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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記得我們在這兒賽跑過,魯迪?”
“當然記得,我剛才就是在想那件事情,想我們當時是怎麼摔倒的。”
“你說你滿身的屎。”
“那只是爛泥巴而已。我在希特勒青年團時才是滿身的屎,你搞混了,母豬。”
“我才沒有搞混呢,我只是告訴你你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罷了。一個人說的話和實際上發生的事並不相同,尤其是你,魯迪。”
回家的路上,莉賽爾和魯迪經過了修貝特體育場。兩人剛剛因為元首帶走了他們的父親而差點大吵一架,幸好他們想及了幾年前在天堂街認識後不久的賽事,兩人之間的空氣才稍微緩和下來。莉賽爾對於魯迪能連自己說過什麼都能忘記感到十分無奈,但男孩的表情顯得有些興奮,方才的鬱悶已經一掃而空。
“嘿!來這兒!”莉賽爾還來不及叫住他,魯迪便拉著她的手腕跑進了體育場內,他雖然瘦,手掌卻算寬大,握得莉賽爾的手腕隱隱作痛。
粗神經的魯迪沒有發現她的不適,把她拉到了跑道上的一條起跑線上,放開手後,又朝莉賽爾豎起一根手指,“一百公尺,我賭你跑不贏我。”
他說了和那天一模一樣的話。莉賽爾對魯迪的挑釁嗤之以鼻,“你明明什麼能拿來打賭的東西都沒有,虧你還好意思說要賭什麼什麼呢!”
莉賽爾的嘲諷沒能對魯迪起到什麼作用,“我身上的確一毛錢也沒有,但是還有其他能賭的東西吧!“魯迪湊近莉賽爾,”比方說⋯⋯一個吻之類的?“
莉賽爾不屑地笑了,同時伸手推了魯迪一下,”想也別想!“
魯迪也笑了,當然他心裏還是對自己索吻不成感到不太滋味,”好吧,那就賭其他東西。“他說,”贏了的人能命令輸了的人任何一件事,這樣如何?“
莉賽爾雙手叉腰鄙視著魯迪。他的意圖實在是太明顯了,反正他一定會在跑贏之後要求她吻他,要不然,就是要求在她的臉上吻一下。但莉賽爾又怎麼可能讓所有事情都順著這個豬頭的意呢?
“我才不賭!”她爽快地拒絕了魯迪的賭約,這才是個明智的選擇,要知道他可是在希特勒青年團運動會上贏得了三面賽跑比賽金牌的人(額外的補充,他原本打算贏得四面金牌,剩下一個沒有贏來的金牌便是一百公尺比賽的,但絕不是什麼巧合),莉賽爾是不可能跑得比魯迪還要快的,要是答應了下來,莉賽爾就必然逃不過要吻魯迪或被魯迪吻的命運。那太蠢了,她才不要。
“噢,看來有人是害怕了。“魯迪譏諷地笑道。莉賽爾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離開。
”好啦!不賭就不賭了。一起回家去吧,莉賽爾。“見對方堅持,魯迪也只好作罷,連忙跟上莉賽爾。他想牽她的手,卻被莉賽爾甩開了,但魯迪並沒有為此感到沮喪,還是那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直到他們走出體育場,魯迪的心情才一下子跌回去,甚至說跌得更慘,幾乎是墜到谷底。莉賽爾也是在那個時候喪失了開魯迪玩笑的閒暇。
空氣中漂來菸捲嗆人的氣味,離莉賽爾和魯迪越來越近,最終停留在他們的鼻子前面。維克多·坎莫又長高了一點,他的寬肩擋住了夕陽打在莉賽爾身上的餘暉,儘管如此,莉賽爾仍然感受到自己的後背正在滴汗,好討厭的感覺。
“我還以為是誰呢。好久不見,魯迪·史坦納,還有他的小娼婦。”維克多·坎莫依舊保持著一貫的作風——假惺惺的語氣、若無其事的人身攻擊、身後還跟著幾個年紀比莉賽爾他們大的男孩,其中一個男孩安迪·蘇麥克提著一個大袋子,裏面一看就裝了幾十顆飽滿又酸甜的蘋果,一定是他們偷回來的贓物。看到這袋蘋果,莉賽爾和魯迪都感覺自己要餓死了。
前者很是納悶,為什麼像是維克多這種不折不扣的混蛋還沒有遭天譴,他應該代替漢斯和史坦納先生去入伍打仗,而不是閑得沒事就去別人的農田偷蘋果。最令人火大的是,他的犯罪行為居然還沒有被任何人逮到!
