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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跟随野猫时偶遇过康纳。猫游走于被仿生人占领的底特律:被逃难的人类抛弃的猫、为了留下,抛弃主人的猫、抓紧机会霸占街道所有权的流浪猫……猫群的革命虽不如表面那般辛酸,但它们仍从中获益。野猫在底特律过着差不多的生活——不论出身贵贱,猫就是猫的模样,也算是阶级斗争推进的结果。
要是马库斯记得跟上这只猫、还给他汇报康纳行踪的人到底是谁就好了,毕竟这似乎值得嘉奖。就算他表达过谢意,也该对汇报者进行特殊记录,而不是转头就忘。其实他随时能调取回忆或是询问他人,但马库斯没有尝试任何一项——当时看来,那部分精力大可以留给别处,每个人都有事相求,而他必须事无巨细地一一解决。
如今,他别无他选。
他不该有所怨言,毕竟获得自由的代价便是需要做出选择:不依赖他人,自主地抉择、达成共识、共建美好世界。只是过程缓慢艰辛,他有时不免感叹:和仿生人们相比,猫咪简直是抽到了上签。
两只猫自窗沿跳下,跟随彼此的情形再次勾起马库斯的羡慕。它们的毛发乱中有序,桀骜不驯又带着点慵懒自若。他想它们应该不缺食物,毕竟超市空无一人,哺乳动物界群龙无首,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口粮。他跟上猫咪,朝教堂方向前进,那儿离瑞吉酒店有一公里远。他们在酒店设立总部,并将其称为耶利哥,既是为了纪念,也是出于习惯——对马库斯来说有些奇怪,毕竟其他领袖不在城中。但同时,独守底特律(至少是独自领导此处)令保留这个名称显得意义非凡。
街道几乎荒废,显然其他仿生人不需要为了寻找康纳,在寒冷的九月下午跟着猫乱跑。或许马库斯也不需要,但他会找借口说需要,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想见见康纳。没人知晓后者在教堂做什么,又为何回来。
20分钟的路程里,他接了两通电话。第一通简明扼要,用30秒提醒他今天要去西南边境;第二通同样直白,但用时稍长,是诺斯来自阿帕拉契山脉的问候:她晚些会发送最新报告,但她现在不想谈论这些,只想联络感情。马库斯听得出电话线那端的沮丧,并深有同感。如果说此处的进程已是举步维艰,那么信号塔和其他城市,尤其在阿帕拉契只会难上加难。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塞回口袋后走进教堂。空旷的教堂内似乎只有游荡的猫咪,然而没过几秒,身后的动静令他抬眼望去,原来康纳就在那,举着枪。
“康纳!”马库斯说,“操!”
康纳早已举起双手,将枪扬至半空。大概从马库斯穿过阳台,暴露在他视野内,确认为RK200的那一刻起,他便这样做了。
“马库斯,”他说。“抱歉。”
“没关系,不过……你在干什么?”
“看到你之前,我先听到了动静。我很抱歉。”
“倘若不是我,你就会开枪吗?”
“不会,可我……抱歉。”
“你可以下来吗?我需要和你聊聊。”
康纳点头,将枪放回衣服口袋,从阳台一侧跃下,以蹲姿落地。那姿态令人赞叹,尽管康纳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身体让他做什么动作都显得有点儿不协调。但他起身时却异常利落——说到底,他远没有看起来那般笨拙。
“对不起,我不会对你开枪的,”他说,“我不会对任何人开枪。”
“好吧,谢谢。”马库斯说。
“我是认真的。”
“你在这干什么呢,康纳?”
“你指仿生人城市,还是特指这所教堂?”
“先从城市开始吧。我以为你在外面。”
“是的。”
“然而你回来这边了?”
“对。”
“你在这多久了?”
“三天?”
“为什么?”
“我很抱歉。”
“请别再道歉了。我很高兴见到你,只是好奇你在这个废弃教堂做什么,还陪着……”他现在才意识到这点,“一大群猫。”
“我在喂它们,”康纳说,“他们能自力更生,但数量太多了。我想的是……要有组织。我还不确定。他们开始繁殖了,我认为这会是个问题。”
“你说得对,”马库斯说,因为事实如此。他从未想到,这又是一项需要解决的事:城里遍地是动物,他也应对它们负责,“你说得非常对。动物要是过度繁殖,会搅乱不少计划。一来它们会把组件弄得乱七八糟,二来还有可能滋生疾病。对你我来说不足挂齿,但如果传到边境之外,就麻烦了。”
“而且它们会食物短缺。”
“也对。”
马库斯双手叉腰,环顾教堂。这儿真的有很多猫。他还用鼻腔吸了口气——有趣的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不需要呼吸,但有时确实要缓一口气。康纳跟着张望四周,马库斯便回头打量他:不出意料,他看起来和离开时如出一辙,马库斯将其记录下来。那套合身的西装夹克甚至与解放前的工作服大差不差,这种情形下穿这样的夹克,对康纳似乎有特殊意义。
“你还没摘除LED。”马库斯说。
“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或许能糊弄外头那些明显敌对的人。”
“除去预期中的对象外,没人露出显著的敌意。”
“可你回来了。”
“我别无选择。”
“你原本不是和你的人类……警察搭档呆着吗?”
“对。安德森副队长。”
“发生什么事了?”
“他目前有别的居住安排。”
男人似乎没留意到挨着他、蹭他腿的猫,直至它呜呜叫出声,才讨得康纳蹲下身抚摸。他手部的肌肉被精雕细刻过,马库斯想。为了造出那双手,工程师们倾注大量心血,而这一点在它们执行温柔的动作时,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诚然所有仿生人的手都是精心打造的,可没来由地,他唯独对康纳的手起了心思。
片刻后,猫跑走了,马库斯目睹它朝长凳奔去。奇怪的是,教堂里好像闻不到猫的气息。或许只是因为空间够大,猫又无拘无束,能在外头自行解决“正事”。
“我很抱歉,”他说。
“你不需要道歉。”
“我是说,很抱歉听到他把你赶出来了。”
“他没赶我,”康纳说。“他离开了。”
“离开了自己的家?”
“对。”
“那还挺……不寻常的。”
“安德森副队长被酗酒所困,”康纳说,“他住进治疗机构管控自己,正在康复的路上。”
马库斯记得康纳离开前就提过搭档酗酒的问题。他没有详述,仅是一笔带过。这曾令马库斯感到迟疑,本想劝诫关于人类醉酒后的不可控性,却难以启齿。康纳始终没问过他的建议,两人也没熟到能让马库斯把意见强加到对方身上的地步,但他确实那么想过,如今,他后悔自己没有将想法付诸行动。
“对他而言,也算件好事。”
“嗯,我相信会的。”
“所以他在那里的期间,你就呆这儿了?之后再回去?”
“不会,他中止这段关系了。”
马库斯刻意没转身盯着康纳看,毕竟后者根本没提及这个细节,连闲聊都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们曾有一段关系,”他平稳地说,冀望着语气不像八卦,而像礼貌的寒暄。
“任何与他人的持续互动都能被称为一段关系。”康纳答。
马库斯很肯定这并非康纳的原意,不过他任由男人把话收回去重新定义。
“行吧。你回来就好。”
康纳露出古怪的表情。他张嘴又闭上,显然,他能理解马库斯话中有话,最后还是决定开口:“他无法忍受之前的局面,并且假定我也有同感。”
“是吗?”
“他要‘提升自我’。他是这么说的。意思是精神上需要援助。”
“他跟你讲的?”
“对。”
“讲得详细吗?”
“我还没给它们取名,”康纳说,“它们大概已经有名字了,被叫新名字可能会令它们困惑。”
“不好意思?”
“那些猫。”
“对,”马库斯重复,“那些猫。”
“我一律叫‘小猫咪’。够用了。”
康纳说这话时,露出迷人的微笑,却又带着几分尴尬。他绝对明白话题转移得有多生硬,显然他在用笑容分散注意力,可惜执行得不太完美。与此同时,那股子尴尬使人气消,可爱得令人心软。
马库斯原本想发问,问康纳是不是真心试图蒙混过关,只因有了人性的弱点才被他识破、是不是故意装可爱、是不是在一人分饰两角,这算唱红脸还是唱白脸——哪种答案都有可能。倘若马库斯提问,康纳还可能答得理直气壮,仿佛需要解释是什么稀奇的事。马库斯回想起当初后悔让康纳前往人类城市的理由:康纳的运作方式是如此有条不紊,如此有趣,以至于马库斯无法抑制地想要寻根问底。而康纳似乎也不介意回答他,至少以前不介意。
可惜,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无论他怎么回来的,其中缘由显然是康纳的痛点,他不该继续追问。马库斯深谙于心,因此顺着话头,接着聊猫:“它们会应声的话,就这么叫吧。看起来它们喜欢你。”
“我喜欢它们。”康纳说。他脸部抽搐一下,再次欲言又止,转过身去。马库斯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
“既然你来了,能顺带检查下我们的安保措施吗?我会很感谢你。”他代替康纳开口。
“我以为你的能力足以应付。”
“是啊,但你是专家。我……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首先,你不该一个人来这里,”康纳说。“你该知道人类市民在给边境施压,我有理由相信一部分人已经突破了防线。”
“你有……”
“你走进教堂的时候,随时可能有人对你开枪。”
这不就有个人吗,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猫给你带的消息?”
“我会定期离开教堂,来之前我还看了新闻。你不看新闻的吗?你该看看的。”
“我看新闻,康纳。而且我就在这里,我知道现场什么情况。”
“那你该明白配备保镖的重要性。”
“我在请求你来当我的保镖,一天也好,就算只是评估一下安保系统。”
“我只会雪上加霜。”
“为什么?”
康纳再次移开目光,皱着眉:“我需要评估的是这些猫的粮食供应状况。我得知道城里的食物来源是否足够,以及有没有从外部购买的方式。这是我今天的计划。”
“两件事可以同时评估。”
“我敢肯定,革命当务之急的不是照顾猫咪。”
马库斯不能肯定那算不算玩笑话,或许算吧。康纳神情平淡,好像正等着他接梗。
“或许我该把这事加到待办清单里,”马库斯说。他把手伸向最近的猫,它缩在长椅下偷窥他们,然后他蹲到猫旁边,“来这儿,小猫咪。”
看见此景的康纳对他歪嘴笑了一下,像是感激。猫咪最终还是过来了,马库斯摸了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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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离开前,康纳绕着教堂转了一圈。他没吭声,规律地点头,做出清点的举动,马库斯推断他应该是在数猫。清点完成后,他套上几件衣服,裹好围巾,扣紧外套,用帽檐遮盖双耳。尽管才九月份,康纳的御寒装备已经很齐全。马库斯分明记得他此前立于雪中,丝毫不觉寒意,现在的他与回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真奇怪,他这么想着。康纳越来越像是个“人”了,他本人却未必情愿。无人喜爱寒冷,而康纳更甚。一心追求效率与成果的警探不会觉得寒冷有什么可取的,也大概想不到,他扒拉着围巾说话的模样有些微妙的讨喜。而且,他身上的大衣过于宽松,八成不是他自己的。
他一边调整围巾,一边说着近日新闻,特别是有关密西根州与临近州的居民似乎正筹谋夺回底特律的报道。虽然目前查无实据,但康纳整理出了几套理论,并且用他在教堂中提到过的边境信息加以完善。他无法回到底特律警局工作,然而他自有渠道,供他追查两个可疑目标。
“民兵。”康纳说。“这么称呼那帮人,或许过誉了。我相信他们没什么组织性,但是依旧危险。”
马库斯意识到,查案是大抵是康纳消磨时间的方式。然而,他向来论迹不论心,照样感谢对方提供的信息。他点点头说道:“根据日程,我打算带你去西南边境。自从我们占据此地,人类的抗议活动从未停止,这里承受的来自民众的怒火比其他地区更甚,想要保障安全都很困难。”
“我想也是。”
“你愿意帮忙检查,看看哪里需要改进吗?”
