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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队冬训动员大会的会场上，潘展乐和孙杨各自坐在两头，中间差不多隔了10个人。
一大早的会，潘展乐顶着个鸡窝头坐在第一排，负责拍照的人就在他旁边，他一脸冷漠地盯着正前方的领导，实则是一直在好困与好饿之间神游，直到来到大会最后的点名表态环节，他的名字毫不意外地被第一个叫起。
“小潘，你来代表大家说两句”。
“……” 他的瞌睡终于醒了，站起来开始极不顺畅地组织语言，边磨蹭边挠自己的头发，眼睛无意识地朝另一个角度看过去，毫无预警地和孙杨的目光撞到一起。
“我一定做好大家的榜样——啊不是——”
四下响起笑声。
“我是说，我一定做好自己，好好训练。”
会议终于结束，一屋子的人纷纷往外走，要好的队友冲到他跟前贴脸开大：“榜样，冬训求带飞啊。”
他一把把人脖子抡住假装发力：“你少来——”两人开始瞎闹，几个队友也纷纷围上来嬉笑。
正没轻没重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被什么人轻轻护了一下，其实也没真正碰着他，顶多腰上受了点儿力，可紧接着队友立马用胳膊肘推开他，边使眼色边站好。
“杨哥——”
潘展乐差点没站住，站住了立刻往后扭头，看到孙杨两手插兜看着他，一脸平静中夹杂着两分戏谑三分柔情，发型倒是没比他自己的好到哪儿去。
身边围着的一圈人这时也都安静了下来，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孙杨，都不打算走。潘展乐有点无语，一秒钟里视线切换了八个方向，再探向孙杨的目光仿佛在问，你要我说点什么好。
“冬训加油。”还是孙杨先发话了，他莫名被潘展乐可爱到，忍住笑还是很得体地说：“大家都加油。”视线很大方地落向周围的一圈人，最后又回到潘展乐脸上。
“谢谢大哥。”潘展乐回答得过于迅速，一对下垂眼不停眨巴着催促孙杨赶紧走。
“先走了。”孙杨接收到了讯号，经过潘展乐身边时还是用肩膀轻轻碰了碰他。
人群恢复喧哗，他被队友一把拉住：“哟哟，可以啊潘队，你俩如今都已经熟成这样了？”
“……呵呵，还好吧”。潘展乐心不在焉地回答，熟成什么样怎么可能让你们知道。

三言两语眉目传情哪里够呢，潘展乐顺利地在孙杨离开前截住他，这次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
“早上你就是故意的——”见了面潘展乐立刻拆穿他，“是谁再三说要低调要低调？”
“下次见不知道啥时候，我怕没机会跟你告别了。”这句话听得潘展乐脸有点发红，明明昨天两个人躺一张床上的时候就已经很好的“告别”过了。
队里每个组的计划各不相同，昨天孙杨给他看了日程表，除了排到年底的一大堆事，明年他还要上高原，这大概会是他职业生涯里最辛苦最磨人的一次，孙杨还开玩笑地说他已经做好了抗不下来就不回来的准备。
“退一万步……那就全国冠军赛见呗。”训练起来谁不是心无旁骛，日子再苦也很快就过去了，他要的可远不止能见面这么简单。“你会参加的对吗？”
“放心吧，我明年要参加的比赛多着呢。”
潘展乐很乖的笑，孙杨见状伸出手摸他的头，岔开话题：“不要生病，多听郑指的话，不然他总给我发消息吐槽。”
“……他是想让你找我，要我俩、多交流。”
“那也行吧。”
一时之间谁都没再说话。
又过了会儿，潘展乐才开口：“孙杨，你不要着急。”他心底一直迫切地希望孙杨能立刻、清晰、完整的明白。
“你要相信你自己。”我指的是游泳。
“好。”
“你要相信我。”我指的不只是游泳。
“好。” 孙杨有点感慨，从很久以前开始，说类似这些话的人一直是他自己，总是他去担当那个兜底和鼓舞他人的角色。
“谢谢小潘。”
“就这？”潘展乐挑起眉毛。虽然如此，看到孙杨明显有些感动的眼睛时他还是笑了。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顿了顿，他不甘心地开口。
孙杨一愣。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心里也有点乱，而且现在实在算不上什么聊天的好时机，又想到接下来满满当当的行程和天各一方的训练，哎，有点发愁。
后面总有机会的，到时再当面跟他讲清楚吧。
“做好大家的榜样，潘队。”孙杨揽过他的肩。
潘展乐闭了闭眼，挣脱开来，但还是笑着的：“赶紧上车吧大哥，再拖下去我就真不想让你走了。”

潘展乐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孙杨回归近在眼前是在他得知孙杨回到杭州和队里人约饭的时候，且吃这顿饭的人里并没有他自己。
“……咋没人告诉我？”他给老郑打电话之前，刚花了一上午在影棚拍完一个广告，脸上的妆都还没卸干净。杭州亚运会和多哈世锦赛连破亚洲和世界纪录之后他在队里的地位直线上升，个人活动也多了很多，队里队外众人争相买股，就看他和隔壁组蛙王谁能在奥运舞台上干票大的。
“人家那一批的几个人吃饭，跟你小子有啥关系，拍完了就赶紧飞回来，专心备战。”
啥时候不专心了，他暗自嘟囔。孙杨即将解禁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队里，他本来也觉得跟自己没啥关系，只是领导找到他谈话，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要他做好日后和大师兄友好相处的准备，哪怕最后的话题依旧回到老生常谈的保证状态期待巴黎。
不就说了句不像他吗，和他有仇有怨的人又不是我。潘展乐心里莫名烦躁。

谁能想到没烦躁上几天他就和当事人不期而遇了。
和国家队会和前他抽空回了趟学校，大周末的晚上打算偷偷卷体能，结果刚到更衣室就毫无预警地和已经练得一身汗的孙杨打了个照面。
他还没从懵逼中走出来，另一个人看上去更是吓得不轻。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还没等孙杨答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吓得他猛地把自己摔进一旁角落里。
“是谁啊？这都几点了还没走？”
潘展乐看向努力想在角落里隐身却毫无用处的那一大只，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皱紧了眉却还是走上前去：“不好意思，是我，换个衣服马上就走了。”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潘展乐又等了几秒，然后才走近孙杨。
“那个，没事了，人走了。”
“谢谢。”孙杨松了一口气，这才从角落里站了起来，抹掉额头上的一圈汗。他看定潘展乐时眼睛一亮，随即又显得更加不好意思：“小潘你好呀，真是抱歉，跟你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
孙杨又看了他几眼，似乎有点为难，但还是坦然吐露了实情：“我提前回来看看，但是你知道的，因为……还没到期，所以还不能在学校里训练……”
哦哦哦，潘展乐恍然大悟。他回想了一下之前扫到的新闻，离正式解禁好像是还有那么一阵子。
潘展乐看着孙杨有点狼狈的表情，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小他就在电视上看眼前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夺冠，他在每一个悬挂着他巨幅海报的泳馆里游泳，在所有关于国泳最佳的场合里听到他的名字，可如今，这个人躲在角落里，连训练都害怕被发现。 他突然很想知道他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也不用这么严格吧，就算看到你在这儿训练也没关系啊。”
“还是有关系，我能进来练是因为拜托了队里的……熟人，最好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潘展乐想到前阵子听说的孙杨和几个队友前队友一起吃饭的消息，大概也明白了一些。
“不说这个了，小潘，很高兴见到你，破了世界纪录真是太棒了.......”
听到这里，潘展乐本来已经放平的心又突然不爽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不想听孙杨谈论自己过去的比赛和成绩，他宁愿孙杨能问问他杭亚时的那段采访，甚至说说几天前的那顿饭。
孙杨已经提到了布达佩斯和福冈，他的言语其实很真诚，充满了真情实感的回忆和赞美，潘展乐却越听越不耐烦，他干脆打断他的话。
“你还会再参加比赛吗？”
孙杨被问得愣住，他想了几秒钟，轻声开口：“我会坚持游，但比赛….得一步一步来。”
“哦，那行，我接下来要参加奥运会了。”
这话太过刻意了，潘展乐说完也觉得有点心虚，他开始东看西看收拾东西想离开这里，不练也罢。
孙杨望着他，显得格外平静。他仍旧在流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更衣室只开了一半的灯打在他身上，他的身躯被笼罩在并不明亮的光圈里，像正在融化的巨人，更像不属于这里的人。
“巴黎一切顺利，小潘，真的谢谢你今天帮了我。”

从巴黎启程回国的那天早上，徐嘉余找到他：“小乐，你真的还没有杨哥的微信吗？”
潘展乐刚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杨哥”是谁，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可撒谎的，没有就是没有啊。”
“那我把他的微信推给你？”
“不用。”他连一秒的迟疑都没有。
徐嘉余愣了一愣，然后爽快一笑拍拍他的肩：“得嘞，你快收拾吧。”
这样的寥寥几句随即被他抛在了脑后，但当他歪倒在飞机上将眠未眠之际，脑海里却突然闪现出徐嘉余问他话的这个场景，他好像还神奇地看到徐嘉余后来发给孙杨的微信：杨哥，小乐不太好说话。
什么啊，他有点气愤，想知道孙杨是怎么回复的，结果直至飞机落地，他的梦也没能告诉他。
回到国内的他仿佛开启了个人巡回展，众星捧月的架势，密密麻麻的行程，一时无两的热度，潘展乐的名字成为了一个现象级名词，紧紧缠住这个酷暑不放。
“哎，哥跟你说，几年前哥也来过这种场面，那时候还是跟着那谁……”徐嘉余在浙江队的庆功宴上喝得有点多了，捂着发红的脸话说得断断续续。
潘展乐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飞机上做过的梦此时居然又又冒了出来。他赶紧伸手把大哥的头埋到桌子上搁好：“哥你先休息下，少说点话。”
徐嘉余的脑袋一想抬起来就被潘展乐接着按回去，嘴上也是没停下：“休息啥休息……不行，我要打个电话……我哥就快比赛了，我得——”
幸好这时有其他人找上门来，潘展乐麻利地站起来，主动拉着人走到另一边去合影。
回来的时候他坐到了另一桌，除了他之外没几个运动员，刚松了口气却好巧不巧捕捉到隔壁桌突然爆发的嬉笑声。
“乐乐一家就差乐乐爸了——”
坐他旁边的人也听到了，转过来笑着戳他。潘展乐笑得尴尬，屁股还没坐热就又站了起来。
被开玩笑的另一个当事人也在，潘展乐瞟到他不太介意反而还似乎适应得很好的样子，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默默坐下，隔壁桌依旧很吵，不远处的徐嘉余真的在打电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唯一一次和孙杨见面的场景，两人不太体面的对话，以及更衣室灯光下那张有点模糊的脸。
他当时是怎么做到被自己揶揄还能说出谢谢的？
还得修炼啊潘展乐，他对自己说，霎时之间竟生出一种厅堂之大却没有自己容身之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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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来，潘展乐的全国巡演暂告一段落，他终于能腾出时间下水了。上午他刚刚结束了自己奥运会后的第一次训练，结果只浅游了个3000米就累得不行，有氧甚至不如隔壁泳道的女队员。老郑嘴上安慰他，但没一会儿功夫已经把整个魔鬼复训计划发了过来，此刻他坐在食堂里边看边叹气，毫无进食的欲望。

坐一起的队友也在刷手机，心情却完全无法与他感同身受：“哈哈，现在网上到处都是咱乐乐，乐乐你是真的火了后面的忘了——”

潘展乐还沉浸在一早在大门口被好久不见的前辈惊呼“小潘脸上长肉啦”的阴影里，根本懒得搭理他。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菜就放下筷子，决定干脆先回去睡一觉，人才起身，却撞见刚走进来的孙杨。

“哎呀，今天杨哥也来啦——” 队友的声音大得生怕他看不见。

一股微妙又紧张的气氛在原本轻松惬意的食堂里弥漫开来，留下来吃饭的队员年纪都挺小，他们还真很难得在学校里见到一次活的孙杨，有几个鼓起勇气叫他的名字，他也偏头看过去打招呼，很没架子的样子。

之后他的目光扫过潘展乐这一边，锁定了他本人。

孙杨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小潘。”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很合身的那种，衬得身型更加修长挺拔，站在那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职业运动员的精神面貌骗不了自己人，潘展乐一眼就断定他的自律一定维持得相当好。反观自己，刚回来又肿又down，此刻嘴里嚼着饭菜，手里端着餐盘，肯定显得更傻不拉几……

      孙杨像是完全看不到这一切，他大跨步来到潘展乐跟前，微微颔首：“还没机会当面讲，巴黎游得真好。”

      潘展乐只顾机械地点头，对方的坦荡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想说声谢谢，但不知怎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就是开不了口。

      孙杨毫不在意，也没再占用他的时间，潘展乐看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桌子坐下，一一跟同桌的人打招呼又开始说一些事情，是非常融洽的场面。

      周围的人平静了一些，但依然能听到小声交头接耳的躁动。他的队友恢复了活力，扯着他胳膊凑上来：“哇塞，我还以为你俩梅西C罗同台似的应该要打起来，原来这么融洽的吗？”

      他现在倒是能开口了：“都是一个队的打什么打，你少看点洗脑包。” 说完又向孙杨那头望了两眼。

      “哟哟，我就开个玩笑，这就站上队啦，那谁谁们该伤心了——”

      “……” 听到这些他只觉得愚蠢至极：“我以后真的要尽量少跟你呆一块儿……不然一整个智商被拉低。”

      当天下午，午休没睡够的潘展乐走进会议室，被屋里好久不见的齐整阵容吓清醒了。

      他来回打量着，怎么看觉得怎么微妙，领导位子摆在正中间，一边是浙江队群英荟萃，另一边就坐着孙杨孤零零一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搞什么批评教育呢。

      他们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潘展乐纳闷，队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小潘，过来坐。” 大部队里有人招呼他过去，里面明显留了个位置是给他的。

      他犹豫了一下，一边打哈欠一边走向另一头，拉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把座椅：“谢谢哥，太麻烦了，我就坐这儿。”

      孙杨习惯了坐在C位，对这些讲究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目睹潘展乐走进来认真观察然后坐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看几眼正前方那一堆自己或多或少都有过交情的人，又再再看回自己这边仅有的一个伴——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的视线对上一秒。这突然地一下像同时通了回电，有什么了然于心。他没忍住，笑意涌上嘴角，只好赶紧低下头。

      潘展乐假装没看到他笑，揉揉眼睛又搓搓头发，努力撑住自己的表情。

      两人之间其实也隔着一连串空座位，但很快就被随后赶来参会的其他工作人员填满了。

     “今天呢，是我们啊，巴黎周期结束后，第一次正式开会……”

      会议进入正轨，潘展乐拿着发给自己的一堆医疗报告和理疗计划看得似懂非懂，他的肩膀还行，但也没那么行，洛杉矶结束之前起码得保全它一直行。其实队里几乎所有主力都有伤，会上被几个队医轮流汇报下来，是如果严格处置都得先躺平进医院的程度，尤其是几个老运动员。说到老运动员——

      “孙杨虽然已经正式归队，但毕竟有近两个奥运周期的空白，加上长期没有进行系统专业的训练，身体各项素质和水中质量都下降得非常明显……他已经不适合……我们深表担忧……”

      说的什么玩意儿。听到这里的潘展乐不禁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对面不知道是哪位行家在发言，他转过头去。

      孙杨用一只手撑着嘴角，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正说话的人，他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我对自己目前的状态非常有数，也做好了接下来迎接一切困难的准备……夏锦赛的试水是个好的开始，我非常有信心能游出成绩，达到我的目标。”

      “你非常有信心？”

      “是的。”

      “你确定你的身体可以坚持下来？”

      “确定。”

      “你都四年没上过高原了——”

      “嗯哼。”

