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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我亲爱的弟弟，”莫甘娜说，语气带着刺人的虚假甜蜜，“我长不大的弟弟，带着一群骑士，穿上盔甲玩过家家游戏……女人想要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对吧？”
“你……”
“这么说吧。”莫甘娜把匕首从格温的脖子上移开，把她往骑士们的方向猛地一推，格温踉跄了两步，落在依兰怀里。莫甘娜转了转匕首，“你什么时候带着所有女人都想要的东西来见我，我就什么时候跟你回卡美洛，如何？”
“你……这是什么把戏？”亚瑟看起来像只搁浅的金鱼一样困惑。他身边红色披风的骑士们也没好哪去，大多只是不知所措地攥紧了剑柄。
莫甘娜翻了个白眼。
“很简单啊，”她说，“你最想要的东西，和平，家庭……”她说这两个词的语气仿佛它们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东西，“这些我也可以许诺给你。只要你先把女人都想要的东西带给我。当然，你最好有那个脑子先猜出来那是什么。亲爱的弟弟。”
她退后两步，微微摇了摇头，好像真的很无聊似的。她抬起一只手，亚瑟举起了剑，她消失在一阵旋风中。

*

说真的，是拉米亚事件给莫甘娜的灵感。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在水晶球看见的这件事的后续给她的灵感。她不久前看见的。
在那次事件里，所有被魔法控制的男骑士都对拉米亚唯命是从，只有两个人没受影响，女人格温，和那个男仆梅林。莫甘娜看到骑士们在拉米亚的影响下，对梅林十分粗暴。一周多以后，莫甘娜在用水晶球窥视卡美洛的时候，偶然看到骑士们在武器库的一角堵住了梅林。梅林最初一脸拘束地想要走开，但骑士们显得十分坚持，靠近了他低声说着什么，个个表情诚恳，最终，梅林放松下来，骑士们轮番拥抱了梅林。
多感人的和解。莫甘娜嘲讽地心想，移开了视线。莫甘娜在想，或许只有操纵人们做事，却让他们以为本就是出于自己的愿望行事，才能有长久的效果。诱惑的魔法只能持续一时。
莫甘娜于是想起早些时候她和格温的对话，确切地说，莫甘娜一直在讲话，格温听着。昔日的和善女仆如今变得石头一样坚硬，莫甘娜说什么都无法穿透她的耳朵。她只是坐在那里，等待，等待骑士们来救她。
“……这就像我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那个邪恶女巫，而你还一直是他们心中完美无暇的女人，不久就要成为卡美洛完美无瑕的女王。但你和我，我们并没有那么不同，”莫甘娜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说真的，告诉我，格温，你……你在卡美洛开心吗？”
这古怪问题令格温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一瞬间的迟疑，她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给出足够周到而体面的答复。
但对于莫甘娜来说，那一瞬间的迟疑就已足够。
莫甘娜知道自己的计划该从哪里开始了。

*

“我觉得莫甘娜的谜题和要求是个圈套。”他们骑回卡美洛的路上，梅林跟亚瑟说，“ ‘猜出女人都想要的东西，带来给我，我就给你和平，我就跟你回卡美洛’？绝对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容易屈服。”
“当然。”亚瑟说。和莫甘娜相遇，救回格温之后，他就一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无疑，他也在反刍莫甘娜的谜题。
他们在林地边缘沿着路，骑回城堡。同行里没有人受伤，因此他们都还算放松。虽然，格温从莫甘娜手中获释之后，就一直面无血色，她的哥哥依兰把她拉在队伍后方，一直在安慰她。
“莫甘娜的谜底，估计是我们不想给的某种东西。我有这种感觉。”高汶插话。
“确实，亚瑟总不可能把卡美洛的王位双手奉上。”梅林说。
“但是，卡美洛的王位并不是’女人都想要’的东西。王位是莫甘娜想要的，但不适用于每个女人。所以王位肯定不是谜底。”莱昂指出。
“真的不是吗？”亚瑟微微皱眉，问，“统治一个富裕的国家，能够影响法律，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整个王国最好的衣服、武器和床，能够提拔自己喜爱的人……我无法想象有女人会不想要这个。”
“很高兴你对你的特权有如此清晰的描述。”梅林说。
“国王或者女王的责任和重担，只有在承担的时候才会有体会。”亚瑟没被梅林挑动，严肃道，“对于大部分外人看来，大概只是无尽的享受而已。也许王位就是莫甘娜谜题的答案。”
“我的妻子就不会想要王位。”帕西瓦尔出人意料地开口，“我是说，我去世的妻子。在她被杀害之前，”他沉重地说，“她想要的一直只是简单的生活。我们并不富有，但她从来不想要更多。有好几次，路过的雇佣兵团和贵族想要雇佣我，许以高额的酬金，比种地更好的前景，她总是劝我拒绝。她不想我冒任何风险，也不想搬离我们那个小村庄。你就算……就算问她，她想要的是什么，让她滔滔不绝列举上一天一夜，你也绝不会听到’王位’这个词。”
“问问！”梅林一拍掌说，“我们为什么不问问女人呢？”他环视着全是男性的骑士们。
“要问我什么？”格温终于骑得近了些，一脸好奇。“呃。”亚瑟和梅林齐声说。他们本来不想格温参与这个话题，不想让格温想起更多莫甘娜。片刻后梅林轻声问，“格温，我们在进行一个，呃，调查。能跟我们讲讲你想要什么吗？你最大的渴望、愿望？”
“噢。我……” 格温认真想了想，“我想要……我想亚瑟，还有其它我爱的人，都能一直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重要。”她看看亚瑟，看看依兰，轮番看着他们每个人。
亚瑟充满感情地看向她。梅林微笑道：“好，我们每天都会为此努力的。还有没有别的你想要的？”
“我……我想要赶快见到卡美洛。”她的声音里带着渴望，“我想家了。我想念飘扬的旗帜，金色的城堡，和铁砧捶打的声音。我想和爱丽丝以及山姆说话，他们都才新来城堡，还指望我带他们熟悉这里的生活。我想念厨房新烤出来的山鸡，撒上磨碎的鼠尾草和迷迭香……”
亚瑟用胳膊肘戳戳梅林。
“喂你干嘛！”梅林大叫，揉着自己胳膊被戳的地方。
“记下来！”亚瑟说，目光从未离开格妮薇儿，“总得有人把这些细节记下来！格妮薇儿，你继续说。我要挨个去实现。”

*

抓住格温那天，莫甘娜做了个预言梦。
她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女巫，早就能够分辨哪些梦是她的软弱思绪造就的幻想，哪些是确凿的预言。她先是梦到战场，迦南峡谷，亚瑟倒在血泊中。她亲爱的弟弟，被她亲手杀死。
这个预言梦她已经做过许多遍了，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亚瑟偿还一切的那天。
但接下来她感到自己被时间轻轻挟裹，预言的梦境淡去变幻。莫甘娜梦到格温戴着王冠，孤身站在圆桌前——为什么是格温戴着王冠？她梦到格温穿着最华美的长袍，表情肃穆，高抬着下巴。她的表情石头一样冷硬。
该死！莫甘娜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把格温的王冠打下来，那是我的！我才该是卡美洛的女王！
格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莫甘娜在梦里下意识地想把她看得清楚些，这才发现格温用浅色珠宝遮盖的发冠里，已经一半是银丝。她的眼角爬满皱纹。这是许多、许多年后的格温。格温闭上了眼睛，梦里，莫甘娜看到两段泪迹在她的脸上无声地滑开。
你怎么了？莫甘娜恼怒地问她，尽管莫甘娜知道预言梦里的人从来不会对她说话。说话啊！你是女王了！你得到了……你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你有什么好哭的！
梦里多年以后的格温对她的愤怒毫无察觉。她在空荡荡的圆桌面前站得笔直，表情肃穆沉默，泪水淌进她的银发。
莫甘娜咬紧了牙。

*

亚瑟对“女人想要什么”的第二次调查不太顺利。
骑士们们带着格温回去城堡，在回程途中在一家酒馆暂歇，（“只是为了吃点东西，给马补充点燕麦！不是为了喝酒！”亚瑟说，“帕西瓦尔，你看着高汶，不准他喝超过一壶。”），亚瑟环视四周，看到利索的中年酒馆女老板正在吧台里面用一块布擦杯子。他想，问问一个和格温如此不同的女人她想要什么，或许会有用处。
他于是就这么过去问了。
“我？我想要这家酒馆门口的树能长出培根来。”她根本没抬头看他，自顾自地擦杯子。
“但树是不能长出培根的。”亚瑟困惑地说。
“那就让十二个穿戴五月节服装，戴着用鱼做成的帽子的七岁男孩，一边翻跟头一边给我把这些培根送来。” 她随口说。
亚瑟皱起眉：“你在胡说八道。”
她抬头看他，也皱眉：“不比你更胡说八道，先生。突然跑进我的店里问我’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么？我只是做个调查！”
“调查。”她完全不相信。
“你……”
莱昂快步走过去，一边低声对亚瑟说着抱歉，一边把他拉回了他们桌旁。高汶和梅林似乎觉得刚才的问答很好玩，依兰和格妮薇儿则显得忧心忡忡。
“殿下，您再问下去，她也不会告诉您真话的。”依兰指出。
“我看出来了。”亚瑟说，“如果她知道我是卡美洛的国王，会不会好点……”
“不会的。”梅林说。
“没有女人会告诉不认识的男人，自己真的想要什么。”高汶说。
亚瑟一愣。
梅林接话：“尤其是在她们认为，你只是随便问问，没打算真的满足她们愿望的时候。她们没理由要说真话。”
格妮薇儿沉重地点头同意：“亚瑟，你是很好的国王，但即使是你也不可能许诺满足我们调查的每个女人的愿望。所以可能很多人就……不会说出心底的愿望。她们没有理由这么做。”
亚瑟焦躁地咕哝了几声（如果有人之后问他，他不会承认自己发出过这种声音）。他生气地盯着自己杯子里的麦酒。
梅林悄悄偷走他盘子里的煮鸡蛋：“我们可以回城堡以后再考虑？想想办法？”
“是的，也许到时候殿下您可以委派一部分骑士调查莫甘娜的谜题。”莱昂建议，“其他人准备即将到来的骑士比武？”
“什……哦对，比武。”亚瑟有点沮丧，显然历经格妮薇儿被莫甘娜绑架的事，他都快忘了要花时间筹备骑士比武。原先，他一直打算举办一场骑士比武，来庆祝他和格妮薇儿的订婚。
格妮薇儿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手，以示安抚。亚瑟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
“亚瑟。”格妮薇儿说，有点犹豫。
“嗯？”
“我有个提议……”格妮薇儿一边思考一边说。
亚瑟发出了鼓励的声音。
“也许我们可以把两者结合一下，用比武的机会知道一部分女人想要什么……”格妮薇儿慢慢地说，“以前还从没有女人参加过骑士比武，对吗？如果我们改为举办一场仅限女战士参加的比武，让每个参赛的女人事先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我们承诺在我们能力所及范围内，满足冠军的愿望？以这种方式，至少我们可以保证所有参赛的女人，都真的写了她们想要什么。这样我们就可以一下子调查几百个女人的真实想法了……”
“格妮薇儿，你是个天才！”亚瑟叫道。
格妮薇儿红了脸。
“我不太确定……”梅林犹豫地说，但亚瑟没有理睬他。在梅林看来，比武还有愿望这种事总是会出岔子，往往还会卷进来一两个邪恶的巫师什么的。好像是把机会白送给了莫甘娜。
“这是件好事，殿下，即使我们不能因此得知莫甘娜谜题的谜底，也能借机了解一些擅长战斗的女人。”依兰支持他妹妹的想法，“她们可以增进卡美洛的守备力量。女人毕竟占卡美洛的一半人口呢，肯定还是有一些擅长战斗的。”格温悄悄地、感激地看着哥哥。
大家都点起了头。这听起来没有什么坏处。对吧？应该没问题的吧？

