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你还记得65年的冬天,他们向我们得意洋洋地宣布殖民母国对殖民地的掌控依旧存在,所通过的那份法案吗?美国口气温和地说。
什么?躺在大通铺上的弗吉尼亚好似梦游一般抬起眼皮,嘴里含混喃喃:英国搞的印花税让大家伤透了脑筋,你想说的是这件事吗?
美国把位置向弗吉尼亚身边靠了靠:当时我听到它的第一反应,啊,难以置信,简直太奇怪了!你知道吗,作为一个非印第安人,一个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清教徒,我在连移民都称道自由的大陆感到——感到了桎梏。但我是这块土地的代表,我怎能不知道精英贵族和农场主们的悠闲自在呢?我怎能不理解,正是因为什么都不曾拥有,那些失去一切的人才下定决心跑过来孤注一掷呢?可是,可是,当英国人向我们征税,而美洲甚至没有一个代表进得了英国的议会,他们出台的五花八门的法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宣布合规,显然他们已经忘记了七年战争我们献给他们的忠诚,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室和议会都将此看作理所应当?直到现在我也在想,我们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杂院吗?就是一个可以随手伸进来掏钱的钱袋,一个奴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年冬天这条消息也使寒风更加刺骨。弗吉尼亚坐起身,冷气让他起了一背鸡皮疙瘩:我说美国,你不会是被这该死的鬼天气弄得精神失常了吧?唉,我早就告诉你,跟我盖一条被子,两个人凑一块儿总比一个人硬撑来得好。哝哝哝。弗吉尼亚像是要展示他的先见之明和善解人意似的:小哥伦比亚,大半夜发了疯,哎呦喂,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也许春天还没来,他就要含着愧悔悲伤地死去——
弗吉尼亚唱歌一样念着诗,美国闷笑了一声,才慢慢回道:我也没那么-你说的这样......
那是什么样?弗吉尼亚问:在你看来,难道一点点饥荒就能打到我们,一个冬天,就能摧毁我们独立的梦想?
你看到他们衣衫褴褛,浑身的冻疮,你看到整个部队来来回回地换血,你就不由得会生出这样的念头:除了萨拉托加那一次成功,我们还能交上像这样的好运吗?
这倒是人之常情。弗吉尼亚说:但你要是不把自己也骗了,去相信那虚无缥缈的希望和幻想,你就会自我毁灭的,看。弗吉尼亚做了个断头的手势:走上俄狄浦斯的末路。如果不去把眼睛蒙上,没有信仰,你甚或比不上一个死人。你的身份,价值胜过等面积的黄金,它沉沉甸甸,代表了你将要背负的责任。你是这个已然宣布独立的国家的化身,连华盛顿也敬重你,让我们俩干脆单独分了一间屋。你的自怨自艾救不了所有人,而只能让你在失败的刹那痛苦万分。他的表情渐渐冷厉下来:小哥伦比亚,多愁善感的唐璜,现在快去睡吧!我不需要你思考我说的那些话,但哪怕是演出来的也好,别一副我们都注定会完蛋的样子在别人面前晃悠。做到这点是不难的。
弗吉尼亚盖上被子躺倒,旁边几乎没了动静,他知道美国还没有睡下,连带着自己也烦躁起来:哥伦布啊,美洲大陆啊,我们的年轻的国家啊!他翻到另一侧去看美国的表情:你既然提起印花税那件事,还记不记得十月份的抗议会,记不记得,我们同仇敌忾,反对英国人的不平决策?马萨诸塞对我们说波士顿的自由树的故事时,你难道没把传单拿在手里?纽约自由杆下的集会,你不会早已抛之脑后?
我知道我们的抵制并非作无用功。美国说:我全知道。十月,还有随之而来的下一年,自由显得如此曼妙芬芳,当英国人朝我们的抗争妥协,那种万众同心的喜悦叫我热泪盈眶。那时我很快乐,我抹着眼泪,想到我与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上面的人们都是一体的,却没有想过这小小的反叛居然只是此后无数压迫里的一个无名回音。
波士顿的惨案,迪金森的小册子,越来越花里胡哨的这个法那个法,加上稀稀拉拉一长串的演讲、呼吁、宣言,我们与英国的关系在相互的猜忌妒恨之中消磨殆尽,直到连最温和最虔诚的那批人也对母国失望透顶。
莱克星顿以来,我们已经不需要英国的管束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英国还想管着我们,好从这里大捞油水,但我们怎能把利益拱手让给见都没见过的英国贵族和工厂主?啊,我们难道要一辈子种棉花,一辈子给英国当贸易中转站和菜市场?一辈子,他咽了咽嗓子:挣不到钱,翻不了身,背叛我们的宗教信仰和对自由的渴望,投到英国那强盗的怀抱里?