      ……

       孙杨一直坦然地注视着对方，表情和姿势都没换过，也没说很多的话，但淡淡几句的力量足以踢碎对面的直球了，他像一面打不穿的墙，子弹壳在他面前掉了一地。会议室里的声音逐渐变小，直至鸦雀无声，潘展乐却觉得好多人的心思都一直明晃晃地漂浮在空气里，挤满了这个房间。

      他略过表情神色各异的众人，低下头开始无聊地抠手。

      需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否定一个人吗？游泳是靠这样赢的吗？这么一想他更觉得可笑，因为这甚至不是发生在泳池里。

      会议结束后，潘展乐走了又鬼使神差地返了回去，果然看到孙杨一个人还坐在那儿，两手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还不走？”

      孙杨抬眼看到说话的人是他，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但随即又一口气提上来：“小潘……我是不是在会上说了很不得了的话啊？”

      “……是、吧。” 潘展乐小声地回答，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从一个旁观的普通运动员的角度来看，那气势是有点帅。

      “完了完了……”孙杨的语气更夸张了，整个人摊在桌子上，“话就不该说太满——”

      “啊？？？”

      “那么多人看着，我肯定得硬气一点啊，那就放个狠话呗，也给自己打打气……可要是真游不出来怎么办？……我会不会累死在高原上啊……”

      “……” 这下轮到潘展乐扶额了。

      孙杨愁眉苦脸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一副真的打算向他求救的样子。

      他满头黑线，又气又笑，自我攻略的欲望瞬间消失殆尽：“亏我还……”

      为你担心了一下。

      缓和了一会儿之后，潘展乐觉得应该趁着这个时机跟他说开一些事。

      “那个，孙—杨哥——”

      “嗯？”孙杨依旧苦大仇深地看着他。

      他心想要不还是算了，但是一想到此后发生的种种，还是一咬牙开了口：“我，我应该跟你说声抱歉。”

      不等孙杨发问，他赶紧继续：“就是…之前更衣室那次——我的态度不太好说话有问题人不太礼貌我太飘了报意思。”

      语速之快，让孙杨又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眉头才舒展。 “那次啊……小潘，你不提我都已经忘啦。” 孙杨认真起来，“而且，现在能和你做队友是我的荣幸。”

      这话太过了听得他害怕：“别别别，啥啊这，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你学习才对。”

      “学什么？游个一千五？”

      “我的哥——”

      “你才20，全游了全游了。”

      “你真是我大哥——”

      这会儿终于是都嘻嘻哈哈笑出了声。

      孙杨站起身来，收起捉弄他的表情，重新变成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向他伸出一只手，潘展乐没有犹豫。

      两个人完成了第一次high five。

      漫长的第一天训练终于结束，晚上回到宿舍，潘展乐收到还未归队的徐嘉余发来的微信。

      “小乐啊，哥都听说了（狗头），给你一个大大的赞。” 接着是一个特大号的点赞表情包。

      你都听说啥了？？ 潘展乐莫名其妙，甩了个一脸问号的表情包过去，不再理会 。

      他拖着浑身酸痛的身体躺进被窝，快要合眼前，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想法都冒了出来：拿了奥运会金牌真好，但一定要专注训练训练千万不能飘，明天要给爷爷打电话，体重给我下去下去，肩膀的伤不要给我复发……哈哈哈孙杨说他怕自己游不出来——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孙杨。

    =     =

      2024年的冬天真的过得比以往更累一些。潘展乐在做理疗的时候睡着了，醒来之后，理疗师边收拾东西边跟他聊天，小潘啊，周五的晚上可以轻松一点的哇，好多人都出去玩去啦。

      他穿好外套站起身来，慢慢活动了一下，感觉确实轻松了不少。“不出去啦，明天还有两堂课呢。”

     “这么努力哇，不约个会吗，小心女朋友会生气哦。”

      潘展乐笑着跟师傅随便扯了几句又道了声谢就离开了，他想说他现在根本约不了会也没有女朋友，他连那个想约的人是不是自己的男朋友都还不太确定。

      宿舍大楼没几个人在，他站在外面走廊上，靠着窗给孙杨发消息。

      最新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元旦那几天，两人围绕新鲜出炉的年度最佳马尔尚讨论了老久。再往上翻，也没有多少是关于他们自己的话题。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个大男人也不是非要说肉麻的话，但是他长时间被甜蜜恋爱中的队友闪瞎，加上练得太狠，有时候还真的挺想孙杨的。

      他编辑了几个字又全部删掉，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打电话过去。

      孙杨的音乐铃声是Counting Stars，歌确实挺好听，潘展乐差不多听完了一整首，没人接。

     外面有点冷飕飕的，他回到房间，把手机扔到一旁去洗澡。 洗完出来之后再次拿起手机，却发现孙杨之前打了过来。他按回去，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小潘，你给我打电话了？” 孙杨声音传来的同时，他还听到那头有水流的声音，“我还泡在池子里呢。”

      潘展乐边擦头发边把自己扔进床里：“你又在自己卷自己吗？我看甲鱼哥半小时前就发朋友圈了。”

     “哈哈，他呀，他也练挺狠的，今天都快游吐了。” 孙杨的声调变得开朗了一点，“我跟你讲哦，他今天跟我们十几岁的小朋友比自游泳，结果比着比着居然又翻回面去了——”

      潘展乐把毛巾扔到一边，打断他：“孙杨，你给我说说你自己呗。”

      那头愣了一下，随即也答应下来，“那你再等我几分钟，我先挂——”

      “别挂，我等你就是了。”

      潘展乐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隐隐听得见另一头的一些动静，他想象着孙杨起身，换好衣服，艰难地走出没有人的游泳馆，胳膊肩背和膝盖都疼得不行。他应该也走进理疗室躺下，闭上疲倦的眼睛，治疗结束之后，再给妈妈、教练、助理、队友以及他不知道的人回消息打电话，偶尔这里面的人里会包含一个潘展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杨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小潘，你还在吗？”

      “在呢在呢。”

      “哎，我快累死啦，明天6点又得起来，小潘你知道吗，现在的小孩子都好卷呀，那么小就开始上高原还一天三练……”

      “孙杨，” 这样下去这通电话也不是非打不可。

     “我非常想你。”

      “……要不你先休息吧，我们…下次再聊。”他其实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如果孙杨说好的，那他马上挂了电话去睡觉。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孙杨轻轻地开口：“小潘，你在宿舍？没有其他人对吗？”

     “嗯。”

     那一头又只剩下呼吸声，然后是压得更低的声音：“那你把门锁好，窗帘拉上……我们视频好不好？”

      他戴上耳机，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完全投入地、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去看清孙杨的眼睛、鼻子、嘴、脖颈，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人了，他还想钻进屏幕里抚摸他、亲吻他，更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

      孙杨那边的光线有点暗，他忍住委屈，努力稳住声调：“你在什么地方？累吗？冷吗？”

      “我很好，在很安全的地方。”

     “乐乐，你有多想我，让我看看。”

     “把衣服脱掉。”

      ……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我在你身边。”

     “我正在抱着你。”

      ……

      人完全没看够，但他还是乖乖闭上眼睛。 耳边的声波逐渐放大，每一句都带着魔力，像海水拍岸，哗啦哗啦，一遍又一遍冲刷他的身体，引诱他，快来，快来和我一起。

      他顺着他的指引一路向下，想象自己被卷入深海，海平面离他越来越远，他下坠到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可是海底却突然撕开一道光亮，裂口越来越大，直至灿烂的阳光冲破波纹将他的整个身体包围，那是从海里升起的太阳。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下身的动作越来越快，下一刻，他被重新托举出水面，他依旧感到温暖，是孙杨拥着他。他吻着他的耳垂对他说，快到了，就快到了，你看，那里就是海岸，终点。

      他一点都不想看，只顾更用力地贴紧他的身体，低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喘气。你跟我一起，我们一起游到终点，好不好。

      没有声音回答他，覆盖在身上的温度还在，但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推向岸边。

      孙杨突然不见了，他只能靠自己游过去。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倒在了岸上。

      潘展乐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下身的黏腻提醒他梦境的真实性，视频里的画面变成了一片灰蒙蒙，他在耳机里听到了衣服摩擦和呼吸起伏的声音。

      他轻轻唤他：“孙杨……你在想我吗？”    

      耳边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摸索着找到跟对方一样的节奏，不甘心地动起来。

      你想的人是我吗？

      等到你不再游泳了，那个人还会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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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练体能的时候，潘展乐没想过会碰上孙杨。

      他是队里的重点磨砺对象，体能教练为他量身设计的项目五花八门，还有一堆镜头对着他又录又拍，折腾下来已经累成狗。趴着不想动的时候，才发现孙杨他们组也在附近，他咬咬牙抖抖一头狗毛，胳膊就地一撑站起来继续。

      又做完几组负重引体，他实在是觉得自己要散架了：“哥……能歇一会儿了不？”

      体能师在平板上点了几下，松口让他休息5分钟。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弓着腰平缓心率，微微抬起头，透过淋漓淌过眼睛的汗水，看到了几步之外一屁股坐到垫子上的孙杨，对方这时也瞅到了他，冲他招招手，又指指身边的位置。

      不用了吧，他第一时间想。但是他的水杯和毛巾都在那头，不知什么时候和孙杨的几乎挨在了一起。

      额，就当去喝口水。

      他一步一晃地过去，孙杨自然地搭了把手，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下来，随后又顺手拿了他的毛巾和杯子给他。

      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

      喝完水，两颗汗淋淋的脑袋一起望着前方发呆，连喘气都一个频率，潘展乐觉得未免有点听得过于清楚了，于是干脆用毛巾把自己的头罩了起来。

      孙杨却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话，无非是问他最近练得怎么样有没有这样要不要那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也嗯嗯哼哼地出个声，没一会儿又反应过来孙杨估计啥也听不清楚，于是又把毛巾掀开：“……好着呢，后面报短池试试。”

      “别想太多，别给自己压力，以赛代练就好。”                                

      “我知道。”

      领导前段时间找到他，明示他至少一定要去趟短池上海站，这是巴黎之后第一场在国内的比赛，他的亮相至关重要。领导对他循循善诱，要如何借这个机会照顾媒体、感谢粉丝、与队友互动，至于潘展乐能游出什么成绩，领导不太关心。

      他从小到大其实都是个很能自我消化的人，这些年来除了训练本身几乎没让前前后后的教练操过心。最生长痛的那几年，再难熬也是睡一觉两眼一睁再自己逼自己练到底。他和家人每周吃一顿饭，后来变成每周通一次电话，再大一些之后他甚至一度懒得去上心理疏导课，队里也很少能从他的训练日记里感受到他的心理波动。多哈世锦赛时，他在后台握住年纪更小的队友缓解对方的紧张，到了巴黎奥运会，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年纪比他大的队友们，放心吧接力你们要相信我。

      他自认为成长得飞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当火热的夏天逐渐过去，金牌与荣誉带给他的问题与烦恼也成倍凸显出来。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大概可能应该，还是欠缺了一些什么的。

      “这里的设备也换了太多了，刚回来的时候我连空调要怎么用都不知道。”

      潘展乐回过神来，他猜孙杨大概是看他又不说话了，才主动换了个话题。

      “这几年你都在什么地方训练？”刚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但是孙杨没什么奇怪的反应。

      “各种各样的地方，都找条件最好的，除了泳池——实在是不行。”

      “不过，那个时候……虽然什么都特别糟糕，但是一个人游泳的话，没有人打扰，这一点倒是还不错。”

      周围实在是太吵了，机械冰冷的碰撞声、队友们嘈杂的说话声、不时响起的尖锐的哨声，所有声音混作一团，像一锅煮沸的浓汤，混着空气里的汗液咕噜咕噜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可孙杨轻飘飘的话神奇地穿透了他的耳膜，内容无关紧要，却像在他紧绷的大脑皮层上轻轻地挠了一下，因为巨大运动量和焦虑积压而纠缠在一起的神经突然就有了些松动的迹象。

      这时体能师开始往他们这边走过来，孙杨注意到，冲人点了点头，随即站了起来：“休息好了就抓紧训练吧。”

      “其实我不太明白……”

      “他们都说我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那为什么还要骂我呢？”

      潘展乐的声音很小，但孙杨还是听见了，他停下脚步，低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还有人说不在乎我的成绩，只想看到我这个人。”

       “这也太可笑了，没有成绩，谁又会知道我？”  

      这个时机可真不好，孙杨朝几步之外的体能师再次示意，麻烦他多等两分钟。

      他再次蹲下来，和潘展乐的视线持平。

       “小潘，你拿到金牌，为国争光，理所当然会赢得无数人的喜爱。但如果太在意赛场以外的这些声音，那就太不值了。”

       “不要让场外的声音困住你，你只需要看着泳池、你的泳道和终点。”

      “更何况，你已经得到了一切，就不应该再害怕失去。”

      潘展乐的思绪飘远，他努力回想青葱回忆里模糊的孙杨。以前的孙杨是怎么说话的？以前的孙杨说I win you lose，说放个狠话吧我把自己单项的金牌全拿下，现在的孙杨能漫不经心地讲禁赛期间自己找地方游泳的事，紧接着又轻而易举地点化他的心魔。  

      更奇怪的是，他的人生和以前的孙杨形同陌路，和现在的孙杨点头之交，这样的关系却让他把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又深刻，不是靠耳朵，更像是用某种更原始更奇妙的联系，他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孙杨身上感知到了某种永恒不变的特质。

      “你为什么这么安静？”

      “安静？你说我吗？”孙杨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随即笑了起来：“难道没人跟你讲过？我以前……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经常上头条的那种。”

     “我的意思是，你的心很安静。”

     潘展乐就像在描述一件他早就一清二楚的事情。  

     “虽然你一直处在风暴中心，但你的心却总是很安静。”  

      任谁都打搅不了，所以能一直赢，所以能重新开始。

      结束训练之后潘展乐冲了个凉，再出来更衣室已经空了，可还是有人找到了他：“你跟那谁，走得挺近？看你们今天还坐一起聊了。”

      “……那还不能聊两句？”

       “不是那意思，你之前不是挺讨厌他的嘛，现在怎么，这就跟他好上了？”  

       他忍住冲动，不想解释那么多，但来人却不依不饶：“他现在算什么呀，你现在势头这么猛，小心跟他走得太近了倒大霉。”

      潘展乐这才回过头去打量了对方几下。

     收回眼神，他三两下背起包，边走边怼得很爽快：“他不算什么，那你又算什么？ 倒是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别让我太倒霉。”        

      潘展乐刚完成训练还没从池子里起来，就觉得今天学校的气氛有点不一样。不但岸上的人人均捧手机，还泡在水里的人也急不可待地叫人去拿手机，到处都是叽里呱啦窃窃私语的声音。    

      什么逆天消息能这么牵动人心，他暗自嗤笑着爬上岸，还没站稳就被一连串的声音暴击：

      什么“录音爆料” “出轨” “撩骚”....

      什么“杨哥”——  

      什么玩意儿卧槽。

      这些七零八落的字眼在他脑子里反复横跳，他稍微想象了一下，立马就自行生成了一段炸裂上天的瓜……

      怎么可能呢！！

      他慌慌忙忙地找到手机，只瞟了一眼满屏的推送消息，完全没敢细看。

      又随便拉住了个人想要打听，对方看清是他时还有点吃惊，刚要回答，他又一把放开人家直接走掉：“算了算了你不用说了……”

      刚拿上东西刚往外走没几步，就有队友迎了上来：“潘队，你看热搜了吗——”话没说完就被他飞速打断：“没看，不知道，别理我。”

      他避开人群回到宿舍，冲了个澡，吹干头发，又洗完了一大堆衣服，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实在是被自己的怂样恶心得受不了了，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老郑。

      老郑见他这个时候冲进来还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只告诉他别管这些正常训练。  

      潘展乐看到教练的反应，心已经麻了。孙杨你可真牛逼，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好不容易回学校了这下全完了，你对我说的那都是什么狗屁话，什么不要害怕失去，你特么倒是真不怕.....