*

“哦该死。”遥远的祝福之岛上，刚刚开始筹备计划的莫甘娜咒骂道。
卡美洛要举行有史以来第一届女人的比武，而她竟然没机会参加？

*

第一届仅限女性参加的比武顺利筹备了起来，亚瑟在命令里给女人们的“愿望”加了几条简单的规定，例如不能要求卡美洛的王位，不能要求杀死另一个无辜的人，除此之外，卡美洛的宫廷许诺尽可能地完成冠军的愿望。卡美洛上下的反应出乎意料地热烈，从宫廷到村野，一夜间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比武。看起来，有许多女人都想一试。甚至有女人得到消息，连夜从邻国赶来报名。许多女人不会写字，就在发誓保守秘密的盖乌斯和梅林的帮助下，口述自己的愿望。梅林一边记录愿望，一边带人一起核查比武用的每一把武器。他不希望上次那样外表看起来是比武钝剑，实际却是致命武器的事情再次发生。
格温报了名。亚瑟并不太理解，但格温冷静地告诉他，自己是铁匠的女儿，整个卡美洛很少有人比她更熟悉长剑，再说依兰还没离家的时候，也教过她剑术。她参加比武不是为了完成愿望——因为没有什么愿望亚瑟会对她说“不”——而是为了荣誉。她知道以后倘若作为平民嫁给亚瑟，宫廷里会有很多人反对，她希望能赢下比武，公开证明自己的价值。
亚瑟勉强表示接受。
比武那天，圆桌骑士团有史以来第一次，无人下场比赛。骑士们都簇拥在亚瑟（和梅林）周围，吃着水果在看台上欣赏战斗。因为大部分报名参赛的女人都负担不起自己的全套铠甲，马匹和长枪，为了保证尽可能多的女人参赛，并填写她们的愿望，比赛没有采用传统马上长枪比武的形式，而是直接从步兵击剑开始。穿着各异，拿着训练用钝剑的女人们散落在宽阔的场地上，开始厮杀。每个参赛的女人都拼了命地战斗，但很显然，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女人是少数，甚至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没有摸过一把剑，只是因某种原因实在走投无路，许下愿望以后，来比武碰碰运气。亚瑟翻着一大本匿名后装订成册的愿望记录，表情凝重，低声告诉骑士们，在完成莫甘娜的谜题之后，他们也该好好考虑一部分写下来的愿望——比如为某个贫穷家庭的婴儿提供食物，或者给水源枯竭的村子挖一口水井。
亦有少数女人表现得像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令男性骑士们恨不得当即下场和她们比试。也有一些女人虽然显然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但身姿强壮矫健，反应灵敏，应该很有潜力。亚瑟看着看着，随口跟莱昂说了两句，考虑从这次的参赛者里面选拔一些王宫的卫队或士兵。
在看起来真正有战斗经验的女人当中，出乎意料地，格温竟是其中之一，到目前为止，她穿戴着依兰少年时用的小型盔甲，不断以大幅优势击败着对手。梅林说，他们也许应该让格温参加骑士训练，以前她是莫甘娜的剑术陪练，须知在乌瑟的时代，不少骑士都不是莫甘娜的对手。依兰开玩笑说，他妹妹可能就是因为想出出风头，才提议女性比武的。亚瑟不露声色，只是专注看着比赛，但梅林从他细微表情看得出来，亚瑟不太喜欢让格温参加骑士训练的主意——他不愿意让未婚妻上战场冒风险。
场上另一位耀眼的女人是伊索德，她声称自己是来自北方的平民，长金发编成一股辫子甩在肩上，骑士们讨论说她的步法和出剑习惯看起来像是惯用了双剑，只是比赛要求才临时改成了单手剑盾。莱昂忧虑地补充说她有些招数看起来像是盗匪常用的。帕西瓦尔说到处流浪的人什么招数都会学起来，不必太在意。伊索德相当轻松干脆地把她的对手们一个个放倒。她上场之前，骑士们看到她曾经在场边勾留，跟她深金色头发的丈夫拥抱亲吻。她丈夫说了什么，她大笑起来。
还有一位从头到脚用盔甲遮得严严实实的战士。她自称雷格妮，很高，隔着盔甲也能看出来她长手长脚，但她从未卸下过一片盔甲，没人见过她的脸。她说话贴近卡美洛本地的口音，用词文雅，语气审慎。她的战斗风格同样谨慎，步伐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出剑速度不快，但非常精准，好几次仿佛她能预知到对手的移动。莱昂若有所思地评价说，她战斗风格像是莱昂刚开始骑士训练的时候，乌瑟宫廷里那些老骑士的风格……也许教她用剑的人是个老派的骑士？
留在场上的女战士们越来越少。北方的红发女战士乌塔克连续击败多人，但有些急躁轻敌，长剑相交几次就被雷格妮击败。雷格妮仍然穿戴着全副盔甲，她的头盔上的细缝狭窄得都看不见她眼睛或皮肤的颜色。她握着剑在一旁休息，保存体力，等着专注于单独决斗的伊索德和格温分出胜负来。
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伊索德的战斗经验才真正显现出来——她先是采取守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格温的攻击方式，然后逐渐尝试进攻，她非常耐心，引诱格温越来越多地追逐敌人胸口处的防御空档，而忽视了自己的步伐（至少场边的非专业解说官高汶是这样解释的，梅林并不知道该相信他多少），格温最终重心偏斜，被伊索德踢到小腿，踉跄了几步，伊索德的剑尖趁机指向了她的喉咙。格温举手示意认输。伊索德放下剑，伸手扶她站直。
格温摘下头盔，和伊索德握了握手道谢，然后转身向圆桌骑士们所在的观众席走去，依兰欢呼得就好像她赢了比赛。格温喘着粗气，有些情绪激动地对亚瑟说，很抱歉自己没能赢下比赛。亚瑟说：“别傻了。你……你够好的了。” 梅林给她递来水杯，让她脱下盔甲检查有没有需要处理的瘀伤。
伊索德的丈夫在观众席的另一侧向这边张望，似乎想看看自己的妻子击败国王的未婚妻之后，国王的反应，亚瑟根本没往他那边看，只顾在意格温。
他们一起静待雷格妮和伊索德之间的决战。
“有人听说过她吗？雷格妮？她出剑很有章法，感觉说不定受过正规训练的……”格温喘着气问，诸位骑士都在摇头。但站在梅林不远处的盖乌斯微微皱起了眉，却没开口说话。梅林察觉到这个，靠近老人，低声问：“盖乌斯？你知道什么吗？”
“我还年轻，到处旅行的时候……”盖乌斯压低声音说，“在遥远的南方麦西亚见过一位女巫叫雷格妮。但她从没来过卡美洛，不认识乌瑟。而且，她如果还活着，也该和我差不多年纪了……不，不可能是她。”
梅林吓了一大跳：“盖乌斯！那她可能非常危险！”如果这个雷格妮有一位女巫朋友死于乌瑟的大清洗，而她是来复仇的呢？
盖乌斯不赞同地扬起眉毛：“也可能她只是被父母起了一位当时还颇受欢迎的女巫的名字。或者干脆就是没什么关系的重名。”
梅林不明白一向谨慎的盖乌斯为什么会突然情愿忽视这么大的风险。他转头向场上看去。雷格妮正缓慢地向伊索德走去，在离伊索德十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位女战士互相行礼。梅林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雷格妮……她的剑很正常……她的铠甲很正常……她身上没有任何魔法物品。
梅林皱眉。他不相信莫甘娜会得到女人都想要的东西，就与亚瑟讲和。她的谜题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而这个比赛看起来是个好机会。也许莫甘娜用魔法令一个老女巫死而复生了？让她代莫甘娜前来提要求？
雷格妮和伊索德的长剑相交，因为穿着铠甲，雷格妮的体型看起来比伊索德大上一圈，她像山一样冷静，每一剑似乎都经过精心算计。她一连刺出几剑，伊索德步步后退。
几分钟后，就连梅林也能看出，伊索德累了。和格温势均力敌的谨慎战斗之前已经消耗了她太多体力。并且，伊索德似乎也许是习惯了双剑，为了比赛临时改成剑盾的缘故，出剑和脚步的冗余动作比雷格妮多许多，而雷格妮，有赖于她出剑动作的精确和她击败之前几个对手的速度，现在还保持着体力。伊索德的出剑动作变形得越来越厉害，咬着牙勉力支撑，她的丈夫用手抓着观众围栏，探出身去，担忧地望着她。
“伊索德的表现令人钦佩。她的剑技和韧性不亚于任何圆桌骑士。如果不是体力消耗原因，或许今天她会赢。”莱昂评价说。他身边的格温表示赞同。
很快，雷格妮把伊索德手中的长剑打飞出去，剑尖指向伊索德的心脏。
“我认输。”伊索德说。
雷格妮退后了一步，把剑放下。
伊索德向场边走去，雷格妮转向观众，微微行礼，接受他们的欢呼，但她仍未摘下头盔。亚瑟叫来杰弗里，要他根据索引，在册子里找到雷格妮的愿望，然后当众宣读。
杰弗里翻页的时候，圆桌骑士团的成员们和梅林一起伸着头去看雷格妮的愿望。
“这他妈什么玩笑。”亚瑟清晰地说。
挤在前面的依兰和莱昂看了一眼愿望，一同咒骂起来。雷格妮向他们走了几步，鞠躬道：“亚瑟王殿下，我恭敬地请求您实现我写下的愿望。”
她停了一停，观众全都屏息静气，她继续说：“我要求与高汶骑士结婚。”
“什……什什什么。”高汶说。梅林从没见他这么惊讶过。
“你认识这个神秘的女骑士吗？”亚瑟低声问高汶。
“当然不！”高汶断然说，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说，“也不排除一夜贪欢但我没问清楚她名字……”
“殿下，我在等待您实现您的诺言。”雷格妮催促，声音沉稳。
亚瑟抬起一只手，示意书记官杰弗里先不要说话，国王站直了，望着全身披挂盔甲的女骑士：“等一下。您的愿望是……希望与高汶骑士订立婚约？”
“是的。并且尽快完婚。”
亚瑟最后丢给高汶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重新转向女骑士：“我请求您重新考虑您的愿望，雷格妮。我不愿强迫我的骑士与他人结合，正如我不愿无故夺走他人性命。如果您愿意重新选择，金钱，土地，或是卡美洛皇家藏宝库里的任意一件东西，我都愿意奉上。”
“高汶骑士就是我写下的愿望。”雷格妮固执地说，她举起手示意着空旷的战斗场地，一开始还站满了女性参赛者的场地，“我打赢整场比赛，就是为了与他结婚。”
“喂，等等！”高汶叫道，“我们认识吗？”
雷格妮迟疑了一瞬：“不认识。”
“那我可不确定我是个好的丈夫人选！”高汶喊道，有点歇斯底里起来，他举起一只手，扳着手指，“我酗酒，我和人打架，我唱歌跑调，我每三天就跟一个新的人陷入爱河，而且会弄混爱人的名字，”他开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我喜欢把不成对的袜子一起塞进衣柜，我在被窝里……”
他们永远没机会听到高汶在被窝里要干什么了，因为雷格妮高声打断了他：“别说了！”
“呃，你看，你不会想和我结婚的吧。”高汶回到主题。
“我不希望人人听见我未来丈夫的错处。”雷格妮平静地说。
“谁说我要和你结婚了！”高汶绝望地一摊手，“真的，我又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等等，我还没见过你的相貌，我一直在对着头盔上的两条缝说话！你起码摘掉头盔我们再谈吧？”
雷格妮僵住了：“亚瑟王殿下的比赛通知只说要报名并写下愿望，没说必须露出面容。”
“雷格妮。“亚瑟开口，“我必须请求您露出面容。最近我的姐姐……最近莫甘娜造成过很大的混乱。我必须确认您不是她，或者听命于她的人。请您摘下头盔。”
雷格妮握紧了剑。
她用左手有条不紊地解开了头盔系带，梅林也跟着紧张了起来。雷格妮缓缓摘下了头盔。顿时，惊呼声传遍了赛场。那简直不像一张人类的脸。她的左边脸堆满了畸形的肉瘤，挤压得左右眼睛一小一大，她的鼻子变形塌陷，和右脸融为一体，鼻子和右脸都坑坑洼洼地像被火烧过，她没有眉毛，也没有头发，她的嘴巴也向右边歪斜，没有嘴唇。她不年轻了，肉瘤和扭曲五官的缝隙里挤满了老年斑和皱纹。
有几位骑士甚至抽出了剑。
“怎么？因为我长得丑，就要把我扔进地牢吗？”她嘲讽地看看他们。亚瑟也是满脸震惊，他花了好几秒才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不确定直视雷格妮的怪异相貌是否礼貌，亚瑟目光飘忽，盯着雷格妮身后的位置看，举起手示意骑士们不要动手。
“怎么不说话了？我还以为这不是卡美洛选美大赛。”雷格妮冷冷地说。
梅林身边有人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梅林快速扫了一眼，发现竟是高汶。梅林对高汶感到绝望。
“怎么？”雷格妮抬起下巴，“高汶骑士，有什么好笑的？”
高汶摊摊手，他看起来要么就是恐慌过头破罐子破摔了，要么就是真觉得眼前的事情好玩：“你说得对，这确实不是选美大赛。”他甩甩头发，“否则我肯定会报名参加的。”
雷格妮也笑了一声。她的笑声也就像普通的女人。气氛有所缓和，四周的观众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开始议论纷纷。梅林抓住机会靠近盖乌斯：“是你认识的那个……女巫雷格妮吗？”
“不是。”盖乌斯剧烈摇头。他看向雷格妮的眼神有些怜悯。
梅林再次皱眉，目光转回雷格妮身上。她的长相确实奇特，但梅林同样感知不到她脸上有任何魔法。为盖乌斯当学徒期间，梅林协助过很多卡美洛的女士生产，肉瘤，脱发，变形的五官和消失的嘴唇，这些都确实可能是先天的畸形造成的。身为医师，梅林见过太多这样的婴儿与伤心的父母。
“雷格妮女士。”亚瑟谨慎地说，梅林很确定他刚向自己这个方向投来了一两个求救的眼神，但隔着一段距离，而且是公开场合，身为仆人的梅林也没办法临时替他编造什么花样百出的词句。亚瑟显然在尽力控制着自己表情的平稳，大概是考虑到高汶的终身大事就要由自己这一番话决定了，亚瑟的语气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谦卑，“您是对的，我们不能因为您……您的长相和别人有所不同，就拒绝给予您比赛获胜的奖赏。我只想恳请您再考虑一下。高汶作为目前圆桌骑士团里……我……呃……最器重的骑士之一……将来可能也要出席外交场合，会经常需要……带着夫人……”他越说越慢，开始肉眼可见地编起了瞎话。宫廷里人人都知道，由于高汶骑士常会惹事，有重要使节来访的时候亚瑟经常找借口把他打发走。
“并且，高汶骑士如今已经是贵族的一员。”阿古温把话接了过去，作为亚瑟的叔叔，他接话虽然显得有些倨傲，但并不算冒犯，“他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娶一位平民的女性，再考虑到你们两位之间的年龄差距，这并不体面……”
“都是借口而已。”雷格妮干脆地说，“众所周知，这是格妮薇儿夫人的订婚比武。”她指出，“格妮薇儿夫人同样来自于平民家庭。她能越过地位的差距结婚，我却不能。她和我之间有什么区别？你们之中有人觉得她漂亮罢了。说到底还是相貌的问题。至于年龄差距，头发花白的骑士续娶少女的事，诸位还见得少了？”她问看台上的观众。
“贵族血统的这借口真的很烂。”高汶咕哝。
“高汶！”亚瑟低声训斥，“现在不是你抒发憎恨贵族感想的时候！”
“殿下。”雷格妮转变策略，放缓了语气，她一大一小的眼睛定定看向亚瑟，“像我这样……相貌的女人，若不是这种机会，要怎么才能得到一位丈夫？您要求我们女人写下自己最大的愿望再参加比武。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千真万确。我请求您谨慎考虑。”
亚瑟站在原地，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拖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雷格妮，以至于另一个全身披挂盔甲的骑士靠近场地的时候，说了好几声：“嗨？”才开始有人注意到他。
他骑着马，铠甲像月光一样明亮，右手拿着比武用的长枪。他掀开面甲，露出英俊的面容，他从卡美洛城外的方向一路骑来。
“哈喽？”他有点尴尬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看来我不仅来晚了，还走错了比赛？”
那声音对所有圆桌骑士都太熟悉了。以至于早在他揭开面甲之前，帕西瓦尔已经翻过观众席围栏，开始向他跑去。梅林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他的视线开始被泪水模糊。
“兰斯洛特？！”

*

在无数拥抱之后，圆桌骑士们簇拥着死而复生的兰斯洛特进了宴会大厅。亚瑟和雷格妮短促交谈了两句。雷格妮对归来骑士的突发事件大度地表示理解，挥手让国王亚瑟先去见兰斯洛特，她的婚约可以之后再谈。她自己走到宴会大厅另一头的女人们旁边落座。
梅林感到狂喜，又恐慌无比。他曾亲眼看见兰斯洛特在帷幕前牺牲了自己。现在，兰斯洛特回来了，这只能用魔法来解释，而魔法必定有代价。
以梅林这么多年来应付各种邪恶巫师的经验，这一切很可能……不，这只可能是个陷阱。不知道付出了怎样高昂的代价设下的陷阱。不然怎么可能死人突然复生。作为侍者的梅林盯着自己朋友的后背，已经开始想象等这场阴谋败露，他或许需要让兰斯洛特重归尘土的情形——他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宴会上的兰斯洛特举手投足就和梅林记忆里一模一样。深色头发，眼睛明亮，比任何人都要忠诚的兰斯洛特、举起酒杯微微低头敬亚瑟、眼角有着淡淡笑纹的兰斯洛特。梅林没办法想象对这样的兰斯洛特动手。
兰斯洛特告诉其它骑士，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死前——他很确定自己死了。他记得自己代替亚瑟，献祭了自己，他跨到了帷幕的另一边，没有空气，他感觉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伸进他的胸膛，握住了他的心脏，一用力——然后他的整个生命就那么停止了。漫长的虚无。他也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有一天，他忽然在冰冷的地上醒来，空气灌进沉寂多时的胸口，刀割一样疼。他挣扎着坐起来，看到身边地上有红色的新鲜血迹，和带血的指甲抠抓地面留下的挣扎痕迹，但那不是他的血，他的指甲和手指也都是完好的。他的肢体像是几个月卧床之后般虚弱，稍微一动就开始酸痛。兰斯洛特环顾四周，没看到其它尸体或人类。他意识到自己还在原来死去的地方。四下没有虫鸣鸟叫，只有岛上的风声。他不敢耽搁，忍着躯体的疼痛跌跌撞撞往外跑，没有人拦他。兰斯洛特跑到了最近的一个小镇，先是隐姓埋名，打听情况，发现没人意识到这附近有什么异常，一问时间，离他死亡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过了一周，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他又断断续续听到了卡美洛的国王与未婚妻订婚，要举办骑士比武的消息，他于是用身上剩下的钱置办了长枪和马匹，准备重回卡美洛。
“没想到完全没用上。”兰斯洛特笑道。
兰斯洛特说话的时候，格温一直不住地盯着他看，好像不敢相信他是真的。
“你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和莫甘娜有关的踪迹吗？”亚瑟追问。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亚瑟略显犹豫。帕西瓦尔接话：”你回来之前不久，莫甘娜绑架了格温。”
兰斯洛特猛地扭头转向格温，睁大了眼睛全是关切，格温冲他微微摇摇头：“我没事。我没受伤。”
亚瑟于是把他们营救格温，莫甘娜说出谜题，他们为此举办女性比武，雷格妮赢下比赛并要求婚约的事情逐一告诉了兰斯洛特。兰斯洛特表情肃穆地听着，越听越是凝重，最后，兰斯洛特说：”这么看来，我能回来，或许不是偶然了。”
帕西瓦尔迟疑地说：“也许这些事情都不相关……”
兰斯洛特苦笑：“可惜，我们大概没有那么好运。”他随即转向亚瑟，“殿下，也许您应该把我关进地牢。”
“为什么？”亚瑟皱眉。
“莫甘娜显然在计划着什么，然后我就回来了。”兰斯洛特说，“虽然我现在神智还很清醒，但很可能……”他深吸气，“很可能她在我身上放了什么，然后故意放我回卡美洛？也许再过两天她触发了什么魔法，我就会把长枪对准你们。”
亚瑟摇头，不愿把兰斯洛特丢进地牢，兰斯洛特非常坚持，最终格温说：“也许兰斯洛特可以先呆在城堡仆人卧房的那块区域，由人守着？”
”软禁？“兰斯洛特问，口气很温和。
其它人看向她。格温不愿意用软禁这个词，只是说：“兰斯洛特可以呆在那边？有看守就行。我们告诉其它仆人，不让他们带任何锋利的东西靠近兰斯洛特……我们就说他刚从危险中回来，状态不太稳定，有些分不清敌我，暂时不能让他见到刀剑？”她望向兰斯洛特，“兰斯，我不相信你会伤害我们任何人。但即使、万一真的有魔法控制了你，只要你手边没有武器，也就不会是什么威胁。”
兰斯洛特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头。亚瑟赞成这个主意，他立刻让人去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兰斯洛特问了问女性比武的情况，就把身上佩剑匕首留在原地，拿着酒杯站起来，找被女战士们团团围住的雷格妮说话去了。他觉得自己在比赛结束的宴会上抢了雷格妮的风头，实在非常抱歉。梅林于是也悄悄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从两人说话的情形看，梅林估计他们确实是不认识——也许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不是莫甘娜的傀儡。他们彼此都有些拘束，不过，雷格妮似乎有些被兰斯洛特的骑士风度打动，挤出了一两个扭曲的微笑。兰斯洛特真诚地告诉她，他佩服她不顾他人眼光，置办盔甲，来卡美洛比武的勇气，光是这一点就赢过太多只为展示虚荣外表的骑士了。
整场宴会梅林都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法术，对着兰斯洛特的后背实验，希望能找出他的朋友是中了什么魔法被送回来的，但一无所获。宴会散场的时候，梅林开始收拾餐具，兰斯洛特走到他身边，脸上挂着微笑。
“梅林？”
“嗯？”
“重新见到你真好。”兰斯洛特关切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梅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没有兰斯的那些日子很艰难。尤其是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常常更想念兰斯。比如拉米亚那件事，如果兰斯在的话，如果有个知道他魔法、愿意无条件相信他的朋友在旁边，也许也不会弄得那么难堪。
兰斯洛特似乎理解了。他脸上挂着抱歉的笑容，低声说：“真希望我没有离开。”梅林摇了摇头。两人站在那里，只是就那么看着对方，梅林想要心怀希望，又觉得这太过危险。
兰斯顿了顿，温声说：“我早些时候和亚瑟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梅林点头。
兰斯洛特看看左右，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压低了声音说：“那……梅林，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像我了，请你用那个……”他的手指微微弯曲示意，“请你到时候用它阻止我。”
梅林僵了两秒，如鲠在喉。兰斯洛特显然又觉得愧疚了，担忧地说：“对不起，我知道这很难……对不起，我……”梅林手里还拿着刀叉勺子，扑上前去给了兰斯洛特一个拥抱。
兰斯洛特紧紧地回抱他。
至少在这一刻。梅林想。至少在此时，回来的还是他的朋友。

