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地狱之门

Summary:

橡木旅馆中离奇猝死的少女、在熟睡中殒命的伯爵、瓦尔蒙居民口中的魔鬼与地狱之火……当“地狱之门”敞开时,这一切究竟是上帝的审判、撒旦的阴谋、还是……事在人为呢?而在宗教裁判所的威胁下新任博凯尔首席法官纪尧姆·德·诺加莱又能否找到真相呢?

Notes:

本故事背景设置于1293年的南法朗格多克博凯尔地区,整个故事情节以及发生地均属虚构。在这个故事中你将会看到凶杀、阴谋、毒药、继承纷争、异端指控、宗教裁判以及司法纠纷等等一系列的中世纪独家“特色活动”。
而在本故事中主角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将展现一个与历史上不大相同的形象,但是在形式手段上已经可以依稀见到后来掌玺大臣的雏形。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本故事将于每周五准时更新,敬请期待!

Chapter 1: 橡树旅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293年10月5日

瓦尔蒙男爵领,朗格多克

  狂风骤雨在瓦尔蒙已经整整肆虐了一天一夜,哪怕现在已是第二日的傍晚,风雨也未见有丝毫消减的意思。

  旅馆大厅里摇曳的昏暗烛光石砌墙壁上投下一个个瘦长阴影,壁炉里噼啪的柴火声盖过了外面呼啸的风雨零星。几名旅人四散地坐在几张木桌前,对着窗外如启示录中末日般的黑沉夜空叹气不止,间或有几声因壁炉浓烟而引起的咳嗽声和角落稻草上的酣睡声。

  “造孽啊!”一位中年商人摇摇头放下酒杯,拿出几枚硬币扔到桌子上,拎起地上的包裹便往外走。他在即将走进门外风雨前顿了两顿,但一想到明天在蒙彼利埃的集市,还是咬牙推开大门。

  气急败坏的暴雨终于找准了机会侵入这个“小堡垒”。狂风吹过大厅形成了如同地狱呼号般的隆隆声,伴随着其他旅客的咒骂,大厅里的提灯纷纷熄灭,只有仅剩的炉火还在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旅馆晃悠悠的招牌终于掉了下来在地上摔成两半,不顾身后人的咒骂声,商人像被吓破了胆一样呆愣在原地,不是因为风雨,更不是因为掉落的巨响,而是……

  “有……有鬼……是撒旦!撒旦来了!”他看着大雨中一个黑色的人影,再结合最近发生的那一系列怪事,立刻克制不住地惊慌大叫起来。他想逃跑想把门关上,但双腿却像灌铅一般一步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迈着沉重的步伐朝他走来,他终于头一歪昏了过去。

  

  男人看了看昏倒的“疯子”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着装:黑色兜帽斗篷、黑色马术侧开叉长袍和黑色及踝皮靴,心下了然的同时不禁暗自思忖起来:“总督这次果然没有夸大其词,瓦尔蒙男爵领确实有些古怪。”

  雨水顺着他的羊毛斗篷边滴落,在久经磨砺坑坑洼洼的深灰色地面上汇聚成一个小水坑。他跺了跺靴子上的深棕色烂泥,解下已经淋湿的斗篷。他转身将随风猛烈拍打着外面石墙的木门合上,随后摘下皮质手套,绕过倒在地上的商人径直往里走。

  这是一家有些简陋的私人旅店,此处位于瓦尔蒙男爵领的外围,是往返两大沿海重镇蒙彼利埃和尼姆的必经之路。虽说米迦勒节才刚过,但此时的旅馆却已经冷清得有些诡异了,

  “老板,住店。”男人的口音是那种典型的缓慢柔软如黄油般的奥克口音,其中夹杂着一点学院派的咬字方式,给人一种感觉他更适合在大学课堂或者是法庭上夸夸其谈,而不是在这个烟雾缭绕的小旅店里。

  厨房里传来女人的粗声谩骂,显然又是在呵斥哪个蠢笨的学徒。过了好一会,正当男人想要再喊一声时,肥胖笨重的老板娘才从狭窄的后厨小门中挤出来,看得人生怕她被门框卡住。

  本以为来者只是一个普通客人的她在看到对方时眼睛亮了一下。她面前的是一名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身材并不高,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矮小了。半湿的微卷棕发贴在额头上,瘦削苍白的脸衬得本就立体的五官更加突出。而要说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双锐利的深褐色眼睛,仅仅是普通的注视都给人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即使老板娘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地位,但从对方举手投足间良好的仪态举止和未受过风吹日晒的偏白肤色她也可以推断出此人绝不一般。她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沾着菜汤的手,随后挽了挽散乱的头发,矫揉造作地踩着小碎步走过来,用不同于刚才的粗旷声线问道:“我亲爱的先生,是您要住店吗,那真是我们橡木旅馆的荣幸。”

  男人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但对方还是持之以恒地继续往他身上凑,及至那硕大的胸脯就快从缝缝补补的裙子里冒出来,他才忍无可忍地出言制止道:“夫人,请您保持一位女性应有的矜持和端庄!”

  “我一个农村寡妇,还需要什么矜持和端庄?”即使嘴上这么说,老板娘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拢拢衣服撤了回去。

  “夫人,有没有私密性好一点的房间?”

  “先生,您当我这里是朝圣旅馆吗?”老板娘尖锐地笑了起来,“我这里只有大通铺,当然,除了我的房间。”她暧昧地低声道。

  “夫人,我已经结婚了,请别忘了上帝在圣经中曾留下教诲说……算了,”旅客放弃了在一个破旅店里授课的想法,“夫人我的要求不多,我只需要一个单人房,房价不是问题。”

  “顶上阁楼,住一晚四德尼尔,但我可提醒您,”老板娘对他也失去了兴趣,态度变得恶劣起来,“那条件可相当糟糕,一般人可受不了。”

  这是敲诈,男人在心中暗想,然而他还是递给老板娘整整一苏,“房间我要了,请帮我准备一份简单的晚餐和蜡烛,如果有热水就更好了,顺便帮我把马喂了,谢谢您。”

  看到手里硬币的老板娘又再次心花怒放了起来,甚至拿出了比刚开始还要殷勤的态度,“您就放心吧先生,我一定给您安排得妥妥的!”

  男人点点头,随后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说起来,瓦尔蒙这里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您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我也从来没见过您,您为什么要这么问,还是说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我是蒙彼利埃大学的天文学学者,前几天夜晚我无意中发现火星进入天蝎座,与土星形成了对冲之势,这是一种大凶之兆。如果星盘没有说谎的话,想必瓦尔蒙一定发生了什么灾祸,甚至是血光之灾。”

  看着对方越听越钦佩的眼神,男人下意识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其实他本人并不喜欢说谎,但为了总管和国王也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再者严格来讲他说的也并不全是错的,他确实是蒙彼利埃大学的教授,只不过不教天文学罢了。至于后面的火星与土星对冲,那倒真有部分是胡编乱造,毕竟他在博洛尼亚大学自由七艺刚结课时就把天文学知识全还给教授了,而剩下的这些唬人术语也不过就是他在私人学术聚会时听教授同事说的。

  “先生您真厉害,您到瓦尔蒙庄园附近就知道了,真是邪性得很,”老板娘咂咂舌,像怕被人听见一样环顾四周,随后低声道:“这可都是卡特里派的冤魂啊……”

  男人正想继续追问,突然门口传来的巨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见一个身穿深灰色亚麻裙子的棕发少女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神看起来飘忽不定,紧张地环顾四周,同时紧紧攥着怀中的一个小包袱,就像是一只躲避猎犬的兔子一般。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原因,她浑身上下瑟瑟发抖,而在看到刚才昏倒在地的商人更是惊叫出声:“死……死人了?”

  “小丫头,少在这里胡说污蔑我的旅馆!”

  老板娘丢下男人一个箭步窜过去,而对面也无暇顾及他们三人之间的情况。他从上午刚下课连休息一下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冒雨骑行了将近半天时间才从蒙彼利埃赶到这里,他现在真的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老旧的木板踩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阁楼的条件确实如老板娘所说,狭窄的空间逼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更不说房间那奇差的隔音效果,楼下大通铺此起彼伏的鼾声更是吵得他心烦意乱。

  劣质蜡烛点亮后散发的刺鼻烟雾呛得他咳嗽个不停,就着蜡烛昏暗的亮光,他才看清阁楼里的摆设:一张简陋的稻草席,连碰都不敢碰生怕它散架的小木桌和矮凳,头顶的天花板是夹杂着稻草的瓦片,仅此而已。

  也行,至少不漏雨,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再说自己只需要忍一个晚上便罢了,等明天到瓦尔蒙再找修道院借住吧。

  他将随身携带的大皮革旅行袋放到木桌旁,解开袋口的封绳,从里面小心地拿出自己的笔墨盒。随后他解开为了方便骑马防止长袍散落而系得有些过紧的腰带,将上面挂着的印章和公文袋取下来仔细地放入旅行袋中。

  一切衣物整理妥帖后他小心地坐到小矮凳上,从笔墨盒里取出一小叠纸,把墨水瓶摆到桌子上,用鹅毛笔蘸了点黑色墨水。他将纸张在桌子上铺平,略微思索了一会,动笔在纸上快速记下了几个拉丁文词语,最后在最中间的“Valmontum”上圈了一个圈。

  商人看到他时的恐惧、老板娘神秘兮兮的言辞以及后来那个紧张的少女……他顿住了,鹅毛笔在纸面上晕染开一个黑色的墨点。过了好一会,他才摇摇头将刚才写的划掉,重新在下面记下一行拉丁文,若有所思地在几个词语下加了一道下划线。

  此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击声。他将鹅毛笔插进墨水瓶里,随手把写过的纸翻了个面扣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笔墨盒底部一个隐藏的小隔间将纸对折放进去。合上盒盖后,他站起来习惯性拍了拍黑色短袍上的灰尘,这才将房门拉开。

  手里拖着一小碟全麦面包和葡萄酒,另一只手领着水桶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她并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毕竟狭窄的阁楼实在没法同时容纳两个成年人。

  老板娘将东西递给客人,一边探头往里瞅一边看似好心地建议道:“如果您实在受不了,就去一楼右侧走廊最尽头的那个方向,我等……诶你这人怎么这样!”

  对方不等她的话说完便毫不客气地将门合上,老板娘揉了揉差点被门板撞到的鼻子,恼羞成怒地朝门口啐了一口痰,“呸,没教养的东西。”

  屋里的人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咒骂,此时男人已经放弃了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毕竟明天他就可以到达瓦尔蒙庄园了,也就不差这几个小时的时间了。他打开旅行袋里的简易梳洗袋,翻出压在最底下的亚麻布放进木桶里的热水中浸湿,简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面部和双手后随手将亚麻布搭在木桶边缘。

  看着桌子上的一小块面包,他将自己的物品整理好,就着从色泽上看就相当劣质的葡萄酒将面包一口吃掉。吃完后他越发觉着这一晚的餐饮住宿完全不值一苏,甚至连六德尼尔都不值。然而钱也交了事情已成定局,他一边脱下自己的松散的外袍一边轻轻将蜡烛吹灭。

  昏暗中,那阵微弱的皮革衣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很快消失,阁楼内只剩下暴雨击打瓦片发出的噼啪声夹杂着狂风的呜咽,听上去就如同隐藏在角落里的撒旦的低语,吟唱着不祥的咒语……

Notes:

本章资料解读:
本故事日期为1293年10月,而此时德·诺加莱先生已在九月末被国王任命为博凯尔首席法官,同时在任期间继续兼任蒙彼利埃大学法学教授。
虽然有说法称纪尧姆·德·诺加莱可能毕业于蒙彼利埃大学,但经过证实蒙彼利埃大学于1292年才开始正式颁发法学博士学位,而德·诺加莱早在1287年之前便已拥有法学博士头衔,因此本文采纳了安德烈·古龙先生的说法,德·诺加莱先生大概率毕业于博洛尼亚大学。
最后附上1293年法国货币单位:
1苏(sou)= 12 德尼尔(deniers)
1 图尔里弗尔(l.t)= 20 苏(sous)

Chapter 2: 上帝之手

Chapter Text

  肆虐了一整夜的大雨终于伴随着东边的拂晓彻底停了下来,曙光从渐渐散开的云层间隙倾泻而下,透过迷朦的水雾折射出一道道光柱,就如同天国的圣光垂落人间。

  然而商人皮埃尔可管不了什么圣光不圣光,早该出发赶往蒙彼利埃的他因被昨晚上旅馆门口那个黑衣人吓晕过去而错失了出发的最后机会,甚至还被那群旅客当成了笑柄。

  他并不在乎这些蠢货的嘲笑,瓦尔蒙的情况越来越糟,这个旅馆虽然仅在伯爵领的外围,但他现在只想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如今天也可算是放晴了,谁不趁现在赶紧跑那就是天大的傻子。

  皮埃尔一边拎着包裹一边往马厩的方向走去。在转过最后一个转角时,他的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墙角空酒桶后的一抹深灰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倚墙昏睡。

  好奇战胜了对瓦尔蒙的恐惧,皮埃尔忘记了自己要抓紧离开的决定,他一步一步向墙角走去。终于,在看到酒桶后的东西时,他手中的包裹啪一下摔在了烂泥地上,而本人也一下瘫软在地。

  “不可能……不可能……”皮埃尔不顾肮脏的泥土缓缓爬向倒在角落里的少女。通过那条裙子,他立刻认出了她就是昨天晚上因昏倒的皮埃尔而尖叫的女孩,没想到仅仅隔了不过数小时,两人的处境竟一下逆转了过来。

  他颤抖地想伸手去摇醒她,但在手指刚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胳膊时,他便像触电一般一下缩回手往后退到几米开外。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将刚才碰过女孩的手举到眼前。

  湿滑、冰冷而僵硬,就像是一块雨后的石头一般……她已经……死了……

  皮埃尔此时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落在地上的包裹飞也似的往旅馆大门跑去,同时结结巴巴地喊着:

  “救……救命……死人了!死人了!是撒旦……地狱之门打开了!撒旦到瓦尔蒙了!”

  

  瓦尔蒙治安官阿尔方斯·德·卡斯特尔先生看着面前的死亡现场和周围喧闹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一名当地外科医生蹲在地上查看了死者的面部四肢后,将尸体翻了一个面裁开裙子的一部分简单看了一下后背,朝治安官摇摇头。

  “我在她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伤痕、暴力痕迹或者中毒症状。死者尸体已经开始变僵但还没有达到全身僵硬,且背部出现紫红色尸斑,故初步判断死亡事件为一到三个小时之前。死者全身呈现蜡黄色,嘴唇指甲发绀,面部表情平静,我推测死因大概率为心脏骤停引起的猝死,暂时没有任何谋杀迹象。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认为不需要修女来进行进一步检查了。”

  德·卡斯特尔先生点点头,外科医生拎起手术箱微微鞠了一躬,聚集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供医生离开。

  治安官沉默地看着死去的少女,克拉丽丝·德·拉沃尔——瓦尔蒙女领主的贴身女仆,德·卡斯特尔先生在向德·瓦尔蒙夫人汇报的过程中经常能碰到这位内敛勤劳的女孩。上周二晚,克拉丽丝便从瓦尔蒙神秘失踪,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忍受不住瓦尔蒙的那些幻象逃跑时,没想到却在这个小旅馆发现了她的尸体。

  首位发现尸体的那名商人就像被吓傻了一样只会不断重复着撒旦的名字,而老板娘也只是复述了一遍昨天晚上克拉丽丝入住时的状况,除了对方慌张的神态之外,也没有什么更有效的信息。

  德·卡斯特尔先生终于下了决断,“克拉丽丝·德·拉沃尔小姐,瓦尔蒙女领主的贴身女佣,于九月二十九日晚失踪,十月六日星期二清晨被发现于橡树旅馆后身,死因为自然死亡,暂无任何疑点。”

  “哦是吗?”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犀利的声音,“那治安官先生您是否可以解释一下为何德·拉沃尔小姐会无缘无故地冒着风雨从旅馆里跑到后面,更何况她在昨天晚上已经表现出了对某种事物极度的恐惧?”

  “或许……她是想去旅馆后面的厕所解手?”

  “‘或许’?一个治安官说出这种话还真够可悲的。”

  治安官为这个冷嘲热讽感到有些恼羞成怒,他看着从人群里走出来的瘦削男子,刚想质问对方的身份借此发作,却不料话未开口对方便已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质询,直接拿出一份羊皮纸,语气强势地打断道:

  “我是蒙彼利埃大学法学教授兼新任博凯尔首席法官——纪尧姆·德·诺加莱。一周前有人举报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治理无能,现特奉吾王腓力四世与博凯尔总督阿尔方斯·德·鲁弗雷之名来此彻查此案。这里是王室敕令原件,你们务必配合我的一切调查行动,如有任何妨碍阻挠的行为一律按照违抗王命处置。”

  

  当然此时的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并不知道自己日后将会平步青云成为国王最信任的二把手。这也并不奇怪,如今距离阿尔比十字军才不到一百年,法兰西王室高官也是以北方人或者大贵族为主,还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朗格多克人能够身居高位。然而我们也无需感到着急,毕竟此时距离属于掌玺大臣德·诺加莱的时代还有足足十几年之久呢。

  今天一早,这位两周前才刚刚走马上任的博凯尔首席法官便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他撩起盖在身上充当被褥的羊毛法官外袍,从草席上坐起来,倒抽一口凉气揉了揉酸痛的腰背。

  昨天晚上他从吹灭蜡烛到合眼入睡几乎花了好几个小时在简陋坚硬的到草席上辗转反侧。而除了身体上的不适,在精神层面上更是饱受楼下响亮而不规则的打鼾声的折磨。

  此时,德·诺加莱先生困倦不已地揉揉眼睛,随手拿起昨晚上打在木桶上的亚麻布沾上冷水擦了擦脸。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之后,坐着又缓了一会僵硬酸软的腰椎,他这才站起来从旅行袋中掏出一件干净的衬衣,随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这件旧及膝内衬,脑海里则在思索着他的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当他换好全套骑行衣物走下阁楼时,他惊讶地发现虽然正是吃早餐的时间但大厅里却空无一人。他循着外面的声音走出旅馆大门,及至快走到马厩的地方才看到了凑成一个半圆形的人群。他在外围随便问了一个人才得知原来是发现了一具尸体。

  他对这种凶杀案并不感兴趣,这是治安官的专长,而他被人也应该去完成自己最为法官的任务——赶到瓦尔蒙庄园调查清楚这位领主究竟是否有能力治理自己的领地,瓦尔蒙居民深受恶魔异象骚扰的情况是否属实。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去吃点东西收拾行李时,治安官的那句“瓦尔蒙女领主贴身女佣”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下子折返回去强行挤入人群中,就和清晨的皮埃尔一样,诺加莱一眼便认出了死者正是昨晚上那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少女。冥冥中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的死绝对不简单,她一定和瓦尔蒙的怪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本打算隐藏身份的德·诺加莱在这一刻选择了亮出首席法官的身份来换取接近尸体的机会,既然上帝将这个绝佳的调查机会放到他面前,那他可绝对没有任何错过的理由。

  

  博凯尔首席法官蹲在少女身侧,其面部特征确实符合刚才外科医生的鉴定结果,周围没有任何血迹,至于脚印也已被旅客所破坏。对应举报者口中瓦尔蒙的异象,倒真像是神罚或者是某种巫术异端的诅咒,然而,有一个细节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的那个包裹呢?”他注意到少女的双臂仍保持着环抱的姿态,而臂弯中间的那个布袋却已不翼而飞。

  “或许是被路过的人捡走了吧?”

  “别再让我听到‘或许’这个词,”德·诺加莱再次习惯性地像训学生一样出言呵斥道:“您这个治安官当得可真够失败的。”

  他站起身,向旁边焦头烂额,暗自咒骂耽误她生意的可怜姑娘的老板娘提问:“在德·拉沃尔小姐之后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比较深刻的住客?”

  “倒是有几个,不过他们都是老熟人了,”老板娘绞着围裙边,过了几秒钟她突然一拍大腿,将正陷在沉思中的对方吓了一跳,“昨晚大门上拴之后还真有一个人敲门住店。”

  “那人个子挺高,穿了一件又长又宽的黑色斗篷,他全程都没有把兜帽摘下来所以我没看清他的脸。说话的声音分不太清究竟是男是女,不过大雨天独自一人出行,应该是个男人吧。”

  “那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话口音不是朗格多克人,倒像是北面人。他跟您一样想要个单人间,但是唯一那个阁楼您已经先占了,所以我就跟他说现在只有通铺,他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他有带包裹、木箱或者类似佩剑一样的武器吗?”虽然这么问,但根据尸检结果早已排除了外伤致死的可能,而老板娘的回答也肯定了这个结果。

  “他什么都没带,连一个小行李袋都没拿,更不用提什么剑呐、长刀拿,当然如果他在斗篷里面别了匕首之类的东西,那我就不清楚了。”

  “他人呢?”

  老板娘耸耸肩,“没看到,可能已经走了吧,”随后她凑近过来谄媚道:“我开了这么多年的旅馆了,那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绝非什么善类,估计不是杀人犯就是亡命之徒!哪像法官大人您我昨晚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气度不凡,昨天……昨天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出言多有冒犯,您……您可别治我的罪啊!”

  德·诺加莱现在可没有心情和对方讨论这些问题,德·拉沃尔小姐扑朔迷离的死因搅得他本就没睡好而发沉的大脑更加混乱。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他相信上帝在面对不公时会展现出祂的判决,同样也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来自撒旦魔鬼的力量。那致使德·拉沃尔骤然去世的这股力量究竟是出于上帝、魔鬼……还是凡人呢?

  而那个神秘的住客同样值得怀疑,一个从北方远道而来的旅客身上却没有任何行李,全程带着兜帽像生怕有人看到他的脸一样,就连离开也是偷偷摸摸像个老鼠一样溜走。

  “等等,”他在脑海中突然抓住了一个刚才被自己忽略的信息,“德·拉沃尔小姐是上周二从瓦尔蒙失踪的,而那封关于瓦尔蒙领主的匿名举报也是上周送达尼姆的……难道说那个举报人就是克拉丽丝·德·拉沃尔?”

  关于瓦尔蒙异常状况的举报信、克拉丽丝·德·拉沃尔之死、神秘消失的住客……冥冥中德·诺加莱感觉有一条细线穿过这三个事件将它们串联到一起,最终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

  

  “法官大人,既然您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我可以让手下把尸体收了送回庄园了吗?”治安官见对方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要动的意思,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我顺路把您送到庄园去,正好您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为您解答。”

  “免了吧,”首席法官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打了个手势示意德·卡斯特尔先生去收尸的同时嘴上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您除了说‘或许’这种词外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提供不了,还是赶紧带上尸体回去跟你的女主人交差吧。”

  说完,他迈步往旅馆大门走去,还没走几步,只听一阵烈马的嘶鸣和沉重的马蹄声,三名骑士快马加鞭地沿着旅馆旁的道路奔驰而去,伴随着飞溅起的泥水,很快便消失在了人们视线的尽头。

  看到为首之人,德·卡斯特尔先生立刻就像如临大敌一样严肃起来。在向正在收敛尸体的下属简单吩咐了两句之后,他随即翻身跨上随从牵过来的一匹棕色母马,沿着旅馆旁的道路策马而去。

  “刚才那三人是谁,为什么你们的治安官看到他们比看到我还紧张?”德·诺加莱一头雾水地叫住老板娘问道。

  “哦,那是圣雷蒙伯爵,我们的女主人是他的侄女兼附庸,他们之间关系一直很差,因为……因为……”她思考了好一会该如何理清楚他们之间的纠纷,但这对一个乡下文盲妇女来说还是太困难了,最后只能笼统地总结道:“就是领地继承那点事,他们这些贵族一贯这样。”

Chapter 3: 瓦尔蒙庄园

Chapter Text

  布兰卡·德·瓦尔蒙坐在瓦尔蒙庄园主宅二楼卧室的书桌前,透过窗户沉默地眺望着远处苍绿中点缀着星星点点酒红色的葡萄园。然而此时本该布满佃农的园子却空落落的,只有几个黑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采摘新鲜葡萄。

  自从下午从气喘吁吁赶来报信的治安官口中得知克拉丽丝的死讯,她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听到楼下花园里仆佣的嬉闹声,她不由得再次想起聪明单纯的克拉丽丝,对她而言,与其说克拉丽丝是她的女仆,不如说她就是她亲妹妹一般的存在。

  这位瓦尔蒙的领主年近三十,是老领主的独女。她的母亲在布兰卡三岁时便因一场急病去世,那年他的父亲年仅三十八岁。痛失爱妻的瓦尔蒙男爵对着上帝发誓自己将永不续弦,自此便将这个唯一的女儿视如一生的珍宝。他即尽所能提供给女儿最好的教育,但与那些枯燥的拉丁文和乐理天文相比较,布兰卡一直都对打猎骑马这种户外运动情有独钟。

  听到乳母佩雷娜在房门外担忧的呼唤,布兰卡从椅子上站起来。得益于常年的狩猎与锻炼,布兰卡身材高挑,体格也颇为强健,她甚至可以骑着马的同时拉弓射中头顶飞过的大雁。

  布兰卡抿起嘴唇,趁得她冷酷的外表显得更加锋利。如果按照当时的潮流来说她并不算是一个美人。不同于受人推崇的那些圆润纤细的金发美人,她拥有着一种过于刚硬的脸型。高耸的颧骨下是一双细长而锐利的黑眼睛,两腮处的凹陷使得她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也因此看不惯她的那些敌人常年孜孜不倦地以此来贬低她的声誉,甚至称呼她是“瓦尔蒙女巫”。

  她轻轻拍了拍门,早已准备好的佩雷娜带着两个年轻女仆走进来伺候她们的女主人换下今天上午在葡萄园内采摘时穿着的厚实暗红亚麻长裙。随后布兰卡从衣柜中取出一条衣领处带有松鼠皮的深蓝色丝绸长裙和一根红宝石腰带,便坐在化妆桌前任由乳母将她黑色的秀发盘起,戴上细亚麻乳白色头巾。

  一想到平时这都是心灵手巧的克拉丽丝的工作,她的心中便再次涌起了那种绵延不绝的悲痛。然而现在不是沉湎于哀悼的时候,她迟迟找不到治理领地怪象的方式而那个难缠的叔叔兼宗主圣雷蒙伯爵马上就要到了,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如果治安官德·卡斯特尔说得不假,这个可能已经抵达瓦尔蒙庄园的博凯尔首席法官才是一个真正的麻烦。

  布兰卡怒气冲冲地大步地离开房间向楼梯的方向走去,她的爱犬佩尔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竭尽所能地大声吠叫想要让主人开心。那个向博凯尔总督举报的人是谁她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她的“好”叔叔圣雷蒙伯爵,就是他一直在背后称她为恶毒阴险的女巫,那个懦弱的废物在她父亲刚去世时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想要鸠占鹊巢,而失败之后的这些年更是处心积虑地试图抓住她的哪怕一丁点的错处来借题发挥,而这一次可算是让他找到机会了。

  布兰卡的父亲本是圣雷蒙家族的次子,没有继承权的他十几岁成年后便独自离家出去闯荡。后来圣雷蒙老伯爵去世,他的长子让·德·圣雷蒙继承家族领地,然而由于在圣通日战争中错误地站队图卢兹伯爵而受到法王路易九世的惩罚。更巧的是此时布兰卡的父亲正好在路易国王麾下,更因作战勇猛受到嘉奖,于是国王便自然而然地将圣雷蒙伯爵治下最为肥沃的瓦尔蒙男爵领没收赏赐给了自己这位英勇的部下。也正因此,让·德·圣雷蒙伯爵便开始对自己的弟弟怀恨在心,而在弟弟死后更是将这滔天的怒火转移到了自己的侄女身上。

  但现在如何对付圣雷蒙伯爵还在其次,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不过是来凑热闹的,但那个叫做纪尧姆·德·诺加莱的新任首席法官……如果她不能在近期内搞定这个人,她自己的领地无疑会被剥夺,更有甚者自己会被传召到巴黎王室法庭受审,英王爱德华就是前车之鉴。

  她不是爱德华一世,也没有他的军事实力,更没有任何力量去对抗狡诈强势的腓力国王,但她必须保住自己的领地和头衔,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她的独女——玛格丽特。

  

  楼下,她的丈夫克莱芒·德·蒙特维尔扶着椅背站起来拥抱了一下他的妻子。在布兰卡的衬托下,克莱芒·德·蒙特维尔先生竟显得有些娇小,尤其是他那不是发出的咳嗽声,不禁让人怀疑如果他昨天出门了是否会被外面的暴风雨吹走。

  克莱芒也同样是蒙特维尔家族的幼子,他年轻时曾是一位极其勇猛的骑士,在剑术上拥有极高的造诣。布兰卡的父亲当年正是这位青年的指挥官,而他也颇为赞赏这位英俊的年轻骑士便自作主张为布兰卡与他定下了婚约。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布兰卡也颇为满意这个有些羞涩的二十岁青年。

  然而命运女神终究没有放过他们。婚后不过五年的时间,瓦尔蒙男爵和克莱芒便应国王腓力三世之召加入十字军前往阿拉贡作战。正是在这场灾难性的军事行动中,和国王一样,瓦尔蒙男爵在军中不幸感染痢疾去世,克莱芒则在重病过后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体却在重伤与痢疾的双重打击下极速衰弱,别说是骑马战斗,即便是正常行走都会咳嗽不止。

  “玛格丽特我的宝贝,”布兰卡从女佣手中接过自己六岁大的女儿单手抱进怀中,“你今天过得好吗?”

