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I'm just like my country,
我就和我的国家一样,
I'm young, scrappy and hungry,
年轻,好斗,迫切之极。
……生我的人,是前任苏丹。
直至今天,我长到这个岁数,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更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他众多客人中的哪位。来来往往光顾他的人实在称不上多,统共算来不过零星三四,还有人会来看看他,也只是看,但这样的,大多是些女人,据说,是他曾经的妃子。
不,说客人也不确切,比起妓女与嫖客,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猛兽与驯兽师、奴隶与主人。他待在欢愉之馆,只是因为拥有对他处置权利的人把他放在那里,与随手拿一件瓷瓶放在架子上、将一只猫关在笼子里毫无分别。因此,是否见面不是他能够决定的,生活的空间也不是他能选择的,至于我,就是在这个四四方方出不去的狭小院落里出生的。
他比妓女还见不得人。
我就在这里长到了五岁,五岁后我跟随那位以宽容著称的宰相大人学习。奈费勒先生告诉我他要带我离开这里,我欣喜雀跃,蹦蹦跳跳地跟着先生走了,我走出那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屋顶,肆意地享受阳光与风。奈费勒先生是我第二喜欢的人,第一是夏玛小姐。
奈布哈尼先生会给我扎小狗、做弹弓,苏丹大人会给我买一堆新奇的玩具,而奈费勒先生会陪我玩,他教我画画,教我写字,抱着小猫给我摸。夏玛小姐对我最好,她天天来,给我擦脸扎头发,拉着我的手塞糖到我嘴里,我鼓起一边腮帮子“咯吱咯吱”地嚼糖果,夏玛小姐轻轻捏我的脸亲我的额头。
夏玛小姐饭点了领我去她屋子里吃饭,我不乖乖吃她双手伸向我的肋骨挠我痒痒,我笑得喘不过气倒进她怀里,借此多拖延些时间不要她早早地将我送回去。我哪里不愿吃饭呢?我饥肠辘辘却装作顽劣不堪的样子,胃痉挛着绞痛也没关系。如果真的生病,我还能撒泼打滚,央求她再多留我一些时间,让我在她房间过夜,我从不担心他来找我,他不会的。
我也曾希冀夏玛小姐是我的母亲,她会摸摸我摔伤的膝盖,给我呼呼吹开伤口里细碎的布料与砂砾,温柔的神情迫使我开口讨要一个拥抱。夏玛小姐笑我这点疼也怕,说着却把我揽进臂间,我依靠着她心口沉沉睡去,在梦里夏玛小姐的脸扭曲变化,成了他的模样。
梦醒了,我回到了他的房间里,躺在温暖的被褥中他还在安眠,我暗自猜测,是夏玛小姐见我睡着便送我还他。他睡着的时候是最好的妈妈,我可以小心翼翼地凑近他,抓着一小缕他卷曲的长发重新入睡,我睁着眼睛盯着他,我和他长得那么相像,我数他翘而细密的睫毛,和袒露在外的肌肤上用金粉描绘的图案。我多希望他能永远睡下去,别醒来,也别再褪下仅存的外衫。
我安慰自己,那是他的工作,那些来往寻欢之人给这里的人金钱购买欢愉,他是其中一员,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去做的。我越想为他开脱,越止不住地干呕,思维滞涩间我“哇”的一下吐在了床上,他终于醒过来,冷漠地看着我,目光移到那滩秽物,不可避免地露出嫌恶的神色。
我多想爬起来,关节酸痛手脚发软,张了张嘴嗓子又干又疼哑得说不出话。弄脏床榻并非我的本意,他不骂我,也不会来安慰我,他一句话也不来问我,把我从床上拎起放到隔壁的小榻塞进被子里,转身去处理那堆污秽。呼吸间鼻腔里进出的气流沉闷灼热,撑着意识想得他回来再睡却不如我所愿,一整夜过去我忽冷忽热,迷蒙混沌到一定程度反而不再难受,暖洋洋的黑暗包裹住了我,我似乎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我已没有那时的记忆,我还在他腹中,安眠在羊水里。
依旧是夏玛小姐来看我,这次还有奈布哈尼先生,我挣扎着半坐起来,吃力地环视四周。
