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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摇晃的矮凳上,踮起脚去攀那悬挂得高高的绳索。四指勾上麻绳,突如其来的粗粝手感令她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垂眸望向位于房屋一角的透明爬宠箱。通体纯白的麦氏竹叶青安静地躺在泥土与树叶间,细长的蛇躯绕了数圈盘成圆形,尾巴尖垂在阖着的眼睛旁。它好像睡着了,但她知道并非如此。她看着它,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搭上绳子,使劲往下拽了拽,再凭感觉将其撑开,绳索隔空描摹起她眼前的这轮白玉盘。她透过绳结下的巨大空洞看着它,像看到了两轮月亮。然后她将自己送往那空洞里。
矮凳倒下了,月亮开始上升,而她开始坠落。
她想象自己是一棵橄榄树,双足化为无数根须,向着地底那颗搏动的心下降,下降,再下降。她穿过炽热的地层,趟过半熔融的岩浆,最终,找到了封闭于此之物,却发现,那不是一颗心,而是正在宫缩的子宫。
伸手轻触颤抖着的子宫,她感受着那曾被她误认为心脏的温暖。忽然有一丝冰凉攀上她的手,从子宫表面长出的纤弱藤蔓像毛细血管一样铺展开来,缠绕着腕部。她收回手,藤蔓相应伸长,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凝视着那扯不断的牵连,无端地想起脐带、肠子、衔尾的蛇与迷宫中的阿里阿德涅之线。
她倏然抬头,望向上方,却已寻不到来时路,只看见日月星辰在子宫之上流转。那轮小小的月亮又出现了,并且一直在升高,柔和的光线从这神圣造物中缓慢流溢了出来,仿佛没有什么终点或边界能圈定它的无限。
好像要被吞没了。
光芒越来越刺眼,她不得不闭上眼,却看到女神伊南娜与凡人塞特纳一同下到冥府;光荣的远射手弯弓搭箭,不详的矢羽吻别银弦,灾厄如雨落下;捷足的佩琉斯之子与他的另一个自我一起沉眠于黄金双耳罐中,再没有分离;漂泊的英雄和阿喀琉斯的亡灵重逢又作别,因无名氏终要返乡;身披希顿的苏格拉底赤足远行,从雅典下到比雷埃夫斯港,登船远航前,他对她说:“灵魂是不死的,它能承受一切善恶福祸。让我们永远坚持走向上的路。”透过那双苍老的眼睛,她看到柏拉图的身影;天体周行的旅程犹如乘坐旋转木马,诸神与良善灵魂的仪仗队既在下降,又在上升。
最后,在一片宁静中,她听到一道声音说:“灵魂必须脱离转瞬即逝的世界,直至它有能力直视现实和现实中最明亮的东西。这是……使灵魂转向的技艺。”
她又开始下坠,只是,这一次,呼啸的风声灌进耳道,震得她头昏脑胀。眼前隐约现出一个仿佛被切割成了两半的巨大球体,火与水、红与蓝、炙热与温凉、破坏与疗愈、死亡与复活、毁灭与新生交缠编织出命运之锦。
等到终于落到坚实的土地上时,她几乎被剧烈的冲击夺去了五感。
在长久的寂静中,最先恢复的竟然是触觉,她感觉自己被扶起,并披上了一件柔软的衣物。
之后是嗅觉,近在咫尺的腥臭味涌入鼻腔,像萎缩枯朽的百合与腐烂生蛆的蛇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接着是听觉,她听到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我在水中闪耀,我在星辰中燃烧。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戈。我是初,我是终。”
耳边还有其他声音,男女老少的呢喃犹如教堂里的祈祷:“光的呼唤带着原初的权能,箭在弦上,注定要作为生的洪流冲入深空。”
最后是视觉,她保持着垂头的状态,因此,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事物,就是裹在她身上的衣服。这似乎是一条紫色的袍子。兜帽半盖着她的眼,使得她看不清前路。
她感到自己被人托举了起来,从这双手到那双手,每双手都将她递向下一双手,像是要送她去往一个特定的处所。
“去北方。”
“去北方。”
“去北方。”她听到人群窃窃私语。
