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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卡雷是在变形者的注视下诞生的孩子。
纯血血魔的诞生方式与普通的新生萨卡兹并无区别,然而鲜血是血魔的根基,他们在漫长的时间里演化出了自己的信仰,因而有着复杂的仪式。
变形者那日是自己踏入血魔的宫殿,随后安静地坐在一旁观看仪式。所有血魔都在忙碌,或是忙着献祭生命,或是忙着歌颂新生。祂们对血魔算不上喜欢,也够不上讨厌,倒不如说在漫长的时间里喜恶都没了意义,祂们只是作为一个集群活了太久罢了。
新生儿的分娩很快,仪式却很慢。祂们坐在角落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的血魔向祭坛献出鲜血而倒下,鲜血溅到祂们变出来的脚踝,又很眷恋地离开拟态皮肤,重新成为祭坛的一部分。
“大君,您已在此观看了许久,不为新生儿献上祝福吗?”
主理人问祂们。
“愿他可以得到平静。”祂们发自内心地赐予孩子祝福。可惜的是就后来发生的事来看,这可怜而可悲的孩子至死都未能得到一丝安宁。
无论如何,变形者们与新生儿赤红的眼瞳相对视一眼,听到血魔母亲因难产而濒死的喘息,祂们无比希望这光是诞生就带来死亡的孩子能将自己携去彼岸,随后获得难得的平静。
孩子眨了眨眼放声啼哭了起来,远处报丧女妖提着裙摆冲进殿堂,所有人都知道了结果,但这对萨卡兹来说很正常。变形者们只是羡慕罢了,毕竟那位女妖相当厌烦不会死的东西。
大约过了一段时间,孩子的兄长被选为魔王。血魔魔王听起来就不太美妙,毕竟大众印象里血魔都是疯子。这也不算错,就变形者的记忆里大部分血魔都痴迷于血液,人一旦痴迷于某物就会陷入疯魔。
“魔王,我们会遵循您的意志,您希望我等为您献上何物?”
孩子屈膝面向他的兄长。
“代我征服那巨兽吧。”魔王引导自己的胞弟前往远方。
不过这和祂们也没什么关系,即使巨兽被血液击倒在城门,而城内有数以千计的萨卡兹因血魔的咒术死去也同祂们没有关系。因为死得其所是一种幸福。
那孩子却并不满足。血魔永远不满足自己所拥有的,他们需要新生,新生意味着滋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欲望,变形者们目睹孩子的欲望因为巨兽而变得无比巨大。
孩子问兄长:为何我们不剥去那巨兽的皮,吃那巨兽的血,夺其骨髓,来使族群伟大?
魔王告诫胞弟:百姓尚未从巨大的阴影里缓过一息,此事还是再议。
孩子问兄长:为何我们要将濒死的百姓转化,从而玷污血统?祭坛在渴血,现在是让大地知晓提卡兹的最好时机!
魔王抚过他的臣子:为何要向大地证明?我们脚下的地面难道要比你杀死的巨兽更真切吗?
孩子无话可说。变形者见过这样的魔王,仁慈但承担不住萨卡兹千百年来的恨。再广大的仁爱也无法抵御一次阴谋,这似乎是一种无法逃离的必然。变形者站在远处看孩子愤恨地握住拳头,又再一次向自己的君主低下头。
那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温暖,没有硝烟。变形者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一位纯血血魔的失意在难得的阳光面前黯然失色。变形者们本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哪怕那是在他们的祝福下诞生的孩子。
孩子却并不这样认为,他有一日寻到了变形者们。他说自己的兄长无法带领族群变得伟大。
变形者们在思考,所谓伟大的族群是什么?
等到祂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抱着兄长的尸首了。远处的报丧女妖似乎是换了一位,又提着稍长些的裙摆跑了过来。祂们真的挺喜欢女妖的,可惜大部分女妖都不喜欢祂们。
女妖说:你杀死了自己的兄长。
孩子说:我所弑的为一位懦弱的君主。
女妖说:为何?
孩子:看看你,你还记得自己被称作报丧女妖的由来吗?
女妖握着笛子似乎没想到这人如此不可理喻。
变形者大君倒是觉得名字不过都是他人给予的,就好比祂们最开始也不过是一群无法死去的萨卡兹形成的集合物罢了。
孩子指责完女妖就转头对着变形者说:
我会给你带来安息,所以成为我的眼睛。
祂们也问:为何?