“梅朵拉,你渴了吗?”夏玛小姐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喝着夏玛小姐端来的温水喝得太快险些呛住。
奈布哈尼先生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是举世闻名的聪明人,妓院里少不了对这位花花公子的赞许。连妓女都说他年少时跟着那位年轻的王子成为近卫,在改朝换代前又转而投诚如今的这位苏丹大人,不可谓不看穿局势顺势而为。她们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奈布哈尼大人与他的熟稔远超其他,更甚于我。我记忆还不明晰时,奈布哈尼大人总是离我寸步不离,而我?我长得同奈布哈尼大人一点也不像,纯黑卷发与鎏金眼瞳,对着镜子怎么看也和奈布哈尼大人没什么关系,我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错过了一个离开他的机会,我的生父是谁呢?他不说,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在来看他的那些人间,或许不在,唯有一件事是无法更改的:我是他的孩子。
一眼便知。
我知道他明白我想问什么,他在等我问。可是我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我不想浪费口舌去询问我已经知晓的答案。
他不在的。
我窃笑,为了奈布哈尼大人的苦难生出一丝扭曲而不容抗拒的快意。我挑不出错地贴着夏玛小姐眨着眼撒娇卖痴,吵着吃蜜饯,我吃着蜜饯去看失望的奈布哈尼大人,他失魂落魄的,心不在焉用眼角余光瞥向紧闭的门。奈布哈尼大人比谁都清楚他的脚步声,听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哪个音节是他发出来的。我就着蜜饯品味奈布哈尼大人的怅然,奈布哈尼大人哪里是为了我呢?他是为了他自己。我没有否认奈布哈尼大人对我的好,我不过指出了事实,而这让我对奈布哈尼大人产生了微不足道怜悯的了解,于我,于奈布哈尼大人,于他,轻若鸿毛。
我自顾自地养病,从白日陪伴奈布哈尼大人等到日落,我那时年纪尚幼,不明白为什么奈布哈尼大人不直接去找他,反而与夏玛小姐一同守在我身边。我安静地等待,奈布哈尼大人离开了,我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夏玛小姐把我带回他身边去,我一个人睡在焕然一新的床榻上,他的呼吸声远得我听不清晰,没碰过我。
我深知梦已醒。
再过了些难熬的日子,奈费勒先生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学习,我说那夏玛小姐会同我一起走么?我还能见到夏玛小姐吗?奈费勒先生听完我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我问别的什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但是我巴不得快快地离开他呀!这正是夏玛小姐陪我度过的每个能够许愿的日子我所许下的愿望啊!我是那么的不幸,成为了他的孩子,又是多么的走运,如此快地离开了他!
我内心焦急,生怕他的话不做数了,宽容的奈费勒先生呀——我在内心祈祷,下意识地瑟缩又快活地发觉我大抵不用再这般心惊胆战了——宽容的先生,请原谅我无法给您带来您想象中的答案吧,正如您所教导我的一样,我诚实地告诉您我的想法,您也宽容我吧,别因此告知我,我没通过上天的考验,还要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奈费勒先生没有为难我的意思,他告诉我,夏玛小姐不同我们一起走,她有时间,自然会来看我的。我彻底放下了心,哼着不知哪里记下的调子爬上马车。
呀,小鸟!我指着天空飞翔的东西,“奈费勒先生,那是鸟吗?”奈费勒先生怔怔地看着我惊喜的脸。点了点头温声肯定我,又问我,“你没见过么?”