她想翻身跳下,却动弹不得,就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视线凝注于那抹紫,以及她自己交叠放在小腹前的手——如果那能被称之为手的话。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躯体正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色泽,皮肤是亮黑色的,肌理更不似常人,而像……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这具躯体似乎比人高出许多,以她低着头的视角,能看到许多人的头顶。他们都朝前看去,没有一个人看向她。
四周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余光中闪过火舌,有什么炸裂开来,一阵接一阵的轰鸣相继在周围响起,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愈演愈烈。她面前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或头破血流,或被开膛破肚,比身躯还长的肠子混着殷红鲜血流下。
现在,在她身前,还剩最后一个孩子。
她感到有一团火焰在胸口燃烧,迫切地想让身体动起来,但毫无作用。她被困在沉重坚硬的壳子里,只能像一只困兽一样徒劳地撞击囚禁她的牢笼。
咚,咚,咚,一下,两下,三下。
在她想打破桎梏的同时,大地也在同频震颤,她虽然无法看见前方究竟有什么,但她本能地知晓,那是死亡的号角与毁灭的脚步。
咚,咚,咚,一下,两下,三下。
那孩子是一个男孩。他跪坐在她脚下的尸体前,稚嫩的小手捧起破碎的器官,想要塞回亡者的肚腹中,然而那千疮百孔的躯体犹如蜂巢,肠子再度滑落了下来。
咚,咚,咚,一下,两下,三下。
她胸口的火焰转移到了脚底,如树根、如蛛网、如闪电的纹路突兀出现在大地上,迅速蔓延,像枝冠在繁盛疯长,泥土皲裂开来,丰沛、磅礴的泉水自足下喷涌而出。
咚,咚,咚,一下,两下,三下。
加诸于她身上的厚重的壳也一同裂开,黑色石片剥脱,窸窸簌簌落下。她终于能够朝那孩子伸出手。纷扬飞舞的碎片占据了部分视野,在那罅隙间,她看到那孩子朝她看来。
咚。
男孩的眼睛苍绿如此刻奔涌的生命之泉,但瞳孔却形如一枚尖细的纺锤。她看着他的眼瞳,看着他仍握着肠子的一端的手,突然有所预感,她身上的紫色是骨螺紫,她披着的这件长袍,不是生者的华服,而是最高贵的裹尸布。
……咚。
刺目的白光袭来,她只来得及最后看一眼那孩子。他放下肠子,站了起来,也朝她伸出手。他纺锤状的瞳仁变得更尖锐了,虹膜上呈放射状的裂缝丝丝缕缕,闪着异彩,纷纷绽开,像重瓣的花朵,也像超新星爆发后四散的星体余辉。
“去北方。”
“去北方。”人群窃窃私语。
“去北方。”金色刺猬头的青年说。
她看到自己捧着一本书,然后听到自己照着其中的内容念:“‘你要到哪里去?’她问。‘去北方,’他答道,‘去刀林剑莽,去合围重地,去防守之墙——为了黑夜来临前还能有些许时光,贝烈瑞安德得以水流清澈,叶吐新芽,鸟儿安巢。’”
挪开手中的书,她看向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男孩。
一样的绿眼,一样的竖瞳,漆黑的纺锤倾吐丝线,织就命运的篇章。
她被突如其来的拍击惊醒,迷蒙间看到面前电脑上的计算实验已经运行完毕,遥远星体的轨道示意图静静躺在弹窗内。她回过神来,叫醒她的人慌张失措,让她赶紧来帮忙。她认出这是目前暂时专属于科学部门的特别医疗小队的一员。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前去,跑向手术室的路上,这位同事——应该算同事吧,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当下的紧急情况:“科学部门的露克蕾西娅预产期快到了,她今早的状况不太对,检查发现胎位不正,而且胎儿脐带绕颈,宝条博士决定立即进行剖腹产……整支医疗小队的人都去那边待命了……”
同事不再说话了,但在晃动的视野里,她明显看到了同事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停下脚步:“怎么了?”
