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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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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5-28
Updated:
2025-06-07
Words:
13,984
Chapters:
3/?
Comments: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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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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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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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8

【主晏】有常

Summary:

少东家是被推入江湖的,就像最初他被人推入江晏怀中。 他心中藏着口气,他告诉每个人,他在找一个人,他恨死他了。

 

“那寻见了,你要杀他吗?”

 

少东家不知道。
(在谈爱之前,先让我小孩子闹脾气似的谈谈恨吧。 )

Notes:

仅是一次呕吐式写作。 原本想写一款起点大男主式的少东家,后面写着写着开始想到他面对不羡仙被烧真的能如主线一样乐观吗,然后就一路跑偏了…

那就继续跑偏下去吧,让他自己带着笔往前走,我就在后面捡珠子就行。

以及:1.主晏,但秉承起点大男主老传统含轻微少all汤底,门派拟人且单箭头
2.起点大男主传统艺能,有几句话带过的女装情节
3.写疯了,偏意识流
4.比起恨,我认为更像是狗实在太苦了才骗自己说是恨

Chapter 1: 恨

Chapter Text

1.

儿时的少东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梦’,他问寒香寻,寒香寻告诉他,梦是解药。少东家不懂,但几日后,他在空空的床榻上梦见了江晏,所以他笑着告诉寒香寻,梦不是药,梦是甜的。

他如今又在做梦。

最开始瞧见的是江晏,少东家努力站直,抬头,只能看到江晏的下巴。江晏摊开手,微微弯下腰,喊着少东家的名字,引着他往前走。少东家的腿脚仿佛生了锈,又仿佛太过灵活,总之难以控制,他张嘴,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努力抬起脚,跌跌撞撞、晕晕乎乎向前扑。

向前扑,却没有人接住他。少东家扑扶住的是木桌,桌角抵在掌心,寒姨将算盘打得啪嗒响,少东家就这么直直扑上去,脸撞到算盘,在疼。他突然又找回自己的手脚,抬起脸来傻笑,被寒姨揪着耳朵让他去拿离人泪。

少东家跑出去,与红线一起去到酒窖,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话,笑得喘不过气,红线对他说:“老大老大,你去拿,我在这儿等你。”

少东家说声好嘞,拿起两坛离人泪后起身,笑着往外跑,撞到了店小二。他有点恼怒,又陪着笑脸,喊着客官您慢点,把他引到一旁坐下。

离人泪仿佛摔碎了许多坛,如今在少东家手中安稳托着的只有一坛,他将离人泪放在桌上,起身要去找红线,兜兜转转许久回来却瞧不见离人泪,也瞧不见那家店铺。

所有的一切在扭曲,扭曲,到最后变成一片黑夜。他正倚在树枝上,搂紧自己,望着开封。这是他来开封的第一晚,丢了离人泪,丢了半个魂,寻不到住处,便如同孩童一样赖在树上。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喜欢赖在树上,这是所有男孩的天性吗?野猴子一样,爱往上爬,再小一点的时候喜欢攀着江晏爬,大点就去爬树,竹子是爬不上去的,就爬梨树,那么粗壮的树桩,那么香的木头,在上面可以呆上一整天。

接着,江晏会寻遍每一棵梨树,以找到少东家,他就站在下面,拍拍手,喊少东家名字,喊他下去。少东家便笑,从梨花间探出脑袋,带出满天的白色花瓣,他还那么小,江晏又那么厉害,他扶住了一旁的树枝,脚踩着树皮,往下滑了几寸,再撞进江晏怀里,像是水泡融入江河大海,怡然自得。

江晏的衣襟此时染着饭香,丝丝缕缕绕着少东家,他搂紧少东家,擦他脸庞的汗水,教训他日后不可如此。那么香,那么暖。

接着,眼前变成开封,倚在树上也得不到安宁的少东家又开始往下落,重重地摔在地上,面前是还未紧闭的石门,他看见了伊刀。

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疼,浑身上下,五脏六腑,少东家在咳嗽,在呜咽,又呕血。石门不断震颤,混着无数尖利的笑声与哭喊声,扭曲成一片红。

大火就这么烧起来,所有人都围着他,所有人都把他围在中间。少东家看着身边的人,有伊刀、有红线、寒香寻、江晏、周叔天不收…所有人都围着他,被火光吞噬,他一个也拉不住,火不烧他,烧得全是他身边人。

然后…如何呢?

血已经分不清是从哪流出的,掌心、指尖,所有的一切都血肉模糊,混进泥土里。

少东家亲手挖出许多土坑,埋了许多人,最后一位是伊刀。他把伊刀的身子与脑袋摆好,撕下布,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再捧起土,细细撒过他的身体,撒过他的脸,一点点将他掩埋。

接着,少东家站起来,腿是麻的,手也在抖,火辣辣的疼。他抬手,在衣袖上蹭,怎么也擦不干净脸,不羡仙的泥土粘在他的脸上,埋进他脸上的伤口里。

他颤巍巍地望着一切,分不清脸上流出的是泪还是血,他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好像有人在摸他的头,又好像有人在拿刀割他,他好像必须要全身都淌血、全身都落泪,才能平复这一遭。

“老大!”