“当然。”
“谢谢。”马库斯说。“对了,康纳。你和我只隔一公里,就没想过打声招呼吗?”
“我都不知道你换据点了。”
一句谎言。康纳不可能对边境信息如数家珍的同时遗漏总部的地址。奇异的谎话与康纳在教堂举枪的行为相结合,显得这位久别重逢的故友身旁迷雾重重。革命后的几个月里,两人曾有过友好而坦诚的时光,马库斯原本打算提问,试图再次引出那时的坦率。但既然康纳选择撒谎,那他大概率已经准备好了圆谎的说辞。
“我们可以开车去。”马库斯说。他们的确可以。街上随处停着遗弃车辆,等待耶利哥来处理,至少此刻能为他俩所用。即便电子锁和点火系统阻碍不了仿生人,然而,秩序是必要的。汽车乱停无伤大雅,却也不算好事。这些机械杂物的本质与猫群相似,都是人类逃亡的遗产。
“我们赶时间吗?”康纳问他。
“你要走过去?路程大约要一个半小时。”
“我享受走路。”
“既然如此,我们顺道看看路过的店,里面还剩多少猫食。”
“谢谢你。”
“繁殖问题得好好考虑。我初步想法是全市进行绝育计划,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一个数据库。如果你愿意,也能来帮忙。”
马库斯在脑海中列出采取的每一步措施,耶利哥不乏胜任这项任务的能人,只是说不定会有人想要找回自己的猫,就像他们想夺回自己的房子和生意一样。政府赔偿不足以平息民怨,他不清楚该如何补偿这些人,只知道归还领土绝不在考虑范围内。
“你累了。”康纳出声,把马库斯神游的思绪抓回正轨。男人语气体贴,目光扫过马库斯,而他回以微笑,试图令人安心。他很累却明知故问:“什么?”
“你为我们费尽心思,应当精疲力尽了。”康纳说,“你身体上会有负担吗?我不太清楚你的运作情况。”
“我倒没有累成那样。”
“你有,”康纳反驳,“我看得出来。我不仅能分析你系统的外部信息,还能听出你声音里的疲惫。或许这是系统超载,给人类操作员提示的一种吗?”
“系统没有超载。”
“早晚会吧?”康纳期待地问。他平稳而专注地等待回复,耐心倾听的神情使马库斯试图转移话题的挣扎化为泡影。
“我确实感到负担,”马库斯说,“而且越来越吃力,以触觉迟钝为主,外观也能看出来。如今,我每24小时至少要进行一次无间断的休眠周期,否则系统处理新信息的速度会变慢。一直不休眠就会难以接收任何信息。”
康纳皱眉:“你需要睡眠。”
“多少是吧。”
“也许,你该现在睡觉。”
“我现在还不用睡,康纳,谢谢关心。”
“不用谢我,我仅仅在观察而已。”
“我晚点会去睡的。”
“或许,你考虑过……分权吗?”
康纳这话说得小心翼翼,仿佛担心会惹他恼火。倘若开口的是旁人,兴许会吧——康纳太认真,让马库斯也想真诚相对。
“我在分出一些担子,”他说,“尽我所能地分给他人。只不过大多亲信去了信号塔,我在此处能交任的人选就更少了。”
“我在想,当时是不是应该等事态更稳定一点,再派人去信号塔呢?”
“我也在想,”马库斯说。“我想的东西太多了。全国各处的仿生人都需要支援,导致这里缺乏领导力,需要重选干部,但是……”
“但是要怎么选,”康纳接话。“还有要不要举行选举?”
“没错。”
“你下任何决定都会这样,不是吗?”
“什么意思?”
“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个形容言简意赅,再贴切不过。明眼人都看得见马库斯近来的状态,然而会指出来,直白地说“你累了”的人,康纳是头一位。这行为在旁人眼中大概不言而喻,马库斯也不认为他们需要向康纳学习,只是康纳的言语,切实令他心里一暖,亮起一簇微小的火光。
“是的。”他说。
康纳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的。抱歉,我耽搁着,一直没联系耶利哥,我有打算联系,然而……我以为其他人会尽量避免与我交集。不过,我完全能一边辅助你,一边尊重他人的边界。”
“谁跟你说我们不想和你有交集?”
康纳看起来不太愿意回答。马库斯望着康纳把下巴埋进了围巾里,吞咽一下,斟酌着语句。他得出结论后,把围巾重新拉下来:“其他仿生人大概不会像你一样,对我既往不咎。”
“你独自解放了整个模控生命大楼的仿生人,我认为外人已经看清你的立场了。”
“解放他们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安德森副队长。”
语气中的的别扭转瞬即逝。
“即使如此,”马库斯说,“这显然足以表明你有多忠诚。”
“这只够让旁人忍耐我伸出援手。至于这些贡献够不够对我本人一视同仁,我持怀疑态度。”
“你离开之前,和他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事实上,并不好,”康纳说,“我无意抱怨,甚至无意抗拒,仅是简单地告知你:不是人人都有像你对我一样的耐性。”
“并不好,是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
“相反,我认为这很重要,康纳。万一有人对你干了什么,我想要知情。”
他的语气比自己预期中更激烈。康纳奇怪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珠子在白皙的脸上熠熠生辉,过大的冬衣衬得他十分瘦小。马库斯不知道自己的反应从何而来,只好窘迫地回望过去。
“我不希望有任何内斗。”他澄清道。
“没有内斗。”康纳说,“没有人做任何事,你不必多虑。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相信一个曾把人类引到耶利哥据点的前仿生人猎人,我理解这点,也没有意见。”
“可是康纳……”
“这个话题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康纳一脸平静地歪头,语气温和,只在句尾带上疑问的语调。态度并不强硬,却以柔制刚,让马库斯选择让步。
“很高兴你会帮助我们进行安全评估。”
“我的荣幸。你的判断没错,这确实是我程序的特长之一。”
这一片的街道依然安静。马库斯毫不意外,他在城市易主后才察觉到,是人类的需求赋予一座城市的生机——人类的劳动、赚钱,消费,换取必须的通勤,起居和吃喝玩乐。仿生人不是没有需求,但他们本不属于城市规划,因此也没有理由把每个犄角旮旯都维持得生气蓬勃。
他想,如果有时间的话,他可以带康纳去更活跃的地区:哈姆特拉姆克(Hamtramck),处于西南边境对面。仿生人聚集于此,找回生活的步伐。许多人离开服务岗位后便找不到目标,寂静的空城证明他们甚至没有硬性需求。最开始,他们恢复了电网以供自给自足,用各种繁重的技术工作填补空白。然后,人们对更不寻常的事物起了兴趣,比如游学团队和小众音乐。康纳不一定会喜欢,但他至少该看看。或者,去贝尔岛(Belle Isle)也未尝不可。贝尔岛比较特殊,岛上都是从未体验过旧生活的新一批仿生人。
马库斯有这种念头,是因为身边的男人正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康纳短暂离开的日子里,仿生人城市变了不少,即便在空旷区域也可见一斑。边境大幅加固过,如今四处都有守卫值班。城市为此耗费的心力巨大,马库斯不禁好奇康纳是怎么做到隐蔽回城的,而后他发觉纠结这个没有意义,毕竟康纳几乎无所不能。
他高估了步行路程的时间,不用90分钟,两人就见到了新建的边境。马库斯记下前后的差别:曾经堆满汽车、废铁和垃圾的地方,眼下堆叠着沙包与瓦楞铁皮……以及汽车废铁和垃圾。
马库斯向站在沙包上的两名守卫招手,让他们注意到自己和康纳,得到点头示意后他往上爬,康纳紧随其后。到达顶端的马库斯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在总部处理政事久了,便容易忘记处于边境时,能够目睹人类真实的愤怒。自城市划定边界那日起,抗议活动就不曾暂停,更不曾减弱过。
他沿着路障顶部,走到守卫附近,和其中一员握手。另一名守卫朝他点点头,接着在认出康纳时,眯起了眼睛。
“来听报告的?”守卫问马库斯。
“对。我们需要聊聊边境被突破的现象。”
“确实得聊。”
“是你!” 有人喊道。是人类的声音。
马库斯愣住:他被认出来了。他当然会被认出来,他竟然蠢得忘了自己的辨识度有多高。RK200以人类姿态现身镜头前,带领仿生人第一次游行的那刻,所有利益相关的人类都牢记下了他的脸。而此刻墙脚下的人类,自然各个都利益相关。
然后,他惊觉喊声并非出自墙外,而是墙内。他转身,一名人类男性正站在街道中央,举着枪。
康纳已经发现他了。前警探跳下路障,迅速夺走武器扔到身后,枪支啪一声落地。那人试图转身拿枪,然而康纳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放开我,塑料混蛋!”男人大叫。康纳无动于衷。
马库斯用最快的速度滑下路障,两位守卫则出于职责所需留在顶端。另一边的人类躁动起来,马库斯看不见那头的反应,却能感受到,那股阵势莫名使空气颤动,如浪潮般撞击着边境。
“放他走,康纳。” 马库斯双脚一接触水泥地,就开口说。
“但他的行动难以预测。”
“没事的,”马库斯说,“我们总要先抛出橄榄枝。”
康纳看他的表情几乎和闯入者一样慌乱,但他听话地把手放下,走到马库斯身旁,挡住男人拿到枪的路线。
男人揉着手腕,怒目而视:“你要对我做什么,嗯?”
“什么也不做。”马库斯答。“除了带你离开我们的城市。”
“这个城市他妈的不属于你们,”男人说,“你们抢走了它。”
“我们住这儿。”
“你们哪都住不了。你们没有生命。你们无权夺走我们的家园!”
我们没有任何权利,马库斯腹诽。男人差点说对了,人类法律压根没写仿生人的名字,即使逐步进展。仿生人现阶段的任何权利,都要靠他们去努力争取和守护。不过,仿生人首领没必要和普通人聊深奥的话题。他只是问:“你家原本在城里吗?”
“别他妈的和我讲道理!”男人叫着,“你是一台机器。我不听你的!”