我爽快地点了点头,对着奈费勒先生没必要为无知赧然,“夏玛小姐给我指过衣服上绣的鸟,他不喜欢开窗户,白日里也点灯的。”
奈费勒先生没问我为什么称呼他为“他”,这毕竟是个无趣的问题,难不成我不说他们就不知道么?不,他们知道的,所以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没什么好问的,奈费勒先生是善解人意的,礼貌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我拼命学习着奈费勒先生所教导我的一切,试图洗去我身上他的印记。我剪去长发,用树脂与香料混合的发油拉直卷发,在脑后扎起一个小辫露出我的额头,我温和有礼,宽容待人,是奈费勒先生最好的学生,我穿着普通的衣服,拒绝麻烦的配饰,谁能把我与前任那位残暴的旧王联想起来呢?我洋洋得意,为着不被人察觉相似之处习以为常地压下翘起的嘴角。
奈布哈尼大人有时带我去浇花,那是一个小小的土堆,没有祭品也没有墓碑,两朵一大一小的杜鹃花盛开其上。那大约是我一位早幺的哥哥姐姐。于是奈布哈尼大人当年对我的保护也有了模糊的原由。
苏丹大人常来看我,离开四方院落我不喜欢他来,他抱起我看着我的眼睛,四目相对里我在他的眼中看见我最不想看见的模样。我忍耐着,等待苏丹大人厌倦或者举累了——我很庆幸我每顿饭都有好好吃,亦或是奈费勒先生来解救我,苏丹大人似乎听见了我的心声,又似乎是巧合,他每次都来看我的眼睛,看了几眼,又把我放下来。苏丹大人有读心术,我讨厌被人看穿的感觉,反复几次,我同奈费勒先生说能不能下次我溜进柜子里不让他抓着,奈费勒先生揉了揉我的脑袋,想也知道,他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苏丹,苏丹,苏丹,我暗自翻着白眼,盘算着怎么把苏丹大人踹下来让我也坐坐前任苏丹坐过的位置。
离开他的白昼我有太阳庇护我,我快活地生活学习,几乎快要完全忘却五岁往前的时光,黑夜我却无处遁形,他是我每晚必会到访永不缺席的噩梦,他不说话,不看我,一如那间屋子里我们坐在两边隔得远远的互不干涉,他坐在那,唯一的作用是提醒我,我是从哪来的、是谁的孩子、我与他有多么相像。
最可笑的是,我明白提醒我的不是他,他什么也没做,提醒我的是我自己。
我……我没办法去指责他,他就是这样,让人拿他没办法。萨达尔尼,来得最勤的前妃子,她红着眼进来,红着眼出去,他不避着我,我却懒得当背景板,我躲在门口扣柱子上的漆,萨达尔尼在里面说一万句他也不见得乐意搭理一句,女人捂面痛哭一次又一次地斥责他的绝情,他眼皮不抬不以为意,女人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我实在受不了她,捂住耳朵,不闻不问,他很少开口说话,这次厌烦地开了口:“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萨达尔尼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在门外为这场冗长的喜剧笑出了声。
他,他是生我的人,一墙之隔我笃定他勾起嘴角露出笑容,没人比我更明白他了,我感到好笑,他必然也觉得有趣。我尚且不明白伦理道德之时,为这肝肠寸断的女人有如被掐住喉咙的鸭子的表演给逗笑,我流淌着他的血,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萨达尔尼走后我鼓起勇气去牵他的手,他兴致缺缺地瞥了我一眼,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勇气是水囊里的水,几不可查的一个针孔便流失殆尽。
我不是没有想过去讨好他。
可小小的院落里又有什么好玩的呢?他见识过的太繁多太高贵,我本就稀少的所及之处更是入不了他的眼。他比我明白欢愉之馆是什么地方,除却夏玛小姐来,他拘着我不让我走出一步,屋檐四处的花花草草我自己也玩腻,夏玛小姐来之前我无师自通编了一个又一个花环草戒,握住他的手指往他小指上套,他当着我的面没动弹我转身过去他摘下,我重新给他戴上反反复复直到我气喘吁吁不同他犟。