  玛格丽特看着妈妈咯咯笑了起来,听着女儿断断续续的“妈妈”,布兰卡的心仿佛在一揪一揪地疼,自己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却连最简单的句子都不会表达。

  不知从何时起,布兰卡渐渐发现女儿跟普通孩子在各方面的差别,她不爱动也不喜欢玩,每天只是痴痴呆呆地坐着,不说不笑。只有看见布兰卡和克莱芒才会高兴地断断续续叫着“妈妈”和“爸爸”。为了女儿布兰卡找了当地很多的医生,而他们在看过之后也只能叹着气摇摇头,布兰卡从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中得出了一个令她生不如死的结论:玛格丽特先天存在智力缺陷,长大后恐怕连自理能力都不具备。

  布兰卡抱着孩子哄了一会,无忧无虑的玛格丽特开心地深受去摸妈妈皱起的眼眉。正在这是,宅院外的前厅传来一阵马蹄声,布兰卡和丈夫对视了一下,她随后将女儿放下,整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袍,拨正别在领口的鹰头细长扣针。

  整理妥帖后她收敛起自己的疲倦和哀伤,挽着克莱芒的胳膊,如同奔赴战场的将军一般挺胸抬头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在靠近修道院外墙时,纪尧姆·德·诺加莱便已提前下马,这里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小修道院,但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地方。而他往往也非常热衷于表现出自己对教会母亲无限的爱与忠诚。

  圣雅各布修道院隶属于多明我会,与同为托钵修会的方济各会相比,德·诺加莱一向都比较倾向于多明我会,尽管多明我会在南方宗教裁判事务上有时会展现出一种藐视世俗君主的专横傲慢,但他还是更忍受不了方济各会某些某些教派对异端分子过度的共情。

  面对前来接待的修士,德·诺加莱先生谦逊地微微行礼致意,“兄弟,主内平安。我是蒙彼利埃大学法学教授,希望能在贵修道院借住几日,劳烦您通报一下。”

  修士微微点头后便退了回去,趁着对方通报的功夫,德·诺加莱快递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座修道院的面积应该不算特别小,从这个位置可以远远望到西面一个突出的大型建筑,那应该就是瓦尔蒙庄园主宅的位置。

  十几分钟后,修道院大门重新敞开,几位身着白色长袍黑色披肩的修士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除了腰间的皮带外再无其他装饰,德·诺加莱猜测这位大概就是这座修道院的院长,而老者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远道而来的学者,愿上帝与您同在,我代表整个圣雅各布修道院欢迎您的到来。”他双手合十朝德·诺加莱微微鞠躬,“我是修道院院长伯纳德,您可以把马匹交给这位小兄弟,请跟我来吧。”

  “尊敬的父亲,我感谢您的善良与仁慈,愿上帝也与您的灵魂同在。”

  

  “从这里的药草园向右比直走是一个小教堂,如果往左边走就是我们修道院的图书馆,当然馆藏肯定是远远不如蒙彼利埃大学,但如果您有需要时不必见外。说实话我们这里并不常接待学者,更不必说像您这样来自蒙彼利埃大学的大师。”

  纪尧姆·德·诺加莱向院长微微致谢,几人绕过草药园继续往修道院深处走。嗅着雨后空气中草药的清甜,德·诺加莱感到全身心都得到了放松。修道院内安静得只能听到清脆的鸟鸣和诵读经文的低语声,这让他一瞬间不禁有了一种想要出家修行的冲动。当然,这个想法也仅仅就是一瞬间,法律才是他一生的归宿,他可是励志要靠自己的知识成为为国王服务的法律顾问啊!

  走到药草园尽头,一栋两层楼高的石质建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里面,笔直的长廊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右侧的并排排列的几扇房门紧闭。

  “这是我们的宿舍,我为您准备的单人客房在二楼,请。”院长踏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带着对方穿过走廊沿着楼梯向上。

  二楼的布局与一楼相似,但房间要更少一些,院长推开左手边唯一一扇房门,“这可是我们客房里最好的一间了,窗户朝南即使是在寒冬也不会太冷。就是布置得有些简陋,还请您见谅,大师。”

  “怎么会呢,尊敬的院长,这个房间远超我的预期。”他没有说假话,毕竟对于一个住过私人旅馆阁楼的人来说,床板和全套床褥已经是奢侈品了,更不用提坚实的橡木书桌,盛着清水的盥洗盆和那个宽敞明亮的大窗户。

  见客人相当满意,院长微笑地提醒道:“我们修道院的规矩可能有些多,我希望您在修道院中能保持肃静,尽量在夜晚修道院大门落锁前返回。当然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去参加我们的日常祷告和讲经说道。”

  “尊敬的父亲,”正当院长转身准备离开时,德·诺加莱突然叫住他,“您知道瓦尔蒙庄园的怪事吗?”

  院长的脚步顿住了,他有些慌张地转头,犹豫了半天之后只是摇头,“抱歉大师,我们修道院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我并不知道这些关于瓦尔蒙德谣言,平日我在修道院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无法为您解答这个问题。”

  首席法官还想追问下去,然而院长伯纳德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将房门顺带关上,但德·诺加莱先生还是捕捉到了他神情中的那抹慌乱以及一点无法掩盖的羞愧。

  

  每次让·德·圣雷蒙伯爵踏入这片昔日曾属于自己的庄园宅邸时,他便恨不能将自己死去的弟弟从坟墓里拖出来撕成碎片。

  瓦尔蒙,美丽的瓦尔蒙,这里曾是他治下最富庶的一片领地,拥有着广阔的森林,金黄色的稻田和肥沃漂亮的葡萄园。这里就是他的迦南美地,是真正的流着奶与蜜的宝地。

  该死的弟弟雷蒙德!该死的女巫布兰卡!该死的路易九世!瓦尔蒙本该是他伯爵冠上最美的珠宝,但现在却被这些魔鬼夺走,愿他们下地狱去吧!

  “你赢了我这么多次,但这一次你完蛋了,我的乖侄女。”

  圣雷蒙伯爵的脸上浮现出怪异的微笑,这一笑使得他本就肥胖的圆脸更像一只癞蛤蟆。他一边想着傲慢的布兰卡被剥夺领地之后地惨状一边从马上下来,虚伪地迎上站在门口欢迎他的侄女与侄女婿。

  “我亲爱的侄女您真是气色越来越好了,想必丰收季的收成很不错吧……滚开,该死的畜生!”他使劲想把自己昂贵袍子的一角从佩尔勒嘴里扯出来,愤怒之下却也只能假模假式地踢了她两下。这个母猎犬可是布兰卡的心肝宝贝,据说她在打猎时可以一口咬断野兔的颈椎。终于,布兰卡打了个手势将佩尔勒喝退,圣雷蒙伯爵才重新挤出一个笑容。

  布兰卡强忍着恶心接受了叔叔虚伪的拥抱,至于克莱芒,圣雷蒙伯爵可是连碰都不想碰,不仅仅是因为嫌晦气,他可怕碰到这个病秧子后这家伙要是突然死了,那他到时候才是有口难辩。

  “怎么就这些东西?我的好侄女,你不会是不欢迎我来吧。”看到餐桌上仅有的无花果面包和鳕鱼汤,圣雷蒙伯爵牛眼一瞪,立刻开始借题发挥,“今天也不是斋日,餐桌上连一点野味都没有,布兰卡,你可是个高明的猎手啊!”

  “叔叔,您不必假装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布兰卡并不屑于和这个幸灾乐祸的小人虚以委蛇,“如果叔叔您减少一些对您侄女的关心,也不至于到现在五十多了却连个孩子都没有。”

  “你也不赖,我的侄女,”圣雷蒙伯爵嫌弃地端起佣人为他倒满的鱼汤,“玛格丽特·德·瓦尔蒙小姐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吗?”

  活该!他一边喝汤一边暗自窃喜,你布兰卡赢了我又怎么样,一个随时都可能去世的病弱丈夫,一个傻子女儿,而现在你也马上要被剥夺领地,真是报应不爽啊!

  克莱芒在餐桌下轻轻握住妻子紧握的拳头,布兰卡渐渐冷静下来。不能冲动,她和圣雷蒙伯爵的博弈已经持续了十数年之久,多数情况下让·德·圣雷蒙的奸计都无法得逞,但这一次不同。她的叔叔掌握了一张最有力的王牌,而她不能再给他更多把柄。

  “我们的女儿就不劳您费心了,圣雷蒙伯爵阁下。”克莱芒沙哑的声音透露出一种不卑不亢,他身体微微前倾挡在妻子面前,仿佛自己还是过去那个驰骋沙场的骑士一般。

  见德·瓦尔蒙夫妻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圣雷蒙伯爵无趣地咂咂嘴巴,无所谓,据他所知博凯尔首席法官已经在前往瓦尔蒙的路上了,他可千万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我亲爱的侄女,”圣雷蒙伯爵拍掉手上的面包渣,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大概要在您的庄园里借住几日了,我想您一定不会介意的。”

  “当然叔叔,这是我的荣幸。”

Chapter 4: 阴云再起

Chapter Text

  瓦尔蒙庄园的清晨一向是安静而祥和的,寂静的宅邸除了佣人进进出出忙碌的声音外,也就剩下前庭里鸡鸭鹅杂乱的叫声,为近几天来充满阴霾的宅子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然而这份难得的寂静还是没能持续多久。

  仅在亚麻睡袍外披了件斗篷的布兰卡披着头发大踏步跑过二楼的长廊,刚才前来报信的男仆则慌乱地跟在她的身后,几乎快跟不上他女主人的脚步了。

  当她冲进客房时,她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房间的窗户紧闭,家具物品都整齐地摆放在原位,床幔微微拉开,圣雷蒙伯爵正侧躺在床上,后脑勺对着房门。

  布兰卡疑惑地看着一眼后面的男仆,而男仆则捂着嘴拼命摇头。她大着胆子靠过去绕到床的另一边,只见她的叔叔就像是在熟睡一般,双眼紧闭,表情安详,布兰卡从没见过圣雷蒙伯爵如此安静过。

  她轻声呼唤着叔叔的名字,但对方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将食指舔湿,颤抖地探到伯爵的鼻子下。

  风好像停了下来,布兰卡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听不到男仆的呼唤,也听不到丈夫姗姗来迟的脚步声。她竭尽所能想要在湿润的指尖上感受到哪怕任何一点气流,然而她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外什么都感受不到。

  让·德·圣雷蒙伯爵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其实我们的首席法官德·诺加莱先生还是挺想参与一下圣雅各布修道院的生活日常,和修士们一起晨祷、讨论经文、当然出点力干干活也无所谓。但实在碍于公务缠身,他最终也只能被迫放弃这些无用的体验活动。

  每周的周一和周五他都要在蒙彼利埃大学为学生讲解罗马法。今天是星期三,那也就意味着最迟明天下午他就得启程离开瓦尔蒙,如果他能在这一天半的时间内查清楚,下周他就可以直接从蒙彼利埃返回尼姆交差。

  十月初的清晨本应该是佃农们忙碌的时节,但他在村庄绕了一圈愣是没见到几个活人,仅有的几个也在看到他这个陌生人后立刻下意识跑开,仿佛他是邪恶的夺命幽灵一样。

  “别碰我,撒旦,离我远点!这都是幻象……都是假的!我……我不怕你……呜呜,我……我不想死……”

  德·诺加莱先生此时正大受震撼地看着这名蹲在井边,像个孩子一样捂着头小声抽泣的魁梧铁匠。上帝作证,他纪尧姆·德·诺加莱可什么都没做,不过就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正在专心打水的居民所以就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结果对方就把桶一扔吓得大喊大叫,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你给我起来,别哭了!”德·诺加莱一手揪着对方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称为魔鬼或是撒旦之子,“看清楚,哪儿有什么撒旦?你这是在侮辱我,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到宗教裁判所去!现在站直,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惊魂未定地伸手大力将对方从上摸到下,直到德·诺加莱的脸上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愠怒,他才心有余悸地将手收回来长出一口气,“抱歉先生,您穿得太黑了,我还以为又是那些该死的幻觉,”

  “黑色是公平与正义的象征,是亚里士多德所倡导的理性主义的代表色。你怎么会有这样错误的意识呢?”这已经是在这里第二次因为这个颜色被人误认为魔鬼,但很快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和一些乡巴佬争执这样无用的问题实在是过于无聊,“我最近这是怎么了,跟你们解释这个干什么。总之,我是蒙彼利埃大学的教授,听闻你们饱受幻象之苦而夜不能寐,所以才想来这里先点办法帮助你们。”

  “是神学教授吗?”

  “不是,我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乍一听对方是来自于蒙彼利埃大学,铁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在得知对方并非神学院大师时,他又失落地摇摇头,“没用的先生,我们这最厉害的老马丁都没有办法,或许只有天使才能拯救我们。”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那些关于魔鬼的幻象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圣米迦勒节前,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周三的清晨。”铁匠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回忆,“我前一天晚上打铁打到很晚,就想多睡一会养足精神下午启程去尼姆交货。结果没想到天还没有亮,蒂博,这年轻人什么正事也不干,天天不是到处打听稀奇古怪的事就是研究他那些破诗,您说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怎么了,如果他离那些东西远点最后也不会……”

  “停,”虽然德·诺加莱本人也对那些无所事事且完全没有任何实用性的吟游诗人没什么好感,但他可不想听这位铁匠无用的抱怨,“这位蒂博做了什么,或者说他看到了什么?”

  “他挨家挨户地敲门把我们喊醒,披头散发地大喊着一串稀奇古怪的语言,然后就开始反复重复类似‘地狱之门’、‘黑衣骑士’、‘复仇’这些像故事情节似的东西。因为他平时总是研究这些骑士诗歌,我们刚开始也没在意,但没想到从那天开始……”

  “开始不断地有人出现魔鬼的幻觉是吗?”德·诺加莱无意识地摸着下巴。

  “没错,但有的症状轻,有的重一些。”铁匠肯定地点点头,“比如我就是稍微轻一些,只是会做噩梦,有时候白天还会看到黑影。但那些严重的真就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甚至还有几个已经被逼疯了。”

  “你能带我去蒂博那里吗?”

  铁匠没答应,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话语中带着点哽咽:“做不到……他……前天晚上已经上吊自杀了……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擅自了结上帝赐给你的性命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你们应该爱自己的身体并遵守上帝的诫命,只有天父才有权力决定我们的命数。”

  “先生,您这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真是疯了才会对这些不懂拉丁文的文盲讲解经文,这都是那些乡下神父才应该考虑的问题。”德·诺加莱深吸一口气, 在心中劝说自己不要跟无知乡民一般见识,“纪尧姆·德·诺加莱你清醒一点!这里就是一个小村庄,不是你的法学课堂!”

  他渐渐抚平心态,随后习惯性地下令道:“请带我去找你们的领事会,如果你们有的话。”

  

  “德·卡斯特尔先生,情况怎么样?圣雷蒙伯爵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时的布兰卡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这个时间点上不管她的叔叔是死于意外还是谋杀,对她而言如果处理不好都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医生现在初步判断大概是在熟睡中突然脑部中风去世,没有任何谋杀迹象。”

  “怎么又是自然死亡?”布兰卡看着一板一眼的治安官长叹一声摇摇头,“他怎么会这么巧死在我的住宅里,而且还是这个时间点。”

  德·卡斯特尔先生一向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见状他只是异常天真地推测道:“夫人,我觉得或许是上帝看不下去这个恶人对您的迫害,所以亲手降下了祂的审判。”

  “这个话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布兰卡抬起手打断他的发言,“如果别人听到只会更加认定是我做的。阿尔芒,我叔叔那个失踪的侍从找到了吗?”

  “没有,主人,”管家阿尔芒低着头,“但中午前有人在橡树旅馆看到他已经往圣雷蒙伯爵领的方向去了。”

  “来不及了,最迟明天圣雷蒙治安官肯定就会到。”布兰卡慢慢抚摸着佩尔勒柔软的脑袋,眉头紧锁。过了好几分钟,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窗外的村庄下令道:

  “阿尔芒,你去封锁客房,不准动里面的任何摆设,更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至于德·卡斯特尔先生,您立刻去找到那位博凯尔首席法官,将圣雷蒙伯爵的死讯通知他并且立刻将他带过来。”

  “可是……他来这里本来就是冲着您来的,如果让他知道……他肯定会觉得是您……”

  “德·卡斯特尔先生,您糊涂!”布兰卡厉声呵斥道:“这件事我们又能瞒多久,越早让他知道我们的嫌疑就越小。况且如果等圣雷蒙治安官赶到要求案件调查权我们怎么办?不如抢先借机将案件交给首席法官来处理,这样至少我们还能掌握住最后一点主动权。”

  

  阿尔诺·法布尔现年四十四岁,是瓦尔蒙村庄的一位磨坊主,住在一座紧靠磨坊和水渠的二层房屋。他幼时曾在尼姆一个教会学校学习过几年,因此学会了算数记账,甚至会写一些简单的拉丁文。因常常帮助村民计算赋税问题而受到了大家的尊重,两年前被村社推举为瓦尔蒙村庄第一领事,与其他几名德高望重的领事一同解决了村庄里的众多疑难杂事。

  他从妻子伊莎博手中接过今天上午才刚酿好的第一批葡萄酒,倒进铁杯子中恭敬地递给坐在橡木椅子上的首席法官先生。

  “法布尔先生您好,刚才铁匠先生或许已经告知您我的身份了,但实际上我还有另一重身份,”面对这位第一领事,德·诺加莱先生并不认为自己还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了,“我是博凯尔首席法官纪尧姆·德·诺加莱,你们遭受的痛苦和灾祸已传入国王之耳,最为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法兰西之主自然不会放任他无辜的子民于火海中挣扎,所以特意下令要求总督彻查此案,希望您能给予我必要的配合。”

  不出所料,在他刻意加重部分语句的咬字下,一直在强作镇定的阿尔诺·法布尔终于隐隐长舒了一口气。第一领事不顾体面地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激动地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真的吗,先生?我们的事,国王真的知道了吗?感谢上帝,我们这段时间都快被折磨疯了!”

  “据我所知村民佃户深受怪象滋扰,如今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你们的日常工作甚至是起居生活。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吗?”德·诺加莱将空酒杯放下,阿尔诺立刻眼明手快地将杯子再次斟满。

  “大人您说的不错,”阿尔诺提着酒壶,温和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刚开始只是做噩梦,而现在就连白天也会出现幻觉。葡萄成熟了也没有人去采摘,我的磨坊里那两个工人也没有精力工作,我和伊莎博也是,这几天账本已经算错好几次了。”

  “那德·瓦尔蒙夫人呢?她有采取任何行动吗?”德·诺加莱先生终于提出了自己此行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的女主人当然做了很多,她一听说这件事立刻亲自来视察情况,她知道我们身心所受到的折磨后更是亲自去采摘劳作替我们分担,还允许我们去森林里狩猎采摘,给我们分发干燥的薰衣草和圣约翰草。为了解决这件事,她还去联系了圣雅各布修道院的院长,只可惜……”

  “只可惜院长并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是吗?”

  阿尔诺点点头,首席法官心下了然。这应该就是伯纳德院长之所以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的原因,不过他还是可以理解对方这么做的原因。伯纳德院长看起来就是个老好人,但作为多明我会修道院的负责人,如果他插手此事就势必要联系宗教裁判所,他恐怕并不想被夹在瓦尔蒙女领主与审判长之间。

  就在这时,木屋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伴随着尖锐的叫声冲进房间,吓得德·诺加莱先生手一抖将还盛着一半葡萄酒的酒杯打翻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德·诺加莱从长凳上站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疯子。

  “阿涅丝夫人!”阿尔诺试图将老妪拉开,但对方却爆发了一股惊人的力量甩开了他。

  “哈哈哈……我们完了!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惊叫过后,被称为阿涅丝夫人的女人爆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她撩开挡在脸上如枯草般凌乱的白发,露出了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浑浊的棕色眼睛里迸现出了诡异的光芒,随后凑到首席法官面前,“哈哈哈她回来了!我亲眼看见的,她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死,把我们所有人都投入地狱之火中!”

  她伸出骨瘦如柴地手紧紧攥住这个陌生人的双臂,德·诺加莱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被一个钳子夹住了一般,完全无力挣脱。

  “他们都不信我,但我看见了!”阿涅丝夫人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样压低声音,“审判长先生……那个卡特里派的女人又回来了……她还是像那天一样穿着灰裙子,火焰烧起来了……”

  她突然松开了手,捂着头一边退一边尖叫,随后伸手指着德·诺加莱,癫狂地大笑起来:“是你把她烧死的!”随后她指着周围人像疯了一样叫着,“是你们烧死她的!不对……是我们做的!”

  终于,就像她来时的样子一样,她崩溃地冲出了阿尔诺·法布尔的房子,远远还能听到她的疯言疯语和狂乱的笑声:“吉尔梅特哈哈哈!审判长先生我作证,吉尔梅特小姐就是卡特里派异端!是异端哈哈哈!”

  “抱歉先生,阿涅丝夫人年纪大了,再加上这些精神上难免有些承受不住,请您——”

  德·诺加莱一摆手打断法布尔先生的道歉,“这位阿涅丝夫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提到的这个叫吉尔梅特的卡特里派究竟是在指谁?”

  法布尔先生茫然地摇摇头,“抱歉,我只是听说过瓦尔蒙这里过去曾烧死过一个卡特里派的女人,但我那时候还没出生,我真的不清楚。”

  德·诺加莱先生下意识曲起中指轻轻敲击桌面,正准备继续追问关于她言语中的“审判官”时,他曾在旅馆有过一面之缘的治安官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

  “首席法官先生!首席法官先生!请您跟我过来一下!我们这出大事了!”

Chapter 5: 暗影

Notes:

我稍微把格式排版调整了一下,因为我觉得之前那种用时间和地点划分段落的方式读起来会觉得剧情有些割裂。

Chapter Text

      两天之内一连发生两起命案,虽然尸检结果证明死因都是自然死亡,但在这样的时间点上却显得尤为可疑。这倒不能说是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多虑,而是现在阿基坦的局势紧张,作为同在南法的朗格多克地区,这里哪怕发生一点最微小的异动都很有可能对法国造成无法估量的危害。

  尸体已经被人移走了,他是法官又不是医生,就算把圣雷蒙伯爵脱光了摆在他面前他又能发现什么呢?神父还能主持个弥撒,如果真的是意外死亡,他大概也就能主持继承审查……等等,继承审查?

  德·诺加莱先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深色床单,对着圣雷蒙伯爵剩下来的那个随从问道:“是你守在你们主人房间外吧?昨天晚上除了伯爵本人之外,有人进过这个房间吗?”

  “首席法官先生绝对没有,我们伯爵知道德·瓦尔蒙夫人对他的敌意,所以特意叮嘱我们夜间一定要多加留意,可没想到还是……”

  “一派胡言!”刚换好衣服的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刚跨进客房便听到了随从的这番说辞,她立刻提起裙摆快步走到对方面前,厉声打断道:“对于我的叔叔圣雷蒙伯爵我一向都是崇敬有加,你没有任何证据却也胆敢在首席法官阁下如此肆意攀咬污蔑我!”

  德·诺加莱微微侧目审视起面前的高大女人。诚然,在他受到过的教育和当时的主流思想中,女人带给人的印象都是懦弱、虚伪甚至愚蠢的,但这位德·瓦尔蒙夫人显然不是这样的,强势而果断,至于虚不虚伪……那有待考察。

  然而还没等他再深入观察一下,那位随从便已经指着布兰卡辩驳道:“首席法官大人,您可不要听信德·瓦尔蒙夫人的一面之词,那封寄到博凯尔总督那里的匿名举报信就是我们伯爵寄的,她一定是因此而想要报复!”

  “够了,你们都不要再吵了,我自有判断。”德·诺加莱举起手示意他们停下,绕着房间转了一圈后突然问道:“夫人,这里除了大门和窗户之外,还有什么入口吗?”

  见布兰卡摇摇头,他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这里距离地面很高,没有阳台和明显的可供攀爬的凸起,况且大雨过后地面泥泞湿滑,如果是有人从外面进入一定会留下痕迹。

  德·诺加莱重新将窗户合上,回头后却扫到德·瓦尔蒙夫人身边男人脸上的欲言又止。见到对方盯着自己,克莱芒才有些吞吞吐吐地碰了碰妻子的胳膊,“布兰卡……那个挂毯……你忘了?”

  布兰卡顺着丈夫指的方向看向床对面的那副圣子像挂毯,她才瞬间意识到了被自己忽略的东西。布兰卡暗自攥紧裙角,但还没等她开口,德·诺加莱已经快步上前,轻轻将挂毯一掀,一个深棕色的暗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通向哪里的?”

  “是通向楼下走廊的,那里挂了一个对应的圣母挂毯。”布兰卡保持镇定,既然不是自己做的,那即便发现有这个隐藏的暗门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贵族来说,在家里房间藏暗道也并非稀罕事。

  但显然随从并不是这么想的,“法官阁下,德·瓦尔蒙夫人绝对是心里有鬼,不然她为何一开始不说有暗道呢?”

  “我不否认德·瓦尔蒙夫人确实有行凶的动机和条件,”德·诺加莱推开暗门往里面看了看,“但这些都是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更何况医生也已经为我们证明了圣雷蒙伯爵是自然死亡,德·瓦尔蒙夫人您认为呢?”

  “我不过是一介无知妇人,又怎敢在您这位法学博士面前卖弄呢?”布兰卡微微屈膝以示谦卑,她深知在这样处处不利于自己的处境之下,说的越多,被别人抓到的把柄就会越多。

  “我在村中素闻瓦尔蒙领主智勇无双,夫人又何需如此谦虚。”

  “按照现在的证据,我只能认为是上帝在梦中接走了我的叔叔圣雷蒙伯爵。”

  “所以,”德·诺加莱弯腰捻起按到门口地毯上的一根黑色卷发,“夫人您认为是上帝不满圣雷蒙伯爵对您的恶意和污蔑,所以亲自降下了祂的审判?”

  布兰卡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不满地皱起了英挺的眉毛,“法官先生,我何时说过此话?”

  “没关系,有什么不敢说的?”首席法官很无所谓地摆摆手,“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的猜测,对于义人与恶人,我们公正的天父往往都有自己的判断,祂亲自介入世间审判也是常有的事。当然,没有明确证据时我不会轻易下出任何结论,所以……”

  他最后又扫视了一下客房内部,随后率先走出凶案现场,“从现在起这个房间任何人不准进入,一楼对应的暗道出口也要用钥匙锁好并派人日夜看守。圣雷蒙伯爵的尸首暂时送到修道院去,下葬事宜另行安排。最后,这个住宅中的所有人不得踏出瓦尔蒙庄园半步,当整件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圣雷蒙伯爵的死亡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所以当德·诺加莱先生看到素日温和的伯纳德院长正等在修道院的大厅带着一种看起来怪异又尴尬的表情时,他便已经心知肚明,院长恐怕是已经知道了他首席法官的身份。不过这没关系,就算院长并不知道,他也没想继续瞒下去。

  “尊敬的父亲,自从昨日起我便因一项罪行而辗转难眠,我是否可以向您告解呢?”

