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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休沐,庄之行猎了豹子回府已过午时。父亲不在院里,接下豹皮的管家倒是神色沉郁,“侯爷心情不悦,先后叫了大公子和藏大人,问话贪银的事。”
藏海惯是得父亲心,庄之行直觉他应付得来,可是步子偏生急切。
他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庄芦隐,庄之行瞥一眼父亲神色,知自己的忧心多余。
“你穿这身甲,挺好看的。”
对话末了,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手陌生亦熟悉,像儿时拥他在怀里那样宽厚、有力,隔着甲压下来也如重负。庄之行在残留的触觉里感到庄芦隐的亲近,是藏海引他在父亲心里播的种,根都舒展开来。
总是藏海。
他们上次相见还是在营地外的林间。庄之行背过身想躲开,藏海一句站住,凛然得叫他无法不顺从。
藏海没说是否特意看他,偏带了他喜欢的点心。看他颓丧的坐着,问他怎么搞得那样狼狈,也责备也怜惜,恳切就好似真的关心。
可惜这世上并无人真的关心庄之行。庄芦隐关心“侯府继承”,军中人关心“平津侯之子”。庄之行天真、易伤、失望,原是应了别人说的,是个单纯好哄的废物公子。
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目的,很少会有人不记回报的付出。先生的话在脑里回响,庄之行可笑自己偏要多问一句——
那你呢?
先生关心的,庄之行明了,不过“复仇盟友”四字,他不知自己还期待怎样回答。
或许是一个好听的谎话吧。
父亲匆匆离去,庄之行折返要寻藏海。倒也不确定有何话要讲,许是逃兵终于扳回一城,想要分享独属小旗长的衣巾模样。
父亲面前,先生教他露锋只露一半,谦逊为表。但先生面前当如何,藏海没教过。庄之行就回退到不记得人情心思、世事道理的壳里,做一只雏鸟。
“藏大人已先回府了。”
庄之行眉眼里不快显了神色。他挥了挥手,小厮忙得退下去。
他纵马去往军营的时候没见着藏海,今日挂了巾立了功也一样见不着。先生心密、计远,总有忙不完的事、交不完的情。他庄之行既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应手的。
庄之行朝路口再看一眼,转身径直往军营方向离去。
*
庄之行确是没想到,再见藏海的日子竟然来的很快。军营通传,背影熟悉。
“你们继续。”
庄之行摘了帽子,并不知他人看来自己小跑的样子颇是雀跃。先生回身同他目光交汇,脸上似有欣慰,庄之行便没由来的轻快,“今日怎么来看我了。”
自不是无事而来,庄之行不知父亲同曹静贤已闹到这样地步,闻藏海要他带着同袍杀回侯府,眉头也锁起来。
“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你爹才会记住你的好。”
他抬眼看藏海,这人依然是无破绽的样子。他要他救下庄芦隐,说得自然也笃定,即使父亲分明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敌。
庄之行觉得可怖,又一瞬觉得悲哀。他想他亦没好在哪里,他早投诚藏海背离亲人,眼下甚至要用预谋演绎一场自己都不信的父慈子孝。
“明晚什么时候?”他还是问出口来。
*
被剑刺穿身体的感觉,庄之行头次体验。他挨过打、受过罚,可到底从未真的生死一线。
坚韧的金属插进皮肉,身体抗拒着、哀鸣着,血液随剑锋动作喷涌。
他感觉到父亲的手拖住了自己倾倒的身体,众人乱斗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他想用目光找一个人。
庄之行终于睡着了。
梦里他褪了盔甲,院中母亲在等他。父亲来时一桌子菜恰是齐了,接过他备的生辰礼,脸上有盈盈笑意。一家人坐在一起,总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可是忽地他眼前异变,父亲母亲的温声分明还在庄之行耳边,却已不见一人。
“父亲?!母亲?!”庄之行慌乱地奔向院里,只见藏海立在面前。他一半面容被阴影覆盖,庄之行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已经死了,”藏海开了口,夜晚忽然冷得不留一丝暖意,“我希望你永远都记得。”
“之行?”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庄之行睁开眼睛,一阵晕眩感伴着疼痛而来,毫不留情折磨刚清醒的神经。他强忍下仿若被撕裂的痛觉,想要看清楚唤他的人。
竟是藏海。
“你真的醒了。”
藏海神色不似往常,庄之行未见过他这样子。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汉,裹了药的纱布在他手里发了颤。
“勿要乱动。”
庄之行向来听话,闻他说的更是躺得规矩。
人醒来前藏海正给他换药,旧纱布从胸口揭下,带出血污堪称触目惊心。躺着的人眉眼也紧促,似痛得失了声。
“先生计划…可顺利?” 庄之行很慢地问。
“嗯。”
藏海没看他,专心且小心地将新的药布覆上去。庄之行强压住的抽气声钻进藏海耳朵里,他盯着庄之行胸口微弱的起伏,每一下都神色更凝一分。
“先生…有何不悦?我哪里做得不好?”
庄之行偏这样问他。
“我没有不悦。”
藏海神色怎得看都不像他说的,庄之行隐约有猜测,又觉得这猜测很是好笑。
“到底是冒险了些,你当知道侯爷有金丝软甲能护身。”
良久,藏海终于开了口。语气神色似想责备,又作温柔,堪称别扭。庄之行荒谬地在他的矛盾里感到快活,为自己的猜测应验一半,也为即将应验的另一半。
“先生是担心我?”
在嘈杂的院子里,庄之行的目光不曾找到藏海,他错失品尝藏海神色的那一瞬。可惜他的先生将他教的太好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求回报待庄之行好的人,早已经死了。
庄之行既说过「先生不必送了」,当然能一路往先生想要他走的路上去。他其实不必看不必听,甚至不必用目光去找他的。
“先生是担心我殒命……还是担心,我终究同他血浓于水,毁你筹谋。”
他将话说得一针见血,只不知是见了谁的血。
藏海没说话。院里有鸟鸣声,或是黄雀。庄之行想起幼时抱着自己的父亲,同他讲黄雀衔环,老翁结草的故事。
他也算是受了恩惠的,庄之行最后看藏海一眼,先生教他助他,将他从天真的壳里剥出,以还没成熟的姿态应对风浪。折了羽时怜他伤口,伤愈合时刺他心脏。
先生要它更坚硬,更坚强。
而他总是想要听话的。
“我若醒不来了,先生可悔?”
庄之行没等到回答,也不恼,只是玩笑似地一问。藏海晃了神,他未来得及说话,只感到自己终于同某样东西擦肩而过。
“先生不如当我是为了你呢。”庄之行不再看他,“父亲的软甲护不住脖颈以上,我怎愿先生的筹谋落险,引不出第三人来。”
“何况我为父亲不顾生死,他记住的好,怕是更沉,也更应先生的手了。”
庄之行慢慢地闭上眼睛,他感到很累了。眼前曾撑伞看着他的、在枕楼追打他的、替他打点左右的、待他语重心长的……所有…所有……
所有被他珍重过的身影,都掉在深不见底的海水里,留下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散开些波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