我委屈,为何我努力编了那么久的东西他看也不看一眼,我背过身他便拿下?我不知他已对我足够仁慈纵容,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没有丢弃更没有猜忌,三岁稚子哪里知道前任苏丹呢?我连苏丹是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见识了他的冷漠,我无法理解他的宽恕,因为他不是我的君王,他是生我的人。
他对我并不坏,他只是不爱我。
可从没人教我过别去希冀他的爱,落在窗柩上的雏鸟我能救它也能掐死它,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它,捧着它向他献宝。他不理我,我把它塞进他的手心,我贪恋地抚摸他的掌心,不得艳羡地望着栖在其中的雏鸟,下一秒他拗不过我抓着这只鸟放在几案上,擦干净被鸟羽蹭上的污渍。
它叫了好久,凄厉的、哀婉的、悠长的、沙哑的。
没人管它。
我爬上小榻,木楞地盯着那只命不久矣的鸟,天真的残忍应当是伸手掐死吵闹的雏鸟,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残忍的,最初的残忍不是残忍本身,是残忍的天真。我也不闻不问它,听着它最后的哀鸣,鸟冻僵的尸体被他扔到窗外了,或许被人打扫,或许野狗啃食,因为没有腐烂的臭味弥漫。
这便是我在离开他前所见过的所有鸟了,以至于我从久远的记忆里翻找,想起的契机是幼鸟太小贝姬夫人来吃也不能饱腹。
我也曾亲眼撞见过交叠的身影,他的发是身上人的缰绳与船舵,苏丹大人在我推门的时候便发现了我,这位备受称赞的王扯来被褥遮住他们的身躯,尴尬道:“梅朵拉,你怎么来了?”
我沉默着不说话,盯着生我的人,他轮转眼珠侧眼看我,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素来冷淡的语气染上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应当称之为“情欲”的东西,我只知道他今晚发生了一点改变,一点我偶然窥见的改变。
“闭上眼,回去睡觉。”
他给了我一种妄念、奢望,于是我没听从他,我也不怎么顺从他,遵循没有赞赏,违背更无惩罚,我走过去,仗着他们被那床被子禁锢——其实哪里有什么禁锢得住人的被子呢?!——我离得近了,再近了,跪坐下来,趴在床边,和他脸贴脸。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倏然哭得喘不过气来,我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再下面的地方完全掩盖。我对旖旎淫靡知晓得懵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但我就是难过,悲伤是海水,掐着我的脖子嘶吼咆哮要我去死,我已经忘记胡言乱语中对苏丹大人说的话,除了痛无非是请求这位大人离开。痛苦中我卑劣地庆幸,我小兽一样紧紧贴着他,似乎这样他便容许我钻进他的庇护之下,他是我的母亲,他的臂弯与心口合该是我的摇篮。
我本能地驱逐所有依偎在他胸口的客人,奈布哈尼大人不行,奈费勒大人不行,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不行!那是我的位置,也只是我的位置,他没有给予我,更不可能容忍别人酣睡。苏丹大人强迫了他,是的,苏丹大人逼迫他,而我——他唯一的血亲,我将守卫他、保护他,我是他的骑士,像奈布哈尼大人口中炫耀的那样,我沾沾自喜地暗想,几乎可以触碰到那美好的未来了——久违的希望到来了!
我在不知何起的痛苦里等待他把我拯救出来的救赎,幸福地看着他张合的嘴唇。
“出去。”
……什么?