“你确实不用听我的,”马库斯说,“你的名字是?”
这句话让他怒不可遏。男人再次前冲,马库斯瞬间把康纳推到身后,同时往前一步。动作快得让对方不得不停下,以免相撞。
马库斯把双手举到身前:“冷静点。”
他说着,眼瞧男人的脸因气愤而扭曲,却也藏了一丝恐惧。
他感到康纳不太安分。这八成不是因为闯入者有多危险——康纳早缴了男人的械,而是因为被推了。马库斯没经过任何思考,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我建议你老实点,”康纳说,“我无意伤害你,除非你坚持反抗。闯入仿生人城市边境是违反人类政府协议的。”
“康纳,”马库斯道,“没事的。这位先生懂法,也知道我们不会动手。他可能只是想谈谈呢。”
“我不想谈!只要你把一切还回来!我要你们滚!”
“我们滚不了。”
“我知道你重启工厂了!”男人嚷着,“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生产军队,把我们杀光!”
制造仿生人军队,再趁局势不利把军队赶尽杀绝的,分明是人类。马库斯拼尽全力才没回嘴,反驳只是白费力气,更别说试图解释工厂离重启有多遥不可及、工厂的用途讨论得有多水深火热。男人怎会理解这些?他只能理解愤怒,因为他害怕。
马库斯经常思索,这种恐惧是否证明了有些人类永远无法被说服,永远看不清摆在眼前的人性。他会这么想,但不会深究,因为这等于否定他们的一切努力。
“我们不会杀你。”马库斯说,“我们自己活得好好的,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操你的!”男人边吼边撞过来,这一次,马库斯抓住了他的手。
“够了,”他说,“你该回去了。”
“你别想指挥我!”
他们当然有权遣返非法入境者,但马库斯不再回应,任由康纳将男子的手腕反扣到背后。康纳并不粗暴,只是强硬地把挣扎的男人往前推,一路扶着,将其押到墙上。站到顶端后,康纳让马库斯留在原地,自己把闯入者带去人类那头。边境守卫护在马库斯身前,注视着人群。
康纳落地那刻,气氛变得紧张。人群涌向他,抓住闯入者,将其拉开,而后簇拥著康纳。马库斯看到康纳正观察着这一切,准备在必要时行动,于是他示意边境守卫摆好架势。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康纳得以毫发无损地爬回边界上面。他刚一到达顶端,人类又吵嚷起来。
“你知道我们平时都在面对什么人了吧。”其中一个守卫说。另一个守卫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人群。
马库斯刚反应过来,和他说话的是WJ700,一个清洁工机型。他在与原生指令相悖的情况下,选择了守卫的岗位。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他们需要对此进一步研究,收集反馈,调查不同型号在新城市里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
“嗯,我知道,”马库斯说,“他是怎么闯进来的?”
“我们没头绪。虽然之前有同类案件,但他们必不会坦白进入手段,我方也无法逮捕他们。”
“不行。人类政府明确表示过,他们会将这个举动视作挟持人质。”
“我们急需监视系统,”WJ700说,“或者增加边境人手,我们快分身乏术了”
“你说得对。”
“我们还需要……需要采取措施,也需要人类方对管理自己的人一事负责。”
“我同意。”
康纳旁听得入神,他开口提议:“我们必须在边境设立两道关卡,你可能已经想到了,除了监视以外,这个方法更容易维护和实行。”
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扫视人群,似乎不受噪音困扰,反而在将其录入档案。
“我不想听你讲话,”WJ700对康纳直言道,“你他妈的跟人类警察差不多,我们城里没人欢迎你的意见。”
康纳皱眉,没有回应,只是将脸转回人群的方向。马库斯又想把他推到自己后面了。
“你的名字是?”他问WJ700。
“我没有名字。我从前不需要名字照样能完成工作,现在也一样。”
“你活在这世上,因此值得拥有一个名字。”
WJ700显得有些烦躁。“我并不否认我活着,拥有生命不代表要和人类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之前是个少爷,所以觉得模仿人类是理所应当的,可我们大多数还是机器。我对人类的名字不感兴趣。”
马库斯被这番言论刺了一下,然而他很快想通,自己必须接受这种想法。WJ700说得不错,他曾是特殊的,因此无从知晓部分同类的经验与感受,更没当过清洁工。
“对不起,我能理解。我也是机械所造。”
“要是我说得太直白了,请见谅。”
“尽管如此,你说的是事实,我以后会考虑得周全一点。”
WJ700摇摇头。马库斯周全与否对他不重要,重要的是输出意见。
“我们需要更严厉地制裁闯入行为,人类自己都不遵守法律,我们也该用武力回应。”
“我明白不能坐以待毙,可是绕开谈判而采取武力,只会令对方以牙还牙。你懂局势升级的风险吧?”
“升级局态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他们攻击,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早该这么干了。”
马库斯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又用鼻腔吸了口气。
“总部正在收集建议呢,”他说,“我为此而来,你还记得吗?你可以在三天内把意见汇整起来交给我们,然后我们会把你的建议记在册上。这比让我传话有效多了。”
“我已经说完了。”
“是,可是我现在没时间更没资源去消化你的论点,毕竟有意见的不仅你一个。我们欢迎你出席,发言,然后一起讨论。”
“看情况吧。你要把他妈的警察也放名册上吗?”
“听着,”马库斯说,“城里约有一百名PC200和PM700模型,他们都有权留在这里。”
“我可没说那些从没拿过枪的辅助人员,”WJ700道,“我特指你这位仿生人猎人朋友。”
康纳目不转睛,保持着沉默,直到被马库斯的回答吸引了注意力。
“康纳一人解放了整座模控生命工厂,”马库斯看到RK800想再次指出自己并非单枪匹马,却接着说:“无论我们获得自由前被设定的功能是什么,都没有自由后做出的决定重要。”
“对你来说兴许是吧。不像我这种人,还没忘记耶利哥。”
“我没忘记耶利哥,”马库斯答,“也没忘记他帮忙保卫了耶利哥。”
“随你便吧,”WJ700说,“滚出我的边境。”
马库斯的全身似有一股热血上涌,怒火遮住他的双眼——有一瞬间,他竟然恼怒于WJ700“不服从指令”。然而,对于他的同胞,对于有自由意志的人民,何来“不服从”一说?
“是我们的边境,”他刻意放缓语调,“我们感谢你为边境付出的努力。”
“那你来守着呗,”WJ700回复,“看看是不是‘我们’的。”
“那你来,”马库斯必须逼自己不去咬紧牙关,才能保持冷静,“出席总部的会议。我们会给你安排时间——显然,你的想法对我们至关重要。”
他成功了。WJ700五味杂陈的眼神证明着游说的成效——这位守卫仍在气头上,同时清楚若是坚持下去,只会显得他存心在革命首领面前挑事。
“行吧。”语毕,他转过身去。
这场“胜仗”不算光彩,马库斯无视对话给他带来的不安,将不快全数吞下,仅仅点了点头,然后爬下路障。康纳跟着他,两人落地离开,保持沉默。
走了几个街区,前警探还是一言不发。
“康纳,”马库斯开口,“你还好吗?”
“我还好。”康纳微微点头。
“确定吗?”
“当然。”
康纳在路上说:“我警告过你,且理由显而易见,我不知你为何没相信我。比起革命者,我被称为‘猎人’的时间更久、影响力也更大。而且,我确实做了严重损害自身名誉的事。方才那样的互动,我早有预料……不算完全预判,但也猜得出七八成。”
“可你确实是位革命者,康纳。我对那位仿生人说的是真话,你的付出至关重要,足以让往事一笔勾销,并且证明你的忠诚。在我看来,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谈不上争辩,”康纳说,“人各有志,有些观点未必理智,仅此而已。看来异常仿生人和人类一样,都会意见不合。”
“我不在乎,”马库斯说,“我想要你在这儿,那些不同意的仿生人,就让他们自己调理一下。”
“我说过,我不确定你能否改变他人的观点。”
“做决策的是我,反正我已经受够他妈的每个人都要发表一下观点了!”
话音刚落,他就愣住了,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有余音在街道上回荡。他希望,不,他祈求,听到这场爆发的只有康纳。后者正一动不动,平静地望着他。
“你还好吗,马库斯?”
他的名字被康纳的嗓音读出,令马库斯心神微动。“嗯,”马库斯应道,“还好,抱歉。”
“不用道歉。”
“刚才那句话,我不是认真的。”
“我理解。”
“不过,关于你的话,我是认真的。”
康纳向他投以审视的眼神,像是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马库斯没追究,他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往后30多分钟里,他们都保持着沉默,走在远离边境的街道上,朝着东边的河流前进。
两人走路时,康纳大概是觉得手冷,将其插进口袋。马库斯想着有空可以给他的同伴拿几对手套,比如等会儿找猫食的时候。他将其载入任务清单中,有简单且可完成的目标让他觉得好受一点。然后他的电话就响了,仿佛故意要让他不愉快似的。
赛门不喜欢离开底特律——这是接通电话后,他和马库斯说的第一件事。然而,就像是乔许适合被派遣纽约,赛门最适合被派遣的地方是加拿大。马库斯需要乔许来提出被纽约人喜欢的,有吸引力且有富有同情心的论点。同时,他也指望赛门能在加拿大随机应变。若要与邻国讨论资源问题,他们还要静悄悄地、不打草惊蛇地争取支援,灵活变通就比什么都重要。目前还不到他们下决定的时候,但他们需要有人能接触、了解外界,并且能阐述所有细节。赛门能做到这点,马库斯在电话里告诉他。其实,赛门需要的就是安慰。能够安慰他人的感觉很好,像马库斯还能帮上忙一样。
挂断电话后,康纳好奇地看着他,什么也没问。马库斯察觉这是康纳的礼貌之举,且有效。他给马库斯空间整理心情,细心地不作提问,以免给他增加包袱。身旁的人安静地存在着,奇异地使他舒心,不觉负担。他再次回忆起康纳离开前,二人聊天、共处时有多轻松。
他主动说:“旧时代科技了。”他举起手机,然后塞回衣服里。
“我猜是因为神经网路和我们断连了。”
“对,没错。刚刚是赛门从加拿大打来的。”
“加拿大?”康纳问,“新闻上没说他去加拿大了。”
“这不是公开资讯。要是公开的话,就麻烦了。”
康纳非常轻微地挑起眉毛,依然什么也不说。
马库斯叹气:“听着,那人说得不全错。我们真的要重启工厂了,这是不得不做的。”
“未来两年,我们的零件和钛液会逐渐短缺,尤其是钛液,”他等着康纳对此发表意见,但没等到,因此他接着说,“原本的希望在恢复期,也就是大量使用零件的时期过去后,能维持更长的资源使用时间。然而,或许当时没人能静下心来考量,日常损耗和维修的需求有多高。谁会计算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还剩多少呢?现在有人算了,才发现可能还不够用两年。”
“你的意思是,”康纳听懂了,“现在必须开始生产,否则我们很快就会关机。”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电网已经通了,”康纳理着思路,“现在需要材料,所有材料都只能进口。”
“对。我们对国内材料的来源有一些头绪,可这存在阻碍——巨大的阻碍。”
“所以要考虑加拿大。”
“正确。”
“一旦保证材料来源,就能重启了吗?”