      在心里骂完了还是不忘再问一句：“那这种事……要怎么处理？”

      “这哪是你该操心的，有人在想办法了。”

      “……您有他的——孙杨的……电话吗？”

      老郑一边观察着他的异常举动一边觉得匪夷所思，这是混接真接出感情来了吗，居然愿意主动联系大哥了。      

      “小潘啊，你打给小杨作用也不大呀，这个吧，不管怎么都还是人家上海队的事，哎，作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

      ？？？

      等会儿——

      他听到了什么？ 谁的事？    

      潘展乐举着手机半天没动，电话那头一直没接通，但已经不重要了。他艰难地消化完教练的话，这时才连忙点开手机，他终于看清了上面确切显示的大名。

      下一秒，他盯着屏幕笑出了声。原来是自己把自己白白折磨了一天，他居然能蠢成这样。

      老郑越看越觉得诡异，连连喊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但他只是一味摇头。

      老郑依旧不放心，一直对他说着什么，他傻站在那里，随便应付着，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来不及去关心真正的当事人，也完全没兴趣了解这个破事的来龙去脉，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不是孙杨，不是孙杨。

      “你最近很不对劲。”队友往他对面一坐，眯起眼睛打量他。    

      潘展乐看清人之后抬了抬眼皮：“我咋了？”

      “大哥，你不知道你有心事的时候会表现得跟平时很不一样吗？说吧，对谁爱而不得了？”

      他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汤给吐出来。

      “你才是谈恋爱谈傻了吧，听点儿劝，心思多花在训练上，争取跟我一起去世界杯。”

      “随你怎么说，我还不了解你？反正你绝对不是因为训练，肯定是心里有人了——”

      “有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惊得潘展乐一个哆嗦，这什么应激反应，他对自己很失望。

      “杨哥！你坐你坐！”贴心队友痛快地让出座位，“我俩开玩笑呢，那个，潘队最近心事重重的，杨哥你快开导开导他。”  

      “喂——”潘展乐恨不得一拳锤到他脸上。

      队友幸灾乐祸地远去，他久违地再一次单独面对孙杨。  

       “你有心事？最近练得不好？”

       “啊……是吧，也不是，反正，就那样。”

       “……没被网上那件事影响吧？”指的就是前几天被爆出的那档丑闻，风声鹤唳一般搞得全队立马开会强调作风问题，潘展乐不堪回首——但是是针对自己闹乌龙的那段。

      “……别人的事，跟我又没关系。”这话说得又真又假，他更没法正视孙杨了。

      孙杨倒是一直看着他，看他故意不看自己，一直用筷子在碗里挑来挑去。他忍住笑，清了清喉咙问到：“这个周末的半天假，你有安排吗？”

     潘展乐手上的筷子一停，这回他飞快地看向孙杨：“有什么事？”

      孙杨莫名有点想逗狗，于是故意压低声线，带着调情的意味说到：“约会呀，需要你陪我去个地方。”

      过了几秒，他看着潘展乐一脸宕机的表情笑出了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跟队里报备了，需要小潘帮我个忙，不会耽误你归队的。”  

       “孙杨你有病吧……”潘展乐反应过来，也不管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他的心态被搞得七上八下，简直烦透了：“还能不能正常说话啊？”

      孙杨完全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看到炸毛狗很有趣，他边笑边拿起自己盘里的几瓣柚子，一点一点撕下皮，用牙签挑出里面的颗粒，最后把完全剥好的一大半放进了潘展乐餐盘的空格里。

      “我的错我的错，那小潘，你同意了吗？”

      潘展乐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心莫名奇妙地又开始鼓噪。

      孙杨明明没做什么，比如刚刚，那算什么呢，几瓣柚子，他不吃就行了，没人会因为收到几瓣柚子就感激涕零的。就像他一开始只是坦然地肯定他的成绩，后来很坦然地对他伸出手，又招招手，再后来很坦然地跟他聊一些训练，灌一些鸡汤……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比起同进同出的其他队友和爱闹他的好友，孙杨可以约等于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可他怎么还是会被这些微乎其微的举动牵着鼻子走呢？他看向那几瓣果肉饱满的红柚，觉得那就是孙杨扔给他的诱饵。真是可笑极了。

Chapter Text

      周末说来就来，潘展乐揉着眼从车上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不知道哪里的一栋豪宅门口。

      被招呼着往里走的时候，他还是没看见孙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孙杨只告诉他要他带上平时游泳的装备，可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专门用来游泳的。

      突然一阵喧哗，跑出来一群小朋友，看到他立马兴奋得飞扑，“潘展乐”“小潘哥哥”混着叫个不停。

      潘展乐瞅着这群没他腿高的小屁孩，想起了自己老家养的小羊，每次回去看它们，小羊们也会咩咩叫着围着他转。

      他轮番揉腻几只人形小羊的头，抬眼看到孙杨珊珊来迟，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扎着马尾，白白净净，只是好像有点害羞，双手扒拉着孙杨脖子上的玉佩，不愿意抬头。

      孙杨边哄孩子边走近他，几只小羊也自动让出位置来。

     “薇薇，快看看这是谁呀？”

      小姑娘有点不情愿地转过头，怯生生地看向潘展乐，突然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说：“是乐乐。”        

      孙杨和潘展乐对视了一眼，显然都被可爱到了。

      孙杨把薇薇放下来，蹲下身护在她身后，鼓励她去找潘展乐说话。潘展乐也蹲了下来，轻拍双手：“薇薇你好，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慢慢向前走了两步，被潘展乐接住。

     “乐乐……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也要像乐乐一样，当游泳冠军。”

      没过多久，小女孩的父亲也终于出现，一见到孙杨就激动地说：“杨哥杨哥，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

      孙杨却摆摆手，指着不远处正被小女孩扎小辫的潘展乐说到：“你还是快谢谢小潘吧。”

      一大群人往室内游泳池走的路上，潘展乐才搞明白，原来叫薇薇的小女孩有轻微的自闭症，他的父母听说游泳对自闭症儿童帮助非常大，便给她报名了游泳班，其他的几个小朋友都是和她一起学游泳的同学。

      “薇薇开始学游泳之后，情况真的变好了不少，而且她看了你的比赛，成为了你的忠实粉丝。”孙杨告诉他。

     “她肯定也知道你是谁吧？”

     “当然，她爸爸说了，他女儿喜欢你，他太太喜欢我。”

      潘展乐噗嗤一声笑了，他微微弯着腰，一边带孩子一边吐槽，孙杨你可真幼稚。

      下午教孩子们游泳的任务非常圆满地结束了，大小两个孩子王以身作则，最后还跟众人一一合影。

      小孩子都舍不得他俩，最后被几个老师连哄带骗地才带走。薇薇乖乖地跟潘展乐道别，他擦干自己的泳帽，和之前签好的照片一起送给了她。

      孩子父亲坚决要请他俩留在这儿吃饭，只是现在要先送孩子回趟外婆家。孙杨依旧笑着说你要问问小潘，潘展乐今天心情挺好，于是也同意了。

      “这里是那几年我游泳的地方之一。”他跟潘展乐介绍到。薇薇爸爸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也是这栋别墅的主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他大忙，这次也算还他一个人情。

     “是不是条件挺好的？”安全、豪华、还鲜有外人打扰。  

      潘展乐本来还想吐槽两句，光有个泳池有什么用，不够规范而且没有教练没有科研保障没有竞争，跟学校有可比性吗？但他看着孙杨一脸满足的表情，话有点说不出口。

     “嗯……你朋友挺靠谱的。”

      孙杨重新回到了泳池里。潘展乐没有再下水，他在岸边看着孙杨安静地来回，可能是因为泳池就这么大，一个人孤零零游泳的存在感又太强，抛开雄竞因素他有点不甘地想，这个自由泳的身姿未免太好看了点。

       过了一会儿，孙杨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岸上发呆的潘展乐，对视的瞬间又换成笑脸，后者注意到他变化的表情，心中不解，翻了个白眼冲他喊到：“第四道的孙杨选手，游泳的时候请专心——”    

      后来两个人坐在泳池边，孙杨忙着收拾，潘展乐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别人地盘上瞎转悠。

      他用余光看到孙杨仰着头喝水，胸口跟着呼吸轻微起伏着，残留在头发上的水珠沿着额头和鬓角往下淌，有几滴还进了眼睛里。

      他又看着孙杨仔细盖紧瓶盖，童心大发开始玩立瓶子挑战，三次都没成功，孙杨三脸遗憾。

      气氛又一次变得沉寂起来，他转过头去，试着只看着前方，盯着泳池的某一片水纹，或者其中一条分道线的某一点，尽量去忘记旁边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但这实在太难，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起他正和孙杨呆在一起，在训练以外的时间里，又在离泳池最近的地方。那几瓣柚子还是得逞了，他想，如果以后薇薇想再见他，他应该还是会去的。

      这个时候，孙杨转过身来，有点迟疑地开口：“小潘，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和队里的人吵架了？”

      潘展乐实在没反应过来：“吵架？我跟谁吵？……你听谁说的？”  

      孙杨没有回答。

      他疑惑地皱起眉，脑子开启极速搜索，想了半天，呵，好吧。如果真要算那只能是那一次了，有人在他训练结束后蹬鼻子上脸，他回怼了两句，居然被添油加醋地改编成了“吵架”。

      这样一件连自己都快忘了的事，居然能传到孙杨耳朵里。

      “我没吵，我不会花时间跟那种人吵架。”他飞快扭过头，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

      “小潘，你现在是队里的焦点人物，可能你自己不觉得，但还是会有人......总有些人，会格外在意你的一言一行，所以，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还是要注意——”

     “那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吗？”

      孙杨愣了一下，淡淡地回答：“我大概知道，但还是不值得。”

      潘展乐嗤笑，孙杨又变回了他讨厌的样子，那种自以为大度、平静、善解人意的样子，站在上帝视角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的好心情被彻底毁掉了，委屈和失望交织在一起，一阵阵搅动他的胃。

      视线前方的水纹微微荡开，像感知了他的情绪一般慢慢掀起涡旋，他想说的话在喉咙里翻腾，明明已经涌到边缘，却又被自己硬生生按回去。

      太他妈矫情了，凭什么呢。

      “网上爆出来的那件事，我一开始以为是你……”

      “我居然把名字错听成了你的……直到听见郑导不经意提到，我才知道是我弄错了人。”

      “我那天......我不敢看手机，也不敢问其他人，什么事都做完了，还是不想面对现实。我实在是蠢过头了。”

      “我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吗？”

      这时他突然转过头，又靠近了一些孙杨，声音有点发抖。

      “队里的那种人，我就没想过要搭理，但那次……是我受不了他的挑拨。”  

       “孙杨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你真的知道吗？”

       “小潘……”孙杨的眼睛里明显漏出几分惊诧，但他没有躲开，反而更深地看向他，又轻声叫他，像在求证自己心里的某个猜想。

      潘展乐明了。看吧，他就是知道，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他越靠越近，直至在他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然后亲了上去。    

      他用行动发泄自己的恼怒和不甘，亲得毫无章法，万幸孙杨没有推开他或者一脚把他揣到池子里，除了唇齿间的较量越来越激进，没有任何其他意外情况发生。

      他伸出手摸索着去够孙杨的腰，缓缓游移，有点颤抖地来到他的背，最后回到他的肋骨，用触觉勾勒他的身体轮廓。原来用眼睛看是远远不够的，这才是我想要的，他对自己说，这才是我想要的。    

      他放开孙杨，低着头调整呼吸，心脏像快要跳出来。他想问孙杨你觉得怎么样，你能不能原谅我，却在抬起头来的一瞬间，换自己被更热烈的亲吻封堵。

      孙杨还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吻，他的一只手来到自己脑后，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毫不在意湿度和凌乱地给予他安抚。潘展乐接收到了信号，更用力地回吻他，整个人再次压上去，让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有点庆幸他们下午都游了泳，孙杨根本来不及穿衣服，而他自己身上就一件体恤可以忽略不计。

      被整个放倒在地的时候，孙杨有点想笑，他的双手被人牢牢握住压在了地上，但他完全不介意被这样对待。

      “…你笑什么？”潘展乐一边在他胸前忙活一边又忍不住去跟他接吻。

       “......我笑我自己，笑我居然也有今天。”

      喘息越来越急促，每蹦出一个字都很费力。  

       “......只有你，敢对我做这样的事。”

      潘展乐停下动作，重新俯视孙杨的脸。他的刘海黏着汗水，胡乱地贴在额头上几乎遮住他的眼睛，野心却从发间的缝隙里溢出来，像一头圈住猎物的小狮子，嚣张又克制。孙杨挺了挺腰，使两人下身的坚硬之处贴得更紧，随之而来的刺激又增长了一倍。  

      他把手挣脱出来，掌心贴上小狮子发烫的脸颊，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

      “乐乐......你还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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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对劲，”徐嘉余斜靠在门口，眯着眼打量孙杨。

孙杨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提上包往外走，手上发消息的动作也没停下。

“你想说什么？”

“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你这话都问了我十年了。”

“我的哥，说真的，虽然我有点伤心，但是我更想知道你和小乐——”

“嗯？”孙杨这时才偏过头看他。

“在上海的时候他说他跟你通电话了！你们居然交换了电话号码！是不是也加上微信了？我的天——”

“停停停，别这么大惊小怪。”时不时就有人经过他俩，孙杨往两旁瞄了几眼，贴上徐嘉余的背，推着他向前走。他摸了摸鼻子，放低声音：“额……我和小潘关系变好，难道不是好事？你可老早就这么期待了。”

世界泳联借着在上海办比赛的机会组织了一次运动员大团建，这天晚上一大群老内老外登上邮轮游黄浦江，夜里风有点大，还飘着小雨，但船上还是热闹极了，潘展乐跟他们闹了一会儿，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

“小潘别急着走呀——”

潘展乐指着手机冲喊他的工作人员挥了挥，用嘴型说了句抱歉。他屏蔽掉前方的动静，低下头，貌似很认真地盯着手机屏幕研究。

其实啥也研究不出来，他只是在犹豫要不要给孙杨打电话，这个时间，他也早该结束训练了。

“ZHANLEEEEEEE——”

突然间名字被一个洋腔七弯八拐地大声喊出来，把他吓了一跳，再次抬起头，切孔放大的笑脸透过窗沿出现在他眼前。

这波团建让还没开始比赛的他和切孔先处成了兄弟，对方性格爽朗不拘小节，而且因为语言问题他俩也深入交谈不了什么，这反而让潘展乐轻松不少。

切孔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又冲人指了指手机，这时才发现，被刚刚那一嗓子吓的，慌忙中自己已经按下了呼叫孙杨的按键。

“兄弟…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电话这时已经接通，他确实是有事可做了，便又冲人抱歉地笑了笑。

“小潘——”孙杨熟悉的声音窜进他耳朵。

“是我——我们在外面，正在邮轮上。”

“好多选手都在——”他瞟了一眼依旧在他附近晃悠的切孔，想他反正一句中文也听不懂，便觉得没什么可顾虑的。

话说了两句就卡壳了，这才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天，比赛没有开始，没有成绩值得庆贺，没有失利需要安慰，他最擅长的话题根本开不了头。

“其实我……”话到嘴边突然拐了个弯，“其实我觉得外滩的夜景蛮漂亮的。”说完他立刻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电话那头传来轻笑时，他猛地攥紧了卫衣下摆。打电话这个行为太日常、太普通了，对他而言竟像高难度动作。他数着孙杨呼吸的间隙，突然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达到小别胜那啥的效果。

“今天还去了哪些地方？吃了什么？那群老外习惯吗？” 孙杨在那头挑起话题，他松了口气，于是开启流水账模式，从白天带小孩、登东方明珠讲到晚上吃小笼包、看戏曲、教中文。