天哪!美国笑了: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走上不和印度与加拿大同道的命运,为了不与英国古板的法条沆瀣一气,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拐进了这条不归路。
听起来像人人都懂的常识。托马斯·潘恩告诉我们的常识,独立已不可避免的常识,促使我们下定决心与英国断绝一切联系的常识。弗吉尼亚咂咂嘴:我还记得呢,小哥伦比亚,你在公众集会上的演讲,人们会想,长得这样年轻的孩子,居然说得头头是道,你在广场上夺去了多少人的目光!
美国听闻这话不屑地嗤了一声:常识?什么是常识?常识是什么?怎样才算常识?人会本能满足饥饿和口渴的需求是常识吗?用阶级在社会里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是常识吗?人人平等地拥有自由和权利是常识吗?拒绝对英国皇室和议会服软是常识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似乎理所应当。水到渠成,没有旧大陆的束缚,我们一边侵犯权威,蔑视权贵,一边自诩为新大陆的精英人物,不停歇地挑战尚未成型的观念底线,在英国人看来,这该是怎样的一幅社会画像?一大部分穷人、不得志者、受排挤者、不劳而获者、想出人头地者,一小撮受封贵族,另有一丁点儿你我这样不会死的怪胎。那我们在这里谈什么忠诚?人们受够了英国的压抑氛围才千里迢迢地赶来,在这个他们称之为乌托邦的避难所似的地方,我们难道还得像那些信仰安拉者一样、每天朝乔治王的方向叩拜三下?
巧言令色。弗吉尼亚指指他的下唇:一张善于蛊惑人心,能说会道的嘴,假以时日就是你最有利的武器。
我这张嘴。美国拍开弗吉尼亚的手:要是能说服农民卖给我们粮食,说服加拿大加进我们独立的行列来,再去称赞它莫须有的荣光吧。
其实只要你做好准备就能看见失败的影子。但直到现在你依旧耿耿于怀,好像加拿大对你产生了独特的意义。弗吉尼亚说:大陆议会发了两封劳什子《告加拿大人民书》,有什么用?魁北克人照样无动于衷。他们都是保皇派,恨不得去舔国王的脚,加拿大有着法国和英国顽固的君主制血统,他是一个纯种的欧洲人!和我们一点儿也不相像。刚开始打仗那会,你不是说要去让你北边的兄弟服气吗?天寒地冻,你借着暴风雪偷偷地潜入到城里,一出来就是蒙哥马利的死讯。你和他谈了什么啦?他骂你没有?这些我一概不知,但我看到你的表情就明了,你不可能说服我们那个顽劣的近邻,你怎么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呢?你完全沉溺在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常有的幻想里了,觉得事情一定是照着你的想法来,你的信念比英国人崇高,因此你就能不假思索地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你的梦想如此伟岸,所以加拿大一定会乖乖地听你的话,你们就结成了北美十四或十五州同盟?我们的祖国,我们亲爱的故乡,我们宗教、道德、和契约精神的源头,你的路还长着呢!非得拘泥于一时的挫折不可?