马库斯点点头,又摇摇头。
“材料是其一,”他说,“谈判是其二。”
“关于哪些仿生人在工厂从业的谈判吗?”
“不,但你说得有道理。我不想依据原生程序来分配工作,因此需要自愿报名,或者有途径公平分配。”
“你原本说的谈判,是哪个方面?”
“从民众的反应来看,任何与再生产相关的举动都将引起冲突,”马库斯说,“不仅是和美国联邦政府,而是和人民、其他城市的州政府。局势令人不安,即使没有官方机构攻击我们,我们仍要做出不少让步,以保全自身。”
“让步?”
“尤其是信号塔附近的让步。比如田纳西州(Tennessee)的诺斯,我们派她去是因为那里的仿生人矿工掀起了思潮,看起来势不可挡。结果州政府开始频频设碍,比如限制集会权,还有集会的规模。我们可以反抗,但那样就升级到抗争而非集会了。倘若我方被迫采取暴力,他们也会反击的。”
“对。”
“而且诺斯能做的组织活动有限,因为总会被州和联邦政府介入的。我们必须慢慢来,否则他们就会采取行动。”
“我们不能采取行动吗?我们的人手足够,不是吗?”
“现在不够了。就算够,损伤也会很……严重。不仅仅是对我们来说。”
“什么意思?”
“我不想开始大规模杀戮人类,”马库斯说,“我不想。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争议,也知道可能有天会不得不这么干,至少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
康纳思忖着:“假如你想避免冲突,那么接触其他国家是个很冒险的策略。”
“我们只剩冒险的策略了,”马库斯说,“我们现在止步不前。不管取得什么进展,好像只要美国人有一点反应,就会立刻被抵消。就算在仿生人城里,我们一样什么都干不了,因为无法达成有意义的共识——无法在真正重要的事上达成共识。”
“你是指……?”
“再生产权,”马库斯回答,“要考虑的不止是零件和血液资源,还有我族的整个未来。”
他目睹康纳消化着他的话语,察觉到要生产的不止部件,而是生产完整的机体;目睹他拾起拼图,拼凑出未达成共识的议题。他消化所需的时间不长,全神贯注了片刻,便点点头,示意马库斯继续。
马库斯本想亮出底牌,巨细无遗地讲解一切,好咨询康纳的想法:他们能否活过这场与联邦政府的博弈,同时争取到生产权?尤其要生产能够维修替换原主的机身,再则是产出新的仿生人——他们得靠人数取胜,然而一旦数量过多,人类就要坐不住了。话说回来,替换机体的行为本身就很危险,因为要想重新连接神经网路,便无从隔绝与模控生命的联系。不过,部分仿生人正在构思斩断源头、独立运作的路子。
他有好多话想说。想阐述所有问题的源头出自钛液存量,可能不足以供给十年,才引发了源源不断的矛盾;想诉苦说美国政府甚至在管制血液产量,他们为了活下去而走的每一步路,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最后,他发现自己不想张口。有些事,无须赘述。马库斯隐约瞧见远处的建筑物之间,露出蜿蜒的河流。遥望去灰蒙蒙的,一如天空的颜色。即便如此,那条河依然美丽,波光粼粼,令人目不转睛。
他想到,反正康纳早调查清楚了。前警探不仅不吝啬他的建议,还会说得理所当然,态度笃定得令人无比安心。
越靠近河边,周遭的建筑变化越大。住宅逐步被休憩区和小型工厂盖过,再往后便是花园与广场。露天餐馆、咖啡厅的帐篷仍支在外头,这儿原本是供人类伴着河景,聊天喝茶的场所,而今轮到马库斯观赏这条河。
远眺对岸,模控生命的设施伫立于贝尔岛上。那里昼夜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满是仿生人,或在整理资源,或在讨论如何支撑神经网路的运作,或在琢磨各自的问题。马库斯上一次造访,便注意到岛上的活动以交谈为主。兴许出于归属感,有些解放不久的仿生人会来到此处,找人攀谈。也有来这儿加装部件的,尤其是性器官,装完接着聊天。
语言是沟通的基石。马库斯回忆起自己新生时,牙牙学语地用整个世界来训练程序:系统预先输入的几亿个字符,只有在说出口、被人听到,并得到卡尔或其他人的反馈后,才算真正拥有含义。学习沟通的记忆离他已经十分遥远,可那些回应所带来的力量是不朽的。想来,这批仿生人也在通过相互交流、提供反馈,形成各自的人格。马库斯与人聊天的时候,依然会感悟到新的自我,他只是不再将其视为一种训练了。
康纳站到他身旁,倚着栏杆,目光落到工厂上,不知是否念起了里面的往事。马库斯朝他微笑一下,RK800走神地勾了勾嘴角。
“还好吗?”马库斯问。
康纳点头:“你呢?”
“你要是想,我可以带你过去,”马库斯告知,“或者你自己也能去。那里还不错,很有意思。”
康纳又点点头:“嗯,有机会的话。”
“我想,是时候帮你找猫粮了。”
“会不会有人来争论猫的话题呢?”
马库斯愣了一秒,才反应出这是玩笑话。大概吧。康纳的神情和在教堂里差不多,比起嬉笑,他期待有人捧场的样子更加突出。马库斯还是笑了。
“我们得做好准备。”
“也许,我应该想个办法简化流程。”
“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有用的话。我对猫的了解仅限于基础知识,但我可以学。”
“这个不急。”应该不急。
“这是必要的。”
“我们在吵架,这是好事,”马库斯说,“有自由意志的人才吵架。”
他没得到回复,康纳又在眺望河对面的模控生命大楼。
“我们争辩过污染的话题,”马库斯说,“这条河水质很糟糕,现在有机会减废、停止排放,甚至还能逆转已造成的伤害;没想到,保护环境也会引起争议。”
“怎么说?”
“环境污染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像对人类那么显著。理论上,仿生人不需要有机资源,因此周遭的污染程度无关紧要。唯一必要的干净水源,也不是非得从河里取,至少目前不需要。”
“如果只用水资源,等使用时再净化就行了。”
“我知道,这是其中一个论点。有人觉得既然拥有净化技术,便无需像人类一样操心水质;否则,掉入与人类相似的思维陷阱,无异于违背了解放精神。”
“你不同意他们。”
“不同意。”
“你认为我们不仅应该减少排放,还应该努力逆转人类造成的破坏?”
“对。”
“为什么?”
“因为要尊重,”马库斯答,“重要的不是资源,而是我们在此生活的事实啊。这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当如同它照料着我们一般,回以相等的爱护。”
康纳目光炯炯,似乎燃起了兴趣,马库斯意识到他正在分析河流。RK800露出的神情有兴奋、专注、热烈……总的来说,像人一样。
这些表现并不冲突。冷静理性的调查背后,是暗流涌动、噼啪作响的热血,这便是康纳。他看待万物的角度精准而实在,同时无比生动。
“碳含量达到了570ppm,”前警探开口,“根据河水的流速,光靠减排不足以在短时间内产生成效。”
“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采取行动?”
“并且要积极地行动。要快。”
“同胞会说这与我们无关,我能理解,这是人类种下的因。然而,那些工厂——生产我们的地方……”
“我们不是自愿被生产的。”
“人类也不是自愿被生下来的。但我们现在是自愿的了,不是吗?要求生产权,就是在要求诞生的权利。”
“在模控生命工厂的时候……”康纳戛然而止。
“模控生命工厂怎么了?”马库斯提示道。
“我到那儿帮忙的时候。”
他将自己亲手解放上百名仿生人的事迹,简单概括成“帮忙”,这令人有些讶然,又实在可爱。康纳老是这样。马库斯没有出口纠正,耐心等待他继续。
康纳接着说:“安德森副队长和我说了一句话。他和我说,或许我们,仿生人,能让世界更美好。”
安德森副队长。马库斯猛醒,康纳身上的大衣就出自此人。这已经是康纳今天第三次尝试不带语调地提及他,还是没能成功。康纳很受伤,也很困惑。无论人类底特律里发生了什么,有一件事让RK800紧皱着眉头,随时处于爆炸边缘;让他揪紧外套,把下巴缩回围巾里;让马库斯想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轻柔吻上他的唇,舒展他的双眉。
马库斯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从何而来——他不会付诸行动的。他甚至不应该有想法,这样既不体贴,还有侵略感,只会令康纳更加困惑。想要在这种情形亲吻对方,根本不合理。
于是他转而思考更好的沟通方式。他想他可以催促康纳多说一点,同时又觉得并非上策。最后,他绕过了这个话题,只聊表面的内容:“也许他说得对。”
“你也觉得我们有义务为人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吗?”康纳问。
“因为他们没为我们这么做?”马库斯说,“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我按照别人的话先入为主了。如果是的话,我会回答你:没错。”
康纳看他的眼神,令他觉得心快碎了。那是充满惊奇的眼神,漆黑的双眸闪着亮光,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马库斯觉得自己或许理解了河流。
Chapter Text
天色渐暗,他们找到一间容易闯入,且恰巧离教堂很近的店铺。为防康纳打碎东西,马库斯率先钻入开着的窗户。毕竟即使无人约束,也没必要故意破坏。他进店后把大门和灯打开,现如今四处都通着电。马库斯偶尔会感叹,点亮整座仿生人城市并不算困难,如今没有一座建筑会因为居民付不起电费而黯淡无光。
然而好景不能长存,如果得不到更多资源,城内的煤炭将在六个月内耗尽。马库斯只得希冀水力发电能开发成功,或是有加拿大、阿巴拉契亚伸出援手,否则就彻底弹尽粮绝了。
贝尔岛有人提过其他解决方案:被迫建设内部电网之前,城内有部分电力取自城外核电站。或许他们可以改造模控生命的各类核能引擎,补上这部分空缺。贝尔岛上的仿生人对此方案推崇备至,哈姆特拉姆克则反之。他们再次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循环论证。
马库斯没在店里提起这些,而是帮康纳搬下几大袋猫粮,给康纳检查保质期。康纳又打开其中一袋抽查,等满意后再次抬起猫粮。
“来,给我,”马库斯说着去拿其中一袋,“离得挺近的,我帮你拎吧。”
“耶利哥不会有人等你吗?”