*

亚瑟为兰斯洛特找了一个窗户面向草地，采光明亮的房间。接下来的几天，梅林留心着雷格妮的一举一动。他回想那天赛场上雷格妮摘下头盔后的情形，越想越觉得奇怪——阿古温，梅林知道他是叛徒，但那天，阿古温出言帮亚瑟解围，想说服雷格妮放弃结婚的愿望。这是否说明雷格妮和阿古温不是一伙的？又或者阿古温当时是装的？只为了雷格妮做出什么事之后，他能撇清关系？他那两个借口确实都很烂……但也可能他当时确实和亚瑟一样错愕？莫甘娜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比赛结束后，亚瑟又去找雷格妮谈了一轮，许以大量金子珠宝，请她考虑放弃她的愿望，但雷格妮都毫不动心。亚瑟很头疼地和梅林抱怨说，事关骑士荣誉，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当着全国许下的愿望，不可能说撤销就撤销，宫廷议会发现别无选择之后，已经开始催促，希望尽快举办婚礼，尽快把这尴尬的事蒙混过去。
现在想来……为什么是高汶？这选择也很奇怪。高汶并不来自卡美洛，也并不非常富有，绝非最有权势的结婚对象。再说高汶会和任何男人女人调情，这一点也是出了名，很难指望他结婚之后就彻底洗心革面……究竟为什么雷格妮要看定了高汶？
梅林把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花在跟踪雷格妮上面。显然，雷格妮和伊索德很快成了朋友。两位女战士常常一起并肩在城堡内穿行，有时候还加上伊索德的丈夫崔斯坦。有天早上，梅林听到伊索德问雷格妮，是否要来参加卡美洛的骑士训练，雷格妮只犹豫了几秒，就答应下来，梅林于是远远跟着她们，一同来到训练场。
亚瑟对此不太高兴，径直走到训练场另一边，跟高汶悄声说了两句什么，高汶扬起头，大笑起来。亚瑟白了他一眼，走开了。高汶向伊索德和雷格妮走去。
“早上好，伊索德。”高汶全然不顾一旁崔斯坦的死亡凝视，对着伊索德挤了挤眼，然后他转向雷格妮，语气轻松，“早上好，我的未婚妻！你过来训练场，是为了亲自检验——”他扬起的眉毛说明一切下流暗示都是有意为之，“我的剑——术——吗？”
雷格妮几乎翻了个白眼：“我会很乐意检验每一位骑士的剑术，只要他们愿意把剑掏出来。”
她语气太冷静，几乎难以判断她是不是在下流回击。高汶愣了一秒，随即大笑起来，伊索德和崔斯坦努力掩盖自己的笑意。高汶友善地拍拍伊索德的肩膀：“来吧！我带你们去武器库挑一下训练用的装备。”
她们跟着高汶去武器库选了训练用未开刃的武器，伊索德拿了双刀，雷格妮仍然选了一柄单手剑，转头就问高汶是否要和她对练。高汶微笑：“你确定？我可是卡美洛最好的剑士。”
“我还在这里呢。”亚瑟在场边抱怨，不过仍然盯着对练的帕西瓦尔和乌塔克，没转头看他们。
“公主总是这样，对自己充满了信心。”高汶悄声和雷格妮说，自己也拿了把剑，站到雷格妮对面去。
伊索德和莱昂对战，雷格妮的剑则很快与高汶相交，梅林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高汶起先连续两次轻易卸掉了雷格妮的武器——对于初次和高汶交手、还不熟悉他独特剑术的人来说，这样的结果相当常见。第三次开始，雷格妮逐渐能够反击，高汶挡下她角度刁钻的两剑，退后了一步。
“梅林。”亚瑟突然出现在梅林身后。
梅林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国王，如果这个菜头要给他安排更多杂务……
“你觉得雷格妮的战斗风格像莫甘娜吗？”亚瑟压低了声音问梅林。
“呃……呃……”通常亚瑟会假定梅林是剑术白痴，但梅林也理解亚瑟为什么要问自己——梅林是少数几个还记得莫甘娜在卡美洛时期事情的人。梅林摇摇头：“我看得出来她们用剑有些相似的习惯……但可能像莱昂之前说的，雷格妮年纪比较大，学剑的时候流行的就是老派的风格，而莫甘娜则是从宫廷里老骑士那里学的剑术。所以也许相似之处是这样来的。但她们各种小动作我感觉还是……差别很大。所以，呃，我觉得雷格妮不像是莫甘娜假扮的。除非莫甘娜细心伪装到这种程度。”
亚瑟“嗯”了一声，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梅林继续观看男女战士们对练。换成双刀以后，伊索德的表现更加优秀，和莱昂打得有来有回，梅林毫不怀疑她应该能通过亚瑟的骑士测试。高汶这边，高汶赢的次数明显更多。一段时间后，雷格妮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也毕竟比高汶年纪大上许多，在一次被高汶假动作骗得重心不稳摔倒之后，她仰面躺在地上，累得有些大腿发抖。高汶伸出一只手去，她愣了片刻，伸出手让高汶把她拽起来。
“高汶骑士。”她喘着粗气说，脸上的肉瘤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站定，打量着面前的骑士，“不得不说，面对一个要强迫你结婚的女人……你的态度惊人地和善。”
“我能怎么办呢？”高汶耸耸肩，“当然了，我憎恨自己像货物一样作为奖赏被交付出去。我不敢相信我们竟然没想到，要在愿望规定里写明禁止婚约！”他又耸耸肩，“但我并不憎恨你这个人。如果我们易地而处……呃……倒不是说我会请求一位美丽的贵族夫人作为我的比武奖赏。”他拉长了脸，“但我能理解。”
雷格妮看了他一会儿：“你要么是一位真正的骑士，要么就对自己的外貌有过分的信心。”
高汶懒洋洋地挥挥手：“肯定是后者。莱昂说我一周七次违背骑士规章。”
雷格妮微笑起来，她冲高汶点头致意，拿着武器到场边坐着歇息，高汶转而跟帕西瓦尔对练，亚瑟拿了一把钝剑，前去试试来自北方的女战士乌塔克的剑术。之后，雷格妮又跟伊索德对练了一段时间。她跟伊索德说了什么，随即一个人离开了练习场，向城堡走去。
梅林悄悄地跟在后面。
雷格妮在转角处常常停下来辨别路线，但她显然很明白自己要去哪儿。她在一条走廊的一头最终停下，把身上的武器和锋利物品一件件取下来，交给在那儿等候的卫兵。
这儿是……兰斯洛特软禁的地方。
梅林尽可能地靠近，小心地观察着她。雷格妮慢慢穿过走廊，敲了敲兰斯洛特的门。
“等一下！”兰斯洛特在里面喊道。
过了一会儿，兰斯洛特把门打开，让雷格妮进去，雷格妮一边往里走，一边微微低头致意：“兰斯洛特骑士，我希望我没有太打扰您……噢！我是不是打断了什么？”
梅林顿时紧张起来，雷格妮看见了什么？
令梅林松了一口气的是，房间里随即传来了格妮薇儿的声音：“哦不！没有没有，请别担心，我只是在和兰斯玩骰子。他在这里不能出去，我就经常过来陪他说说话。您平时玩这些游戏吗？”
他们说了几句话，雷格妮说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她压低了声音，“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卡美洛和高汶骑士的事情。” 格温邀请雷格妮留下来说话，和他们一同猜赌骰子，兰斯洛特把房门关上了，再往后梅林就听不见什么了。
一切都太正常了。梅林往城堡厨房走，准备去给亚瑟拿午餐的时候心想。正常得有点不对劲。兰斯洛特回来了，却没有人因此死去。怪人雷格妮没有立刻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反倒开始拜访兰斯洛特与桂妮薇儿。莫甘娜说了个谜题，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计划……梅林越想越焦虑，也许危险正在步步靠近，只是梅林自己还毫无头绪。
当天晚些时候，梅林服侍亚瑟在国王的卧房里用晚餐的时候，莫甘娜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梅林几乎松了一口气。原来圈套在这里。
“莫甘娜！”亚瑟猛地站起来，立刻拔出了剑。
莫甘娜微笑起来，她向前走了两步，没等亚瑟回过神来，就伸手去抓他的剑尖。长剑穿过了她的手掌，没有触碰到她。她只是个幻影。她的脸被火光照亮，梅林能闻到一点似有若无的草叶烧焦的气味。
“把你那玩具收起来。”莫甘娜的幻影轻蔑地说。她的目光扫过亚瑟身后的男仆梅林，并没太在意。她注意力转回亚瑟身上，“亲爱的弟弟，最近如何？”
“莫甘娜，如果你敢对卡美洛……”亚瑟开始说。
“够了，够了。”莫甘娜的幻影挥挥手像要赶跑一只苍蝇，“我真的只是想来聊聊天罢了。”
亚瑟瞪着她，没有放下剑的意思。莫甘娜的幻影翻了个白眼：“你没有聊天的兴致？行吧。我听说女人比武的事了……不得不说，非常有趣。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了解女人的看法。”
“我想了解卡美洛女性臣民的看法。”亚瑟冷冷地说，“我对她们也有责任。”
“是啊，可惜我不是你的，臣民。”莫甘娜接话。她若有所思，“那作为你……如此关心你的女性臣民的奖赏，我决定送你一个预言，怎么样？完全是个礼物。预视未来是我最擅长的法术了。”她微笑起来，笑意含毒。
“你在试图撒谎，误导我。”亚瑟咬牙道。
“信不信我的预言由你决定。”莫甘娜微微摇头，“这可是我罕见地、大发善心要白送你东西，弟弟。听好了，预言是——你的王国将毁灭于爱的失败。”
梅林背后发凉，她的声音……她说话的方式……远隔千里，梅林没法施法测试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梅林多年来常听老龙的预言，莫甘娜声音里有某种东西……梅林能感觉到，这句‘预言’里有某种真相，虽然莫甘娜肯定有她自己的阴谋……但她可能的确在梦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但这预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才算‘爱的失败’？梅林试图理解。亚瑟已经向格温求婚成功了，所以这应该不是指亚瑟对伴侣求爱失败，对吧？难道指的是忠诚之爱？亚瑟的宫廷里有人会背叛他们发誓要献上爱与忠诚的国王？但如果阿古温真的是莫甘娜的间谍，莫甘娜完全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把他出卖给亚瑟吧？梅林感到困惑。
”那么，再见了。”莫甘娜说话间，她的身影已经逐渐淡去，连同那种草叶烧焦的古怪味道也在淡去，只有她的声音还回响在亚瑟的卧室里，“亚瑟，我还等着你给我带来女人都想要的东西。”
亚瑟缓缓放下剑，转头看着梅林，他和梅林一样困惑。
“亚瑟，不管你在想什么，都千万不要去做。”梅林提醒，“她告诉你这个所谓的预言，肯定是为了操纵你。”

*

宫廷议会很快决定，雷格妮和高汶的婚礼应该在亚瑟和格妮薇儿的婚礼之前举行。实际上，如果议会能做主的话，廷臣们都希望雷格妮和高汶能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某个偏远的小礼堂说两句誓言了事。在他们看来，典礼办得越大，卡美洛的骑士因为一个比武的许诺委身于丑陋的新娘，就似乎越是令人尴尬。但雷格妮不同意。她坚持要在卡美洛的城堡，在正午的时候举办典礼，甚至典礼宴会的规格，礼炮的形制之类，都要符合卡美洛宫廷一贯的标准。宫廷议会为此争吵了两天，最终决定尽快举办雷格妮的婚礼，速战速决。只办仪式，外加一场宴席，然后新郎新娘就进入卧室。宫廷里的人们只希望，随后不久举办的国王的婚礼能足够华丽郑重，擦除这种尴尬的回忆。
盖乌斯从宫廷议会回来，把消息告诉梅林的时候，梅林困惑地摇着头：“盖乌斯，你说这个女战士雷格妮，和你从前认识的那个老女巫雷格妮不是一个人……”
“肯定不是。”盖乌斯很确定地说。
“那之前那个女巫雷格妮是什么样的人？”梅林恳求说，“就算是重名，也许我们也能因此找到一点线索？”把高汶从这场婚姻里拯救出来的线索。
盖乌斯叹了口气，他把切药的小刀放在一边，盯着桌上放满草根的案板：“雷格妮是个……很骄傲的女人，非常美丽。”
“长什么样？”梅林追问。
“长长的璀璨金发，湛蓝的眼睛，几乎完美的五官……”盖乌斯陷入回忆，“她的追求者总是络绎不绝，但她谁也看不上。她现在要是还活着，应该也只比我小几岁。”
梅林感到有些不安：“但这样的话……那女巫雷格妮和女战士雷格妮的年龄至少挺像的……也许她现在的相貌是个诅咒？”
“那样的相貌更像是先天畸形，而不是诅咒。”盖乌斯指出，“而且，梅林，你没看见今天宫廷会议的时候雷格妮坚持要公开举办典礼，并为了每个婚礼细节与其它廷臣争吵的样子……”他叹气，“没错，她赢了比武，那是她的权力。但我知道的那个雷格妮不太可能把婚姻作为自己最大的愿望，更不太可能一心固执地坚持要求那么多繁杂的典礼细节……”
“很多人可能都希望自己的婚礼能尽善尽美。”梅林说。心里想的却是高汶。比武之后，梅林还没找到机会和高汶单独相处，梅林还在想着该怎么安慰他，或者帮他脱身。
他们又讨论了一小会儿，也没什么结果。雷格妮的事情之外，盖乌斯最近在调查能令人复活的法术，以解释兰斯洛特的事。可是，根据盖乌斯的调查结果，真正的复活法术，不管哪一种，都需要牺牲另一个人的生命。魔法总有代价。梅林提到说兰斯洛特醒来的时候身旁有血迹，也许的确有另一个人被献祭了。但这还是说不通。谁复活的兰斯洛特呢？如果是某个邪恶的巫师干的，比如，如果是莫甘娜干的，那为什么这个巫师不等着兰斯洛特醒来之后，把他控制起来，实行自己邪恶的计划呢？为什么兰斯洛特能轻易逃脱？除非兰斯洛特一开始就撒了谎。但梅林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兰斯洛特一开始就是为了拯救卡美洛，为了让梅林和亚瑟都活下来而赴死的。他绝不会为了自己能复活，替什么邪恶的计划遮掩。
梅林没什么头绪，打算今晚冒险先找雷格妮谈谈。他刚踏出盖乌斯的房门没几步，就迎面撞上了亚瑟。“啊哈，梅林！”亚瑟叫道，“你在这里！我正在找你。”
“又有什么杂活要做吗，殿下？”梅林瞪他，把殿下二字说得像骂人话。
“放尊重点，否则我就把你扔进地牢。”亚瑟说，他的语气里没有真正的威胁，但梅林听得出他有些焦躁。亚瑟说，“你帮我把格妮薇儿找来。”
“格温？”梅林愣了愣，“哦！这个时间她可能在兰斯洛特的房间里……我可以带你过去？”
“不！”亚瑟喊道，“你把她给我找来！她毕竟是我的未婚妻，成天呆在兰斯洛特的房间里，像什么样子？”
“没必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吧，兰斯洛特也是你的朋友。”梅林抱怨说。亚瑟还在拼命瞪他，梅林并不理睬，转身快步向兰斯洛特房间的方向走去。亚瑟则气冲冲地扭头，向自己的卧室方向走去。
梅林走到兰斯洛特房间所在的那条走廊的时候，意识到兰斯洛特和格妮薇儿在吵架。
这……这倒真是很奇怪。在整个城堡里，梅林也找不出比他俩更不爱和人争吵的人了。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只听见格温说：“兰斯，你不能总说‘我活在偷来的时间里’这种话！不准和我再说这样的话！”
“格温，也许你不喜欢，但这就是事实！”兰斯洛特的语气里带着怒火，这实在实在是太奇怪了，梅林还从没听过兰斯对谁发过火，更别说对格温了。这又令梅林想到兰斯“如果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请你……”的请求。梅林心急起来，他敲了一下门，发现门没锁，大声说：“是梅林！我进来了！”就推开了门。
他们挨得很近。格温坐在兰斯的床边，兰斯站在她身边，听到梅林的声音两人都猛地转头看向门口。梅林快速扫视了一下房间，各种简单的家具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格温的脸上也没有恐惧，只是吃惊。梅林稍稍松了一口气，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不该突然进来的。但我在走廊上隐约听到你们在喊着什么，我以为有其它人在……你们还好吧？”
“还好。”格温短促地说，她看了看梅林，就转头看向地面，不愿看兰斯。兰斯叹了口气，从她身边走开。梅林疑惑地看看他，兰斯看起来很清醒，只是满脸忧虑，他不像刚被控制了。
片刻的沉寂，兰斯在深呼吸，格温不安地捻着自己裙子下摆的线头，然后兰斯转头看向梅林：“抱歉，梅林，我刚才在和格温讨论事情，声音大了点，你有……什么事？”
“亚瑟叫我来找格温。”梅林说。
格温答应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就打算跟梅林往外走。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和兰斯洛特对视了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梅林疑惑地看了看他俩，但实在不好意思问，也不知道从哪开始问起。他带着格温，一路沉默地从兰斯洛特被软禁的地方走到亚瑟的卧室附近。梅林把他刚才听到的对话想了又想，也没弄清楚格温和兰斯在争吵什么。他们两个都是他的好友，梅林觉得非常头疼。
“不管你和兰斯在吵什么，都快点把它解决了，好吗？”靠近亚瑟的卧室之前，梅林开着玩笑说，“否则我的生活就毁了。”
格温嘴角微微上翘：“怎么说？”
“天哪，如果被亚瑟发现你们俩在吵架，你知道会有多糟糕吗？”梅林悲叹，“一般来说，他会条件反射地把所有敢对你提高音量的人扔进地牢！但兰斯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不能把兰斯扔进地牢，然后他就会纠结，然后他就会不知道怎么办，并给我每天加派二十件杂务来宣泄他的情绪。拜托了格温，为了我晚上有觉可睡……”
格温非常勉强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敲响了亚瑟的卧室门，亚瑟几乎立刻把门拉开了，似乎他刚才就在门边等待。