想要应答,想要说那么多的话…少东家挣扎许久,终于发出声音,喉咙仿佛有沙砾石子,生生磨出满口的血气。他答:“我…”

接着,就睁开眼睛。

呼吸,急促的呼吸,少东家扶着额头,几乎要变成濒死的鱼,吸入的气体变成无数滴眼角的泪。他已经不用再整夜整夜靠在树上,他在开封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有属于自己的床榻。他亲手把它铺好,又宿在里面,好像宿在自己的坟里。

少东家抬手,借着月光去看自己的手掌,上面重叠着许多的疤痕,刀疤、剑伤,每一根手指的疤痕里都会有不羡仙的泥土。

他又在哭,像个破了口的布袋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到最后整个人缩在床上像只煮熟的虾子,不断淌出红色的泪。

梦不是解药。

江晏…江晏…江晏…少东家在心中不断默念,后面终于念出声音,在寒夜里响起,伴随着呜咽声。

少东家闭上眼睛,在心中无数次念江晏的名字,念不羡仙,念不羡仙所有人的名字。

“我要找到你。”

他说。

“江晏,是你把我推进来的。是你把我推进不羡仙的,是你把我推进江湖的,可你又把不羡仙扔在那儿,还把我扔在那儿。”

少东家又想起曾经天泉问自己的话。那时他们在做什么来着?好像是路遇一群山贼欺负百姓,他和天泉一齐冲上去,把他们打得跪在地上抱着他俩的大腿求饶,又哭爷爷告奶奶说自己也不容易,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

少东家和天泉都不喜欢被人抱大腿,两个人一个用脚踩他们胸膛想让人离自己远点,一个人掰着他们的脑袋想要扯开,都笑得直不起腰。

那天晚上天泉和少东家一起喝酒,两个人喝完酒就热络地聊天,望着天地,大谈日月。天泉说自己的理想,告诉少东家天泉所做为何,接着他又饮下一壶酒,问少东家,“你入江湖,是为了什么?”

少东家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眼眸依旧清亮,映着天泉一张酒劲上头的脸。他说:“我在找人。一个仇人,与另一个‘仇人’。”

天泉微愣,又大笑起来,说:“你喝醉了怎么不上脸?”

少东家也跟着笑,他大笑着搂着天泉的脖子,跟他说起自己的故乡,说起不羡仙如何如何美,梨花开得如何如何香,乡亲又是如何好。

他说:“你知道离人泪吗?一坛摆在这儿,就开一点口,你站在十里开外都能闻见香,我可是从小在离人泪里泡大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上脸,不然我面子往哪搁?”

“还有不羡仙,你知道不羡仙到底有多少离人泪吗?不羡仙整个就是泡在酒香里的,他们还都说我是乡下人,真不识货,哪见过满身酒香的乡下人,我还要说他们说满身金银锈味的官府人呢。”

天泉眼见着他一壶一壶往下灌酒,整个胸前的衣襟都被打湿,他整个人也被浸湿,哪怕在大笑,“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酒,我还来不及数呢,你知道吗,我从十二岁开始数,但我太懒了,我说我要不一月来数一次吧,有时候就忘了,毕竟不羡仙好玩的那么多,就变成两三个月一次,而且酒窖里的酒有进有出,我每次都得重头开始。等我十六岁,我终于决定开始认认真真数一次,火就来了。天泉,烈酒浇火,火停不下来,烧得跟太阳似的。”

他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许是真的喝醉了。那是他寻找江晏的第二年,杀了不知道多少个人,多是绣金楼的,他身上哪还有什么酒香,全是血味。他说,“天泉,没有了,没有酒香了,全是焦味。”

接着,少东家又开始重复那一句话,他说:“我在找人。一个仇人,与另一个‘仇人’。”

“仇人,一个,和另一个。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们。”

天泉见他半张脸隐没入黑暗里,一双眼睛泛着阴森森的寒光,他搂住少东家的肩膀,把他捞进月色里,道:“那寻见了,你要杀他吗?

少东家盯着天泉,嘴角没有一刻是往下落的,他一直在笑,笑得开始干呕,仿佛心肺都要呕出来,他说:“当然,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也像我一样难过,我要他亲手杀了我,或者我死在他面前,我要他亲手抛下我。”

天泉愣了很久,到最后低着声音对少东家说:“你喝醉了。”

少东家咳嗽着,仿佛终于冷静下来,他那时似乎也盯着天泉看了很久,到最后说:“嗯,我喝醉了。”

而此刻,少东家又在自己的榻上低低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已经快要抓住江晏了,他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杀了那么多人,又认识那么多人,终于得到了江晏的消息。

很快,他就会抓住江晏,少东家笑得要落泪,他要让江晏看见如今的自己,要让他再看自己走一次路,爬一次树,要揪着他江晏的头发让他亲手把剑抵上自己的脖子…不对,不对!

他得先杀了那个人,他身边还有一把刀,每夜都在发寒,他得先杀了那个人,把她的血抹在刀上。

他睁了一夜的眼,终于在日光照进屋子时沉沉睡去。他又开始做梦,但这次梦见的只有江晏,少东家此刻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会乖乖地喊他江叔,江晏伸出手,他就小孩似的亦步亦趋走过去,搂紧江晏,希望自己化在他怀里。

第二日,他去赴离别宴,与天泉碰杯,与九流门寒暄,与醉花阴一起打趣三更天,再与梨园好好道别,还接了青溪递过来的一些药膏。

少东家看向九流门,调侃道:“你怎么不偷了?”

九流门嗤笑一声,笑他:“你看不起谁,谁稀罕偷你的。你不偷我的就好了。”青溪就一巴掌甩上去,开始讲起那些药他是用了多少精贵的药材。

大家开始吃酒,少东家说不跟他们喝,他们放在一起哪怕车轮战也不够自己喝醉的。天泉望他弯弯的眉眼,扫过他的脸庞,于是想起那次,或许真的只是少东家想喝醉罢了。

少东家一个人倚在窗沿上坐,手中握酒杯,不知道独自喝了多杯,脸上终于有了点醉意,总是神采飞扬的一个人沉静下来,显出点道不明的低落。

青溪原本就在瞟他,此刻便放下筷子开了口:“你这几夜又没睡好吧,眼下黑的跟什么似的。”

醉花阴道:“人家心里挂念着的事多着呢,怎么睡得着?我前几日刚从师弟那得了消息、告诉了他,他今日便要起身去寻。你说说,如此情真意切,可知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少东家漫不经心地笑,他低着头,一字一句,轻轻地往下落,“自然一定要寻到他…我恨死他了。”

醉花阴走近,持着过来人的熟稔,调侃少东家,“你这模样可不像在想仇人啊,说真的,是不是你因为那个人受了情伤,这才疯狗似的咬着人家不放。”

少东家不答,闭眼靠着墙,醉花阴走到他跟前还欲说几句,“唉唉,你们这群人就是——喂!”