美国眨眨眼,瞧着弗吉尼亚,被牙齿咬短的指甲毛毛刺刺,粗糙的切面搭在枕头上,卡住一根金发。弗吉尼亚就差迎头问他:为什么是加拿大?美国在他的心里进行自我解答:因为当时我认为他和我一样。我一意孤行地臆想,在地理上的相连也必然代表着精神上的共振,因为在这片大陆,我们都曾将耳朵贴在大地上,去倾听美洲的脉搏,我们流下的泪水即使百转千回,也会汇入同一条河流。这给了我与能他相互理解的错觉,给了我他对英国的统治忿忿不平,而我可以轻而易举拉拢他的一种错觉。美国未发一言,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要看清彼此都显得十分困难,弗吉尼亚却通过这段沉默的检验,知道他说错了话,摆摆手,留给美国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睡吧!睡吧!窗子外面黑得能流下漆来,等这一觉醒,一切都会变好的,而我叫你举目无亲的丹麦王子也只不过是个调侃,你可别真忧忧郁郁摆着张要哭不哭的脸。
弗吉尼亚不一会儿便传出平稳的呼吸声,这一夜聊的东西让他多少有点疲倦。美国满脑子魁北克城里和加拿大的对话,这个冬天究竟和那个冬天有什么不同呢?那一天飘的雪花兴许比今天还冷呢!美国想起他敲开加拿大住处的门,简直是迫不及待要请他成为自己这反叛联盟的新成员。哎!一进门,美国就开口:到我这边来吧,加拿大!我们是不能再受英国这个利维坦暴君的控制了!你知道我那边的变化有多大吗?所有人都在谈论独立的事情,你看,我们可以结盟,获得真正的独立,想和哪个国家做交易就和哪个国家做交易,没有人能骑在我们头上征税、买卖土地和立法,付出的劳动必定会有回报!
美国的眼睛熠熠生辉: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家——那是理想乡啊,极乐世界、天佑之国,是宗教与政治分离却又笃信上帝的乌托邦,一个人人平等、没有殖民统治和欺压的国度,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土地……你也和我一起来吧,我们一同挣脱英国的桎梏,所要创立的国家超越了柏拉图的哲学寡头和雅典的破败民主,超越了君权神授和封建叙事……再怎么穷极想象也描绘不出的梦中迦南——我要成为的一定是这样的存在,而你只需要对我付诸信任。美国微笑着,显露出些许不可一世的态度那般傲慢地笑着:我的梦就是你的梦,我们去梦见那些未曾拥有的、未来将拥有的,首先,我们要夺取自由。
加拿大不去看他,转身走到客厅:我想......我对你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从法国落到英国手里,我的日子反倒越过越好了,啊,我能这么说吗,目前的情况在我看来还没有到要为之流血牺牲的境地,喏,英国人甚至能容忍天主教徒在这里安然生存。但我听说你这儿并不像英国人那样宽容吧,异教徒不是你们所不能饶恕的吗?他们不是被从一个殖民州赶到另一个殖民州,甚至连政治权利也被剥夺了么?
可-可我们的信念,我们的理想!先实现它,再着手这些小事也不迟——英格兰人是很肤浅的啊!你还不明白吗?他们用毒药暂时地迷惑你,等你反应过来,一切都迟了!如果你加进来,这些需求一定会实现的,很快,甚至只要一赶走英国人,我们就可以开工。这里有才干的精英简直让人数不清呢!美国急急地辩解:这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你回去吧,美国。加拿大说:我就当没有见过你。我一直都不很理解,为什么你和英国不能坐在谈判桌上好好协商,而非得靠暴力手段解决一切?你们的示威游行在妥协天平上的砝码已经足够,却仍然一意孤行,发表《独立宣言》,公开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叫板。我并不够格评价你的一举一动,我只希望这一片大陆能保持长久的和平安宁,而你的行为着实让我感到困扰。
如果你知道他们有多么的虚伪和残酷,你就说不出来这种话。美国说:你以为如果我们偏安一隅,对英国的税法照单全收,他就能宽宏大量地放过我们?哈,对这个野心家来讲,他只会变本加厉,像操纵木偶人一样控制他的殖民地,我们就是被剥光了赶出伊甸园的亚当夏娃,在人世间受苦,他呢,则是堂堂的上帝!不,不,他配不上上帝这个名号,他充其量是个异教的苏丹,让一整块大陆给他的小岛国输血,我们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最初——最初那些移民远渡重洋来到美洲,想的是在这里,他们能成就一切,也能一无所有,但至少各凭本事,现在他却想要我们堕落!落到和他一样丑恶的境地,变成第二个、第三个英国,变成皇帝在上,变成一个落后的、封建的、欧洲的附属品!