*

梅林于是临时决定晚上找高汶喝杯酒。高汶是梅林见过的说话最不爱打哑谜的人了。最近的谜团实在太多，梅林需要一些……简单的东西。
“哦当然了，梅林，为了你，随时可以。”高汶在训练场上一口答应，对梅林眨着眼放电，很快他就被亚瑟吼了：“高汶！我都说了多少次了……”
“知道了，公主。”高汶提高音量说，“不准在训练场上跟你的男仆调情。训练场守则第一条。”
“真有这种守则吗？”雷格妮平静地问伊索德。她的声音太平稳，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哦当然了。非常重要的守则。”高汶一边走向武器架更换武器，一边跟雷格妮胡扯，“因为这妨碍我们亲爱的公主和梅林调情了……”
“高汶！”亚瑟怒气冲冲地扛着剑向他大踏步走来，表情扭曲，“沿着训练场边缘折返跑三十圈，立刻马上！”
高汶做了个鬼脸。梅林坐到场边看戏，顺便开始擦亚瑟的盔甲。
“梅林。”格温在叫他。梅林立刻转向她。之前几天都没见到她过来训练场。他注意到她仍然穿着朴素的长裙，而不是战斗用的简便服装。
“你要不要上去试试？”梅林指指场地，问她。
格温压低了声音：“亚瑟不会高兴的……”
梅林皱眉，手上擦盔甲的动作也停住了：“你不需要他来教你做什么！”
“他不会开口反对。”格温耸了耸肩，“但他不会高兴的。他不高兴看到我做危险的事。好了，不说这个了。梅林，早些时候……不好意思，我和兰斯吵了起来，有些忽视了你。”
“没事没事。”梅林赶快说。
“我和兰斯都在想莫甘娜谜题的事。”格温告诉他，“我们都感觉这可能和兰斯的事情也有关联。”
就在那一刻，梅林突然把事情联系起来了。兰斯的复活……莫甘娜“女人想要什么”的谜题……回卡美洛的路上，格温确实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她爱的每个人都能从战场上安全回来。每个人。当然也包括兰斯……曾经倾慕她的兰斯。
可是这依然讲不通。莫甘娜没有理由要实现格温的愿望。
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格温没有察觉他的震惊，她继续说下去。
“我和兰斯坐在一起把比武报名的愿望册看了又看，可是每个女人的愿望都不一样，没有哪个愿望是符合‘所有女性’的。我总感觉实际答案可能就很简单，只是我们一直想不到……”格温把声音压得很低，“别告诉亚瑟……但……莫甘娜上次抓住我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奇怪……她拿出茶和饼干招待我，和我聊天，我试图弄明白她想从我这里套什么话，但我到最后也没明白。”她显得很担忧。
梅林愣了片刻，才把自己的思绪抽回来。兰斯的事情可以之后再调查。他轻轻拍拍她的手臂。莫甘娜堕入黑暗，完全不像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个朋友，这本来就够糟糕了。她现在开始玩起了操纵人的游戏，这就更恐怖。格温曾经是莫甘娜最好的朋友。梅林不敢想象此刻格温承受的重担。格温咬着下唇看他。
“格妮薇儿！”亚瑟打断了他们。他向他们走来，他看格妮薇儿的表情就如同她驾驶月亮在天空中航行。格温拘束地冲他笑了笑。
亚瑟眼里只有格妮薇儿，甚至顾不上训斥梅林了。他把她拉到一边说着情话去了，（也许还加上许多个吻）。高汶见状，急忙跟帕西瓦尔交代了一声，飞快穿过训练场，招手让梅林跟他往酒馆的方向走。
“如果公主问我早退之前有没有跑完折返跑，就说我跑完了，只是他忙着谈恋爱去了没看到。”高汶恬不知耻地说，梅林笑起来，高汶一把搂过他的肩膀，架着他一起往酒馆走去。

*

高汶开始喝第二壶酒的时候，梅林伸手阻止了他。
“今晚晚些时候的事情，可能需要你保持清醒。”梅林告诉他。
“哦？”高汶扬起眉毛，把全副下流思想都放进了一个音节。
“我不是那个意思！”梅林脸微微红了起来，“我想跟你谈谈。整理一下思路。莫甘娜的谜题，再加上亚瑟最近有点心不在焉，再加上最近城堡里多出来的这群女战士……”
高汶耸耸肩：“我还以为这种严肃的事情你会想找兰斯谈，既然他现在回来了。”他恋恋不舍地舔了一口酒壶边沿残留的酒。
梅林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酒杯，他到现在也只喝了一口：“但有件事我不能找兰斯谈。”他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偷听，他皱紧眉，“我觉得亚瑟怀疑兰斯和格温在……在……”
高汶差点把手里的酒壶扔出去，他像归位的弓弦一样猛地坐直：“亚瑟什么？”
“对吧！”梅林焦躁地说，“不知道怎么的他嫉妒心发作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怎么会以为兰斯和格温背着他做……那种事情……” 这一切当然都是亚瑟单方面的误会，所以梅林才要找高汶商量。
高汶用手背擦擦自己脸上的汗和溅上去的麦酒，他眨了眨眼，定了定神：“但他的怀疑也有道理，对不对？我们都知道兰斯很早就喜欢格温了，后来兰斯不在了，才……”
“但他俩不可能做那种事背叛亚瑟的！”梅林叫道。
“好吧，好吧。”高汶举起双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迁就说。他抿着酒，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逐渐拿定了主意，“不过……说真的，你？我？亚瑟付给男仆或者骑士的薪水都不够让我们当他全日制奶妈的。”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拯救亚瑟或者盖乌斯免于生命危险？没问题，随时叫我。亚瑟的感情问题？还是算了。而且我劝你也别管，梅林。”他罕见地认真起来。
“亚瑟是我们的朋友！兰斯和格温也是！”
高汶又连闷了两口酒：”梅林，你在亚瑟身边呆太久了，你都忘了贵族尤其是王室一般是如何处理感情问题的了。”
“亚瑟不是一般的贵族。在内心深处，他是个很好的……”
“你说过很多遍了。”高汶认真地说，他打了个酒嗝，“亚瑟是你的朋友，是个不在乎等级差异愿意娶格温为妻的人。但是说到底，亚瑟仍然是卡美洛的国王。格温和他结婚以后，就会成为卡美洛的王后，分享他的权力。王室荣誉那些……继承权……你知道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贵族们的破事。王后可不能随随便便跟国王分手，因为那会成为宫廷权力争夺的契机。梅林，你不应该卷进这种事里去。除非闹到最后谁要杀亚瑟。”
梅林有些泄了气。他知道高汶不是愿意掺合进宫廷事务的人。高汶也不可能知道梅林过去参与了多少这种事。梅林不怪他，也不是听不出高汶话里的关切。但梅林还是有些失望于高汶不愿意帮忙解决亚瑟的怀疑——梅林的命运伴侣成天怀疑梅林的另外两个好友，这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梅林喝了两口麦酒，勉强把有些发苦的酒液咽下去，试图换个话题。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但是你自己……高汶，你不在意所谓那些虚名的不是吗？雷格妮说她想和你结婚的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会连夜收拾行李离开卡美洛。”
“噢。”高汶说。
梅林瞪了他一眼。
“我逃跑的话，亚瑟肯定会连夜派人把我抓回来的。”高汶故作轻松地说。
“高汶。”梅林认真地说，“如果你要跑，我会理解的，我会帮你逃跑的。而且亚瑟不是个混蛋。他最多也就派两个卫兵来找你，装装样子。他自己经历那么多困难才能跟格温在一起，你不愿意进入一场无爱的婚姻，他怎么会不理解？”
“我逃离卡美洛这个计划的缺点是，我得逃离卡美洛。”高汶说。
“高汶。”
“不，我是说真的。如果离开了卡美洛，我就没办法继续……帮助你。”高汶猛灌了几口酒，似乎要把噎在喉咙的什么东西冲下去，“相比之下，一场婚姻是很小的代价。”
梅林呆住了。他慢慢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他感到自己渐渐红了脸，是跟早些时候的调情完全无关的原因。当然，为了帮助自己的朋友，梅林一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反过来，想到有朋友会愿意为了留在自己身边而……这……这还是太难想象了。
高汶刻意不去对上梅林的目光。
“亚瑟他们会照看我的。”片刻沉默之后，梅林小声说，“再说，你也许不必永远离开，如果过段时间我们发现雷格妮的真实目的……其实我已经开始怀疑她是个女巫……”
“如果她有邪恶目的的话。”高汶指出，“但她可能没有。她的一切都太正常了。如果要我在结婚，和坐视一个无辜的女人被烧死之间选择的话，我肯定还是会选前者。”
梅林叹了口气。
“梅林……”高汶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奇怪的事情总是发生在你周围。你总是陷入麻烦。你不愿意告诉我，我能理解，毕竟我一喝多了什么都会往外说。但我知道你可能有秘密，这些秘密可能非常危险。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丢在卡美洛。只要我还在这里，你遇到危险的话，你随时可以找我。就像盖乌斯那次一样，嗯？”
也许是因为那半杯麦酒的作用，在那一瞬间，梅林似乎觉得酒馆都明亮了几分。太阳。如果高汶什么时候要制作自己的骑士纹章的话他应该在上面放上太阳。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梅林说高汶让整个地方都轻松明亮了起来，他的确如此。
“你是我见过的……”梅林寻找着措辞，“……最骑士的骑士。”
“你已经在乱扯了。”高汶警告，“我要是特别‘骑士’，那兰斯算什么？他回头就得找我决斗。”
梅林站起来，越过酒桌，贴着高汶的脸颊，胳膊环过他的肩膀来了个拥抱。

*

第二天，亚瑟还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安。梅林数过了，他一天当中威胁了四次要把梅林扔进地牢（虽然没有一次实行）。到了晚上，新月初升的时候，梅林跪在亚瑟房间的壁炉前添柴，亚瑟在桌前写事务文书。梅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梅林终于受不了了。
“我知道你很心烦，但如果你今晚想让我留在这里陪你，你真的不用故意把墨水瓶打翻让我收拾一晚上的。”梅林一边说一边转过身。
亚瑟坐在书桌旁，看着打翻的墨水瓶，一脸无辜。
梅林翻了个白眼，他先去拿毛巾把桌上的墨水擦干净，然后打算调配些草药灰的药水，清理弄脏的地板。
“梅林。”亚瑟突然问，“你觉得现在格妮薇儿在干什么？”
梅林专注地端着毛巾，一步步走到墙角的水桶旁，把毛巾放进水里，这才说话：“刺绣？大概？要不就早睡了。”
“梅林。”亚瑟用那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你这个蠢货”的语气说。
“格妮薇儿今天才跟你一起吃过晚餐。”梅林提醒他，“她现在还能在哪儿？我听到她说过想给高汶送点东西当结婚礼物。我猜根据传统多半是刺绣，不过格妮薇儿嘛，也可能是送一把她自己打的匕首，她现在可能……”
“她肯定不是在刺绣，也没有早睡。”亚瑟僵硬地打断他。亚瑟犹豫了片刻，梅林开始洗毛巾，“实际上，过去一周里，只要不在我身边的时间，她大多都呆在兰斯洛特的房间里。我细细问过那条走廊的看守了。”
“兰斯洛特才刚回来。如果不是你天天给我安排一百件愚蠢的杂务，我也会天天往他那儿跑的。”
亚瑟不耐烦地咬紧了牙：“那也不能解释格妮薇儿和他每天呆在一起五六个小时是要干什么。”
“他们在商量莫甘娜谜题的事。”梅林立刻回答，“他们觉得莫甘娜的谜题可能和兰斯的复活有关，所以他们一直凑在一起猜那个谜题，实际上……”
亚瑟再次打断了他：“阿古温偷听到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们聊的可不是莫甘娜的谜题。”
梅林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阿古温，这肯定又是莫甘娜的阴谋，他把毛巾放回水里：“阿古温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们在……”亚瑟说不下去那个词。亚瑟顿了顿。
“我觉得你应该相信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叔叔。”梅林说。
“朋友。”亚瑟冷笑。那笑声如此刺耳，“真正的朋友会通过这种行径，毁灭我的王国吗？”
“听着，亚瑟，我很确定莫甘娜的那句预言是在误导你。”梅林急切地说，“如果……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帮你留心着格温和兰斯。我……”
“该死！梅林你这蠢货，只有你看不出他们两个之间在发生什么！”亚瑟怒气冲冲地说，他猛地站起来，“如果我现在去悄悄守在兰斯洛特的门外，我会听见什么？”
“那如果一切正常，你能放下怀疑么？”梅林反问他。亚瑟不答话，只是穿过房间，取了湖中剑和剑鞘系在腰上，他伸手拉开了房门。
“我和你一起去。”梅林恳求，“亚瑟，想想兰斯洛特曾经代替你献祭了自己，想想格温两次被莫甘娜抓走拷问都没有背叛你。亚瑟，不要冲动。”
亚瑟沉默了片刻，点了一下头，取了一盏提灯准备出发，梅林立刻跟在他后面。

*

他们来到兰斯洛特所在房间的走廊时，看守正在打瞌睡。亚瑟扫了看守一眼，没说什么，也许是怕万一开口，令房间里的兰斯洛特隐约听到。他径直带着梅林，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兰斯洛特房门口。
走廊里很安静。房间里兰斯和格温确实在说话，但他们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亚瑟和梅林不得不把耳朵贴在墙上，才能勉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兰斯洛特说，“格温，我……我可能只剩下十天半个月的生命，莫甘娜随时会重新夺走我的生命，而你，你和亚瑟还有整个人生……”
“……作为王后我应该在乎后果的，我应该怕被发现的，但作为格妮薇儿……”他们听见格温极轻的声音。
梅林差点平地摔倒。亚瑟的脸隐在提灯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作为格妮薇儿，你值得更好的一切。”兰斯洛特说。
“不，兰斯。我宁愿和你共度三天，一周，一个月的时间，也胜过做一辈子卡美洛的王后。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格妮薇儿悄声说。
他们停了两秒没再说话。亚瑟踹开了房门。
正在接吻的兰斯洛特和格妮薇儿猛地分开。
亚瑟冲进房间，拔出了湖中剑，兰斯洛特下意识地想去摸武器，但他所有武器都不在这里。他跌跌撞撞地站到格妮薇儿身前，张开双臂想要保护她。
亚瑟的剑尖指向兰斯洛特。被软禁的骑士满脸绝望。格妮薇儿想往前走，兰斯洛特往边上移了一步，再次挡住她。
“殿下，我……”兰斯洛特开口，他的声音剧烈发抖。
亚瑟没回话，剑往前送了一尺，压在兰斯洛特的喉咙上。
梅林往前走了两步，握紧拳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如果亚瑟要动手杀戮，梅林只能使用魔法。
“殿下，我是个巫师。”兰斯洛特突然说。
“什么？”亚瑟不可置信地问，他握紧剑，“你不是巫师，否则我会知道的。”
“我是个巫师，而且我给格妮薇儿施了魔法让她爱上我。”兰斯洛特清晰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死而复生，我……”
“不！”格妮薇儿叫喊。兰斯洛特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亚瑟不得不把湖中剑往回略收，以免立刻划破兰斯洛特的喉咙。
“你不是巫师。”亚瑟说。
“我是的。”兰斯洛特睁大了眼睛强调，“不然怎么解释我能从帷幕那头回来？还有，还记得我杀死的那只狮鹫吗？还记得只有魔法才能伤害狮鹫吗？我给自己的长枪施了咒语，所以……”
“不！”梅林喊道。亚瑟，兰斯洛特和格妮薇儿一同看向他。梅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猛烈摇头，“兰斯洛特，你不是巫师，否则我会知道的。”兰斯洛特绝望地瞪着梅林。
亚瑟的目光短暂地在梅林身上停留，然后转回兰斯洛特身上。亚瑟得出了结论，他的怒火更加熊熊燃烧：“兰斯洛特，你想撒谎说自己是巫师，想说这一切都不过是蛊惑咒语，好让我放过格妮薇儿。”兰斯洛特张开嘴，还想说什么。
“殿下，这都是我的错。”格妮薇儿猛地把兰斯洛特往后一拽，挺起胸膛，“是我主动向他求爱的。这都是因我而起，他起初非常犹豫，不肯背叛您。是我天天来到他的卧室，是我向他……”
“够了！”亚瑟吼道。他拿剑的手在抖，他的整个人都微微发抖。梅林从没见过他这样。梅林只见过乌瑟在最后的日子里，因为疯狂和恐惧而不住地发抖。亚瑟拿着提灯的左手举高了，好看清楚兰斯洛特和格妮薇儿惨白的脸。梅林又往前靠了一步，只为了万一亚瑟动手，能尽快做出反应救人。
“梅林。”亚瑟看了他一眼，“连你也……”
梅林不知如何作答。但亚瑟望着他，突然泄了气。国王像提线被切断的木偶，手臂垂落下来，剑尖指向地面。房间陷入死寂。格妮薇儿和兰斯洛特一动不动。亚瑟呆呆盯着房间空白的墙壁，沉默了一会儿，说：“梅林，你去找莱昂和高汶过来。”
“亚瑟……”梅林试着开口。
“快去。”亚瑟说，“让他们都带着武器来。我在这里等你。”
梅林笨拙地转身，犹豫着不知应不应该离开，他听到亚瑟在他身后重重地叹气。
亚瑟说：“你告诉高汶，让他看守兰斯洛特。告诉莱昂，让他把格妮薇儿带回格妮薇儿的卧室，在那里守着她。让他们两人等待我的下一步命令。”
梅林赶快跑走了。