翩翩衣袖被抓进少东家手里,又飞速缠了几圈绕紧,少东家猛地睁开眼笑得没心没肺,仰头向窗外倒去。

扑通两声,醉花阴被少东家扯着一同落入窗外下方的河里,少东家扑腾几下浮起来,发间沾了几片桃花瓣。

水波一圈圈快速荡漾开,醉花阴气急,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你!”

少东家仰面,抬手去挡醉花阴泼来的河水,笑声传到楼上厢房,将原本没兴趣围观的三更天都引到窗边,只想看看这又是什么无聊事。

少东家笑着一面躲一面道,“气什么,我不恨你,放心着吧。”

他想,从他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时,他便在确定着自己的一颗心里喜欢着多少事物。他喜欢村口那些大鹅,哪怕自己打不过,总被叨得满身包。他也喜欢寒姨,寒姨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他犯了错寒姨就作势要当甩手掌柜,其实怎么也放不下心来。他当然也喜欢红线,她替自己抄功课,还答应与自己一起闯江湖。

还有,还有,还有江晏。他喜欢江晏,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不一定是江晏,但在那个雨夜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啼哭着睁眼,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都是江晏。他第一次笑是因为江晏,第一次走路是为了江晏,第一次做梦是因为江晏。

说白了,少东家第一次的喜欢是因为江晏,他心口都被江晏填的满满的,才不管是来自于养父还是兄长或是师父,反正就是江晏。他满心满眼都是江晏,一颗心在此处落下来,日后才慢慢生出其他旁支,唤做亲情友情之类。

他喜欢江晏,他爱江晏,在不羡仙之前的每一日他都是靠着爱江晏度过的,他一个人守着竹林小屋,一个人练剑,一个人看日子从房屋的这一天迈步到那一头,他数离人泪,想着自己数到第几坛江晏会回来。

在不羡仙烧毁后的每一日,他都是靠恨江晏度过的,他把自己的泪自己的血全都与爱裹在一起,变成恨浇在江晏头上。

最开始他会哭,觉得自己怎么能这样,就如同现在浸泡在河里一样满脸都是水珠,他一个人抱紧那身衣袍,一遍一遍念着“江叔对不起,江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直到那件衣衫被泪浸湿。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靠爱等不来江晏,等来的是烧焦的不羡仙,所以他只能换成恨,真奇怪,爱是需要江晏温热的手掌、泛着竹香的衣角引出来的,恨却只需要一夜,一场大火,和泪。

少东家从迷茫里挣脱,爬上岸,躺在草间,心脏还在跳,仿佛从那番理论里得到了支持,“我只会恨一个人。”

醉花阴也跟着爬上来,他有点气堵在心口,反正总得刺一下少东家才行,他说:“你不是有两个仇人吗?”

少东家没有反驳,他只是笑,发了疯一样的笑,哪里有平时清风明月的好模样。他捂着脸,说:“嗯,我只恨一个人。”

他说的恨太多了,只有自己会懂,反正恨江晏的那个‘恨’,跟恨绣金楼、恨千夜的‘恨’大概不一样。虽然都在煎他的血肉心肺,逼得他日夜疼痛。

他赔了醉花阴一身衣裳,于黄昏里上了马,在依依不舍的目光里启程。少东家在真正远去时回头忘了一眼,看见几个小小的、不知为何看着孤零零的人。

他呼出一口污浊气,他开始分不清夜里那个自己和白日里与天泉、三更天他们打闹的自己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就像他开始分不清自己的爱和恨是不是都给了同一个人。

少东家废了半月时间赶到线索所指之处,他还是觉得太慢了,其中有一日马实在是精疲力尽,怎么也不愿意继续走,提醒着已经满眼血丝的少东家,自己和他真的该休息了,少东家就牵着马跌跌撞撞走近小溪边,在水面上瞧见了自己。

少东家望着水面,熟悉得很,陌生得很。他望着又开始咳嗽,又开始浑身上下都在疼,跟火烧一样,到最后是马儿走近了用鼻子来顶他的脑袋,炽热的鼻息喷在少东家酸涩的眼眶边,他才怅然若失地抬手,抱紧了马儿。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马儿,也对不起水中的自己,但没关系,江晏也对不起自己。他就这样想,直到一颗心再次安稳下来,靠着马儿睡了个好觉。

Chapter Text

2.

 

江晏其实在许多日子里都去瞧过少东家,他放心不下那个孩子。有一次他见少东家闯入樊楼,不知怎的,为了进去,还穿上醉花阴女弟子的衣服,那时离烧不羡仙过去三月有余,他脸上终于带出点笑容来,整个人好像又冒出些鲜活气,从骨头缝里散出来的。

 

于是有客人被他吸引,取了手边、身上的金银之物往他怀里扔。少东家抱了满怀,他对着那些人挑眉道:“真给我了?任我处置?”

 

那群人起哄,说当然当然,买您一笑。少东家登上樊楼最高之处,把所有的金银都洒下去,有的落进水里,扑通扑通,有的落进行人手里,惹出人群里发出惊呼。少东家倚着栏杆笑,弯下腰,还解开钱袋,把钱全都扔了出去。

 

江晏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同,他皱着眉,可少东家笑得太开心了,仿佛再这样热烈下去,他就会烧起来,他就把自己扔进水里。

 

还有一次,少东家一个人在林间,他踩着小道边缘歪歪扭扭地走路,如稚子蹒跚学步,又跑去溪边钓鱼,把钓起来的鱼全都扔进最近的大鹅的嘴里。

 

江晏只在白日里瞧过他,瞧他如此笑语盈盈,高朋满座,被所有人前呼后拥,几乎是泡在蜜罐子里。

 

但前段日子去的次数就少了,追杀他之人络绎不绝,有些是为他,有些是为玉佩。雨夜,又是血溅三尺,江晏擦了把脸,剑入鞘后转身寻避雨之地。

 