維克多看著沉默的莉賽爾皺了皺眉,“一陣子沒有見,都成啞巴了嗎?”他隨手丟掉抽完的菸捲,後一把抓過莉賽爾的棕色頭髮,“怎麼樣,小娼婦,你讀到那本該死的書的結局了嗎?”
“維克多,快放開她!“魯迪大步向前要維護莉賽爾,但對方當然不會聽,反而將手攥得更緊了,彷彿下一秒就要拔起莉賽爾的瀏海。
”⋯⋯“莉賽爾依舊保持著緘默,廢了好大的勁才從維克多的髒手中掙脫。神奇的是,她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膽怯,反而對對面那個混蛋挑釁道:”確實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死了。“
”莉賽爾!“魯迪被莉賽爾的發言給嚇到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口氣變大了,是吧?”維克多非但沒有生氣,還有點興致勃勃。他拿出另外一根嶄新的菸捲開始抽了起來。莉賽爾瞧見他那副態度就更不爽了。她想到了她被丟進安培河的《吹哨客》(事實上並非是她自己的,是從鎮長家偷走的),因為河水的關係,就算晾乾了還是皺巴巴的,墨水也糊成了一片,甚至有一整個章節的頁面全都黏在了一起,導致莉賽爾即使唸到了結局,也很難看出整個故事的完整脈絡。
自那一天起,莉賽爾簡直是對維克多·坎莫恨之入骨,而他做過最過分的還不僅僅是破壞她的財物而已(重申一次,並不是她的財物)。他還曾幾度羞辱她最好的朋友魯迪,將他按在地上痛毆。因為以上種種事,莉賽爾一直在等待一個能夠復仇洩忿的機會。而她隱隱約約就能嗅到,今天就是那個機會到來的日子。
她心裏誕生了一個簡單的計策,莉賽爾舉起一根手指,指着修貝特體育場,“一百公尺。”她在無意中模仿了魯迪說話的方式,“我賭你跑不贏我。”
魯迪再一次被她嚇到,趕忙將莉賽爾拉到一邊,對著她的耳朵說悄悄話:“母豬,你搞什麼?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莉賽爾沒有正面回答魯迪的問題,她反問道:“我問你,魯迪。你討厭維克多·坎莫這個人嗎?“
”廢話,我當然討厭他。“
”很好。“莉賽爾滿意地點點頭,”你只要知道這件事就夠了。“
莉賽爾轉過頭,直視著維克多那雙烏雲密佈般的陰鬱眼睛,繼續提出賭約的條件,“要是我贏了,那袋蘋果全部歸我們。”
“你哪兒來的自信啊?你這個該死的小娼婦。”維克多一連吐了好幾口煙,向莉賽爾表達他的不屑,“你那邊又拿什麼來賭?要是不夠吸引,我現在就能將你扳倒在地上。別以為我不敢打女人,我可沒有你身邊那位那麼的紳士。
“他才不紳士呢。”莉賽爾一邊聳肩一邊理智反駁,“我們提出任何條件都沒有意義,你只會做任何你自己希望做的事情。”
莉賽爾還記得《吹哨客》被丟進安培河的那一天,當時魯迪想要幫莉賽爾從維克多的手上奪回《吹哨客》,不惜說自己會做任何對方想要他做的事,然而結果是維克多不需要他的自我犧牲——他會自己滿足自己的任何願望。於是,莉賽爾現在又將他說過的話複述給他一次。
與魯迪不同,維克多是講信用的人,他說的話和實際發生的事情往往相同。他先前威脅魯迪會為他的無禮而付出代價,最終他也信守了他的諾言,濕答答《吹哨客》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維克多突然捧腹大笑,事實上他頗欣賞莉賽爾的膽識與記憶力,“那要是我讓你男朋友給我做牛做馬呢?你這樣也接受?”
莉賽爾別無所謂,“只要你能贏。”
“好啊,看來你們感情也沒有那麼好。算了吧,反正我贏了之後還有大把時間去思考這件事。”
他轉身便往體育場的方向走去,其他男孩跟著他的背影。莉賽爾和魯迪站在原地沒有移動,他們小聲地討論著:
“呃,你應該知道你答應下來之前得先經過我的同意對吧,莉賽爾?”