“最后一遍,或者站在外面别睡了。现在,出去。”
我的灵魂脱离我的身体向上飘又往下坠,苏丹大人把他往内拢了拢,温声劝我快回房睡觉。我没有实感地站起来,推开门离开,光着脚走回自己的房间,地板的冷意渐渐抓住我的魂灵,我不知道死,想一睡不起,无意识的黑甜梦乡里我坚信他守着我、抱着我、等着我醒来。
他痛苦是因为我,我福至心灵地想。
所以他是爱我的吧,我又这么觉得。
自此我忍不住恐惧苏丹大人,而这也是我绝不会同奈费勒先生诉说的事情之一。奈费勒大人可能看出了我的抗拒,却不会知道原因。也因此,我不想多了解奈费勒大人,掩耳盗铃也好……我知道奈费勒大人同样是享用他的其中之一,但我无能为力,只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哈。
他不闻不问我,我不闻不问他。
恶心。
我企图去挖掘他的痛苦,好以此证明我的理论:他为我而忍受痛苦,这原因必然是爱。他看透了我的想法,灵敏地嗅到了乐子的气息,他开始展现出非同以往的兴致,他像个真正的婊子一样对宰相欲擒故纵又用自己的手指去勾奈布哈尼大人的,正如我咀嚼奈布哈尼大人的苦难一般得到隐秘的快乐,他咀嚼我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打碎我的妄想,从而获得难得的乐子。
我亲眼目睹过的他仅有的笑容,全基于此。
我破坏了奈布哈尼大人不止一次好事,每当奈布哈尼大人留宿,我抱着枕头光脚踩在地板上走进来,奈布哈尼大人担心我着凉不会再要求我回去。他不愿意被人挨着,好不容易挤进中间的我被他一骨碌推到奈布哈尼大人的另一侧,我晕得眼冒金星,反复几次,坐在床头盯着他们两个彻夜不眠。
困了我掐自己的胳膊,渴了我吞咽口水勉强湿润喉咙,那段时间我活得昼夜颠倒晨昏不分,白日睡死过去饭点也醒不来。
奈布哈尼大人被我盯得讪然,端端正正地和他并排躺着,他倒头就睡根本不理会我,我习惯了,曲膝支肘,托腮凝视窗缝外黑沉的夜晚。
再后来,我完全厌倦了这场必输无疑的求爱游戏,我是舞台上演着独角戏的小丑,也是编导戏剧的导演。我是提线的木偶,区别只在于提线之人也是我。我不再去讨好他了,我不要去做没有意义的事了。趋吉避凶是生物本能,我要远远地逃离,而奈费勒提供了这个机会。
他是我唯一的观众,不参与、不干涉、不评价,我的喜怒哀乐原来与萨达尔尼的没什么不同,甚至更无趣些,他允许我继续下去,全然是因为萨达尔尼的哭声惹他厌烦,而我拙劣的演出勉强让他看下去,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这也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
我在奈费勒大人的府邸待到了十多岁,某日我腹部坠胀,暖流直直往下,暗沉的血漫延顺着腿根淌下。我抱着染血的长裙与里裤坐了一晚,在腥味里呛咳干呕。
……我要死了。
明天奈布哈尼会来做客,我思忖着说法,好领我去欢愉之馆,再见他一面。我太久没见他,普通的装着与不厌其烦拉直的半长不长及肩头发,镜子里的少年金瞳内敛温和,由奈费勒接手我是幸运的,宽容、宽容,宽容让我将眼睛也与他区分开,我再不能从我自己上看见他了。他是见不得光的深夜梦魇,是漂浮游荡的不定幽灵,蛇般扭曲身体绞杀脖颈。
奈布哈尼很少拒绝我的请求,何况是去看他,我刚开口奈布哈尼便当场同意,善解人意地告诉我届时他在门口亲自给我们站岗。
……我无语凝噎,但思及自己得了绝症流血不止,估摸着也没多久好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遂没有在心中点评嘲讽奈布哈尼。
我一进门,走到他身边,想说话发觉出不了声。他见我的第一面就蹙着眉,抬手胡乱抹了抹我的眼睛,语气冷淡道:“有什么事,别哭了,吵。”
我这才惊觉泪水扑簌着比血流得还快些,泪是止不住的断线珍珠,我哭,心里却很平静,因此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于是我哽咽着,从嗓子里勉强挤出声音,“我……我要死了,来见你最后一面,用不着你管我,我见完你自己会走。”
“……”他显然没料到我在他这摔摔打打地茁壮成长,却能被奈费勒大人精心呵护得养死,无语得笑了一下。
“哦,那确实挺有意思的。”
我这下真的嚎啕大哭起来,吓得奈布哈尼推门而入,探出一个红毛脑袋,“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奈布哈尼把头收回去,我愤懑,泪水模糊也拦不住我瞪他,我恨不得抓伤他铺满金粉的淫荡的身体,撕咬他蛊惑人心的罪恶的唇舌,撕开文明的表皮好叫他知道我也是一头小狮子而不是如他一般被驯化的蠢猫。
我将怀里揣着的血衣恶狠狠扔进他怀里,指着血污悲鸣道:“我要死了啊,我要死了你明白吗?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再讨厌我你也要解脱了,听明白了吗?”