少东家最近寻得越发紧了,江晏得花很多力气去隐蔽踪迹。他摸黑走入最近的山洞,靠着墙壁坐下。

 

空旷幽深的山洞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江晏暂时不想去生火,他闭着眼,平复着呼吸。无论如何放缓,呼吸依旧清晰,江晏靠着靠着,突然从其中分出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声响,他猛地睁开眼,起身抽剑,却听一声——

 

“江叔…”

 

火光一闪,照出少东家一张同样染血的脸,兴奋、欣喜、埋怨,万千情绪融在眼眸里。

 

江晏愣了瞬间。他是怎么找过来的?刚才那群络绎不绝的追杀之人中,可有人瞧见他?他又有没有受伤,他寻过来是为了什么?玉佩还是…江晏下意识要转身,要再次闯入那场大雨中。

 

少东家手中的火把跌落在地,溅起来的火星在江晏的披风角落灼烧出几个洞。接着,江晏的肩膀被紧紧抓住,不知少东家哪来的力气,拽着江晏往后扯,将江晏狠狠抱进怀里,撞得每一根骨头都在疼。

 

他说,“我还是捉到你了。”

 

雨声中传来一道雷响,震得心口发麻。

 

少东家满身都是血腥味,一直在急促呼吸,不必想刚才定是经历一场激战,应当又是绣金楼的人,与刚才江晏解决的该是同一批。可他几乎是拼了命的抱着江晏,他不看江晏,整张脸埋进江晏的肩窝,他胡乱地蹭,隔着布料也在往里面埋。不落泪,浑身都在发烫,也不说话,江晏好像被一尊滚烫的石像锁进怀里。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让少东家松看开手、在一旁坐下。那火把还未熄灭,火光在江晏的裤腿处闪动,江晏蹲下来时,就照在他的脸上,照平江晏脸上的每一道疤痕。少东家小时候用自己的手指抚摸过,用自己的额头和脸颊去抵着蹭过。

 

他坐在那,靠着石壁,看江晏生火,江晏让他脱下外衫,用火好好烤干。他就在江晏的注视下,解开衣襟,如同牡蛎掰开自己的壳,如同果实拨开自己的果皮,露出其中带着果子自己的鲜血的脉络——他的身上早就落了许多疤,最大的一块是火烧的,咬在少东家的腰侧。

 

少东家目不转睛,盯着江晏僵硬的表情,他将自己的外衫递过去。少东家看江晏似是不敢相信,目光微闪,落在自己身上的伤疤上,又似是不忍,移开视线,只留给他一个侧脸。他几乎要压不住笑意,胸腔全是震颤着的、酸涩的愉悦,他把脸埋进膝盖里,哑声喊道:“江叔。”

 

这是两人相见后他的第三句话,他不抬头,江晏只能看见他裸露的、弯曲的脊背,上面蜿蜒着、如同爬了无数条蜈蚣的疤。少东家在呼吸,发丝在往下滴水,有雨也有血。

 

少东家说:“江叔,以前我们也围在一起,守着火。那个时候我还没灶台高,不知道为什么非缠着你要看火堆,夜里你就抱着我去灶台前,把我放在木板凳上,点了火,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你坐在我旁边陪我看,后面我看饿了,你还给我煮了碗面。”

 

是因为你白日看了话本,又闹了太久,在床上睡了一造,错过了广胡子他们为你烧的火堆,晚上睡着了也还是念,非要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摇醒了。

 

他依旧没抬头,声音闷闷的,笑声也低低的,似是漫不经心的感叹,“我都好久没吃长寿面了。”

 

……

 

“还有一次,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打在竹叶上跟放烟火似得,特别大声。我非要跑出去找大鹅,头上明明还有它叼出来的包。我偷偷瞒着你出门的,结果还没走出竹林就被你拎起来了,你把我裹进你的披风里,领着我回家,还给我喝了姜汤,跟现在一样暖。”

 

这点火,真的足够暖吗?

 

“以前还摔在石头上了,磕到腰那,流了好多血,寒姨还骂你为什么没盯住我,其实就是我太皮了。但特别疼啊,我好像哭了好久,还留了疤,就在腰那。”

 

没了,找不到了,只有一大块烧伤烙在上面。

 

少东家的笑声在空旷的山洞里格外清晰,哪怕沙哑得厉害,他说:“啊——那次淋了雨我还发烧了呢,浑身跟火烧一样,还哭着要鹅,你说,我当时是不是烧傻了?江叔,你就抱着我说,不用去找鹅,你在这儿,我说鹅要死了,你说没事,没事,明天它还在,你会一直陪着我。一直就是永远的意思,对吧,江叔。”

 

你在质问我吗?问我为什么要抛下你,问我为什么当初要离开你。江晏唇瓣动了动,想要说,你是在怪我吗?你是在质问我吗?

 

可少东家抬起头,朝他露出个笑容,眼睛弯弯,眼下乌青浅浅,脸庞的血迹还未擦干净,皮肤被火光照得透出血管,他眼睛如同这个山洞一样空旷、一样乌黑。他又喊了声,“江叔。”

 

他不给任何江晏说话的机会,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堪称是放肆、不管不顾地凑近,将赤裸着上半身的自己贴近江晏,把自己送进江晏怀里,也把江晏困进自己怀里。哪怕他已经高出许多,却依旧如同会疯狂往土里钻的小虫子、小老鼠,在不停地往江晏怀里埋,于是宽阔开来的脊背如同一张控诉状,明明白白地在江晏眼下展开,每一道疤都被照得清清楚楚,都曾流着血。

 

看吧,看吧,你曾经不是很在意我吗?曾经我不是淋了雨你都要着急吗,我若发烧你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磕破了哪你就会一个人闷着喝酒。你看啊,我的脊背,我的手臂,我的指尖,我所有的一切,我粗糙的皮肤和长不好的疤痕,你看吧。我不是在爱里长大的吗?你看啊,这就是现在的我。