*

晚些时候，梅林叫来高汶和莱昂负责看守之后，梅林和亚瑟一同回到了国王的卧室。亚瑟丢下剑，倒在椅子里像是散架了。梅林看看门口，又看看亚瑟，他实在无法把亚瑟今晚单独留在这里。
“留下吧。”亚瑟说。
梅林松了一口气，赶快奔到亚瑟的衣柜前，去拿亚瑟的睡衣。
梅林笨拙地服侍亚瑟换上睡衣，拿了个枕头垫着，让他在椅子里坐得更舒服。亚瑟全程都魂不守舍。梅林找出一瓶酒，给亚瑟倒了一杯，摆在桌上，退后了几步紧张地在他身边等着。
“梅林……”亚瑟叹息，“太阳升起之前，不要问我的决定。”
“好。”梅林答应。
亚瑟拿过酒杯，先仰头直喝了一杯，然后自己抓过酒瓶，又倒了一杯。
“梅林，再从厨房拿两瓶来。”亚瑟眼神游移，用胳膊肘把桌上的文件推到一边，“你也给自己拿个酒杯。”
他们一同坐在桌边。亚瑟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问：“最近下城区有什么事？”梅林开始讲自己在城里的见闻。他们总是这样。莫甘娜背叛的那天。乌瑟死的那天。每一次，梅林从来不会和亚瑟讨论当下正在发生什么。亚瑟要么就躲着他，要么就和他闲扯无关的话题。梅林知道，唯有听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亚瑟能暂且假装自己不是国王，哪怕只有几小时的时间。
但之前梅林从未见过亚瑟这么失魂落魄。也从未见过亚瑟这么急切地想要逃避国王的身份。
夜深了，梅林也越来越困倦，当然也是他被亚瑟灌了半瓶酒的缘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和亚瑟都坐到地上去了，抱着桌子腿稀里糊涂地讲话。梅林说着一家衣服店的可怕老板娘，在下城区开店很多年了，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只有以前对莫甘……还会打折。
即使是他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仍然吓了一跳。梅林立刻把那个名字糊弄过去了，手忙脚乱地想换个话题。亚瑟却很自然地接上：“是啊，那时候所有和打扮有关的店面都爱死了莫甘娜。简直疯了！”亚瑟相当嫌弃地摇着头，“有那么几年，我们成年之前……她和我每年要给对方送命名日礼物。结果从第二年起所有衣服鞋……鞋帽的商家一见到我去下城区就……就堵我！想低价卖东西给我，好让她漂漂亮亮地穿上给他们宣传！”被偷走注意力的亚瑟，直到多年以后说起还恨得牙痒痒。就好像莫甘娜最大的罪过只是生得漂亮。
梅林有些呆住，他直到最近，也很难接受现在那个狠毒复仇的女巫和最初善良的莫甘娜是同一个人。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像亚瑟一样和莫甘娜一起长大……他如今会是什么感受。
也许梅林就不会选择给莫甘娜下毒。也许梅林会试着找到另一条路。等等，现在不该想这个。梅林阻止自己。亚瑟想要幻想自己和莫甘娜只是另一对普通的姐弟，该满足亚瑟的幻想，因为，因为……
梅林沉默太久了，亚瑟已经又说远了。他说到莫甘娜小时候就很爱看书读谜题，拿来考亚瑟，再因为亚瑟猜不出谜底而大肆嘲笑。“她从小就……就很刻薄又很糟糕！”亚瑟大喊，“就像她最近这个谜题一样……她最近……她最近……”他的声音慢慢变小。
片刻停顿，亚瑟接着说：“梅林，你不会已经猜出了莫甘娜谜题的答案吧？”
梅林摇头。
“噢。”亚瑟竟然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毕竟你是我们中……是我们中最聪明的……”
听到这句话梅林就完全确信亚瑟真的喝多了。亚瑟愿意承认他聪明？这跟世界末日差不多了。
“我……我也猜不出来。”亚瑟垂头丧气地承认，“或者说我不敢确定答案……但我其实……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谜题……女人……女人最想要什么……”
梅林猛地拧头看他：“你知道？”
“因为……因为……”亚瑟看着梅林，好像答案再明显不过，“因为我从来没给她她想要的东西……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所以她拿这个谜题来惩罚我……”
梅林皱起眉：“我敢肯定不是每一次。你刚才不还说，你曾经每年都给她送命名日礼物吗？”
“她每年都说我送的礼物很烂。”亚瑟悲鸣，“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给她她想要的东西……哪怕有一年的命名日礼物送对了……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不，你肯定还是有好多礼物送对了的。”梅林认真说。因为亚瑟不知道。亚瑟不知道莫甘娜是因为梅林给她下毒才一步步变成后来的样子。亚瑟永远也不会知道，不管亚瑟做错过多少事，梅林做错的只会十倍还多。
亚瑟只是摇着头：“所以你看，莫甘娜……真的……真的很刻薄……她竟然给我……这个谜题……我可能是全天下最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的男人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突然收了声，顺带也清醒了一点。他挣扎着站起来想去桌上拿更多的酒，但三个酒瓶都已经空了。梅林扶着摇摇欲坠的桌腿，听见玻璃酒瓶在桌上哐当作响，在头疼欲裂间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莫甘娜想要的效果。
亚瑟现在的绝望……肯定也是莫甘娜想看到的。
亚瑟扶着桌角慢慢滑倒在地，一扭身全吐在了地上。梅林咒骂着亚瑟的名字，强撑着站起来，强撑着起身给国王打扫地板。亚瑟困惑地盯着地板，试图忘记自己说过了什么。
后半夜亚瑟脸色发白，逐渐清醒，他坐在床上，端着梅林强塞给他的清水水杯（如果梅林用了个小法术让那杯清水有醒酒的功用，这也是情理之中，是吧？），亚瑟盯着梅林收拾房间的背影看。亚瑟突然说：“梅林，兰斯洛特是——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
梅林没想到亚瑟会主动再提这个话题。梅林转过身：“亚瑟。我……”他小心寻找着措辞，他得解释自己在兰斯洛特的房间里，为什么站得那么近，“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被处决。但我……你知道我是忠于你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和兰斯洛特之间爆发战争，你会选择洗我的袜子，而不是兰斯洛特的？”
梅林翻了个白眼：“你简直荒谬。”当然，亚瑟不可能知道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巫师现在每天都在洗他的袜子。
“说真的，如果战争爆发，有没有人洗我的袜子至关重要。”亚瑟一板一眼地说。这是亚瑟的方式，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很重要，我不想明说”。梅林又给了他一个白眼。
亚瑟似乎对梅林的反应相当满意，亚瑟蹭着枕头坐起来了一点，喝了口水。梅林用眼角余光瞄着国王，强忍着不问他是否已经做出了对兰斯和格温命运的决定。
“……但我不觉得兰斯洛特会叛乱，除非你对格温做了什么。”梅林小声说。他知道这时候说话亚瑟会听得进去，“如果他一开始就和莫甘娜一样，是为了你的王位而来的，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同意让你收走他的所有武器，把他软禁在城堡里。亚瑟，兰斯洛特……你知道兰斯洛特的。”
“我知道。”亚瑟闷闷地说，“如果他真是个一开始就蓄意引诱格温的叛徒，一切倒还容易些。”
再一次，梅林察觉到亚瑟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梅林明白这次事件对亚瑟的影响无法估量。梅林只希望事情过去之后——如果能过去的话——时间能慢慢消解这份痛苦。
“计时蜡烛到几刻了？”亚瑟问梅林。梅林告诉了他。亚瑟把水杯放在一边，活动了一下四肢，理直气壮地伸出胳膊，要梅林给他更衣。
“给我换好衣服以后，你去把盖乌斯叫起来，让他过来。”亚瑟说，他又像是个国王了，“我们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兰斯洛特的房间。”
“盖乌斯？”梅林疑惑，“不是书记官杰弗里？”
亚瑟翻了个白眼抗议：“我还没喝多到分不清他们！”

*

莱昂把格妮薇儿也带过来了，她低垂着头，羞于与亚瑟对视。梅林进兰斯洛特房间的时候，注意到门框上有一道早些时候还没有的剑痕，他皱起眉，望向兰斯洛特。高汶仍然拄着自己的剑站在一边，罕见地一言不发，也没有表情。兰斯洛特手里仍然没有武器。兰斯洛特只顾盯着亚瑟看。梅林四下张望，不对劲，这里，这个房间里有淡淡的烧焦的味道。梅林和亚瑟在楼上国王的卧室里喝酒的时候，这里发生过什么。
老医师盖乌斯最后跟着梅林进来。他关上了门。狭小的房间里几个圆桌骑士站得挤挤挨挨。亚瑟面向他们站着，湖中剑收在腰间的剑鞘里。
“盖乌斯。”亚瑟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相信梅林在你们来的路上，已经把事情经过和你讲清楚了？”
梅林还在忙着在房间里寻找魔法的痕迹。
盖乌斯低头：“是的，殿下。”
亚瑟转向格妮薇儿，眼神漂移，梅林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声音和表情的平稳：“格妮薇儿，我给你的那枚订婚戒指，现在在哪里？”
格妮薇儿咬着下唇，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大块手绢，慢慢打开包着的手绢，露出戒指。她此前一直戴着这枚戒指。显然，经过昨晚的事件，她把它收起来了。
亚瑟伸手拿起那枚戒指。他在烛光下打量着它，用手指捏着它在手里打转。他闭了闭眼睛。
梅林紧张地看着亚瑟。亚瑟扬手把戒指扔进了炉火里。
格妮薇儿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盖乌斯后退了一步，兰斯洛特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亚瑟垂下手，睁开眼睛，看着格妮薇儿。
“格妮薇儿，我在此解除和你的婚约。”亚瑟说。格妮薇儿低下了头。莱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盖乌斯不忍心地移开了视线。
亚瑟转而轮番看着房间里的每个人：“今晚之前发生的事情，走漏任何一点消息出去的人，以死罪论处。”
各位都沉重地点着头，亚瑟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人意识到，刚才就是对格妮薇儿和兰斯洛特的判决。这就是全部了。兰斯洛特快速扫了一眼亚瑟，和梅林对视，一脸地不可置信。高汶对莱昂露出一个微笑。
“殿下？”格妮薇儿问。
“格妮薇儿。”亚瑟终于直视着她，“今晚早些时候，我考虑过将你和兰斯洛特放逐，放逐到我永远不必再见到你们的地方。但我想起你那天说的，你最大的愿望是你爱的每个人都能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其次是见到卡美洛的城堡。”他深吸气，“我仔细考虑了你的愿望，我意识到，卡美洛是你多年以来的家，我不能夺走它。” 格妮薇儿在原地僵住了。
亚瑟转向兰斯洛特：“我本来也考虑过下令让你离开圆桌骑士团，另寻其它地方效忠。但婚约刚刚取消，我不希望引起任何怀疑。现在，兰斯洛特，给我一个承诺，骑士对骑士，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我是否能够相信你会为我而战，而不是我的敌人？你是否还称呼卡美洛为你的国家？”
兰斯洛特深深低头：“殿下，虽然我已不再值得圆桌骑士的名誉，但我愿意发誓，我会为您而战，直到我生命结束的那天，无论那天是远是近。”
亚瑟点点头，他最终转向盖乌斯：“盖乌斯，你，负责给婚约取消编出一个理由。我相信你能想出来的。可能是格妮薇儿或者我有什么疾病，或者我们身上什么东西出了岔子。总之，我……十分心碎，但不得不被迫取消了婚约。明白了吗？想不出来的话，叫梅林帮你想。”
盖乌斯一脸震惊地点着头。梅林看着亚瑟，双眼放光。
亚瑟仿佛刚打了一场仗般精疲力竭，他疲惫地看看梅林，冲梅林点点头，第一个离开了房间。兰斯和格温满怀歉疚与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梅林犹豫了一下，还是靠近兰斯洛特，压低声音耳语问：“兰斯，这里怎么有……烧焦的味道？我们来之前，这里发生什么了？”
兰斯洛特摇头：“还好，有惊无险。”他叹气，小心地看着旁边还没离开的莱昂，高汶，格温和盖乌斯，“暂时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相信我。我晚些时候方便时跟你讲。”
梅林意识到自己仍然信任兰斯洛特说的每个字。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后。
他们纷纷离开，融入城堡的夜色。

*

亚瑟在天亮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古温，他意在继续撒谎，让叔叔以为他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但阿古温不在。阿古温的贴身男仆说他昨晚接到自己领地急信，汇报一桩紧急案件，于是连夜带人骑马离开去处理了。这听起来非常可疑。梅林担忧地远远看着亚瑟眉头皱得更紧。梅林早就希望亚瑟能怀疑阿古温了，但不是在这时候……梅林害怕让亚瑟觉得，他信任的人一个个背叛了他。第二天亚瑟仍然一如往常参加宫廷议会，主持骑士训练，接见小贵族领主，聆听平民上诉。他毕竟是乌瑟的儿子。他拒绝让悲伤干扰自己的统治。但梅林非常担心他是否已经是强弩之末。
马上就要到来的高汶与雷格妮的婚礼没有一点帮助。梅林试着探查，但雷格妮言行举止没有露出任何女巫的马脚。议会被通知国王婚约取消的消息之后惊慌失措，连带着对高汶与雷格妮的婚礼也恐慌了起来。所有人本来都觉得高汶的婚礼会是场闹剧，但现在，随后将不会有国王婚礼的隆重仪式来弥补闹剧的影响。城堡逐渐被忧愁焦虑的氛围笼罩。
婚礼那天很快到来。高汶在自己的婚礼上迟到了。因为他前来参加仪式的路上，听见两个年轻的见习骑士在把雷格妮的丑陋编成歌谣唱。高汶抄起过道里放着的扫帚，把他们从城堡的一头打到另一头。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仪式现场的时候，人们都同情地看着他，有人以并不小的音量说着：“天哪，他能怎么办呢，从此他就得跟这个丑八怪绑在一起了，他要维护自己的名誉，以后还有得忙呢！” 高汶笑着拔出了剑。亚瑟拦住了他，承诺他说话的这个人要扫一个月的城堡的马厩。亚瑟说：“高汶，没有人的婚礼应该以流血开场。”
高汶继续像狼一样对那个人露出凶狠的笑容，把剑收回去，说：“看在你的份上，亚瑟。”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雷格妮一直望着高汶，陷入沉思。梅林藏在人群里，一直注意着她。梅林看不出她用过任何魔法。
仪式随之开始，他们拘谨地交换了誓言，杰弗里用花环把他们的手束在一起，并宣布他们为夫妻。在开场的闹剧之后，这可能是高汶人生中行为最得体的一天。他遵守每一条规定，在端起酒杯向雷格妮致意并宣布宴会开场的时候，他只是显得优雅又克制。婚宴感觉尤其漫长，这是因为梅林不得不连给亚瑟讲三个小时愚蠢的笑话，亚瑟看起来触景生情，伤心得快要晕倒了。在漫长而难熬的宴会之后，高汶和雷格妮在众人的注视下牵手走入为他们准备好的卧室。人群开始散去，梅林悄悄往那个卧室的方向走去。
“梅林！”亚瑟一把拽住他，“听墙角是很下流的行为！”
梅林翻了个白眼：“放开我，亚瑟。我只是去确认高汶还活着，我就离开。我对他们的……那种活动没有兴趣。”
亚瑟将信将疑地放开他。梅林能看出来亚瑟也同样担心高汶。梅林冲亚瑟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向卧室门口走去。等亚瑟走远，梅林默默施了个小法术，让周围的人不会留意到他在婚房门口勾留。
“……噢，比我想得要顺利一点。”梅林听见高汶在里面说。
“仪式还算不错。”雷格妮同意。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梅林随即听见雷格妮说：“呃。高汶，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讲来听听。”高汶懒洋洋的声音。
“我曾是个女巫。”雷格妮说。
“哦。”高汶平静地说，“有人提醒过我可能是这样。”
“你不打算向国王揭发我？”雷格妮惊讶地问。
高汶说：“不。我长大的地方，魔法是完全合法的。只有用魔法杀人才是非法的。你来卡美洛不是为了杀掉谁的，对吧？”
“我不是的。那……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雷格妮不无担忧地问，“我知道你的名声，倘若我容貌美丽，不管我们有没有结婚，你肯定都会想和我厮混。但我长得这副样子，还是个女巫，就算在黑暗里，你能不能忍受与我共度一个夜晚？
“我跟你战斗对练了将近一周。”高汶轻快地指出，“从你把我放倒的次数来看，你肯定不会是个糟糕的床伴！来吧，让我们把婚结完。别吹熄蜡烛。”
短暂的沉默，梅林想象他们开始四目相对，乃至彼此靠近，交换了一个安静的吻，高汶或许已经开始脱自己的马甲外套……然后高汶惊呼了一声：“哦！你变了！”
房间里传出了雷格妮的笑声，听起来更为年轻，银铃一样清亮：“哦，是的，这么快，我的魔法已经回来了……等等，有人在门口！”
梅林立刻退后了一步，但门自动开了。已经脱掉马甲外套的高汶吃惊地看着梅林，他身边是一位极其美丽高挑的女人，长长的金色卷发垂及腰间。她刚抬起一只手，施法打开了房门。
“别动手！”高汶立刻说，伸手去拦雷格妮。雷格妮看看他，又看看梅林，不信任地眯起了眼，“国王的男仆？”
梅林警惕地盯着她，随时准备动手。
“这是梅林，我最好的朋友。”高汶安抚地说，伸手拉住雷格妮，“他大概只是担心我的安全。梅林，先进来，把门关上，免得别人怀疑。别担心。”他冲雷格妮眨眨眼，“新婚之夜不过是延迟而已。我们和他解释两句，我很快就把他请走。”
雷格妮警惕地慢慢把手放下，梅林进来，关上了房门。这大概是梅林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尴尬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门口有人的？”高汶转头问雷格妮，“刚才我没听见梅林发出声音。”
“魔法。”雷格妮简单地说，她知道刚才梅林看见她施法了，“当我失去十年的魔法回来，就像突然长出了一双新的耳朵。”
“失去十年？”梅林问。如果这是为什么他之前从未发现雷格妮用魔法，这倒是说得通。
“我之前被诅咒了。“雷格妮回答。
高汶在自己的脸上比划，询问地看着雷格妮。
“不，我天生就长成这样。”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今年也的确五十七岁了。你现在看到的是个幻象。”她喃喃念了两句咒语，她无比美丽年轻的幻象褪去，天生的肉瘤和褶皱的皮肤重新出现。高汶点了点头。
“而解除诅咒，重获魔法的条件是……嫁给高汶？”梅林问道。
“从一开始说起吧。”雷格妮走到桌边，一边给自己倒了杯麦酒，一边说话，“我是住在麦西亚的女巫雷格妮，我常年使用幻象魔法让自己变得美丽。在卡美洛魔法是死罪，在麦西亚则是完全合法的。有个麦西亚的混蛋贵族追求我，我拒绝了，于是他找来巫师诅咒了我，让我失去了魔法。诅咒我只有在身为贵族的时候，才能使用魔法。”
高汶皱着眉：“他想逼你嫁给他。”
雷格妮露出一个微笑：“想想他看到我真实相貌时候的表情吧！他吓得落荒而逃。但解除诅咒变得……非常麻烦。女人不能当骑士。跻身贵族阶层的方式只剩下两个，继承或是婚嫁。我往上数三代找不出一点贵族血统。而没有魔法的我长成这个样子，也没有贵族会愿意娶我。过去七八年，我一直努力进行战斗训练，我的计划是女扮男装，找个王国当骑士。当然这也挺难的，毕竟……我还是……”她比划着自己的脸，“长成这样。国王们通常也不太信任长相怪异的老人，不管是男是女。上个月，我听到卡美洛的亚瑟王宣布女性比武的消息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女人不能成为骑士，但我可以要求一桩婚约作为愿望。”
“噢，原来如此。”高汶摇着头，“亏得我以为是我长得漂亮你才选了我。结果只是为了头衔而已！”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英俊的高汶骑士。”雷格妮平稳地说，连梅林都能听出她话音里的嘲讽。
“喂！”高汶叫道。雷格妮冲他一笑。
”如果你……的确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重获魔法……”梅林犹豫着，雷格妮的故事听起来相当可信，梅林也不想让高汶为难。梅林突然也意识到雷格妮为什么之前一直强调恰当的结婚仪式，她想保证她通过结婚获得的贵族身份确凿无疑，“我会为你保守女巫的秘密，直到你离开卡美洛。”
雷格妮皱起眉：“我不确定我能离开。诅咒的条件是，身为贵族，才能使用魔法。毕竟那个混蛋贵族当时也不想我和他结婚之后立刻谋杀他。如果我和高汶公开分居，或是他另娶，我很可能会立刻再次失去我的魔法。”
她转向高汶，再次低声念出了咒语，她变回了美丽年轻的样子，她一定是用了什么额外的法术，因为梅林现在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雷格妮抓住高汶的手，让他慢慢触摸自己的脸：“但是，这个幻象非常真实。你看，你不会感觉出来差别。我想……你可以选择。”她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确定，“我可以一直维持这个美丽的样貌，我可以真的成为你的妻子。又或者，我们可以维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你在外面的那些风流逸事，我都会假装不知情。你想要什么？除非……你已经有了别的爱人，想要结婚？”
“我没有要结婚的对象或者打算，没有。”高汶摇着头，他慢慢把手放下来，看着她，“但这里我应该问的问题是，雷格妮，你想要什么？如果有别的选择，你是否会想嫁给一个男人？”

