在楼下,你平安出来,我们也就撤了。他留了后手,我们不能直接冲进去,后来也没蹲守到。”
“什么后手?”
关宏峰面色淡淡:“机密,你的级别还不够。”
赵茜的思维正无限发散:“商凯在哪,他在哪……商凯,吗?”
关宏峰未答,他有耐心等别人想通,或许他认为求知是件乐事,而剧透有违道德。
赵茜恍然未觉自己发愣:“所以,他一次家都没回,出轨的男人都这么决绝?……他和他太太,银婚总有了吧。”
关宏峰说:“你应该对人性有全面的判断。”他稍作停顿,说:“施广陵的太太也是我们调查的对象,这方面我安排了周舒桐跟进,你可以和她一起去看望。”
赵茜说“好”,又说:“同一个人这四个字我不太明白……”
“你可以问她。”
赵茜惊得脑子里真有嗡一声响,迷迷茫茫听到关宏峰说:“她什么都知道。”
他们口中不回家的男人正做着最简单的家务劳动,把牙刷杯里的牙刷摆到同一方向。
商凯用一支淡蓝色的,爱屋及乌地说,很可爱。隔壁的牙杯放着一支粉色的,作为被挑剩下的来说——没的说,拎包入住的平平无奇赠品。
也说不好准备房子的人在误会什么,又或许这么做最不出错,无论入住的是男、是女、是夫妻,面面俱到,连卫生巾都整齐放进抽屉,至多给施广陵添个用粉色牙刷的麻烦。
一般也没人拿这个来找茬,毕竟是临时收拾出的房子,所有家具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已经够难为人的了。
让商凯离开津港是早计划好的,让赵茜来才是临时计策。商凯一阵阵地不理人,谁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这不利于他的恢复。所以施广陵找来了赵茜,并借此为由带商凯当天撤离了津港。
商凯在码头给施广陵打的那通电话,言辞上非常冲动地袒护赵茜,当时施广陵正和关宏峰面对面,只能笑着说“好,都听你的”,口气宠爱,事后当然严惩。
所以商凯和赵茜会是什么关系,两个骗子会有真情实意?那商凯和赵茜结婚,我要不要去坐席上接茶,商凯肯定要叫我爸爸了?
人的思维真离谱,前言不搭后语。
他停在洗手池前,静静地呼吸,仍旧不受控制地勃起了。
施广陵古板了一辈子,养情人也都是老套的审美,在商凯之前也都只发生在床上,自商凯在书房里开了个冲动的坏头之后,才尝试着把他按在落地窗前——但那也很常规,商厦顶楼俯瞰津港,不可能被人偷窥到的。
也没有淫词浪语,商凯只会叫“老师”,他闷闷的,其实也不太会说“不要”“慢一点”这种话,能接纳的就接纳,不能接纳的时候就捂住嘴,可能也是比较传统的人吧。
但施广陵一想到商凯可以在床上叫自己“爸爸”,立刻就硬了。
无论商凯叫不叫,父子天伦都摆在那里。他越不想这么想,偏偏想得越不文明,重返青春期一样脑子里充斥不入流的幻想。
他真怕自己走出去一看到商凯就会起反应,实在下流。他不得不开始想商凯的母亲,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平复心情,才能在出去的时候面无表情。
商凯正遵医嘱地静养在沙发上,窝着自己抱个平板在看。
施广陵感慨这才是年轻人的常态,与电子产品为伍。之前让他看书果然也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学不会基本的东亚规矩,长辈到身边坐下都不看一眼。
没礼貌是小事,商凯就算不学无术,那该是他的,也都是他的,可以说全部是他的。
施广陵感慨商凯若是爱钱,那一切都好办多了。
如果真给商凯买房买车买包买表——
施广陵的目光从商凯无动于衷的侧脸移到脖颈。睡衣是施广陵挑的,如果告诉商凯这一点,他会不会脱掉?