 

少东家下巴抵着江晏的肩窝,一直在低低地笑,他不断地收紧搂着江晏的臂弯,呼出千百道曾经被血气染透的呼吸,他的耳朵贴着江晏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不放过江晏任何一道吸气,任何一次起伏。他在心里叫嚣着,叫嚣着江晏也要落下泪,也要如他一样日夜呕血落泪,他要用自己这张千疮百孔的人皮裹住江晏,让他也日夜不得安眠。

 

因为他太恨他了,他恨得自己骨头都快长成江晏的骨骼,自己的眉眼都要生成江晏的眉眼。少东家伏在江晏的肩头又哭又笑,他不断猜测着江晏会做什么,他会不会质问自己,会不会推开他。

 

“……”

 

熟悉的掌心贴上少东家颤抖的脖颈,接着温柔的往上抚摸,摩挲着他的后脑勺,再微微用力,将他抱紧了点。江晏微微仰起脸,鼻尖蹭过少东家的脸颊,蹭过他的额头眉间,摩擦着他的鼻梁,最后又滑到一侧的下巴边。江晏的呼吸那么轻,轻到少东家哪怕用胸膛紧贴着他,也几乎要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起伏,可温热的呼吸全都落在他的脸上,一下,一下,一下。

 

少东家愣住,江晏也不再动,两个人沉默许久,火堆传出轻微的爆裂声,像是突然往少东家身上开了道口子,他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瞬间抓紧了江晏的臂弯,他说:“江叔,不要火…不要火,不要火!灭掉,把它灭了,江晏,江叔,好烫,火太烫了,好痛。我全身都好痛…”

 

“它要烧过来了,江叔,它要烧过来了,我跑不了,我迈不开步子,好多人围着我,火也围着我,江晏…”

 

江晏抬手,捂住他不断震颤的双眼,让他陷入一片黑暗里,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一点来自火堆的暖意,火辣辣的烤着他的脊背,身前是江晏,而江晏所有的温度被潮湿的布料隔绝,磨去了大半,到最后只有一双手能传递来热源。

 

少东家呢喃着,他在江晏的手中睁着眼,仿佛要看清楚江晏手中所有的纹路,他眨眨眼睛,眼眶又涩又痛,到最后涌出泪来。他明明不久前才哭过,就在自己安放于开封的床榻上,哭得仿佛要将整个人都干透,变成坟墓,以装下整个干枯的不羡仙。此刻他依旧是坟墓,落在江晏的怀里。

 

回到了养父的怀里、回到了师长的吐息中,回到了‘母亲’的温度里。

 

江晏的掌心全都沾染了少东家的泪珠,要集聚成河海,淹没山洞中的两个人。少东家小时候不夜哭,但白日若因什么哭起来是很大声的,跟那些大鹅差不多,他的所有声音仿佛就在小时候耗尽了,如今哪怕张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不断地深深呼吸,几乎震耳欲聋的哭声堵在他的喉咙,化作他由口吐出的气息,每一下,像是要吐出鲜血。

 

江晏开口,这是这个夜里他第一次说话,他喊了少东家的名字。

 

他说,“不怕。”

 

不怕?为什么不怕,那些火光、那些厮杀、还有那些死去的人,还有自己,凭什么不怕?江晏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明明从来都没回来,那些人是土坑是自己亲手挖的,一双手血肉模糊,那些人是自己亲手埋的,他们有的腰腹被开了洞,有的被抹了脖子,全都被自己亲手带进坟墓里。少东家眨眨眼睛,喉头涌出点模糊的音节。

 

少东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不怕,他当初埋葬所有人时,就仿佛将自己的一缕魂也埋进去,如今自己就是一座坟,一座不羡仙的坟。他把自己的所有心血都用来恨,恨这场大火,恨绣金楼,恨自己,到后面他认识了青溪、天泉还有其他人,就恶毒地恨着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认识这些人。到最后,他还是‘恨’江晏,恨到日夜都想起他,日夜都追逐他。可如今,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与自己抱在一起,说别怕。为什么不怕?当初不告而别时自己就开始怕,怕他永远都不回来,于是他真的永远都没回来,若自己不去找他,现在也不会抱到他,听他说出这惹人发笑的安慰!

 

少东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在江晏的注视下,勾起唇笑,先是含含糊糊地笑了两声,如同鬼魅那样,在火光里生出寒意。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开始不断咳嗽,整个人在颤抖,包括那些疤痕。

 

“嗯,我不怕。”他扯下江晏捂着他眼睛的手,一边哭一边笑。

 

少东家抱着江晏,不再说话,他此刻已经说不出话了。江晏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如同哄小孩入睡,少东家暗笑,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获得一枕安眠,但许是一场激战与刚才的落泪耗去大半心血,此刻少东家终于是软下来,安静地伏在江晏身上,他不再去想这些,只感觉江晏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脸庞。

 

江晏没有闭眼,他守着火堆,守着不知为何非要寻见他的少东家。他望着山洞外,依旧是大雨,恍惚到他突然有些分不清刚才到底是雨声还是少东家的哭声。他还得走,他怀里不仅有少东家,还有玉,两者叠加在一起不过都是活靶子,不能长久地待在一起。

 

所以他只是烘干了少东家的外衫,细细擦干他脸上的泪与血,再将外衫披在他的身上,为他系好衣襟。他又看了少东家一会,轻声说:“你现在,在做梦。”

 

少东家眉头紧锁,紧紧咬着唇,显然不是好梦。他抓紧江晏的衣角,像咬住猎物就不松口的豺狼。江晏手起剑落,将那一节布料斩断,以留在少东家手中,但沉默片刻,他又道:“不是要跟你恩断义绝,醒来之后别闹。”

 