因为我是杜卡雷,而非一位平平无奇的医生。
——
杜卡雷生来就好像该是成为王庭之主一样。血魔们厌恶他又不得不敬爱他,鲜血将他们链接在一起,达成一种隐晦而暧昧的关系。而变形者们并没有听杜卡雷的话,祂们仍然是自由的,即便是杜卡雷的怒火也无法点燃一潭死水。
只不过他们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孩子要杀死自己的兄长,即使是阴谋,这场谋杀也十分不像样。仿佛是孩子气的一场报复,只不过这一次真的有人死无葬身之处。
于是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阴天,变形者们把自己变成了血魔的魔王,模样发生了变化,言行也可以模仿,可那种自根源处深深的不解依旧没有得到解答。那位仁爱而平庸的魔王曾经试图推广鲜血的税法,这样血魔不必再与同族自相残杀。
祂们披着丹索的皮囊,内里仍然是一片模糊,只好坐在鲜血王庭的庭院里眺望着那些娇艳的玫瑰。有人尖叫,有人好奇问祂们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不,”那位胆大的血魔扯着嘴角,“只是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确实,丹索已经死了。祂们悠悠地想到,时间对祂们来说很廉价,不知不觉间这处庭院里只剩下鲜血与哭喊声。等到祂们注意到的时候浓稠的血液已经缠着脚踝。
“我们无法死去,孩子,你知道的。”祂们看到那位胆大的血魔已经变为一抹深红的血液,一簇荆棘抵着祂们拟态的咽喉。
杜卡雷站在远处,他和当年那个抱着兄长的孩子好像没有区别,亲人似是而非地复活似乎让这位暴君陷入回忆中。
“您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们该是在众魂所归之地再会的。”
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变性者们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祂们能够借助杜卡雷的幻想在某一瞬间成为魔王,而在那一刻,他们能够在杜卡雷的手中获得死亡。杜卡雷该为自己借来的眼睛兑现代价了。
“为何?我连见自己胞弟都不行吗?”祂们模仿。
“您忘了吗?”
“什么?”
“您应当已经死了。”
变形者感到族群被分成两部分,祂们正看着丹索的头部,祂们正看着丹索的身体。
“杜卡雷,这样能让你感到片刻欢愉吗?”祂们倒在地上,即使不张嘴也能够发出声音。谁叫祂们是族群呢?“杀死你的兄长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太聒噪了,我正在与兄长叙旧。”杜卡雷抚过变形者的一部分,那不是皮肤的触感,像是一块柔软细密的毯子。
变形者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孩子,即使他已经是最古老的血魔,他仍然像个孩子,异想天开到可笑的地步。
但很有趣。
————
你见过一心求死的萨卡兹吗?要祂们说的话不在少数。人的诞生往往只有一个目的,但死的意义却多种多样。于是长生就成了一种诅咒,逐渐磨平所有求生的意义。
但祂们现在久违地感受到了兴奋。杜卡雷握着祂们的一部分,喃喃自语似地将脸侧贴上去,那不是皮肤或血液的质感,只有一种冰冷的湿润。
“兄长,您为何如此愚昧。”他的吐息带着铁锈味,鲜血绝非血魔所称赞的美味,必须由人的皮囊裹挟一定有其意义。
祂们对着杜卡雷发出声音。
【杜卡雷,你并不想要一双眼睛。】
血魔大君不知何时已经是跪在地上,他就像儿时躺在兄长的膝上一般伏在变形者们上。
“那你需要什么代价?”他像是在和自己死去的兄长对话,又像是单纯与变形者进行一场交易。
【把你的真实展现给我们,】无害而无法死亡的小生物,可以引来灾祸的萨卡兹,长寿的受害者们似乎能够享受这种诅咒了。
“您明明知道我的一切……”血魔的君主闭上眼睛,他想在血亲的臂弯里睡一觉,变形者即使只能模仿出外貌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变形者集群知道杜卡雷同意了。
“但是不要玷污他作为死者的言行与美德,”杜卡雷抚过变形者拟态出的躯干,就像抚过一棵死去的树,即使他曾是树上结出的果。
“否则菈玛莲会讥笑我。”
————
变形者的生活逐渐变得有意义起来了。杜卡雷是如此古板,即使他日夜梳理的血液仍然鲜艳,但那其中仍蕴含着一种老旧陈腐的预感。而在那古板的外壳下,是一个至今充满偏见与固执的幼稚灵魂。
他会在空无一人的庭院对着变形者大喊兄长,随后又将祂们劈成碎块,再窝在碎块中细细数来今日的苦闷。高贵的血魔有一枚低劣的灵魂,他无数次折磨变形者们是因为知道那不是他的血亲,他敢如此行事则是因为知道他总会在萨卡兹的众魂所归之处见到丹索。
变形者则将杜卡雷视作生活中难得鲜艳的色彩。曾经的暴君多数拥有一个称不上残酷的愿望,只是中途走了歧路。杜卡雷不一样,他似乎天生就暴虐。与源石的距离没让他意识到世界的真相,只是让他知道了死不是尽头,一切错误都有机会在死后被弥补。
“我嫉妒菈玛莲。”血魔说。
“为何?”
