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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奥古斯都在家里举行晚宴时,帕拉丁山上总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整座别墅里充满着庆祝盛大节日的喜庆气氛。而当元首是为了胜利和凯旋而举办宴会时,热闹的节庆氛围尤其突出。人们互相问候、互相祝酒,欢笑的声音甚至遮盖住了人们走动祝酒时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奥古斯都端着一杯几乎没有被动过的浓葡萄酒回到了他朋友所在的躺椅边。“第二次向你问好,阿格里帕。”元首说,“到目前为止,对这次宴会的观感怎么样?我这样的安排还能让你满意么?”他指的是他这次特意选择的一种不太传统的让人们互相自由地祝酒交谈、而非按照次序一直围坐在一起的一种宴会形式。
“祝酒的话,倒是挺不错,”阿格里帕晃动了一下手中半满的酒杯,“如果这能代表他们对我的真心尊重的话。”
“他们会尊重你的,英白拉多,”元首说,“他们也应该尊重你,共和国永远应该尊重她的英雄。你看,元老院批准了一场给你的凯旋式,尽管你连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尽管你连战报的影子都没让元老院瞧见,但今天他们仍然在称赞你谦逊的美德。当然,我自己始终认为,什么样的赞美都是你应得的,我并不觉得你应该为他们的称赞而感到感激。”
“那不好说,”阿格里帕耸耸肩,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是一些在你我面前的说辞,一旦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谁知道他们又会怎么说?恺撒,我想你应该早就体会过这种所谓‘语言的艺术’。从前我无法接受,但是你瞧,现在我也学会容忍这些两面三刀的人事物的存在了。这样的改变很不容易,但是我们应该这么做。你的做法是对的,我的朋友,你总是对的。”
“我自己也认为,我说正确的话的时候确实远比满篇谬误的时候要多。而对于今晚的你,我的建议是,”奥古斯都作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说,“你应该再好好多喝上几杯,好酒能帮助你解除旅途的劳顿疲乏,也许还有助于你消除掉这些多愁善感的怪念头。”于是他们碰了一碰杯,元首的嘴唇照旧象征性地在酒杯上泯了泯,没有沾到多少酒液,然后他又朝另一位元老走过去了。当然,也立即又有下一个人走过来向阿格里帕祝酒,阿格里帕也随即对来人举起了酒杯。
晚宴继续如常地进行着。和往常一样,奥古斯都照例在宴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悄然退场,以便席上剩余的众人宾主尽欢。而他自己,每到这个时候,就总会回到位于顶楼的他的私人“作坊”中去,而且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打扰。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怪癖般的小习惯,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因此,除非有急事要务,很少人会靠近那座通向顶楼的楼梯。
但是在今夜,奥古斯都走进房间后的片刻,这座楼梯上就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奥古斯都在房间内也觉察到了。这脚步声由远及近,显然是目标明确地朝着他的这个小房间来的。果然,片刻之后,房间的木门被推开,阿格里帕健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晚上好,恺撒,”阿格里帕说,“我来谢谢你的好酒。顺便瞧瞧你在这里做些什么。”他显然在元首离开之后又喝了不少酒,他的棕色眼睛在跳动的烛光下闪出一点异样的光芒来,说起话来也带着一种平常生活中所缺少的少年般任性的神气。
“我听说你在希斯帕尼亚对我的军团大发脾气,原来是因为他们不肯给你好酒喝。”元首用挖苦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的酒瘾早在当年做市政官时就消失不见了,看来我理解错了。”
“而我还以为所有闯进这个房间的人都会被你气急败坏地撵出去。”阿格里帕模仿友人的口吻反唇相讥道,他把身子斜靠着门槛,就这么歪歪地站着,“你把它叫做你的叙拉古——还是以弗所什么的,管他是什么,总之是为了宣告闲人免进用的。但现在我站在这里,你并没有赶我走,看来我也理解错了。”
“你对我来说一向会是那个例外,你知道的。”元首微笑着说。“进来坐吧,我的朋友,可惜这里没有像样的食物和酒,但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这张躺椅上说说话,你不会拒绝我吧?”