去上海的前一天，他下训后跟泳联的人连线，对接完活动安排时间已经不早了，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他一边大声埋怨室友又不带钥匙一边去开门，结果发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孙杨。

“你……？”潘展乐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赶紧把人拉进来。

孙杨跟着他来到房间里，他有点局促地发现自己满屋子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再看向孙杨不太好意思。

来人往隔壁看了一眼：“你室友不在？”

“他没这么快回来。”潘展乐飞快地说。

孙杨点了点头，又注意到摊了一地的行李：“明天走？”

“对。”

房间里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潘展乐还没适应孙杨出现在他宿舍里，高兴是高兴，可这高兴劲儿全堵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地硌着。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呢。

“你坐呗。”他伸出手随便指了几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顿乱搓。

孙杨看着特别毛茸茸的一颗脑袋，打趣地问：“我坐哪儿？”

他晃着脑袋看了一圈，大跨步过去把堆在自己椅子上的两箱泡面拿走放到地上，顺便把摆在地上不要的几个纸箱踢到一边，转身却发现孙杨站在原地看着他床头超大号的考拉公仔发笑。

“……那是粉丝送的。”他赶紧解释，孙杨看看考拉又看看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

“你到底坐不坐？”

这话说得……怎么味儿都变了，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对劲，脸上的表情霎时间精彩万分。孙杨愣了两秒，直接笑出了声。

“……你少联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急吼吼地找补，结果越描越黑。

潘展乐涨红了脸，一些发生过的旖旎片段已经自动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咬牙切齿地看向孙杨，却觉得孙杨的笑越看越欠揍，于是又移开视线，别扭地晃动脸部肌肉，努力修复自己窘迫的状态。

“好啦好啦，”还是年长者更先屈就。孙杨慢慢走向他，手伸向他体恤胸口那一块皱巴巴的地方，轻轻抹平，像在哄他消消气。

“过段时间我们也要外训去咯。”

“训多久啊？” 潘展乐这才转过脸来。

“大概……到冬训之前吧。”

等开始冬训，这一年也差不多到头了。

他跑完上海还得跑仁川和新加坡，加上见缝插针的一大堆外务，还真不知道下一次这样面对面是什么时候。

“但也不一定，目前计划大致是这样。”这时孙杨停了下来，他抿住下唇，把目光移到别处，仿佛在考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短暂的功夫，他再次看向潘展乐。

“所以还是得见一面。”

房间里再一次变得安静。

潘展乐愣着看了他几秒，突然就笑得有点藏不住，赶紧低下头去。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这甚至不是一句情话，却一下子抚平了这几天所有不明飞长却又来不及要个说法的情绪，他像被晒得蓬松的羽绒轻轻裹住，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他重新抬起头，还是死要面子的“切”了一声。

孙杨笑眯眯地看到他翘起来的隐形尾巴。

这么难得的机会，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一下，于是身体微微向前，抓住孙杨的手腕，嘴唇贴上他的嘴角。

只贴了一下就往后退，但是孙杨接住他，结结实实地揽人入怀。

潘展乐窝在孙杨肩膀上，争分夺秒地享受被人牢牢承受住的雀跃。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关系，是确确实实跟从前都不一样了，俩人亲了还睡了，他肆意妄为的举动被照单全收，甚至得到了更多。至于有没有完全进化到情侣那份儿上，他没问，孙杨没提，他选择先把这个当成一种默契。

孙杨在电话那头叮嘱他：“享受比赛就行了，顺便多交交朋友。”

“我知道，我人缘可好了。”

“那是那是，我们小潘现在可是全球瞩目。”

“其实……其实也还好，我又不在乎这些东西。”他想起一些有的没的，眼神有点放空，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老给我布置一些比赛之外的任务，说大家爱看……”

“…..那我瞎报的呗，后面再说吧……不用关注这破短池。”

“嗯……你说过了，记得记得……”

“当然不会被影响……”

雨下得越来越大，绚烂闪烁的霓虹灯在雨帘中晕染开来，化作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沾在一块块窗玻璃上，又迅速滑落。马尔尚在前面不知道起什么哄，让女选手们笑成一团，可惜潘展乐的感官全部集中到了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周围再大的热闹也跟他没什么关系，长长的充电线在他的手腕上绕出印记，像条沉默的勒痕，仿佛他与现实世界最后的脐带。

“要是你在就好了……”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被雨声笑声完全盖住，不知道是说给孙杨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Who is that？”

“Girlfriend？”

“Boyfriend？”

刚放下电话，他就看到神出鬼没的切孔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潘展乐有点惊讶又有点尴尬，一时半会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好在切孔只想卖弄自己，立马叽里呱啦一阵输出，潘展乐听懂了大概的意思：我可是意大利人，我们对这些感应有天赋，别想骗过我。

他被逗笑了，用瞎凑合的英语问，马尔尚也在，他还是法国的呢，他和你比，怎么样？

切孔嫌弃的表情让他笑得更大声了。

锐评完法国人的情商之后，聪明的意大利人还是没打算放过他，靠过去，揽住好兄弟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向他传授：ZHAN-LE-，相信我，分别其实是最好的机会，制造惊喜的机会，做点让他/她印象深刻的事，可不能只靠打几个电话——比如我，我曾经在欧洲训练的时候偷偷飞回意大利，停留了不到12个小时，只为了陪我最爱的女人过圣诞。

潘展乐听得稀里糊涂，好歹还是听明白了。他在心里吐槽，这招根本不适合他，孙杨要是知道他在比赛期间瞒着他回杭州，只会气到把学校拆了。

大不了他几岁的意大利情圣还在滔滔不绝，潘展乐已经听不下去了。除了游泳他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可以打动孙杨？他乏善可陈的恋爱经验派不上什么用场，他是在和孙杨谈恋爱——等等，他是在和孙杨谈恋爱吗？天啊——

潘展乐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幕犯愁，他怎么就偏偏选了孙杨来谈这个恋爱。

“我当然觉得是好事，百分之百的好事！不过杨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件好事，你知道的……”

孙杨当然明白徐嘉余话里的意思，但他的目光再次转移到了手机上，千里之外的潘展乐刚给他发来了消息——“我见到好朋友啦。”还有同时收到的一张照片，他和黄宣优肩并肩站在泳池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孙杨觉得这小子是故意的。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潘展乐人已经瞬移到了新疆。他被热情的当地人民欢迎和包围，参观体验、上台演讲，甚至唱歌跳舞……但他感觉比夏天刚回来那阵子要好。

他坐在车上翻手机，老郑发了一长串语音过来，他直接转换成文字，一眼看过去全是嘱咐他回来之后收心冬训的话。来年是全运会年，浙江队最重视的赛事——大家都懂的，但老郑还是委婉地表达了世锦赛更重要的想法。其实如果他听了语音，就会知道他教练说话的语气还挺轻松，前阵子跑韩国的时候潘展乐给他闺女代购了一堆有的没的，小姑娘喜欢得不行，老郑一连几天也乐呵得不行，甚至这两个月都对他更温情有加。

当然400自和800自接连的惊喜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这够不够让孙杨印象深刻？反正足以让其他人印象深刻了。

家门口的比赛他只顾乖乖当别人的好弟弟，没啥像样成绩，网上吵成一片，泳丝口中的他已然泯然众人。一到国外他来了劲儿，自主改项之前没跟任何人说，结果成绩惊艳，他也心情大好。

孙杨对此的反应是，五个竖起的大拇指，以及一句：再接再厉呀乐乐，你还能做得更好。

潘展乐丧失了继续沟通的欲望。还要咋个更好，长池吗？他的200自都还没摸清门道呢。

只是等到真正见着、摸着人的时候，就完全不是这个反应了。

他从新疆飞回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孙杨的生日，之前只在大群里装模作样发了一个生日蛋糕的表情，被淹没在众多刷屏的祝福里。张雨霏皱着眉问，小潘你就发个这个合适吗？好歹也和大哥相处了这么久。

当然不合适呀。

这个终于重聚的夜晚，两个人都有点着急。潘展乐完全不知道、也不在意孙杨到底把自己领回了他的哪一个家，他想做的只有抓住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把这段时间的思念砸进他的身体和血脉里。

孙杨一边亲他一边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卧室里带，路上衣服裤子扔了一地，两个人滚到床上，终于没有了任何阻碍。

压在他上方的毛头小子从自己胸口一点一点往下磨，直到来到最敏感的器官那里。一瞬间，他就被温暖潮湿的贴合刺激得头皮发麻。

偏偏还记得要去照顾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的手伸进茂密的头发里，一半是鼓励，一半是纠正他越来越荒唐的运作。

他们没办法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迹，于是只好直达目的，汹涌的情欲让事情变得简单，孙杨下意识地挺腰，一下又一下，脑子一片混沌。

后来又够到他的双臂，他把人往上提起来，两个人再一次吻到一起。

“短池我游了第一……你高兴吗？”潘展乐的呼吸喷在他脖子里，过去了很久的比赛，他偏要问个清楚。

孙杨当然知道他指的不是100自。

“高兴……”

“那你怎么不多夸我几句？”他的手指开始用功，搅得孙杨快跟不上他的问题。

“训练……太累……”

潘展乐没辙了。他都懒得去想这句话是不是敷衍。

谁都不是铁打的，20岁有20岁的迷惘，30岁有30岁的难处。运动员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年纪，拿了几块牌子，破了什么记录，到了什么位置，最塑造他们骨血的，其实只有训练，日复一日、最平凡的训练。

甚至遇到了什么人，动了几分情，某种程度上都无法真正给予他们慰藉，唯有比拼，唯有荣誉，那才是能延续他们生命的东西。

你也这样想吗？潘展乐突发奇想，得到过就不要害怕失去的，是不是也包括感情？

他沉默着把人抱紧，加快了下面的动作。

到最后，他们也忘了做了多久，他的家伙还在孙杨里面不肯出来，但孙杨只是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这样的纵容让潘展乐生出了一点愧疚，他气喘嘘嘘地把头落在他肩窝，用残存的一点力气从喉咙发出声来，杨哥，下次...下次你来弄我吧。

孙杨把那颗沉甸甸的脑袋捡起来，找到了他的唇，温柔地覆盖上去，同时也堵住了一团乱麻的人心。

明天开会，冬训又要再一次分开，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时间好好思考和回答对方，仅剩的、偷来的时间连肉体上的撕扯和缠绵都不够。

孙杨在睡意完全来袭之前，还是听到了一句迟到的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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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展乐抽了个空窝在床上写年终总结，他找到自己的奥运总结一顿复制粘贴，再添了两句思想认识上的套话，准备就这么交差。

室友提醒他，潘队今时今日地位不一样啦，交的东西肯定要重点检查，想再跟以前一样蒙混过关可没那么容易。

潘展乐没理会。他靠上枕头，眼睛扫过文本上那一行行已经说了成百上千遍的套话，想了想，还是老实地把在人民大会堂上念过的报告翻了出来，当初花了大功夫给他整这么好一篇，能抄就抄吧，可不能浪费了。

今时不同往日，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快到年底了领导例行公事，既要他改变心态又要他保持心态，字字都是期许，还掺杂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条件和要求，他心里有数，也都乖乖点头。交代完正事，领导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拍拍他肩膀调侃地来了一句，盼了这些年，总算让我接到了一个省心的。

潘展乐依旧笑得得体，却在心里咕哝，上一个怎么让您不省心啦？那么多金牌呢。

他发消息把这个插曲讲给孙杨听，开玩笑地问，你以前都干了什么好事，让人惦记到今天。

孙杨半天发来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回了他一句，小潘你确实比我省心。

就这么又把天聊死了。

潘展乐想起那天早上他俩一起去学校，他坐在副驾上，刷到粉丝对他的疯狂赞美，用词的夸张程度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他哭笑不得地念了两句就念不下去了。

孙杨忍着笑瞟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说：“你纯粹、正直、热爱游泳、不怕困难，而且——嘴硬心软。”

“啊？”潘展乐扭头看向孙杨，明显还发着愣。怎么突然就这么说出来了，这一溜词儿对他的杀伤力可比粉丝写的强太多，他有点害臊：“你怎么就知道了……”

“你说我怎么知道？”孙杨乐呵呵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轻轻捏一捏。

“切，又装。”他转头望向窗外，脸上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手却没舍得挣开，假装无意地一点一点勾住孙杨的手指。

他能感应到身旁的人彻底笑了，为了挽回面子还是甩出一句：“孙杨你好好开！” 

潘展乐翻完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扔下手机，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身体扭成一条蛇。

奥运会的成名让他付出了高昂代价。大半年过去，状态仍未恢复到公众期望的水平，他必须花更多的精力、用更高的强度来弥补被鲜花掌声占据的时间，高强度的冬训和连轴转的生活将他的身心自由压缩殆尽，脑子里也没什么空间再容纳训练之外的其他念头。

他把仅剩的那点儿只属于自己的念想分给了孙杨。

他窝在枕头里想，孙杨一副已经很了解他的样子，那他算了解孙杨吗？孙杨现在在干什么？这个新年怎么过？

孙杨刚训练完就被家里一个电话叫走了，他在路上还在想是不是专门打飞的过来提前陪他过新年，结果刚走到包房门口就瞧见自己亲妈身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姑娘。

他僵硬地露出一个笑，瞬间就明白了，这顿饭真是冲着他来的。

“杨杨快进来。”

来都来了，饭肯定得吃。刚坐下回答了两句跟自己训练有关的事，就被拉着跟人家碰杯。他当然不能失礼，也不能让女孩子难堪，方方面面都听话地照办，饭吃到最后，还和人家交换了微信。

送走客人后，耳边依旧不停地传来念叨声，什么书香世家、才貌双全、门当户对……总之女方挑不出毛病什么都好。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一直没有出声，直至回到酒店房间，终于还是被叫住。

“又不是让你们立刻就谈恋爱，先相处一下试试呗。”

“不是试不试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杨杨，你心里是有人了吗？”

“我……”

这个疑问始料未及，第一次如此直接的摆到他面前。

孙杨张了张嘴，话却在舌尖打转，像被什么黏住了。

这大半年发生了太多事，回归泳池掀起的风暴至今没有平息，他时时刻刻被抛在浪尖，像一艘根本无法稳定航线的船，唯一确定的只有攥紧职业生涯末期的每一天奋力游下去……

至于小潘——

潘展乐是一个意外的锚，半途砸进心口，沉甸甸地坠着，他很想抓牢，但此刻面对至亲，这个名字还是只能哽在喉间。

“……不是的。”他矢口否认，眼神因愧疚而飘忽不定。讲不出口的真相碎成一块块锋利的刃片在胸腔里横行，先把自己洞穿了个遍。

他也知道一定会划伤另一个人。

“我现在……只想好好游泳，只想全力以赴做好这一件事，我没办法再分心去谈恋爱。”

妈妈的目光黯淡下去，孙杨知道她妥协了。没人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儿子重新开始的不易，面对这个标准答案，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还以为，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应该在变得越来越好。”

“我…我是在好起来，妈妈。”他揽过母亲的肩，轻轻地说。

“只是永远都有下一个难关。”

2025年如常地到来。

老郑生日这天，跟组里所有人庆祝完之后专门叫上潘展乐一起吃了顿饭。

说是吃饭，实际上就是师徒俩借机会说说掏心窝子话，再展望展望未来，谁让教练的生日刚好就在每一年的起点，时间上再合适不过。

饭桌上老郑发问：“你老实说，今年的目标都是什么？别说套话，我要听能落地的东西。”

潘展乐倒是说得痛快：“找到200的节奏，100保持住47小。”

一句就完事了，老郑拿眼横他：“这就够了？你自己说，够吗？”

“其实我对400也越来越有兴趣。”

“......”