少东家醒不过来,他脑袋昏沉得厉害。在之前江晏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似乎怕他急促呼吸伤及心肺,那使人昏睡的药粉就随着少东家每一口呼吸混着江晏的温度一起涌入他的肺里。江晏似乎也觉得有点不道德,如揉面团似得摸摸少东家的脸,蹭蹭他的下巴,到最后又停手,山洞外正好雨停,阳光挣扎出云层,投下第一缕阳光,照在少东家身上,分割出他紧抓着江晏衣角的手与半张脸,一只手还隐没在黑暗里,一夜的混乱,手上又沾了好多泥土灰尘。

 

江晏提起他的手,一点点擦干净他的手,隔着一层布抚过他手上的所有伤口,再轻轻放回去,搭在他自己的身上。江晏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想起昨晚少东家哭起来的模样,潮湿的怨恨与委屈几乎是从他的骨缝里丝丝缕缕地漫出来,仿佛他是个装着无数种情绪的容器,这些感情不是从他心里、脑子里出来的,只是因为他再也装不下来,眼泪就带着无数的怨恨溢出来。

 

江晏见过少东家委屈的,江晏只有他一个,养得小孩占有欲强了些。他平日要是多跟旁的孩子多说几句,他就小嘴一撇,眉眼一耷拉,作势要哭,其实是很可爱的,长大些了委屈就会生闷气,都不是如今这样。

 

江晏望着少东家的脸庞,看了很久,到最后,他突然说:“你恨我吧。”说完,他就起身,走出这个山洞,连火堆都熄掉了。

 

他说,你恨我吧。

 

少东家终于睁开眼,他看着自己的外衫,看着自己的双手,愣了许久,到最后脑海里响起那句不轻不重的话,咬着牙嗤笑一声,“你凭什么…”

 

少东家不再说话,他想不出江晏为什么能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就好像这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好像他早有预料。凭什么呢?你难道不知道我曾经最爱你了吗,我曾经眼里只有你啊,如今我都恨你了,你还不肯跟我说些别的吗,还不肯多留在我身边吗?

 

那一句话到底算什么意思,算他知晓了自己的恨意,还是算他的猜测,算他明白自己这些日子的痛苦与委屈,还是算他知道自己的离去是个多大的错误?少东家猜不透,他甚至连江晏的背影都找不到,他再次被不告而别,哪怕昨晚那个人还在告诉他别怕,手心还留给自己一小截他的衣料。

 

别怕,是让我别怕你离开吗?凭什么呢,少东家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个字哪个表情让江晏说出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就跟看小孩闹脾气那样。

 

你凭什么觉得我恨你。

 

凭什么能这样坦荡的面对我的恨。

 

少东家的五指抓紧了那一小段衣袖,捂着喉咙咳嗽好几声,再抬手扔了出去。

 

把他抓回来,再亲口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少东家想,要把自己的整个心挖出来,鲜血淋漓地贴在江晏的脸上,再撕开,告诉他,这才是我的恨,你必须要震惊,必须为我大哭一场,为不羡仙,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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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少东家暂时寻不见江晏的踪迹,他得先回去。他骑上自己的马,马蹄踏过数具绣金楼之人的尸体,向开封方向前行。

可最先寻见到他的人不是在开封的九流门和梨园,而是追着人踏入清河地界的三更天。

山是清河之中最高的一座,若站在山顶,可一览大半个清河,寻常人不常往山顶爬,毕竟若是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是个七零八碎的结局。三更天擦拭着珠串上染着的血,见云烟飘渺之中有一人独立,那飘逸的发带一飞,便知道是少东家。

三更天原本打算走过去再喊他,少东家却听见了他踩落石子的声响,转身望过来,朗声喊道:“你怎么来了?”

三更天不答,来到他身旁,见少东家身旁有一壶酒,一把剑。他顺着少东家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远处一条小道上,两旁多了许多小摊,人头攒动。

少东家笑着坐下,道:“是赶集日,怎么样?热不热闹?”

三更天沉默半响,“不羡仙。”

少东家端酒的手停了下,看三更天那张冷漠的脸一眼,又笑着灌下那壶酒,“嗯,不羡仙。”

三更天望着那儿,仿佛能听见那集市上的吵闹声传来。少东家倒是很有兴致,他一手撑着额头,一边慢悠悠地缠着自己的衣角,道:“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了。”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这儿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不是我夸大,我这眼睛,啧,你去整个清河都找不来第二个比我看得更远更高的了。”少东家凑到三更天面前,眨两下眼睛,三更天有点无奈,甚至可以说是无语,抬手将他的脸推远。

少东家的笑声在山顶回荡,他在酒香里继续慢悠悠开口:“我说真的,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了。我很小就能认出不羡仙的人了,只需要远远看一个背影、一个侧脸就知道。”
“胡子往两边翘开的是张叔,头发侧在一边、喜欢扎个麻花辫的是王姨,有两个小揪揪的、把头发往脑袋上盘起来的,还有,有披风、头发松松的坠下去的…”

三更天见少东家闭上眼睛,嘴角漾出一点笑意。少东家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就噤了声。

许久后,他再次睁开眼,拍拍三更天的肩膀,说:“我还有事,回见。”

三更天起身问他:“什么?”

少东家:“我想去看看。”

去看什么?看那市集,看不羡仙,还是看看其他的?但说白了都是他的家。三更天此时才注意到少东家穿了件旧旧的衣服,袖口衣角都磨损得明显,他从未见少东家穿过,但在云雾山野间,他披着那身有些年份的衣裳,自在得像是一只鸟。

三更天下了山,在未与少东家彻底拉开距离之前,他总能听见少东家的声音。少年声音隔了层云雾传来,哼得该是首哄小孩入睡的调子,唱得是——

长安眠,长安眠,今夜家中长安眠。
邻里亲,父母亲,天黑之前皆团圆。

三更天借着歌声,再望了眼那热闹的市集。他来清河前与青溪见了此面,青溪向他提及一类生长于清河山间的草药,要他做完事带去。三更天在大小的山里转了半天,才寻见那草药,他就近在山洞中歇息一晚,听了一夜的雨声,最近总是落雨。

第二日,那市集依旧未散,人头攒动。三更天拿出铜钱在一早餐毯子前停下,接过包子,听见旁边摆摊卖菜的女人抱怨起来。

“我早跟家里那个说过了,修屋子选个安静地,他非要选在竹林旁边,说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清净。我就不明白,那绿晃晃一片有什么好看,昨夜那叶子响了一宿,我都没怎么合眼。”
“昨晚雨下得大,吵些也正常。”
“哎!今早起来,我们院子后面那地上还落了血,可吓人了,定是进东西了,最近不是老说闹狼了吗?”