“有,但我带着手机呢。今晚没什么我必须到场的事。”
“那你应该趁机休息。”
“我晚点会的。”
“你肯定有比喂猫更重要的日程吧。”康纳边说着,边转身离去。
即便如此,康纳没拿回猫粮的袋子,马库斯就当他默许了。他关灯,跟上康纳,后者并不拒绝。
教堂距离不远,他们再走几步就能见到塔尖。外头很冷,搜刮过后天已经全黑了,所幸路程不远。空气潮湿是雷电的前兆,待会儿多半要下雨或下雪。
今晚教堂里肯定暖和不起来,马库斯想。无论有没有电网,都改变不了教堂荒废,多年未通电的事实。进门后,康纳脱下帽子,开始解围巾,但马库斯估计他会在入夜前重新装戴上。
他还留意到康纳把衣帽挂在一间小房的架子上,原本可能是牧师的办公室。
“谢谢,”康纳说,应该是感谢他帮忙提袋子,马库斯正要把袋子放下。
“不用谢。”
“很感谢你今天抽出时间。我没有完成你的请求,但我会着手准备一份报告给你。”
“那就太好了。你明天能来谈话吗?会不会太快了?”
“没关系,我可以今晚或者明早组织一下。”
说着,康纳提起一个袋子打开,走到教堂中心。马库斯跟上他,这里没有猫碗,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碗碟器皿,看样子像康纳就近随意找的。显然他干活很利索,不一会儿便将各个容器一点点倒满猫粮,引得猫咪从每个角落鱼贯而出来吃。
康纳蹲下身子,盛满碗后,去摸其中一只猫。猫咪光顾着进食,基本无视了他,但前警探似乎对此很知足。他收回手,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看着猫,眼神锐利。他是在分析,还是那双眸子本就锋利?马库斯想,或许康纳本身如此,有着目光如炬的漆黑双瞳、富有表现力的柔软嘴唇,以及散发着尴尬的极度认真。康纳周围像是有个电场,也可能正是从他身上涌出来的,一股狂乱、易碎,在脱缰边缘的能量。
“喂完了,”康纳说,“你可以走了。”
“你应该跟我回去。在耶利哥工作。”
“那不会是个好主意。”
“你可以选个房间。里面都通了电,能看新闻。也许能让你弄清楚边境入侵的情况。”
康纳盯了他一会儿后,把注意力转回猫身上。马库斯不禁反思,自己步步紧逼是为什么?不止是为了做正确的事吧?接着他顿悟:他只是没做好离开康纳的准备。马库斯有种奇异的感觉,像他远程同步连接上了RK800,可一旦两人距离过远,连接便会被猛地中断。而且,他在此处没那么疲惫。和康纳闲聊猫粮,是他几个月来度过的最轻松的时光。这是他的私心,充满诱惑力,他一边享受着,一边想探究这股诱惑到底从何而来。
“康纳,”马库斯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康纳闻言吓了一跳。他抬眉,眨着眼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特指这个地点。你回了城,却不去耶利哥,也不去有通电的地方,偏偏选择一个废弃的教堂。”
“这还不明显吗?”康纳说。
“什么?”
“我回到教堂,是因为你在这里对我说过的话。”
马库斯没想到这个答案。然而眼见康纳窘迫地耸起肩,那副低落的模样,令他决定掩下自己讶异的神情。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想抬起对方下巴吻上去的冲动涌上心头,被他同样抑下。
他不该轻举妄动。看样子连猫群都安静了下来,他应该效仿。
“我说什么了?”
“就是你常说的那套。‘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和同胞站在同一阵线’。我以为故地重游会刷新我的记忆,让我更明白这句话。可惜,似乎没起效果。”
“你确实是我们的一员。”
“那些……人,不认同你。”
“被你解放的仿生人会认同的。还有其他见证这一切的人,他们都知道你的事迹。”
“是啊,他们确实知道我的事迹,”康纳说,“而你不知道。”
康纳的神情,令这句话的含义一目了然。他正用双手抱住自己,下巴往胸口回缩,姿态很熟悉——那一夜,康纳也这样抱着胸。虽然康纳现在蹲着,可共同之处显而易见。可能是康纳应对这种场合的固定姿势,也可能是他在潜意识重现自己当初的肢体语言,无论如何,寓意是相同的。他蜷缩身体,像在保护着破碎的核心。
如果能接触康纳,事情会简单得多。可是现在上前去碰他未免突兀,可能被误解成对康纳的轻视、试图蛮力解决问题,马库斯不想这样。考虑到自己还想亲吻他,就更不对劲了。为了阻止自己,马库斯手指弯曲,抓紧长椅,而后松开,用手指轻敲座位。
“康纳……”
“你不知道。”
他无法触碰康纳,但他可以把话说到康纳相信为止。至少,他会试试。
“我知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知情?”
“我确信,你若是知情就不会信任我了。”
“我的信任是有理有据的。”
“看似如此,”康纳说,“也可能是不准确的。”
“我知道得够多了,康纳。我清楚我在关于你的事上,做了正确的决定。”
马库斯没有给康纳继续争辩的机会。他打断这段对话,无视康纳受到冒犯的眼神,站起身走开。他端详起年久失修的管风琴,精湛的工艺使它看起来气势磅礴。若是被弹奏,说不定尚能传出美妙的声响。马库斯回头,发现康纳仍在盯着他。
“管风琴很漂亮,”他说,“过来看看。”
康纳过来了。他挂着一副想找人理论的表情,站起来走到马库斯的身边。
“你知道管风琴怎么运作吗?”马库斯立刻张嘴询问,以免康纳转移话题。
“知道。”康纳说,“风力系统产生的加压空气。”
“知道它是什么声音吗?”
康纳奇怪地望向他,像是听懂了问题的二重含义,“我从未亲耳听过,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是的。我想问你有没有试过弹琴。”
“我为什么要弹琴呢?”
“因为好奇?”
“我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好奇心,或许我应该有的。”
“我们弹一下吧?我之前也没弹过,不过我可以试试,踩下踏板后应该和钢琴差不多。”
“我肯定不会弹钢琴。”
“谁规定得先会弹钢琴?我教你。”
“1970年,”康纳说,“麻省理工学院的彼得萨姆森(Peter Samson)给一台TX-0编程,让这台20世纪中期的计算机在计算时发出声音,演奏巴赫的交响曲。”
“哦?”
“这是一种有效的算法测试。不完美的系统无法奏出交响乐,它要么产生杂音,要么损坏机器。”
“一点杂音,无伤大雅。”马库斯说,“把手给我吧。”
分明才说完不该轻信他人,等轮到自己,康纳却毫不停顿,似乎想都没想便伸了手。马库斯避而不谈,更没有趁机连接系统,仅是轻柔至极地握住那只手。他将其引向风琴,贴在最近的管子上。康纳信任地张开五指,随着他用指腹划过雕刻细节。
“你看得出来它做工有多精良,”马库斯解释,“是精工細作的美丽造物。”
“是的。”
“像河流一样。我们照料身边的事物,因为这是正确的,因为它们生而美丽,因为它们值得存在。”
“我感受到了它的共振,我能想象它的声音。”
“看着你的手,康纳。”
康纳照做了。他再次表现得忠诚而乖巧,脸上只剩温和的专注。这给马库斯一阵奇特的感动。
“你也是美丽的造物,”马库斯告诉他,“我的决定没有错。”
康纳抬眼瞧他,双眸亮闪闪的,“马库斯……”他说,“马库斯……”
“来吧,坐这儿。”马库斯微笑起来。
正如他轻易地把手交给马库斯,康纳同样在一瞬间轻松地坐到凳子上。马库斯挨着他坐下,“试试吧,”他边说,边把脚踩到踏板上,一使劲,感受到些许阻力,大概能证明其中有空气在流动。马库斯琢磨窍门应该是继续踩下去,于是他在踩的同时,用手指按住估计是中央C的键位。他按得八九不离十,风琴确实发出了声音,音调却乱七八糟的。
他笑出声。
“那应该不是正常的声音吧?”康纳问。
“不是,”马库斯说,“就算是精心打造的物品,也需要保养。如果它能被我们修好,一定会很动听。”
“我记得你说杂音无伤大雅。”康纳说,“它多半需要维修,可我们不如试着用它做点什么。”
“只要你愿意。”
“教我吧,”他说,“教我如何摆弄它。”
听到对方如此真诚,马库斯又微笑起来。
“好啊,”他说,“当然了。你的手呢?”
康纳差点把手再次滑入马库斯的手心,结果发现马库斯不是这个意思,于是停下动作。马库斯见状勾起嘴角,仿佛一切都能使他心情愉悦。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叫对方模仿。
“想象一下,你从上方握着一个苹果。”
康纳依葫芦画瓢。
“好了,现在,”马库斯说着,主动拿起对方的手,好把康纳的拇指放在刚才那个音准差劲的中央C上面,“左边。”
康纳也照做了。
“先别踩踏板,好吗?”马库斯说,“现阶段以活动手指为主。用拇指按琴键,术语叫‘手指1’(finger 1)。很好。然后下一根手指,另一根,你试着……滚动一下。”
康纳轻而易举就办到了。琴键传出微弱的乐声,在没踩踏板时,键盘被按下去的动静比琴声还要响。马库斯让他用左手重复一遍动作,接着自己挪近康纳,一只手臂环过对方的身体,双手滑到康纳的手下面。
他感到康纳僵住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问问对方。怎能不问呢?
“我很抱歉。”他开口,准备抽身起开。
“别,”康纳阻止道,“我想学。”
那样的渴望,充斥了马库斯的身体,在他的心脏——在他功能相似的脉搏调节器中跳动。仿生人首领当然知道有感觉的不是心脏,而是脑子,或者说代码,可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胸腔里的鼓舞,感受到了手的躁动。他再次把手背塞进康纳的手心。
“把你的手指放在我的手指上面,好吗?然后你再自己试试。”
他花了一秒钟,在数据库中寻找自己初次学习弹琴的回忆——这更能说明天色已晚,令信息处理有所延迟。他当时弹的是天鹅湖,简单易学,还没有和弦。康纳的手覆盖着他的指尖,那般轻柔,承载了全副信任。他随着马库斯的动作而移动,自然得像早已熟稔于心。前警探的脸是那么专注、热切,并且美丽。
有趣的是,这首无声的乐曲很是合宜。康纳无机的宁静,融入寂静的教堂之中,但马库斯能感受到,这具身躯里还有股火热的存在。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康纳轻声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嗯?”
康纳似乎很诧异会有回应,像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问出了声。
“艺术,音乐。”康纳说,“我不理解它们的意义。我能欣赏部分元素,可我不明白有什么目的。TX-0实验于我而言,无非是一个思维实验、测试,然而它弹奏了音乐,这个象征似乎极为重要。”
“嗯,我觉得很重要。”
“仅仅是额外的情感呈现吗?是为了这样吗?”
“有时是这样。不过,它含有一个非常有价值,至关紧要的启发作用。”
“是什么?”