*

梅林很快就离开了婚房。他走的时候高汶已经把马甲外套穿了回来，打算和雷格妮讨论下一步的计划。这是个美丽安静的夜晚。梅林穿过王宫的花园，前往城堡另一侧仆人们的房间。男仆乔治向他跑来，气喘吁吁。
“梅林！我找你好久了。”
“什么事？亚瑟出事了吗？”梅林立刻紧张起来。
“不，不，殿下当然没有出事！”乔治因为梅林直呼国王名字瞪了他一眼，“兰斯洛特骑士让我来找你，说有点事想跟你谈谈，但我早些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你，你去哪儿了？”
梅林点着头，稍微放下心来，他谢过乔治，立刻前往兰斯洛特的房间。走廊上的守卫换了人，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大变化。梅林敲了敲门，兰斯洛特很快开了门，迎他进去。兰斯洛特看起来还是有些苍白。
“梅林。”兰斯洛特不安地站在房间里，“我……很抱歉。”
梅林叹了口气：“没有什么好跟我抱歉的，兰斯。亚瑟很伤心，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而且……”梅林摇了摇头，是他两个好友自愿做出的事，他能怎样呢？而且某种意义上也算情有可原，如果兰斯洛特真的觉得自己只剩下十天半个月的生命，如果格妮薇儿爱他爱到想要在他再次离开之前共度仅有的时间……梅林只是庆幸那天晚上没有演变到他需要使用魔法阻止亚瑟。
兰斯洛特压低声音：“我想尽快找机会单独私下里跟你谈的。但我不想让亚瑟以为你在跟我密谋什么。就在那天晚上，你和亚瑟离开房间，留高汶看守我之后，我发现了，我的复活可能是真的，永久的。”
“什么？”梅林猛地抬起头，没想到兰斯洛特是要告诉他这个，他拉住兰斯的胳膊，控制不住自己的惊喜，“真的？”兰斯洛特归来的事情一直都好得不像真的。梅林不敢放纵自己去想那是真的。
兰斯洛特靠近了一点，捏了捏梅林的手臂安抚：“是的。那天晚上，你和亚瑟离开之后，莫甘娜的幻影向我现身了。”
“什么！”
“只是幻影。她本人不在这里。”兰斯洛特继续说，“高汶立刻挥出了剑，但长剑穿过她的幻影，砍在了门框上。莫甘娜的幻影向我提出一桩交易。她似乎立刻就知道了亚瑟已经发现了我和格温……的事情。我猜事情甚至可能是她泄露给亚瑟的。”
“阿古温是她的人。而且之前我和亚瑟也见过她的幻影。她……说了一些话暗示亚瑟的婚姻可能失败。”梅林说。
“这就解释得通了。”兰斯洛特点头，“当时莫甘娜对于高汶在场相当不快，但对我说如果我同意她的交易，她也可以尽快‘解决’高汶。她说亚瑟很快会处决格妮薇儿，要我同意和她合作，对亚瑟发动叛乱，作为交换她会去救格妮薇儿。她向我保证说，她的魔法无人可比，一定能够最终击败亚瑟。她说，是她让我复活的。如果我不同意和她合作，她可以立刻让我死去。”
梅林有些眩晕，他试图理清情况：“可是……等等……她肯定有撒谎。”
“她撒谎了。”兰斯洛特确认，“因为我拒绝她，并告诉她我会把她的交易告知亚瑟之后，她虚张声势了一番，但我到现在都还好好活着。她也许是我复活的原因，但她不能远隔千里让我突然死去。即使是她也不能蓄意操纵生死到这种程度。”
“你……你拒绝了她。”
“我考虑过她的提议了。”兰斯洛特承认，“高汶当时在我旁边说些什么‘嘿，你难道以为我会看着格温被烧死吗？我自己就常常跟丈夫或妻子偷情。兰斯洛特，别听她的，听我的，至少我会反对亚瑟处决格温！莫甘娜则嘲讽地回答他，一个天天喝醉的骑士能有多大影响力？但当时我想到的不是高汶……”兰斯洛特看着梅林，“我想到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格温被处决的。所以我拒绝了莫甘娜的提议。”
梅林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兰斯洛特……”
“莫甘娜认为我的拒绝相当奇怪。她说了许多尖刻的话，像是‘你不会以为高汶能保护你吧？他甚至从来就不喜欢你！不然你以为亚瑟为什么派他来看守你？’之类的话。我保持沉默，不受她的挑衅。但莫甘娜很快有了新的猜测。”兰斯洛特苦笑，“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巫师埃莫瑞斯会保护我。我立刻否认，但她并没有相信我。”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作为埃莫瑞斯和莫甘娜交过手。”梅林承认，“但她并不知道我和埃莫瑞斯是同一个人。”
兰斯洛特点头：“我猜也是如此。她认为我被这个神秘的埃莫瑞斯保护，于是离开了。高汶答应我对这事暂时保持沉默，直到我想出说辞告诉你和亚瑟为止。很快，你和亚瑟就回到了房间，亚瑟宣布决定原谅我和格温。”
梅林沉默了一会儿，把兰斯洛特所说莫甘娜的话在心里想了一遍，问道：“那你现在打算告诉亚瑟什么？”
“真相。”兰斯洛特回答，“亚瑟对我对格温……我……我将尽我的一切力量对亚瑟效忠，不管我还有没有资格做他的骑士。”
梅林叹着气，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抱了一下兰斯洛特。兰斯洛特抱起来很温暖。梅林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拥抱他了。兰斯洛特代替亚瑟献祭自己之后的许多个晚上，梅林常常做一个美梦，梦到死的人是梅林，梦到自己作为鬼魂在阿瓦隆的彼岸看见朋友们都幸福地活着。
他们又商议了一会儿具体的细节，梅林再次检查确定兰斯洛特身上没有任何莫甘娜的魔法遗留。明天，兰斯洛特就会把事情都告诉亚瑟，在那之后他就可以离开这个房间，自由活动了。莫甘娜看起来另有计划，但她并没有操纵兰斯洛特的能力。
“对了。”梅林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你和亚瑟都弄错了。高汶并没有不喜欢你。如果他过去几天对你有点冷漠，可能是因为……因为……呃，我前几天不小心在他面前提到‘兰斯是我最好的朋友’？”
兰斯洛特坦诚地笑起来：“那就说得通了。不过，我也知道你有不止一个‘最好的朋友’。亚瑟，格温，我，高汶……还有好些我大概见都没见过的人。”
“是啊。”梅林也笑，“是啊。”

*

第二天的宫廷议会开始前，兰斯洛特私下里把所有事情如实告诉了亚瑟——只省去了埃莫瑞斯的部分。亚瑟不愿意用正眼看他，只在他讲完之后短促地点了点头，说道：“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可以离开那个房间了。”然后示意他作为骑士去参加宫廷议会。
高汶携同无比美丽的雷格妮参加了议会。他们最终决定选择较为困难的那条路——试图说服亚瑟修改法律，允许女人受封骑士。高汶告诉梅林，如果这行不通的话，后备方案是高汶立遗嘱把雷格妮作为他的养女继承人。“可能是五大王国里最没有用的继承人头衔了。如果万一我战死，雷格妮只能继承我上个月的酒馆账单。但我们都希望用不上这个后备方案。毕竟有无尽的……伦理问题。”
不管怎样，等这事办成，雷格妮就和高汶离婚。
梅林特意和其它仆人换了班，作为仆人在角落里听着议会的情况。议会先是讨论了当日的常规事务，然后，亚瑟提起了莫甘娜的谜题。
“经过最近的一些事情之后……我大概对谜题的答案有了些想法。”亚瑟说，“但我需要和女人们谈谈来确认。格温，请你在接下来的几天组织几场大会，不仅邀请参加比武的女人们，例如雷格妮或是伊索德，也邀请卡美洛那些没有报名比武的女人们。我想和她们面对面谈谈，确认我的答案。其它男性不必参加了。”
亚瑟随即转向莱昂：“莱昂，请你开始派人，搜寻莫甘娜的踪迹，或是任何能向她传递信息的方式。无论如何，我意在一周之后，带上几位我最信任的骑士，与莫甘娜会面。”
梅林下意识地向亚瑟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出声制止。但他也无法立刻想出任何能阻止亚瑟与莫甘娜会面的好理由，更何况他只是个仆人。亚瑟坚定地告诉议会，莫甘娜不会停止觊觎卡美洛的王位，他们必须主动出击。梅林站在阴影里，听着，只能希望，这一切不会以灾难收场。

*

接下来的几天，亚瑟和卡美洛的女人们会面，结合那本比武时编写的愿望册，了解她们的看法。他开始躲着梅林，有时他不想让梅林影响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他就会如此。几天后，莫甘娜传回消息，同意在卡美洛近郊的一处林间空地上与亚瑟会面（至少不是祝福之岛，梅林松了一口气）。亚瑟忙着整理文书，要携带厚厚的法令草稿和档案去见莫甘娜。那一天到来时，梅林几乎感觉很不真实。他告别了盖乌斯，作为骑着马跟随亚瑟离开了卡美洛的城门，其它骑士们紧跟在他们后面。一些女战士们，包括格温，伊索德和雷格妮，也一同前往。
莫甘娜在林间空地等他们，她身后有一些她的追随者，但面孔都很陌生。莫甘娜看起来和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她的目光在亚瑟身后的随从们之间打转，梅林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但她很快收回了目光，看向国王：“亚瑟。”
“莫甘娜。”亚瑟示意梅林把携带的文书送上前，“此前，你向我承诺，只要我把‘女人都想要的东西’带来给你，你就跟我回卡美洛。”
莫甘娜没接那些文书，只是看着亚瑟：“那，你知道答案了吗？你带来了吗？”
亚瑟的声音平稳：“经过……最近的一些事情，以及通过咨询卡美洛的女人们。我认为我知道答案了。”女战士们都看着亚瑟，梅林怀疑她们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亚瑟继续说：“所有女人都想要的，是主权，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选择的权力。无论那是一场婚姻，一份工作，还是无需掩盖自己，在阳光下行走的权力。”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莫甘娜。莫甘娜身后，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她们也许是年轻的女巫，因寻求指引而追随莫甘娜。
莫甘娜有些愣住，她骄傲地扬起头：“算你猜对了正确的答案。但你要怎么将它给我？你可知道让我决定自己的命运意味着什么？”
“鉴于你占领卡美洛时的统治表现，我不能将王国移交给你。”亚瑟说。莫甘娜立刻显得愤怒。亚瑟继续，“但我们可以和谈。我以我的骑士荣誉发誓，会在最大限度上聆听你的要求，给你最大可能的自由，包括立你为继承人，包括修改禁止魔法的法令。只要你履行你的承诺，放弃对卡美洛的袭击。在你拒绝之前，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谈什么吧。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乌瑟过去从你那里夺走的选择的权利，我会还给你。我会放任你选择。”
“我知道我要谈什么。”莫甘娜立刻说，她望向亚瑟的目光充满了挑战，“你要和谈？那听好了，我的第一个条件：你要把埃莫瑞斯交给我。他是我最大的敌人。”
亚瑟皱起眉：“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莫甘娜的笑容冰冷：“那就找到他。这第一个条件我就不可能退让。埃莫瑞斯过去给我造成了无数麻烦。”
亚瑟继续皱眉：“我必须先找出埃莫瑞斯是谁，弄清楚他做过什么，才能同意或不同意你的条件。盖乌斯告诉过我说，埃莫瑞斯曾经多次保护了卡美洛。如果他从未做过错事，我不可能把一个无辜的人交出去。即使他是个……巫师。”
梅林盯着亚瑟的后背，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亚瑟接下来将会全副投入地调查埃莫瑞斯的身份，不查到不会罢休。而如果他发现梅林是埃莫瑞斯……从亚瑟的语气来看，他很可能不会交出梅林。那么，就因为这一条，和莫甘娜的和谈就绝不会有结果。解出谜题毫无意义。当然，这是如果亚瑟没有把梅林当叛徒处决的话。
“莫甘娜。”梅林说。他的位置太靠后，起先没有人留意他在说话。他不得不又说了一遍：“莫甘娜。”
莫甘娜和亚瑟一同惊讶地转向他。梅林能感到自己身后，兰斯洛特正要冲过来拦下自己。梅林一个想法，兰斯洛特就定在了原地。
梅林向前走了几步，扯下自己的领巾，他知道这看起来不太好看，该死，那些蠢蛋骑士平时穿戴的臂甲或者手套在这种时候将会多么有用！他把领巾扔在莫甘娜脚下：“莫甘娜，我向你挑战。”
“梅林你发什么疯！”亚瑟呵斥道，伸手过来想拉住梅林，梅林躲开了。
“我之后会跟你解释的，如果决斗之后我还活着的话。”梅林和亚瑟说。他又朝莫甘娜走了几步，莫甘娜站在原地，露出渐渐恍然大悟的神情。
梅林看着莫甘娜的眼睛：“我就是埃莫瑞斯。阻止你通向卡美洛王位的障碍从来就不是亚瑟，而是我。不告诉你你有魔法，放任你被噩梦折磨的人是我。给你下毒的人是我。摧毁生命之杯的人是我。重伤莫高斯导致她死亡的人是我。我阻止你了解你自己，阻止你掌控自己的命运，是因为我相信了预言，相信你会带来卡美洛的毁灭。你应该复仇的对象不是亚瑟，是我。”
“……是你。”莫甘娜说，她起初震惊，之后眼中神情凶狠得像受伤的龙。
梅林点头：“逼亚瑟交出埃莫瑞斯也没有用，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可能抓住我。”亚瑟不可能抓住他是小小的谎言，“莫甘娜，把领巾捡起来，跟我决斗吧。如果我赢了，你的第一个和谈条件就一笔勾销，你可以接着和亚瑟谈剩下的条件，反正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击败我了。如果你赢了……你就算完成了复仇。”
“等一下！”亚瑟高喊。莫甘娜嘴角挂着冰冷的微笑，无视亚瑟，俯身捡起了领巾。
“埃莫瑞斯……如果你认为我过去这段时间毫无进步，你能像上次那样击败我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莫甘娜自信地抬起下巴，领巾缠绕在她苍白的手指间。
“等一下！”亚瑟又说，“我作为国王，要求明确决斗的规定。第一个认输或者失去意识的人，就算输掉。”他昂着头，“如果是决斗至死，那关于和谈的这些磋商又有什么用？”
“那如果梅林进场半分钟就直接认输呢？”莫甘娜立刻问，“那我的复仇又要怎么办？你指望我直接放过他？”
亚瑟立刻回答：“如果梅林认输，而你同意放过他，我可以给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包括卡美洛的城堡。”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梅林也是。梅林剧烈摇着头：“亚瑟……你……你不能……我的生命不值得用卡美洛做交换……没有任何人值得……”
亚瑟打断了他：“第一，你不会输，我知道你不会。第二，你的价值远胜任何城堡。”
一片死寂。没有人能相信他们刚才听到的话。这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国王。梅林勉强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亚瑟一脸固执。莫甘娜先笑起来：“好啊，好啊。听起来是公平的规则。”