当时商凯还在昏迷,护士建议从家里带一些换洗的衣服,商凯无家可依,施广陵自然大包大揽。
如今这睡衣很衬他,系全了扣子,领口还是支棱出锁骨,两横胸骨箍在他身上,难民似的。他在ICU死死活活,体重掉了二十多斤,瘦成薄薄一片,但胸口居然还有点肉,隔着睡衣顶出长弧。
在之前他的胸脯是富有弹性的、鼓鼓的,没什么脂肪但手感很好,按上去会留个掌印。现在呢?他缺乏锻炼,或许柔软可欺。
施广陵为自己汗颜,但有性生活和没性生活是两码事。在商凯病的时候还不想,现在出院休养,人呆在身边却不能惹不能碰。想以前,要抱给抱,要摸给摸,揉圆搓扁,商凯自己默默玩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商凯抱到怀里,手伸进他的衣服,当然这样商凯就没办法自己继续玩了。
还好头脑不透明,否则施广陵早被抓起来,或者商凯现在立刻和他打一架。
他看一眼商凯的平板,是俄语新闻页面,商凯总不至于要用此来练习母语阅读——
商凯嘴唇微启,施广陵骤然打断:“我应该向你道歉。”
商凯摇了摇头,施广陵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跟着说:“告诉你消息的那个人,越过了你母亲生前为你隔离的一切,我该为此道歉。”
他的母亲是他唯一感兴趣的话题,在往日商凯拒绝谈话的时候,施广陵会略微提及,但很快止住。当年局势之混乱,真向商凯解释清楚,那恐怕会让他伤心。好奇心已经在这趟中国行重害惨了他,又何必再雪上加霜。
“是我没保护好你。”施广陵绕开核心话题,说:“本不该把你牵涉其中,我的错。”
“……你的人?”
施广陵在俄语中进行了区分,说:“是我这边的人。”
商凯再次摇头,他摇头并非否定,无奈更多,像一种疲惫。若他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追溯,施广陵有办法吊足他的胃口,但他不再追究,直接跳过。
“我和倪军要走了。”
倪军,倪军的脸忽然取代了婚礼上的赵茜,红彤彤的布景中倪军斜挎着大红花,挽着商凯,脸上喜气洋洋笑出白牙,双手奉上茶水。
他在脑子里搞猎奇,眼角微抽,笑一下,说:“去哪儿?”
商凯则说:“医疗费用我会结清。”
本来说赵茜来一趟惊动警察,暂时离开津港以便后续的观察治疗,商凯总不能徒留在原地等着入狱,非常体谅地就跟着走了。
这才第二天,他就要离开,还要跟自己算账。
施广陵承诺过答应他一切,迄今为止商凯都没有使用该项权利,不过他要用,果然也就用在这上面了。
施广陵说:“没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表情如何,但商凯避之不及地垂下眼,把平板放下就要走。施广陵两步抓住他的手,说:“我只是紧张你的病,你不能不允许我关心你。”
商凯低头看他们相握的手,说:“先回俄罗斯,之后去哪,看那边的情况。”
他肢体上是想远离施广陵的,但很克制没有抽手这个动作,施广陵看出来他抗拒,反而握紧,他说:“有困难联系我,可以吗。”
商凯不答,施广陵再问:“可以吗?”
商凯这才“嗯”了一声,施广陵说:“好,你这样我就放心。我得多谢你,还愿意答应我这不情之请。”他说这些话眼不眨心不跳,随即就换话题,说:“明天就走,先到东北再跨境吗?你别看这两天暖和,正是倒春寒的时候,黑龙江还没到十度,你冻着了可不是开玩笑的,总得准备下。”
商凯的私人物品同他的命运一样在路上七零八落,就剩个耳钉戒指。而倪军到底不是王铭震,更不能指望他替商凯备好衣服。
施广陵的担忧不无道理,商凯也想到这一点,他万事不求人,说:“我下午去买。”
商凯有钱,倪军给他扛来了一大包现金,照倪军的脑子,钱总是好的,但这就像给猫一百块让它自己买猫条一样。商凯在医院花不到现金,更不能网购点外卖,一大堆钱塞在柜子里,成了守财奴式的穷鬼。
施广陵说:“你先等一下,总不能穿睡衣出门,我让人送两件衣服过来。”
他也不是全然故意,商凯病重的时候会无意识呕吐,吐脏了他穿来的唯一衣服,进ICU之后就穿病号服,方便消杀,而他根本不提衣着上的需求,买什么穿什么。施广陵没刻意为之,潜意识作祟,竟然一件外出的衣服都没给他买。
他打电话时,商凯顺其自然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回了房间。商凯才在这里住了一天不到,那都还不能叫他自己的房间,但也这样走进去,关上了门。
施广陵挂上电话,想昨天自己和商凯车马劳顿来到这个小城,天色晚,施广陵说了挺残忍的话,说你要是不想我在这里,我明早再来看你。
商凯当时说,那就留下来吧。
他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死在他钢弦下、也可称为死在他怀中的亡魂不少,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忍耐着施广陵,哪怕如今东窗事发,仍旧答应着施广陵无理的要求。
施广陵一时想,如果我就不放他走,他又能怎么办。对我心软,是他自己选择对自己残忍,这难道怪我?