  一听说那位蒙彼利埃大学教授要回来时,伯纳德院长便已等在这里只为了质问他为何要隐瞒自己世俗法官的身份,却没成想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当然可以……”院长一时有些结巴地应道,稍微缓了一会他才找回了之前见面时的从容,即使已经猜到对方想要倾诉的罪责还是语气温和地问道:“阁下,或许您会更想去告解室?”

  “父亲,没这个必要,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德·诺加莱仿佛自己已身在告解室一般径直在院长面前跪下,他的动作引起了周围过路修士的纷纷侧目,而本想将对方领到告解室的院长则僵在原地,像一个落水者般无措地看向周围。

  “抱歉我尊敬的院长父亲,在昨天初到贵院时我隐瞒了自己博凯尔首席法官的身份。我原本只想以教授之名静观此地风声,更不想因这首席法官之名打破贵院的平静。可时至今日我再也无法继续在主前欺瞒,上帝已通过唤起我的良知来阻止我。院长父亲,请您原谅我这玷污圣殿的行为。”

  院长只觉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憋屈,对方虽身为忏悔者话里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高傲、那些有些近似于不要脸的托词、周围修士状似不经意但暗含好奇的眼神……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伯纳德感到心中窝火,他想立刻就把这只王室鹰犬从自己的修道院里赶出去,或者至少大骂一顿,然而他永远都无法这样肆意发泄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在这么多的修士面前。

  “阁下,耶稣教导过我们要彼此相爱,您既然诚心悔过祈求我的原谅,我如果因这等小事便追究不放,又怎敢自称为上帝的仆人呢?我的孩子,您快起来吧,上帝已原谅了您的罪孽。”

  德·诺加莱先生搭上院长递过来的右手顺势起身,接下来所说的话再次令伯纳德院长感到窒息:“谢谢您,但有些抱歉的事我恐怕今天晚上要借用贵院的图书馆和档案室一用,此事事关重大,这不仅仅是影响到我们祖国的安危,更是为了上帝在人间的事业,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拒绝的。”

  “当然不会,”院长的口吻中暗含一点咬牙切齿,“图书馆档案室的大门永远向您敞开,我们没有任何值得隐瞒的东西。”

  

  “主人,我不过就是离开了几天,这里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个博凯尔首席法官又是怎么回事?”

  天空中没有星辰,也没有明月。今晚的夜色如泼墨一般,黑沉沉地压得如惊弓之鸟般的瓦尔蒙村民几乎快喘不过来气,没有人注意到村庄尽头交流中的两个低声交谈的黑影,更没有人会留意他们的窃窃私语。

  高个黑影摆摆手,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沙哑,令人辨不出男女,“上周四晚上那姑娘看见我了,她必须死,但好在没有人怀疑她是被人所谋杀,真是群废物。”

  “那圣雷蒙伯爵呢?”

  “他……就是这个蠢货把王室官员吸引过来的,他就算今天不死之后也要死,更何况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矮个子显然无法理解自己主人的行为,但他永远都不会质疑自己救命恩人的决定,便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吧主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暂时先暂停行动吗?”

  “不,”黑影发出一阵令人胆寒地冷笑,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正相反,这是一个机会,一切照旧,据我所知那位大人很快就会抵达瓦尔蒙,到时候……”

  他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中,很快,四下里再次恢复了静谧,除了树叶沙沙的摇曳声和草丛里蟋蟀的鸣叫外再无任何异响。

  

  德·诺加莱先生停下手里的鹅毛笔,警觉得突然回头,背后档案室的大门紧闭,高耸的书架上工整摆放着各种书籍和文件,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他有些困惑地揉了揉额头,刚才他明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难道是自己幻听了吗?首席法官透过上方的小圆窗看了看外面朦朦亮的天空,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面前的桌子上,换了另一张纸继续在上面进行记录。

  明亮的烛光下平铺着一张陈旧泛黄的羊皮纸,这是德·圣雷蒙家族的族谱,旁边放着一张雷蒙德·德·瓦尔蒙男爵的遗嘱副本。过了良久,德·诺加莱先生将鹅毛笔放进墨水瓶中,轻轻吹了吹纸上还没有干透的墨迹,随后将纸举起来对着烛光细细琢磨起来自己一晚上的研究成果。

  雷蒙德·德·圣雷蒙伯爵一共有三子一女:长子让·德·圣雷蒙,就是昨天晚上意外身亡的圣雷蒙伯爵;次子是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的父亲雷蒙德·德·瓦尔蒙男爵;幼子查理·德·圣雷蒙主教,已于三年前去世;独女让娜·德·圣雷蒙,于1243年与贝勒加德领主成婚。

  如今圣雷蒙伯爵去世,他膝下没有任何子女;瓦尔蒙男爵已逝,只留下独女布兰卡·德·瓦尔蒙;查理·德·圣雷蒙主教也已过世;让娜·德·圣雷蒙与其子女尚且在世,但在其成婚时她便已因三千里弗尔而放弃了自己包括后代的所有继承权。

  所以,如果圣雷蒙伯爵未立任何遗嘱,那么他去世后唯一的继承人将会是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这确实是一个相当具有戏剧性的发现,叔叔想尽办法想要抢走侄女的领地,但死后他的侄女却成了他领地唯一的继承人。

  “不对,”德·诺加莱先生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将手里的记录放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查瓦尔蒙领主在此地的所作所为吗?不过,这倒确实是一个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将圣雷蒙伯爵领和瓦尔蒙男爵领没收并入王室领地的大好机会。”

  这时,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的效率好像有些低得吓人。从下午开始他便开始觉得有些头脑昏沉,而到了现在更是发展到什么东西都读不进去。他低头去看自己写过的纸想理一下思路,不料上面那密密麻麻涂涂改改过的墨迹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在纸面上扭动挣扎,但等他拿起来再次定睛去看时,它们又恢复了原状,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不行,我得站起来活动一下。”德·诺加莱这么想着将自己的记录连同空白纸张折叠起来收好,将族谱合起来。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起来的瞬间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第一时间扶住面前的桌子,过了几秒钟眼前才渐渐恢复色彩。他并没有太过在意,或许是因为大学时期久坐的关系导致他腰一直不是很好,严重的时候久坐站起来都会感到恶心晕眩。等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他才拿起桌子上的烛台打算在出发前回楼上房间里补补觉。

  

  “谁?”

  正当德·诺加莱先生举着烛台小心地穿过陈旧的书堆时,他突然感觉左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好似有一个黑影从那个方向的书架间迅速闪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见没有人应答,他快步朝黑影消失的地方追去,然而所过之处在烛台的映照下除了坚实的书架和厚重的经书之外再无任何异常,完全没有任何的入侵迹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德·诺加莱先生困惑地盯着对面因为他刚才跑动带起的风而微微摇动的挂毯,他敢肯定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看错,这里只有一个大门,这个入侵者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呢?

  德·诺加莱先生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另一个让他有些毛骨悚然的猜测:难道刚才的那个黑影不是属于世间凡人,而是来自于阴间的恶灵?但这怎么可能?这里可是神圣的修道院啊!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坚决不打算独自一人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一向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不管那个黑影是人还是鬼,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任何胜算。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德·诺加莱先生便不再犹豫立刻果断转身,刚没走出几步却被脚下的一个物品狠狠绊了一下,他赶忙伸手扶住旁边的书架才及时避免了将烛台摔到地上可能会酿成的大祸。站稳之后他将手放到自己胸前压了压剧烈跳动的心脏,心中不禁开始埋怨起自己的不小心,随后将那个差点害他摔倒的罪魁祸首从地上捡起来。

  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他拿起来轻轻晃了晃,一张羊皮纸从书页中滑出,缓缓飘落在他的脚前。德·诺加莱将小册子放到手边的书架隔层上,弯腰将这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捡了起来,只见上面的标题工整地写着一行字:

  《吉尔梅特·梅特格萨审讯记录(副本)》

Chapter 6: 往昔还是未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吉尔梅特·梅特格萨小姐,现在请将右手放到您面前的这本圣经上,发誓您接下来在审判上所说的一切都是出自您的内心。”

  “我向上帝发誓,接下来我所说的证词都是出于事实,没有任何谎言。”

  “很好,我是审判长纪尧姆·阿尔诺,在各位多明我会兄弟的见证下,奉我主耶稣的名主持对吉尔梅特·梅特格萨小姐的异端审判,全程将由书记员雷蒙德·德·拉沃尔记录在案。那么,我先问您第一个问题,梅特格萨小姐,您是瓦尔蒙村庄的一名医者,您的医术是来自于谁?”

  “我的父亲曾是图卢兹的行医,我的医术都是来源于他的教导以及上帝的恩赐。”

  “您是否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善一恶两位神?”

  “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的圣父这一位真神。”

  “所以,您自认为不是卡特里派教徒?”

  “这并不是自认为,而是我确实不是。”

  “然而,有人作证声称梅特格萨小姐您曾在病人垂危时对病人进行安慰洗礼,这是真的吗?”

  “这是绝对不属实的证词,我从未对患者做过任何洗礼,相反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联系神父让患者得以进行临终告解。”

  “所以,您拒不承认您亵渎圣灵的罪行?”

  “我拒绝承认任何不实的罪名。”

  “那么在传召证人之前,梅特格萨小姐,您是否有任何会出于仇恨做假见证的仇敌?”

  “我素日里与人为善治病救人,但我并不敢保证无形中是否会结下仇怨。或许附近的医生同行会出于嫉妒来诬告我是异端,比如说于格·莱莫因教授,他曾指责我抢走他的病人;又或者是让·德·卡尔卡松修士,因为我并没有救活他的‘朋友’克劳德小姐;还有瓦尔蒙村庄的商人庞斯先生,我们因为医药费闹过不愉快;还有我的邻居寡妇克莱芒丝夫人,她的羊曾经因溜进我的药田误食曼陀罗而死。”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吗?”

  “……或许……或许还有圣雷蒙伯爵,我曾公开表示过对他强迫病人劳作行为的不满。”

  “除此之外还有吗?”

  “我不知道……或许……除了死亡患者的家属外,我再想不出还有谁了。”

  “那么接下来传召证人阿涅——”

  “阿涅丝?!不,这不对……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纪尧姆·德·诺加莱从梦中惊醒,像一个刚刚苏醒的溺水者一般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袍子已经被他的冷汗浸湿,贴在身上让他不由得涌起一股股凉意。

  他完全没有一丁点印象自己是怎么在档案室的书桌前睡着的,他只记得自己清晨时本来是要回房间休息,在途中发现了一张审判记录,出于好奇他折返回书桌前开始研读,然后……然后……他好像才读到一半就睡着了。

  德·诺加莱先生已经忘记了刚才梦境的具体内容,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令他久久无法平复,即使过了好久还会感到心悸胸闷。

  看着臂弯下的那张审判记录,他莫名地升起了一种烦躁与不安。强压住涌起的阵阵恶心感,他慢慢站起来,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不断被尖锐刺痛折磨的后颈,另一只手卷起桌子上的那张羊皮纸,将它和族谱一同放入柜子中。

  蜡烛上的烛台已经燃尽,白色的蜡油微微溢出烛台在桌面上凝固成诡异的图像。现在正是正午时分,窗外日头正盛,德·诺加莱将自己写好的记录连同白纸一同收好,扫视了桌面一圈确定没有落下任何东西,便准备回房简单收拾盥洗,以便下午启程返回蒙彼利埃。然而,他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秋日温暖的阳光渐渐驱散了德·诺加莱先生身上彻骨的寒意,清凉的微风拂起他的衣袍下摆,将他自昨日起莫名的燥意也一并带走,最终一齐消散在了药草园清新的空气中。

  “教授先生午安,愿上帝与您同在。”一个正在药草园里侍弄花草的瘦高修士看到沿着长廊走过来的德·诺加莱立刻温和亲切地招呼道。

  德·诺加莱先生停下脚步,打量起这位眉眼弯弯的青年修士,他还记得昨天清晨自己在诺大的修道院迷路时正是这位叫奥古斯丁的修士为他指明了方向,“奥古斯丁兄弟,愿主耶稣与您同在。”

  “我看您的神色不太好,或许……您会想要带上一株圣约翰草?”奥古斯丁举起手中拿着的一束新鲜的翠绿枝条,又指了指不远处一小片星星点点的白色,“又或许要些洋甘菊来泡茶?”

  “谢谢您的好意,奥古斯丁修士。我从昨夜起确实总感觉有些心慌不安,或许是我最近压力有些大的原因,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您昨天是到村子里去了吧?”看到对方点头,修士了然地一笑,“那就不奇怪了,不过我还是要劝您小心一些,下次去之前还是从我这里拿一些辟邪圣油吧。”

  “奥古斯丁兄弟,您好像并不常出修道院,看起来却对村庄的异常颇有了解,还是说修道院里也出现了这些状况?”

  听罢,奥古斯丁连连摆手道:“这里是上帝的圣殿,邪灵魔鬼又怎敢在此地嚣张?至于村庄的情况,虽然伯纳德院长三令五申禁止在圣所讨论,但我们还是多多少少会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哦?您可以跟我讲讲都是些什么流言吗?”德·诺加莱先生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都是些乡妇村夫说得粗鄙之语,做不得数的。”奥古斯丁三缄其口,显然并不想冒犯院长立下的禁令,但德·诺加莱先生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怎么会?流言也同样有它们存在的价值,有时候那些隐藏的罪恶正是通过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才得以浮出水面的。”

  修士沉默半晌,及至德·诺加莱已经有些等得不耐烦了才闪烁其词地低声匆匆说道:“就是……就是村子外一些关于德·瓦尔蒙夫人的事,至于具体的我不能再提了,德·瓦尔蒙夫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仅仅是提到这些流言都是对她的侮辱。”

  说罢,奥古斯丁不等对方回答就将手中的圣约翰草递给他,“您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所以还是谨慎一些吧,那些魔鬼就‘如同吼叫的狮子般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即使是任何微小的异常您都要多加留意。”

  见对方对所谓的流言避之不及,德·诺加莱先生也只得被迫压下自己的好奇不再逼迫像一只绵羊般温温吞吞的奥古斯丁修士,笑着接过枝条,“多谢您费心,只不过这大概是我昨夜久坐伏案所引起的不良反应,我之前也有过好多次类似的症状。”

  “那您可要注意维持体液平衡啊,平时可以试试用迷迭香、桂花和月桂叶制成的油膏来进行按摩;或者尝试一下白柳树皮煎剂,它能清除您体内多余的热气和湿气,帮助调节四体液的平衡;当然如果疼得太厉害了,您也可以试试曼陀罗或者罂粟,像我们女领主的丈夫克莱芒·德·蒙特维尔先生就需要长期服用曼陀罗来缓解病情,但切记不要服用过量。”

  德·诺加莱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日与克莱芒的会面,“德·蒙特维尔先生看起来确实身体不太好,他是天生就有这些毛病吗?”

  “怎么会?他原来可是驰骋疆场的骑士呢,是那场阿拉贡十字军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愿上帝医治他。”奥古斯丁一边默念阿门一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尴尬一笑,“我真是傻了,竟还枉自称大在医药上指点起您了,您在蒙彼利埃大学一定认识很多杰出的医学教授,哪用得着我这个乡下修道院的小修士替您诊治。”

  听到对方提到医学教授,德·诺加莱先生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来了被自己忘记的那件大事——医学院教授阿尔诺·德·维拉诺瓦今晚在其坎普瑙街住宅所组织的学术聚会!

  “我很荣幸今天能从您这里学到这么多的知识,”德·诺加莱先生一边计算着从瓦尔蒙到蒙彼利埃所需要的时间,一边飞快地和这位谦逊的修士道别,德·维拉诺瓦教授这周刚从巴塞罗那返回蒙彼利埃,他可不想在这种场合下迟到,“奥古斯丁兄弟,下周如果有机会我们再深入交流吧,愿圣灵与您同在!”

  “当然,”奥古斯丁看出了对方神情的焦急立刻善解人意地应下了他的道别,“这几天我可以给您用薰衣草和柠檬香蜂草填充一个枕头,愿圣灵与您同在,德·诺加莱教授。”

  

  “圣雷蒙治安官德·莫雷尔先生,可敬的圣雷蒙伯爵之死同样令我这个做侄女的心痛如绞,这个案子我已经上交给博凯尔法官处理,我想这也足够告慰我叔叔的在天之灵了。”

  “夫人请原谅,但我对这里发生的一切表示怀疑,尤其是您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庞斯·德·莫雷尔治安官的性格一向是一板一眼,他那对圣雷蒙伯爵那不可动摇到近乎是盲目的忠诚更是在当地家喻户晓。在凌晨时分刚一得知主人死讯的他便立刻快马加鞭地从圣雷蒙城堡赶到瓦尔蒙,对于布兰卡话里话外的暗示更是给予了毫不留情的辩驳。

  “德·莫雷尔先生,您的忠诚值得人敬佩,然而切记不要因为这种忠诚而昏了头。”布兰卡对他的冒犯不做任何反应,只是表情冷漠地坐着。作为一个精明的猎手,她深知即便是独自面对危险的狼群也永远不能表现出任何恐惧与退缩,而面前这位与真正的危机相比,充其量只是她恶毒叔叔的‘家犬’罢了。

  布兰卡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与普通女性相比过于高大的身影在窗户正对的墙壁上投出一道瘦长的黑影,“首席法官先生尚且没有做出结论,德·莫雷尔先生您可别忘了路易九世在世时所大力推行的政令,在有明确证据证明前,即使我的嫌疑再大,我也仍然是无罪之人。”

  治安官德·莫雷尔先生被她的话噎住,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当今国王极其推崇自己的这位祖父,他自然也是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憋了好半晌,自觉无法在口舌上胜过对方的治安官便放弃继续争执下去,“公道永远都掌控在天父的手中,我要见那位博凯尔首席法官。”

  “那你来晚了,”一直都看他不顺眼的德·卡斯特尔先生幸灾乐祸地提醒道:“据我所知首席法官德·诺加莱先生在你到达时正好离开圣雅各布修道院,现在恐怕早已离开瓦尔蒙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我不信会没有人为我们伯爵主持公道!”

  

  三辆低调的深色简易马车就着天边橙红色的火烧云缓缓停在修道院的门口。两名卫兵和两名身穿黑袍的修士先后从前两架马车上下来,瘦高修士向早已候在门口的院长微微点头致意,看似尊敬的神情中却带着一丝无法掩盖的傲慢。

  胖一些的圆脸修士快步走到后面那辆稍微大一些的马车旁,隔着车窗恭敬地撩起黑色绸缎帘子,“阁下,我们到了。”

  过了一会,里面传出了一声慵懒的应答。马车大门缓缓朝外推开,一小截黑色司铎长袍从里面滑出。很快,衣袍的主人探出身子环视了一下周围,皱了皱眉随后稳稳踏出车厢。

  这是一位面容俊朗、穿着简单的中年司铎,略显柔和的面部线条中却带有一种令人生畏的狠戾,但那头明媚的金发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点恶毒,令人不由得对其心生好感。

  然而,最漂亮的苹果并不一定是最甜美的。埃蒂安·德·布里扬松,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多菲内,拥有图卢兹大学神学博士学位,是现任图卢兹宗教裁判所的高级审判长。经过他手的异端审判不知凡几,其狠辣的行事风格与在审判上设下的各种阴毒陷阱更是令人胆寒。

  伯纳德院长诚惶诚恐地上前,埃蒂安·德·布里扬松司铎作为高级审判长只受罗马教宗与图卢兹大主教的直接管辖,即便现在圣座空缺也完全无法折损他在朗格多克的权威。

  “主内平安,伯纳德院长。”埃蒂安审判长神情冷淡,完全没有对这个乡下修道院院长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尊重。他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一番这座略显寒酸简朴的修道院,下意识嫌弃地提起长袍。

  “审判长阁下,您大驾光临此处,我们这个小修道院又怎需您亲自踏足呢?我院实在是有些清贫简陋,只怕不符合阁下您的身份。”对方虽非多明我会的修士但却与多明我会的渊源颇深,伯纳德院长也绝对不敢对这位审判长的任何行为表现出哪怕是轻微的不满。

  “耶稣基督身为神子尚且是降生于伯利恒的马槽中,我们这些上帝的仆人又有什么理由抱怨身边的环境呢?”埃蒂安没有看他,只是低头自顾自地整理衣袖,过来许久才重新抬起头,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院长,如同一只匍匐在草地中的黑猫,“我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别人或许不知道,院长先生您应该清楚得很吧?这可是您的失职。”

  “审判长阁下,我——”

  “瓦尔蒙的情况您为什么不上报?”埃蒂安尖锐地打断这位年长自己近二十年的老院长,“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是在有意包庇德·瓦尔蒙夫人?即使瓦尔蒙领主确实为贵院捐赠了大片土地,但别忘了,再怎么样圣雅各布修道院也是隶属于多明我会的,您可千万别学那些方济各会修士的伪善做派。”

  “我只是觉得这不过都是些流言阁下,这太荒谬了,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怎么会是异端呢!她觉绝对是我见过最虔诚的女士。”

  “好了,院长您也不必着急,德·瓦尔蒙夫人究竟是亚比该、夏娃还是亚她利雅,这些我都自有定夺,”埃蒂安的语气缓和了下来,风轻云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但在这期间,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为我们准备几件间客房,我希望我的房间可以面对太阳,我讨厌阴冷潮湿。”

  “抱歉,但我们唯一一个向阳的客房已经有人住了,剩下的都是背阴的。”伯纳德院长紧张地举起右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而在看到埃蒂安再次不满地皱起眉时他的心脏猛然一颤。

  “是谁重要到院长先生都不肯让我和这位住客换一下房间?”

  “是博凯尔的首席法官,他也是前天才刚到的。”

  “奇怪,那个人可没说王室的人也会掺合进来……”审判长轻声自言自语着,随后单薄的嘴唇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但不管怎么说,事情终于有趣起来了。”

Notes:

到现在为止各方势力已经粉墨登场,而德·诺加莱先生回蒙彼利埃的这段时间将是瓦尔蒙男爵领最后的平静期。
开头记录中所提到的审判长纪尧姆·阿尔诺(Guillaume Arnaud)是13世纪30年代图卢兹最活跃的宗教裁判官,但却因过于热心宗教事业而遭致不满和反对。1242年5月8日,或许是在图卢兹伯爵的默许下,纪尧姆·阿尔诺与其他十人在阿维尼奥内(Avignonet)被一支由皮埃尔·罗杰(Pierre Roger)带领的卡特里派小队刺杀。事后没有任何凶手受到惩罚,而卡特里派也为庆祝他的死亡用奥克语创作了一首诗歌。1866 年 9 月 6 日,阿维尼奥内的殉道者被教皇庇护九世列为真福。

Chapter 7: 晚宴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纪尧姆,你来得也太晚了,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人,你平时可都是最守时的。”

  “真是抱歉,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往回赶了。”德·诺加莱先生将斗篷解下递给佣人,尽管他一路上已然是全程快马加鞭,然而别说有时间换一套合适的着装,就这样的紧赶慢赶之下他还是迟到了将近二十分钟。

  壁炉将明亮的休息厅烘得暖乎乎的,空气中充满着昂贵没药燃烧后特有的那种香气和教授们的交谈声,这种熟悉的感觉让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一扫长途骑行后的疲惫和从昨夜开始的不安。

  五十多岁的德·维拉诺瓦教授披着一件最近才从阿拉伯商人那里买到的最新款浅色丝绸披肩,虽然嘴上说着些埋怨的话,但还是从壁炉边的雕花木椅上起身与满身风尘的法学教授亲切得体地轻拥。

  看到最后的来客,独自坐在胡桃木书架旁的德·维拉诺瓦教授的老友伯纳德·德·戈登轻轻晃着酒杯中的白葡萄酒,“阿尔诺,我看你是给阿拉贡国王治病治得太久都糊涂了。人家现在可不比过去,咱们纪尧姆·德·诺加莱教授已经荣升博凯尔首席法官了,哪还有时间跟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

  这位与德·维拉诺瓦教授年龄相仿的蒙彼利埃大学总学堂院长一向是一个冷峻孤僻的人,对同僚也总是不加任何掩饰地进行讥讽和贬低。德·诺加莱早已习惯了这位医学教授的古怪性格,毕竟他自认为自己的脾气也并没有比德·戈登教授强到哪里去。

  “伯纳德教授您就别开玩笑了,”正与算术几何客座讲师玛格丽特·德·蒙费里耶夫人讨论药剂配备比例的伊莎贝拉·德·蒙彼利埃小姐转过身,这位三十四岁的未婚当地女药剂师抿嘴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但纪尧姆您到的这么晚可也不应该,虽然情有可原但因为等您却把我们饿得饥肠辘辘,实在是该罚,但罚什么呢……”

  “那就干脆下一次聚会让德·诺加莱教授您来做东如何?”法学讲师庞斯·德·奥梅拉斯轻声建议道,作为德·诺加莱先生曾经的爱徒,他却有着一种与导师截然不同的温和与低调,“您新购置的塔玛尔莱庄园我们可都没去过呢,我也有一阵没见到贝阿特丽斯夫人了。”

  “诶这个主意好!你的庄园今年收成应该相当不错吧,那就这个月末怎么样?”德·梅拉诺瓦教授从佣人手中接过酒杯递给德·诺加莱教授,揽过对方的肩膀抬抬下巴示意德·诺加莱注意正倚靠在窗边的两位陌生人,“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你应该不认识,方济各会的伯纳德·德利西厄修士,是皮埃尔·德·让·奥利维学者的高徒,绝对是一个在神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穿着朴素修士灰袍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他浅棕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一股明亮的火焰在燃烧,伴随着一种格外热烈的激情。

  “纪尧姆·德·诺加莱教授,久仰您的大名!”伯纳德·德利西厄热情地握住德·诺加莱先生的手,不等对方回话便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道:“我刚才听皮埃尔·卡尔德纳尔教授说您不仅精通罗马法,对教会法和教宗敕令也颇有研究,您对现在的法国教会还有朗格多克的宗教裁判所有什么看法?”

  听到这个问题,德·诺加莱教授一下怔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才刚见面这位年轻人就会如此口不择言地对一个陌生人问出这么敏感的问题,如果不是对方的眼神过于真挚,他都要怀疑这位伯纳德·德利西厄是不是宗教裁判所派来的细作。

  德利西厄好像完全没看出对方那显而易见的尴尬,还在拉着他的手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您知道我的老师最近正在编纂的《契约论》吗?我们这些基督徒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完全应该抛去那些多余的物品。事实上现在的多明我会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我们这些托钵修会创立的初衷,而在对待卡特里派的态度上也过于严厉,我们完全可以以更灵活的方式将他们重新纳入教会。还有——”

  “诶歇一歇,等一会我们边吃边聊,”德·维拉诺瓦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他立马强行打断这位不知分寸的年轻人,“伯纳德·德利西厄你还是这么激情四射。来纪尧姆,这位可就更厉害了……”

  他指了指刚才还在与德利西厄面对面谈话的老人,但还没等他介绍德·诺加莱先生便抢先答道:“拉蒙·柳利先生,方济各会的伟大传教士,您之前来蒙彼利埃的时候我听过您的传道。”

  拉蒙·柳利先生如今虽已年过花甲,但看上去还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一般精神抖擞。从他简洁的粗麻布长袍和历经风霜的眉眼完全看不出他曾经也是个在马略卡国王的宫廷中成长的风流骑士。

  三十年前,在连续五夜看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幻像后,拉蒙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作为未来马略卡国王总管的优渥生活,他变卖了自己的所有家产,把这些钱财留给自己的妻儿后便将全身心都投入了异教徒皈依的事业当中。

  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自觉做不到像拉蒙·柳利这样抛弃一切已有的财富和地位,所以不管他是否赞成对方的观点,他都尊重且敬佩这位一心为上帝的事业奉献一切的修士。

  “既然大家都认识那我们就好说了,尤其是关于一些比较私密的话题。”在两人握手之后,阿尔诺满意地轻拍了两下,“拉蒙·柳利阁下刚从那不勒斯返回,想必一定有不少新消息要和我们分享。那就请各位移步餐厅,我这次在阿拉贡宫廷内学习了不少佳肴,诚邀各位品鉴一二。”

  

  “纪尧姆你最近都不在蒙彼利埃,那有没有听说最近发生的那件丑闻?”德·诺加莱先生正专心致志地撕一条迷迭香蜂蜜羊排时,坐在旁边的法学教授皮埃尔·卡尔德纳尔突然凑过来问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

  卡尔德纳尔教授将手里的无花果面包片放下,端起右手边新酿的红葡萄酒,“艺术学院教文法的费尔南多·德·卡斯特利翁教授你还记得吧?他夫人和别人偷情被抓了个正着,就是星期二的事情。”

  “那个五年前来的阿拉贡教授?人还挺和善的,我记得他们夫妻感情不错呢。”德·诺加莱一边折腾着盘子里的可怜羊排,一边佯装成不甚感兴趣的样子,“皮埃尔你该不是听岔了吧?”