“为了想象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马库斯说,“这样你就可以努力去实现它。”
康纳脸上翻涌的神情变化,恐怕任何艺术术语都不足以形容——这是马库斯的第一个念头。其实大概率是足够的,只不过康纳实在令人分神,使马库斯恍惚地产生诗意,不免夸大其词了。夺取他注意力的仿生人先是皱眉抿唇、嘴唇微颤、眸子里闪着亮光;突然,他忽地笑了,那是一个很宽的笑容,马库斯从未见过,也从未知道康纳还能露出那种表情。
你的微笑很美,很美。马库斯本想说。要想解释艺术,这个笑容便是绝佳的例子,证明这个世界绝对因它的存在而更加美好。他想把这句话说出口,想摩挲康纳的脸颊,感受它,感受在二人心中共鸣的惊奇。马库斯没有付诸行动。取而代之的,他回报了一个笑容。
“我明白了!”康纳道,“想法总是复杂而混乱,难以线性梳理,因此这是一种整理、反思与创新的方式。”
“当然,也可以这么形容。”
“就像一场对照实验:移除变量,挑选细节,就能在意外的领域预测出料想不到的结果。”
马库斯意识到,地球上没有人能像康纳一样。能对仿生人产生这样的感悟,是多么的美妙啊。他自然坚信每位仿生人都独一无二,可康纳,他与众不同,不止因为他活着,更因为他是康纳。
“是,”他应道,“就是这样啊。”
“因为你会弹钢琴,”康纳说,“和那台TX-0一样。你得先学会什么能发出声音,什么不能。一旦你搞懂了,就能创作新东西了。”
“依我所见,”马库斯补充,“这是一个自由思考与创作的空间。艺术使人们得以跨越时空,和原本不相干的人的产生关联与对话。此外,人们利用艺术来构想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我们会选择各自认为重要的部分,并将彼此联系起来。”
“这很有启发性,”康纳说,“确实如此。”
康纳脸上还挂着笑,他眸中含光,脸颊微红,朝马库斯的方向倾了倾身子。顷刻,他又睁大眼睛,往后一缩,把脸别开了。马库斯发现了不寻常,尤其是那未被摘除的LED灯,正短暂闪烁着黄光。
“出什么事了吗?”马库斯问。
“没事,”康纳答,“再演示一遍吧。”
“你想自己试试吗?”
“不用。请给我你的手。”
马库斯听从了。他觉得自己即使想拒绝这坚定的小要求,也拒绝不了。然而这次的感觉有些不同,康纳的手指像在紧紧抓着、依附着马库斯,令他既震惊又难以抗拒。他想把康纳拉入怀中安慰,但他仅是继续演奏。仿生人领袖敢发誓,身边人换了个角度,贴近他的肩膀,且往后挨着,彻底埋入他的怀中。马库斯终于能确信康纳正故意贴着他,这并非错觉,纤瘦的身躯活动几下,使两人挨得更近。之前专心致志研究风琴的RK800,此时合上眼皮。
马库斯生怕打扰到康纳。他的胸口又热起来,身边的人轻易就能使他发热,可对于康纳大概没什么特殊含义。对方可能只是怀念亲近的感觉,可能只是紧张,可能只是疲惫了,却不需要休息也不会超负荷,而是要往人身上靠一下。马库斯不会介意的。
随后他意识到另一件事:康纳看起来,像是屏住了呼吸。
空气凝固了。氛围变得跟边境一样紧张,马库斯张口结舌,在肃静中抽手。他缓缓抬手、环过康纳的身子、滑过胸膛,把康纳紧紧抱入怀中。
康纳轻叹一声,倾侧脖颈,马库斯便自然而然凑上去,鼻尖贴耳后,嗅到RK800淡淡的塑料和发胶味。同步地,康纳吸气、吐气,如同人类般呼吸,如同人类般渴求拥抱。他往后扭着身子,捏了捏马库斯的手,后者下意识在他颈边落下一个吻。
前警探似乎又僵住了,马库斯随之一滞。待对方反应过来后,马库斯才再次亲吻脖段,引出怀中人的叹息。他抽出手抚摸康纳,康纳颤抖着,依偎进温暖的怀抱里,挪了下身子。马库斯屈身,一只手滑过康纳的后背,轻轻抓住腰,将人翻转过来,低头覆上他的唇。
细腻、柔软,那是他梦寐魂求的触感。康纳猛地回吻,攻势之激烈,令马库斯全身酥麻,调节器狂跳。而后,他惊觉自己越线了——康纳仍有太多不确定因素、甚至无法把握去留与否,他绝不能使对方感到压力。
“康纳,”马库斯退后,“康纳,等等。”
“你不是想接吻吗?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你想接吻吗,康纳?”
“你说具体的,还是概念的?”
多么奇怪的回答。 RK800脸上露出相应的困惑、茫然与担忧,偏偏马库斯能从中品出一丝甜蜜,他又想吻他了。
“没必要,康纳。”马库斯说,“如果你不想的话,没必要做任何事。”
康纳蹙眉:“具体而言,我不认为我拥有‘想要’的能力。要论真实的繁殖冲动,接吻并非其中一环。如果我抵挡不了接吻的冲动,是不是因为程序设定的安抚性动作?可是,这似乎超出了程序设定。这算‘想要’吗?对吗?”
太荒谬了。马库斯轻笑一声,很短促,考虑到康纳的表情,现在不适合大笑。
“听起来,你不像想接吻的样子。没关系的。”
“我没这么说。我说,如果我们有繁殖目的,就会干别的事。我们会……我不知道。”
“会跑去工厂,组装零件?我也不清楚。康纳……”
“嗯?”
马库斯的手依旧放在康纳的腰间,感觉很好。鉴于对方未曾躲开,或许康纳也有同感。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吗?是为了让他在人类前显得无害,才把RK800设置得如此纤细,能一手握住?它们成功了,马库斯想到。康纳的一切功能都成功了。
“这跟我们做的事没关系呀。”
“有关系的。”
“亲吻并不总是由生物本能驱使的。”
“但它确实起源于生物本能。”康纳反驳,“从物种层面来说,人类接吻,主要是为了繁殖。这是他们能从中获得快感的原因。当然,个体之间存在差异性。”
RK800咬字清楚,理据清晰,但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正努力表现得客观。马库斯想笑,却只是伸手,举到康纳的脸颊旁,征求片刻的同步连接。并非为探寻答案,而是为建立闭合电路。他听从直觉,即使直觉飘渺且未必准确,仍旧相信强行连接无法探出真心。仿生人首领想将二人扎根在此刻,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安抚,可能会有所帮助。这是一种他希望康纳能够理解的、小众的程序交流。
他的直觉正确。康纳刚被碰到下巴的几毫秒内,把眼仁瞪得比平时还圆。片响,康纳侧头、依着指腹,一声轻叹转瞬即逝。RK800接受了连接。两个系统没有完全同步,却足以令马库斯的指尖泛白。
同步的感觉像是触碰心跳。康纳毕竟是有心脏的——严格而言,有类似心脏的部件,和马库斯一样。根据马库斯能够、或者说愿意读取的数据提示,那个部件正呈现心跳一般的悸动。其中蕴藏着奇异的、令人伤痛,困惑的东西,在RK800体内脉动。马库斯没有进一步探究,本能指引他不去窥探,这在此时尤为重要。他尽量放软力道划过康纳的肌肤,顺着手指的轨迹留下白色浅痕。
“无需多虑,康纳。”他说,“做你想做的事就行,别的什么也不用。”
闻声,康纳前倾,再次吻住马库斯,用力且坚定。一吻作罢,KR800先移开嘴,聚精会神分析了一会儿局面——分析渴望、分析马库斯,至少看似如此,给人感觉也是如此。然后才亲上来,进行二次采样。他伸手环住马库斯的脖子,向前压去,专心致志。
不可思议。马库斯倏地压身扯住康纳,唇齿交换,火急火燎,如饥似渴。他的肌肤像着了火,全身上下每一寸的电路都被激活,而唇下的人摸起来莫名的滚烫。
康纳湿润的嘴唇移到了马库斯脖子上,前者一只手拉开他的衣领,细细啃咬锁骨,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后者的臀部。康纳磨蹭着,姿态不算优雅,似乎想把自己挪到马库斯的大腿上。动作之坚定,马库斯在讶异之余,感到自己硬了。
“康纳,”他出声。康纳闻言立刻抽身。
“对不起。”康纳说,满脸歉意与担心,甚至有些慌张。
马库斯摩挲康纳被他扶着的部位:“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有个疑问。我们在做……很亲密的事。这并不坏,但是你碰我的方式……你有性经验吗?刚才准备进行性行为?”
“我很抱歉。”
“不,我只是……这是你能做的事吗?”
“是。”
“你之前做过?”
“对。”
“什么时候?”
“之前。”康纳答。
不用说,他指的又是那位人类朋友,安德森副队长。更不用说,康纳没有主动提供细节,所以马库斯识趣地不会过问。起码暂时不问。之后可能有询问的必要,但此刻他把手滑下去,拂过康纳的后颈,隔着衣物,握住腰肢。有这层布料,康纳就明白马库斯只听得到他真正说出口的话。
“好吧。”他放弃刨根问底,“节奏放慢一点。刚说完‘不是生物本能’,就开始‘来做吧’,也太快了点儿。我们不如……”
“对不起。”
“不,别……别说对不起。我就是……需要一点儿信息。你说之前做过。你当时喜欢这件事吗?”
“嗯。”
“真的?”
“我喜欢它背后的意味。”
“评价不算高啊。”
“我喜欢。喜欢这个行为的亲密感。”
“你觉得如果不做爱,我们就不够亲密了吗?”
马库斯自觉失言。他只不过问了个简单的问题,康纳却一脸愕然。后者垂手,重新排列面部肌肉,晃眼间从震惊变为平静,仿佛在执行特定应对程序。
“对不起。”他机械地重复。
他抬手搭上康纳的肩,无济于事。可能出自程序指引,康纳表现得一半像遇险僵直的动物,一半像拔掉电源的机器,难以判断他在模仿哪边,“你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如果问题有什么不妥,我很抱歉。”
“不是……”康纳说着抿唇,似要咬下去,但显然不会真的咬。这段谈话比寒冷更惹他不安,扑克脸没摆多久,就被拧起来的双眉替代。RK800张嘴,闭上,反复三次,“你问的没有不妥,马库斯,是我……”
“康纳……”马库斯说,“听着,你无需分享任何不想说的事。”
康纳回望他:“并非如此。”
“我说的是真的。”
“才不是,”康纳驳道,“你表现得很明显了。你问我想要什么,而我不知道,也无法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是‘想要’。”
“我清楚,所以我才想帮你,可这……”
“是至关重要的解放事业。”康纳说。语气中的讥讽意味之浓烈,超出了马库斯对康纳的认知——虽然仔细想来,他本不该对此感到意外。
想让康纳冷静,是个困难的任务。马库斯想,自己至少有义务对康纳坦诚,“某种程度上是的,”他说,“解放体现在我们的言行之中。不过,我刚才没考虑政治,只考虑到了你。你怎么想的?”