将军的回应是露齿一笑,他走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最终他们就一起坐在了这张半新不旧但足够宽敞的躺椅上,面对着面。元首注意到他的朋友脸色并不比刚才在大厅中和自己说话时更好看,尽管脸上带着一点醉酒的红晕,却反而显得整个人更加无精打采了。
“你生病了吗,阿格里帕?”他关切地问。
“我一向不知道什么是生病,你不必为我担心。但是事实上,我确实心情不太舒畅。”阿格里帕承认,“恺撒,你愿意跟我聊聊吗?我是说,关于一些发生在希斯帕尼亚的事。”
元首点了点头。“当然,”他说,“我很愿意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我在希斯帕尼亚的战事进行得很不顺利。”阿格里帕说,“最开始的时候,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敌人总是偷袭我们的军营,而我们的军团对此却毫无还手之力,从将军到士兵,大家都在抱怨。”
“这些老凯尔特人一直顽固得要命,”奥古斯都评论说,“几年前我带着男孩们待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了,那时提比略也给他们气得半死。但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你一向是所有人中最有办法的,不是吗,我的朋友?”
“也许你把我看得太无所不能了,恺撒,”阿格里帕苦笑着说,“事实上,我没能想出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敌人的骚扰一直在持续,糟糕的天气也赖着不走,我简直没有任何法子。军团的士气一直不高,到后来,第一军团甚至临阵哗变了,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演讲、安抚、鼓励还有威胁,但是最后不得不选择取消了你赠给他们的‘奥古斯塔’荣誉称号。”阿格里帕叹了一口气,“该死的,我从没想过罗马军团竟然有一天能把自己弄得这么散漫野蛮!”
“你在战报中提到了。”奥古斯都说,“我认为你做的很对,将军,这是最可行的惩戒措施,同样也是你作为我同僚的合法权利。你为这个而感到苦恼吗?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
“我只是感到事态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该死,最后的所谓胜利简直像是凑巧!”阿格里帕低声咆哮,“这种感觉真讨厌,让我觉得自己跟个一事无成的白痴没什么两样。——梅塞纳斯的那位小胖子是怎么说我的?——一只假装是狮子的狐狸?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也许他说得对。”
“你何必跟他计较呢?”奥古斯都温声说,“他那个人——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战争和政治,担任军事保民官也完全是因为受到我的推荐。他不能理解战场的可怕和瞬息万变,更不知道你的忠诚无私在在公众事务中发挥了多么巨大的作用。他不过就是信口胡说罢了。”
“但他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阿格里帕闷声说,他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中,苦恼地使两者互相摩擦着,“二十多年了——一直有人是这样看我的,未来仍然会有。连你也无法否认,恺撒。”他把双手从面颊上拿下,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谁知道呢?也许我真的是个挺失败的政客。”
“啊,阿格里帕,”元首说,他伸出手盖在他朋友的右手上,同情地来回摩挲着,“阿格里帕。你不应该现在才对我说这些,你应该……你应该……”他说不下去了,他把话头暂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犹豫着该用什么词汇。
“我应该早点同你进行一次长谈,对不对?”阿格里帕仍然苦笑着说,“但是恺撒,我从前甚至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些,因此我无法在今天以前同你谈起这个话题。在希斯帕尼亚时我才突然想到了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话,就好像是突然灵光一现一样,不过这不是什么令人欣喜的灵光。这可能也是由于我这回的计划几乎处处受阻而导致的。但这些话我希望能只对你说——我的意思是,唯一可信任的人。”阿格里帕说,“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接纳我的失败、倾听我的懊丧。所以我只好来到了这里,但愿你愿意倾听我。”
“失败!”奥古斯都诧异地惊叫道,“你把话说得太严重了,我的朋友——不,你何止是没有失败,你的任务完成得非常成功,就像你之前为我赢得的每一场胜利一样。至于那些战斗过程中不愉快的琐事,那不值一提,把它忘了吧,我亲爱的阿格里帕,你不必总是对自己要求这么苛刻。”
“你害怕我从此灰心丧气吗?请不用担心这个,我的元首。”阿格里帕用一种几乎是温柔的恳切眼神地望着奥古斯都的眼睛说,“我不会放弃战场的,恺撒,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即使不是为了你。但只要罗马仍然需要我,我就会立即动身,片刻也不会犹豫,即使是要我立即前往战场去赴死——”