“少來這套,豬頭。”莉賽爾也不看魯迪一眼,只顧死死地盯著安迪手上的布袋,“那些蘋果非我們莫屬。”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維克多在前面催促他們,“假如你們棄賽,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莉賽爾和魯迪眨眨眼,同時說道:“這就來。”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空氣清新,與當日和魯迪在這裏賽跑是的景象截然不同。那天下著小雨,跑道上滑溜溜的,魯迪和莉賽爾跑到八十公尺左右就摔倒在地。但今天應該不會發生那樣的荒唐事,莉賽爾在起跑線上觀察眼前的跑道,感到沒有比今天更適合賽跑的日子了。
兩位選手雙雙就位。魯迪找來了一顆石頭,他將石頭往上拋,石頭再往下掉到地上時就是比賽開始的訊號。這一點和那一天的賽事也是一模一樣。
石頭落地的聲音比想像中的還小,但莉賽爾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個瞬間。她的身體自然作出反應,腳板施力將整個人給蹬了出去,風刮在莉賽爾的臉上——這個說法不太準確,應該是她刮過身邊的每一處空氣才是。
她該感謝魯迪。那人在希特勒青年團運動會開始前曾強行拉著莉賽爾一起訓練了六個星期,也是在這個體育場裏。雖然她最後在運動會的表現不是特別出彩(在四百公尺和兩百公尺中分別取得了第七名和第四名),但她的跑步速度在同齡的女孩子中也算是快了。
跑到三十公尺左右,維克多開始與莉賽爾拉開了距離,當然是他跑在前面。他完全沒有在放水,就算比賽的對手是他最瞧不起的小丫頭也不肯退讓。他知道落敗的可能性很少,但是一旦輸給莉賽爾就丟臉至極了,作為一個青少年偷竊團體的頭目可忍受不了這種羞辱。他咬咬牙,腳下的節奏又急促了起來。
魯迪和其他孩子一起待在起跑線旁,看著莉賽爾和維克多競逐的背影逐漸變小。魯迪的視線隨著莉賽爾晃動的麻花辮搖擺,心裏十分焦急不安。莉賽爾回頭看了一眼,很顯然那裡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意識到必須有至少一人站在終點線上才能保證賽事的公平性。不過這樣也好,如此一來,莉賽爾便獲得了一個極好的機會。
她緊盯著維克多並加快腳步,同時留意到了維克多不太標準的跑步姿勢——他擺動雙手的幅度太小了,莉賽爾大概知道原因,因為他手上隨時帶著其他人買不起的昂貴手錶,那樣東西能夠彰顯維克多與他人的身份差距,所以他一直很寶貝他的手錶,要是手錶在跑步的過程中弄壞就糟糕了。莉賽爾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作為突破口,她有十足十的把握。
跑到六十公尺,莉賽爾·麥明葛選手越過了跑道上的白線,膝蓋微微蹲下,接著起跳,撲到了維克多·坎莫選手的背上。她張開雙臂,足以環住維克多的整個上半身。
這個畫面駐足在魯迪的眼睛裏許久,以至於接下來莉賽爾和維克多在粗糙的跑道上摔倒並扭成一團的過程在他眼中就像開了五倍速一樣飛快。直至他們在跑道上鏟起了規模宏大的沙塵暴,男孩們才發現異樣。
魯迪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就是莉賽爾的策略——好一個爛主意!
“搞什麼鬼啊?!”安迪·蘇麥克率先驚呼,放下了手中的布袋——他們費盡心力偷來的點心,“那隻母豬作弊!”說罷,他和其他青少年犯罪者一起衝了出去,要趕到維克多的身邊。魯迪在原地停留了數秒才跟著邁起大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莉賽爾竟然在痛毆身下的維克多,數年前那個憤怒的拳擊手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身上了。維克多或許很擅長偷竊、逃跑,或跨過鐵絲網,但他在莉賽爾的腎上腺素面前不成對手。她的每一拳正中他的要害,維克多連罵她「小娼婦」的餘裕都沒有。莉賽爾覺得心情特別爽快,幸好她之前向麥克斯請教過怎麼做伏地挺身呢,她的手臂可謂幹勁十足。
另一邊廂,蘇麥克那群人正在趕來,跟他們一起的還有魯迪。不過魯迪深知自己必須將他們拋到身後,他得快過那裡的任何一個人跑到莉賽爾的身旁。不然的話她一定會被殺的,絕對。
只有他能阻止這個局面。魯迪跑啊跑,路過蘇麥克等人時還有過伸出左腳絆倒他們的衝動,但是這個想法最終作罷,沒有必要將事情鬧得更大。他心裏想著莉賽爾,只有莉賽爾。與此同時身心好像回到了希特勒青年團運動會舉行的那個八月,烈日在他頭頂,莉賽爾在終點線上等待他。
現實則是莉賽爾跪坐在六十公尺處左右,她的身影在魯迪的視角裏逐漸明晰,將魯迪從幻想中抽離。他知道該怎麼做。一隻寬大的手掌在莉賽爾面前展開,莉賽爾沒有猶豫,打完維克多最後一拳後便往那隻手掌伸出自己的手,等待他牽起自己,同時也想牽起那隻手。但反而是她的手腕被抓住了。魯迪拉著莉賽爾起身,一時間她有點趕不上他的速度,踉蹌地踏了幾下大步,莉賽爾和魯迪才步伐一致地奔跑了起來。
“站著!”維克多·坎莫在他們身後憤怒地大喊,臉頰都漲到通紅了,但一時之間站不起來,只能威脅道:“我要宰了你們!”