  “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就是星期二的事。”卡尔德纳尔教授压低声音说道:“你也知道我们都很喜欢诗歌。那天我们和几个朋友约好了一起去见刚从贝济耶到这里的玛特弗雷·埃尔门高修士,就是那个创作了《爱情之书》的吟游诗人。半路上费尔南多突然发现自己创作了一半的诗歌手稿没带,我们就陪他回去拿……”

  “然后就捉奸在床?”

  “何止啊!”或许是因为香甜的红葡萄酒的缘故,这位虽已年过四十但却仍颇为风流潇洒的吟游诗人之子兴致更加高昂起来,“费尔南多教授推开门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青年男子正坐在壁炉前那张他最爱的胡桃木雕花扶手椅上喝着他珍藏好久的红葡萄酒,而他的妻子则只半搭着那件他圣米迦勒节刚送给她的羊毛外罩坐在那名奸夫的腿上,整个胸脯全都露在外面。”

  “这也太……太过分了……”德·诺加莱顾不上继续吃那块羊排,吃惊地看着卡尔德纳尔教授,“坐着他的椅子、喝着他的酒、欣赏着他买的披肩还睡着他的妻子!”

  “你是不知道,当时我们五个人再加上他家里那一对全愣在了原地。那个颇为精壮的年轻人看上去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没跑也没求饶,而是非常镇定地告诉我们费尔南多教授的妻子被鬼附了,他刚才是在帮她赶鬼。”

  “我毫不夸张,当时费尔南多就和他老家斗牛比赛里被刺的公牛一样立刻暴跳如雷冲进去揪着那个男人的头发挥拳就打。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家伙是个惯犯,而且他还是个圣殿骑士。”

  “圣殿骑士!你没在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我的朋友,这个叫斯蒂芬·菲茨休的圣殿骑士是个英国人,据说战绩还相当不错呢。不过因为这事他现在已经被骑士团分团长开除了,也不知道现在在蒙彼利埃哪个酒馆妓院里混日子。所以说啊纪尧姆,真的不管是多神圣的地方都有这样的害群之马。”

  德·诺加莱教授还待追问,却被长餐桌另一头的宴会主人阿尔诺·德·维拉诺瓦打断,刚才还在和老友德·戈登教授讨论星象与炼金术的他此时正用餐刀指着餐桌正中间佣人刚上的一道金黄色的炖鸡,神采奕奕地介绍道:“来,这道菜你们必须都尝一尝,藏红花炖鸡,这可是阿拉贡国王的御膳之一。”

  “藏红花,好东西啊!阿尔诺这会你可真是下血本了。”药剂师伊莎贝拉小姐率先用汤匙舀了一小勺酱汁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过后脸上仍是意犹未尽的表情,“这种如蜜般的清甜配上藏红花特有的淡淡而温暖的辛辣,真不愧是香料中的黄金。”

  “秋季由热转冷天气干燥,正是体内黑胆汁增加的时节,这藏红花温暖身体、驱散抑郁质来平衡秋季体液失调。阿尔诺,看来你的医术还没有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炼金术而退步,菜品安排得还不错。”一向刻薄的伯纳德·德·戈登教授难得说出了点称赞的话,他几乎从不称赞任何同行,不过阿尔诺·德·维拉诺瓦教授倒是个例外。

  “我倒是更倾佩你能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教学和学术研究上,可惜我这辈子是注定无法享受你这样的平静生活。”阿尔诺教授仍然是一幅笑呵呵的模样,“冬季是肺部疾病高发的季节,正好来点藏红花炖鸡增强点免疫力。尤其是你啊我的朋友纪尧姆,藏红花能够安抚心神,治疗失眠也颇有效果。”

  “嗯?我这两天失眠的事阿尔诺你怎么知道的?”正与庞斯聊得火热的法学教授闻言一愣,他下意识敏锐地问道。

  “就你这眼神里的疲惫和腰带上挂着的圣约翰草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吧。纪尧姆,以后可不要再对我们这些医生撒谎了,在这方面你可是惯犯了。”

  “瞧瞧,你们这些医学大师吃个饭还能吃出这么多讲究,”玛格丽特夫人轻笑了一声,这一笑倒是令她眼角处的鱼尾纹都淡了不少。她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碎发,抬抬下巴示意其他人,“哪像我们这些外行人,什么藏红花黑胡椒肉豆蔻,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更别说有什么功效了。”

  “玛格丽特你可太谦虚了,我们说得再天花乱坠,这道炖鸡到底如何还不是你们这些食客说得算?来亨利,切割的活可就交给你了,正好给我们展示你精湛的解刨技术。”

  与德·诺加莱同岁的外科兼解刨学教授亨利·德·蒙德维尔带着一丝腼腆的笑容缓缓起身,他微微欠身从阿尔诺手中接过刀叉,“既然您如此要求,那我就只能献丑了,希望我这拙劣的技术可不要毁了阿尔诺教授您这精心准备的盛宴。”

  

  深红与靛蓝交织的阿拉伯羊毛地毯上绣制着繁复的星象几何图案,角落里的实木书架依靠着墙壁,如同沉默的守卫般驻守着这个知识的宝库。轻柔洁白的鹅毛拂过琴弦,缠绵悦耳的奥克语吟唱声伴随着圆润悠扬的鲁特琴音,在香料酒独特的香甜下仿佛将人带入了一片平和空旷的原野之上。

  一曲终了,皮埃尔·卡尔德纳尔将羽毛笔放到一旁,怀念地凝视着琴板上的玫瑰音孔,“这是家父生前未完成的一首诗歌,前阵子我才和家妻共同完成了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只怕也是狗尾续貂。”

  “简单的用词却仍能体现它独特的韵味,绝对的上乘之作,即便是在阿拉贡或是那不勒斯的宫廷中也很难听到这样动人的诗篇。”拉蒙·柳利不禁想起了自己记忆深处那段奢靡放纵的世俗生活,当然这谈不上什么怀念,那段日子不过是他已死的老我,毕竟《罗马书》有言:“我们的旧人和祂同钉十字架,使罪身灭绝,叫我们不再作罪的奴仆。”

  “拉蒙·柳利阁下,请问罗马教宗的选举现在有什么新进展呢?”德·诺加莱先生并不是个浪漫的人,对于诗歌来说更是一窍不通,不管是作为一个嗅觉敏锐的政客还是敬虔的天主教徒,显然罗马的局势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说选举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奥尔西尼家族和科隆纳家族都不想做出任何让步,尤其是阿加佩图斯·科隆纳和乌尔苏斯·奥尔西尼两位元老的去世加重了罗马城的混乱。大概十天之后他们会从休假中回来继续选举,可惜我认为短期之内仍然不会有有结果。”拉蒙·柳利叹了口气,“不过那不勒斯国王显然已经对圣座长期空缺感到相当不满,我想他很快就会对枢机主教团施压,甚至是选择一位亲那不勒斯的牧首,只可惜神圣的圣彼得之位如今竟沦为了各方势力争斗的工具。”

  “如今罗马现状确实是值得可悲,我一直认为教宗作为教会的领袖就应该将全身心专注于拯救灵魂与收复圣地的事业上,而不是像过去的格列高利七世或英诺森三世那样沉迷于俗世的统治上,‘凯撒的物归凯撒,上帝的物归上帝’。”

  “德·诺加莱教授您说的确实在理,但不管哪一方最后获胜,我都希望最后会有一位有责任心有作为的圣父来带领我们夺回圣地。我从蒙召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发誓要将毕生事业都奉献给圣地,这同样也是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共识。”

  “东方事务固然重要,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我们面前!”伯纳德·德利西厄抢着反驳道:“宗教裁判所在朗格多克横行霸道,为了钱财肆意迫害无辜之人,完全背离了基督的教导,我们的教会和国王何时才能制止这种行为?”

  “年轻人你性子不要这么急,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德·诺加莱先生一向认为随时保持谨慎与克制才是聪明人应有的美好品质,尤其是在现在南方这样紧张的局势下,“这些话你在这四面墙内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外面还是要谨言慎行一些,难道你忘了你老师让·奥利维之前的遭遇了?”

  “可是我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话,这都是为了教会母亲又为什么不可以说呢?”

  “我又没说你不是发自内心,但如果你连局势都摸不清楚就如此急切,那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你应该学会耐心地等待时机斟酌用词,到了合适的时间再去谨慎地、不会引发任何丑闻动荡地发表你的观点。”

  德利西厄虽然没有继续再辩驳,但他的表情上却写满了不认同。纪尧姆·德·诺加莱也同样没有再继续劝诫下去,他有预感这位方济各会修士如果再这样不知收敛,将来一定会栽一个大跟头。富有激情从来都不是坏事,但不分场合地表达自己的激情就是另一码事了。

  “这话阿尔诺你倒是应该多听听。”德·戈登教授仿佛没有感受到这种尴尬的气氛,见缝插针地讽刺起刚才还在大肆畅谈神学和炼金术的老友:“好好的国王御医和医学教授你不放在心上,倒是天天去研究那些炼金术和什么敌基督的预言,你以为自己是亚里士多德还是托马斯·阿奎那?”

  阿尔诺·德·维拉诺瓦教授什么也没说,但从他的表情上已经能看出他此时的难堪。庞斯和皮埃尔两人面面相觑,玛格丽特夫人拾起小圆桌上盛在银碟子里的无花果蜜饯,轻咳两声微微探身朝亨利·德·蒙德维尔问道:“你前几天不是在一场外科手术实践讲座中遇到了一个计算问题吗?”

  亨利听完立刻会意道:“没错,我听说你最近刚翻译了一份阿拉伯数学研究文献,正好我有一处比例的计算结果不太符合盖伦的结论,就想着让你帮我看一看……”

Notes:

本章除了两位女士为虚构人物之外在场皆是真实人物,以下是他们的简单资料:
1、阿诺德·德·维拉诺瓦 (Arnau de Vilanova) ,蒙彼利埃大学的医学教授,神秘主义者,对炼金术与占星术颇有研究,后离开前往巴黎却因其撰写的《敌基督的到来(De adventu antichristi)》被学院拘留,多亏了他的包括纪尧姆·德·诺加莱在内的强大朋友们的帮助才在第二天重获自由。而这段遭遇的挫折使他进一步加入抗议者的阵营,强烈要求对教会进行深刻改革。后前往罗马靠炼金术和占星术用一条金腰带减轻了博尼法斯八世肾结石的痛苦,因此得到教宗的青睐,但本人却因教宗不关心自己的敌基督预言只关心他的医术而感到不满。
2、伯纳德·戈登 (Bernard de Gordon),医学教授,可能在1289年之后担任蒙彼利埃大学总学院的院长。尽管他在医学界享有盛誉,但他的存在却没有在当时的资料档案中留下任何痕迹。他自己的话语给人一种非常坚定甚至有点乖戾的印象,他本人可能倾向于远离公共生活,只致力于演讲和实践,且常常在医学论文中毫不掩饰地嘲讽他的同时代人。他最出名的作品是《百合医药鉴(Lilium medicine)》一书,1400年开始便被蒙彼利埃大学选为医学院教材读物。
3、亨利·德·蒙德维尔(Henri de Mondeville),第一位法国外科手术作家,在蒙彼利埃大学任教直至1304年,1305年起他永久定居巴黎开始全身心为王室(腓力四世与路易十世)服务。作为一名博学的外科医生,他尤其强调解刨学的重要性,对战场伤病颇有研究,他也是在巴黎第一批介绍狄奥克里多思想的人,因此受到了信奉体液学说的传统医学团体的不满和抨击。
4、庞斯·德·奥梅拉斯(Pons d' Aumelas) ,他是蒙彼利埃大学有记录的第一位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的人,马格洛内主教曾召集法学博士开会就为了确认法学博士考试的更改不会影响到他已获得的学位。后来同样是在主教的推荐下他来到巴黎成为国王的法学顾问。
5、皮埃尔·卡尔德纳尔(Pierre Cardenal),蒙彼利埃大学当年二十二位法学教授中的一员,据推测可能是同名吟游诗人之子。
6、雷蒙德·卢利(Ramon Llull),马略卡哲学家、神学家和殉道者。约在30岁时他在“神视”中见到基督钉在十字架上,从此放弃宫廷生活,游历北非和小亚细亚,在穆斯林中传播基督教。传闻他在传教中被愤怒的穆斯林私刑处死,后被庇护九世列为真福品。
7、伯纳德·德利西厄(Bernard Délicieux),方济各会修士,皮埃尔·德·让·奥利维的学生。是腓力四世朗格多克之行中方济各会改革者的头领。由于其过于激烈的言行最终引发了国王的不满,而他在催促德·诺加莱先生时也只得到了对方冷冷的回应“一切都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进行,国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劝告对方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但显然他并没有听进去此话反而对跟随者表示国王已经放弃他们了,随后煽动卡尔卡松的领事们密谋推翻朗格多克的王权,以造福马略卡国王的继承人。虽然克莱芒五世为他提供了些平静日子,但最终他还是在1317年前往阿维尼翁为灵修派辩护时被教宗下令逮捕,最后于1319年死于卡尔卡松的监狱中。

Chapter 8: 今夜静悄悄

Chapter Text

      摇曳的烛光在彩色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细小晃动的阴影,陈旧的羊皮卷铺盖在书桌上,顽皮的书页不合时宜地想要翘起一脚却被焦虑不耐的主人不由分说地按了回去。

      “亲爱的,你都已经看一晚上了,我知道你着急但再怎么样也得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集中精神在面前文件资料上的布兰卡第一时间并没有听到背后丈夫推门的声音,克莱芒随手拿起搭在床脚软凳上的羊毛外套披在妻子身上,而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克莱芒,你对我的关心我都看在眼里,”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如同沐浴在丛林中矫捷的豹子一样,随后看着桌上的文件叹了一口气,“但我必须要理清楚这些事情,这些事我不相信会是巧合。你想想,克拉丽丝是那么勤劳可爱的一个姑娘,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些恶人一样受到天父的惩罚呢?”

     “其实你有什么顾虑完全不必自己一个人扛着,我也可以帮你分担一些。”看着爱人因食不下咽而渐渐消瘦的脸庞,克莱芒心疼地垂下碧绿色的眸子。

     “事实上我也很想能有东西跟你分享,只可惜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怀疑对象?不,我只知道现在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我。”

     “那你想怎么办?”

     “克莱芒你了解我,我不会放弃任何到手的东西,当初与叔叔争夺瓦尔蒙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还会是这样。圣雷蒙伯爵领既然按照法律应该归属我,那我就不会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而放弃它。”

     “我当然支持你,我也曾是一名战士,没有人会放弃自己的战利品。”克莱芒握住妻子冰凉的手,“亲爱的,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正好便雅悯差不多明天就能从尼姆回来了,等让他帮你看看。”

     “我倒是有些担心他现在回来反倒会被牵扯其中,毕竟他是一个犹太人,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位睿智而可敬的老者。”

     “别想这么多了布兰卡,你只要知道我爱你,我永远陪在你身边这就够了。”克莱芒拉过她,深情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不管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和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感谢上帝,原来您跑到这里来了。”

     女佣埃莉诺小姐心有余悸地将正挥舞着一张纸咯咯笑的玛格丽特从夫人卧室的地板上抱起,小姑娘一边喊着埃莉诺的名字,一边将刚才捡到的宝贝递给她看。

     埃莉诺扫了一眼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她看不懂上面的拉丁文字母,但也清楚这大概是女主人写过的纸,“诶呀玛格丽特,不要乱动夫人的东西!”

     玛格丽特瘪了瘪嘴,委屈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她不明白自己将自己发现的宝贝递给亲爱的埃莉诺她为什么还要训斥自己,“爸爸!爸爸!”她下意识喊起了她最亲爱的爸爸。

     见玛格丽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埃莉诺小姐也意识到自己因为着急语气有些严厉,“好了好了我的小姐,爸爸和妈妈在忙呢,我们下去玩娃娃去吧。”

     听到要玩娃娃,玛格丽特破涕为笑,她拍拍埃莉诺的手臂示意对方将她放下,随后扯着裙摆便往房间外跑。埃莉诺将羊皮纸随手放在桌子上后便赶紧追出去,同时大声在后面喊着:“我的小姐,慢点,别摔倒了!”

     她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一阵秋天的凉风顺着敞开的房门袭入温暖的卧室,那张崭新的羊皮纸顺着冰冷的寒风从桌面上滑落,随后无声地消失在了床下的那片黑暗中。

  

     晚会结束时已是将近深夜,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披上自己的斗篷,与阿尔诺告别之后便准备徒步走回自己位于圣菲尔曼教堂旁边的住宅,正好与庞斯·德·奥梅拉斯顺路。

     “庞斯,你对今天他们说的话有什么看法?”

     “如果让我说的话,德·戈登教授虽然有些尖锐,但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管是那个叫伯纳德·德利西厄的年轻人还是德·维拉诺瓦教授,他们的言论放在蒙彼利埃这里或许无妨,但若离开这里的话很难说会引发什么后果。”

     德·诺加莱先生点点头,注视着脚边被踢起的石子,“说得有道理,但毕竟人各有志,有的人钟情于平静安稳的生活,那同样就有人想要追求事业与荣耀,更有那些宣扬真理甚至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殉道者。庞斯,你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我也不瞒你笑话,我这个人没什么宏大的理想,如今承蒙马格洛讷主教大人垂爱,所以能做一个律师或者当个普通官员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庞斯,不管你信不信,以你的能力你不会一辈子都停留在朗格多克,马格洛讷主教一向宽容,他既爱重你就不会硬留你为他服务,相反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会主动把你往上推。”德·诺加莱停下脚步,四周静悄悄,抬眼就能望到不远处的圣菲尔曼教堂,“阿尔比十字军已是历史,南方地区的安稳现在是王室政策的重中之重,而北方的大学却对罗马法避之不谈。国王与主教的交易谈判印证了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如果国王想要巩固统治,他就必须要吸纳你我这些朗格多克的律师。”

      “这样的言论我其实上周在法学院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庞斯笑着摇摇头,“说这话的人还是你那个来自多菲内的学生。”

      “纪尧姆·德·普莱西昂?他能说出这种话我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恐怕这都是跟你学的吧,他跟同学说,这是他的原话:”庞斯顿了一下,尽量模仿着德·普莱西昂那昂扬的语气和自信的神情:

      “‘阿拉贡十字军后马略卡国王元气大伤,虽然谈判还没有结果,但其利益的牺牲已是必然;金雀花家的爱德华虽年长善战且声誉极佳,但毕竟为人封臣如今更是连吉耶讷都快保不住了;帝国皇位空缺已久,拿骚的阿道夫虽在一年前加冕为罗马人的国王却无力掌控诸位选帝侯,更何况还有哈布斯堡的阿尔伯特在虎视眈眈;而正相反,法兰西国王虽年轻但却已展现了其非凡的判断力与统治力,所以我们应该为谁服务难道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吗?’不得不说他这性子倒是跟今天的伯纳德·德利西厄有异曲同工之妙。”说到这,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那可差远了,纪尧姆·德·普莱西昂能说会道得很,更重要的是热情的同时又不失分寸,即使言辞过度也不会让人心生厌烦。”一提到自己的学生,法学教授的语气中立刻带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骄傲,“既勤奋又有能力,不会有人不喜欢他的。”

      庞斯·德·奥梅拉斯哑然失笑,虽然对方的话略有夸张但总体上却没有问题,这位交友颇广的学弟确实还蛮讨人喜欢的。

      “哦对了,”临分别前,庞斯突然叫住德·诺加莱先生,“你知不知道最近有陌生人在蒙彼利埃打听你?”

      纪尧姆·德·诺加莱皱了皱眉,颇为疑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应该不是蒙彼利埃本地人,说不定是听说了你的名气想要找你帮忙打官司,但也说不准,总之还是小心点吧。”

      “谢谢,”德·诺加莱先生点点头,随后在拥抱的同时轻轻贴了贴对方的面颊,“愿上帝保佑你所行一切顺利。”

  

      深棕色的坚实木门上传来一阵沉闷而规律的叩击声,正用细亚麻布仔细擦拭半湿金发的男人微微撩起眼皮,淡淡应了一声,门开之后他也依然在自顾自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进来的两位修士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良久,审判长将手里的布对折搭在木桶旁,拉过椅子侧身坐了下来,双腿交叠看向那名圆脸修士,“托马斯兄弟,有什么收获吗?”

      另一位瘦高修士相当不爽地瞟了托马斯一眼,而托马斯则面不改色地上前一步,同时状似不经意地狠狠踩了同伴一脚。

      “我出去简单问了一下,大体情况和我们了解的差不多,都是那些陈词滥调。这些修士倒是对此讳莫如深,不过我想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盘问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那你呢,安塞尔姆兄弟?你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见审判长总算看向了他,安塞尔姆咧开嘴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这个修道院我已经全部考察过了,那个停放圣雷蒙伯爵尸体的地窖就相当合适。”他兴奋地搓搓手,如同一只看见腐肉的秃鹫,“阴暗潮湿又不见天日,只要稍微改造一下,招待那位尊贵的女士简直是绰绰有余。”

      埃蒂安点点头,转头又看向托马斯,“所以有任何关于瓦尔蒙女领主的说法吗?”

      托马斯摇摇头,另一边还巴巴等着审判长夸奖他的安塞尔姆见埃蒂安没有理会他,有些失落地抿抿嘴。埃蒂安并未注意到下属的情绪,他将手肘搭在椅背上托着下巴,“连一条都没有吗?不会真的是位亚比该吧……不过也无所谓。”

      “阁下,让我去吧,不过半天我就能让这些乡野村夫开口。”

      “安塞尔姆兄弟,你不要老想着这些既麻烦又粗暴的方式。永远不要忘了你作为修士的身份,正相反我们只需要简单说几句话,就像基督劝导百姓一般,我们也要温柔地去引导这些无知愚民。”

      一向信奉酷刑拷打的安塞尔姆显然并不理解审判长的这番话,“可他们不会说的,看样子他们很尊敬他们的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我怕我们会无功而返平白浪费时间。”

      “那就用另一种方式,所有人都是自私而懦弱的。”

      “我还是不懂……”

      埃蒂安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朝一直沉默不语的托马斯点点头,“托马斯兄弟,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没有人愿意担着异端的罪名,是牺牲一个人还是牺牲整个村子,我想所有人都会做出一样的决断。”

      安塞尔姆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他本就不喜读经研究,平日也只会听任上级的吩咐行事,因此才对一向有头脑善于思考的托马斯颇为嫉妒的同时又蔑视对方的手无缚鸡之力。但埃蒂安·德·布里杨松大人可没空关心下属之间的风云暗涌,他听完托马斯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托马斯,仅仅是简单的利益就可以让父子相杀、夫妻反目、兄弟成仇。那如果是在生死面前呢?更何况不过是领主与佃农农奴的关系罢了。”

      他将翘起的腿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手,“好了,托马斯兄弟,你明天和我一起再去村庄一趟,等一切办妥了我们正式去拜会一下德·瓦尔蒙夫人。至于安塞尔姆兄弟,地窖改造我想就够你忙了,如果一切顺利,或许后天我们的客人就会到达,你也就有的玩了。”

  

      “玛蒂尔达,安静一点!明天还要早起打水呢!”

      面对房间另一侧传来的呵斥,辗转反侧的少女一边道歉一边拽紧克拉丽丝过去送给她的漂亮手链。这几天她只要一合眼,好友的死状就会浮现在眼前,那个周四晚上她不过就是去村里的水井洗衣服,谁能想到竟成为了永别。

      “我到底该不该说呢……”她又想起了前天在克拉丽丝下葬前,她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去与这位挚友道别时所看到的东西,“医生都已经鉴定过了,我的这个发现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双眼红肿的她最后翻了个身面向墙壁,闭上眼再次为克拉丽丝灵魂的救赎祈祷,但没过多久就再次睁开,她有预感,如果自己继续保持沉默,那她这辈子都永远得不到安宁。

      玛蒂尔达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第一天到瓦尔蒙庄园工作时不小心剪坏了德·瓦尔蒙夫人最爱的一株玫瑰,是克拉丽丝站出来承担了她本该承担的罪责。这位小女仆从始至终都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她不像德·瓦尔蒙夫人那样勇敢睿智,也不像克拉丽丝·德·拉沃尔那样善良。她的妈妈从小一直告诫她要少听少说,现在不正是应该看见装看不见的时候吗?

      她看着头顶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一只莽撞无知的小飞虫一头撞进了网中正在拼命挣扎,隐藏在黑暗中的黑蜘蛛几乎是立刻便冲了出来,吐着蛛丝一圈圈地将倒霉的小虫缠住。渐渐的,蜘蛛网重归于静,黑蜘蛛带着它的战利品再次回到它所栖身的那片黑暗中。

      “就当是为了克拉丽丝!”玛蒂尔达最终还是合上了双眼,被子下紧握成拳的双手放松了下来。睡梦中,她仿佛来到了瓦尔蒙的郊外田野,感受着左手上传来的温热,克拉丽丝正像往日一样拉着她的手冲她微笑,丝线手链上的银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玛蒂尔达,你喜欢这个礼物吗?那太好了!不过……既然你收了我的礼物,那我们就要是永远的好朋友,一辈子都不分开!”