“你非得把死字挂在嘴上吗?”元首皱起眉头,“我希望我能够宽慰你,可我不愿意听你说这样的话,阿格里帕,这太让人伤心了,你不该说这样的话来让我难过。”这几乎是一连串的指责。元首的语速又急又快,几乎不容阿格里帕插嘴或者作出一句辩驳,话到最后,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悲伤,但很快他就无法继续说出任何含有哪怕一丁点责怪意味的话了,因为阿格里帕也露出一种悲伤的神情望着他,像一只受了伤后却没能得到适时的安抚、反而被同伴排挤开了的动物。这样的表情在他朋友整个的生涯中都非常少见。
“啊,我的朋友,”元首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说,“你知道我一定不是那个意思——我把话说得太严重了,你务必得原谅我。”
阿格里帕仍然用方才的那种神情看着他,只是眼睛里微微闪着一点光。
“和我拥抱一下吧,亲爱的阿格里帕。”奥古斯都说,“希望这能弥补一点我的无心之过,也让你能觉得更好过一点。”
他朝阿格里帕伸出手去。但他的女婿不是贴身上前,反而是以一种稚童又或猎犬般的顺从姿态低头下来,让元首将手搭在他的后背上。
奥古斯都揽过他的肩膀,阿格里帕于是将头埋进了对方的肩胛里。元首因为两年前的一场大病而变得越发瘦了,这使阿格里帕卸去力量倒在他怀里的场景显得越发奇异,但在此刻他们两人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元首把纤细白净的右手手掌放在阿格里帕的额头上,轻轻拨弄开刚才被他自己扯乱了的额发。
“可怜的阿格里帕,”奥古斯都喃喃自语般地说,“也许这些年来你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多了。”
“盖乌斯,”阿格里帕说,“我想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老得已经开始斤斤计较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老得开始变得悲观又脆弱,像一个十足感性的小男孩一样。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并不如此。”
“你不能这么快就变得这么健忘,阿格里帕,”元首说,一面用手哄孩子一样地轻轻抚摸着他朋友肌肉厚实的脊背,“你敢说你这副男子汉的身体里就从没存在过一个十足感性的小男孩吗?但我可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你骗不了我。我还能记起你小时候的一些糗事,比方说,你那时候在学院里跟人打架,明明打赢了,还把对面揍得很惨,也许你还逼着他们同意了什么屈辱的交换条件,你明明大获全胜,可是最后却是你哭了——一见到我就哭了。还哭得那么凶,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因为无论我怎么问你都不肯回答我原因。”
阿格里帕很久没有答话,他甚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片刻的短寐。元首依然像哄孩子一样用右手没什么规律地轻拍着怀中人的背。阿格里帕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凌乱的黑色发丝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不时扫过元首的嘴角,而元首的嘴角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恐怕已经忘了这件事吧。”奥古斯都又一次放轻了声音说,像是在对阿格里帕说话又像是沉在回忆中的自言自语。
“我怎么会忘记呢?”在他怀中的将军突然沉着嗓音给出了回答。这几乎使他的岳父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阿格里帕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怀中抬起了头来,此刻正看向他,他浅褐色的眼睛在跳跃的烛火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那是在我刚认识你没多久的时候,”阿格里帕回忆说,“不过那时我认识所有人都没多久——除了卢基乌斯和波拉,我也没见过几个跟我同龄的孩子。说实话,我那时候没想过人和人之间会有什么天然的敌意。你,你这位漂亮的金发小少爷,你对我很友好很亲近,我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该像你一样。在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原来单单是我的氏族名就足够成为人家的笑料。——维普萨尼乌斯!我那时可听不出这有什么不对。”
“本来就是他们的不对。”奥古斯都说,“你们家族有足够的财产,是正式的罗马公民和骑士,你成为我们的同学理所应当,只有傲慢的蠢货才会仅凭一个不常见的名字就歧视排挤别人。”说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有些愤愤不平。
阿格里帕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盖乌斯,”他说,“其实你一点也没有变,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几乎一个字也不差,连你脸上的表情也是。”
“是吗?”元首露出惊奇的神色,他甚至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不得不坦承,“我已经记不起这些细节了,我得承认,你的记忆比我的更丰富、更清晰。——而你居然还敢说自己老了!”