这在你看来已经无法忍受了吗?加拿大问。
美国张张嘴,后退了两步,苦中作乐地想到,即使是殖民地最有煽动力的演说家也无法让加拿大让步,他一定不明白他刚才的回答有多么伤了人心,而他也不会在乎这点。......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闲情逸致去听你们献给英国的颂歌。但你可以放心了,我不会再来找你,啊,如你所愿,我们就这样掰了吧。美国回答。他假装镇静地摔门而出,实际上却落荒而逃,出师未捷,他吃了败仗,灰溜溜地回来,甚至看不到大陆军的影子。弗吉尼亚不知怎的进到城里,一见美国就赶紧抓着他的手,抄小路跑到城外。情况不太好。弗吉尼亚说:阿诺德受伤后把指挥权给了摩根,但摩根被包围了,投降,没办法的事,现在我们就求自保啦!你的说服工作进行得怎么样?哦,看着不太顺,意料之中,我跟你说过,加拿大的保皇派过的是滋润日子,叫他们放弃现在的生活比割他们的肉还难!我们先回大陆议会找援军,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次次称心如意。我想唯一的慰藉,就是驻在加拿大的英国兵大概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南下奉他们议会的命令了。
我们是不会失败的。美国咕哝着,在睡熟的弗吉尼亚旁,他的激情在绝地逢生:等到冬天熬过去,还会有新的志愿兵入伍,华盛顿依旧屹立不倒,他的名声和才学会给我开路,只要有了萨拉托加的胜仗,就说明英国并不是不可战胜的。甚至我们可以凭这个来拉拉赞助,找到几个同盟。唉,说到这儿,本杰明·富兰克林在法国的进展怎么样了?如果法国能站到我们这边......美国忽然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他恨英国胜过对君主制权威的挑衅,我想,条约就能成,那该解决我们多少燃眉之急啊!我希望这千万不要是我做的另一个美梦,即使是幻想,天父,上帝,耶稣啊,不论如何,也请让它成真吧!
对任何人来说,美国都显得过于天真和年轻了。他才刚刚脱离漫长的幼年期,外貌与心灵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意气,这使得他常常急躁冒进,跌跌撞撞踩过泥坑陷阱,却浑然不觉,他也从时时中获利,在许多情况下,事情总会如他所愿,而他的祈祷也必然被他信仰的上帝所实现,被他的子民、被他所依赖的那群国家主义者义无反顾地实践。福吉谷的冬天远去,春日来临,休战期即将结束之际,远渡重洋而来的除去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外,还有一位令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法国贵族——从拉法耶特侯爵脸上的表情来揣度,起码也得是个名声在外的公爵,或是尊贵的王储。
米歇尔,米歇尔,好名字,不是?恰巧我成了启示录里的米迦勒。法国贵族吟唱着自己的来历:我来助你们打败血淋淋的魔鬼,将他与手下的邪灵一同赶出去,咳,免礼,免礼!我当然没有要你们跪拜的意思,但我想你该知道一些更深入的东西,好摆正你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像你们收留的那个刚成型的小家伙一样。交给你了,拉法耶特。米歇尔先生指指拉法耶特侯爵,对方便一副生硬而庄重的表情递给华盛顿总司令一封信,华盛顿先生跳过花体字的寒暄,脸上渐渐浮起讶异,等他再抬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米歇尔先生早就不见人影。拉法耶特侯爵倒对此习以为常,他说:法国先生一直是这个样子。
米歇尔-或者法国,在离开华盛顿的指挥部后便直奔美国和弗吉尼亚驻扎的那间木屋,走路的姿势优雅得好似他还在凡尔赛宫。法国昂着头,心情很是愉快,他就要见到这块贫瘠、落后,憎恨天主教的乡下殖民地的化身,而他将会好好教教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什么是礼节,用巴黎人的尖刻来把他编织成一个笑料,可以讲给路易听,也可以在英国签投降条约的时候勉为其难地拿出来笑笑他的无能,啊,不管怎么说,法国是怀着一点儿善意,一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毁灭欲,和一大部分轻松愉悦的笑话心态进到木屋里的,当他看到和英国佬一样的金发小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书时,忽然间又改变了主意,戴上他常摆出来的那副,装模作样的虚伪面具来。