*

他们首先换了个地方，确保巫师们的法术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决斗地点选在附近的一处山谷里，其它人将在山上高处观战。他们一同前往新地点。莫甘娜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走着。为了安全起见，梅林决定只捡一部分事情和亚瑟谈起。
“亚瑟，你是不是知道我有魔法？”这是他问亚瑟的第一个问题。刚才，亚瑟对梅林的力量过分有信心了。而且，他得知梅林的魔法之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梅林一直在对他撒谎，梅林想不通。
亚瑟看着他，表情毫无遮掩：“我之前断断续续有过猜想。但都不敢确定。那天晚上在兰斯面前，兰斯假称自己是巫师，你突然开口说他不是。就是那时，我才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你知道兰斯不是巫师，因为，那只狮鹫是你杀死的，是不是？”
梅林再次目瞪口呆：“呃，技术上说，还是兰斯杀的？我给他的长枪上了点魔法。”
亚瑟翻了个白眼。梅林迅速把那天晚上他和亚瑟喝酒的对话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顿时红了脸。亚瑟这个混蛋！
亚瑟靠近梅林，压低了声音（梅林很确定这没用。如果莫甘娜用了法术探测，她还是能听见的）：“但你比莫甘娜强很多，是不是？你施了个魔法，莫高斯的不死军队就化作了尘土！我知道那是你！”
“呃。”技术上来说，梅林是把召唤不死军队的法杖砍断了，就这么简单。但他不能说出来让莫甘娜听见。梅林开始意识到亚瑟可能有些高估了他的力量，“呃。”
“你不会失败的，梅林。”亚瑟很有信心地说，“我第一次听说埃莫瑞斯的事情时，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学徒。就在刚才，我才意识到你就是他本人。这么多年来，威胁卡美洛的魔法危机都挨个消失了。你能解决它们，你也肯定能赢下这场决斗。”
“我从没想过我会见到你对我的能力这么有信心的一天。”梅林喃喃说。
“命运是公平的。作为五大王国最糟糕的男仆，你总得擅长点什么吧？”
“喂！”

*

决斗开始半分钟，梅林想，亚瑟可能真的高估了他。
又或是梅林高估了自己。因为，说实在的，梅林到目前为止的决斗战绩都好得惊人。古神最后的女祭司、掌管生与死的妮摩薇? 梅林杀了她来交换亚瑟的生命。有史以来最可怕的黑巫师柯尼乌斯·西甘？梅林击败他的时候梅林还不到二十岁。上一次见莫甘娜的时候，他甚至全程分神使用法术伪装自己埃莫瑞斯的外表，同时击败了她。
他想过在上次失败之后莫甘娜会有所进步。他没想到莫甘娜会进步到他都认不出来的地步。如今的莫甘娜站在一块岩石上，先降下暴风雨，再召唤着连环闪电追逐梅林的脚步。她也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惯用的魔法匕首现在每一把刀刃上都涂着深绿色的毒药，刀面上刻着符咒和血槽，梅林毫不怀疑只要被划伤，就可能致命。她不断驱使着它们，向他飞来。
莫甘娜变成这样确实都是他造成的。梅林想到。那个有着强大力量却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公主，会变成现在这样每个法术都是杀招的女巫，是他的错。相比之下，梅林自己是魔法的化身，但他从未真正用心钻研过战斗——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魔法不该是用来杀戮的。而且，他也不想杀她。
他在地上翻滚，躲过莫甘娜扔来的巨大火球。他当然不可能认输。无论如何，梅林都不会让亚瑟为梅林的愚行付出代价（和高汶的每一次酒馆冒险除外）。
不久，梅林的机会来了。他和莫甘娜只有十几步远的距离，莫甘娜的一把魔法匕首正直直对着他的胸口飞来。梅林本该专注于弹开那把匕首的。
梅林停止了时间。
梅林是他自己知道的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巫师。他抵达卡美洛的第一天，他就无意识地停止过时间，但即使是他，也花了很久，才做到有意识地使用这个法术。
梅林在静止凝滞的时间里，召唤了闪电。他计算着云朵里积蓄的魔法力量，让足够的电击能让莫甘娜迅速失去意识，又不至于杀死她。他看着闪电从高空中劈向她。
她在静止的时间里无声地挣扎，试图破除他的魔法。她是梅林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女巫。
在莫甘娜挣脱之前，梅林没来得及改变那把匕首的轨迹，他只来得及往旁边躲闪了小半步。莫甘娜倒下的同时，时间恢复了流动，匕首插进了梅林的右边胸口。
剧烈的疼痛。亚瑟“梅林！”的吼声在山谷里回荡。梅林的视界开始变黑，他跪了下来，他知道亚瑟和其它人正在跑向自己。他硬撑着不要失去意识。梅林是医师，他知道这样部位的伤口多久会致命。他剩余的魔法汇向他的胸口，努力抵挡着毒药的侵袭。
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梅林感到亚瑟抱住了他。梅林松了一口气。梅林急切地说：“亚瑟，根……根据规则……莫甘娜先失去了意识，我赢了决斗，我赢了，我……”梅林听见亚瑟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在喊：“不！梅林！”但那声音逐渐变小了。梅林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想到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抚亚瑟。梅林轻声说着，也不知道亚瑟能不能听见：“亚瑟……一会儿见。”
“不！”

*

“救救他……救救他……求你……”亚瑟的臂甲上全是梅林的血。他怀里抱着已经迅速僵直的巫师，眼神狂乱，向着他身边走过的所有人恳求。伊索德满脸震惊，抱歉地摇了摇头，退后了两步。
“亚瑟……”高汶脸上全是泪水，他哽咽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说出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梅林已经没有呼吸了……他已经……”
“不，一定还有办法……不……他说，一会儿见，那是什么意思？他说一会儿见！”亚瑟吼道。
“……殿下。也许……”兰斯洛特小心地靠近。亚瑟猛地转向他。兰斯洛特直视着国王，这是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他们第一次眼神接触。兰斯洛特说，“也许我们应该再等等看。”
“说出你知道的。”亚瑟命令。
“梅林……上次被暗灵刺中之后，我带着他赶回卡美洛。”兰斯洛特尽量慢、尽量清晰地说，“他有段时间失去了呼吸，但不久后却苏醒过来。殿下，梅林是魔法的化身，我相信他总会找到办法归来。正如魔法总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这个世界。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话的意思。”
“这……这可能吗？”亚瑟颤抖着问。
高汶用手捂着自己的下半张脸，压抑着哭声。他身边的格温跪在梅林身边，双手捂着脸。
“我相信他会的。”兰斯洛特重复。他也在格温和亚瑟身边坐下。不远处，跟从莫甘娜的女巫们正在和雷格妮一起治疗莫甘娜的伤口。亚瑟抱着梅林僵直的躯体，不肯松手。太阳逐渐落山，周围逐渐变冷变暗。不知什么时候起，格温的头歪倒在了兰斯洛特的肩膀上，兰斯洛特则把手放在亚瑟的背上。
“他会回来的。”几乎死寂的山谷里，只有兰斯洛特一遍遍安抚亚瑟的声音，“他会回来的。”

*

时间之外。阿瓦隆。
“我以为你的旅程已经结束了。”莫高斯抱怨。她用剑指着梅林，好像这都是他的错，“结果现在你还想回去？”
梅林十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阿瓦隆了还要被剑指着：“亚瑟还需要我！”
“借口！”另一位被他杀死的女巫妮摩薇，尖叫道，“你知道凡间会发生什么！莫甘娜会成为最伟大的预言女巫！亚瑟会取消魔法的禁令，魔法会回到卡美洛！卡美洛不会再需要你了！你应该留在阿瓦隆！和我们一起！”
“亚瑟还需要我。”梅林叉着胳膊，固执地说。
“哈喽？”有个歪斜的人头从半空中探出来，长长的黑色头发，“下午好？”
梅林吓了一跳，往后跌了两步。
“莫甘娜！”莫高斯非常骄傲，她充满欣喜地看着她的妹妹，“你学会和我们对话了！”
“呃，我刚学会。”莫甘娜承认，她——一个漂浮的人头——摇晃了一下，在空中立正过来，梅林注意到她的双眼蒙着白布，“我还不怎么明白这东西。”
莫高斯只是拼命点头赞许：“你会越来越进步的！”
莫甘娜被夸得有点脸红，她的头转向梅林，尽管她眼上蒙着白布，梅林总觉得她看到了自己。莫甘娜说：“呃，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要把梅林往凡间借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没有时间观念——”莫高斯说。
“——永远不要相信能停止时间的男巫——”妮摩薇说。
“——他们总是迟到——”莫高斯说。
“——他要是跟你回凡间去，我们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凑齐人打纸牌了！”妮摩薇哀嚎。
梅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莫甘娜。
“也许莫甘娜可以经常过来跟你们打牌？”他建议，“我会，呃，想办法帮她过来。”
莫高斯的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放下了剑：“太好了！那你快滚吧。反正我喜欢她远超过喜欢你。”
“我和他哪有可比性。”莫甘娜哼了一声。
“当然没有。”莫高斯甜甜地说。
莫甘娜的头漂了过来。梅林惊恐地看着她，小心地朝她伸出手去。她靠近了梅林的手，然后狠狠咬了他一口。
“嗷——”

*

梅林敢保证自己是手疼疼醒的。他猛地坐起来，被咬的那只手在空中乱挥，等他习惯了房间里明亮的光线，他发现只有莫甘娜坐在他的床边。她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袍，头上眼睛的位置缠着白布。
“莫甘娜你的眼睛——”他开口说。
“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再咬你一口。”莫甘娜说。
梅林陷入沉默。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卡美洛城堡里的一间贵族用的客房，房间不大，但很干净，地上横七竖八放着几个睡袋和枕头，床边画着各种法术的符咒。
“在阿瓦隆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吗？”他冒着失去手指的危险问莫甘娜。
莫甘娜耸耸肩：“如果你说出去，人们只会认为你疯了。”
“梅林——”梅林听到了亚瑟的声音，房间门开了，亚瑟大跨步走了进来，“梅林你个混蛋菜头蠢鸭子……”
“亚瑟！”梅林打断他，“我刚死而复生，你第一反应居然是骂我？”
“你个没有时间观念的驴！”亚瑟大喊，“你说一会儿见……一会儿！这已经过了一周了！”
“噢。”梅林轻声说，感到抱歉，知道自己肯定把亚瑟吓得不轻。亚瑟身后，更多的人推推搡搡地涌了进来，兰斯洛特靠近梅林，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肩膀，高汶大声抱怨着要梅林至少给他买一周的酒，格妮薇儿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莱昂，帕西瓦尔，盖乌斯，依兰……人们把小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亚瑟张开双臂，把梅林抱在怀里，梅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像青蛙那样张开又合上，这是……这是他认识亚瑟十年以来，亚瑟第一次抱他……
“我受够你们两个了。”蒙着眼睛的莫甘娜宣布。
“亚瑟？”梅林有点尴尬地问亚瑟，他知道直接问莫甘娜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过去一周……发生什么了？”
亚瑟还没来得及回答，其它人就帮他说了话。
“议会迅速决定解除了魔法的禁令，并在……莫甘娜的死亡注视下即将通过允许女人受封骑士的律令。”格温说。
“亚瑟每天晚上都和兰斯洛特一起睡在你房间地板的地上等你醒来。”高汶说，他的眉毛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整个卡美洛马上就要知道高汶不举了。”帕西瓦尔说。
高汶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喂！禁止在梅林面前提这事！”
“等一下。”梅林说，“回到第一条。解除……魔法禁令？我假设这意味着你和莫甘娜的和谈顺利进行了？”他在亚瑟的怀里问亚瑟。
亚瑟恋恋不舍地放开他，拍着他的背：“比我原先想象的……顺利。”
“还得多亏你的闪电把我弄瞎了。”莫甘娜冷冷地说。
梅林困惑极了，他到处张望看有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惑。最终女巫雷格妮可怜他，说：“莫甘娜失去了视觉之后，反而获得了真正……准确的预言能力。现在她能够比以前更加清楚地看到未来的各种事情了。我想，是她看到的未来，让她最终决定尽快与亚瑟达成和谈。”
“噢。”梅林说，他不知道该怎样想这事。
“我看到的未来里，我不会留在卡美洛。”莫甘娜高傲地说，“我只会在这里再呆几周，保证有关女人权利的法律都顺利通过。然后我会回到祝福之岛。在那以后，祝福之岛将会成为整个阿尔比恩女巫们集会的场所，那将是我的国度，不受我弟弟的管辖。它的存续将远超过世间的王国。”她最后那句话是相当挑衅地面对着亚瑟说的，尽管她双眼蒙着白布。亚瑟露出有点便秘的表情，熟悉他的梅林知道这是他想翻白眼又不方便翻的表情。
“我会时不时过去看莫甘娜的。”格温轻声却坚定地说。亚瑟再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兰斯洛特点着头，握着格温的手。
梅林有点怀疑地看着莫甘娜：“那……兰斯的复活……让我猜猜，没有什么未偿付的代价还需要偿还吧？”他始终有点不敢相信如此的好事竟会发生。
“祭品我已经杀过了。”莫甘娜干脆地说，屋里好几个人都抖了一下，没人敢问她那祭品是一只鸡还是一个人。莫甘娜继续说，“至于未来的代价……魔法当然有未知的后果。比如，因为兰斯洛特复活，我现在可以说个预言：高汶将会死于兰斯洛特之手。”
兰斯洛特惊恐万分，吓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他猛地转向高汶，满脸恳求。
只有兰斯洛特肩膀高的莫德雷德，抬高手拍了拍兰斯洛特的背：“第一次被预言指控为杀人犯吗？习惯了就好了。”
高汶有点纠结：“我希望这是一个……有关欲仙欲死的笑话？”
兰斯洛特看起来更惊恐了。
亚瑟咳了一声：“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保证你们不会杀了彼此。”他转向梅林，“何况我们还有永生的……梅林？梅林，我的计划是任命你为宫廷法师。”他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应该是比宫廷小丑待遇好得多的职位吧？”梅林充满希望地问，
“等你明天看了我起草的宫廷法师责任列表你就知道了。”亚瑟说，咧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梅林狐疑地看着亚瑟。根据以往的经验，亚瑟是个特别、特别糟糕的雇主。梅林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为他工作。真的。
盖乌斯最后和梅林拥抱。梅林一再向他道歉说不应该让他经历这些。盖乌斯则说：“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知道。”最终，盖乌斯催促着其它人离开梅林的房间。说梅林才刚刚……活过来，还需要多卧床休息。
亚瑟保证每天过来跟梅林讲城堡里都在发生什么。然后又给了梅林一个拥抱。
高汶要走的时候，梅林叫住了他，梅林问：“你的那个……问题，你也许可以问问盖乌斯？”
“梅林！”高汶绝望地大叫，“我没有不举！别听帕西瓦尔瞎说！”
雷格妮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
“那？”梅林问。
“我们还没有改革到和婚姻有关的法律。”这次是莫甘娜开了口，“前天，当雷格妮试图离婚的时候，我们一起和杰弗里查看了典籍——很少有女人主动提出离婚，这是另一个问题——根据典籍记载，一个女人只能在三种情况下和她的丈夫离婚，第一，她的丈夫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口臭，第二，她的丈夫有麻风病，第三，她的丈夫不举。”
高汶说：“所以我现在正参加每一次宫廷议会的会议，跟那些贵族吵架，指望让新法律通过。我的天，你想想，我，参加会议！梅林，你不知道莱昂的谷物报告有多无聊……”
“那本该就是你的职责。”亚瑟说，嘴角只有一点点偷跑的笑意。
他们吵吵嚷嚷地、和莫甘娜一起离开了房间。亚瑟在门口略微停留，看了梅林一眼，轻轻掩上了门。梅林心满意足地在床上躺下，突然觉得非常疲惫。他抬起一只手，让两块木柴飞到壁炉里，以便睡觉的时候房间能一直保持温暖。
他梦见了阿瓦隆。