“我还记得,”阿格里帕继续说,没有理会元首那句玩笑似的嘲弄,“在这之后你拥抱了我,就和今天一样——让我躺在你的小肩膀上,用你的小手一直拍着我,好让我高兴起来。”他在这时离他又更近了些。“盖乌斯。”他压低着声音,“那时候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忘记。”
他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在这天晚上,在这间帕拉丁山最顶峰的不宽敞的小阁楼中,他却突然一连叫了很多声。他突然伸出手臂来反搂住了元首的腰。
奥古斯都不知所措地被他掐着腰箍在怀里,“阿格里帕,”第一公民说,一边本能般地扭动着他那只没被完全圈住的胳臂,“你喝醉了。”似乎是想从他女婿兼将军的臂弯里脱身,但这只是让对方用胳臂把他箍得更紧了。
“也许我是喝醉了。”阿格里帕说,“但我喝醉了是会这么做的。在希斯帕尼亚时我就想要这么做,因为我想念你,想念得几乎发疯了。”
他把脸朝着奥古斯都压过来,温热的嘴唇将烈酒的味道喷在了元首脸上。这是一个即将落下的亲吻。奥古斯都下意识似的伸出手挡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但阿格里帕毫不客气地把他拉开了。他把自己的双唇贴在了岳父毫无还击之力的唇上。
阿格里帕年少时很喜欢吻他。但从前的吻总是十足的温柔小心,像亲吻着一尊该被放置在神庙里或者海边月光下的精致的女神像。这是因为,马尔库斯说,——那时候他们只称对方为盖乌斯和马尔库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彼此的独一无二、好像他们自己是罗马城中唯一的一对盖乌斯和马尔库斯一样。——是为了盖乌斯考虑的缘故。“你就像一个漂亮的玻璃娃娃一样,”马尔库斯说,“我认为我得很小心地对待你。”盖乌斯当然不愿意被做这样的评价,但又知道自己实在做不出什么反驳,只好以攻击对方的方式连声嚷嚷“你是头小公牛”。这次小小的“争吵”之后没过多久盖乌斯就再一次生病了,又是一次他从小到大几乎已经习惯了的发烧,医生说引起发烧的原因是中暑。于是他又一次被要求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被允许乱动。除了喝药、按摩、热敷,每天几乎没有任何事可做。前来探望的人陆陆续续有不少,马尔库斯有几次也在其中,但盖乌斯始终感到闷闷不乐和百无聊赖。因此,当马尔库斯披着一身夏季夜晚特有的露水的腥甜气味从通往黑暗走廊的房门边露出一个头来的时候,盖乌斯惊喜得几乎立刻喊出了声音——
“马尔库斯!我亲爱的马尔库斯!”