见状,同事赶紧拉着她继续向前跑:“……有很多人受伤了,现在人手完全不够用,所以才……”
“所以才转而征用其他部门的人?比如宇宙开发部的我?”她问完又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有很多人受伤是怎么回事?”
同事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而此时她们已经来到了手术室前。
她被引导着摘下手链、洗手消毒、更换衣服,一切准备完毕后才被带进手术室。
里面有许多人东倒西歪地躺着,显得室内十分拥挤,器械陈设也杂乱无章,根本不像手术室应有的模样。
手术台上躺着脸色苍白的露克蕾西娅,宝条半跪在一旁,正从一个人怀里接过婴儿。随后那个人仿佛支撑不住般倒了下去,她上前几步,正准备扶住他,却被带她来的同事往另一边拽去。
“过来。”同事对她说,然后塞了一把剪刀给她。
她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低头看了一眼,倒下去的那个人身上满是鲜血。她本来以为那是露克蕾西娅的血,但随即,那人蜷缩在地上,咳嗽起来,血从嘴角流下,染红了手术室的地砖。
“快来!”同事又喊了她一次。
她将注意力拉回来,看到同事用两个止血钳夹住了一段青白的带状物,然后快速挪到露克蕾西娅那边,头也不回地说:“用你手上的无菌剪刀从中间剪断脐带。”
她看了宝条一眼,张开了剪刀。
两片银亮的锋刃霎那交错,切断了母体与胎儿的联系。
婴儿突然开始挣扎,宝条像被打了几拳一样,面色忽然十分难看。眼看着婴儿的动作越来越剧烈,宝条几乎要制不住了,她扔下手里的剪刀,弯腰托了一把婴儿,以防孩子跌落,宝条顿了一下,居然慢慢将婴儿渡到了她怀里。
愣了会,她护着孩子,直起身,宝条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他好像在看她身后的露克蕾西娅,也好像在看她,又或者是她怀中的婴儿。他眼中似有火焰燃烧,混杂着黏稠涌动的欲望、不顾一切的激情和不再掩饰的狂喜。
胸前的新生命踢了她一脚,宝条也看到了这一幕,随即落下泪来,接着他粗暴地扯下半戴着的口罩,无声地笑了,不齐整的齿缝中溢出几缕血流,眼泪溶入其中,淌过下巴,最终滴滴答答地砸到地板上,开出诡异的花。
手术室里像有两条河流蜿蜒——孩子的降生与生命的流逝。她踩在医护人员的血构成的冥河中,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新生儿。
这时突兀响起一声呜咽。是露克蕾西娅。
宝条听到了,因为他让她抱着孩子去给露克蕾西娅看看,但又仿佛没听到,因为他依然在无声地笑着,甚至嘴角越咧越开,几乎到了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地步。
她来到露克蕾西娅面前,半蹲下来,将柔软的布撇开,让孩子的脸朝向母亲。
然而露克蕾西娅却紧闭双眼,扭过头去。
宝条站到手术台对面,俯下身,对露克蕾西娅说:“这是你的儿子,你真的不看一眼吗?”
露克蕾西娅仍闭着眼,只一味地摇头,鬓发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那总要给他起个名字吧。”宝条的身子压得更低了,嘶哑的声音擦着露克蕾西娅的脸庞发出,“啊,你说,萨菲罗斯?”
宝条将目光投向她怀里的孩子,眼里依然闪着狂热的火光:“萨菲罗斯。”
但她清楚地知道,露克蕾西娅没有出声。
婴儿又踢了她一脚,这一次,她选择垂眸,而他也正转过头来看着她。
真奇怪,刚出生没多久的新生儿就能睁眼了吗?