他走近,轻轻抽掉美国手里的英文书,眉飞色舞地开始了他的表演:哦,亲爱的!哦,亲爱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他的下眼睑被顶得鼓起,笑声一阵阵从嘴角淌出来:——独立!人人都在搞革命,不是正在搞,就是快要搞,他妈的大逆不道!法国扯着美国的袖子,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你呀,天才!去庆幸你派出去的那个什么富兰克林吧!他的能力是你的福气,而独立就像一出蹩脚的戏,不知名的作家,且总是年轻人,想要挣一个名头,常常以反抗和背叛的名义。啊,大势所趋,大势所趋,他们运气好得出奇,得到贵人相助,事成之后又把这些东西归功于自己那根本没有的才学,你可不要同他们一样。
美国一时还没转过来弯,任凭贵族摆弄玩偶似的戏耍,过了一会儿,他才定睛看了看对面好似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柔顺的头发用带子扎了一条低马尾,从胸前一直垂到第二或第三根肋骨的位置,嘴里吐出来的是毫不留情的毒汁,他似乎骄傲,矜持,目中无人,蛮横任性,他似乎就像知道自己有多么特别而不留余力地榨取他人对自己的崇敬,以使自己的尊贵更上一层楼,这态度也反哺他不论在哪里都被视作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他既不像贵族,也不像君主,却是一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缩影,从他的眼里,你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百辆车马拉不完的家资,看到盛装出席的莺莺燕燕和路易十四时代的辉煌,叫人如何不沉醉其中?可你也会觉得,于他而言,名誉不过是一个头衔,财产不过是一个消遣,就好像人世间过去、进行、和行将发生的事情,他已见得太多太多,以至于再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能入得了他的眼。青年漂亮的棕色头发在从窗户投进来的太阳光中亮如金丝,他情感丰沛,举止异样,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野山雀,仿佛他平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思考如何打发掉大同小异的每一天。当然,当然,这些是美国的一家之言,等青年再度开口,美国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就被搅得天翻地覆了。
美国呀。高高在上的青年享受着他的好为人师:拉法耶特跟我说他在这儿倒挺感到快乐呢,加上你们派出去的大使把签条约的好处吹个天花乱坠的据理力争,我才决定要来看看的,但这算什么?一堆目无法纪的民兵,一个无奈的假父亲样式的总司令,还有一个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掂量不清的楞头栗子。这段时间里你都在干嘛呢?难道年纪就能是你的借口?我虽花了几十年搞懂自己是谁,但解决了身份问题之前就已马不停蹄地去学习其他知识了,哪怕是新生的国家也得什么都知道一点,你在这上面的心血花得越多,才越有把握使事情按自己的想法行进。嗯,嗯?你怎么还傻站着,你敢实话告诉我,你做过哪怕一件有意义的事?你们打仗倒像郊游呢,多轻松,多自在!这也注定了你们哪怕过去一百年也赶不上我们的军队,百无一用!法国咯咯笑着:打败英国那是痴人说梦。
你,啊,我见过你!美国的手颤抖着,恍然大悟:七年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到过巴黎,你在包厢里看戏,仿佛对一切事不关己。我当时觉得你很不一般,可我从没想过你是法国......你居然是法国!你刻薄,讥诮,你待人如待路旁的流浪狗,我的上帝啊,如果你是法国,那英国竟然显得都平易近人起来!
c'est exact!法国说。
唉,天父啊,你说你此次前来是为了外交考察——照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帮我喽?美国告知他悲观的猜测:我们的军队是一场灾难......