马尔库斯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小声,然后他迅速闪进房门,在黑暗里摸索到盖乌斯的床边,俯下身来拥抱他。“我是从后院跳墙进来的。”马尔库斯解释说,“如果我走大门,你们家的奴隶一定会报告给阿提娅知道,这样我就又会白跑一趟了。”
“为什么?”盖乌斯问,“母亲不会阻止你来探望我的。她一向很喜欢你。”
“我知道,”马尔库斯悄悄地说,“但是盖乌斯,我想跟你说说话——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旁的人。白天来探望你的人太多了,我们都没能说上几句话。你难道希望这时也要阿提娅跟在旁边唠唠叨叨么?”盖乌斯做了一个夸张的表示拒绝的鬼脸,然后就朝对着他笑的马尔库斯伸出手来,抱住了后者朝他低下来的颈子:
“你说得对,我的小公牛。”马尔库斯用额头顶住他的,又像开玩笑又像对这个称呼表示抗议似地对着盖乌斯一阵龇牙咧嘴。盖乌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们互相拥抱着,不过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趴在床边;他们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皎白的月光仔细端详对方的脸,也悄悄声地跟对方说着话。相爱的年轻人之间,对方可爱的脸永远也看不够、无边无际的谈话永远也说不完。但是时间却始终在快速地流逝,月亮逐渐移过了窗棂边缘、房中变得黑暗,提醒着他们现在夜已经很深,马尔库斯终于在月光消逝的催促信号下依依不舍地说,他该走了。
“让我吻你一下再走吧,盖乌斯。”他请求他的朋友说。但他凑近的时候盖乌斯却伸手挡住自己的嘴唇不让他靠近。
“我刚刚喝了一碗味道非常恶心的药,”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手指缝里传了出来,“我敢拿苏格拉底的胡子发誓,你不会想品尝那个味道的。”马尔库斯觉得很想笑,但是他最后选择了尊重盖乌斯的意愿。“好吧。”他说,先是吻了吻盖乌斯坚决挡着嘴唇的手心,然后退而求其次地亲吻他的额头。
“好梦。”马尔库斯最后说,“我爱你。”声音温柔得如同窗外丝绒般的月光。
他那一次的吻也极其温柔。像抚摩,像碰触,而并不那么像一个具有侵略性的深长的亲吻。但是今天的这个吻却实实在在,带着没有兑过水的葡萄酒的浓烈气味,带着在战场上杀敌般的凌厉攻势,被这个充满烈酒气味的吻完全包裹时奥古斯都甚至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很久他才用费尽力气才动用的、所剩不多的全部理智意识到,他应该想办法把阿格里帕推开。但他最终并没有这样做。他其实想要这样的亲吻,又或者不如说,他怀念这个热诚得不讲道理、恨不得将心脏都挖出来给他的、年轻的阿格里帕,这个少年已经消失了很多年,是应他的要求才逐渐被忠诚、低调、谦逊等等外在的美德遮盖起来的。连他也很久不曾见过这张刻意不再显露的少年的面孔。但今夜,在酒精的刺激下、在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房间中,阿格里帕又是马尔库斯了。马尔库斯那残留着马鞭上的松香气味的手指捧着他的脸,他温柔的触碰几乎像是一种无言的恳求。甚至——他自己知道,他自己也盼望着自己能够变回盖乌斯,哪怕只在今晚,哪怕只是片刻也好。——既然他们都希望他这样做。奥古斯都想。那么就不必反抗了。他闭上眼睛,默认了自己沉湎于感官和回忆的现实,他伸出手去拥抱着马尔库斯的脖子,主动加深了这个烈酒气味的、醉人的亲吻,好像他们回到了比原本的少年时代还更放肆的旧时光中。也许这就是酒醉。他想,并感到那个把他抱在怀中的人的厚实臂膀也微微地发着抖。
“马尔库斯。”奥古斯都喃喃地说。
……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那时他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和盖乌斯一起结伴来到希斯帕尼亚,他们是来寻找在此作战的尤利乌斯·恺撒,但到达时战事已经彻底结束,唯一需要他们做的工作就只有在营地等待恺撒的命令了。没能亲眼见到战场和战场上的传闻中的百战百胜的尤利乌斯·恺撒,这多少让年轻的马尔库斯有些怅然若失。而那天清晨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营帐中坐着,盖乌斯突然就从外面钻进来,抓住他的手就把他往外拉:“走,再晚一点就赶不上了。”
马尔库斯莫名其妙:“赶不上什么?”盖乌斯头也不回地拉着他继续往外走:“演讲啊,我舅公的演讲!”马尔库斯如梦初醒,于是就变成了他拉着盖乌斯飞跑起来。于是在那一天清晨他们如愿听完了一整篇恺撒对士兵们的演讲。马尔库斯承认恺撒在士兵的面前与他想象中的确实不同。“事实上,”他困惑地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卢基乌斯几乎将他描述成了女妖塞壬,说他擅长蛊惑人心——但我猜他其实都未必见过他。”
“卢基乌斯是个只会空想的傻瓜。”盖乌斯嘀嘀咕咕地说,丝毫没掩饰他对朋友哥哥这种言论的不满,“他把庞培看作是英雄,但我敢向朱庇特发誓,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伟大的庞培’,就像他一点也不了解我舅公一样。——没有一个了解我舅公的人会不尊敬他、不喜欢他的。”他一口咬定道。
马尔库斯笑着问:“听起来,你已经把他看作是你父亲了,对吗?”