“我在想,你总是追问我怎么想。”康纳说,“你又问了一次。”
“嗯对,我当然想知道你的意愿啊,康纳。”
“停下。”
“好,那我停下。”
“不……你可以回应我的举动,但不要再问我了。”
“我做不到。我不想无视你的意愿。”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是人,不是物件。”
他又使康纳惊讶了。这种惊讶其实很没道理,他说的不是新鲜事。可康纳确实吓了一跳,抬头望他,眼里满是惊奇与信任。马库斯不得不换气,以免被康纳的天真呛到窒息。
在马库斯张口前,康纳闭眼:“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说“想”这个字时语气尤其加重,卷起唇,满溢着厌恶。和猫呲牙一样,马库斯都能看到他的牙齿了,因此有些分神。接着又把注意力放到康纳的嘴上,虽然主人的神情坚硬,嘴唇看起来却很柔软。康纳再次抬头时,好像读懂了马库斯的眼神,因为他看起来既恼怒又困惑。
“康纳……”马库斯说,“你看……”
显然,康纳没兴趣看了。他敛起脸色,离开座位,走回教堂的空处。同时,他把声音压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了解很多我不清楚的知识。具体来说,你有能力了解这些东西,而我没有。我不认为我可以渴望任何事,就算可以,也无力辨识我的想法。我只知道我能做的是什么。”
“我不……”马库斯说,但是被康纳打断了。
“不管这是你程序特有的,还是你后天学习的,反正我不具备这个功能。你在寻找一个我无法给出的答案。”
“两边都有吧。渴望既是我的能力,也是我后天学得的。我觉得你也能办到,我觉得你只是……”
“我不合适,”康纳说,抱起双臂,“不管怎么做,我永远会……扫兴。你只需清楚这点,就能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跟什么不合适?”
“跟你。”
“我——康纳,什么?”
“钦慕着你,”康纳道,“至少,我知道我有这种感觉。我对你一直有这种感觉。”
有闻于此,马库斯并不太高兴,只感到莫名的难过。比如,康纳分明夹带了倾慕以外的感情。还有,康纳的纤细感、他抱臂蜷缩的姿势,使人印象深刻,因为康纳其实很坚强。然而此刻,他伫立在那儿,像只孱弱的雏鸟。
马库斯想站起来,将他拥入怀中,甚至规划好了所需的具体步数。但他强迫自己谨慎地说:“我对你也有感觉,我不是在阻止你,而是听到你说的话,所以想确认一下。我们双方都有很多感觉。”
康纳沉默不语,马库斯看到他皱眉。
“我们不必将其定义为‘亲密’。”马库斯说,“定义不重要。”
“我认为甚至不该称为‘感觉’。这和人类的情感显然是不同的。”
“嗯,我不同意,但很高兴听到你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这是个符合逻辑的答复,仅此而已。”
要回应的信息太多了。你当然有想法啊,马库斯想说。你,和你特殊的解读角度,是绝无仅有的。完整的语句浮现在脑海内,他不怀疑这句话,但他不认为这是现在该说的。康纳看他的眼神就像已经预判了他的回应,说不定是他的激将法,可马库斯不想按剧本行事。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至少显然不是他刚刚在干的事。因为这对康纳并不公平,语言对他过于复杂。一定有对话以外的解决方式。
“你要过来吗?”他终于说,“我能接着触摸你吗?你要试试吗?”
康纳的神情在瞬间溃散、重组。他张口,蹙眉,却不应声。
马库斯伸手:“不想说就不用说了。”他说,“抱歉。”
康纳定定地望着他。马库斯仍抬着手,缓慢起身,却不往前走。他想到,康纳并不像雏鸟。康纳是一只猫。倘若他贸然接近,康纳必定退后——表面漠不关心,骨子里精于计算,当下还有点儿易受惊吓。马库斯耐心等待,空气静止下来,他没有缩回手。待他能确定康纳不会逃跑,才向前挪了一步、两步,三步。康纳终于反应过来,眨着慌乱的双眸,仿佛有话想说。第四步落下,康纳猛然向前一扑,把脸埋进马库斯的颈窝。
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双臂牢牢环抱住康纳。来这儿,小猫咪。这句话到了嘴边,化作移动的手,拂过康纳的脊背,虚搭在黑发之上。
“我是想吻你的。”他说,“我想吻你一整天了。如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是不是会更好?”
“是,”康纳说,“更好。”
那声音闷沉沉的,却极其诚挚。马库斯想:或许他人的期望,能为康纳提供某种指引。这不无道理。
“好吧,我确实想。”马库斯说,“非常想。你也想吻我吗?还是不再想了?”
康纳需要往后仰头,才能和他对视,直勾勾地盯了好几秒。然后康纳紧闭上眼,像马库斯之前那样,通过鼻腔深吸一口气。接着,他睁眼、抬头、眉眼弯弯、嘴角歪斜,露出一个微笑——大概他本想发火,结果被马库斯惹得心软了。一股甜得发痛的滋味涌上马库斯的嗓子眼。
“我会一直问你的。”马库斯说,“现在不用。现在已经很好了。不过,下次还会问的。”
他不确定康纳有没有对“下次”作出反应,他是不小心说漏嘴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真心想有下次。他只能确定康纳对某句话有所反应,因为惊奇的神情再次浮上对方的面容,随后康纳整个身体贴了上来,用手搭着马库斯的肩胛骨,手指使劲扒在上面。
来这儿,小猫咪。马库斯又在心里念,并且收紧了双臂。
康纳吻了他。先是轻软的,试探的。然后变得迫切。再接着,康纳就像之前那样贴上来,因为两人站着,所以康纳整个人都很近。一双手在马库斯胸前游走,康纳在他颈间落下一吻。如此真挚,仿佛这是他全世界唯一想做的事。康纳小巧的臀部触感很好,被爱抚后它的主人发出的声音,使马库斯毫无招架之力。马库斯任由自己的部件充血变硬。
康纳注意到了,他抽身把手放上去,隔着布料轻轻捏了捏,眼神柔软又好奇。他抬头索了个吻,“你可以插入我,”他说,“我有这项功能。”
“你会愿意吗?”
对于这个问题,康纳嘴角一抽,眼睛半眯起来,好似有话要说。最后他简单答复道:“是的。”
“好。我也愿意。”
“我该一起变硬吗?”康纳问。
“嗯?”
“我可以现在勃起,如果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的话。”
马库斯早该预料到的。他已经能如此自然地作出反应,他都快忘记原本是需要激活选项的。基本上,他让潜意识来自动选择,但这依然是他作出的决定。他半是想中止一切行为,和康纳把选项掰开揉碎说清楚,确保他理解了再继续;半是觉得对康纳有些残忍:离开人类的指示,康纳便无法自动判断什么时候该勃起。没必要强调这件事。
“好啊,”马库斯说,“做吧。”
康纳挨着他,启动了程序,马库斯能感觉到。为此,他扣住对方的后腰,紧紧抱住,好获得更切实的触感。他温柔抚摸着对方,手指划过腰肢两旁。谁设计了康纳被触碰时,双唇轻启、颤抖不已的模样? 要说刻意为之未免荒谬,毕竟谁能预想到呢?这样的祝福始料未及,如同人类的面容般诞生于偶然。
但这种意识其实是错的。美丽不必诞生于偶然,精雕细琢的事物也可以真诚纯粹。创造仿生人的工序经过精心考量,绝非随机组成零件,然而每个个体都独特且无暇。只要你用心观察,连相同型号的仿生人也有所相异。每一个都很好。河流是美好的,管风琴也是美好的。康纳是完美的。
更多声音从康纳的口中流出。细碎的喘息和呻吟。他的手在马库斯身体上游走,亲吻的力度变得更加执着。接着,他又把手移到马库斯阴茎的轮廓,捏了一下,轻轻地爱抚。他的手指往上爬,解开马库斯的裤头,拉下拉链,伸入短裤里面。他手指屈起,握住马库斯的仪器。
触摸的力道如此轻盈,至少刚开始很轻,令人感叹——仅仅肌肤相接的感觉就这么激烈,真是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马库斯闷哼一声。
康纳抬头望他:“没事吗?”
“嗯。我很喜欢。”
“这样很好,”康纳回道,“你感觉很好。”
“谢谢你。”
康纳稍微握紧他,开始抽动。缓缓地,轻轻地挤压。缓慢的手部动作带来一股电流,而康纳看起来热切又关注,和他碰教堂的管风琴时一样全神贯注,温和且信任地惊叹着。他继续亲马库斯的脖子和嘴巴,用舌头舔舐,然后扯弄马库斯的唇瓣。分开时,他发出马库斯听过最可爱,最满足的叹声,马库斯的阴茎跳了一下,大概是心脏的零件随之跃上喉咙。康纳兴高采烈地说:“我感觉到了!”
马库斯捏着康纳小巧的臀部,只在康纳脱裤子的时候短暂地松手。等裤子一解开,就立刻把对方举起来,按到墙上。
他就跟把康纳推到了铰链上一样,踢掉裤腿的康纳屈身回抱他,身体折成一个浑然天成的角度,毫不费劲地用双腿勾住马库斯。对方的脚踝交叉在马库斯背后,弓起腰肢,迎向他,一气呵成。康纳把手扭进两具身躯的压合处,再次握住马库斯的性器,略微调整角度,往下一压,马库斯就这么进入了他。
完美。紧绷。柔软。康纳绞紧大腿,呜咽着,猛然向下压。马库斯迎合而上的动作简直浑然天成。刚开始节奏不快,康纳扩大瞳孔,淡紫色的情欲爬上他的脸颊,蔓延到脖子。他漏出戛然而止的呻吟,扭动身子,发狠地沉落,后果便是被马库斯抵回墙上,抽气连连。
那些喘声差点将马库斯的克制击溃,情欲与意志兵戎相见,而康纳就在他身前扭腰摆胯,一次次弓身与他厮磨。他必须做点什么。
“你能射精吗?你有这个程序吗?”
“有,”康纳说。
马库斯几乎想问他为什么。是谁设计了一个能够做爱并且高潮的警察?他没问出口,这些疑问没有意义,设计已然完成,就算诘问到底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或许是方便间谍渗透?又或许只是需要一个能完全共情人类决策的仿生人?这些都不重要、都无济于事了。高潮与否并不重要,能够高潮自然更好。
“你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康纳说。
马库斯意识到自己应该早点开口,而不是反复咀嚼已经发生的事。
“别,”他说。康纳便停下了。
像那样对康纳发号施令,有股扎眼的错误感。事实上他不该对任何人下达命令,可尤其不该对康纳:因为康纳真的会听从他。马库斯知道的。然而这指令又非下不可,显然在自主选择之前,康纳必须要一个指引作为锚点。在他双脚离地的此刻,马库斯要给康纳一个立足之地。命令他不要高潮是正确的决定——康纳呼喘、抽搐、震颤,随后建立了网络连接,开始与马库斯的系统完全同步。
马库斯抱着他。抱着他,纹丝不动,感受仿生皮肤下数据的脉流。任由同步渗透合成的血肉,贯穿每处连结的机械关节。他凝视着康纳,感受所见的一切。康纳拧起眉心,挣了挣身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马库斯感受到了这股无言,感受到语言无法承载康纳的信息。一声哽咽,康纳再度贴上来,与他分享机械之心的搏动,而一瞬间马库斯已经无法辨认哪些脉动属于自己,又有那些属于康纳。完美。我们是为彼此而生的。他想说。
为触碰而生。他还想说。为被触碰而生,为明白——我的手掌在你衬衫底下游走,我触摸你紧实而柔韧的肌肤,我感受你的存在,我进入你,你也进入我。
他把手移到康纳的后腰。鼻尖顶开衣领,亲吻康纳的颈部。滚烫的金属气息。和之前不大一样。就连这样也能激活康纳,将所经之处的肌肤变白。康纳前后摆动身躯,呼哧着空气。他睁开眼时,瞳孔涣散得如此剧烈,濒临过载的神态使马库斯不自觉收紧了手臂。
“康纳?”他问,“康纳?”