什么?法国嗡嗡震颤地大笑道:我正——正要准备帮你给英国佬下套呢!啊,亲爱的,放宽心些,你们现在该准备的是礼炮和仪仗队,我给你带来的是这样一个好消息:小路易和我要承认你政权存在的合法性,我们要给你钱,还有打败英国的底气,唉,感激涕零吧!小家伙,小朋友,让英国佬吃瘪的我的盟军!我不讨求你下跪去吻我的手,但你要争气,别让我对你寒了心!那段耻辱的时光我还记着呢,如果英国佬要接手我的加拿大,那么我就要他失去整个加拿大以南的殖民地,一法里也不留!呼,说出来让我痛快多了,英国竟然想要把我挑翻下马,我绝不会让他好过,你可是我的希望啊,救星!顺带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英国人被吓得胆儿破,正派了使者来交涉呢,你不会同意吧?法国眼睛里射出两道凛然的剑光:可不要英国一服软你就缴了械。
美国放下心来:我的祈祷奏效了,有你的承诺在,我将往独立这条路上走到黑。
你太识时务了,亲爱的。法国放出亲昵的姿态:我们打算六月份跟英国佬宣战,西班牙听说了,也正准备步我的后尘,偷着乐吧,你有这么多的同类支持呢。英国那怪物几乎把周围的邻居得罪了个遍,孤军奋战是他的拿手好戏,等时间拖得够长,钱投得越多而听不见响,英国人自己就会乖乖从纽约撤退。到那时,就算你把夺得的独立拱手相让其他青睐的强权也随你去,我只要看到英国失去他在北美一半的根据地,我永不会让他好过的——可看你这个性,你的野心与他不相上下,我倒不讨厌,你别把手伸到欧洲来就行,好好在美洲大闹一场吧,加尔文的小狗崽,等事成再去巴黎,我请你到凡尔赛宫看看。
法国飘然远去。米歇尔先生在福吉谷短暂停留了几天,就坐上贸易的商船回到了巴黎。美国想,他坐了这么久的船,一来一回要三四个月,怎么像只为了一探美国的底细呢?他看似不以为意,怎么却在某些方面显得诚挚而友善呢?他度过的日子比我多得多。美国思忖着:他那个年代,满是恼人的天主教和疫病,满是繁琐的礼节和无厘头的战事,他有时也会想这一切真无趣吧。世界间的联系从未像今天这么紧密,他——法国也会感到孤独吗?见到一块不知名的大陆的新代表,他会觉得有那么一刻,回到了雄心勃勃,充满求知欲的年岁吗?美国无从得知了。初夏,军队开出了福吉谷,英国人或许是看出南方的有利可图,接下来的三年,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南部,那是保皇派和激进派的斗争,是托利党人和爱国者的斗争,还有令人感到讽刺的,奴隶与奴隶主的斗争。美国的革命蜕变成了革命,独立不再是少数人的激情。
——话虽如此!美国焦急地大叫道:可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叫个什么劲,蠢材?马萨诸塞抱着胸,红色的卷发往一边倒:英国人打到家门口了?
你不知道,美国说:就算没有也快了。
嗤。马萨诸塞波澜不惊:当你觉得自己的运气已坏到极点,也就意味着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马萨诸塞。美国说:请你睁开眼睛,好吗?
我一直看得清楚。马萨诸塞说:至少比你清楚。
我们没有钱。美国说:国会都要破产了,军饷发不出一点儿,英国人的算盘打得哗哗响,我们还让他们如愿,呃,效忠派,这不怪他们,换成是我,也要掂量掂量利弊。
你这么说,还有成堆逃跑的奴隶大军呢。都是南方的好政策。
马萨诸塞。弗吉尼亚说:把你的臭嘴放干净点儿。
难道我说的有错?北方的精英仍不饶人:蠢材,你正是在这点上落人口实,而且居然拿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们要依靠时间——时间,时间......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没办法了,也许我们全给英国一网打尽,而断送我们的未来,这一年我们得到的尽是失败:查尔斯顿,卡姆登,里士满,等占领了南方,我们就可以宣布独立破产,续签英国的殖民条约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弗吉尼亚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击。马萨诸塞移开视线:古怪的同理心和泛滥的共情,以及两者结合的悲剧观,我以为这些都是传说中的东西。啧,得啦,别哭惨,蠢材,我不说就是!
啊,马萨诸塞,反叛的圣地。弗吉尼亚说:学着点儿说话的艺术,成吗?小哥伦比亚的成长不可能一蹴而就,理解这点对你来说很难吗?
马萨诸塞摇摇头:太脆弱了!就这样去当美国的代表,要叫人笑掉大牙。
他才几岁,你又几岁?弗吉尼亚说:我可以倒豆子似的说个三天三夜你过去的糗事,比如——
弗吉尼亚,好弗吉尼亚,你每说一个字,我就往你身上开一枪。马萨诸塞威胁道:第一发打在喉头,第二发打在脑门正中央。
你知慌了。弗吉尼亚嘲笑地抬抬眼:同小哥伦比亚感同身受吧,蠢材。生活哪有这么容易。
我们走着瞧。马萨诸塞说:来赌转机的到来还有多久。
我赌三个月。弗吉尼亚说:你呢,美国?