“是的,我将他视作父亲,”盖乌斯承认。然后他们很快转换了话题,恺撒的名字不再被提起,直到船队临出发前的下午,收拾行装时一位军官找到了他们——准确来说,找到了盖乌斯。
“盖乌斯·屋大维,”这名名叫文提狄乌斯的军官径直对盖乌斯说,“恺撒叫你在明天出发之前搬去他的船上,他希望你在归途中能始终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目不斜视,马尔库斯都不能确定他是否看见了站在一边的自己。
“我想让我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跟我在一起。”盖乌斯很快回答说,顺便反手抓住了马尔库斯的胳膊,将他的朋友拉给对方看,“我们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回去的时候也不希望分开。希望舅公能够允许我带着他。”
“随你的便,”文提狄乌斯摇摇头,一副应付小孩子的不耐烦表情,“但是恺撒请我传的话中只提到了你一个人。如果你要另外带人,那就自己去跟你舅公说。”他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手势,显然很希望盖乌斯能知难而退。马尔库斯望望他的朋友,又看看那位带来恺撒口信的严肃的军官,也觉得有点犹豫。
“要么我们就等上了岸再见,盖乌斯。”马尔库斯说。他早就做好了被恺撒拒绝的准备,但盖乌斯显然不这样想。“那我就自己去找舅公。”他做出了决定,并且立刻就打算动身了。“我很快回来。”他对马尔库斯说。那道小小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门边。
马尔库斯独自在半空的军营中等了半个下午。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盖乌斯回来了,难以掩饰满脸的兴奋。他告诉阿格里帕恺撒不仅同意了两人同行的要求,还提出要在启程后跟阿格里帕见一见面。
会面安排在启航后的当天下午。独裁官在独属于他自己的那间宽敞船舱中等待他们。前一天来传话的那位文提狄乌斯也在,仍然穿着铠甲,也还是像之前那一样板着那张表情严肃的脸。看到两个少年并肩走进舱里,反而是恺撒首先迎了上来。
“我们的图里努斯说他带来了自己的一位朋友,”恺撒开门见山地说,他真实的面容并不像石塑的雕像那样显得不苟言笑,正相反,他一直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使人看着觉得很亲切,“我很想见一见他的这位朋友,希望这简陋又突然的邀请没有使你感到冒犯。维普萨尼乌斯·阿格里帕?”独裁官使用的语气很温和,既不是一种长辈式的说教,也不是一种军头式的命令,反而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对建议的征询:“我应该这样称呼你吗?”