他反反复复冒出拿倪军当人质的想法,一不小心在心里把倪军千刀万剐了。
门铃按响,来送衣服的人跑得头发都湿了,提着七八个购物袋。
施广陵打开袋子挑了上衣和裤子,其余没拿,怕商凯觉得能穿就不出门了,说:“都扔了吧。”
他去敲商凯的门,没人应,心里一发毛直接推门而入。商凯盘膝坐在床上在打电话,看到施广陵进来,他用俄语结尾,说:“是的,我再联系你。”
施广陵很想知道对面是谁,但不能直接问,摇了摇手里的袋子:“衣服到了,你试试。”
商凯说谢谢,接过了袋子。
曾几何时,商凯在他面前穿衣服,苍白的身体一件件遮掩在冲锋衣下,而今却要避嫌,施广陵关门出去,用手指点着额头。
慢慢来,他告诫自己。
那是挺温柔的搭配,把商凯改头换面,粗毛线针织的奶白色高领毛衣,亚麻色的格子裤子,双双买大了,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施广陵看他出来,一笑,说:“忘买鞋了,穿拖鞋吧。”
商凯点点头。
他居家休闲地像是出门买菜一样,施广陵带他下楼开车,为营造氛围,提前让手下人把多余的车开走,下地库正好看到三辆黑车鬼鬼祟祟首尾相接地往停车场出口挤。
商凯也做过这种随行人员,一开始押在后车,很快就和施广陵坐一起了,和其他人应该不是太熟,但以防议论,施广陵还是换了一批人。
商凯当没看到他也不会主动提,拉开车门请商凯上车,商凯停在副驾驶门口,说:“我来开吧。”
他慢吞吞地说:“很久没开车,要熟悉一下。”
明知他是在为离别做铺垫,施广陵还是笑下说:“我的荣幸。”
他这时才稍微体会到商凯的心情,可能十分之一都未有,心坠千斤的情况下怪不得少言寡语,一路上什么都说不出来。
商凯是个行事目的性很强的人,到商场先买大号行李箱,然后买两件一样的冲锋衣和两双一样的靴子,拆了包装塞进行李箱里,袜子是在鞋店直接拿的一串,走走停停,裤子和内裤也买了,他自己讲中文拿现金付的钱,古典派。
好像也不需要别的,他天生丽质。病成那样,吃不了饭喝不了水,插胃管,几天几夜没办法下床,脸上爆皮,嘴唇干得流血,一旦身体稍微有好转,马上就先细细密密地布置自己的脸,最后挂白蛋白的几天,人气儿恢复了过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商凯说:“我想剪个头发。”
他确实很久没剪发,自然卷,显得发量多,倒不至于看着很长。这样的蓬松卷发让他异域风情出彩,绿眼睛高鼻梁,身板薄而高挑,西方油画里涂出来的黑发美人,频频有人看他。
“去吧。”
施广陵没等多久就出去抽烟,想了一会儿商凯的母亲,她的真实身份在进入系统时就被抹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给她的孩子留一个真名当念想,姑且称她玛丽卡。因为商凯,这时再想她,反而有种异样的感觉,感觉是不太熟,没至于是有过孩子的关系,但也就有了。
等他回理发店,理发师正在扫地上的残发,商凯的箱子也没了。
理发店是商场内外都有门,施广陵问:“他自己走的吗?”
理发师说:“是啊。”
他膝盖沉重,与其说坐下来,不如说倒在椅子上,从镜中看自己,似乎头发也是长了。
“给我也剪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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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
商凯在他怀里哭,哭得好伤心,眼泪堆在下巴上形成钟乳石,一滴、一滴,往下砸穿地心。
施广陵看着他,幻觉中自己满面是水,商凯要把他淹死了。
实际上商凯的眼泪落在他们的交合处,同他泛滥的水融得不分彼此。如此难过,身体却适得其反地快乐,世界上还有别人发现这么残忍的事吗?