那双眼睛像新洗的绿宝石。
有点眼熟,她想。
然后她看到圆圆的瞳孔慢慢变尖,漆黑的纺锤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到宝条问她。
但她无暇顾及,仍然盯着孩子的眼睛,许久后才回答:“……欧德米亚,我的名字是欧德米亚。”
Notes:
注:最明显的一处引用,即“贝烈瑞安德”那几句出自托尔金《中洲历史》第十卷,译者为石中歌。其他多为化用,包括但不限于各种文史哲艺的内容,更进一步更详细更具体的说明可能会放到后记里,顺便解释构思(更有可能其实是由非常私人的想象力将之关联起来的一些东西,aka依托答辩)……不管了,大纲和时间轴拉到一半灵感大爆发激情开坑我写爽了先,其他的后面再说。
Chapter 2: 月上世界 - 02: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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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德米亚在神罗宅邸的临时办公室兼住所里有一面不合时宜的双面镜,是她得知自己将被调往尼布尔海姆参与一项发掘项目后立即购买的。在她抵达尼布尔海姆的同时,这面镜子刚好也被运送至神罗宅邸。
镜子高达数米,长宽一致,庞然的尺寸无法通过窄小的房门,只得切割成数块运至屋内再拼接而成。矗立起来的双面镜正对着门口,犹如第五面墙壁,清楚地隔开两个世界,每一位企图入内的人最先看到的都是尚在门外的自己。天朗气清时,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落到欧德米亚身上,也落到镜子上,反射的柔光铺满整个房间,模糊了两个世界的界限。
它是如此暧昧的事物,甚至能模仿交媾,使人倍增;它又是如此明晰的事物,能事无巨细地映照出一切,从微小的针孔到明显的伤痕,从远处空无的杯到填满镜面的人;它还是如此令人战栗的事物,只需两面镜子即可永恒互映、无穷无尽。
每次走出这个房间前,欧德米亚总会在双面镜前整理仪容。无论春夏秋冬,她总着高领的衣服。无论衣物种类,领子总是紧贴脖颈,直抵下颌。同事不是调侃她不惧炎热,就是笑说她不觉窒息。
窄窄的领口套在脖子最上端,不堪一击的布料成为第六面墙壁,掩盖她想隐藏的,隔开她想拒绝的。
她拉开门。此时尚未破晓,神罗宅邸内一片漆黑,只有监控和警报器的红光定时闪烁,欧德米亚循着这微光踏入长长的走廊。矮跟鞋有规律地轻轻敲击木质地板,她踩着两侧房间内偶尔漏出的尖锐呼噜声下了楼。
在楼下,她碰到了加斯特博士。宅邸门口悬挂着的电灯似乎濒临报废边缘,晕黄的光时有时无,与夜空中流泻下来的银白光芒交相辉映,在阴森巨物前跳着奇异的舞蹈。加斯特背对着她,银色和金色蚕食着他黑色大衣的边缘。听到声响,加斯特转过头来,见来者是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朝他礼貌笑笑,同时关上宅邸的大门:“加斯特博士好。我去换班。”
加斯特没有回应,她等了等,最终还是决定目不斜视地越过他,走向院门。
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衣角。
纤细的、幼嫩的、属于婴儿的小手攥着她的外套,接着,在她的注视下又缓慢松开。她目光上移,毫不意外地对上了那双绿瞳。
“是去山上那处神庙遗址吗?”加斯特问她。
“是。发掘工作有些进展了,现在正在探测仪有所反应的地方深挖。”她看向加斯特,绝口不提他怀中婴儿之事。
“走吧。”加斯特没再追问,但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带着萨菲罗斯和她一起去神庙遗址。
欧德米亚也无意深究。经历露克蕾西娅紧急剖腹产一事,她隐约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科学部门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下似乎潜藏着不同寻常的离岸涌流,这甚至可能牵扯到神罗不为人知的暗面。她并不想参与科学部门的党争,也不是很在意神罗的目的。只要神罗还能提供她想要的平台和资源,让她能做她真正想做的事,她就要尽可能安然地留在这里。