Chapter 9: 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

Chapter Text

      今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商贩百姓肆意穿梭于蒙彼利埃热络的街道上,清爽的秋风扫过阴霾,仿佛在昭示着好日子就快近了,至少,对于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来说是这样的。

      有钱,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姓氏,更关键的是还有法官随扈这个优渥的职务。米歇尔相当感谢他高瞻远瞩的老爸,正是他的布商父亲在一年前借给了尼姆当地一位贵族一大笔钱,这才能作为交换把他塞进博凯尔法庭。虽说只是些给首席法官倒水斟酒拎包跑腿的工作,但米歇尔还是非常珍惜这个工作的,他虽天资平平但却相信只要尽力就一定会有回报,所以人们经常能看到他加倍勤奋地像辛勤的蜜蜂一般在法庭里忙前忙后。

      他的老上司虽然在面对罪犯时严厉,但对他们这些下属时就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米歇尔从入职那天开始就一直受他调教,从刚开始的毛手毛脚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办事干净利索(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也都是他的功劳。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得知老上司调职那天米歇尔难过得食不下咽,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已经把这位首席法官视为了自己医生中的第三位父亲。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虽然给上司送行时他哭得像自己亲爸死了似的,但过了几天他就从悲痛中重新振作起来。“新的首席法官听说才三十三岁,他第一次来博凯尔法庭一定会很不适应,我作为随扈得赶紧回去帮忙才是!”他一边骑着马往回赶一边这么想着。

      但事实证明他想的有点多。等他赶回尼姆时才得知新到任的纪尧姆·德·诺加莱阁下刚刚离开尼姆去瓦尔蒙调查了。一听到新上司是个大学教授他便不有自主地浮现出关于自己上学时那个相当严厉的拉丁文老师是如何拿着教鞭斥责自己怠慢功课的,于是便立刻就开始担心起来自己没有及时报到会不会招致新上司的怒火。他左思右想觉得现在赶去瓦尔蒙同样有些不妥,万一走岔了那不就是白跑了。于是,他最终决定直奔蒙彼利埃,这个新上司在蒙彼利埃大学法学院教课,去大学肯定能堵到他。

      他是周三到达蒙彼利埃的,只可惜蒙彼利埃大学的学生和教授并不是很友善,不管他怎么问都没有人告诉他德·诺加莱教授到底住在哪。好在最后有一个学生或许是看他无助的样子起了恻隐之心,这才旁敲侧击地告诉他后天上午有德·诺加莱教授的讲座,他这才欢天喜地地离开大学回到自己住的小旅馆。

      “真好啊!”看着身边来往的法学生,米歇尔不由得暗生羡慕与敬佩,当然他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当年学个拉丁文就差点让老师把鞭子抽断,更别提什么蒙彼利埃大学法学院了。

      “过花园左拐,然后右转一直走到尽头……”法学院实在是太大了,即使已经从学生口中得知了讲座的教室位置,米歇尔还是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找到花园到底在哪,他嘟囔着一点点沿着指示摸索,“右边从里数第三间教室,啊,就是这里了!”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讲话声,米歇尔拍拍身上的尘土正了正自己的披风,“没关系,听说大学讲座所有人都可以来旁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这么想着,随即下定决心一把推开了眼前的深色木门……

  

      “因此,几人之间合意所缔结的契约应建立在公平、善意以及诚信的基础之上。不管是买卖契约抑或是租赁契约,契约双方都应遵守如上规则,这不仅仅是法律抑是道德修养——”德·诺加莱教授停了下来,看着闯进教室的年轻人补充道:“当然,还应该守时。”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学生”,垂下讲义双手环抱在胸前,“契约要求你应在规定的时间内履行你的义务,而这位先生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迟延履行的生动案例。不管您是不是来旁听的,但既然您选择来聆听这场讲座那就应该履行您按时上课的义务,但显然您的不守时已使您对课堂契约的义务失效,或许我们应该讨论一下赔偿事宜。”

      “嗯那个……事实上……其实……您是纪尧姆·德·诺加莱教授吗?”

      此话一出,下面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窃笑声。德·诺加莱先生教习罗马法这么多年就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学生”,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将手中的讲义纸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查士丁尼在上,您现在的行为就好比被法庭传唤出庭时当众大声询问法官大人叫什么名字。要知道无知并不能成为推卸责任的借口,如果这位朋友您未来成为了一名司法者,那我真的是要担心我们王国的未来了。”

      “您误会了……我是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

      “所以呢,您接下来是想继续告诉我您教授的名讳来证明您教授同样该为您的迟到负上连带责任吗?”

      面对着新上司的阴阳怪气,米歇尔深吸一口气,随后硬着头皮一口气解释道:“其实我不是贵校的学生,德·诺加莱阁下……我是博凯尔总督大人安排给您的随扈,当然,如果天父保佑的话。”随后他又忍不住小声加了一句,“但看情况天父今天好像并没有祝福我。”

      台下立刻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德·诺加莱尴尬地僵在原地,在恼羞成怒地呵斥学生安静之后,他压低声音指责道:“我的上帝,您难道就不会在课下找我吗!”

      “我从没来过蒙彼利埃,我怕找不到您最后和您走岔。”米歇尔的声音有些委屈。

      “好了无知者,既然您已经找到我了,那现在请离开我的课堂,我之后会去塔玛尔莱庄园找你。”

      米歇尔则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新首席法官口中的逐客之意,“可是我不知道塔玛尔莱庄园在哪。”

      “安静!”德·诺加莱先生被迫对着笑得更加剧烈的学生们再次斥责道,随后他不自觉地提高语速并加重咬字,有些刻薄地命令道:“维杜尔河您认识吧,沿着它一直走,如果路上遇到人您就像刚才一样鲁莽地问他‘请问这里是不是塔玛尔莱庄园’。相信我,您总会找到的,就像您今天能找到我一样。”

      虽然米歇尔连维杜尔河在哪都不知道,但他还是识趣地低头行礼退出了教室。没关系,他在心中为自己打气,他都能找到他的首席法官,区区庄园,完全是小意思啦!

      “我们继续回到《法学阶梯》第三编关于契约的内容。”德·诺加莱先生摇摇头目送着米歇尔离开的背影,“对于刚才我讲解的部分,诸位可有异议?”

      “教授先生,”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学生大声问道:“我记得《法学阶梯》中曾提到过奴隶犯罪主人也应承担责任。那我想知道您的新下属为了您犯下了扰乱课堂之罪,您作为长官是否应该为此承担这个罪责呢?教授您别误会,我只是学术求证。”

      “拒绝回答。”看着这个自己昨天才称赞过的学生,德·诺加莱教授本人在快要掀翻屋顶的哄笑与起哄声中相当傲娇地扭过头冷哼一声,“但同时我也不会阻止你可贵的求知欲,纪尧姆·德·普莱西安先生。所以我希望下周一课前你能将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亲手交给我,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辩论’一下这个问题了。”

      “真过分,我都说了只是学术求证。您刚讲过合意契约的要求,但现在您的契约既不公平也不诚信更遑论是出于善意!我要上诉,这简直是愧对查士丁尼陛下!”年轻的德·普莱西安先生在众人的笑声中如是抱怨道。

  

      “您是这里的第一领事,我想我不必说您也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坐在椅子上的埃蒂安·德·布里扬松婉拒了法布尔先生递上来的酒杯,发现了法布尔先生的局促与不安后,他倏尔一笑,“不要担心,我是来帮助你的。”

      对地区法官阿尔诺·法布尔或许还会寄予希望,但对于来自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他很难会产生任何美好的遐想,即使对方看起来确实是一个温和如好牧人般的司铎。

      “我们瓦尔蒙村庄何德何能,竟能让国王与教会亲自派人前来相助。”

      “怎么?那个博凯尔首席法官也是这么说的?那……还真是巧呢。”

      看着阿尔诺那显而易见的戒备,埃蒂安内心不由得开始怪罪起其他同僚们的粗暴行径,浑然不觉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甚至是这些恶名中的翘楚。

      “好吧,说实话宗教裁判所对你们的态度想必不需我多说,”埃蒂安轻轻敲击着桌面,无形中压迫着领事脆弱的心脏,“最近,裁判所可是听说了不少关于卡特里派聚集的传闻……你们这里几十年前不就出了一个卡特里教徒”

      “我们不是异端分子!我们每周都会按时去教堂做弥撒,将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献给上帝,再困倦也不敢耽搁晨祷和晚祷。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我正是因为相信你们,所以才来帮助你们。”埃蒂安站起来,动作温柔地强迫情绪激动的磨坊主坐回去,“我们的上帝在毁灭索多玛与俄摩拉时曾对亚伯拉罕承诺过哪怕为仅仅十个义人的缘故他也不会毁灭那城。‘将义人与恶人同杀,将义人与恶人一样看待’断不是我该行的。”

      “您好好想想,阿尔诺·法布尔先生,”审判长俯身逼近,在阿尔诺恐惧的面容上投射下一大片阴影,“你希望我回去汇报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地狱之门开启,全瓦尔蒙的村民都被魔鬼俯身了’吗?”

      “不……不!”阿尔诺的瞳孔骤缩。

      “那就一定要有一个害群之马不是吗?谁是那个一直在试图腐化整个社会的异端?是你吗?”

      “不!”

      “那就继续想,如果不是你这个第一领事,是谁犯罪才能使瓦尔蒙整个村庄都受到天父的惩罚呢?”

      一个名字浮现在阿尔诺脑海中,但他立刻便惊恐又羞愧地将他甩开,随后右手捂着剧烈跳动地心脏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夫人绝不是那样的人……”

      “看来您已经想到了些有趣的事,”埃蒂安直起身子,看着阿尔诺如同获救的溺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一边挑剔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必急着告诉我您的猜测,这都是您自己所想,我没有引导逼迫您任何事。”

      说罢,审判官不再看他,朝沉默的托马斯修士摆摆手,在临出门时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法布尔先生。

      “刚才还在前院里玩耍的孩子是您的儿女吧,那您可得快点做决定了,失去父亲对于小孩子来说将会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尤其是……一个异端父亲。”

  

      站在田边的女人迎着微风解下头巾,天边的火烧云将她本就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面颊映得更加红润。这块田地在几周前还只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大家一直从夏末忙活到现在这才将它变成了一块肥美的沃土,想必不久的将来那些金灿灿的作物就可以在这里随风飘扬了。黑发女人看着自己的战果禁不住心生喜爱,她一边畅想着未来一边满意地跺掉靴子上湿润的泥土,转身朝庄园的方向走去。

      “夫人!夫人!”远处,庄园的总管纪尧姆·安德烈正挥舞着双手大喊着黑发女士的名字,“贝阿特丽丝夫人!”

      “怎么?不会又是那些农户吧!昨天都已经跟他们说得一清二楚了,我们在这件事上是不会退步的,真是受够了!”自己的美梦被人打破,贝阿特丽丝怒气冲冲地大步朝总管的方向走去,一边将沾着泥渍的头巾丢给女佣,“一天天只会想着他们那些什么放牧权!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们家又不是做慈善的,我丈夫费了那么大功夫才免去250里弗尔的年租金可不是为了像现在这样连开垦土地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看到夫人那阴沉沉的难看脸色,总管连忙摆手道:“不是,是德·诺加莱先生回来了!”

      “他回来了?”看到微胖的总管气喘吁吁地点头,贝阿特丽丝先是下意识松了口气,但马上她又立刻眯起眼睛磨了磨后牙,随即抿抿唇露出了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好极了……他竟然还好意思回来!”

      “诶夫人!您等等我……您别走那么快啊!”

  

      “旅行袋里的换洗衣物后天之前整理好,星期一我还要用,顺便把热水送到我的房间。哦对了,”德·诺加莱先生停下脚步,“在我之前是不是来了一位自称是我新随从的先生?”

      “是的大人,是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先生。我已经给他安排到东侧翼的客房里了。您还有什么——”

      身旁的男仆突然像鹌鹑一样噤了声,德·诺加莱先生的第六感告诉他好像有什么重大危机正在逼近,果然还没等他回头,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纪尧姆·德·诺加莱……还真是‘稀客’啊。”

      “贝阿特丽丝,我真的不是故意,”德·诺加莱硬着头皮转身,看到妻子阴沉的面容,他立刻放软声音有些笨拙的解释道:“我没想到瓦尔蒙的事会耽搁这么久,然后还没处理完我又得去上课,那些大学生多缠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找借口,我们值得尊敬的德·诺加莱先生难道就不会给家里寄封信吗?”贝阿特丽丝只要一想到自己丈夫不声不响的样子就感到恼火,“亏我还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吉尔梅特每天晚上都要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大学者,你自己说你做的对吗?”

      “我认罪并积极忏悔,保证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跟你说。法典有云‘凡犯罪者若非出于恶意,而因情况所迫或一时疏忽者,其刑可酌情减轻。’毕竟我努力工作也都是为了你和女儿未来的生活质量,所以大法官贝阿特丽丝女士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宽大处理呢?赔偿我都准备好了。”

      说罢,他赶忙从男仆手中的旅行袋内翻出一个木盒子和一条围巾,“佛兰德斯的优质亚麻围巾,你看,多漂亮!正好适合你去参加弥撒呢。”

      “这个是给女儿的,”他打开另一个木盒子,里面是一个穿着精致软甲的木偶,“这回她心爱的尤斯蒂娜·科黛西娅(Iustina Codexia)公主可是有骑士来逮捕罪犯了。”

      “就这样原谅你我总觉得还是太便宜你了。”贝阿特丽丝将围巾拿走手中细细打量,满意地摸了摸上面细密的针脚,“这样吧,那就先判你缓刑再给你一个机会,监督期就看你表现了。”

      “法官大人英明,我服从判决,没有任何异议。”

Chapter 10: 孩子

Chapter Text

      “阿涅丝小姐,现在请将您的右手放到圣经上并发誓自己接下来的所有证词绝对真实,没有半分虚假和夸张的成分。切记,做假见证可是终身监禁的大罪”

      “我……我,阿涅丝,于格之女,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以下所言句句属实……绝非……绝非是在做假见证陷害人。”

      “阿涅丝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们您与吉尔梅特·梅特格萨小姐是什么关系吗?”

      “我与吉尔梅特同住在瓦尔蒙村庄,我们二人是一同长大的朋友。一年前,我的母亲身患重病,也是吉尔梅特小姐治好了我的母亲……我感激她也敬佩她。”

      “但您在证词上所说的可不是这样的。吉尔梅特·梅特格萨小姐在您母亲病重时趁机对她进行安慰洗礼,这是您证词上的内容。”

      “……”

      “阿涅丝小姐,您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需要……”

      “既然如此,请您再次具体描述一下当时的场景。”

       “那是去年复活节前的一个周四下午,我的母亲当时病情恶化。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吉尔梅特小姐为我母亲准备的草药中需要一味鼠尾草,所以我便去河边采摘……我很幸运还没到河边就发现了一小片,我也没敢耽搁立刻往家赶生怕耽误了我母亲的病情。结果……结果却发现……”

      “上帝启示您发现了什么,阿涅丝小姐?”

      “我发现……我发现吉尔梅特小姐将双手和一本书放在我可怜母亲的头上,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这才听清她口中所念诵的就是《约翰福音》。”

      “你撒谎!阿涅丝,你真该为你所说的话感到羞耻!你的母亲感染痢疾眼看就要归天家时是谁拼尽全力将她救回的?我用了我最昂贵的药材,事后也没有向你们索要任何医药费,就因为你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而你现在就是如此报答我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不想害你,但我没办法……我的妈妈……不,我是为了我灵魂的救赎。求你了吉尔梅特,如果主动承认忏悔他们答应我会从轻量刑的!”

      “阿涅丝……从今以后,我就当没您这个朋友。”

      “够了。谢谢您的证词,阿涅丝小姐。那么吉尔梅特·梅特格萨,对于阿涅丝小姐所言,您有何异议?”

      “审判官阁下,我拒不接受以上所有的罪名,或许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当初不顾母亲的反对选择了治病救人这条道路!我们在天的圣母,求您为此而饶恕我!”

  

      “阁下的到来我竟丝毫不知,否则我本应亲自出来迎接的,我们的司铎父亲?”

      “但值得高兴的是现在也并不算晚,更何况我也不是那骑着驴子来的。”司铎微笑着打趣道,随后向布兰卡轻轻点头,“埃蒂安·德·布里扬松——图卢兹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感谢上帝,在如今的朗格多克还能见到像您这样正直而虔诚的领主实在是难得。”

      看起来是一位好说话的,但万事都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布兰卡看着埃蒂安暗自思忖,他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来自她的审视,只是优雅地一手撩起长袍蹲下,“哈,这位是您的女儿吧,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真是的埃莉诺!你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把小姐带下去!”

      “没关系,我喜欢小孩子。”埃蒂安连连摆手,友善地向小玛格丽特伸出手,“耶稣曾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阻止他们,因为天国正属于这样的人。’”

      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从埃莉诺小姐身后探出头,随后“唰”地一下缩了回去,但没过几秒就又偷偷露出一只蓝眼睛打量起这位陌生的漂亮叔叔。埃蒂安并没有因为玛格丽特的举动而感到气馁,“对一个小孩子尚且需要如此耐心,更何况是要面对我们这么多孩子的上帝呢?这真是何等的慈爱啊!”

      “司铎先生您所言真是让我受益匪浅,但我同样期待作为宗教裁判所审判官您又会给我些什么样的教导呢?”

      “秘密……开玩笑的。”埃蒂安缓缓起身,依然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经过初步调查,我只能猜测或许瓦尔蒙男爵领确实需要几场弥撒。至于其他的问题,我倒是很想咨询一下那位博凯尔首席法官阁下的意见。”

      布兰卡不自知地皱起了深棕色的眉头,这位审判官看似亲切但说话却滴水不漏。这样如春风般和煦的人真的能成为高级审判长吗?她不禁如此扪心自问。

      “哦对了,”埃蒂安摸着下巴随口说道:“您应当并不介意我在您的住宅借宿几天吧,虽然对于我这样的身份理论上修道院可能更适合些,但一见到您和您的家人便让我心生亲切,我想您一定不会拒绝我这个失礼但诚恳的请求的。”

      布兰卡强压下心底些微对埃蒂安话语中暗含的不容辩驳的厌恶,微微屈膝道:“这是我们的荣幸。”

  

      阿尔诺·法布尔站在噼啪作响的壁炉前,呆愣地直直盯着炽红的火焰。儿女们早已到河边抓小鱼玩去了,但他们的欢声笑语却依然萦绕在法布尔先生的耳旁,伴随着那位审判官的威胁,久久无法消散。

      “失去父亲对于小孩子来说将会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尤其是一个异端父亲。”

      “法布尔先生,对于您昨晚上所说的事,我想经过一晚上的思考,大家应该也都有所决断了。”在锁匠的牵头下,垂着头围在桌子两侧的代表们这才三三两两地抬起头互相交换了一个心虚的眼神,随后便又低下头去。

      “既然大家都不想说,那就我来吧。”锁匠先生一向都是一位直言不讳的手艺人,“我也不想再继续兜圈子了。我承认我们的领主夫人是位大好人,但在我的妻子去世后,我的这对女儿就只剩下我这一个依靠了,我不想赌也赌不起。诸位都是有孩子有父母的人,想必也都会理解我的心情吧。”

      “可是我们这样做是否会太……忘恩负义?”年轻的地主遗孀阿利克丝夫人喏喏地轻声问出了那个众人羞于启齿的问题。

      “阿利克丝夫人!除了这么做我们又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如果现在只是事关我一人,我自然可以发誓永远效忠德·瓦尔蒙夫人。但现在是在一个人和整个村庄之间要选择牺牲一个,对不起,我做不到为了一个名义上的领主而选择直面宗教裁判所,更何况这灾祸本就有可能是因她而起!”

      放在往常,如果有人胆敢私下对德·瓦尔蒙夫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势必会被群起而攻之。但现在,在场的众人却没有一人反驳锁匠的话,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法布尔先生则依旧背对着众人看着炉火,双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女儿之前送给他的用麦秸编织而成的小狗。

      阿利克丝夫人不再出声,所有人就这样忍受着这令人窒息而羞愧的死寂。正当锁匠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大喊大叫来打破这股沉寂时,阿尔诺·法布尔终于转过身,他的右手攥紧了那只麦秸小狗,深吸一口气后低声而肯定地说道:

      “就这样办吧,一切都是来自上帝的旨意。”

 

      “爸爸!爸爸!”小姑娘在蒙彼利埃集市的一座布摊前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随后一边指着一匹光滑的黑色布料一边对着身后几步外的父亲大喊,“我想要这块布爸爸!‘异议(obiectio)先生’需要有一套新衣服!”

      “吉尔梅特,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给你的新娃娃换一个名字,”一听到女儿那个新娃娃的名字,德·诺加莱先生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一缕发丝,随后上前把女儿拉回来,“你给你那个公主娃娃起名叫‘查士丁尼法典’也就罢了,但怎么会有人叫‘异议’这样的名字呢?”

      “那是‘尤斯蒂娜·科黛西娅(Iustina Codexis)公主’!”吉尔梅特·德·诺加莱小姐一本正经地纠正着,“而且为什么他不能叫‘异议先生’?”

      “你为什么一定要叫他‘异议先生’呢?”刚为一条上好鲑鱼付完钱的贝阿特丽斯走近父女二人,而吉尔梅特则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爸爸之前讲的那些故事里,每一次爸爸在出庭的时候喊得最多的话就是‘obiectio’。爸爸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律师,哇,那这个‘obiectio’一定是个超级厉害的词!我的娃娃如果叫‘异议先生’,他一定也会成为一个超级厉害的大律师!”

      德·诺加莱先生轻咳几声借此来掩饰自己那无所适从的尴尬,情不自禁地抗议道:“吉尔梅特小姐,你刚才所说的简直就是违背事实,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最厉害的律师,也从来没有在法庭上随心所欲地胡乱反驳。重要的不是‘obiectio’,重要的是法律和证据。要学会尊重法庭啊,我的姑娘,这才是之前我给你讲述这些故事的意义所在。”

      吉尔梅特并不理解父亲所说的“尊重法庭”具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暗自记下了这个词,既然爸爸都这么说了,那这个词肯定比“异议”还要厉害。等下一次过家家遇到“非法行为”,尤斯蒂娜公主也可以这么说,至于违的是“罗马法”还是“习惯法”……那当然是“吉尔梅特法典”了。

      “法官阁下!怎么会这么巧呢!”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拎着大包小卷的东西从不远处小跑过来,“我早上出门前本来还想问您和夫人要不要一起,但我怕您嫌我碍眼就没敢打扰您,没想到在集市上能碰到您,这真是上帝的安排!”

      顺着德·诺加莱先生探究的眼神,米歇尔低头一看手里膨起的袋子这才恍然大悟过来,“说实话我没怎么逛过集市,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来蒙彼利埃,遇到的好多东西我都想买诶!我的小妹妹一定会喜欢这盒蜜饯的。哦对了,德·诺加莱阁下您是要买布吗?不用这么麻烦,我父亲就是尼姆的布商,您如果需要的话他会给你一个好价钱的!”

      “我还真的好奇一件事,”德·诺加莱摸着下巴打断喋喋不休的新下属,“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先生是吧?这个蒙特吕伊桑是在尼姆附近的哪个地方,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米歇尔没有立刻回答,德·诺加莱先生无法自控地从他的沉默中解读出了一丝悲情,正当他结合自己的父辈遭遇幻想着一个可怜小贵族因异端罪被剥夺领地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的故事时,米歇尔这才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说道:“其实……蒙特吕伊桑……就是我们家后面的一个小山包……我的父亲之所以让我这么说就是为了给我在法庭里撑撑场面。”

      “原来只是这样。”德·诺加莱先生虽没有说什么,但神情却是肉眼可见的失望,天晓得他已经想象出了一个多么精彩又感人的故事,没想到现实竟是这么的乏味无趣。他兴致缺缺地附和着自己精力充沛的新下属,同时不免在心中有些高傲地抱怨着:“在这个世界上要找一个同道中人还真是困难!”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在找遍了整个楼层房间后都还一无所获的埃莉诺小姐双腿一软,她整个人都依靠在阴冷的墙壁上以免自己瘫倒在地。她颤巍巍地抬手用衣袖胡乱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玛格丽特虽然发育迟缓但却一直是一个省心安静的小姑娘,自己只不过是去拿一块小面包,小姐怎么就会消失不见呢!

      正当恐惧而自责的她挣扎着起身准备最后再搜寻一遍时,她突然隐隐听见楼梯上传来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是你吗?”她跌跌撞撞地循着声音跑过去,只见玛格丽特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正快活地卷着对方的金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埃莉诺小姐刚才是多么的慌张与绝望。

      “感谢上帝!”埃莉诺小姐双手合十,眼眶中蓄满了喜极而泣的泪水,“真抱歉神父先生,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完全没关系,我的孩子。玛格丽特小姐可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事实上我们玩得很开心。是不是啊,可爱的小姑娘?”埃蒂安笑着将孩子递还给埃莉诺,不料玛格丽特竟死死抓着他的衣领不肯松手。埃莉诺为难地抿抿唇,有些无奈地试图强行将玛格丽特抱过来,然而小姑娘一感受到埃莉诺小姐的意图后便立刻大哭大叫起来,把自己的眼泪鼻涕全部都蹭到了整洁的司铎长袍上。

      “哦真可怜,哭得像个迷途的小羊羔一样。”埃蒂安将玛格丽特重新抱回去,同时有些俏皮地向埃莉诺小姐眨眨眼,“埃莉诺小姐您可以去休息一下,玛格丽特小姐就交给我吧,我很乐意能和她共度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说起来玛格丽特小姐,您不是还要带我参观庄园吗?”

      玛格丽特皱着眉思考了一会,随后突然拍着埃蒂安的肩膀急得咿咿呀呀地喊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埃蒂安困惑地将小姑娘放下,她往前跑了两步后转头发现埃蒂安还停在原地,随后便焦急地一边跺脚一边朝他直招手。

      “她这是叫您跟她过去,有好东西要给您呢!”

      “哦是吗?”审判长挑挑眉,轻笑着撩起了长袍的下摆,“那我还真好奇我们的‘小羊羔’要带给我什么样的好东西呢!”

Chapter 11: 我的神!为什么要离弃我?

Chapter Text

      瓦尔蒙庄园内的教堂是一间颇为宽敞而华丽的石质建筑,雷蒙德·德·瓦尔蒙曾在妻子怀孕时向上帝祈祷,祈求天父保佑妻子生产顺利。在布兰卡平安降生后,雷蒙德也按照当初对上帝发下的誓言前往修道院静修数月同时对这间小教堂进行大规模的修缮与扩建。

      周日清晨的钟声回荡在晨曦之中,浅灰色的教堂石壁在朝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粉红色,摸上去却仍是那种晚秋深夜特有的阴湿冰冷。

      教堂内的人们木然地低垂着头,坐在第三排的法布尔先生最后抬头看了眼第一排,弥撒即将开始但德·瓦尔蒙夫人却仍未到场。他浸满汗液的双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擦着,直到他的妻子伊莎博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左手,他终于停下了自己焦虑下的小动作。

      他闭上眼,坚定地回握住妻子的手。

      教堂外,布兰卡疑惑又不耐地看着面前踌躇瑟缩的少女,这位胆小的姑娘甚至从未在她的记忆里留下哪怕丝毫的特殊印象。然而,正是这位有着浅灰色眼睛的普通女孩在刚才当众拦下了自己的女领主,怯懦中却带着坚定地表示她有重要的发现想要单独汇报。

      “夫人我……我发现……发现……抱歉,我也不确定我所说的是否有用。”

      “不管是否有用,也要你说了我才能做出判断,而我并没有时间在这里与你消遣。”

      玛蒂尔达紧张地抿着唇习惯性地撕扯下唇上的表皮,直到浓郁的血腥味溢满她的口舌间,她这才再次开口,语速飞快但却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是在克拉丽丝·德·拉沃尔小姐下葬前的晚上,我背着所有人想要去跟克拉丽丝做最后一次道别。正当我低头想要最后吻一次她的额头时,我的手链却不小心勾住了她胸前的布料,于是我便慌乱地想要将手链摘下来但却将衣服的破口越扯越大。然后……然后……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布兰卡大力地抓着她的肩膀,却只让玛蒂尔达颤抖得更加厉害。

      “我看见……克拉丽丝……克拉丽丝左胸前有一小块暗紫色的淤青,夫人我很确定之前从没有看到过!”

      “你说什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我不知道,夫人……我真的不知道……求您宽恕我!”看着德·瓦尔蒙夫人因震惊与焦急显得有些可怖的神情,玛蒂尔达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夫人,我不敢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求您了,我怕死!”

      布兰卡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如果玛蒂尔达所言属实,那么克拉丽丝……乃至是圣雷蒙伯爵的死都有可能是人为所致!那么可能从瓦尔蒙村庄出现意象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身处于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了,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她必须抢先一步确认这整件事情。

      “够了姑娘,振作起来,把眼泪收回去吧。”布兰卡拍了拍还在低声哭泣的玛蒂尔达,克拉丽丝已经下葬,但圣雷蒙伯爵的木棺还停放在修道院的地窖,只要过了这场晨间弥撒,她就可以立刻前去查明一切。

      “玛蒂尔达,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把你的眼泪擦干,然后若无其事地随我进去。记住,这件事如果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好,我的姑娘。”

      教堂内,格列高利圣咏已过。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快步地走到第一排中间的座位前安静地坐下。微微偏头,她对上了身旁丈夫探究的目光,布兰卡轻轻拍拍他的膝盖示意克莱芒放心,随后便将注意力放回了台上正在布道的神父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平静海面下正在酝酿的滔天波澜。

      站在祭坛前的埃蒂安·德·布里扬松用眼角余光扫到了刚刚入座的德·瓦尔蒙夫人,他借着低头的机会情不自禁流露出一抹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既然主角已经就位,那么好戏就要上演了。

 

      “天父的儿女们,你们在田间忙碌收割,真是蒙福之人,就如那田间随风飘摇的麦穗般。然而,正如基督在圣福音中所言,恶人已悄然潜进这圣洁的田地,在麦田间撒上稗子。这毒麦长得与麦子无异,两者随风并肩而生,直至收割之时才能分辨。这是何等可怖的真理——撒旦有时并不张牙舞爪,而是披上了虔诚的外衣,藏在教堂中如同贼从窗潜入耶和华的羊圈。”

      “弟兄姊妹们,上帝之爱是何等的长阔高深!祂教导我们不要急于拔除稗子以免误伤那尚未成熟的麦穗,祂容忍,怜悯那误入歧途的灵魂,‘容这两样一齐长,直到收割’。而今时今日,收割的日子已经到了!”