……

三更天拿了包子往里走,青溪所住的客云村离不羡仙不近不远的,也不知道等他赶过去那株脆生生的草药还能有几分活气。他路过了那片竹林,踩了许多竹叶,竹香清幽,越往深处走,越有一股血气往鼻腔钻。

大抵是真进东西了。

三更天留了个心,不打算多管闲事,往竹林深处走,踩上小道,见脚底的泥土都黏腻在一起、发黑,显然不是吸饱了水那样简单。他循着血迹望去,见源头隐入不远处深深的长草里。

“咳咳…”

接着,血落了满身的少东家就咳嗽几声,在三更天的注视下吐出一大口血。他手摁着心口,不见慌乱,反而有点快意,声音沙哑地喊了声三更天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

三更天站在原地,目光扫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问他:“出什么事了?”

少东家闷闷地笑,嘴角在流血,胸膛、小腹、手臂…好几处的伤口也跟着吐血,将他压在身下的长草全都染成红色,血珠滚在绿莹莹的草面上。

“我闻见一股包子香,然后,一股好熟悉的檀香味。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来给我收尸来喽。”

三更天看他几眼,上前帮他把眼角的血渍擦干净,道:“我不收尸。”

少东家闭着眼睛,乐呵呵道:“好,你不收尸,你只渡人。”

他被三更天扶起来,背在背上,沉甸甸地压着三更天,血全都糊在三更天身上。三更天好像比其他人都更常来清河,也更常见他杀人、或是满身淌血的样子,少东家脑子发昏,想起自己曾经也被三更天撞见过,那时他也受了伤,但大概比这次好多了。

彼时他脚边躺着几具绣金楼的人的尸体,许多血都只落在剑上。

他喘着气,紧握着剑,抬眸看向三更天,再轻轻笑起来,脸上的鲜血衬得一张脸鬼气森森,“我早说过了,我早已罪孽深重,只待我了结完想做之事,便求你,渡我。”

少东家想着想着又在三更天肩头笑起来,“是我难为你了,哪敢求你替我收尸。”

三更天懒得骂他,只沉默着将人往客云村送。他杀过许多人,看过很多生命一点点消散的场面,血都是带着活气流出来的,流太多就把人的命给淌干了,少东家留了那么多血,半条命留在那片草野,现在半条命压在自己背上,还在往下漏。

三更天第一次发觉自己必须得找些话来说,他不想让少东家闭眼,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笨嘴拙舌得很,每次都是一两个句子生硬地往外蹦,倒把少东家逗乐了,颤抖着笑,伤口又裂了些。

他说:“你不想说话就算了,我话多。”

少东家闭着眼,在他背上就絮絮叨叨地问三更天,清河的那片竹林好不好看啊?竹香好不好闻呐?

“我在竹林里长大的,清河的竹林最漂亮了。你肯定要说竹子都长得差不多,那不一样。我家旁边的竹林最漂亮了,全都是绿油油的,连血都溅不上去。”

三更天应了声,少东家又开始念自己曾经在不羡仙是如何拔尖如何受宠,不知是心虚还是难过,声音越来越轻。

“我过生辰的时候,收的礼屋子都堆不下。周叔给我送铜钱,一串地那种,求平安的,陈姨烧了我最喜欢的烧鹅,天叔给我端了碗药,可苦了,他还非说是养身的…还有话本子、糖豆、木头雕的小鸡小鸭…抄好的册子、长命缕…”

三更天感觉到肩头一热,不知道落下的到底是血还是什么。他说:“嗯,真好。”

少东家笑,咳嗽着回他,“好得不得了。”

话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轻,三更天喊少东家的名字,他也不答,这条路终于走到头,原本在院中晒草药的青溪慢悠悠抬头,“大老远就闻见血味儿了,是谁那么厉害伤了大名鼎鼎的三更…”

少东家在三更天肩头听见了,乐呵乐呵地笑起来,接着就睁不开眼睛了。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扯着拉着往后,又是热又是冷,有时候感觉胸口疼,有时候是腿肚子,反正都在疼。

他迷迷糊糊地任由摆弄,嘴被撬开,灌进苦得哪怕神志不清、可舌头一沾就下意识皱眉的汤药。少东家反胃,想要呕出来,又被人摁着,让汤药全都落进肚子里。

额头烫得跟整个人要烧起来似得,少东家不安分地蜷缩,青溪替他掖了不知多少次被子,全都被人踢开了。他摸完少东家的额头,收回手,“你如今倒更喜欢犯浑了。”

发烧时就喜欢做梦,做得梦又全都没有逻辑。有时候是寒香寻,有时候是红线,但更多的时候是江晏,地点都在竹隐居,江晏脸上带着笑,无论他做什么江晏都会张开手,让少东家扑进去。

少东家就猛地扑过去,但江晏依旧能稳稳的接住他,就好像他一直都只有那么大一点。少东家的脸埋进他的肩窝,鼻尖蹭着他的脖颈,江晏就摸着他的后脑勺,问:“怎么这么烫?”