Chapter Text

兰斯洛特穿着便装，靠着树干坐着，暮春的太阳刚刚藏了一半进云朵，新发的嫩叶上面都还留着浅浅的金光，远处隐约可以听见人们兴奋的笑声，歌声，穿得五颜六色的小孩们也在树林间疯跑，拣干树枝回来，加入夜晚篝火的柴堆。兰斯洛特头顶上那棵花楸树开满了白花，花朵压得树枝垂下来，一伸手就能够到。地上只有零星几片白色花瓣，草叶干净青翠，今年天气温和，过去一周都没什么风雨。
他只觉得格格不入。
从他死而复生回来，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按理说，现在该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他和格妮薇儿在一起了，他仍在圆桌骑士团，莫甘娜签了和约，卡美洛前所未有地安全，连他的好友梅林，都再也不用隐藏自己的魔法。
只除了……
只……
兰斯洛特的心无法安定。两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无法真的在训练的时候、或者在议会上直视亚瑟。当然，在亚瑟看他的时候，他不会表现出来。他知道国王亚瑟把自己的心撕碎才能容许他和格妮薇儿继续留在卡美洛。既然亚瑟拼尽全力宽容了，兰斯洛特绝不能让亚瑟觉得宽容是种浪费。
但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亚瑟。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许不值得幸福。
高汶……高汶是另一个问题。自从那天莫甘娜说出“高汶将死于兰斯洛特之手。”的预言，兰斯洛特已经有三次半夜从梦里惊醒。他反复梦到他们站在战场上，兰斯洛特的长剑刺过高汶盔甲的缝隙，血沿着剑身喷溅，高汶发出濒死之人才有的空洞声音，睁大了棕色的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生命会在同袍骑士手下结束，苍白的阳光映着他后背刺出的、染血的钢剑。
兰斯洛特杀过不少人。作为骑士，没法一直剑下留情。但兰斯洛特一直小心警醒，不滥用自己的地位与武力。如果他不能说清自己每一次夺走他人生命的理由，他就没有资格当骑士。兰斯洛特是这么想的。但是高汶……兰斯洛特怎么也无法想象高汶会做出足够邪恶、值得被杀的行为。这就意味着，在将来某个时间点，兰斯洛特再一次践踏了自己的准则。
到底还有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正义？如果他现在伏剑自戮，是不是就能避免在未来成为杀人凶手？但这样又如何对得起格妮薇儿？
格妮薇儿知道他近来一直郁郁不乐，因此一有机会就拉着他出去散心，他们携手逛遍了卡美洛的郊野。有一次，他们路过村镇，听到吟游诗人在唱一首男人之间秘事的下流歌曲时，格妮薇儿忽然捏了捏兰斯洛特的手，低声道：“兰斯，如果你想试试别的办法……我会同意的。”
别的办法？兰斯洛特一愣，随即会意，格温是在说，如果高汶要死在他之手的预言有其它的实现方法，比如，床笫之间的……格温会同意的。
“格温，但是……”兰斯洛特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首先，他不相信那样有关生死的郑重预言，能用类似低俗笑话的方式解决，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轻易的事？再说，他不确定自己能和高汶……呃……而且，这岂非也是在强迫高汶？就好像高汶要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委身于……不，兰斯洛特死也不可能、不愿意做那种事。
“会有办法的。”格温坚持说，她再次很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兰斯洛特沉默不语。
今天来五朔节，也是她的主意。这是黄水仙和金盏花刚刚开过的时候，风信子和杜鹃开得正盛，山楂和花楸都挂满了白色的花朵，开得漫山遍野。太阳才刚过正午不久，人们已经在空地上架起了巨大的火堆，一堆由骨头垒成，一堆由木柴垒成，等阳光再落下去一点，他们就要点燃火堆，把牲畜在两个火堆之间赶来赶去，祈求一年的繁荣幸福。
他们很快遇到了卡美洛的宫廷法师。梅林戴着金色碎花的花环，兴致很高，他拉着格温走进欢庆的人群，塞给她一杯新鲜的麦酒，兰斯洛特一般不太喝酒，现下也没有跳舞唱歌的心思，稍微落在一旁，格温和梅林对视了一眼。
“没事的。”兰斯洛特赶快说，“我在这里坐坐就好，你们先玩着。我，呃，一会儿就来加入你们。”
他本来以为格温肯定会抗议的，肯定会拉着他加入人群的，但格温只是笑着点点头，抓起梅林的手，冲他挥了挥：“那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兰斯洛特说，点着头。
人太多了，格温和梅林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兰斯洛特独自靠在树边坐着，发着呆，想着死亡，命运，和骑士该有的荣誉。人群的欢闹声似乎与他隔绝。有个声音叫他：“骑士！骑士！”他恍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不好意思？”兰斯洛特说，赶忙抬起头来看对方。是个陌生的老人。长长的白胡子垂到胸口，白发有一点乱，老人穿着红色的袍子，正皱着眉喊他。
那双蓝眼睛看起来有点熟悉，但兰斯洛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骑士！”老人又说了一遍，好像有点不满兰斯洛特呆了这么久才答他的话，“正用得上你的时候，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兰斯洛特礼貌而困惑地问。
老人一根手指指向远方几个推推搡搡的年轻人，他们周围逐渐聚集了更多人，他们好像在吵架：“那儿！很快就会有一场可怕的争端了！作为卡美洛的骑士，你难道不应该去调解一番，主持公道吗？怎么，你难道指望我这把老骨头去劝架？”
“呃，好。”兰斯洛特还是有点困惑地站起来，他完全不认识这个老人，也不知道这个老人为什么要对他颐指气使，不过兰斯洛特确实乐意平息一场可能的争端。他简单谢过老人，一路小跑，向那几个推搡的年轻人而去。
他靠近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已经把另一个人压在地上了，膝盖压着那人的后背。被制住的人的朋友正要围上去，挥拳打人——
“你得承认我是对的！”压住人的那个人喊道。这声音有点熟悉。
“都住手！”兰斯洛特喊道，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那个声音有点熟悉。
那人抬起头，穿着便装的高汶。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躲着的高汶。
兰斯洛特向后缩了一步，周围的人都暂时停了手，有些困惑地望向他。
“兰斯洛特！”高汶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高汶马上放开了那个年轻人，对方挣扎着试图揍他，高汶不费吹灰之力侧身躲开，没再看那人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兰斯洛特傻笑。
高汶喝醉了。
兰斯洛特瞪着他，旁边的人开始又围上来，兰斯洛特在以骑士身份调查事件和迅速解决事端之间犹豫了一秒，火速选择了后者。骑士喝醉了跟几个平民打架，再怎么调解也是丢脸的事。他赶快一把拉住高汶，说着：“不好意思，我朋友喝醉了！”就往后撤。
高汶任由他拉着，兰斯洛特一路道着歉，带着高汶一路踉踉跄跄往旁边跑，或许是因为刚才高汶显得很会打架，对方几人只叫骂了一会儿，追了他们十几步就停下了。高汶跑的时候被树枝绊了一下，向前栽倒，兰斯洛特赶快抢上前，用肩膀撑住他。
“坐下，坐下。”高汶喘着气说。
兰斯洛特拖着他又走了两步，在一棵树下歪歪扭扭地一同坐倒，高汶还挺重的，他并不壮硕，但背部绷紧撞到兰斯洛特怀里的时候像石墙一样沉。
“抱歉，抱歉……”高汶手指抠抓着草地，勉强坐起来，“等等，兰斯！还真是你！好久不见！你怎么想起来英雄救美了？”
兰斯洛特皱着眉，责任心暂时取代了他的忧虑：“我看到有人要打起来了就过去了，没想到是你。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没受伤吧？”
“没……没有，受伤的只有我的自尊心。”高汶笑道，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兰斯洛特这才注意到他侧脸上有两道破了皮的红印子，估计是哪个平民的指甲抓出来的。高汶继续道：“可是我是为了……非常重要的问题才打……打架的。”
兰斯洛特很确定那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因为刚才他们坐倒在地上的时候，高汶身侧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硌过一下兰斯洛特。藏在便装下面的剑鞘。高汶带了武器但他没想过要拔剑。刚才不过是酒馆斗殴的室外版本。
“别不相……相信。”高汶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于是又说，“真的很重要。涉及到荣誉……”
“嗯？”
“我说玛丽家门口的那棵花树比乔治家门口的那棵好看，可他们都不同意我。”
兰斯洛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一分钟，你能不能保证不要乱动，等我去旁边小溪给你弄点水回来？”

*

最终高汶坚持要和他一起去小溪。因为“水！水！你知道被太阳晒了一天以后当条鱼有多快活吗？”来到小溪旁三分钟，被高汶蓄谋往水里推了三十次后，兰斯洛特忍无可忍，把同袍骑士推进了还不到他们腰间的浅水里，高汶坐在清凉的溪水里，大笑起来，兰斯洛特站在岸上，掬了一捧水往他脸上泼去，指望能让他清醒点。
高汶开始用水泼兰斯洛特回击。
七八个回合之后，高汶被浇得清醒多了，代价是兰斯洛特站在岸上衣服也湿了大半。高汶毫无歉意地从水里站起来，脱掉湿透的上衣往岸上一丢，扭着被湿裤子包裹的屁股就说要找点木头苔藓来生团火，起码把裤子烤干。兰斯洛特叹着气，扯着自己潮湿的衣服，开始怀疑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跟着一起胡闹，高汶用树枝戳了戳他肋骨。
“喂，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高汶说。
“什么表情？”
“焦虑的表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对事情的表情。”高汶俯身捡寻打火石，“以前你在卡美洛的时候，从来没有那种表情。就是上次回来以后，才隔三岔五就挂上那副神情的。”
兰斯洛特皱眉，慢慢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只有一丁点苦涩：“你注意到了我上次回来之后，就经常怀疑自己？因为我的确……”
高汶打断了他：“我注意到你上次回来之后，就对自己太严苛了。你……该死，你一直在试图做不可能的事情。莫甘娜那次，你差不多是在要看着爱人被烧死和背叛自己的国王之间做选择，你还试图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哪有正确的选择？你好像觉得，无论怎么选都是你的错。”
兰斯洛特怔了片刻，高汶的话有点太直接了，更何况，这话也太触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那个预言。兰斯洛特移开了视线，高汶生起了火，开始脱裤子，兰斯洛特盯着地面，试图把话题轻轻放下：“我只是……在尽量努力满足骑士的行为准则。”
“我没觉得你需要努力。”高汶耸耸肩，兰斯洛特看到阳光下他被拉长的影子在耸肩，“我们其它骑士，每周努力有四天或者五天满足骑士的所有准则。你不一样，你是兰斯洛特，你他妈的就是骑士准则本身。”
这话太夸张了，兰斯洛特几乎以为高汶是在嘲讽他，他微微抬头瞟了一眼高汶，高汶脸上只有诚实的表情。
“我跟梅林也是这么说的。”高汶看出来兰斯洛特不相信他，于是补充了一句，“你可以问他我有没有说过。”
兰斯洛特的脸颊微微烧起来，他一直以为……他……就算他其实知道高汶常常很细心观察一切，知道高汶有时其实对荣誉的事情很是在乎，他也没想到高汶是这样看他。暖意从兰斯洛特胸口升起，不久便消融，下坠到虚空。如果根据预言，兰斯洛特将会以最糟糕的方式对待眼前这个视他如此之高的人。
“你又在想那个预言了。”高汶说。
兰斯洛特盯着地面，如果他要稍微够得上一点高汶的赞许，起码他应该诚实：“是的。过去两个多月我一直来来回回想那个预言。和其它模棱两可的谜题不一样，莫甘娜的这条预言，‘高汶会……死于兰斯洛特之手’，除了杀戮和性，我想不出来其它可能的解释，而且我也不觉得性是答案。”
“如果我说我觉得性是答案，你会说‘高汶，在你眼里性是一切事情的解法’。”高汶说。
兰斯洛特微笑了一下，他迟疑片刻，再次决定诚实：“我不会那么说你，高汶。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你可能比我们其它骑士都更多地谈到……性。但你从来没指望用它解决问题。你是卡美洛最好的剑士，但也从不会轻易动用武力。你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骑士。在上次格妮薇儿，还有雷格妮的事情里，如果不是你的耐心，智慧和勇气，我真没法想象事情最后会怎么样。”
高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猛烈咳嗽起来。兰斯洛特忍不住笑，决定补刀：“我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高汶满脸通红，大概只有一半是因为咳嗽，他尴尬地用手扇着小小的火堆：“风……咳……在往这边吹，烟都跑这里来了。”
兰斯洛特点了点头，他在心里记下，回头要跟梅林谈谈，关于高汶对夸奖无所适从。现在，兰斯洛特感到诚实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也许最好把他所有想法都和盘托出，他继续说：“而且就算那条预言真的可以用……呃，用性来满足。我也不确定我们应该那么做……我觉得这像是强迫。”
片刻沉默，然后高汶说：“兰斯洛特，这种话你最好看着我的脸说。”
兰斯洛特抬起头，高汶浑身赤裸地岔开腿坐在火边，双手交叠放在自己两腿之间遮着，只有一双手而已，火光和浅色的阳光笼在他的肌肉上，他看起来温暖而放松。
兰斯洛特努力让自己盯着高汶的脸，因为他不是个懦夫：“我并不是不能接受男人，我会欣赏男人的身体，但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如果我们做……如果我们选择试着用这种方式了结预言，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一种强迫，尤其是对你。因为我们平时并不会选择对方作为床伴，是预言逼我们做的。”
高汶抓过烤得半干的衣服，放到自己双腿间遮着，以便腾出双手来比划。
“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人作为床伴？”高汶问。
“呃。”兰斯洛特没想到谈话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如果暂时抛开你对格妮薇儿的绝对忠诚的话。”高汶扬起眉，“她来找我谈过了，顺便一说。”
兰斯洛特有点脸红：“我会……对我来说上床并不仅仅是……上床，对我来说那是比肉体更多的一种关系。我只会……跟在我心里很特殊的人上床。就这样。”
“也就是我在你心里还不够特殊。”高汶总结。
“更多的是我从来没把我的大部分朋友往那个方向想过。而不是感情够不够深。”兰斯洛特讲清楚，他不希望高汶以为他是因为不够喜欢高汶，才拒绝上床，不是那么回事。兰斯洛特发现自己从前很少想这类问题，他总是先花许多时间追求对方，之后才考虑上床。他决定把问题抛回给高汶，“你呢？你会想跟什么人上床？”
“从来没想过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高汶开玩笑道，“好吧，我跟你……差不多相反。在我眼里几乎每个人都很独特。”
“独特是什么意思？”
“我会……”高汶甩甩头发思考措辞，“全世界有那么多漂亮的东西，每个都值得爱上一点点。我每天与太阳，星星和花树陷入爱河。我爱人也是一样，我爱好多人，对于我爱的人，我就会想靠近他们，让他们开心。有时候性就那样发生了。”
“但你从来就没有想要和我……”兰斯洛特比划。
“我并不一定得跟每个我爱的人上床。你看，我爱梅林，也爱亚瑟。如果我没跟梅林上床，我不会觉得怨愤。如果我没跟亚瑟上床，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你非得在这时候诽谤一句国王吗？”
高汶笑：“我没对你有过什么表示，因为我觉得你不感兴趣，但我觉得……”他望向兰斯洛特的眼睛，“我觉得你美丽。我爱你正如我爱他们。”
兰斯洛特呼吸一滞，作为男人他很少听到“美丽”的评价，但由高汶说来并不突兀。他不禁觉得有些好奇，这真是可能的吗？一个人爱着许多的人？高汶听起来是真诚的，但……
“我开始好奇了。”兰斯洛特承认。
“你不用现在做决定。”高汶提醒他，“天知道预言中的事件应该什么时候发生。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着急。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和我说。”
兰斯洛特点点头，他抬头看看天，太阳快落山了，在天边勾勒出一抹淡紫的晚霞，浅蓝的天空仍然澄澈明亮，温暖的空气里有细不可闻的花香，兰斯洛特忽然觉得他的生命里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候。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兰斯洛特活在此时此刻。
“但是这很可能不会生效。”兰斯洛特转而注视高汶的眼睛，“也许预言根本就没有性的那层意思，想想……如果最后还是我带来了你的毁灭，你会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觉得错付了你今天对我的……”
“错误的问题。”高汶向他的方向用膝盖蹭着挪了半步，倾身过来以便更好地看他，“该问的是，如果我们明天就要成为互相厮杀的仇敌，我们是否今天就不该做爱？”
高汶的眼睛明确说出了他的答案，兰斯洛特闭上眼睛，向他倾身过去，交付自己无声的答案。

*

“这把剑是我从骑士巴林那里得到的。”完事之后，高汶坐起来，从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拿起自己的佩剑，他握着红色的剑柄，把它一半拔出剑鞘，让兰斯洛特看见剑上的寒光，“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它曾经属于一位伟大的骑士，是我用过的最好的钢剑。”他把剑还入剑鞘，双手捧起，交给兰斯洛特，“我知道你通常会经过许多追求仪式才和对方亲密，虽然今天不过是露水情缘，还是让这把剑充当我本该有的追求赠礼。”
兰斯洛特怀着崇敬之心收下：“我要是回赠武器，未免不够特殊，我现在就要起身去采集花朵，以后每年五朔节，我都会赠你一顶白色的花冠，以表明我的心迹。”
“哦天哪，我被册封为五月女王了。”高汶捂着心口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