      听众被埃蒂安突然高亢起来的声调吓了一跳,布兰卡撞进了审判长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双眼中。冥冥之中,她只觉得对方的眼神令她脊背发凉。她再次抬起头,昨日还温柔谦和的司铎此时却尖锐而贪婪地俯视着她,如同一只在空中不断盘旋紧盯着野兔的猎鹰,带着残酷的笑容。

      “上帝的子民们,收割的日子已经到了!”精神亢奋的埃蒂安·德·布里扬松再次重复道,“将麦子收在仓里,将稗子薅出来捆成捆丢进烈火中,以免那有害的种子继续腐化整个麦田!否则整个世界都会浸没在地狱的汤池中,就如同如今的瓦尔蒙一般,您说对不对,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

      又是一阵骇人的肃静,没有人发问,没有人抗议,除了整出剧目的主角。布兰卡·德·瓦尔蒙站起身直视着十字架下的埃蒂安,坚定而决绝地反问道:“既然我们的父亲您说的如此肯定,那敢问您口中所说的稗子究竟是谁?”

      此时,教堂内静得连一丝微弱的呼吸声都没有,时间仿佛也被这黏腻沉重的空气挟住,停滞不前。在这神圣的圣殿中,在这老瓦尔蒙领主的还愿之所中,阴影下所暗藏的滔天恶意肆意生长、蔓延、慢慢攀上布兰卡·德·瓦尔蒙的裙角,蛰伏着,随时准备将其彻底吞噬。

       “夫人,您不必表现得如此震惊,事实上我在昨天得知此事时的惊惧要远胜于您。我的兄弟姊妹们,事实真相令人痛心,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般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灵魂。而现在,这残酷而又贪婪的路西法竟敢化作天使的模样,混进上帝的圣所中!

      “布兰卡·德·瓦尔蒙,愿慈爱的圣父饶恕您的罪孽!瓦尔蒙的亚她利雅,这里的灾祸都是由你一手造成的,好好看看这张纸上可憎的亵渎之语吧!”伴随着尖锐的指控,埃蒂安扬起手,一张陈旧的羊皮纸从他的右手中滑落,顺着风缓缓飘落,最终稳稳停在了布兰卡的脚前。

      治安官德·卡斯特尔在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便站了起来冲到前面,他是个粗人听不懂审判长言语中的那些峰回路转,但他也清楚现在自己的女主人正蒙受着最严重的污蔑与指控。克莱芒·德·蒙特维尔先生同样也被这严重的指控所惊到面色苍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紧紧拉住妻子的胳膊,徒劳地想要让对方远离那张单薄的羊皮纸。

      在众人的目光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在钟声中,布兰卡终于艰难地伸手捡起地上的羊皮纸,颤抖地翻到正面。只见羊皮纸上写满了一行行字迹工整而娟秀的拉丁文,撰写之人一定是在极大的诚意和尊敬下才完成的这篇作品。然而当布兰卡看清上面的文字时,她立刻惊恐地松开手放任这张纸再次飘回原地,仿佛自己握着的并非一张寻常的羊皮纸而是一块滚烫的烙铁。

      “这份卡特里派的教义并非出自我之手,我同样也不知道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将这张羊皮纸交给审判长您的。我想审判长阁下您现在应该去细细盘问一下这个做假证之人,他究竟是对我有何不满竟要设下如此歹毒的诡计只为置我和我的家庭于死地!”

      “那照您所说,这故意做假证陷害人之人,又该当何罪呢?”

      布兰卡·德·瓦尔蒙没想到审判长竟会如此轻易地顺着她的话继续,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诈,但此时她已经没有时间再谨慎分析了。布兰卡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随后铿锵有力地说道:“于上主之前,虚假之舌较凶器更为致命;陷义人为异端者,其罪较异端本身更为可憎!若散布邪说乃罪中之罪,那陷人入异端之名,则为众罪之父,此人作伪证于神审之前,不仅欲夺人之命,更欲玷污耶和华之公义!”

      埃蒂安笑了,到目前为止剧目的发展恰如其意,看着德·瓦尔蒙夫人如同被荆棘缠住的雌鹿般人不甘心地扬起前蹄进行最后无望的挣扎,他像一只躲藏在树丛中餍足的狐狸般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的夫人,将这张羊皮纸亲手交给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玛格丽特·德·瓦尔蒙——您唯一的女儿呀!”

 

      布兰卡·德·瓦尔蒙此时如遭雷击,她急忙低头对上了女儿清澈的眼眸。本来安静听话地坐在埃莉诺小姐旁边的玛格丽特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立刻高兴地拍着手,“妈妈……漂亮叔叔……礼物!”她指了指台上的“漂亮叔叔”,又指了指地上的羊皮纸。

      本还在抵死挣扎的母鹿在看到狐狸口中叼着的幼崽时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哀鸣,如鲜血般温热的泪水从那黑色的眼眸中缓缓流出,这只美丽而强大的母鹿终于疲惫地跪倒在了一片荆棘之中。

      但显然,狐狸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满意,他要让这只他的猎物彻底跪倒臣服在他面前。

      “事实上,这张纸并非我唯一的证据。我这里还有一份完整的证人名单,他们都可以证明您所行之恶,比如说庄园的厨娘安妮夫人,铁匠拉乌尔先生等等。哦我忘了,还有磨坊主阿尔诺·法布尔先生,他的妻子伊莎博夫人可也是您的贴身女仆。”

      阿尔诺·法布尔下意识地转头恐怕对上女主人愤怒而失望的眼神,然而对方却并没有转头,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玛格丽特本还在开心地拍着手,但当看到母亲眼神中的绝望与哀伤时却立刻慌了起来。她从长椅上跳下来小跑过去紧紧抱住妈妈,以往妈妈每次生气难过时她一这么做妈妈都会立刻破涕为笑,但这一切注定是一场徒劳。

      “玛格丽特我的女儿!这东西究竟是谁给你的!”然而不管布兰卡如何催促自己的女儿,玛格丽特也只是涨红着脸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而埃蒂安显然也看够了这困局下的母女情深,他轻轻拍了拍手,安塞尔姆掀开帷幔从十字架后走出来,他身后的三名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中间的母亲,随时准备将其抓拿归案。

      “我的夫人是瓦尔蒙的领主,更何况整件事情仍有疑点,您怎能将其强行拘禁!”

      在克莱芒的带动下,德·卡斯特尔先生直直守在布兰卡前方,双眼通红地等着安塞尔姆,而乳母佩雷娜更是紧紧搂着她一手养大的夫人,任凭眼泪打湿两人的衣领。埃蒂安不耐烦地瞧了瞧面前的祭坛,卫兵得到指令一步步地向目标逼近,德·卡斯特尔先生红着脖子大喊大叫试图将他们逼退但却无济于事。

      就在这哭泣与喧嚣中,教堂的后排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蓬头垢面的老妪在众人的交头接耳下踉跄地走出来,看着前面混乱的一幕,她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转变成了嘶哑的哀哭。

      “吉尔梅特!吉尔梅特!”阿涅丝夫人用她浑浊的眼珠狂热到近乎贪婪地紧盯着布兰卡,伴随着人们的窃语和卫兵的呵斥,她好像回到了悲剧发生的那一天,而那迟到了六十年的愧疚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吉尔梅特!”她挺直了佝偻的身子对着审判长,用她瘦骨嶙峋的右手紧紧扳着面前推搡她的士兵。在这一刻,她终于喊出了当年在法庭上没敢说出口的证词:“吉尔梅特·梅特格萨是无辜的!她是我见过最虔诚最伟大的医者,都是你们,你们这些坏人,是你们用我母亲的命逼着我去诬陷她!你们这些撒旦!你们——!”

      “咚”的一声,阿涅丝夫人的头狠狠撞在了长椅扶手上,她的双眼依旧圆瞪,身体软软地顺着边缘滑下,在棕色的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血迹。

      推人的卫兵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后他蹲下去,颤抖地去探对方的鼻息,“死……死人了……不,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上帝作证,我只是想让她离远点!”

      他的辩解很快便淹没在了人们惊恐的尖叫和哭嚎声中,所有人的心中如今只存着一个念头:宗教裁判所的卫兵竟猖狂到敢在耶和华的圣殿中行这流人血之事!而他们下一个要杀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了埃蒂安接下来的整个证人作证环节,他徒劳地大喊试图维持秩序但人们还是不顾卫兵阻拦一窝蜂跑出教堂。审判长面容扭曲使劲跺着脚,他那温柔谦虚的假面被他彻底撕碎,如毒蛇般丑恶的内心暴露得一览无余。

      “安塞尔姆,立刻把德·瓦尔蒙夫人带走!我没有时间和你们这群愚民耗下去了!”

      德·卡斯特尔先生仍然纹丝不动地守在母女二人面前。因刚才的突变,哪怕是在安塞尔姆暴怒的呵斥声下,宗教裁判所的那几名兵丁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面对这样不利于自己的僵局,埃蒂安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对方的软肋,也清楚该如何利用。

      然而他未出口的要挟却被那道虚弱却坚定无比的声音所打破。

      “阿尔方斯·德·卡斯特尔先生,谢谢您,但请退下吧。”

      “可是夫人——”

      “没那么多可是,我的治安官,我相信耶和华必不会离弃我于不顾。”布兰卡最后眷恋地轻吻了一下尚在抽泣中的女儿,将玛格丽特递还给自己的乳母,随后站起身来,“我服从宗教裁判所的裁决,也相信这位审判长埃蒂安·德·布丽扬松阁下在没有定罪的情况下一定会善待我。”

      埃蒂安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理所应当”,但转念一想等到了图卢兹宗教裁判所后如何处置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他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只可惜安塞尔姆费了几天才改造好的“地牢”恐怕是排不上什么用场了。

      德·卡斯特尔先生还想继续笨拙地劝说布兰卡,只听对方压低声音,用仅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你一会立刻派一个你最信任的人赶到蒙彼利埃去找那位博凯尔首席法官。仅此一事埃蒂安一定会抓紧一切时间将我带到图卢兹宗教裁判所中,但作为审判长他绝对不会选择在今天这个安息日出发,所以一定要让法官在明天下午之前赶到这里。”

      “这样太冒险了,他不一定会想插手这件事,而且——”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最开始一定会拒绝,这时候,就让你的人这么对他说……”

      阿尔方斯·德·卡斯特尔先生眼含热泪,他转过身对上了领主坚定而平静的双眸,治安官向他的女士郑重行礼,随后遵循她的指示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出教堂。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已然敲响,现在,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的安危就寄托在他阿尔方斯·德·卡斯特尔身上。

Chapter 12: 契约

Chapter Text

      “所以,您一大早冲到我的教室里、无礼地打断我的课堂、就是为了告诉我,昨天上午有一个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从您的领主的女儿那里拿到了一张德·瓦尔蒙夫人亲手写的关于卡特里派的教义——”

      “不,这并不是出自德·瓦尔蒙夫人之手!”

      “但事实是你们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不是她写的,说不定她是骗你们的。”纪尧姆·德·诺加莱上半身倚着教室外的墙壁,不留情面地批驳道。

      “您去的话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找到证据的。”治安官这位年轻的下属有些局促地说道,话语中带着相当生涩的谄媚。

      德·诺加莱先生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很久,正当对方忍不住想要再次拐弯抹角地催促一二时,首席法官突然厉声呵斥道:“我走之前说的清清楚楚,所有瓦尔蒙庄园的人都不准离开瓦尔蒙,我记得我说这话的时候用的可不是拉丁语,您和您的长官是连奥克语都听不懂了吗?”

      年轻人涨红了脸,德·诺加莱没有理会他支支吾吾的解释,而是转向了另一个像鹌鹑般缩在一旁的身影,“那这位小姐,您又是怎么回事?”

      “大人,我是瓦尔蒙庄园的女仆玛格丽特,也是克拉丽丝的好友……事实上是我提出要一起来的,与治安官先生无关。”玛格丽特眼神飘忽,她一向不敢说话时直视别人的眼睛,“我有一个重要的发现,我认为您一定要知道!”

 

      德·卡斯特尔先生用力勒住缰绳,一个翻身下马,匆匆向焦虑地抱着女儿原地踱步的克莱芒行礼道:“德·蒙德维尔先生,您叫我来有何吩咐?”

      “德·卡斯特尔先生,您或者您的手下是不是应该赶紧去找博凯尔的首席法官,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我的妻子被宗教裁判所的那群混蛋带走!”话音刚落,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主人!您没事吧!”他身后的一位犹太老人立刻上前扶住克莱芒,从兜里掏出一小瓶晶莹剔透的浅黄色药水灌进克莱芒的口中,这才勉强止住他的咳嗽。

      “德·蒙德维尔先生,您不必过于忧心。”德·卡斯特尔先生见状才透露道:“德·瓦尔蒙夫人在教堂时就已吩咐过了。我的手下还有庄园的女仆玛格丽特已经在昨天深夜离开瓦尔蒙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果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见到法官本人了。”

      “玛格丽特?”

      “哦是的,她好像发现了克拉丽丝·德·拉沃尔小姐死亡的端倪……德·蒙德维尔先生,这一切我都不是有意要隐瞒,而是——”

      “我理解,没关系,但要说不在意那是假的。”克莱芒点点头,“不过少一个人知道,她就会更安全,只要能救出我的妻子让我做什么都行。”

      “德·蒙德维尔先生,您放宽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救出夫人,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您也出了什么意外,布兰卡·德·瓦尔蒙夫人只怕也会撑不住的。”

      “布兰卡……是妈妈!”玛格丽特强打精神搂着父亲的脖子,“我想要妈妈……还有牛奶……今天还没喝。”

 

      “您确定您没有看错?”

      “我可以对上帝发誓!”

      “如果是这样的话,”德·诺加莱先生用力拍了拍身旁的木门示意里面的学生们安静,心下也有了决断,不过现在面对的是宗教裁判所……这是一个机会。

      “即使您真的没有看错,但那也只是一块在胸前的淤青罢了,您能保证她就一定是因此而死吗?更何况德·拉沃尔小姐已经在圣雅各布修道院下葬,难道您是要我去把她的墓挖开来检查吗?这可是亵渎啊!”

      “大人我并非此意,可是——”

      “总而言之,您二位现在是想让我,一个王室官员,仅凭着一小块淤青去和图卢兹宗教裁判所的高级审判长作对,就为了救一个证据确凿的异端女子。”德·诺加莱先生从墙上直起身,拍拍长袍作势要回去,“你们竟然用这么荒唐的事浪费我这么久的时间。”

      “等等,大人!”眼见对方无动于衷甚至准备离开,年轻人立刻扯住法官的袖子,回忆着治安官教给他的话说道:“如果您置之不理的话,圣雷蒙伯爵领与瓦尔蒙男爵领又会落入谁人之手呢?难道宗教裁判所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插手吗?”

      “我不是国王,您也不是大法官。我要的不是局势分析,我要的是契约。”

      “只要您能把德·瓦尔蒙夫人从宗教裁判所中拯救出来,夫人愿意接受世俗法庭的调查和裁决。假设德·瓦尔蒙夫人确实有罪,如果操作得当,您完全可以越过图卢兹主教,将这两块领地收归国王。”

      “这个交易可不够划算,”德·诺加莱的眼底闪过一丝精明与狡黠,“如果我争不过图卢兹主教,那我岂不是空手而归。”

      “您既然能争过宗教裁判所,那以您的才智,图卢兹方面又怎会成问题?”

      “拍马屁是没有用的,那你们的女主人……就不怕我因此而故意定罪?”他挑挑眉,深邃的褐色眼睛中透露出强烈的压迫感。

      年轻人耸耸肩,“但如果留在宗教裁判所那就一定是死局。”

      纪尧姆·德·诺加莱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转身走回教室,徒留教室外的两人忐忑不安地面面相觑。

      “亲爱的先生们,实在是抱歉,但恐怕这节课只能上到这里了。我非常期待下周一辩论上各位的高论,题目就是……‘根据民法典,监护权的授予是否应以监护人之品行而优先于其与被监护人之血缘关系?’。”

 

      “东西都收拾得怎么样了?我们可以返程了吗?”

      “审判长阁下,我清楚事情的紧急性,但现在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万一我们在夜间赶路遇袭怎么办。我觉得我们还是过了今晚明天一大早出发为妙。”托马斯这一次并不甚看好审判长的决定,见埃蒂安已起身,他立刻见缝插针地建议道。

      “如果他们敢劫囚,那就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埃蒂安停下脚步转过身,相当傲慢而轻蔑地俯视着面前的修士,“托马斯兄弟,你很聪明,但切记可不要太聪明。你能想到的不代表别人想不到,他们可没蠢到这样自掘坟墓,我们拖得越久,他们只会越高兴。”

      看到埃蒂安表情阴沉地朝自己缓步走来,托马斯下意识往后撤,但对方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托马斯,我与你们多明我会合作不代表要听你们的指手画脚。你是替谁来监视我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埃蒂安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不允许任何人扰乱我的计划。”

      托马斯哆嗦了一下,在对方松手时立刻后撤了两步,惊魂未定地吞了吞口水。埃蒂安转过身去不再关注这个“过于聪明”的下属,冲着门外大喊道:“安塞尔姆兄弟!请进来一下。”

      然而过了好半晌,门外都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正当不满的审判长马上就要发作时,安塞尔姆这才神色慌乱地推门而入。“安塞尔姆兄弟,马车都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吗?”埃蒂安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抱歉审判长大人,但……”一向说话直接到有些不过脑的安塞尔姆这一次罕见地吞吞吐吐起来,“他们告诉我有一匹马少了一副马掌,我们恐怕今天实在是没办法出发了。”

      “什么?昨天的时候不是说一切正常吗?”

      “我发誓我昨天晚上有认真的检查过,但……我的上帝,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安塞尔姆虽不够聪慧,但绝对不是偷奸耍滑之辈,这一点埃蒂安心知肚明。那么为何这副马掌会在一夜之间消失,这就是一件极为显而易见的事了。

      “看到了吗托马斯兄弟?有人不想让我们走呢。”

      托马斯伸手扶了一下身旁的桌子,这句轻飘飘的话如同千斤巨石般砸向他,“耶和华在上,我绝未行过此等罪行!”

      “别紧张我没觉得是你。”埃蒂安重新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上,“我听说有两个人已经在昨天趁着夜黑赶去蒙彼利埃求救去了,而现在法官还没到,他们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我们拖住。真讨厌,这些狗拿耗子的王室官员总是绞尽脑汁地想要跟我们争夺审理权,我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审判长阁下,要不然我去村子里把铁匠找来,或者干脆去庄园里换一匹马?”托马斯试图借此机会将功补过,但埃蒂安却摇摇头,“不必了,我还挺好奇这位法官大人会想出什么样的点子来对付我们,这多有趣呀!”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加百列战胜路西法,而他,这个博凯尔首席法官,只能夹着尾巴,倍感屈辱地滚回尼姆法庭。”

Chapter 13: 交锋

Chapter Text

      “阁下!您是疯了吗?您竟然要开棺,还是圣雷蒙伯爵的棺木!这可是亵渎啊!”

      修道院长伯纳德一早便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博凯尔的首席法官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麻烦精”,而另一个“麻烦精”则非审判长德·布里扬松莫属。因此,他自认为不管这两人提多么非分的要求自己都不会感到吃惊。然而,还没等听完纪尧姆·德·诺加莱先生说完,他便瞠目结舌,大声惊呼道。

      跟在法官身后提着行李袋的米歇尔虽不知事情全貌,但也不由得倒吸了口气,倒是德·诺加莱仍是神态自若,平静地为自己辩解道:“如今正在停灵期,伯爵尚未下葬,我想我作为博凯尔的首席法官,开棺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话虽如此,但伯爵的死因早有定论,您的这些怀疑是没有根据的,请恕我无法接受您的请求。”伯纳德院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然而德·诺加莱并未就此放弃,“我们尊敬的父亲,德·瓦尔蒙夫人对修道院所做的一切不可谓不尽心尽力,您这样置之不理是否有悖于您的良心呢?”

      伯纳德沉默无言,他的脖颈有些泛红,无意识地摩搓着手中的小十字架挂坠。看出院长的纠结,德·诺加莱先生立刻上前一步,乘胜追击道:“我知道您不想绞进这场风云中,我也没有要求您如此。您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让我顺利完成我的使命,这样您既避开了这场祸事,您的良心也得到了慰藉。”

      “我的上帝……”伯纳德嘴唇翕动,在心中默念经文,最终,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那便如您所愿吧。若您所行蒙上帝悦纳,那便祝您一切顺利;但若是反之……”

      “那便让祂用死亡或任何祂所喜悦的方式来阻止我。”

      “哦?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会让阁下您立下如此毒誓?”

      院长房间的大门被人轻松推开,而这个擅闯者的脸上挂着如春风般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无礼闯入的另有其人,“我一听说博凯尔地区首席法官抵达便想前来迎接认识一下,怎料您却在此与院长父亲私语。”

      “那就正式认识一下吧,纪尧姆·德·诺加莱阁下,是吗?”他走上前与法官面对面,笑容依旧但眼中却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傲慢,“我是图卢兹宗教裁判所的高级审判长,埃蒂安·德·布里扬松。久仰您的大名……哦抱歉,我忘了您才刚刚上任。”

 

      小教堂的钟声悠悠敲响,教堂内的祈祷者们匆匆停下了翻来覆去的祷词,抄经室内正在缝合抄本的抄写员小心翼翼地将骨针别在书脊上……整个修道院里的修士们纷纷停下手头上的工作,不约而同地向修道院的食堂走去。没人注意到二楼院长房间外,暗处的一双眼睛正透过敞开的大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房间内的动静。

      一枚橙红色的枯叶乘着秋风飘入米歇尔的视野中,但下一秒就被一只靴子残忍的碾碎。本还在出神的他顺着靴子向上望去,却直直撞进了审判官那双目空一切的绿眼睛中,米歇尔的眼神下意识有些心虚地躲闪开。

      注意到这个法官随扈的反应,埃蒂安轻蔑地移开目光,碧绿与赤褐相碰,他得意地抿起嘴角,“阁下,您觉得我会同意您的这个请求吗?”

      “我不是在请求您,所以您是否同意自然也与我无关。”

      这句刻薄而又尖锐的回答刺痛了埃蒂安的自尊,他冷笑着摇摇头道:“宗教裁判所此行一共五人,而您,阁下,又有几人呢?现在,我的同意是否仍然与您无关呢?”

      “早就听闻您与您的手下昨日在瓦尔蒙教堂里的‘壮举’了,如今一看还真是名不虚传。”德·诺加莱先生几乎快被埃蒂安话中不加掩饰的威胁气笑了,强压下心中涌起的愤怒,一字一顿地说道:“神父,您没有权力阻止我,而我也没有必要经过您的许可。”

      “我有。”

      “不,您没有。”

      “听好了法官,”埃蒂安上前一步,昂着头冷冰冰地俯视着自己的对手,“圣雷蒙伯爵的死因早已有了定论,别忘了这可是您亲自检查过的。即使确实是他杀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巫术,而这行邪术之人不就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如果真是德·瓦尔蒙夫人所为,那自然是出于遗产纠纷,顾名思义,即使确实事关巫术,此案也合该由世俗法庭审理。鞋匠不越鞋楦,神父也不应离开您的祭坛。”

      “那就试试吧,我亲爱的孩子。”埃蒂安双手环胸倚着身后的柜子,“我是不会同意的,至于院长……”他看向另一边一直被忽视的伯纳德,对方立刻有些愧疚地朝法官先生摇摇头,“总之,我的人会日夜守在伯爵的棺椁前,当然您若是执意强攻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

      德·诺加莱皱了皱眉,“您就不怕国王若是得知宗教裁判所如此嚣张行事会大发雷霆吗?”

      闻言,埃蒂安竟哈哈大笑起来,在德·诺加莱越发不满的神情中,他这才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那您就去啊,据我所知国王现在就在奥弗涅狩猎呢!”

      笑罢,他伸手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却被对方嫌恶地躲开,埃蒂安面色一僵,眼神中透露出彻骨的冷意,“别太拿自己当回事,把你自己门前扫干净然后老老实实滚回蒙彼利埃去当你的大教授去。”

      “您身为上帝的仆人说话竟会如此恶毒,完全没有一点基督徒应有的端庄和谦虚,与法利赛人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德·诺加莱先生表现出了一种有些做作的心碎,仿佛在为天主教会竟有如此卑劣之人而哀恫。

      “随便您怎么说。”审判长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在临出门前,他突然止步,微微侧目道:“顺便说一句,您的那个好房间已经被我占了。至于其他的房间……真抱歉,恐怕也没有什么空房位了。不过,”他顿了顿,随后相当不怀好意地一笑,“修道院的地窖刚刚被安塞尔姆收拾好,本打算是留给德·瓦尔蒙夫人的,不过可惜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所以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当然,我想您不会嫌弃的,毕竟耶稣降生在伯利恒的马槽时可也没有抱怨过。至于现在,失陪了。”

      说完,埃蒂安心情愉悦地随口哼着《圣母经》,信步朝外走去,同时不忘贴心地将房门替里面的三人关上。德·诺加莱先生咬牙切齿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太猖狂了!这不仅是在羞辱我,这更是对国王陛下的羞辱,我为我们的母亲教会感到悲哀!”

 

      “请进。”布兰卡坐在桌子前,正全神贯注在墙壁上挂着的圣母圣婴像上。进来的不是送饭的修士就是审判长那两个阴险狡诈的下属来变着花样地套话。

      进来的是一名有些面生的三十岁上下的修士,身上带着一种有些苦涩的草药味。他轻轻将手中的面包与羹汤放在布兰卡面前的桌子上,随后走回门口,向外环顾一圈后,将房门小心翼翼地关上。

       布兰卡将注意力从挂像上移开,探究地望着这位奇怪的访客,“修士弟兄,您有什么事吗?”

      “夫人,您……您还记得我吗?”这位修士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中竟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布兰卡摇摇头。

      “您再好好想想,二十年前……是一个复活节,您与您的父亲瓦尔蒙男爵到村庄里参加庆祝仪式……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布兰卡皱着眉吃力地回想起那段遥远的童年记忆,二十年前她才十岁,当时发生了什么?她只隐隐记得教堂内女歌者的歌声、色彩缤纷的复活节鸡蛋、教堂广场上的苦难剧、如篝火般热烈的法兰多拉舞……年幼的她与村里的孩童一起分享父亲带去的复活蛋派,然后……然后是……

      “难道是您?当年那个偷我钱袋被抓住的男孩?”布兰卡惊讶地问道。

      “您终于想起来了,夫人!”修士激动地上前一步,“当时是您出言救了我,而男爵大人更是大发善心将我送进修道院接受教育。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都记得您的恩情,无时无刻不在为您与您的家庭祈祷。而如今我一听说您所蒙受的冤屈便不由得心如刀绞,只恨不能替您承受。”

      言毕,他卑微地跪在布兰卡脚前,虔诚地请求道:“我送了一桶葡萄酒给门口的守卫,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但时间紧迫,夫人,求您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才能帮助您逃离这场灾祸?”

      “抱歉,”布兰卡艰难地摇摇头,声音中带着哽咽,痛苦的泪水顺着她瘦削的面颊滚落,因害怕审判长的丧心病狂她从昨日开始便颗粒未进,“我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修士并没有感到不快,反而是赞同地点点头,“您是对的,夫人,但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了!埃蒂安·德·布里扬松本打算立刻将您带走,但因为丢了一副马掌才滞留在此。”

      “埃蒂安这种人怎会如此不小心?”