老郑无奈地选择先忽略那个头疼的“47小”，给他夹了块肉：“还有呢？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接力——我明白我明白，自接、混接我肯定都游，尽全力游。”

老郑这才稍显满意地点点头。

接力的人选几乎是明牌，而自接和顶尖水平的差距更是从古摆到今，队里不是没有“为什么要让唯一的世界级主力白白浪费体力”的质疑，但老郑知道自己栽培了一个特别好的小孩。

“你和小杨联系多吗？”

老郑的话锋一转，搞得潘展乐突然口齿不清：“小、小杨？您指谁啊？”

又一个眼神向他杀过来：“还有谁啊？你大哥。”

潘展乐没接话，听见老郑急着又问：“我不是叫你多跟他交流吗？你都交流了个啥？”

交流的尺度超乎您想象……他在心里默默回答，埋下头短暂地整理了一下表情，清清喉咙。

“那个，我其实想问，您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郑有那么一下感应到了，他这个徒弟应该是有什么事瞒着他的，但还是没动声色，想了会儿，才慎重开口。

“天才中的天才，天生吃这碗饭。”

“很简单、也很极端。”

“不过人无完人……你得学好的，学他好的地方，明白？”

潘展乐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点头，他已经不指望要到一个对自己有多大参考价值的答案了，但他明白教练的用心，有些话点到为止就是对运动员最大的尊重。

只是最大的变数在于，他无法规规矩矩只学孙杨“好”的地方。

他和孙杨真真切切地牵手拥抱接吻，这种亲密程度已经熔断了公平审判的标尺，他不能再客观又冷静地做出评判，也回不到要么崇拜、要么全盘否定的简单状态。他的事业线越发顺畅，感情线却逐渐偏离所谓正轨……十余载光阴里不断变化起伏的情绪最终淬炼成了一份好坏不分、爱憎失序的情感，时间待他真是残忍又慈悲。

他陷在一个盲目又温柔的困境里，也无法向一手带出他的教练倾诉。

大年二八，浙江队组织全员去外面聚餐，上上下下吃了这顿饭就散伙回家各找各妈，管他什么新周期新使命，是中国人都得等过完年了再说。

酒店里几大桌人坐下来，说实话也吃不了什么，大把时间都用在稀里哗啦互相串门祝福碰杯上了，倒也算其乐融融。

身心终于得到一点放松的潘展乐还没吃上几口，就被队友缠住一起自拍，说什么沾沾潘队的光蛇年走点好运。

之后他也索性拿出手机和队友一起上线。

孙杨被领导拉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潘展乐歪着个身子散漫地靠在队友身上，手上按键不停，嘴巴毫不饶人，兄弟你咋菜成这样。

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声“杨哥”，把一屋子自在了老半天的人瞬间都拉回了神，甚至有两个本来坐得东倒西歪的小朋友突地站起了身。

好在这样的“异动”只持续了一下下。

潘展乐飞快地坐直，看向孙杨的目光一亮又一亮。

“潘队，咱还继续吗？”队友有点无语。

“这把算你赢。”

孙杨一一跟几个主力打招呼，表现得官方又正常，没让人看到什么好戏，徐嘉余开玩笑地提醒他记得往群里扔红包，被孙杨揪了把耳朵。

他看着孙杨走过来，提醒自己控制住表情。

“小潘，好久不见呀。”拍拍他肩膀，一视同仁地既官方又正常。

潘展乐能听见孙杨跟领导说，因为刚好也在这里有饭局，所以就顺便来看看大家，他也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不和队里一起活动，从很久以前开始，全队都默认了这个规则。

但也不妨碍还是有一些杂音窜出来。

“我靠，他怎么突然来了，吓死我了。”

“幸亏咱吃得差不多了，不然可真晦气。”

“哈哈，你跟那几个学着点，看看人家多会装。”

“……”

几个叽叽歪歪的家伙动静大了一点，孙杨闻声看过来，瞬间又老实了。

噗，潘展乐看在眼里，实在觉得好笑，他戴上耳机，大声招呼好友再来一局。

吃完饭，队里还是让大家统一回到学校后再解散。大巴上人都到齐，马上就关门了，潘展乐却突然起身：“刚想起来还有点事，你们先走。”

大部分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痛快跳下了车。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但来不及理会了，一路小跑着再次冲进酒店，边打电话边四处寻找孙杨，好在没花什么时间就在拐角电梯门口看到了人，孙杨的身高太过显眼，放进人堆里也完全无障碍。

“杨哥！”

包括孙杨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到是他，都显得有些吃惊。

他几步赶到人面前，还喘着点儿气。

“小潘？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那个什么……”

好在孙杨的人很识时务地招呼了两声就急着离开了，剩下两个人在电梯门口大眼瞪小眼。

“是有什么事要说吗？这么急？”

“其实没什么，我就是……”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急什么，非要掐着这个点堵人。但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马上春节了他们肯定得分开过，年后集训孙杨又在高原上，只靠手机跟这位大哥交流根本聊不了什么走心的……

都不如面对面，哪怕时间再短。    

“我就是想说……”

“我不在意那些——他们今天说的、以前说的……不管是什么人说的，他们完全影响不了我。”

“还有就是……我还没跟你说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

他虽然是个直肠子，但这辈子到现在还说不来太肉麻和露骨的话，所以担心孙杨会不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要让孙杨知道，孙杨必须得知道。

孙杨又对他露出了那种像长辈看小孩一样的表情，却一直没说话。潘展乐垂下脑袋，这跟自己期待的有点不一样，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心里已经在考虑没大巴坐的话那等会儿就打车回去。

这时电梯门不合时宜地打开了，但是里面空无一人，孙杨突然伸出手，拽着他钻进去。

“……哥？”

孙杨看了他一眼，刷了卡让电梯直奔高层而去，随后又拿出手机：“我给郑指说一声，今晚你留下来，明天坐我的车走。”

“啊？”

“怎么，你不愿意？”

“……”

再没人说话，小小空间里躁动的热流跟随电梯高速攀升的节奏马上要到达顶点，孙杨转过头去看人，又瞟了两眼右上角，吞了吞喉咙。如果不是这破摄像头碍事……

刚进房间他就被孙杨抵在了房门背后，孙杨急不可待地去扯他的外套、裤子、卫衣，两个人都觉得挺费劲。潘展乐瞅着孙杨4万块的LV大衣也被胡乱扔到地上，挤在他肩头咯咯地笑，越发觉得他俩弄得跟偷情一样，一阵混乱中又想起自己本打算今晚连夜赶回温州，这下肯定泡汤了，他心虚地在心里跟家人说了声对不起。

心虚没持续多久，就被铺天盖地的吻扰断，他被亲得晕头转向，只顾紧紧回抱他。

潘展乐最后还是没能回到温州，他的家人完全地配合，赶到了杭州和他一起过这个春节。

但是饭桌上爷爷不解地问他，暖气这么足为什么脱了外套不脱围巾，他吞吞吐吐地胡扯一堆自己喉咙发炎围巾捂着缓解刺激能好得快点，搞得老人家只剩心疼自己外孙生病吃不了药。

他避开家人担心的目光，拿起碗喝汤，红着脸想到孙杨在他脖子上留下的那些记号，庆幸自己今天不需要游泳。

后来爷爷又问起他的训练和生活，他只说让大家安心，等着看他今年的比赛怎么赢。

二十年的人生，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队里度过，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寥寥无几。他的家庭很普通，与游泳有关的事向来都是他自己做主，家人在这一块并不能帮到什么，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被所有人坚定地支持着，不管是小时候爷爷每周风雨无阻的陪伴，还是父母见证他夺金后又激动又骄傲的泪水，他从未感到缺失，反而更觉得，成长为男子汉就该接过一家之主的担子。

于是很多事情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先独自承受，比如小时候担心长不高被淘汰的焦虑，比如现在他拥有的这一段注定会动魄惊心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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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展乐在冰天雪地的新疆被冻成了傻子。薄薄一片的讲话稿纸在风雪中飘摇，他只能不停抖开，好不容易念完。

他的刘海垂下来盖住额头，脸上的婴儿肥在厚重的羽绒包裹下更加明显。记者围上来采访时，他和身边的运动员小伙伴一唱一和地像在说相声，让人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潘还是小孩子呀。” 有记者姐姐笑眯眯地感叹。

结束正事之后，他有点笨拙地踩着雪玩堆雪球，周围还是有不少人跟着他，但也不催他。第二次新疆行没上一次那么人多势众，不变的是他依旧占据中心。

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把手上的雪球颠颠又搓搓，然后端着它小心地向前走。 前面的小伙伴忙着拍照，完全没注意后面有人准备悄悄使坏。

果不其然，他突然行动，雪球猛地击中人背后，立刻哗啦啦散落一片。

“潘展乐！！”

他笑嘻嘻地转头就跑，差一点摔倒。

从小没见过雪的南方小子终于在雪地里当了一回小孩儿。

说他是小孩儿的记者姐姐却没放过他，抓住机会问：“2025年也是个大赛年，小潘做好准备了吗？”

他想了一下，不痛不痒地讲了几句套话：向亚冬会的优秀运动员们学习，保证身体健康，好好完成今年的比赛任务。

2025年才起了个头，队里就着手酝酿起5月的冠军赛了。这个比赛在今年注定会被赋予一些所谓的特殊意义，潘展乐明白，明白之后更心烦。他试探性地在孙杨面前提过一句，可对方却一副完全大气的口吻：“该来的总会来，期待跟你一起比赛哦小潘。”

潘展乐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期待孙杨给出什么反应，他只知道，如今自己于公于私的全部渴望，都与游泳有关。他像在发狠攀一座必登的山，山顶矗立着伟大的恋人亲手铸造的丰碑，而越来越多的人还要催促他亲手凿碎这碑，在原处重塑新像。

山是要爬的，碑是要砸的，人也是自己选的，任何选择都一定会付出代价，他的理想和私心盘根错节，绞缠着勒进他血脉，剜心蚀骨的矛盾会一点一点放大，未来在前方裂开深渊般的豁口，他还自觉地往里纵身。

潘展乐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低头去看自己踩出的脚印，才发现后面的已经被一直落下的雪慢慢覆盖，马上就看不出来了。他又想到自己的现状，训练水平忽上忽下，思念也似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头。

记者又一次叫他，他抬起头来，雪光映得他的脸亮堂堂，却看不出情绪。

希望2025年一切顺利吧，他最后说。

殊不知这是个巨大的flag。

快下高原的时候，孙杨被塞了页基本没啥用的医疗报告，他看了两眼就看不下去了，随手扔在一旁，这玩意儿就是张破纸。

会诊来会诊去都没个靠谱的结果，最后还是得由着他去打封闭，就跟很多年前一样。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年轻，而大赛的夺金点多得全得靠他去拿，区区几针封闭哪里算什么了不起的代价。

如今，身边人再次问这他这样做值不值得，一个春锦赛而已。他没话讲，但答案早摆在那儿了。

回队里的那天，孙杨肉眼可见的气压低，再次遇到潘展乐的时候他刚从队医那里出来，也没有跟他打招呼， 可还是被截住。

这完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把毛巾甩到肩上，冷脸抛出一句：“你要干嘛？”

“……你还好吧？” 潘展乐本能地来了句废话。

孙杨的表情更加惨淡，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忍住，点点头又摇摇头，连眼神都没往面前人脸上聚焦。

“我还有事，先这样。”

潘展乐停在原地看着他离开。他大致也听说了，上午分组开会孙杨那里得到的结论并不理想。游到现在，他大概第一次这么在乎一个所谓春锦赛。

晚上孙杨还没走，跟他一个宿舍的小孩不在，正好给了潘展乐一个再及时不过的机会。

孙杨洗完澡出来看到他，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躺下，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呼吸一起一伏。

潘展乐顺着床沿坐下来， 缓了一会儿之后， 他动了动喉咙。

“你看我多大度，还知道来找你。”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郑指导又找我聊兼项的事，他都要愁死了。”

他没管孙杨，用一种聊家常的口吻自顾自说着话，无论如何必须说点什么，没话找话也行。

“这次比赛，小叶姐、依婷她们都去。”

“好像还有海洋哥…..”

“他们给自己定的目标也都还好。”

“你肯定能比去年快。”

“……”

“小潘——”

终于等来一句闷头闷脑的呼唤。他扭头，孙杨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露出了双眼，阴郁的神情好像和缓了一些，又向他抬起另一只手。

潘展乐明白过来，伸手接住这个有分寸感的索取。

他们安静地呆在一起，手心贴手心，正常情况下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应该感觉到安心，但现在的氛围明显不是。

潘展乐不懂。他甚至在孙杨从浴室走出来的那一刻都还能感受到他心里有一团火，或者一股气。这才过了多久，就似乎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可明明没有得到排解，孙杨只是没想过要在他面前完全暴露出来。

他跟孙杨之间隔了13年，天然的一道沟壑横在那儿，两人的经历、阅历甚至某些世界观都差得挺多。搞到一起之后，对方对他纵容和包容得不像情人更像个溺爱小孩的大家长。时间一长，这样的对待让他时不时就会产生点儿厌恶和自我怀疑，今天探到一点孙杨的戾气，他其实觉得是件好事。

“时间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孙杨下了逐客令，关于比赛的事一个字也没提。

潘展乐犹豫着想是不是应该俯下身去抱住他，甚至给他一个吻，这样的行动才是他最会的。但最后还是没有动，哪怕他知道，真这么做了大概率也不会被拒绝。

他想要的不是靠这个。

孙杨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这才给了两人一个自然而然松手的机会。

“喂？是啊…..我还在学校…..”

潘展乐觉得有点尴尬，站起来甩了甩头，用口型示意孙杨：那我回去啦。

孙杨坐起身三言两语地讲完电话：“我明白……好的，谢了兄弟。”

然后看向潘展乐：“我送你。”

他也不知道送这几步路的意义是什么，也许自己确实应该做点什么，比如给他一个拥抱，甚至亲亲他。不能因为自己独一份的焦虑而把关心自己的人一直这么晾着，何况潘展乐他哪里能懂那么多呢。

“你一会儿还要回家吗？”潘展乐突然问他。

孙杨点点头，他已经站了起来，想要拥抱的冲动换成拿起桌上一盒新鲜的杨梅塞到潘展乐手里：“谢谢小潘。”

“我是你兄弟吗？”

“嗯？”孙杨被这么莫名的一句话问住。

潘展乐立马冲他笑了笑：“没事，不客气孙杨，路上注意安全。”

青岛的3月依旧寒冷，但泳馆里的热度却高得吓人。孙杨现身热身池的时候，池子里的人仿佛又增加了一倍。

跟去年夏锦赛时差不多，不少人叫他名字，他几乎都不认识但也点头微笑挥手一条龙，直到目光锁定一个刚浮出水面的明媚女孩儿。

“杨哥！” 张雨霏也发现了他，瞬间笑如蝴蝶振翅。

孙杨一边搓泳镜一边说：“前段时间尽在新闻上看你了，人大代表。”

“哥你也不差，我手机推送的消息全是你要来参赛。”张雨霏摘下泳帽，散开头发，歪着头挤发尾的水。

“别别别，我名字现在排你后头的后头的后头。”

昔日第一次和他出征世锦赛的小姑娘成为了今天扛着女队向前走的人，一晃就扛了这么久。

但小姑娘在他眼里永远是小姑娘。他看了巴黎奥运会，知道她当时的处境，揣在心里到了今天都还想给几句安慰，但转念一想，张雨霏哪里需要呢。

于是开口的话变成：“决定了吗？还游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眼里全是早已知道答案的笃定和鼓励。

“其实….巴黎之后我想了挺久，”张雨霏顿了顿，“我好久没训练了，原以为能就这么算了。”

说到这里，女孩儿的眼珠子又一晃：“还有人劝我不如找个男人结婚呢，天啊，这在现在的电视剧里都是用来骂人的话。”

孙杨笑得肩膀微颤，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梗，但他懂眼前人，也懂世人世俗的期待。女孩儿，尤其漂亮女孩儿总逃不过这些所谓的劝谏，世人不会在意她们是不是奥运冠军或者顶尖运动员。