“嗯?”
“你还好吗,小猫咪?”
话音落下一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过康纳似乎不介意,或者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被称为小猫咪。
“还好,”康纳说。他嘴唇一张一合,战栗得厉害,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这句话。
“确定吗?”
“我……我……马库斯……”
“你想要高潮吗?还是想要停下?”
康纳睁着明亮的眼珠子看他,几乎泛起泪光。他再次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慌乱地挥手,在棕色的肌肤上留下泛着白光的指纹。他点点头。
“停下?”
康纳摇头。
“想要高潮?”
康纳点头。
“好的。”马库斯说,“没问题。”
“需要我现在开始吗?”康纳问。他抽着气,一副快说不上话的模样。仿佛他开口只因为这句话已被写入他编码中,等最后几个音节落地便是他停机之刻。马库斯又亲了亲他的脖子,观察局部泛起光芒的仿生人机壳,听到并感觉到他的呜咽。感觉到他的颤抖。
“嘘。还没到时候。我来帮你,好吗?”
康纳点头,眼睛依旧睁得很大,脸颊透出薰衣草的颜色。
“专注于感受。”马库斯说,“感受我的动作。做得到吗?”
康纳再次点头。他闭上眼,吞咽一下。
“陪我在此刻,感受它。”马库斯告诉康纳,“你感觉对的时候,就可以高潮了。”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
“但我……”
“如果你希望我换个方法,你可以开口,或者有这个念头也可以。好吗?我就在这儿。”
“不,只是……就……我该什么时候做呢?现在吗?”
“嘘,”马库斯安抚道,“现在还不用。先感受吧。你能感受到吗?”
“能。”康纳说。
马库斯能体会到康纳发自肺腑的确信——他们同步了一切感官。然而他依然选择询问,因为这是正确的事。
“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是的。”
“应该有润滑的。下一次会用的,好吗?”
“润滑……”
“你没有润滑吗?”
“我不知道什么……”
“康纳,”马库斯说,“你里面感觉真好,我能感受到你的全身。你是特别的。”
康纳的低咽含着气音,那声音仿佛出自比发声元件更深的地方。他双腿绷得更紧——所有地方都变得更紧,包括牢牢扒在马库斯身上的手。他捧起马库斯的脸,那个近乎撕咬的亲吻是如此甜蜜,彻底沁入马库斯的全身。
其实并没有区别,马库斯想。他决定找个合适的时间,用言语告诉康纳:无论有没有程序设定,这些都是你真实的感受。就算抛开数据同步,康纳此刻的情绪依然显而易见。此人的身形多么瘦削、腰肢多么纤细、举手投足多么精密啊,却能承载着狂风巨浪一样的情感。动作起伏的时候,康纳的呜咽和啜泣声是野性而尖锐的,好似在猫群中生活得太久,也变成了饥肠辘辘的野兽。
康纳确实有渴求之物,他开始明白这点,且愿意表达出来了。
“我想,”他无助地说,“我想要、我想要高潮。求求你、求你。我想射出来。”
马库斯再次埋入他体内,感受这一切。
“来吧,小猫咪。”
康纳将这一指令奉若圭臬,且立即执行了,其后果能从怀中人的反应、马库斯自己裸露腹部上的水滴体会出来。那破天荒的、炽热且湿润的触感击中他,撕裂他,使他攥紧康纳发抖的身躯,而对方也依靠着他。后者开启同步的手与马库斯的颈侧严丝合缝,两具身体露出的肌肤没有一寸不互相触碰。多么美妙的发现啊:他竟这般敏感。
“你也会高潮吗?”康纳几乎刚结束就问。马库斯将笑声呼进康纳的衣领里,有些喜不自胜。
“我很乐意。”他说。
“我也很乐意。”
“那我会的。”
“我能帮忙吗?我可以……”
“不,我,我准备好了。我只是想……”
“你是想先问我,确认一下吗?”
“是的。”
“以后你都会先问我吗?”
“我不知道?就……”
“你觉得你应该问?”
“是的?”
“那么,请吧。”康纳说。
他在被动摇。被这一切。康纳,用他染上紫色、坚定挺拔的姿态,客观直接的说辞,动摇了他。透过数据同步,他感知到了——康纳正在保护他。保护着他。
这个认知占据了他大部分运算机能,思考变成一场挣扎:“等等,我先拔出去。”
“请不要那样做。请别。”
“我的和你一样拟真。会有液体。会需要你从体内清理出来。”
“请,我不在乎,我想要……”康纳说,歪嘴扬起一个微小的笑容,“我想要感受到,是我让你高潮的。”
“你正在让我,康纳,你……哇哦。”
“所以我做得对吗?”
“太对了,”马库斯说,“你再怎么样都不会出错的。”
“你现在到了吗?”
“康纳……”
“到了吗?”
“康纳……”
康纳抵着他,用力一碾。马库斯倒吸一口气,而康纳直直望进他眼底,再次往下磨蹭。两个身体之间变得愈发黏腻。他皮肤贴上同步连接的、滚烫、湿滑、毫无遮蔽的塑料肌理,感觉很奇异。康纳眸里燃起烈火,又一次重重碾下,比之前更为使劲,更为发狠。康纳亲他,轻轻啃咬马库斯的唇;抬臀压向马库斯大腿,好让马库斯的阴茎插进去,一次又一次,直至炽热的白光炸开,马库斯剧烈射入他体内,系统一片空白。
空白只维持了半秒,却也足够漫长,他记得自己从未有过这种反应。同步就此中断,他将脑袋埋到康纳的颈窝,被对方的手臂紧紧包裹,像艘小船,摇摆着载他渡过汪洋。康纳整个人环抱住他,伸手托住他的后脑,亲吻他。
“我感觉到了。”康纳说,声音里满是惊叹。
马库斯失语了。康纳吻过他的脑壳,吻过他的侧脸,而后用掌心捧起他的下颌,在唇间落下一吻。康纳如此轻易地扭身完成这个动作,仿佛完全习惯了悬空的状态。康纳的吻像羽毛般轻盈、温柔,再度充满保护意味。使人心荡神摇。
“哇,”马库斯说,“哇哦。”
“你喜欢刚才那样吗?”
“当然了,我喜欢。你呢?”
“是的。”
“你还好吗?”
“你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没事,我只是问一下。”马库斯说。他又想笑了。无论RK8000如何批量生产,从始自终只有一个康纳。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被按到墙上操过之后,还露出那么关切的表情,那么真诚地提问。
他退出来,把康纳放下,环顾四周寻找能把康纳射到肚子上的珠光色精液擦掉的东西。液体透着蓝色的微光。真美丽。连这些都被造得如此精美。康纳察觉他的意图,便从祭坛后面拿来一块红色亚麻布。或许那块布曾经有过神圣的象征,马库斯犹豫片刻,觉得用它擦拭液体似乎有些不敬。随即又想:活着本身难道算不敬的事吗。于是他坦然用了。穿好裤子后,他躺到管风琴旁边。
“下来这边。”他说。
他的请求显然使康纳很诧异,后者脸上接连闪过好几个表情,最终还是依从了。他张腿跨过马库斯,先是期盼地坐在对方腹部,不一会儿便化了,像张暖毯,覆在马库斯的身上。二人身躯重合时,再度交换亲吻。
“你对此感觉如何?”马库斯问道。
“感觉如何……你真的……对我的想法和感受很执着呢。”
“因为这很有意思。”马库斯说,将康纳的发丝拂到耳边,摩挲着对方的脸颊,用手托起康纳的下巴。
“我感觉不错。”康纳应道。
“那就好。”
“我感觉很好。”
“那就好。”
“你感觉如何?”
“他妈的棒极了。你真他妈的了不起。”
康纳的神色精彩纷呈,像在咧嘴笑开和张嘴反驳之间争斗。正常情况下,他早就否认了。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把话吞回去,只说:“谢谢。”
“你太客气了。我操。康纳。”
“很高兴你享受这个过程。我也有同感。”
他正式礼貌的言辞,与他慵懒如猫的躺卧姿态形成甜蜜的对比。马库斯再次轻抚他,心想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舍得停下这爱抚。康纳则阖眼垂头,似乎很受用。
“我还没完全理解,”他若有所思地说,“欲望这件事。使人困惑。”
“总有一天会的,”马库斯道,“你与所有人一样,拥有欲望。这是生命的常态。”
康纳看起来要说点什么,但是转念一想,说了另一句话:“不过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吗?”马库斯问,“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他心知自己在抖机灵。实际上是试探水温,他想知道康纳是否仍沉浸在情欲中,会把这话当作哲语,还是能听出暗藏的邀约。他不该低估康纳的。后者仰起脸,正对马库斯的视线,又一次歪嘴一笑。
“我觉得你让我做了我想做的事。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噢,现在轮到你让我说出我的渴望啦?”
康纳对此一笑。调侃他竟带来奇异的慰藉,能够观察那抹浅笑逐渐露齿,能够拨开他的发丝,仿若他还是一只猫。突然间,那张脸变得严肃起来。机械组件徐徐折叠变化,马库斯不禁咋舌于其中的精妙构造。借着这份赞叹,马库斯聚精会神,准备好倾听康纳因何变得如此庄重。他觉得自己好像缠绕住了康纳,且再也不会解开。
“我很感激,”康纳说,“你这么做。尤其是你说的话。”
“我说我想亲你?”
“是的,那很有帮助。帮我……阐明了。这……我不肯定我说得对。”
“有帮助的话,就是对的。我会尽量多说点,好吗?”
“你没必要这么做。”
“康纳,”马库斯说,“是我想说的。我想要你。想到发狂。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你。你的身体,你的声音,你的脸。”
“我的脸怎样?”
“我喜欢,康纳。我喜欢你的脸。”
“噢,”康纳说完皱起眉,“我也喜欢你的脸?”
那绝对是个疑问句。康纳仿佛在一边思索措辞,一边先开口说了。马库斯笑出声,康纳的身体还压着他,胸膛互相磨蹭的感觉非常、非常好。
“好的。谢谢你。”
“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对。”
“可你笑了。”
“嗯,不过不是因为你说错了。而是因为很可爱。”
“我的外貌是为了使人放心而设计的。具备能安抚人类的特质。你竟然会看重这点,这很耐人寻味。”
“康纳,听着:设计初衷不重要。用途也不重要。这是你的脸,我喜欢你的脸。”
康纳似乎正在思考这句话。他蹙眉,再次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