      “他当然不会,那副马掌是我偷走的。”

      布兰卡愣住了,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从闹鬼的村庄到克拉丽丝的失踪,从伯爵的死亡再到教堂里的血案,然后现在又冒出来了一个自称是二十年前的故人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她该怎么办?继续等待下去?还是说最后再赌一把?不,不行,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夫人!”见布兰卡迟迟不开口,修士愈发着急起来,“庄园的人故然还在挂念您但却也是有心无力;院长只能保证您不会在修道院内丧命,其他的他也无能为力;至于首席法官虽然已经抵达,但我亲眼所见他在交锋中完全没有足够的筹码与埃蒂安相抗衡,况且我与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理智无情的人,我不认为他会为您抗争。”

      “不,我不能,这件事太出格了,您万一被人发现……天哪,我不想连累任何无辜的人。”

      “您只需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即可,上帝自会赐予我明辨是非的能力。”修士坚定地握住布兰卡冰冷的右手,一种薰衣草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崇敬、感激、不带一丝情色地低头在对方的手上献上一个虔诚的亲吻:“夫人,我是奥古斯丁,乐意为您效劳。”

 

      前面走着的人突然停步,一直闷头跟在身后的米歇尔·德·蒙特吕伊桑毫无防备地一头撞在法官的后背上。他还没来得及道歉,德·诺加莱先生便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推进旁边的房间中,随后急忙把房门关上,打了个手势示意完全不在状态中的米歇尔安静。

      外面隐约传来审判长断断续续的轻言细语,米歇尔不懂为何要躲起来,他们既没偷也没抢,这里又不是什么禁区。审判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看到自己的上司明显地松了口气,米歇尔这才提出了自己憋在心中的疑问。

      “不要问我这种蠢问题。”德·诺加莱先生一边烦躁地回答自己的新下属,一边四下环顾这间有些昏暗的藏身处——一间抄经室,“我是还嫌自己今天内受到的侮辱不够,上赶着要继续自取其辱吗?”

      “可是刚才院长也建议我们去庄园里借宿,您又为何要同意去住那个阴冷潮湿的地窖?”这才是自取其辱,他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圣雷蒙伯爵的棺材和克拉丽丝·德·拉沃尔小姐的墓地都在修道院里,如果住在庄园里,难道您要让我大晚上爬墙翻进来吗?”德·诺加莱先生抱怨道,随后将目光放到桌子上一本未完成的抄本上。

      “那您接下来准备做什么?那个审判长绝对不会让我们靠近圣雷蒙伯爵的。”

      “当然,不过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圣雷蒙伯爵,能直接检查伯爵的遗骸固然好,没机会接触也无所谓。如果能够查明德·拉沃尔小姐的死因,伯爵的死因也会真相大白。但是……”他皱皱眉,有些挑剔地盯着抄本上写错的一个拉丁字母。

      “但是德·拉沃尔小姐已经下葬了。”

      “是啊,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能仅凭这一块淤青就去亵渎圣灵呢……”出于做教授的习惯,他随手拿起旁边的刮刀试图把抄经者忽略的错误刮掉,然而就在他扶着抄本准备修改时,突然一阵锐利的刺痛感从他左手无名指的指间传来。

      他探头看过去才发现那是一根别在书脊上的骨针,他抬起手,无名指的伤口上沁出一滴血珠,抹掉之后只在手指上留下了一个红点以及微不可查的针孔。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德·诺加莱先生注视着指尖上的伤口,突然低声感叹道:“感谢上帝!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什么?您明白了什么?”

      法官先生一边开门,一边含糊其辞地解释道:“没什么,赶紧回去睡觉吧。”

      “睡觉?太阳都还没下山呢!”

      “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我们今晚可有大事要干!”

Chapter 14: 墓园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夜幕笼罩之下的修道院冷清而沉寂,头顶上方偶尔传来的几声猫头鹰的啼鸣,更是让气氛显得愈发诡谲与可怖。伴随着踩在松软落叶上所发出的沙沙声与推门的嘎吱声,通往墓园的小径缓缓出现在两人脚下。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就这样随便去挖别人的坟墓是会遭受咒诅的!”刚被法官强行从草席上拽起来的米歇尔打了个哆嗦,眼眶中盈满了因打哈欠而产生的泪水。

      “没错,我确定以及肯定……至少是有一半的把握,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为了上帝与国王的事业,又怎么会受到惩罚呢?把铁锹抬起来别拖在地上,我们不能被别人发现。”两手空空的德·诺加莱先生批评道。然而话虽如此,他的心中其实也不免有些含糊,如果被人抓到,别说是未来的仕途,就算是逐出教会都不是没有可能。

      “根本就是为了您自己的事业吧。”米歇尔小声嘀咕着,认命地将铁锹扛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他想在新上司面前好好表现,那这种时候就不能退缩了。

      墓园已出现在二人视线中,然而,米歇尔突然惊恐地看着前方,正准备大声尖叫就被身旁的德·诺加莱先生及时地捂住了嘴巴。他低头看向身旁浓密的灌木丛,迅速示意已经完全呆住了的米歇尔赶紧躲进去藏好,米歇尔顺从地照做。他在米歇尔身旁蹲下,确定安全无虞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扒开挡在他眼前的枝叶,紧盯着几米远外那奇异的景象。

      在凄白的月光下,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正伫立于一排排十字架之间。那个身着白色长袍的生物正举着一柄如镰刀般的利器不断恶狠狠地砸向地面,像一个传说中的恶灵,极力想要摆脱困住它的器皿。

      “那……那是什么东西?是……是……是天使,还是……还是魔鬼?”米歇尔磕磕绊绊地小声问道。

       “不,”德·诺加莱阁下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天使显圣或是撒旦阻拦的故事,他看向天空浑圆的月亮,有些迟疑地回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德鲁伊。”

      “德鲁伊?”

      “我在博洛尼亚时曾读过凯撒的《高卢战记》,那本书里说在高卢教会建立之前,凯尔特部落信奉不同的神明,就比如说众神之母安娜(Ana),天空之神图塔蒂斯(Teutates)等等。德鲁伊则是凯尔特信仰的领袖,他们不仅仅是祭司,也是部落首领的军事顾问。他们往往穿着修长的白色束腰外衣,负责各种各样的崇拜仪式比如活人献祭,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在满月下举着镰刀收割橡树上生长的槲寄生。”

      “真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呢?”

      “当然了,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问题。德鲁伊教相信森林是神圣之所,因此他们往往分布在卢瓦尔河谷、诺曼底以及不列颠群岛等地。而在朗格多克却几乎没有他们活动过的痕迹,更别提现在还在信仰的教徒了。何况现在虽是满月,但我在这附近也没有看到任何长着槲寄生的橡树。”

      “诶等等,”米歇尔琢磨着他刚才的解释,突然大惊失色,拽着德·诺加莱先生的胳膊低声叫道:“您之前说他们……他们会进行活人献祭!”

      “凯撒在书里是这么说的。他们会用柳条编织一个巨大的人偶,在里面填满罪犯和战俘,有时甚至是平民,然后当众点燃人偶烧死这些献祭者用来祁雨保收、止疫胜战,这真是野蛮又残忍!”

      然而米歇尔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德·诺加莱先生义愤填膺的谴责上,他的声音越发颤抖起来,“是……是这样吗?那……那如果我们被他们发现……他们会不会把我们也烧死?”

      “没有‘他们’,只有他一个人,而我们有两个人,更何况这只是一个猜测,你我也不能肯定。”法官放缓语气,尽可能安慰道:“就算他真的是一个德鲁伊,那能跑到修道院里来举行仪式多半智力方面有些问题,要害怕也应该是他这个异教徒害怕被烧死。”

      米歇尔对这样的安慰不敢苟同,德·诺加莱微微朝他偏偏头,用余光留意着灌木丛外的动静,镇定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点故作轻松,“德·蒙特吕伊桑先生,一会您从左面绕过去,看准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败类,我会从右面协助您。”

      “哦天哪!我看您才是疯了!他有武器啊!”

      “您也有您的铁锹不是吗?况且除了这个计划,敢问您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我们会修道院叫人吧,多几个人肯定比我们两个胜算更大。”

      德·诺加莱先生叹了一口气,“我劝您还是赶紧打消这个念头,等到您带着一群修士轰隆隆地冲过来时他早都跑了。您猜那个审判长会不会说我是在拿他消遣?然后那个狡猾的法利赛人就会问:‘我的上帝,法官先生您大晚上跑到墓地去做什么呢?’您让我怎么解释?梦游?还是干脆说解手时不小心迷路了?”

      这样的话并不能打消米歇尔心头的顾虑,见状德·诺加莱先生语重心长地拍拍他,“你要记住,有危才有机,这个时候一定不能犹豫。我们如果抓住他说不定整件事就真相大白了,那不是皆大欢喜。”

      “如果失败了呢?”

      “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应对,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事实上,德·诺加莱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没想出来什么可靠的备用方案,但他也绝对不能让米歇尔知道真相。没关系,他相信上帝一定会帮助他的。

      米歇尔深吸一口气,长官的承诺稍微令他鼓起勇气,他小心翼翼地钻出灌木丛,按照德·诺加莱先生的命令向目标的左侧绕去。他尽可能避开地上松软的落叶以免发出任何声响,同时用余光观察着白衣人的举动。

      然而在离对方数步之外时,米歇尔却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中透露着一丝困惑。他这时才看清楚,此人手中所拿并非是什么镰刀,更不是在收割槲寄生。相反他所做的正是他与法官本打算要做的事情:这个白衣人正举着铁锹卖力挖掘着某个倒霉鬼的坟墓!

      这个新发现让米歇尔愈发大胆了起来,甚至开始暗自埋怨起了长官的异想天开。他将铁锹轻轻放到一边,屏气敛神,如同灵巧迅捷的野猫般弓起后背,只一瞬间便像出弦的箭一般跳起,用力扑向毫无防范的嫌犯。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对方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后反应过来的他用手肘狠狠向后击打米歇尔的腹部妄图逼对方松手,然而扈从的双手却仍然死死抱着他的腰不放。

      “嗬!做得好,我亲爱的朋友!”

      对方反抗的力气渐渐小了下来,米歇尔顺势扼住他的双臂强迫他跪下,同时得意地扬着眉头欣然接受了长官的赞扬。德·诺加莱先生趾高气昂地俯视着地上的俘虏,“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在上帝的圣所中装神弄鬼。”他伸出手,一把扯下了对方的白色兜帽。

      在看清兜帽下的那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时,德·诺加莱先生不禁一愣,随后相当不可置信地惊叫道:“哎呀奥古斯丁兄弟!这个可恨的异教徒怎么会是您呢?这真是令我难以相信!”

 

      风在她的耳边呼啸,很快淹没在了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快点!再快点!玛蒂尔达,再跑快一点!她拖着疲软的双腿向前方未知的黑暗中奔逃,腹部如针扎般一抽一抽地疼着,泪水无声地从失焦的眼眸中倾泻而出。哦上帝啊!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跑到了河边,身后追逐的脚步声仍然依稀可闻。玛蒂尔达猫身躲到一棵粗壮年迈的白杨树后,压抑住自己马上就要冲破胸腔的心跳,侧耳倾听着猎手的缓慢的脚步声。

      他走过来了!玛蒂尔达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远处一只灰扑扑的鸽子歪着头看着面前颤抖的女孩,发出一连串好奇的咕咕声。脚步声停在了白杨树前,近得玛蒂尔达仿佛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仿佛能闻到他灵魂中的血腥气……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正当她几乎快忍不住昏厥过去时,身后之人终于转过身,缓步向另一侧的灌木丛走去。劫后余生的玛蒂尔达不由得无声啜泣起来,只需要挨到天明她就安全了,“克拉丽丝,求你在天上保佑我!”她在心中不断呼唤着故友的名字。

      就在她缓缓放下捂着嘴的双手时,她右手上的手链却被粗糙的白杨树皮狠狠勾住。玛蒂尔达不敢低头去看,只能胡乱用手拨弄,然而却使得手链越缠越紧。在又一次撕扯下,她只觉得手腕一松,那条她视若珍宝的丝线手链彻底断开,银珠坠落在身旁的石头上。一声轻微的脆响伴随着缓缓的水流声,回荡在寂静的秋夜中。

      不!不要这样!

      玛蒂尔达近乎是哀求地看着面前的鸽子,它仍歪着头盯着面前奇怪的人类。然而,动物是没有灵魂的,同样也读不懂女孩期望。最终,在玛蒂尔达绝望的眼神中,鸽子振翅而起,几息间便消失在了深邃的夜空之中。

      死神是永远不会给予人类第二次机会的。

      “亲爱的朋友……原来……您在这里呢。”

 

      “谎言大师。”德·诺加莱先生轻描淡写地下了定论,然而即便如此也难掩其心中的熊熊燃烧的怒火。此时的他就犹如被轻易骗去纯贞的少女,对方过去的一切关心与帮助在这一刻通通变成了无法原谅的不怀好意。

      “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对您说一句谎话。”已经被松开的奥古斯丁有些狼狈地扶着身旁的十字架墓碑,“那天确实是看您面色不好才关心一二,事实上昨天我还特意把那个薰衣草靠枕送到地窖里去。我不是未卜先知的预言家,也根本不存在借机骗取您的信任之说。”

      “但这一切还是说不通,既然您是按德·瓦尔蒙夫人的指令——”

      “哦天哪!您瞧,您又在擅自揣测!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说过是德·瓦尔蒙夫人所指示,我只是说我从她那里得知了这件事,您怎么能这样恶意解读我的话呢!”

      听到这番控诉之后,我们的首席法官阁下却仿佛受到了天大的羞辱,他指着奥古斯丁的鼻子,相当蛮横地指责道:“你竟然敢质疑我作为法官的公信力!甚至还污蔑我恶意捏造事实!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由事实合理推论得出的,而你,你才是那个撒谎成性的恶棍!”

      “我只是想说明我的决定跟德·瓦尔蒙夫人无关……”

      “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不管是你自发的还是别人指使的,这个解释仍然说不通。你做这种事为什么要穿白衣服呢?这个决定实在太蠢了,而你显然又是一个相当狡猾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呢?”

      “这解释起来很简单,只不过是您没想到罢了。”奥古斯丁摇摇头,非常认真地解释道:“事实上白衣服比黑衣服更容易隐藏与逃跑。一个明晃晃的靶子不是吗?所以只要在逃跑的时候把它脱下来挂在树枝上,显然这就会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好方便我脱身。只可惜我没有料到有人会像您一样在这样的墓园中看到‘白色鬼影’还会有胆子不声不响地扑过来,我本指望您会大叫出声呢。”

      “果然,一个狡猾的骗子。”德·诺加莱先生隐瞒了自己关于德鲁伊祭司的想象,“总之我现在就要把你抓到修道院院长和那个宗教裁判长那里,让他们看看多明我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害群之马。”

      “哦不要这样。”奥古斯丁避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他指着被米歇尔拄着的铁锹说道:“事实上我们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您肯定也不想让别人发现不是吗?”

      “谁和你的目的一样了?那个铁锹是您拿的吗?德·蒙特吕伊桑先生?”

      被忽略很久的米歇尔闻言立刻将手里的铁锹丢到一边,“当然不是,我们绝对没有拿任何东西。”

      “完全没错,”法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们只是睡不着想出来散散步,因为不了解修道院的布局所以不小心走到了墓地并看见了您正在做这样的坏事,德·蒙特吕伊桑先生勇敢地上前制服了您。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一个人怎么会用三把铁锹呢?”

      “这更简单,鉴于您是如此的狡猾,您自然会再准备几把铁锹以防万一。”

      奥古斯丁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久,在他无声地注视下,正倚在一块墓碑上的纪尧姆·德·诺加莱双臂交叠,淡淡地命令道:“挖吧。”

      “您说什么?”

      “我让您现在立刻马上把您面前的坟冢挖开,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米歇尔你不要动,这种亵渎圣灵的事让他做就行了。”

      米歇尔用饱含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叹气的修士,他深知自己的上司之前是多么顽固地坚持要刨别人的坟。但他又能说什么呢,毕竟亵渎圣灵这种事别人做总好过自己做。“谢谢您,倒霉的修士朋友。”他压低声音说道。

      奥古斯丁挤出了一个相当勉强的苦笑。

Notes:

我昨天才发现我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我不小心把吉尔梅特·德·诺加莱小姐的出生年份1285看成了1289,所以就导致我给她写小了四岁。

Chapter 15: 棺盖下的隐情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纪尧姆·德·诺加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他的父亲——一个怨恨一切但又无力改变的小贵族,至少之前是。德·诺加莱先生根本没见过父亲口中的“迦南”,他在蒙彼利埃成长,后来到博洛尼亚读书,至于那个所谓的故乡圣费利克斯-德-卡拉芒,对他来说可能都不如巴黎要来得亲切。

      在梦中,他的父亲怨毒地咒骂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祖父,就像过去的每一个深夜时一样。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是个卡特里派异端,只知道父亲对他的仇恨,恨到根本不想听到他的名字。这同样体现在他们兄弟四人的名字上:庞斯、纪尧姆、马修、吉尔德伯特,唯独没有雷蒙德。事实上他的父亲连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戈蒂埃·德·诺加莱。

      骂完之后呢?呵,又是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家族的复兴、重返贵族之列的职责……梦中的小纪尧姆还是那么冷漠,冷冰冰地盯着父亲、冷冰冰地点头、冷冰冰地回答……做什么都是冷冰冰的。他记得自己是在大学中才逐渐摆脱了父亲带给他的阴影,但,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最开始的他不是这样的,既不听话也不勤奋,但却和现在一样执拗而骄傲。那时候父亲并不关注他,他的全身心都放在了大哥庞斯的身上,像现在指望他一样期望庞斯足够有出息能带领家族振兴。

      他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宠爱而嫉妒过哥哥,即使有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毕竟庞斯的才智实在是平庸,指望他有出息就和指望驴子说话一样荒谬。戈蒂埃·德·诺加莱不是迂腐的蠢货,在庸碌胆怯任人摆布的长子和过目不忘自信张扬的次子之间他自然清楚该选择谁。那时候的他当然不会乖乖听任摆布,小纪尧姆想出了各种花样层出的诡计和父亲斗智斗勇,至于他什么时候接受了命运,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纪尧姆我的儿子,你要记住家族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去学神学吧,只要你想我可以供你去最好的大学读书,图卢兹大学、牛津大学、甚至是巴黎大学!你好好读书,说不定以后就会成为一名大主教,到时候我们全家也能重新回到我们的庄园!”

      父亲用力握着他的肩膀摇晃,这让他不由得泛起一种生理性恶心。真可笑,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些话,还不如他对自己名义上的被监护人格罗斯兄弟的关心来得多。

      “纪尧姆!纪尧姆·德·诺加莱!”他的父亲还在持之不懈地喊他,他的声音渐渐减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德·诺加莱先生!德·诺加莱先生!”

      纪尧姆·德·诺加莱睁开了眼睛。

 

      “德·诺加莱先生我真是太佩服您了,”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米歇尔的圆脸,带着他那种纯朴的、比哭还难看的笑,手还放在德·诺加莱先生的肩膀上,“您站在墓地里竟然还能睡着!”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累,那也可以做到。”德·诺加莱先生揉了揉额头,有些疲倦地开口道。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真奇怪,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变得……这么矫情了呢?跟个不切实际的蠢货一样在这里沉湎于自怜自艾中!这可真是见了鬼了,自己有珍贵的家人、优渥的生活、美丽的庄园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更何况凭心而论戈蒂埃·德·诺加莱先生也尽到了父亲应尽的责任。如果自己这点童年微不足道的烦恼也算不幸,那恐怕全欧洲九成人的生活都不能幸免了。

      “您一定是做了一个噩梦,我看您一直在皱眉。”

      “谈不上,只不过是梦见你闯了个祸被赶回家了。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梦是过去的遗憾,也是未来的预兆……’”

      “天哪,您可不要吓我啊!”米歇尔立刻联想到了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感到抑制不住的心虚,哪怕这件事既不是他做的也并非是他指使的。不知是看出了米歇尔的不安还是已经回到了日常的状态中,德·诺加莱先生直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一个玩笑罢了。”

      奥古斯丁将铁锹放下甩了甩酸软的手臂,一边擦汗一边注视着法官用着他那一贯傲慢又自信的步态走过来。奥古斯丁摊摊手没有说话,德·诺加莱先生瞄了一眼坟坑中刚刚露出来的棺材盖,略带挑剔地说道:“您为什么不直接把棺材撬开呢?该不会是在等着我做吧!诶呀……顺便说一句,您穿白衣服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指了指修士身上的泥渍,语气中所含带的不满就仿佛这是他的衣服一样。

      “我哪敢自作聪明,否则出了什么事,恐怕不管我如何解释您也不会相信我这个‘谎言大师’。”他阴阳怪气地幽幽说道,随后蹲下身子,将铁锹扁平的一头插进缝隙中。做好这一切后,他撩起眼皮看了看上方的两人,“劳驾,不介意搭把手吧?”

      经过这段日子的侵蚀,本就不算上等的棺木轻而易举地被撬开。棺木刚一掀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臭伴随着苍蝇的嗡鸣立刻向三人扑来,逼得人连连后退。

      “这真恶心!”米歇尔捂着鼻子,庆幸自己晚上吃得并不多。他转过头求助式地看向闪到一边想要随时逃跑的法官,可惜对方看上去并没比自己强到哪里去。德·诺加莱先生被这股刺鼻的味道呛得咳嗽不停,事实上在直到目前为止他根本都没见过几次真正的尸体,所以才理所当然地认为死了一周的尸体也不过就是更臭一些,完全没有料到竟会如此令人作呕。这种味道是德·诺加莱先生一生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只可惜日后当上掌玺大臣的他,显然还要和更加恶心的大沙特莱监狱继续打交道。

      奥古斯丁倒是大着胆子往里面瞟了一眼,但很快就被已经开始霉烂的尸体惊得倒抽一口凉气,随后便立刻冲到一旁的灌木丛中吐了起来,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最终,对于名誉与仕途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对腐尸的恐惧,德·诺加莱先生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木枝,用袖子捂住口鼻一点点往棺木旁边蹭,同时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帝赐予他应有的勇气。

      饶是已经有了奥古斯丁的先例,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我们的法官阁下还是被吓了一跳。不同于上周尸体刚被发现时的平静安详,出现在他面前的德·拉沃尔小姐表情狰狞可怖,整个身体膨胀开来渗出深褐色的腐臭尸液,透过衣料的缝隙隐隐还能看到蠕动的白色蛆虫。

      德·诺加莱先生真的后悔了,他现在非常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德·瓦尔蒙夫人还有那个高级审判长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想逃回温暖的蒙彼利埃。他转头去看米歇尔,意识到上司没憋好主意的米歇尔立刻连连摇头,一边偷偷摸摸地往后撤。

      “米歇尔,你应该知道法庭的书记官年龄大了,你看你认识点拉丁文,人又挺机灵,我觉得书记官助手的位置很适合你。”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德·诺加莱先生眉头一皱,“您忘了我刚才做的梦了吗?”

      “其实回家继承铺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米歇尔依然不为所动。

      “您真是一点都没有上进心!”法官先生一边埋怨他的油盐不进,一边重新转过去,咬牙用手中的枯木枝小心翼翼地去挑尸体胸口处的衣料裂缝。他皱着眉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伴随着轻微的撕拉声,那一小块因腐液而紧贴左胸的布料被轻轻挑开,露出了灰绿浮肿的皮肉。

      过了一会,他才鼓起勇气探头看去,只见浮肿的皮肉间呈现出一小块一样的塌陷。不同于其他地方,这处凹陷呈现出了异常的深红色,他用手中的树枝戳了戳上面少许暗红色的血斑,一个极易被人忽视的细微针孔出现在他的面前。德·诺加莱先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前相同的位置,即使他不通人体结构,但也清楚地知道,这里正是心脏的所在。

      “果然是这样!这动手之人倒真是个心思缜密的恶棍,看来圣雷蒙伯爵也是因此而死。”然而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感慨,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便立刻把木枝一丢冲到了几米之外的树丛中大口大口地吸着柏树那冷冽干爽的气味,即便是这样,他仍然觉得那股异味还是萦绕在自己的鼻尖挥之不去。

      我们不得不佩服纪尧姆·德·诺加莱的一点就是:他永远会将事情往利于自己的地方去想。就那现在来说,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偷掘别人的坟墓是种渎神行为,因此更不会担心自己会受到上帝的惩罚,尤其是现在,即使真的有惩罚,那刚才的精神层面的攻击显然已经替上帝惩罚他了。显然,在安慰自己的良心这方面,德·诺加莱先生从小就是一个高手。

      不过发现受害者的真实死因这件事还是足够令人振奋的,这个发现实现了他整个推论的大前提:既然德·拉沃尔小姐是人为所害,而又知圣雷蒙伯爵与德·拉沃尔小姐的死状相同,那么由此可得出圣雷蒙伯爵也是他杀。多么完美的亚里士多德三段论!现在只需要当着那个自负蛮横的假教士的面打开圣雷蒙伯爵的棺材,而这个可恨的埃蒂安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把自己门前打扫干净然后老老实实地滚回图卢兹去当他的神父”,就像他之前羞辱自己所说的话一样!至于如何逼他同意开棺,已经忘了刚才那一幕的德·诺加莱先生不禁露出了一个颇为阴险的笑容,他早已想好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保证让那个恶棍有苦说不出!

      想到这,他的心情更加愉悦起来,就连对那个所谓的“谎言大师”也和颜悦色起来,“奥古斯丁兄弟,麻烦您将德·拉沃尔小姐的坟墓恢复成我们来时的样子……哦,或许您可以在附近才一株花放进棺材里,就当是跟她道歉了。”

      “没有这样使唤人的!”才刚吐完的奥古斯丁不满地嚷嚷起来:“这个墓是我一个人挖开的,您实在太霸道了。”

      “您都能一个人挖开,那显然也能再一个人填上,而且理应更轻松一些。”德·诺加莱先生头也不回地往墓园大门走去,他一点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可怜女人身旁,“您最好快一点,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不过应该也不用太着急,我想即使在大白天也没人会跑到墓地里去。”

      “要不然……我帮帮您?”有些不好意思的米歇尔试探着问道,然而还没等修士回答,远处的法官便立刻骄横地大声命令道:“亲爱的米歇尔,别自找麻烦。现在立刻跟我回去睡觉,等天亮之后您还要帮我往蒙彼利埃送封信呢!”

Notes:

关于纪尧姆·德·诺加莱的原生家庭部分都是纯靠一张族谱胡编乱造出来的,而这个部分将是我下一部故事的主线(我已经想好了几个不同的故事,希望我能完成这个系列)。

Chapter 16: 遇袭

Chapter Text

      德·诺加莱先生现在的心情极其不妙。从墓地回去之后他一直都没睡着,恨不得立刻就把修士叫醒替他打点热水好好洗个澡祛除一下身上的怪味,顺便把那个该死的薰衣草靠枕丢出去。然而现实就是他只能靠在地窖冰冷的石壁上辗转反侧,而更可恨的是米歇尔一回地窖便在地上呼呼大睡,大声打鼾也就罢了,他竟然还一边搂着那个被他扔到一边的靠枕一边在梦里砸吧嘴。

      这期间德·诺加莱先生随便找了个“平躺会被撒旦索命”的借口把本就是半躺的米歇尔扯了起来。然而显然这并没有打扰到米歇尔的好睡眠,还没过十个数字,对方如雷的鼾声便再次响起,徒留法官阁下一个人备受噪音与想象中的尸臭的折磨。

      即便是一睡醒那个害得他失眠了一整晚的罪魁祸首已经拿着他刚写好的信出发回蒙彼利埃了,他依然表情阴沉,眼圈泛青,眉头紧蹙,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透着一种“别惹我”的气势,但凡是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应该离“这朵乌云”远一些,然而总有不死心的人会来冒险触这个霉头。

      圣雷蒙治安官庞斯·德·莫雷尔就是今天的第一个挑战者。

      这个蠢货一堵到他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拍着生疏的马屁,绕来绕去直到他恨不得伸手扇他一巴掌,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意:“我们伯爵已经去世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就这样晾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否则伯爵阁下的灵魂也得不到安慰。”

      “德·莫雷尔先生,您仔细想想,正是为了告慰伯爵的灵魂,才不能这么快下葬的。”德·诺加莱先生停下脚步,强忍烦躁颇为认真地诱骗道:“您看,怎样才能让伯爵的灵魂得到救赎?那当然是查清楚伯爵的死因,而只有趁伯爵停灵期间找机会开棺检查才能做到。更何况您若是圣雷蒙伯爵,您愿意葬在瓦尔蒙这个地方?他可一直都想得到自己侄女的领地,结果现在别说瓦尔蒙了,就连圣雷蒙都到德·瓦尔蒙夫人手里了,你们几个还想让他葬在瓦尔蒙!你们不能因为圣雷蒙伯爵孤家寡人一个就这么欺负他吧!”