少东家愣了下,说:“嗯,可能是流太多血了。”

江晏没有回答他,少东家皱着眉,小孩闹脾气一样要开始嚷嚷了,整个人却从温暖的怀抱里被剥离出来,左脸突然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往后仰,躲开那闪着寒光的剑刃。眼前没有江晏了,只有大雨中的竹隐居。

少东家往后连退几步,站定后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站定,四面八方已经排了十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全都在向他靠近。他往后退,背撞在了竹隐居的墙上,血也全都染了上去。

啊,他想起来了,跟三更天道别完之后,他去市集上买了两包松子糖和一壶酒,又祭拜了许多人。

做完这一切,心里总有个声音唤着他名字,把他引去了竹隐居。少东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么一种心情,说不上坏,但肯定也谈不上好。他只是坐在江晏坐过无数次的那张木椅上,望着雨打竹叶。

也许是之前去找江晏时杀的那队绣金楼里有人通风报信,又或者是这几日在清河的绣金楼察觉到了他,总之,当少东家还浸在浓浓的酸涩里、勉强求得一丝安心时,一支箭飞射过来,直直扎进竹隐居的墙上。

接着呢,就是血啊、剑影啊混做一团,全都洒在竹隐居的院子里。少东家有点气恼了,他不知是向谁抱怨,道:“你弄脏了我家的院子,被他知道了我又要被罚蹲马步。”

少东家反手转动剑柄,将那剑尖刺入离他最近的那一名死士胸膛,嘟囔道:“我本来就够恨他了,要被罚了马步,我就更恨了。”

那人眼睛睁得极大,一口气来不及咽下去,血就先一步喷出来,狂风吹过,掀走了少东家头上的草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皱着眉头,仿佛这只是场稀松平常的闹剧,可身上早就落了许多血淋淋的伤口,有些深得能瞧见骨头。

死士的眼睛先是映出少东家寒潭似得一双眼眸,接着视线一转,倒下后映出七八具与自己同样下场的尸体。

等少东家将剑从最后一个人的小腹拔出来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还是皱着眉,把那群蝗虫似得尸体拖到远处,至少离竹隐居远了些。剑上的血原本都是旁人的,少东家握着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就全变成他自己的了。

他当时有点恍惚,只想着这里离青溪近,要走去找他,可突然又好像听见江晏就站在竹隐居门口喊他回家。少东家愣了会,转过头,头发被雨淋湿全都沾在脸边,他笑着看向那个在大雨里同样黑暗的竹隐居,嘟囔道:“我才不回去。”

然后,他就走上那条路,跌落进长草里,直到三更天将他再次拉起。

“江叔…”

梦里就这样混乱的把先前的经历又过了一遭,到最后又全都变成了江晏。

青溪把自己这儿所有的草药用尽了,连带着托三更天采下的那一棵一同入了药,被灌进少东家的嘴巴里,或是敷在他最严重的伤口上,青溪那夜数过,伤口里光见骨头的就有七处,是真被下了死手。

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又陷入梦魇里的少东家,离踏入阎王府就差一脚了。青溪在此处守着他,三更天循着血迹,找到了那些尸体,和被大雨冲刷得干净的竹隐居。

如今是少东家身负重伤的第七日,他依旧困在噩梦里,呓语不断。

许多称呼从他开裂的唇瓣间溢出,重复最多的是‘江叔’。青溪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当初告诉大家的、那个他要寻的仇人,那时他就靠着桌边,跟小孩玩闹似得说出他的恨意,是笑着的,眼睛却是冷的。如今青溪见他呢喃两三遍‘江叔’,整个人缩起来,落下泪珠。

青溪冷眼冷口,坐在他身旁不紧不慢地捣药,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当初不是说把酬金先欠着吧,你如今这副做派可是要赖账?”

“谁、谁敢跟小医仙耍混,我啊,就是入了地府,也要爬过来把欠你的结清了才行。”

捣药声重重,少东家不知何时睁开眼,咳嗽几声,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清溪转头去看他,却见这个好不容易捡回命的人笑得欢的很,哪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惊心之相。

苍白的一张脸,眼睛又黑又亮,他道:“我不要欠任何人。”

青溪没说什么,走过去看完了他的伤口,“是吗,你如今欠我的可多着呢。你瞧瞧你身上这些伤口,有些草药还是村里其他人送过来的,你血淋淋在外面走一遭,不知给我招来多少议论。”

少东家盯着他笑,青溪先气恼了,“别笑了,再笑伤口又裂了。”

少东家又在青溪这儿呆了七八日,有力气了就在院中为他晒草药,客云村的人都知道小医仙这儿来了个俊俏的后生,平日从田地里回来喜欢在青溪的院子旁转两圈,扔点瓜果之类的过来。这日少东家才在院中坐了两个时辰,便捧了两盒糕点、四包糖豆、七八个田瓜与好几把青菜。

“你倒是在哪都吃得开。”青溪推开门见此,在他身边停下,道:“前几日你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躺在榻上,也不知惹了多少人为少侠掉眼泪啊?”

少东家转头看他,“嗯?你为我哭了?”

青溪轻嗤一声,“想的倒好。不过确实有些人来瞧你,这小村子难得这么热闹。”

“谁来看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能知道吗?只进气不出气的,有时候还一个劲掉眼泪,跟小孩一样。”青溪将那些瓜果全都收到一旁摆好,“就是九流门、天泉他们,我是都见过,也就那日夜里来了个蒙面的,把我吓了一跳。”

“嗯?谁?”

“我不认得,瞧身量应该有些年岁了。我本来不想放他来看你的,可他对你很熟悉,我看他也算安全,就让他进屋瞧瞧。”
“他走的时候,我瞧出他易了容,想来不愿被人认出。当时若你是清醒的,那人怕是也不会进屋。”

青溪拿起蒲扇往正熬着汤药的罐子旁边走,转头见少东家将脸藏进膝盖里。

少东家声音很闷,问他:“他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坐在你旁边,守着你看了一刻钟不到就走了,留下的都是些药材,我全都用了。”

少东家吸了下鼻子,没再说话。青溪放了蒲扇,从一旁晾衣服的架子上取下了那身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旧衣服,放到少东家面前,他摊开手,“哝,你心口掉出来的那块布,洗干净了。”

少东家抬起头,看了那块已经磨损许多的一小节衣袖一会,再慢慢将它收进自己手心里。

他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又在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