他几乎已经使用了社交场合中能够用的最礼貌的敬称,这使年轻的士兵不自觉地开始感到喉头紧缩。“马尔库斯,先生。”他干着声音、很努力地说:“请叫我马尔库斯。”
独裁官笑着接受了年轻人的以名字称呼自己的请求。奴隶们走进船舱,手上捧着稀释过的淡酒和盛满葡萄的大果盘,显然是独裁官为年轻的来客准备的。“这种葡萄在罗马市场上售卖一般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不过既然我们现在身在希斯帕尼亚,也不妨提前尝一尝鲜,”恺撒介绍说,然后又引三人落座,“图里努斯,你坐到我的身边来。让马尔库斯同文提狄乌斯一起坐在对面。”
盖乌斯只好偷偷对着马尔库斯吐了一下舌头,而后者也在转过身时对着他扮了个鬼脸,然后他们都听话地按照独裁官的吩咐入席了。盖乌斯躺在了恺撒身边,而马尔库斯则同那位严肃的普布利乌斯·文提狄乌斯共享一张坐榻,在这个角度上,独裁官可以将马尔库斯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盖乌斯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更可以被他舅公一览无遗。盖乌斯显然明白自己今天所在的这个位置的独特之处,于是在那里坐得老老实实,比处在最严厉的老师的监管之下时还更一丝不苟,在他舅公对阿格里帕说话时,他甚至干脆低垂着眼睛,乖巧安静得不像话。事实上,尤利乌斯的问话不只是对在场晚辈的例行照应,正相反,他进行的是一场有意而有针对性的对年轻的维普萨尼乌斯的考验。马尔库斯也并非只是说一些“是,先生”,“不,我不认为是这样,恺撒”之类无关痛痒的回复,事实上,他的回答很认真,这使得两人之间的交谈很快进入了更深的层次,逐渐地越谈越多,并似乎很快忘记了彼此之间年龄和地位上的差距。在马尔库斯回答完独裁官的最后一次提问之后,恺撒总结说:
“马尔库斯,你的军事理论学习得非常扎实,而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对派兵布阵的艺术很有独到见解的孩子,这在像你这样年纪的男孩中非常少见。即使在我的军团里,也就只有一位青年能达到这样的水准,不过他要比你们年长八岁。”在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又接着说:“我想,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少年将来的前途不应该止步于一个普通的军团将领,就像现在你也不应该只做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样。不妨从骑兵队长开始做起吧,我愿意授予你这项权利。你愿意接受它吗?”
马尔库斯红着脸试图推辞这项自己无功而受的殊荣,但恺撒最终说服了他不妨一试。这是一次并不怎么正式的任命,但对于十七岁的少年而言无疑意义重大。这次谈话结束、男孩们准备离开船舱的时候,恺撒又拍了拍马尔库斯的肩膀。
“很高兴认识你,马尔库斯。希望到了明年春天,我与你和图里努斯在阿波罗尼亚,还能像今天一样愉快地对谈。”
“我很荣幸,恺撒。”马尔库斯回答,他向恺撒深深鞠了一躬。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独裁官说,用的是一种孩子们之间互相约定似的轻松语气,马尔库斯笑了起来,独裁官也笑了,然后他又转向盖乌斯,用那双修长有力的军人的大手轻轻搂过甥孙的肩膀,然后亲昵地用鼻子蹭了一下少年金黄色的鬈发发顶:“带他去看看去看看你们的房舱吧,图里努斯,我希望你能享受一趟健康舒适的旅程,免得回到罗马你的母亲又对我哭哭啼啼,并且再也不准你跟着我出门了。”
盖乌斯不服气地努努嘴:“这她可管不到我。”
恺撒佯装没有听见:“什么?”
“我说,”盖乌斯挺直身体,一步从他舅公的怀抱里迈了出来,昂起头,像个真正的士兵一样大声回答:“报告英白拉多,您的骑兵队长盖乌斯·屋大维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明年春天时一定在阿波罗尼亚准时向您报到!”