至于真正想做的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前行,用双足丈量大地,但她知道,她脚下的这颗星球,名为盖亚,而不是她曾栖居的地球。这个星球与她的故乡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也有许多不同之处。
而无论是在盖亚,还是在地球,无论是古代种,还是人类,一切都始于探寻——塞特拉一点一点制出地图,填补空间上的缺漏,希罗多德一笔一笔写就《历史》,填补时间上的空白。
她抬头,看向天穹。
如今她所看到的夜空可能已经不是古代种、甚至古代种之前的种族所看到的夜空了,但也不完全如此。时间像细密的筛网,滤过死去的星辰,再抖落尚存的星辰,于天幕画布上重绘星图。上万年前的人们在洞窟岩壁上画下公牛、鸟与鸟首之人,现在的人们认出那是在盛夏夜空能看到的最明亮的三颗天体——天琴座α、天鹅座α与天鹰座α——著名的夏夜大三角。几千年前的人们在星象盘上镶嵌各式各样的黄金造物,用来象征星体,现在的人们认出那是太阳、月亮和昴宿星团。而在这些闪耀的光亮之间,弥漫着的深沉暗影又构成了大洋彼岸原住民认知里的鸸鹋座。
可是,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她应该已经死了,但为什么还活着?她本来在地球,怎么突然来到了盖亚?地球与盖亚之间有什么联系吗?黑夜里照亮盖亚的月亮和白昼里温暖盖亚的太阳是她所知道的那枚月亮和那枚太阳吗?
在月亮、太阳、昴宿星团、夏夜大三角、鸸鹋座之外,还有什么呢?时间有起点吗?空间有尽头吗?宇宙是无限的吗?
——神真的存在吗?
在这些诘问中,欧德米亚带着加斯特和萨菲罗斯走上了盘旋登顶的山路。
历经跋涉,他们来到位于山顶的神庙遗址。
天色微亮,同时,有光从眼前的建筑中透了出来。绿意掩映着星星点点的赭红色,瘴雨蛮烟的欺凌在裸露的石壁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像淌下的血泪。神庙早就残破不全,大半屋顶已然不见,陡留几根廊柱孑然立着,但仍能依稀辨认出整座建筑呈圆形结构。神庙周围有十二个形态不一的坑洞,在发现遗址时,它们就已经存在了。而第十三个坑洞位于神庙内部,这里正是发掘项目的工作场所。
欧德米亚与彻夜工作的同事换了班,下到深度不足一人高的坑底。在她进行发掘的时候,加斯特博士抱着萨菲罗斯四处走动,安静地观摩着这座曾经的祭神之所。
在坑洞的正中央,欧德米亚用软毛刷扫去浮土后顿住了。
那块异于土地颜色的一角在灯光下闪着金属光泽,她继续用刷子扫开附近的尘土,终于得见它的全貌。这好像是一块碎片。她轻轻地把它置于带有软垫的托盘上,而后缓慢直起身来。
起风了。
云层溃散,尚未落入地平线下的月亮又显露了出来。
旭日的光穿过十二个坑洞组成的弧线的开口,直射入庙宇内。
在第十三个坑洞的中央,欧德米亚托起一块奇异的碎片,迎来朝阳。
加斯特博士在坑洞边缘站住,他怀中的萨菲罗斯被那缕阳光吸引了视线,绿眸凝注于光线截断处——欧德米亚手中托盘里盛放的碎片。
她轻轻摆弄着托盘,随着日光切入角度的细微变化,碎片现出不同的颜色,如闪鳞蛇的鳞片一般。
“斑彩石,黑欧泊,还是……”最终是加斯特率先打破静谧。
欧德米亚望向加斯特,连带着也瞥见了目不转睛的萨菲罗斯:“都不是。”
加斯特博士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低下头看了看萨菲罗斯,没再开口。
日光挪移,电灯悄然熄灭了,欧德米亚与碎片渐渐隐于神庙阴影下,加斯特和萨菲罗斯等来了太阳的洗礼。
点点绿光从植被、残垣与土地中升起,此刻本应无人的深山老林传来轻吟,欧德米亚侧耳倾听。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罢!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罢!看呵,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
绿光绕神庙和十二个坑洞翱翔几周,最终溶解在阳光里。
“你听到了吗?”加斯特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未听过这种语言……”