最相配的人,刚刚好最不该在一起。
商凯不该去俄罗斯埋葬王铭震,他被人设局从俄罗斯逼出来的,多少人紧张他会回来报复。本来他装样子还令人不敢近身,据说是埋了王铭震的骨灰后,下陵园的石阶跌倒滚了下来。
磕出来的淤青到今天还很恐怖,红与青在白皙的肤色上扩展晕染,又连成片,细直的小腿像是被砸断又接上。
施广陵避让他的痛,握他的大腿,腿根还算有点肉,颤颤巍巍羊脂般从指间臌出,他这样牢牢扣押着商凯,用力到指印在他皮肤上压出青色失血轮廓。
商凯小幅度挣扎,像一个被刺破的水气球,上下撒出水。他的挣扎因为被握着敞开的大腿,反而像摇,前前后后,戳弄着他自己,短促哽咽,软了腰伏在施广陵的肩头。
以后真不能让他喝这么多酒。
商凯跌那一跤,跌破他的伪装。俄罗斯的黑手党当晚抓住他,就像把手伸进兔子洞里捞出来那样简单。商凯被押着去认罪,他们认定他是叛逃,商凯刚好也不是解释那种人。于是顺理成章把他吊起来,在一个来来回回都是帮派成员的门框上,只能用脚尖点地。很多认识他的人拍他的脸,问他怎么会寡义地离开将他养大的地方。
他被吊在那种地方自然没有吃饭喝水的权利,就是给人看下场的。但奇异的是他风评不错,随身带着伏特加的俄罗斯人经过,浇花一样灌给他酒,喝不下就淋进他的领口。
他可能会被吊到风干,也可能吊几天就放下来一枪崩了,俄罗斯人的作风横冲直撞,没人吃得准。好在他们重承诺,施广陵送他们两箱狙击枪、两箱毒品和一箱美金,他们就把商凯解了下来,甚至扔进游泳池泡了泡洗了洗,包在一大块白色浴巾里还给了施广陵。
俄罗斯人诚恳说希望再和中国方面有合作,施广陵揭开白布用手指试了试商凯的呼吸,也真诚建议他们多了解了解中国包装礼物的文化。
商凯生病后滴酒不沾,被吊了两天灌入致死量的白酒——施广陵是觉得他要被灌死了,送到医院查血,毛子白大褂见多识广,留观都不肯留,说带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施广陵拿着他的手腕,用嘴唇触碰深刻的麻绳痕迹,红肿一圈,破皮不可避免,会不会有人误以为父亲禁锢调皮的孩子。
是这么想过,但没有做。
从医院带回商凯的时候他酩酊大醉,走路也不会走了,病孩子一样被他抱回酒店,吐了一次水,胃酸居多。施广陵想不要腐蚀了牙齿,把他揽在怀里,对着洗手池挤牙膏让他刷牙,商凯不理解也拿不住牙刷,施广陵干脆捏着他的下巴给他刷牙,还要提点他不要咽下去。
照顾一个懵懂的小孩子也无非是这样的温情了,但商凯弯腰漱口的时候,施广陵在他背后感到绝望,想时光永不倒流、缺憾无法弥补,想实在是……没办法忘记他曾经俯身背对自己的场面。
商凯应该感觉到了,在他和洗手池之间局促地转身,面对着他,眼瞳不聚焦地问:“倪军呢。”
想忘掉的忘不掉,不该忘掉的倒是忘得一干二净。施广陵扶着他的肩膀,掏手机打给跟来的人,还没安排明白事情,商凯就要倒,只好歪头夹着手机,双手托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坐到洗手台上。
电话讲完,商凯的手也搭到他肩上,眼珠不会动一样盯着他。施广陵想他这趟真是受罪,又想到这是王铭震的生前遗愿,那就无话可说。
商凯一般不太愿意长时间看他,施广陵曾经以为是上下级关系作祟,现在知道原因。商凯也就喝醉了才这么大胆,施广陵把他的手放自己脸上,让他看个够了。
该不会在找相似之处?
人喝醉就是怨天尤人,商凯声音含糊得要哭:“……都怪你。”
“怪我。”
施广陵抚摸过他的脊背,手伸进他臀下,就着分腿缠绕的姿势把他抱起来。这是个成年人了,还好病得命比纸薄,乖乖地搂着他的脖子借力,很轻易就被抱到床上。
湿掉的外套早就脱了,施广陵掀他的内搭,发现商凯真是情有独钟,穿的还是同一品牌速干衣。据说喜欢买同款的人自有自的固执,不知道商凯除了坚持用钢弦杀人外还有哪些不可更改?