“我来参赛，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还找不找得到那种感觉。” 张雨霏继续说，目光转移到别处，满池子望过去都是年纪一个比一个小的弟弟妹妹。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多，当了太久的姐姐、一姐、还有队长，好不容易与可以吐露心声还能帮她保守秘密的大哥重逢。

“结果还没开始比呢，就觉得感觉回来了。”

不是指她还能游出东京周期的那个感觉，也不是指她自信可以真正走到洛杉矶的那个感觉，而 是那种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无法割舍掉这一行的原始感觉。

她明明没那么喜欢游泳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边讨厌游泳一边再也离不开游泳。

“我还是继续把感情寄托在水里吧，男人就算了。”

孙杨又笑了。他想起了以前，活泼开朗的天才少女跟谁都能打成一片，教练防强盗似的防着人追……他这个长年在浙江的国家队队长都能时不时听到点故事。

但是张雨霏是对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最大最重要的精神寄托，永远在水里。

多么高尚、残酷又无奈。少年意气时谁都自诩情场无往不利，成长的道路上有动心、有浪漫、有扶持，但终究会输给时间和历练，输给日复一日水花拍打下的麻木与痛楚，输给在竞争中不断萎缩、最终仅能容下一方小小泳池的心。

也不是没有更容易的活法，只要他们愿意，身边时时刻刻都不会缺人。但赤子情怀才最难得，好胜心如此，爱人心也如此。

运动员做到这个份上，回报却总有遗憾。于是为了那点水里的遗憾，他们又继续，周而复始。

“杨哥，你怎么样？” 张雨霏把湿发甩到背后，冲孙杨眨眨眼。

“我什么怎么样？”

张雨霏一脸“你懂的”的表情，孙杨又盯了两秒，才想到什么付之一笑：“我还能怎么样。”

“哼，行吧，也不指望你能告诉我什么……” 张雨霏耸耸肩。小时候她就明白，天神一样的大师兄仿佛独处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这些小孩儿只需要乖乖跟在他后头，见证他把所有争议和声讨甩得老远，然后升国旗、唱国歌，其他的都不需要再多问。

她又想了想，还是轻声说到：“我觉得……人际关系什么的能简单一点挺好的，以后的家庭啊生活啊远离这一行，也能轻松不少。”

孙杨苦笑，他明白小姑娘的善意，又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又一群年轻人来到了热身池，他们俩同时看向那些鲜活、天真的面孔，也许也同时想到了自己的决定。

“杨哥，我是真的还想试试……”张雨霏笑着说，只要她笑起来就会把快乐传递出去，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还藏着别的。

选择游下去，就是选择面对更大的阻力。未来只会越来越难，但上过山顶的他们都是勇敢的人，孙杨再次确信自己不用说太多。

“雨霏，”他站了起来，助理已经在催他了。“你不用问我的建议，只要是自己诚心做出的选择，哪一种都是对的。”

什么时候重启，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怀抱理想也能容下温柔之刻，都只要问问自己的心。

临走之前，张雨霏再次叫住他，这次爽朗了很多：“杨哥，下次还要一起比赛呀。”

孙杨回到酒店，全身又开始发疼，他还得再约一次晚上的治疗。

手机上有新的消息，他看了头大，回了几个字又放下。无论如何，先把比赛比完再说吧。

董志豪发消息给潘展乐，提醒他记得自己月底的生日。

潘展乐笑他，还早呢这就惦记上了，打完字又去找出平板。

对面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潘队，想你～～”

“你喝多了？” 潘展乐边刷平板边说，他在挑生日礼物，往购物车里一件一件地加购，到最后再选个最好的。

“这不好久没见到你了吗？嘿嘿。”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子又互相肉麻恶心了一阵。

“杨哥又跟我打招呼了，前两天他还跟霏姐聊了会儿咧。”

潘展乐只回了句“嗯” 。他没看孙杨的比赛，只知道个结果。两人断联好多天了，他也想了老久要不要发个消息或者打个电话，但又觉得这是自讨没趣。

能说什么，说祝贺你拿了第二还是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孙杨也只会觉得膈应。

“对了对了，还有件事儿，”董志豪在电话那头突然激动起来，但声音又马上沉下去。

“这次杨哥女朋友也来看他比赛了，我亲眼所见！”

潘展乐划动平板的手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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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杨来到潘展乐宿舍的时候，屋子里挤了不少人，热闹得不得了。

“你们潘队呢？”

几个打游戏的小子被他突然地出现惊得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下午就出去了，拍什么杂志还是啥来着。”

孙杨听了点点头：“你们接着玩。”

说完他又往里面多望了几眼，却瞅见原来放在潘展乐床头的那只考拉玩偶斜歪着身子被扔在了地上，应该是被路过的人不小心碰倒了。

孙杨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

屋里的一个小伙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迅速地跑过去捡起来。

“杨哥，要不我们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另一个小孩这时也开口。

“不用，我也没有急事找他。”孙杨笑了笑，转身走了。

孙杨想起春锦赛前自己对他的态度，是有点不太合适，但是那时比赛最大他确实顾不上其他，事后想回来见面再说开，却又一再错过。

之前也发过消息给他，过了大半天潘展乐倒也回了一句，只说最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训练，不太有空。

孙杨都准备不再纠结了，却收到工作室那边的消息，他这才知道在好几个社媒平台上已经有了自己和所谓女朋友的照片。

“是被粉丝拍到的，酒店门口下车的，还有停车场里……”

幸好还没怎么被扩散，只是有不少粉丝在图下的评论里哀嚎，怎么办我哥哥有女朋友了我失恋了之类的。

其实只是因为一起吃过饭的姑娘正好在青岛，提出来想看比赛，他不好拒绝，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他又连忙给潘展乐打过去，电话铃声一直响到快结束了才被人接起来。

“小潘，我刚刚才知道，这是个误会。”

那头的人仿佛反应了老半天，然后才轻飘飘回了一句：“哦，行。”

行是什么个意思？

孙杨继续问：“你几号回来？”

“不知道。”

“…..你还在生气？”

“没有。”

孙杨被这些干巴巴的字眼怼得有点烦了。

“那行吧，你回来了再说。”

孙杨的确是最近这几年前才知道潘展乐这个名字的。那时他尚在禁赛期，而在男队全军覆没的布达佩斯，浙江队有个小孩百自游进了48平了全国纪录这件事也足够受到相当的关注了。

后来是亚运会，有好友提醒他，这个小孩对你可没那么客气，他一笑了之，才十几岁的人，换做是自己可能会说得更过分。

巴黎之后，被挖出来的“10岁的潘展乐要游得比孙杨快”的一幕被他周围的人争相传阅和调侃。其实纵使自己大起大落，他对自己在这个行业的影响力还是有足够自信的，一代又一代里有无数人因为他开始看游泳、练游泳，并把他当作目标。而尝过无数腥风血雨的人对中国游泳这项事业还是纯粹得可以每天祷告，说得再崇高一点，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某种意义上，这个心愿在2024年的巴黎才被潘展乐的创举第一次实现，他发自内心地觉得欣慰，也很骄傲。

对方的锋芒、倔强与直率都让他觉得奇异般的熟悉，偏爱便产生得无比自然，后来两人关系的发展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也本能地全部接纳了。

大概真的是游泳之神牵的红线。

这个地方、这片水里，喽啰成群，看客喧腾，有人汲汲向上，有人志不在此。他分辨得透透的，于是干脆俐落地隔开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旧识与纷扰，专心地为自己而游，专心地喜欢潘展乐。

他知道队里迟早需要他出面，在某个时刻彻底宣告旧秩序的终结。

潘展乐代表着那个他要交付的新世界。这个认知，他觉得至少能让他运动生涯的遗憾少那么一点点。

潘展乐晚上回到宿舍，室友告诉他孙杨早前来过。

“我说，你是不是跟他闹啥矛盾了？” 室友大大咧咧的问。

“…..没啊，干嘛这么说？”

“就是感觉你在躲他……杨哥挺好的呀，要是他主动找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他根本无法与室友共情，坐在床上不声不响地发呆。

室友还在继续：“其实咱们都知道，他游不了多久了，你就忍一忍让让他嘛，等他真的退了，不就是你了？你急什么呢，领导都说了———”

“今晚你能去隔壁住吗？” 潘展乐实在受不了，这说得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他雷点上。

“啊？”

“算了，我出去住。”

他实在是没办法再困在这破宿舍里。

杭州怎么这么小，出来了才觉得有点后悔。总不能真的去酒店开个房吧，那第二天估计就热搜见了。

倒也不是没地方去，他只是觉得有点丢脸。

潘展乐侧身盯着窗外，第三次扯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如果立刻离开这里归队还不算太晚，但人终究一动不动。

“队里把你立起来，你就得立得住。”

“态度、心气、成绩….你都得拿出来。”

“人家孙杨什么都明白，你也要做好准备。”

“其实咱们都知道，他游不了多久了。”

“…….”

眼皮打架，四面八方的人却七嘴八舌地围攻他的大脑，他的焦虑也在一片混沌中肆意膨胀——

时间不会等人，他必须得更快地成长起来，比赛会接踵而来，他必须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一个更好的、全新的自己。

如果孙杨有一天潇洒地、充满信任地把球踢给他，然后挥挥手走人，他问自己：你真的能承受吗？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而他们的感情，会不会在某一天被现实塞进时空的某个狭小缝隙里，被岁月粉刷、掩埋，直至再也找不到痕迹？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他眼前：这个漫漫长夜究竟怎么过。明天还得下水，还得练体能，说不定还要尿检……职业运动员的意志品质呢，连失眠这么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了。

数到100多只羊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床明显地一沉，下一秒，自己的背就贴上一个热源。

真是见鬼了，他怎么会来。

潘展乐完全不想睁开眼睛，神经却一点一点活络。他试着把自己往前挪，但后面的人又立马也跟着往前，试了两三次，他整个人都快来到床沿，眼见再挪就只能摔下去了。

终于还是被孙杨一个长臂揽腰截住。

两个人在黑暗里僵持不下，都在等对方先服软。

这滋味可太不好受，他的四肢已经开始发酸，挤压着的侧脸也迫切需要缓和，一整个后背蔓延着热度，孙杨简直就是个巨型火炉，他的后颈被一下一下扫过的灼热呼吸弄得又痒又麻。

“乐乐。”

又来了又来了。

“你松开。” 他终于憋出一句话，胳膊肘跟着往后使力，非要抵开他的身体。

孙杨的力气却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手脚并用地像捆大闸蟹一样捆住他，拼命把他往后带，这几下子已经让他额头出了一圈汗。

“潘展乐，你他妈来的谁家？”

被捆住的人瞬间变得僵硬，终于不再乱动了。

“你明明就很想。” 孙杨得寸进尺，嘴唇来到他耳后，舔弄着他那里的一小块皮肤呛声。

“你……..”

他的心事还未言明，思念却率先被拆穿。

躲着他又想见他，见了他却不敢面对他，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潘展乐被数日来积压在内心的感情问题折磨得身心俱疲，快觉得自己人不像人。如果今天孙杨不来，他大概也不会比见到他人更好过。

不管怎样，都得先挨过今晚。他咬了咬嘴唇，然后一不做二不休，转过身，把自己完全砸进孙杨的怀抱里。

孙杨没有料到他这样的动作，心上却瞬间柔软了下来。他庆幸自己来对了，甚至泛起一丝拿捏住对方的得意：小潘不可能不要我。

他卸下自己之前过于逼迫的劲儿，调试成一个宽软又舒服的怀抱，一下一下抚摸怀里那颗埋着的脑袋。

“小潘，我没有女朋友。”

“是我的问题，之前也是我不好。”

“准备比赛太难了，我…身上一直不舒服，心里又烦。”

“对不起呀。”

怀里的脑袋这时却自觉挣脱出来，傻愣愣地问：

“你身上哪里不舒服？”

孙杨的心都化了，他甚至忘记了要说什么，直到潘展乐呆呆地又喊了一遍孙杨，他才赶紧把人重新赶回怀里，开口的声调甚至多了点委屈：“背……腰……还有肩，都不太行。”

潘展乐顺理成章地掏出一只胳膊，放在孙杨的腰上，然后慢慢转移到他的背，最后来到肩。

他懒得去想孙杨是不是夸大其词，夸大了也罢，十几年下来累积的伤假不了的。都是运动员，他太理解这样的感受，孙杨的伤像一道红线，一触到就警铃大作，逼得他只能做出心疼的反应。

他肯定觉得自己已经服软了。

果不其然，孙杨满足地舒了口气，仿佛这样的安抚有神奇的疗效。他的下巴藏在潘展乐的发梢，沉沉开口：“小潘，我们和好嘛。”

潘展乐的动作停下来，但手臂还贴在孙杨的背上。他们应该要和好的，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误会，外加因为比赛的压力而导致的疏远，运动员都有自己的情绪不是吗。孙杨跟他解释了，也道歉了，而自己人还睡在他的床上，紧贴着他的身体忧心他的伤情。

他快被这样心软的自己说服了，可是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新的一天来临，孙杨依旧不会明白，他们的关系仍钉死在自己单方面的焦灼里。

潘展乐忽然想好好看看他的脸，于是没等人反应过来，翻了个身就压在了他身上。

“小潘？”孙杨仰面发出疑问。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只能捕捉到孙杨的轮廓，他撑起胳膊，努力去找孙杨的眼睛，找到后就更舍不得说出那些不合时宜的话了。

孙杨只是静静地等着他，他的心在之前就已经像被小动物软乎乎的肉垫踩了一遍又一遍，接下来潘展乐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所谓。

可是上方的人迟迟没有动。于是他伸出双手捧上他的脸，手指轻轻摩擦他的鹳骨，过了一会儿，又微微发力，把小动物带向自己。

这个恳求和解的吻还是来得太迟了些。

万籁俱寂，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到了下半夜。孙杨抵着他的额头，贴着他的嘴角问：“要做吗？”

有一根绷着的弦突然就断了。

潘展乐脑子里混乱交错的无数种情绪像被一刀切，闭上眼睛想，他们还是适合以最原始的方法来收尾。

孙杨没有理睬他的犹豫，执意的吻一个个落在他脸上，手掌顺着他的背滑向他的下身，很久没有相遇的身体轻而易举地就被燎燃。

潘展乐让自己彻底沉下去，攥紧孙杨的上臂和他深吻在一起，拼命让欲望冲淡他精神世界的迷茫。他无法和孙杨进行更多深入灵魂的沟通和交流，但在床上却纠缠得很默契，连喘息声都配合地天衣无缝。

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游泳运动员之一，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压在身下，任他予取予求，自己的职业生涯是不是也算得上前无古人了。

高潮快来临的时候，他匍在孙杨肩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亲昵的叠字，一遍遍被唤起。他在迷离的声音里抽插得越来越重，最后那一刻，他幻想孙杨能听见他不可说的心愿。

我想重新刻一座碑，和你的列在一起。

时间也许会久一点，但我可以的。

不要抛下我。

孙杨大喘着气，却有些急迫地拥住还在颤栗中的人，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尚未平复的情欲让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只是本能地再次吻上去。

小潘小潘，我在这里呀，为什么你还是这么难过。

潘展乐紧紧地抱着他，像在遥远的一个梦里，溺水的自己紧紧抱住海底升起的太阳那样。激情之后的吻太过温柔缱绻，让他暂时忘了在梦里游向对岸的途中，有人突然消失不见的画面。

这段没有什么基础、表白、承诺，甚至不讲任何道理的感情进行到了这里，潘展乐确信孙杨是爱他的。

但是孙杨爱他爱得太简单了，他爱孙杨却那么不容易。

Chapter Text

四月的海南岛温热宜人。刚下完一场雨，海风裹挟着潮湿的清新，浪涛声低沉而舒缓，将暮色中的夕阳晕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红。一群人在临海的resort里伴着这样的好天气用餐，孙杨在这其中最为显眼，他没那么惬意的表情也最容易让人看出来。

“你潜水潜了一下午，还又晒太阳又淋雨的，就准备吃这么点儿？”

“看你这样子，是队里又有人发疯了还是练得不满意？”

他确实心不在焉。

“其实，有件私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孙杨不太自然地看向他们。

此话一出，哥几个顿时燃起熊熊八卦之魂，齐刷刷盯着他。

“我在和一个人交往——”

“那个美女？之前去看你比赛那个？”

“不是，不是她。”

“这么快就换人了？”

“…….”他懒得解释那么多，“反正就是，最近我们出了点问题——其实我觉得没问题但他觉得有问题。”

“哪种问题？”

“哎，也算不上问题，就是……我能感觉到他压力有点大。”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但还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不会有错。

“她是做什么的？还有，我必须要问一句，她家里什么条件？”

“他……..”孙杨努力找到一些不会剧透的说法，“他的工作也跟体育有点关系……年纪挺小，家里…嗯，普通吧。”

刚说完这些，他的耿直兄弟便立刻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我的杨，该砸钱砸钱呗，甩张卡，多买几个包送她，再带她旅个游什么的，比如来这里一趟，弄点音乐放个烟花，问题就解决了。”

“现在的小年轻都吃这一套。相信我，再大的压力都会在金钱面前消失。”

“…….”  