“听到了。”欧德米亚说。加斯特怀里的婴儿将脸转向她。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欧德米亚面不改色地撒谎,“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
日出后不久,加斯特就带着萨菲罗斯下山了。
夕没之时,欧德米亚结束工作,再度与同事进行了交接后,将从坑底发掘到的数枚残片带回了神罗宅邸。
晨昏交替,昼夜轮转,欧德米亚办公室里的碎片也越来越多,它们陈列于特制的柜体中,静待分析。
办公室里还添置了一个摇篮,加斯特博士总会将萨菲罗斯抱过来,美其名曰她这里日照条件最佳,而小孩子需要多晒太阳,但欧德米亚隐隐知晓,他是不想让萨菲罗斯常和宝条呆在一起。
萨菲罗斯很安静,全然不像其他婴儿那样频繁哭闹,欧德米亚便默许了加斯特博士的行为。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露克蕾西娅,生下萨菲罗斯后,这位研究员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毫无音讯。她不过问此事,就像她也不好奇萨菲罗斯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一样。加斯特几次想谈论与萨菲罗斯有关的事情,但都被她巧妙地敷衍过去并转移了话题,于是加斯特不再试图分享那些危险的秘密,而是与她在沉默中达成了脆弱的、微妙的默契——只要不打扰到我工作,你要做什么请自便。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德米亚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办公室内另一道清浅的呼吸声,甚至偶尔会在加斯特博士忙不过来时帮忙照料一下萨菲罗斯的饮食,但她拒绝帮孩子换尿布,每到这种时刻,她总会面无表情地抱起萨菲罗斯,然后下楼去找加斯特。
这天午后,欧德米亚如往常一般,临出门前时在镜子前打理自己的衣着。她抻了抻领子,指腹抚过高领时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将领口往下拽了一点,露出了部分脖颈。也就是在此刻,她眼角余光看到镜面里的摇篮上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欧德米亚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萨菲罗斯扶着摇篮边缘慢慢站起。
她和萨菲罗斯的视线在镜中交汇。在她露出来的脖颈上有一圈狰狞的绳纹,而他的脖颈则正好卡在镜面拼接之处。像绕颈脐带,像断首切口。
来不及细想,她转身朝他扑去,正好接住了从翻覆的摇篮里跌落的萨菲罗斯。
她跪坐在地上,来不及长吁一口气,就看到怀里的婴孩伸出手,手臂舒展间现出肘间密密麻麻的针孔。
……天杀的宝条。这孩子才几个月大啊!
怔愣间,幼小的、似乎能轻易折断的手指已经贴上了她的脖颈。
——他在触摸她的颈上伤痕。
幼儿的体温似乎略高于她,否则,她为什么感觉自己正抱着一团火?
她用空余的那只手将领口往上扯了扯,站了起来,透过镜子确认已经掩盖好了脖上伤痕后,她将萨菲罗斯的手轻轻按了回去。
欧德米亚抱着萨菲罗斯走出房间,接着转身关门。她的视线再次与萨菲罗斯的目光在镜中相遇,直到门扉彻底闭上前的最后一秒。
chaijunfzh (Guest) on Chapter 2 Fri 23 May 2025 02:4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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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vantola on Chapter 2 Sun 25 May 2025 08:5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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