商凯没有阻止施广陵脱自己的衣服,他一直盯着施广陵看,好奇专注,失忆不认人似的,施广陵问:“看什么呢?”
商凯一醉反而开启中文模式,流畅地叫:“老师?”
他看起来迷茫无知好欺负,施广陵想这肯定要断片了,哄他:“叫爸爸。”
商凯露出受伤的表情,施广陵自觉太冲动,说:“那就还叫老师。”
商凯什么也不肯叫了,沉默像一钩弯月倒在床上,施广陵换个办法欺负他,在他背后抱着,问:“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药,你走那么急,应该把药带走的。”
商凯果然说“没吃”,施广陵拿他没办法,说:“我都带来了,等你酒醒了我看着你吃。”
商凯没声了。施广陵抱着他,手感大不如前,想怎么给他喂胖一点,手指数着肋骨,到骤然塌下去的腰。
“别摸我。”
施广陵一僵,手搭在他腰上,商凯说:“难受。”
他的腰绷着,施广陵紧张他:“哪里难受?你想吐?”
商凯只会重复:“难受。”
施广陵把手放到他凉凉的胃部,商凯绷得像只猎豹,提起一侧膝盖绞紧了腿,不安地交叉着轻微磨蹭,胳膊上起了阵鸡皮疙瘩又消下去。施广陵问他冷不冷的话骤然顿住,哑然失笑,说:“我帮你。”
他们过往的言语交流多浮于表面,真正了解彼此还是靠身体。经验所得,施广陵手往下,商凯握着他的手腕,犹犹豫豫没有阻力反而像一场合谋。
他已经湿了。
这极大地安慰到施广陵,动作温柔地撑开他绞紧的腿,沾湿的手指探入好简单,商凯鼻子里哼出一声,施广陵安抚着他,牙痒但化作吻,亲他的肩头。
侧卧的姿势让商凯往施广陵怀里躲。他一激动就夹腿,可爱的习惯,腿根软肉挤得手指都不好动作,湿热润滑,施广陵不介意但不方便,又不好直接强硬地掰开他的腿。
他只能蛊惑商凯,说换个姿势,你可以更舒服一点。商凯浑然未觉,含两根手指就让他喘个不停,施广陵真被他喘得青筋直跳,等商凯松一松腿,才继续用手。
他的敏感要了他自己的命,又是醉酒,很快就有个像抽筋的状态,在施广陵怀里大喘气,皮肤由内而外地泛红。
这是他最听话的时刻,施广陵把他扶起来坐到自己身上。商凯被伏特加浸泡的大脑完全误会了,自动自发跪着分腿,向前艰难地膝行,又喘,一只手扶着施广陵肩头,一只手握着往下要吞。
施广陵及时抬住他的大腿:“你想好了?”
商凯脸上疑窦丛生,施广陵说:“我不该问,责任并不在你。”
他用眼神描绘商凯,不再阻止,直至商凯坐下来,似乎被撑得无法动作,胸口起伏不停,运动过度的样子往他身上靠。施广陵搂住他,上半身舐犊情深,下半身鱼水之欢。
他吻着商凯,密不透风地给他温情,却残忍地提醒:“你应该叫我什么,想一想。”
商凯很少这样呆呆的,施广陵笑了一下,用手拨他的头发,露出他白纸一样的脸,和他额头相抵,叫他“кукла”,说:“我不是你的老师,我是谁。”
绿眼珠先斜向下,作思索,又转向另一侧,继而直勾勾地看着施广陵。他的眼神比他的脸更丰富,眼珠战栗,像恐怖片里的受害者透过猫眼紧张搜寻终于看到杀人狂。惊恐如即将被杀。施广陵头一次知道什么叫眼泪夺眶而出,毫无预兆没有准备,眼眶挽留不住大颗的水,前仆后继往下淌出溪流,积聚到下巴。
施广陵轻叹:“你知道就好。”
商凯都不知道要逃,只知道哭。施广陵一动哭得更厉害,他若哀嚎,那施广陵可能真停了,但他无声地哭,只有眼泪往下掉,自我克制地张着嘴呼吸,一定极力想不要哭、不要哭,但眼泪就是不听话,滔滔不绝。
施广陵吻他脸上的泪,想这也算是一种有情饮水饱,只是盐分超标。商凯好大一会儿才哭活了自己,推他,又想不管不顾地起身,被掐着腰坐回去,无措地闷哼一声。
他要流干身体所有水分,施广陵手指穿过他脑后的头发,把他按到自己肩膀上,嘴唇贴到他耳廓:“怪我,怪爸爸。”
这话让商凯彻底崩溃,张口咬住施广陵的脖子,一下就让他咬出了血,死死不松口继续往肉里咬。真让他生啖其肉地咬死了,那也是应该的,古往今来父子往往如此,他们只是较为出奇的一对。
发泄出来就好了,施广陵拍着商凯的背,直到商凯松口,伏在他肩头应该是嘴唇染血的模样,施广陵听到他问:“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实话说,正是因为喜欢你。但这就太轻浮,商凯会误以为被人喜欢等于痛。于是偷梁换柱地说:“你是我的孩子,我对你的感受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商凯迷惘但拒绝:“……没有爸爸是这样的。”