      德·莫雷尔先生被这番话绕得有些晕晕乎乎的,虽然觉得那些地方有些问题,但带入伯爵的角度仔细一想又觉得实在憋屈。眼见面前的人已经被说动,德·诺加莱先生一鼓作气继续循循善诱道:“你要搞清楚你的敌人是谁,你如果是害伯爵的凶手,你会怎么做?”

      “我会……想办法赶紧让伯爵大人下葬,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德·诺加莱先生非常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聪明,所以说你要记住,谁记着让伯爵下葬,谁就有嫌疑……呵,一大早的,真晦气。”

      他停下了脚步,本已转晴的面色再次难看了起来。在他的正对面,今天的第二个挑战者已经就位——埃蒂安·德·布里扬松审判长带着那两条“狗”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

      “亲爱的法官先生,愿上帝保佑你,昨天在地窖睡得如何?”埃蒂安笑眯眯地看着法官,眼神中透露着满满的戏谑,“哦,您应该不介意我用‘你’来称呼您吧?顺便说一句,您的那个狗腿子呢?”

      “非常介意。”德·诺加莱一如既往,毫不留情面地呛了回去,“我的随从去做什么您也要管吗?怎么,他给我妻子送封信也要向您这个没有妻子的人申请吗?”

      “您的语气太冲了,真可惜,我本还很想和您做朋友呢。”

      “不可惜,您如果现在就跑回图卢兹,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您误会我了,”埃蒂安用一种极其做作的眼神受伤地看着他,“我这么做完全是想祝您一臂之力,让您的担子松快一些。”

      “一臂之力?您只要别把您那只手臂伸到别人的地盘上就是万事大吉了。”德·诺加莱先生眯了眯眼睛,完全不想与他虚以委蛇。

      “是吗?”埃蒂安回想到了昨天探子才从图卢兹带回来的消息,冷笑着问道:“您听说过一个叫雷蒙德·维塔尔(Raymond Vital)的人吗?”

      “没有。”

      “您刚上任,没听过也很正常。”埃蒂安点点头,“这个人之前是阿维尼奥内的一名普通公证人,然而在五年前他突然被我们的国王解职,您知道为什么吗?”

      德·诺加莱先生并没有回答,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审判长心中绝对没憋什么好话。埃蒂安见对方不接他的话也不恼,只是依旧笑眯眯地缓缓说道:“因为……这个公证员的祖父……是个显而易见的异端者。”

      说完,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去看对方的表情,然而出乎他所料的是对方的神色连一丝丝的波动都没有,若不是探子昨天信誓旦旦地跟他发誓,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为了邀功故意欺骗他。见状,他不死心地补充道:“仅仅是一个普通公证人国王都无法容忍,如果是一个地区法官,国王又会如何做呢?您……就没有什么看法吗?”

      “您问我有什么看法?”德·诺加莱皱起眉装似思索了一会,才非常认真地回答道:“如果我碰见了这样一个疑似异端者孙子的首席法官,那我一定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国王连区区一个身上留着异端之血的公证人都忍受不了,那他为什么能忍受这样一个人做首席法官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啊!”

      “这个问题只有三个答案:第一个,国王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既然您都能查到,那国王没道理不知道;第二个,这人能力很强,说不定他帮了国王很大的忙,大到让国王对他能力的赏识超过了对他血脉的抵触;这第三个嘛……那就是他有人脉,而且是非常了不得的人脉。”

      看着埃蒂安越来越难堪的脸色,德·诺加莱先生相当友好地建议道:“总之,不管是因为哪一点,如果我是您的话,但凡我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我一定会立刻躲他远远的,还哪敢让他住地窖啊!”

      “不愧是蒙彼利埃的法学教授,论起诡辩我还真不是您的对手。”

      “您也不赖,论起心狠您才是大师,我可做不到像您一样颐指气使地把对手赶到地窖还毫不羞愧。”

      埃蒂安气急败坏地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去,连句礼貌的道别都没说,显然被德·诺加莱先生气得不轻。扳回一城的法官得意地轻笑一声,随后意犹未尽地对旁边的治安官德·莫雷尔说道:“您可要好好提防这个全身心都充满了毒害的法利赛人,就是这个人最着急把你们伯爵埋到地里去,也不知道这个黑心神父是收了谁的钱……说不定就是凶手的钱呢,这个杀人犯!”

      德·莫雷尔先生忙不迭地点点头,显然刚才审判长耀武扬威的嘴脸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深夜往往都是公牛酒馆一日内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在蒙彼利埃,不管是来自马略卡的商人还是大学里的学生,只要是有点闲钱都习惯来这里大肆消费一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国王尚且还沉迷于狩猎无法自拔,而他们恐怕除了逛窑子、喝酒、赌博和打架斗殴之外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了,恰好公牛酒馆就是这样一个同时可以实现四项娱乐的地方。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面容英俊风流的年轻男子正面对着一杯麦芽酒愁眉不展,即使已经喝了三大杯了,这些酒精还是不足以驱散他心头的烦闷。“他妈的!”在意识到自己所剩不多的钱只够支撑不到一周时,他将酒杯狠狠砸在桌子上,不由得低声大骂道。

      “闭嘴斯蒂芬,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圣殿骑士吧!”大腹便便的酒馆老板大摇大摆地从酒窖里咕涌出来,“仔细你的狗爪子别弄坏我的杯子,否则我绝不轻饶你。”

      没错,正在酒馆里长吁短叹的男人正是那个因为管不住下半身上了教授老婆,结果被从圣殿骑士团除名的英国骑士斯蒂芬·菲茨休。而现在他正面临一个严峻的难题,如果他在一周之内还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那他就只能卷铺盖卷滚回林肯郡接受他那个愚蠢的磨坊主哥哥的嘲笑,就像斯蒂芬之前是如何在信里嘲笑他的一样。

      他在心中暗骂着骑士团分团长的不留情面,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在阿卡围城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就因为一时……或许几次的色令智昏,分团长竟然就这么残忍地将他狼狈地赶走。拜托,圣殿骑士的那些丑闻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要不然民间也不会管逛妓院叫做“去圣殿”。

      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跑去和有夫之妇通奸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那女人只需要温声软语哄一哄自己的教授丈夫,不过几天两人就又和好如初一起勾肩搭背去逛集市,而他却只能在蒙彼利埃像个社会蛀虫一样混日子,早知道还不如在阿卡战死沙场,说不定还能混成个真福品!

      在周围酒鬼、赌棍和妓女的喧闹声中,一个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推开了酒馆的大门。听着这些秽语淫词,她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后她终于在人群中锁定了自己的目标,坚定地朝角落走去。

      “斯蒂芬·菲茨休?”蒙面女人压低声音,语调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傲慢与厌烦,看不出来是因为对这恶劣环境的厌恶还是本就心情不佳。

      “这位夫人,我想我应该并不认识您吧,难道说您是我过去的某个情债?”斯蒂芬上下打量了一番,用那种一如既往的轻佻口气问道。

      “你这个杂碎,给我闭上你的嘴!”他的口气彻底激怒了面前的女士,意识到自己恐怕面对的是某位尖酸刻薄的领主夫人,斯蒂芬非常识相地闭上了嘴。

      他的听话显然让这位夫人好受多了,她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但却依旧傲慢地说道:“您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我知道您是谁就够了。斯蒂芬·菲茨休,来自英格兰林肯郡的一名前圣殿骑士,听说您在阿卡围城战的时候展现了不俗的战斗技巧和智谋。不过,我很难相信这些事并不是您自己的吹嘘,尤其是对于您这样前科累累的人。”

      斯蒂芬没说话,他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连看都没看便随手一丢。哗啦一声,骤然安静的室内紧接着便爆发出了酒馆老板的怒吼声,看着刚才还安稳待在柜子顶上现在却已碎成一片片的圣贾斯丁小雕塑,心疼地大声怒吼道:“这是哪一个恶棍干的!”

      斯蒂芬同样有些心疼自己的硬币,有些后悔自己为了这点仅存不多的自尊把自己明天的生活费赔了进去,只能寄希望于面前的女士,厚重的面纱使得斯蒂芬看不出这位夫人的喜怒,但通过对方缓缓在他对面坐下的动作来看,她大抵是满意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很好,看来您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夫人点点头,“您现在没有工作,又低不下头去做苦差事,手头上想必也并不宽裕。”

      “不是不宽裕,而是生活于我而言已经成了一个大问题。”

      “我还是挺喜欢您的直来直去。那么,一个赚大钱的机会来了,十里弗尔,一个熟练工匠努力工作一整年也不过是赚二十里弗尔。”

      这位蒙面女士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快速说道:“明天下午或者后天,会有一位三十多岁,穿着黑色官袍的法官出现在蒙彼利埃东北部的郊外平原——也就是前往尼姆的必经之路上,而您要在到葡萄园之前的小山丘上埋伏好,等到他一出现——”

      “您疯了,竟想让我刺杀王室官员!”斯蒂芬低声喝道:“虽说我不是什么诚实人,但这事我可是不会做的。您让我骗人可以,但做这等流人血之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不,您误会了。我不是让您杀他,而是要让他受伤因此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这个人太碍事了。”

      “可是……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您也不需要担心会受到追责,做好这件事,剩下的都与您无关。”蒙面女士站起身,将三枚硬币推到他面前,“这是定金,后天晚上还是这里,会有人将剩余的七里弗尔交给您。”

      “记住我的要求,”临走前,这位夫人冷冰冰地警告道:“如果您敢伤他的性命坏我计划,您不但拿不到钱,我一定会让您偿命,不管您逃到哪里,斯蒂芬·菲茨休。”

      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斯蒂芬眉头紧锁,他捏起面前的硬币,若有所思地对着硬币发呆。良久,他回过神,将杯中剩余的麦芽酒一饮而尽,揣好硬币后往酒桌上随手丢了一苏。最后环视了酒馆一圈后,斯蒂芬·菲茨休推开大门,快步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您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您最早也要明天才能赶回来,真是个勤劳的好孩子。”有些无所事事的德·诺加莱先生正一边倚着石柱吹风一边观察修士劳作,当看到送信归来的米歇尔时,他相当惊讶地问道。

      “恐怕我在您的庄园里再多待哪怕一会,您的夫人都会把我这个信使吃了。”米歇尔相当不满地抱怨着,“您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看完之后就像是要发狂咆哮的狮子一样,我又不是先知但以理,我哪敢多停留啊!”

      “不要随便拿我的妻子开玩笑,更不要拿但以理先知开玩笑。”

      “哦真抱歉,我只是想让您更形象地感受到您妻子的愤怒。”

      “没有你那个拙劣的比喻我也能猜到她的反应。”他抬起抵在颧骨上的手不满地挥了挥,“贝阿特里丝如果能忍耐住她的脾气那就不是贝阿特里丝了,不管是对佃农还是对我,显然就算没有我她也依然能将庄园料理得有声有色。”

      “您……不会是在抱怨她不爱您吧?”

      “不不不,我们之间的联结是一种比爱情更紧密的关系,与其称之为夫妻,或许用盟友来形容更为贴切。然而生气的盟友有时候显然要比愤怒的妻子更为恐怖,”德·诺加莱先生嘴上虽这么说,但脸色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波澜,“看来我还是赶紧回去亲自赔罪为好,就明天吧。”

      “嘿阁下,您是故意耍我吧!我才刚回来!”

      “当然,您可以选择留下来,我的朋友。”法官先生一反之前的跋扈专断,态度宽容到甚至可以算得上关切,“只不过我刚才不小心惹到了那个宗教裁判长的不快,而他现在显然急于找到一个报复回来的机会。放心他绝对不会伤害您的,只会是一点小小的羞辱罢了。”

      “见鬼了,”想到埃蒂安阴测测的笑容,米歇尔哆嗦了一下随后赶紧跟上德·诺加莱先生的步伐,“我真不明白他们人已经抓到了,怎么还不赶紧回宗教裁判所!”

      “因为他是个相当傲慢的蠢货。显然与保住胜利果实相比,他更乐意高高在上地享受让王室官员睡地窖的快乐。我很怀疑他的神学博士学位的真实性,看起来他连基本的七美德都不甚了解,毕竟他既不宽容也不谦卑。”同样自视甚高而不自知的纪尧姆·德·诺加莱回答道。

 

      德·诺加莱先生用力拉扯缰绳勒住急速飞驰的坐骑,已连续奔驰了二十余里的马儿不耐地刨着地面,摆头发出阵阵嘶鸣,随后也不管主人的命令,自顾自地低着头吃起了草。

      “好姑娘,快起来。”他一边单手用力勒着缰绳,一边轻轻拍了拍它的腹部。马儿不情不愿地从草丛里抬起头,愤怒地喷着鼻息,大有要把骑者摔下去的架势。

      德·诺加莱先生颇为无奈地松了松手上的力度,他抬起头,蒙彼利埃的灰色城墙和教堂钟楼若隐若现。只要过了前面的这段小丘陵,便是美丽的葡萄园和农庄,哪怕是以现在的速度,到达城门也不过只需不到半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哦天哪!”后面的米歇尔困惑地看着远处的一个发光斑点,顺着光点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山丘上有一个黑影,看上去倒像是一个趴着的人。啊不对!那根本不是什么光点,那是一只反着光的箭矢!

      “不……不!不!”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米歇尔惊恐地大声呼喊着前面还在低头和马匹较劲的上司:“小心!快趴下!”

      然而这一切已为时已晚,德·诺加莱先生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左肩上便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伴随着随之而来的剧痛感,他向左后方仰去,下意识拽紧缰绳想要维持平衡,胯下受惊的马儿却高高扬起前蹄重重地将他整个人都甩了下去。

      德·诺加莱先生只觉得自己狠狠地摔进了旁边的草丛中,在混沌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说不   出来,只能感受到血液顺着左肩的伤口缓缓流出。他轻飘飘的灵魂仿佛正乘着风越飘越高,米歇尔的呼救声和马蹄声离得越来越远。最终,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撑起,随后陷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拥抱。

      紧接着,是一个苍老但却令他倍感熟悉而安心的声音:

      “坚持住我的孩子,上帝保佑你会没事的。”

Chapter 17: 狩猎

Notes:

本章纪尧姆·德·诺加莱阁下正处于被迫离线状态中,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的三位老朋友!不过请放心,我们的主角在下一章马上就会闪耀回归✨

Chapter Text

      伴随着飞扬的尘土,一头壮硕的野猪迈着沉重的步伐奔向前方,还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毛皮缓缓滴落,将厚实干枯的落叶染上了点点猩红。它的身后是几只穷追不舍的猎犬,身经百战的它们丝毫没有被那野蛮的冲撞所吓退,其中一只后腿一瞪越上猎物的脊背死死咬住,但很快它便被受惊的野猪甩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号角声,接收到了指令的猎犬们随即四散开来,还没等野猪松一口气,猎物便绝望地发现自己已被它们团团包围起来。绝望与愤怒中的野猪发出一声疯狂的嘶鸣,瞄准那只刚才被它甩飞出去的阿兰特犬,迈开蹄子冲了过去,而猎犬则一边大声吠叫着一边扑上去再次咬住野猪的耳朵。

      就在陷入绝境中的野猪扬起獠牙直冲树干马上就要将这只难缠的猎犬生生捅穿时,一只长矛从后方狠狠刺入野猪的脊背,整个铁刃甚至是部分矛柄都深深没入其中。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像一座小山的野猪轰然倒地,嘴角冒着血沫,鼻孔中喷着微弱的白气,细短的尾巴是不是地抽动一二。

      正当强壮高大的猎人得意洋洋地上前准备验收自己的成果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匕首。随后,一个颇为遗憾和不满的声音响起:“真可惜,这只野猪明明是我先发现的,你从来都不等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猎人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转身望向那个裹在昂贵的貂皮短斗篷中的金发男子说道:“我亲爱的哥哥,事实上我也想等你,但恐怕我再晚一步你的宝贝‘小姐’就要命丧猪口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姐’跛着腿兴高采烈地围着后来之人团团转,年轻些的猎人见状爽朗地大笑了两声,“一只勇敢的好狗,不是吗?乖乖,真不愧是国王的‘好姑娘’!”

      “当然。”高大俊美的国王弯腰摸了摸‘小姐’的下巴,“如果法兰西的封臣们都像它们一样勇敢而忠诚,我也不必像现在一样忧愁了。”

      站在野猪前的两人正是年轻的法兰西之主腓力和他唯一的同母弟弟瓦卢瓦伯爵查理。国王一向痴迷于狩猎,哪怕是爱妻如今已身怀六甲,他还是执意从里昂出发来到这里,只为了在奥弗涅的茂密森林中肆意追捕这些可怜动物。

      查理听到兄长的这番话后眼珠子一转,“这样吧哥哥,这头野猪我让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查理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按照你的性格来说你好像从未羞于向我讨要东西。”

      事实上,现实中的查理岂止是羞于讨要,从小到大他只要有得不到的东西就会大吵大闹,尤其是对哥哥来说,“如果妈妈/路易/罗伯特还在……”这句话恐怕是童年时的查理自懂事起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年轻气盛的瓦卢瓦伯爵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后一向颇为大言不惭的他直白地要求道:“我不希望你答应兰开斯特伯爵埃德蒙提出的和解。我既不喜欢埃德蒙,也不喜欢爱德华。”

      “你应该还记得他们是我们的表叔吧。”腓力偏头用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注视着查理,平静地说道。

      “不仅如此,埃德蒙也是你的继岳父。爱德华?那个老东西还想做我们的妹夫呢!”查理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但说到底那又怎样?我恨他们。”

      无需言明腓力也知道弟弟的怨恨,“帽子国王”的笑话最终总要归到一个人头上,而爱德华一世就是这个人。作为一名早慧的国王,谨小慎微的童年令他极度反感那种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长辈作风,不管是对已逝的教宗尼古拉四世,还是对现在的阿基坦公爵爱德华一世。这或许也是为何他对自己的马略卡国王舅舅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但也同样有限的亲近。

      “你不会答应英国使团,对吗?”

      “让娜希望我和爱德华能重修旧好。”腓力顾左右而言他。

      “别开玩笑了,你要是打定主意谁都改变不了。只要有你的一句话,我现在就可以带军队去阿基坦把那群英国佬赶回他们的岛上。”为了加重自己话语间的无私,他又补充道:“为了你和我那即将出生的侄子。”

      过了好久,久到查理不禁开始担忧哥哥是否在怀疑他的私心,腓力这才平静地说道:“我不想打仗,我们远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再等等吧,但我希望在这期间你不要将我们之间的谈话说给任何人——你听,有人来了。”

      他的叮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用力勒住手中的缰绳停在两人前方。这名衣着朴素却得体的男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他略显阴郁的黑色独眼扫过后面躺在血泊中还在微微抽搐的野猪,一丝不解微微从他的黑色眼眸中匆匆闪过。将思绪拉回后,他一个翻身利落下马,向国王与伯爵微微躬身,“见过陛下、见过伯爵阁下。”

      “弗洛特阁下,”查理的声音中并没有多少尊重的意味,“您竟然能在这么大的林子里找到我们,我还真是佩服您,这可是连我们的那些侍从都做不到的事情。您瞧,他们又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

      “这没什么的,顺着犬吠声很容易就能找到。”来者正是国王最信赖的顾问之一——皮埃尔·弗洛特,一位出身南法的优秀法学家,也是当今纳博讷大主教的舅舅。

      “那您运气真好,万一您不小心在林子里遇到了凶猛的野兽——”

      “好了查理,我们的顾问穿越大半个森林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腓力挥挥手打断了查理尖酸刻薄的挑衅,“弗洛特阁下,是英国使团有什么异动吗?”

      “是朗格多克,陛下。”国王的顾问神情凝重,“从博凯尔来消息称,几天前新上任的首席法官在查案的过程中遇袭。”

      腓力皱起眉没有说话,善察人意的弗洛特先生立刻提醒道:“就是之前的蒙彼利埃收购案,您忘了?”

      “是他,我想起来了。”腓力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些惋惜,“他的那份备忘录写得很漂亮,很有才华的一个人,伤得很重吗?”

      “不算很重,如果伤口没有感染的话,估计不出几日就能康复。”

      “是谁干的?”查理急切地问道,在他浅薄有限的认知中,他无法想象竟然会有匪徒如此大胆敢冒犯他哥哥的权威。

      皮埃尔·弗洛特依然看着国王,“刺客没有抓到,但就目前的信息来看极有可能是宗教裁判所所为。他和宗教裁判长在案子中起了很大的冲突,恐怕就是因为不想让王室的人继续插手他们才想出这样的计策。”

      “太肆无忌惮了!”查理的大嗓门吓了另外两人一跳,而义愤填膺的他还在毫不自知地继续大声嚷嚷:“哥哥,他们就是在挑衅您呐!难道我们的朗格多克已经轮到他们当家了吗?”

      “我知道了,你小声一点。”腓力无奈地制止了弟弟继续在森林里大喊大叫的念头,随后他转向弗洛特,“对这件事您怎么看?”

      “这件事重要的并不是谁干的,而是公众对此的看法。朗格多克普遍对宗教裁判所积怨颇深,而遇袭的法官本人又在蒙彼利埃当地备受尊崇,此事显然已经在蒙彼利埃学术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在维护王室权威的同时也要小心避免引起动乱。”

      “那照弗洛特阁下所言,我们又该如何呢?”瓦卢瓦伯爵有些嫉妒地阴阳怪气道,弗洛特先生的受宠固然可恨,但对方总是无视他的挑衅这点更是令他抓心挠肝。

      弗洛特先生转头看向国王,腓力轻轻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的心头大患不是宗教裁判所而是爱德华一世,更何况这个猜测到头来也没有证据。既然那位法官伤势也不算严重,我们现在最好还是大事化小。对于涉事的宗教裁判长警告一二命其撤出即可,没有罗马教宗撑腰他们不敢和王室做对。如果我们的法官伤势过重再派人接手,否则我们也同样不要过多干预,尽量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国王往前走了两步越过弗洛特,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不大同意这样从轻处理的瓦卢瓦伯爵上前一步,“怎么能这么轻绕了他们,他们今天敢对王室官员下手,明天就是博凯尔总督,后天呢?弗洛特阁下,您这是助纣为虐啊!”

      “别说话。”停下脚步的腓力突然打断弟弟,还没等查理继续为自己分辩,国王便神情凝重地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喋喋不休的查理安静了下来,在风的呜咽声中,他们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伴随着猎犬们不安的低吟,站在最后面的皮埃尔·弗洛特只觉寒毛卓竖,仿佛被恶魔摄去了神魂般。刚开始的疑虑重新浮出水面,他惊惧地转过身,只见背后那只本应躺在血泊中的畜生竟挣扎着重新爬了起来。野兽一边发出一串串粗重的喘息声,一边用布满血丝地双眼圆瞪着正与它面对面的顾问,在一声震天的嘶吼声中,濒死的野猪竟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向弗洛特冲来!一向对野猪狩猎活动敬而远之的弗洛特愣在了原地,双腿像不听使唤了一样钉在了原地,眨眼间的功夫野猪血迹斑斑的獠牙已离他不过一寸的距离。

      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发狂的野猪面前拽开,身材高大的国王侧身错开野猪锋利的獠牙的同时抽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捅入野猪的右眼窝。在凄厉的哀嚎声中,野猪重重地摔倒在地,彻底断了气。

      腓力国王松开惊魂未定的弗洛特先生,随后略带不满地批评道:“查理,这么久了你还是记不住补刀的重要性。”

      “我本来是记得的,但你刚才一来我就忘了。”有些愧疚的查理头一次善意地扶了一下双腿依旧发软的皮埃尔·弗洛特,“真抱歉弗洛特阁下,但您的反应可太忙了,这样在战场上可是会送命的。”

      “那看来我要尽可能离战场远一些了。”顾问颤抖的声音中仍然有些脆弱。

      “至少这件事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就连畜生被逼急了都会如此,更何况是人呢。但是我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为了我们而受到伤害的人坐视不管,就像刚才保护您一样。”确定顾问无碍后,腓力国王转身向自己拴马的地方走去,同时平静地命令道:“给图卢兹宗教裁判所带句话让他们‘关照’一下这位越权的宗教裁判长。至于剩下的……就按您说的办吧,弗洛特阁下。”

 

      “混账!”埃蒂安·德·布里扬松一把将桌子上的餐具全部扫到地上,随后双手撑着桌子边缘,“裁判所里养的那些废物呢!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我却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现在我所筹谋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托马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暴怒中的司铎,“我们的探子都被您派到图卢兹了,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蒙彼利埃的情况?”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容。他们当然知道了,只不过是我没转达给你罢了,愚蠢的神父。

      关于法官遇袭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被修士托马斯有意阻拦的。一方面是因为他早都已经受够了这个愚蠢自负而又不择手段的神学博士了,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托马斯并不是埃蒂安所误以为的多明我会的眼线,他根本就是本笃会安插进来暗中使坏的钉子。如今本笃会正逐渐被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这些新兴托钵修会所边缘化,但并不代表这个老牌势力会甘心忍受现状。托马斯从被派到埃蒂安·德·布里扬松这个新任高级审判长身边起唯一的任务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埃蒂安从这个位置上拽下来,借机削弱多明我会的势力。所以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埃蒂安没有降职,他以后在图卢兹宗教裁判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托马斯冷冰冰的反问彻底激怒了埃蒂安,他从桌子旁冲到托马斯面前紧紧揪住对方的衣领,昔日俊美的面目狰狞得仿佛是一只炼狱里的野兽,“你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质问道:“难不成你想说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吗?”

      “我曾无数次催促您抓紧时间动身,只可惜您一门心思扑在羞辱那个您素未谋面的首席法官上。”

      “我怎能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什么遇袭?这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的!”埃蒂安松开手暴躁地来回原地踱步,口中喃喃自语着:“没错……没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封锁的消息!这等诡计也就只有这个异端生下来的杂种才能想出来!我不会就这样认输的……有了!”他的眼睛一亮,显然已经有些癫狂了,“现在就把那个伯爵下葬!他敢算计我那我就不会让他好过!”

      “别负隅顽抗了审判长阁下。圣雷蒙治安官彻夜守在他主人的棺材旁,也不在意那股腐臭味,声称任何人都不准碰这具棺材除非他死。”

      “那就杀了他!”

      “您简直是疯了。”托马斯修士平静地下了结论,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转身走向房门,在推开门前,他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丢下最后一句话:“愿上帝保佑您,神父。”

      门外的两名卫兵表情怪异,托马斯合上门,背对着他们淡淡地说道:“你们都听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托马斯转身斜睨着他们,“事已至此我也感到很痛心,但显然里面那位的行为已经对宗教裁判所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拨乱反正,不是吗?”

      “可除了他还有安塞尔姆兄弟——”

      “安塞尔姆?一个耀武扬威的花架子罢了,你们还制服不了他吗?”修士状似惊讶地抬手打断他们的话,“一个敢在教堂里杀人的恶徒竟然还配做上帝的子民?我的朋友,若不是他的逼迫,您又怎么会失手杀害那位夫人呢?”说完,他伸手拍了拍面前双腿微微颤抖的卫兵,“总有人要为这一切负责。我也是从小修士爬上来的,与其被这些颐指气使的大人物牺牲掉当作替罪羊,为什么不抢先保全自己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呢?”

      “阁下,那里面这个人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关起来吗?”

      “不必。”

      “可是他如果再跑出来作恶怎么办?”

      “‘他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他做了这么多恶事,再怎么挣扎最后也只会自食恶果。更何况我还盼着他做更多呢,要不然怎么让他万劫不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