“你明明和我一般厌恶她,你明明知晓缘由,你总是这般,”杜卡雷好像在和变形者说话,又好像在和丹索说话,“女妖尚有河谷与死亡相伴,血魔呢?”
“炎魔的魔王死于一场背叛,炎魔的火便熄灭了;血魔的魔王死于一场背叛,但血不会干涸,”变形者真心这样认为,祂们用自己破碎的手抚平杜卡雷额头的一缕碎发,再被血魔捉住。
“那为何你又擅自为我定下一个庸俗的结局?”
变形者在思考,萨卡兹出过多少医生?还没卡兹戴尔毁灭的次数多。杜卡雷所谓的平庸对萨卡兹的历史来说或许比一位伟大的魔王更可贵,可惜这些不是他该说的。那曾是多么真挚的愿望,却被孩童掐死在温床,连一丝温热的血都来不及留下。
“并非庸俗的愿望,只是你太幼稚了,我的胞弟。”
“……”
变形者知道杜卡雷只是愤怒,人类总是这样。愤怒了便把情绪放在天平上,性爱也是可放在天平上的,直到天平一端置放的事物能与另一端的愤怒齐平。杜卡雷扼住虚假的咽喉,变形者一直很在乎他的想法,因为祂们没法理解,所以更加在乎。
“杜卡雷,这样能让你感到片刻欢愉吗?”祂们倒在鲜血王庭的玫瑰丛里,血魔单方面地交媾致使祂们似乎在某瞬间拥有了性别,这让祂们忍不住发问。
杜卡雷不做声,他让笑声从喉咙里漏出来,再变成泫然欲泣的鼻音。可怜的孩子,变形者心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又无数次向着虚空讨要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这股百年前自孩子诞生起就存在的怜悯致使祂们环住杜卡雷的背脊。变形者们用手指攀着嶙峋的脊骨,好像回到千年前正在苦难中以双脚丈量大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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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卡雷的故事快结束了。萨卡兹们踏入维多利亚,中间发生了很多故事。祂们见到菈玛莲的后代,她的后代和她很像,也不喜欢自己,还会握着笛子。女妖们的心思像是河谷的雾气,叫人琢磨不透。
在见到女妖的前夜,杜卡雷找到祂们。这次不行了,祂们不乐意再变成丹索的模样,战线状况每日都在变化,杜卡雷兴许不需要变形者的眼睛,但萨卡兹需要。
“在你们的眼里,这世上的一切是否都如同孩童?”血魔大君,祂见证诞生的孩子,终于问出了人生中又一个无意义的问题。明日祂们就要去见女妖,这或许是幸福的生死之别。
“杜卡雷,我们在大地面前都不过是孩童。”祂们握住一滴雨,这滴雨或许千年前就注定降落。
杜卡雷不再发问了,他似乎得到了一个最终的答案。祂们再也没有见到他,只见到血魔的祭坛泛出红色的光。
再后来特雷西娅终于让众魂所归之地消散,萨卡兹迎来了安宁。在女妖的话语下,变形者一分为二,正如拉特兰古籍中的夏娃与亚当。变形者在那一刻又回忆起那个孩子。在大地面前显得过于渺小的那孩子,在血魔历史里显得过于庞大的阴影,他最终落入虚无之海,在生与死之间徘徊。
他们突然变得很相似。祂们意识到可怜的杜卡雷再也没法在众魂所归之处见到自己的兄长了。
【你可曾有一丝遗憾?】夏娃问亚当。相似的皮囊下是相同的灵魂。
【太聒噪了。】或许是该隐说。
祂们自问自答,杜卡雷是在变形者的怀念中离去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