其实你妈妈也跟你想得不一样,这个世界不是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做父母的应该对世界和孩子想象的不一样负责吗?起码施广陵要负责,亲一亲他的耳朵,说:“都怪我,我去死,好不好。”
他故意这样说,年轻人总有你死我活的思维,但事情不是非要走极端,商凯迟早要面对。他果然失声了,再怎么逼他,他也不会说出你去死这种话。早在他决定来中国的时候,这种对父亲的幻想就困住他,让他一再退让,乃至如今。
好事坏事,这个孩子没办法不爱他唯一的亲人。
整个下午他们都没再出门,商凯被吊了两天,眼下青色一片,可能是受刺激太大,睁着眼也不睡。施广陵把手放在他眼睛上,再挪开,仍旧亮着两个绿色小灯泡。
施广陵中途接了个电话,对商凯说:“倪军也赎出来了,他没受什么罪,去休息了,等着你呢。”
商凯没反应,施广陵戳戳他的脸,说:“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很多年没来过,你当我的导游?”
商凯摇摇头,施广陵说:“那我叫酒店送餐上来,你的衣服都湿了,先穿我的?”
商凯说:“不穿。”
他生气也气得很无害,把自己的身躯横在床上任人观赏,这样的性格当杀手真没被人欺负过?不过他生病前应该特别能打,令人闻风丧胆,所以想羞辱他的人只能给他起个“娃娃”的外号,而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
施广陵发散地想商凯身上的基因,绿眼睛和好身手都来自玛丽卡,脑子灵光应该归功于自己,手长脚长盘靓条顺,则是双方的功劳。
他的整个成长过程都是放养的,居然也没有长歪,不抽烟不酗酒,混迹在帮派里也没有沾毒品,稍有差池也就夭折了,还是努力把自己照顾好……也有一部分王铭震的苦劳吧,总之沿着命运走到自己的面前来。
千万个结果里应该是没有施广陵对他生厌的可能。把他顺水推舟送来的人笃信父子天伦,她信对了,血缘果真就这么厉害。
在预定的阴谋中,集团会走向死路,施广陵、商凯一个也跑不掉,不过这都还好没发生,赔了个中津昆仑草草了事。
施广陵这个体制内的身份没办法再用,他想得很开,随口说:“我可以随你的姓,就按你编的那个边境商人,商泽洋?”
这对骨子里讲传承的中国人来说倒反天罡,商凯不会理解这是多大的退让,但他也不需要,摇头拒绝。
“那让你随我的姓,你又不乐意。”
他的闲聊和调笑终于把商凯逗得发了脾气,翻面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孩子气地捂住耳朵。
施广陵苦行一辈子,终于纵享人生彻底完蛋的快感,甚至爱到脑子会条件反射去想残忍的事来压制——那颗射向商凯被王铭震挡住的子弹。
“我陪你去看看他吧。”
商凯说:“倪军讨厌你。”
“王铭震。”
商凯一下弹起来,幽幽地看着施广陵,他光裸的身上没有枪,如果有,会把那发子弹一报还一报吗?
又或许不会。
“他死了,什么也不需要了。”商凯的中文表达得很到位,说:“施广陵,他不是你的玩具。”
施广陵先想他一板一眼念自己的名字非常好听,其次才想到这可能意味着商凯选择不在王铭震一事上原谅自己,又或将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
他不能只要商凯,而不要他的恨,答应道:“那就不去。”
至于为何有那一枪,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起。
-End

Lune742 on Chapter 2 Sat 22 Mar 2025 05:3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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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n777 on Chapter 2 Sun 23 Mar 2025 05:3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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