结果他笑得更高兴了。
他笑够了我也哭得没力气了,我指望什么呢?我希望什么呢?他的笑声是最好的答案。
“那是月经,死不了。”
他平铺直叙地告知我不会死去,然后打开门,让奈布哈尼带着我滚。
我跟在奈布哈尼背后忍着小腹的疼行走,黏腻的经血无时无刻不在流淌。中午的太阳很大,我手脚冰凉,疼得吸气,最后是奈布哈尼发现我不对劲,问了我原委,把我背回去的。
我依然活了下来,再没去见他。
他不想见我,我不会烦他了。
婊子。
十八岁的成人礼苏丹大人把我叫去了王庭,我整理了仪容往宫殿去。统领万民的狼王坐在高贵的王座上招手让我过去,我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忤逆王的意思。
他端详着我的面容,从我及肩的黑直短发打量到我棕褐色的皮肤。他温声考校功课,我一句一句地答,奈费勒上了年纪,渐渐的政务都交由我去做,苏丹大人问得再多再杂,也没有我经手过的恼人。他问完我,沉吟了一会儿,蓦地感叹道:
“梅朵拉,你是我见过除了他最适合当王的人。”
我皱了皱眉,旧王死活向来掌控在新王的手里,距离那位被赶下王座羁押在欢愉之馆已有二十余年,时间对他格外仁慈,以至于到了俯首称臣的地步,奈布哈尼前日刚从他那回来,还同我感慨他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美,我实在无法理解苏丹大人为何突然提起他,只好避开有关那位的话题,顺着苏丹大人的话答道:“我生活在您的引领下,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政治清明公正,您就是最好的王。”
苏丹大人的背伛偻了些,他枯瘦干巴的手朝我伸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梅朵拉啊——”
“陛下。”
“不用紧张,孩子,”他温和地看着我,“我很庆幸你被教得很好。”
“有劳您与奈费勒大人,陛下。”
“为什么要那么疏离呢?”垂垂老矣的狼王忧愁却丝毫没有责怪我,“你和奈布哈尼他们相处得很好,但从小怕我,你小时候还偷偷和奈费勒告状,要赶我走呢。”
“……”我嘴唇不禁抖动,把话咽了回去。
苏丹大人也不需要我的回答,继续了话语,“我知道,你被吓着了,你怨恨我是应该的,你是个好孩子,那么小就知道保护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近乎梦呓了。
“我的孩子啊,”狼王说,“你可知你长得多么像我。”
——……!
我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他,跟随奈费勒学习的十三年来我只在十三岁那年见过他一次,现在伟大的苏丹大人告诉我,我年幼时本就可笑至极的骑士幻想,是撞破了父母交媾?