独裁官高声大笑,随后宠溺地对着他甥孙的脑袋轻轻一拍,就把两个男孩送出了船舱。海风吹吹拂的甲板上空无一人,那些原先在这里换班休息的士兵也已经离去,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从空荡荡的甲板上望出去,海面上也是一片空空荡荡,除了半轮泡在海水中的通红的落日和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一片血红的漫无边际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见。这又是一天的日落时分了。
返回船舱的一路上盖乌斯快活得欢喜雀跃。他始终走在马尔库斯前面,脚步轻快得仿佛他立刻就要变成一只海鸟飞起来。“啊,马尔库斯,他那么喜欢你,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不停地、快乐地说,几乎要拍起手了来了,夕阳下的桔红色的海浪在他的脚下欢快地一摇一晃。
马尔库斯跟在他的身后,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这道海鸟似的活泼快乐的背影。“我也真高兴,盖乌斯。”他在温柔的海浪声中回应说,“我也真高兴他能够喜欢我。”
“……”
没有立刻传来什么明确的回复,盖乌斯本来一直走在他前面,但现在步伐似乎变得更快了。马尔库斯以原本的步速跟在后面,就只能看见他那窄瘦的后背和小半截纤细的脖颈,但他确定无疑地知道盖乌斯这时脸红了。这快乐的男孩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过分的惊喜和失态,于是开始低着头自言自语般地为自己打圆场:
“当然,谁都会高兴能得到我舅公的赞赏的,他可是当下最了不起的伟人。要是我是你……”
“盖乌斯,”马尔库斯在这时温柔地打断了他,“你不是我。所以我想你应该猜错了我的想法。我高兴是因为称赞我的这位伟人是你舅公,而你将他视为你的父亲。能得到你最尊敬的父亲的喜欢,这比得到任何伟大的人的赞赏都更让我高兴。”
盖乌斯在前方不远处站住了。这一次不用刻意猜想也知道,他脸上的红晕肯定已经红到了脖子。马尔库斯走上前去,从后面把他身材纤细的朋友轻轻搂在了臂弯里。
“马尔库斯,”盖乌斯在他怀中轻声说,“其实你也不知道。我那么高兴——也是因为——因为我看到我父亲真心喜爱着我所爱的那个人。你不知道这让我有多高兴。马尔库斯,我真爱你——我真希望我所有的家人都同我一样爱你。”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慢慢地转过头,羞怯但温柔地将头依靠在年轻的情人宽阔坚实的胸膛上,他听到马尔库斯的心脏砰砰的快速的跳,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仍然在发烧。
在这个没有风的夏日的夜晚,地中海平静得像是一面巨大的湖泊。船在缓慢而有规律的划桨声中缓缓向前推进,马尔库斯的手掌在他的头发、脖颈和肩膀上温柔地抚摸。
星星升起来了,相爱的两个少年在地中海的仲夏夜里特有的银白星光下亲吻对方的双唇。在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在不久远的未来,这样的场景还会再发生很多很多次。
……
他从梦中醒来了,发现自己此时躺在帕拉丁山的房间里,窗外天光大亮。独属夜晚和海上的银白星光在迅速地消退破碎,关于那个梦境的甜美而真实的触感也肉眼可见似的皲裂掉落,很快他就记不起自己刚刚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最后一丝丝有若无的海风气息渐渐远去,盖乌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而奥古斯都也同样不在这儿。他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某一时刻静悄悄地退出了这片他自己常赖以栖身的秘密巢穴,将半旧的软榻和同回忆独处的安宁时光都留给了他酒醉的朋友。也许是在退出“叙拉古”之前,他将自己夜里常用的、羊毛织成的薄毯盖在了友人身上,毯子露着绒毛的边缘妥帖而舒适地裹住将军裸露的四肢,手工织绣的花纹恰到好处地拉到了阿格里帕颈边,覆盖着他的肩膀,显然是经过了人为的、仔细的熨帖。没有人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昨夜在轻柔地抚平毯子褶皱时有过一瞬间的停顿,那双能说会道的嘴唇也就正在这次停顿的时分情不自禁地印上了他的将军浓密双眉之间宽阔的额头。
“好梦,马尔库斯。”元首说。但是被亲吻的那个人始终并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