他當然沒能這麼做,等他被其他人扶起時,莉賽爾和魯迪早已溜之大吉。逃跑的過程中,兩人一直在斃笑,因為他們一旦大笑起來,維克多那群人很快就會找到他們的位置。直至莉賽爾和魯迪找到了個安全的地方——安培河上的橋底下,他們的笑聲才不再被壓抑。
“你應該看一看他的臉。“莉賽爾的笑得就要缺氧,”我把他打得這裏青一塊、那裡紫一塊的!“
”耶穌、聖母瑪利亞、約瑟、我的老天爺!“魯迪也在大笑,但語氣裏又染上了一絲對莉賽爾的恐懼,”只有你才能想到這麼做,母豬。這太棒了,但說實話,也很可怕好嗎?莉賽爾,你很可怕——“
”好了啦,我早就想揍他了。他活該。“莉賽爾打斷了魯迪的話,”而且我也是在替你出氣,懂嗎?豬頭。“
莉賽爾雙手抱胸駁斥道,隨後又轉移了話題:“所以呢?你有沒有帶東西來?”
“當然了,你就是想我這麼做,對吧?”魯迪明白莉賽爾的意思,儘管她從沒有要求過或吩咐過他什麼,他還是成功讀取到了莉賽爾那些狡猾的心思。作為莉賽爾的共犯,魯迪感到無比自豪。他將手伸進寬闊的褲子口袋中,並在口袋裏掏出了足足四顆多汁而充滿著果肉的蘋果。
莉賽爾滿意地看著這些蘋果滾到她的面前,“魯迪,我們又偷東西了。”
“正確的說法是『搶東西』,我們今天不是小偷,是劫匪。”魯迪糾正道,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當然能理解近義詞之間的詞義區別。
莉賽爾雖然喜歡唸書,但她對這些卻沒有那麼講究,“隨便啦。”此時她留意到了其中一顆蘋果和其他不太一樣,那一顆的顏色是黃色的。
黃色的蘋果,就算是在陰暗的橋底下也掩蓋不了它的光澤。它的顏色是嶄新的黃色油漆,任何與其接觸的事物都會染上它的色彩與香氣,想必咬下它的時候會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吧。但是,莉賽爾沒有急著將它放進牙齒裏。
她將蘋果抵到魯迪脖子以下的地方,”看啊,魯迪。這個蘋果像是一面金牌。“
魯迪被她誇張的想法逗笑了,”我說過我是故意不贏下第四面金牌的。“
”是啊,我當然知道。你還把你贏下的僅僅三枚金牌塞給我了,你這個蠢蛋。“她在說「僅僅」這兩個字時下了重音。
“那個也是我故意的,好嗎?”魯迪假裝成不滿的樣子,“依我看,莉賽爾,你比我更適合這看項殊榮。”
他將蘋果味的金牌推回去,“致我們最偉大的拳擊手。”
莉賽爾的胸口能感受到金牌的重量與形狀,而她握著金牌的手還殘留著魯迪的指痕,他剛才抓得她的手太大力了。莉賽爾這次沒有任何不滿,相反,她的心情非常好,大概不只是痛毆了維克多·坎莫一頓的原因。
“魯迪,這個蘋果我們一人一半吧。”金牌得主提議道,另一名金牌得主也同意了。
他們身邊沒有小刀,於是只能你一口我一口、交換來交換去,直到啃完整個蘋果為止。莉賽爾和魯迪都想到了那個一起吃綜合口味糖果的午後,彷彿就是在昨天,但兩人默契地什麼也沒說。香甜的果汁填滿了他們的口腔,這一晚,莉賽爾和魯迪都沒有刷牙就上床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