孙杨转向另一边：“还有什么建议吗？”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

“……”

他一阵头疼，可还是耐着性子补充道：“但是他是个在工作上非常出色的人，现在也不缺钱，非常不缺钱。”

“那就是情绪价值！沟通了解非常重要！兄弟，你得多哄、多说，走进她的心，让她完全信任你、依赖你….”

这两句起码听着正常了点。

“我以为我已经了解得不算少了….”

可这大概就是问题所在。孙杨当然了解潘展乐，潘展乐也了解孙杨——就像一个冠军了解另一个冠军。他们一开始就被局限在“游泳”的这个框框里，框就那么大，想获取更多就只能先碰壁。

“你就得听我的，恕我直言，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压力大很正常。你比赛那天我刷了下直播，嚯哟都被你的名字刷屏了……除了你我都不记得其他人是谁……”

话题又被扯远了。

从小到大他都非常的坚定，只要是认准了的目标，就一定会付诸行动并且最终实现它。在事业出现了一次很大的意外之后，他不会再让自己的人生失控，可潘展乐却让他久违地感到有些迷茫，他发现自己敞开的心意居然也有不那么管用的时候。

这天训练完之后，孙杨故意多花了点时间冲澡，出来一看，就只剩徐嘉余了，他走过去坐到人旁边。

“我的哥，你搞快点呗。”他俩约了下训后一块儿去治疗，现在这个点已经迟到了。

孙杨没动，但张口：“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刷手机的人立马抬头，贼兮兮地问：“你要退役啦？”

“……”

“还是你要结婚啦？”

“……”

孙杨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脑回路：“徐嘉余，你可真行。”

“我猜对啦？”

“……”他决心不再跟他废话：“你了解小潘多少？”

“啊？”徐嘉余莫名其妙，“这啥意思？”

孙杨有点邪门地盯着他，搞得他不自觉地继续说：“就……不多也不少吧，但我们关系还可以。”

“那……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讲讲，讲讲小潘，行吗？”

“讲他？怎么突然就扯到他了？”徐嘉余两眼迷茫地在孙杨脸上打转。

孙杨依旧邪门地盯着他。

“哥你到底要说什么——”

话到这里，他猛地睁大双眼，终于换上了一副幡然领悟的震惊脸。

“卧槽！”

 “难道你们——”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徐嘉余看着对方一脸“孩子你总算聪明了一把”的表情，像个风中凌乱的傻子。

“卧槽卧槽——”

“我以为你们只是单纯的关系变好——”他简直停不下来。

孙杨做了个“嘘”的手势，不紧不慢地开口：“要不你现在就把这个消息发到咱们大群里呗。”

徐嘉余顾不上表情的扭曲，先把声压了下来：“我我我怎么会——哥你放心，我发誓，永远烂肚子里。”

那也不至于。孙杨在心里琢磨，不就这点事儿么，保不准哪天就公开了。他还是冲他的好老弟满意地抬了抬眼皮，又拍拍他肩膀：“好了，你讲吧。”

“等、等会儿……这就完了？”

徐嘉余瞪着孙杨。他在心里尖叫，这就完了？这特么可是孙杨和潘展乐在一起了！孙杨！！和！潘展乐！！乐乐爸！！和！乐乐！！谁敢想是这两个人！！多少人磕错了！多少人要破防了！谁懂我现在承受的一切！！

“你还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孙杨冷静得就像身处在另一个平行宇宙。

徐嘉余发自内心地认为孙杨一直没有变。

似乎什么事情碰上孙杨，就一定会被无限放大。游泳的事如此恋爱的事也一样，他又一次想起了对方N年前的那位教练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天好不容易捱到训练结束，他慌里慌张地跑去找人，开口就问怎么办呐哥那谁当众发了好大火说要停你训，可是孙杨边换上衣服边轻飘飘一句“最好让我原地退役呗”，下一秒就爽快搭上他肩膀：“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反正后来大哥就一边谈一边拿金牌，啥也没耽误。

徐嘉余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孙杨99.9%的内核都没有变。就算三体人马上攻陷地球，到他这儿他也只会跟你讲：问题不大，等我游完再说。

他俩互相见证过对方无数个艰难困苦的时刻，尤其孙杨还总在镜头前哭……但就算算上这些，甚至再算上四年前那个晴空霹雳和四年的空白，也只够得上让他显露出0.01%的意外。

孙杨一直都是他们之中最强大、最勇敢的人。

可话说回来，潘展乐又是怎么回事？徐嘉余依旧一肚子的问号。一开始不是连微信都不加吗？不是连名字都不愿提吗？怎么就跨越友情直接爱上了？？把我们当猴子耍呢？？

他高速联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和对话——

呵呵，这奸情必定早有端倪，徐嘉余觉得自己肩上的包袱又重了不少。

没过多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哥，你和小乐……你们是认真的？”

孙杨轻轻点头。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目光不知道看向了什么地方，“我是认真的。”

孙杨一走进来，就看到站在巨型落地窗前发呆的潘展乐。夜幕下的城市流光溢彩，星星点点的光晕在他的周身流转，让他想起过往的颁奖和比赛亮相前那些被镜头与灯光等待的时刻。

“什么时候到的？”

潘展乐似乎还没做好见到他的准备：“就一会儿。”声音显得闷闷的。

孙杨打量人，一头乱毛下一张疲惫的脸。他今天又训练又飞去外省，打飞的回来还撞上飞行药检，完成这一切之后还是赶来赴自己的约了。

孙杨有点动容，刚想说点什么，却被潘展乐抢先一步。

“我喜欢这里。”他指向窗外，“能看到整个城市，感觉特别好，我那儿也是这样。”

奥运之后省里奖励了他一套房，是地段和视野都非常优越的顶楼大平层，他最满意的也是客厅里独占一整面墙的落地窗。

常年被困在封闭的泳馆里，至今也几乎没有在露天池子训练的经历，但他心底却始终向往与大自然亲近，最好能多多走出去，看天看地，开阔眼界。这不仅是一种减压，更是一种自我提醒，脑子再怎么揪着0.1秒、0.01秒算计，眼睛仍要能装得下整个世界。

反正……不能指着眼前这点儿就定一生……吧。

可眼前就有一个人忙着问他：“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潘展乐摇摇头，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他开始抱怨自己那怎么都提不起来的装修进度，家里人让他全权负责，他一拖再拖，到现在连定个啥风格都犯愁。

孙杨笑着问需不需要他推荐几家靠谱的装修公司，比一比选一选。

“那可帮大忙了，”他松了口气，但脑子里随即闪现出经常去的孙杨那套迪拜土豪风的公寓，顿时又警觉起来：“你可别给我推那种死贵死贵的，我接受不了你们纸醉金迷的风格。”

“好好好。”孙杨乐得不行。

潘展乐也跟着笑开了一些。他下午就开始头晕，在飞机上随便应付了一顿饭，现在又累又困，但他还不想休息。他很满意自己和孙杨没有一约到酒店就精虫上脑互相扒对方衣服滚到床上去，而是站在一起这么聊天，就像两个要好的朋友——像在成为恋人之前他们就已经做了很久的好朋友。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游泳，即将到来的比赛当然逃不过。

“我单项加把劲，争取跟你一起游接力。”孙杨毫不掩饰这个愿望，他从去年夏天一直记到现在。

潘展乐却没有立即回应他。闪烁的灯影让他的眼睛忽明忽暗，他低下头，又抬起头，有点别扭地瞟了他两眼。

“山东队有个比我还小几岁的主力，你知道吗？我们一起在多哈拿过接力金牌。”

“我知道。”孙杨有印象，那也是个特别被看好的小子。

“他游中长自和混合泳，嗯…200自也挺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在我们这儿——也在我们队，你会不会……也许、也许你会更期待接力呢。”

孙杨的笑意慢慢凝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小潘，你是不是觉得我——”

“不是。”

潘展乐飞速打断他，甚至朝他自以为洒脱地乐呵了一把：“这不聊到接力嘛，我随口说说而已。”

他飞快地把视线转移到窗外，在心里骂自己傻逼，瞎jb想到的玩意儿也能说出口，矫情得要死，丢人丢到家了…….

孙杨的第二个反应是无奈。他现在愿意承认他哥们儿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他们真得多沟通。

无奈归无奈，他有些强硬地拉住对方的胳膊，正色道：“小潘，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潘展乐干巴巴笑了两声。

孙杨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再次伸手掰过他的肩，逼他看向自己。他一直以来都顺着他，但不代表允许自己被曲解或者误会，过往的一些经验和教训让他明白及时把问题说清楚比什么都重要，当然这也取决于他是否在意这个人或这件事。

潘展乐只好看着他，没看几眼，又被迫投向其他地方——

孙杨在生气。

“你不能这么想。”

他箍着人肩膀的手逐渐用力，突然想起对方那里多少也有伤于是又赶紧松掉，但没有就此放过他。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我很清楚我在想什么、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如果不如果，那些‘如果’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那么多人我哪儿看得过来。”

“我看着你就足够了。”

潘展乐无法再不收回视线。孙杨像是把他看透了，严肃坚决地要打消他今晚这堆荒谬的疑虑，话像温柔的刀直插他的心。他意识到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试探是不对的，但也没料到孙杨的反应会这么大。

“我知道了，抱歉。”

他们俩好像对调了位置，一开始主动跑起来的是潘展乐，现在领先的人却换成了另一个。

孙杨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放下手。

“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这段插曲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常结束的拐点。孙杨摸了把他的头，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更晚的时候他们还是上了床——什么也没做的那种。

孙杨在手机上回了几个消息后点开了一个视频，他凑上去看，是前不久诞生新的400自世界纪录的那场比赛。

潘展乐的视线从视频逐渐转移到孙杨的侧脸，他还没从这个角度这么近地观察过他专注的样子。孙杨稍微蹙着眉，嘴唇不自觉地抿到一起，眼睛里交织着不只一种情绪。

他当然明白——

很长一段时间里，400自的金牌就等于中国游泳队每一次的大赛首金，而很多人也遗憾，这个项目的世界记录原本可以更早的属于中国人。

视频里响起巨大欢呼声的时候，他把头完全放在了孙杨肩上。两个人安静地注视比赛回放的画面，跳发、转身、触壁的瞬间、德国人振臂高呼、还有始终显示在屏幕上的那串惊人的数字。

“真的游进3分40了欸。”

“是呀，真的很牛。之前的记录还是09年创造的，那时候你才……5岁？”孙杨感受到时间的奇妙，2009年呐……再过两年，他就拿到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了。

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记录总会被打破的。”他感觉到身边人捏了捏他的手臂。

“这从来就不是我的世界记录呀，”孙杨明白他的意思，坦然地一笑，也捏了下他的手：“倒是有个人身上确确实实背着记录。”

球又踢给他了。潘展乐重新支棱起脑袋，缓慢地念叨：“我懂我懂，‘得到了就不要害怕失去’对吧。”

看完比赛，孙杨在手机上捣鼓了一会儿，转头就把手机塞给了潘展乐。

“帮我选几张照片。”

“啊？”

“在三亚的照片，帮我选几张我明天发微博。”说完不等人反应，他就干脆地下床去了浴室。

潘展乐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浴室传来水声，才注意到手上的屏幕早已经锁上了。

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已经有新的消息,他只好先拿起自己的看，点开才发现就是孙杨两分钟前发过来的——“手机密码”还有几个数字。

这人真是……

把什么都想到了。

他输进去，几十张照片顿时整齐地排列在他眼前。一张一张划过，有蓝天大海，有沙滩上的贝壳，有小狗狗，有显得很蠢的穿着潜水服比耶……还有人形鲨鱼和本体鲨鱼雕像的合影——合影实在都太可爱了，看得他心里软乎乎的，他甚至想挑一张发给自己保存下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潘展乐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不受控制地想，自己握着孙杨的手机，等于无限接近他所有的“秘密”。探究欲是人之常情不是吗？他觉得心虚，但同时又偷偷祈祷：马上就会有新的聊天框跳出来。这样他就可以假装不小心碰到....然后……然后……

可是没有新的讯息出现。

这也不是问题……

又过了几秒，他的手指几乎就要点开那个小小的绿色方块了。

孙杨回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再一次锁上了。

“怎么样？”

“我选不出来，”他说的是实话，“都拍得很好.....你一次性多发几张呗。”

“好，听你的。” 孙杨没有显露任何异样地接过去，潘展乐却有些发神地一直盯着他。

孙杨没察觉，又点开了一个与游泳无关的视频。

潘展乐回过神，舒了口气。

“甲鱼已经知道了。”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听到孙杨开口。

这句话又把他的心揪了一下。

“…你告诉他的？”

“算是吧。”

孙杨没去管身边人的反应，盯着视频自顾自地说：“我自己无所谓。”

“我喜欢你，对我来说，这件事不需要藏着掖着。”

“但是这对现在的你，有所谓、有影响。”

“所以暂时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挨着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地脱离，但他永远只说自己想说的，一点也不后悔。现在他比潘展乐走得快一点、稳一点，就算这样的步调会让落后的人不习惯甚至累上一段时间，他也不会停下脚步。反正他就在前面，他坚信后者会赶上来，迟早和他同频并肩。

他想起来好哥们儿的话：你得让人相信、依赖。于是扔下手机，转身去吻即将离开他的人。

这个吻实在意外。潘展乐习惯了跟他赤身相抵，却还不够习惯在睡前穿得好好的只跟他接吻。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们已经做过那么多次，可一瞬间就能塞满整个心脏的充实感却不如现在这个毫无杂念的亲吻带给他的多。

孙杨放开之后，他憋不住还是清了清喉咙。

“你真的没有生病？”

“都说了没事，是你亲得我喉咙发痒行不行？”

孙杨低下头决定再试一次。

这样一个圆满收尾的夜晚，潘展乐却无法安然闭上眼睛。他不知道恋爱能让人这么辛苦，现在他明白是因为孙杨他才感到这么辛苦。

只要身在有他的世界里，自己无论以何种身份存在，都不得不面对那个巨大的、高悬着、近乎吞噬一切的影子，以及内心深处交织着钦佩、疲惫与不甘的复杂情感。所以做孙杨的对友难、对手也难。

而他居然还要做孙杨的恋人。

他的恋人已经睡着了。潘展乐侧头看着他，又在心里说了声抱歉。他还是按下了那个键，但他对孙杨的好友和聊天内容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急着在聊天界面里找到自己——

他看到自己熟悉的头像旁边是一只小小考拉的emoji。

毫无新意的举动，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对自己说。但发现的一瞬间，心不仅没落空，反而像被轻轻握了一下。