不,我确信他是被迫的,他的血流淌我的血管,我的肉源自他的骨肉,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他是否痛苦,我压根不是妓女与客人的意外之子,我是前后之王的混血,是两个苏丹的孩子。
【我是强奸犯和罪人的血脉。】
……
奈布哈尼带我去的那个土堆,埋葬着我素未谋面的兄长阿姊。奈布哈尼……奈布哈尼是他曾经的近卫,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追随者,奈布哈尼的孩子也死去,我却活了下来。他的身体很好,奈布哈尼也是,欢愉之馆坐落王都更不可能是大型疫病,奈布哈尼爱我如同爱其亲子,我的那位前辈必然不是因奈布哈尼而早幺。
……
哈。
我是奈费勒最聪慧的学生。
我比他可聪明多了。
首先是冷,然后是麻木,虚无的海水灌满我口鼻,海水是血腥味,虚无的海水终归虚无,不存在的东西自然吐不出散不掉。
——第一个孩子是他杀的。
他不是厌倦我,不是不爱我,不是讨厌我,不是恨我。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留下我。
我的出生就是他最大的耻辱。
我的爱可笑,我的索取可笑,如今连我的恨也可笑起来了。他在我仍是婴孩之时没有摔死我,在我蹒跚学步之时没有淹死我,在我发热感冒之时没有放任我,他在欢愉之馆里拘束我免于我遭遇不测——我夜晚盯梢白天补觉错过饭点的日子也不曾饿死渴死猝死,我就这么顽强地活了下去,活到五岁、活到十三,活到现在。
“所以呢,”我抬头看着坐在王座上的新王,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新王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皱纹与白发早在我少年时便找上他,他老了,腐朽了,他五十多岁了,马上六十,放在贵族中也长寿,他的眼睛浑浊不堪,不犀利,不丑陋,平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话语——多么仁慈英明的君王啊,这就是人民所爱戴的王,他是英勇无比的狼王,从暴戾的狮王爪下攫取权柄拯救黎民百姓。不幸的是,我厌烦了同这位暮年的狼王掰扯,不在乎有关于他,或者奈费勒奈布哈尼夏玛等等等等的一切,“所以你想要做什么。”
他沉着地望着我,胸有成竹自信得令人发笑,“梅朵拉,你会是一个好苏丹的。”
我是狮王生下来的小狮子,不是他生下来的狗崽子,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扼住他的脖子好让这只比鸭子还聒噪的狼王闭嘴——天知道他竟然和萨达尔尼一样蠢。
我原以为我会尖叫着、哭喊着、逃也逃似的跑出房门,事与愿违,现实是小腿被绑上了民众的石堆,宽容、宽容,宽容把我从他推向了狼王,喉间尖啸不知所踪,我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咬字清晰,一字一顿。
“我宁可我真是妓女生下来的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我知道。”将死的狼王说。
我没有拒绝的权利,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我疲于和他再多费口舌,我对他的所有都没兴趣,既然他要我登上王座,那后果也将由他负责。
我摔门而去,“砰”的一声巨响,雷声大作轰轰烈烈下了今夏第一场雨。我站在回廊里,雪白的电光是旋转的舞女,铺天盖地的雨抨击世界奏响杀戮交响曲。童年的鸟循环在死亡的前夜,狂风的暴力下屋檐外的雨滴拍打面颊,我抹了把脸,湿漉漉地垂头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有太阳的地方再停下。
我将会成为一个残暴的君王。
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狼王很自信,我无意争论,时间会证明一切。
时间在证明对错之前先带走了灵魂,最先去世的是奈费勒,他走得很平静,像他这样宽容的好人走得安宁与否我并不得知;而后是他,他虽然体质好,却伤了根本,死前依旧健壮美丽,岁月于他留不下一分痕迹却能带走他的生命,多年来炽热的阳光破门而入充盈了整座房屋,照在金粉上波光粼粼璨如烈阳,乍一看去,撑着脑袋似乎只是打了个小盹;紧接着的是奈布哈尼,他是听闻了他的死讯跟着一起去的;最后死的才是狼王。
狼王死的那天我给他主持的葬礼,说是主持也不对,不过吩咐下去按照惯例安排,从土里来往土里去,埋在大地里皇帝和妓女没什么分别。
狼王临终前叫我来他身边,握着我的手要我凑过来听他讲话。
“梅朵拉……我很抱歉。”他说。
我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
“梅朵拉……梅朵拉……”他翻来覆去地念叨我的名字,咳嗽着喘气像吹着枯叶的秋风,忽而惊醒地要我打开窗让阳光透进来,可长夜漫漫,哪来的阳光呢,我如实地告诉他,他苦痛地咳得更加厉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的名字。
“梅朵拉……梅朵拉……这是达玛拉——这是他取的名字,”他回光返照般颤抖着抬起手想摸我的脑袋,
“意思是,像花一样尊贵的女子。”
我呆坐在王座上,听见了风的声音。
这是我父亲听过的声音。
也是他听过的。
fin.
2025.6.17
“You have married an Icarus,
你的丈夫就像神话中的伊卡洛斯,
He has flown too close to the sun”,
已经飞得太靠近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