他被自找的焦虑和压力裹挟了良久，几乎做了最坏的决定。但是孙杨抢先一步，聪明、自信、刚柔并济地切断了他的后路。

Chapter Text

孙杨以为自己不会再走进这间会议室了——队里私下都叫它“小黑屋”。顾名思义，被请进来的人都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算是这儿的“常客”，原因也确实不怎么体面，包含但不限于他轰动全国的恋情、被骂上头条的新闻、外务和训练产生的冲突，还有那些在中国人情社会里最绕不开的世故与规矩……门一关，就不再分什么该说不该说的，所有声音都摊开在灯下。

此刻有人在问他：“你想过怎么处理吗？”

接下来的话里穿插着很多尖锐又老套的词语：网络、舆情、粉丝、队友、比赛、团结、团结、团结……还有不少熟悉的人名。

他平静地听着，目光偏离所有人物，落在某个桌角上，熟悉的木质纹理仿佛瞬间接通了过往——拍桌、听劝、争吵、言和、发誓……他以第三视角钻进这些碎片里看，却也没有激起多少感觉。

越来越多人的声音响起，中断了他的回忆。说话的人像在是为今天的议题郑重落款，又像在对一盘才刚揭锅的菜不断添料加火。

他完全能听懂他们表达的意味。

佐料相冲、火候不对，却要关掉阀门，然后装作一切刚刚好，将这盘菜端上桌去。2025年了，还得由他来扮演这个角色。

他也能做到几近平和、安静地接受这样的局面。

竞技体育从来就不止于竞技。只要还能往最重要的目标前进，其他有的没的，多一点少一点，怎么都行。

那天晚上，孙杨在理疗室里睁开眼，看到隔壁床上坐着的潘展乐。

“你怎么苦着个脸？”

眼下屋里就他俩，潘展乐闷呼呼地开口：“还不是听说你被绑架了。”

孙杨倒是乐了，随后无所谓地摆了摆头：“你懂的，赛前惯例，都要聊一聊的。”

“我可没去那儿聊过。” 这件事根本瞒不过队里那些人，他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差不多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是因为你听话。” 孙杨扶着腰翻了个面儿，“可别学我犯错误。”

“你犯什么错误了？那是你的错吗？”

潘展乐一点就燃，但留意到孙杨还放在腰上的手，声音又顿住，在心里把想问的话补全——你那账号多久上一次？你能管得了那些粉丝吗？那些破事跟你有啥关系？

“….我没错我没错，好了，都已经解决了。”

…..话还不如不说。其实那些事跟自己也没半毛钱关系，他还懒得操这个心呢。

但是、但是……

就是有什么让他心烦，还有点心慌。

“哟，小潘还在呐。”  

理疗师傅走了进来，屋里的气氛让他感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我马上就走。”

眼下肯定是啥也讲不了了。他还是盯着孙杨，想要确认什么，但又不确定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可是孙杨看上去有点困扰，还有点累。

他跳下床，更走近了人一点儿，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你也赶紧弄完了回去吧。”

离开之后，师傅笑着冲孙杨感叹，小潘还挺会关心人的嘞。

比赛终于来临。

候机的时候，潘展乐发现徐嘉余隔着老远瞅着他，脸上荡漾着欠揍的笑。作为唯一的知情人，那家伙满脑子都是“我就是要看看你俩谈成什么样了”的信念感。

好在他因为生病戴着口罩，不需要为摆出什么表情而烦恼。他迅速低头加入了游戏阵营，没一会儿却收到那条鱼的消息：

“杨哥晚点儿才到，一会儿你记得把吃的给他（呲牙）（呲牙）（呲牙）”

他刚想回复明明你给他最方便，又收到一条：

“现在你说话最好使（爱心）（爱心）（爱心）”

他更不想去送这个饭了。

落地深圳，潘展乐的不适更严重了。

他蔫蔫儿地坐在酒店大堂一角，周围人来人往，没看到孙杨也顾不上找，因为身上实在太过于难受。刚拿到房卡，就又被老郑拉着去找了队医。

回来却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行李。

栽到床上眯了一小会儿，房门传来声响，费立纬揣着个保温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兄弟，这次就你一个人住咯，一会儿集合你也不用去了。”

“谢了。”

来人刚要走，床上的人又有了点动静：“其他人都去吗？”

“啊？你说适应场地？对呀，每次不都这样嘛。”

“行。”

费立纬迟疑地推开门，又回了回头：“你记得喝热的啊。”

潘展乐醒了睁开眼，找到手机，才发现自己也只睡了不到一小时。

想了半天还是先给兄弟发消息。

“你们在哪儿？”

那边倒是秒回：“去泳馆车上呢。”

潘展乐本想倒头继续睡，却瞧见界面上方对方的名字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

“出发前几个老头儿又找到我们几个废话个没完。”

“翻来覆去就是咱一定要带好头，一定要注意团结。”

潘展乐快对“团结”两个字犯PTSD了。

他抓住其他关键词：“你们几个？”

“主要还是那几位哥呗。”

“当然还有我嘿嘿嘿。”

他扔了个“你脸皮真厚”的表情包过去。

“杨哥还带头保证呢，我看他跟谁都有说有笑的，言出必行呐，咱可太团结了。”

呵呵。

“就差你啦，不过你还是先好好躺着吧。”

兄弟是懂怎么火上浇油的。

潘展乐也不困了，撑起身坐起来打字。

“我一会儿就到。”

发完这句他端起保温杯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坐在车上的人飞速打出一个问号，都这样了还不愿意休息啊？

孙杨热身还没结束就看到潘展乐来了场馆，熟悉的人戴着大口罩晃晃悠悠地跟着教练组出现在另一头。

出发之前他问过，说是特意让他留在酒店休息，这么快就没事了？

他的目光来来回回，身边就是正怼着自己拍的摄像哥，几步之外，认识了他十几年的记者时刻准备着要从他嘴里撬点料出来。

还是徐嘉余，在不远处瞅着他这副自顾不暇的样子，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比赛真好啊，还有好戏看。

一旦开始训练就会认真起来。投入进去之后，潘展乐很快就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号。老郑已经忧心忡忡，孩子这次任务最重，还没比就这样了，后面怎么办。

好徒弟当没事人一样, 打腿跳发冲刺一样不落，一旦歇下来几秒就冲岸上的小老头比划一次OK。

最后大部队集合，潘展乐重新戴好口罩站到最后，临近的几个队友纷纷投来同情和理解的目光。

他迎着这些目光，精准地发现了前方离自己几十个人远的孙杨。对方背着手，微微偏着头在听谁讲话，身边的人有老的有小的。没一会儿又轻轻抖了抖肩，似乎是被什么话逗乐了。

确如兄弟所说，有说有笑，可太团结了。

“小潘也来啦？小潘？小潘人呢？” 领队正事还没讲，先晃着头点他的名。

“身体怎么样了？”

重点保护对象吸了吸鼻子，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回答：“还是不大舒服…挺难受的。”

老郑惊回头，小子练完了又觉得不行啦？

孙杨跟着一堆人回头，刚要对视上，就见人低下头去，还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摸出手机，想发个消息问问情况，正要多打几个字，就被其他人叫住，只能笑眯眯地先当好大哥。

潘展乐看着那条孤零零的“还好吗”骂了句废话，抬头就走向领队，问能不能让他先回酒店。

大晚上的潘展乐一个人在床上拱来拱去，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爽。

早前来给他送饭的又是费立纬，还非常“善解人意”地告诉他，他们晚上要跟其他队伍的兄弟们吃饭。哦对，杨哥也要去。

他听了只想把人轰出去。

稍晚一点的时候群里就多了张合照 ，他点开又退出，把手机摔到一边然后又拿起来，再次点开那张照片。

行啊，可真行，一下子团结全中国了。

潘展乐愤愤不平地点开和孙杨的聊天界面，隔了快七个小时回复了那句“还好吗”——

“不好，快死了。”

孙杨走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小潘？”

蚕蛹稍微动了一下，半个脑袋探出来，脸上透着不健康的红。

孙杨蹲下来，手刚要碰到人，对方就应激似的一歪，整个儿滚到床的另一边。

“小潘，” 孙杨耐心地又叫了他一声，然后坐下来。

“还是很难受吗？”

“连跟我说句话都不行？”

“这么严重的话，要不就退赛呗。”

“退个屁——”

总算把不打算理他的人刺激到了。

潘展乐瞅着孙杨一脸得逞的样子，痛恨自己反应得太快。又到想这人吃饱喝足了才过来，怎么着也要酸上一句。

“孙大哥，见你一面可真难呀。”

孙杨差点没忍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还没问你呢，潘展乐小队员，是谁先不搭理谁的？”

潘展乐不太情愿地想起他和孙杨在理疗室的情景……他心里明明堵得慌，却实在不想再因为没完没了的妄想给俩人好不容易又稳下来的关系添新堵，于是就这么揣着到了今天。

“那不是还、还做过嘛……”

“做过就叫搭理人呐？咱俩是炮友？”

“……”

谈论这些有点羞耻，他又自觉理亏，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

成年人的恋爱大概就是，只要没撕破脸，就不会影响生理上的惯性需求。他们的关系和撕破脸八竿子都打不着，也没吵过架，他还是可以如常地找到孙杨。

好像每一次都会选在一个比较合适的时候，上高原之前啊，回学校之后啊，节日啊，放假啊……要么正好就是有点啥误会没说清的时候。哪怕因为训练或者周转而疲惫不堪，他们也还是愿意花上时间满足彼此。

那次他在看完演唱会回来的路上收到孙杨的消息，虽然还在别扭着，可还是去了他那儿。

孙杨洗完澡出来看到他，心里稍微有了点底，主动问：“演唱会好看吗？”

“还行。” 他总算站上对方给的台阶了。

两个人感觉都松了口气。

“你怎么不跟甲鱼一起去？”

“我才不跟他去呢，不然不知道要被烦成什么样，他肯定要没完没了地问……”他边说边走向浴室，却在经过孙杨的一瞬间被拉住。

再怎么能坚持着不理人，可只要见了面就一定会心软。

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始接吻。

被推搡着到床上的时候他还在想，是不是这就代表该翻篇了。

孙杨也意识到了，睡一觉治标不治本，所以他坦坦荡荡地说了喜欢。但光靠“喜欢”似乎也不能解决问题……

眼下他也不指望能跟潘展乐完成什么高效的沟通，照顾病人比较重要。他把手心贴上去，立刻被高温吓了一跳。

“都贴了退烧贴了怎么还是不管用？”

潘展乐根本不在乎自己烧到了几度，房间里开着空调，他还在不停流汗：“多大点事儿。”

——你来看我我就好多了，不来看我我就要死了。

孙杨扯了湿巾给他擦汗，小伙儿被冰凉的触感刺激得一颤，但是很乖地没有乱动。

“吃饭的时候好多人都问起你，想来看你呢。”

谁稀罕。刚嘟囔了一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今天上午吃饭了吗？”

孙杨忙着处理他的额头：“上午？不是在赶飞机吗？”

“你在飞机上吃了吗？”

“没啊，又不是长途。”

“哦。”

早知道就不拜托空姐了，星巴克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说到吃饭…..他想到群里那张照片，气就又莫名其妙上来了。

“孙杨，你干脆叫上徐嘉余汪顺季新杰…还有那个谁来着……”他突然忘了名字，“你叫上这些人一起来看我得了。”

“啊？”

这话听着可就变味儿了，孙杨愣住。他看着潘展乐又堵气又有些尴尬的脸，几秒之后好像有点懂了——

“小潘，你是在吃醋吗？”

“闫子贝！还有闫子贝！” 孙杨问他那句他当作没听见。

“……”

“我说，”孙杨好气又好笑，“你小子的人缘难道不好吗？他们找你你都不理？”

“那不一样，我跟他们没故事。”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房间都清静了。要不是他确切地知道孙杨还在这儿，都要以为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的脑子大概是真的烧坏了，可是沉默太难捱了。

“其实我跟你才最没故事，对吧孙杨。” 

“潘展乐……你最好不要再讲话。”

“我说中了是不是。”

运动员不应该怯弱。

一个手握世界纪录的顶尖运动员更不该随意地显露破绽，无论赛场内外。奥运会、世锦赛……一切比赛的终极较量都基于人的心气。而心气这个东西，需要在日复一日的点滴中铸就。

此刻他一再地挑衅，似乎是在做一件勇敢的事，可要不是借着自己如此虚弱的机会，也许这辈子都不敢开这个口——

他害怕触及孙杨的过去。

自己是很久很久之后才天降的外来者，用两块奥运金牌撬开了对方早已建固的世界大门，莽撞踏入，却没有勇气直面其中深藏的过往与重量。

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怯弱，却又逼自己去想，这都是孙杨造成的，因为他，谈情说爱都像在爬天梯。都怪他…都怪他！

而他也着实想不到，这段关系对孙杨而言究竟能有什么损失.....孙杨什么也不会失去，他才不会有任何压力。

“你又瞎打听到什么了？”

孙杨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他大半辈子都在游泳，游泳带给他的那些回忆——回忆里的人和事，好的坏的，早就连骨带皮地纠缠着顽固地融进了他的生命里，成为构成孙杨这个人的一部分。他从没准备拔掉他们，而是任由他们留在原地，再用新生长出的骨骼与脉络覆盖住。

他就这么看着潘展乐。

每个人都是从无数个昨天中走过来的，没有这些，如今自己又怎么能走到他身边呢。

孙杨沉下声来：“小潘，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准备接下来的比赛，其他的…比赛结束了再说好吗？”

潘展乐浑浑噩噩地笑了。孙杨哄人的水平是不是全浙江最低的，就这破比赛，他烧到四五十度去游都能上领奖台。

“等我睡着了你就又要去找他们了。”

“……”

孙杨觉得自己说再多都白搭。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躺着的人像没听到他说话，憋在心里的疑虑和委屈一个接一个，已经搅成一锅粥，他还稀里糊涂地给吐了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恨你的人能忍受那么多，对爱你的人…却没那么上心呢？”

“谁爱我？”

孙杨却没按常理出牌，反而贴上来，迫使他望向自己。

烧得厉害的小可怜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这问话的出处。

“谁爱我？”

孙杨不依不饶，“你说谁爱我？嗯？”

“爱谁谁…”潘展乐的脸肉眼可见的更红了，“你别来问我！”

孙杨抓住了漏洞，心里反而舒坦了些，伸手去抹他不知道是憋红还是烧红的脸。潘展乐没精神躲开，任他又揉又扯的，两只眼睛对不上焦还拚命地去盯人。

“好好好不问了，没人爱我可以了吧，你听话先好好休息。”

“那怎么行。”

到这个份儿上，孙杨只能无奈地感叹，哄一个成年的病人睡觉居然能这么困难。

却感到这时候有人推开了他的手。

潘展乐艰难地坐了起来。孙杨以为他是想要下床，便准备起身让开，可是对方只是拉住自己的胳膊，脸色变得有点认真又有点慌。

“肯定有人爱你……有很多人爱你。”

“你要相信我。”

“孙杨…”

“孙、杨。”

他的双眼终于聚焦了。

他看到孙杨的表情从不解到诧异再一点一点软化，直到生成一个柔情万丈的笑。

虽然不太明白孙杨在笑什么，但还是凭着本能把身体缓慢靠了上去。

“孙杨，我……”

没说两个字，脑袋便一歪。

孙杨稳稳接住了他，把依旧烫得吓人的脑袋乖乖按回自己肩上，皮肤接触到的地方夸张得像被岩浆灼伤。他感受着这样异常的温度，想起从甲鱼口中打听到的小潘——重要的事更愿意憋在心里，越真心的话越不会轻易说出来。

但是他那些藏着的、折磨他自己也殃及两个人的心思，却借着高烧的混沌像气泡一样浮了上来，在房间里轻轻炸开，满是苦涩又温柔的声响。

孙杨觉得这小子偶尔病一下也不是完全没好处。但刚这么一想就果断打住。

呸呸呸，乐乐会健健康康不再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