随便吧。美国有气无力:肯定是越快越好,但我做不出来准确的预测。唉,当你们把这些事当玩笑一样讲出来,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悲观主义冲昏了他的脑壳。马萨诸塞无不悲悯地说:那我替你下注吧,可怜虫,一个月。好消息只需要一个月。
你很自信嘛。弗吉尼亚说。
这里有一个预言。马萨诸塞得意洋洋:即胜利是命中注定的。
我们的伤感总是发生在冬天。弗吉尼亚说:就像福吉谷或更前几年的事情,我猜只要挨到春天来临,事情至少不会变得更糟。
在一个并不寒冷的冬天。马萨诸塞说:不正是一举歼灭英国佬的大好时机吗?
美国左顾右盼:弗吉尼亚和马萨诸塞各执一词,僵持不下。他选择暂且离开,出门转两圈。
十月,大西洋掀起了一阵飓风,在小安地列斯群岛造成了约22000人的死亡。从地图上看,它们只是一些不规则的点状图案,排布成一个弧形,与大安地列斯群岛一同把整个美洲拦腰截断。居住在赤道附近的人们常常饱受飓风的侵扰,然而,在1780年,这场灾难已经持续了一个夏天,又在秋天到达高潮,本年度西半球最致命的热带气旋沿着陆地的轮廓旋转,飞驰,于10月19日到达佛罗里达,一路北上,最终消失在加拿大的东南部。英国军队在纽约沿岸停泊的许多战舰沉入海中,死伤惨重。10月20日,这场飓风在开普雷斯最后一次被观测到,却并未如英国人所想的那般退场,它执拗地毁掉一些东西,又创造一些东西作为补偿,但它仍在持续,从陆上和海上发挥着它的权威,英国是它的敌手,美国是它的闺中密友。十二月的争执过后他们换了一种计时方式,事情呈倍速发展、扩大、灭亡,一个月,或者三个月,美国从新政权的危机中走出来,围歼考彭斯的英军,夺取南方,一举北上。八个月,或者九个月,战况开始反转,美国人南北夹击,法国人从切萨皮克湾抵近,在约克镇,胜利唾手可得。
英国人投降后的第二天,马萨诸塞无视了衣衫褴褛的士兵、英国的狂怒、和这场战争会导致的所有报复,单纯地举起他的酒杯,喜气洋洋,红光满面:你看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马萨诸塞,干杯!哇,弗吉尼亚也在,左边的弗吉尼亚,你好!右边的弗吉尼亚,一个,两个,三、三——嗝。美国蹒跚地撞在马萨诸塞的肩上,一只手围住他的脖子,啤酒随着惯性洒到地上,浮沫被皮靴踩过,拖出几道脏污的印记。
喂,走路看路,蠢材!马萨诸塞反手把美国的头向后面推:不行了,弗吉尼亚,你看他醉成什么样了。
哎哟!弗吉尼亚很夸张似的观察着醉倒的美国:嘿,嘿,小哥伦比亚?一点意识都没有,这才喝了几杯——
醉得要死,麻烦得要死。马萨诸塞抱怨道:待会儿你把他扶回去。
我来就我来呗。弗吉尼亚略有不满:唉,你不能多点耐性?
相信我。马萨诸塞带着几分真诚:我自认足够纵容他了。如果换成别的什么人敢这么在我面前晃悠,我早就一拳挥上去了,还管有没有保姆照料他的安危?
喝你的酒去吧!弗吉尼亚翻翻白眼,把喝空的酒杯抛到桌子上转了个个儿:我过会再来。嘿,美国,小哥伦比亚。他拍拍美国的脸,放轻声音:你喝多了,先回去休息,别吐,啊,别吐,操——好好,好......呼,谢天谢地,我们走吧。美国的脚在地上乱蹬,整个人几乎是被弗吉尼亚拖着走:唉,弗吉尼亚,我感觉好热,晕乎乎,热腾腾的,像在锅里闷了一上午。
因为你醉了。弗吉尼亚说:美国,你喝了多少。
呃,呃......我不知道,五杯吗?
我想比那更多吧。或者你第一次接触酒精,才醉得厉害?
我,啊,我太开心了......没有注意,一不小心,就喝掉了一杯,一杯,一杯......一杯接一杯......
上帝。弗吉尼亚听起来饱经风霜:这酒也要从栅栏上跳过去,给你助眠吗?
我太开心了。美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英国人......呃,英国人,投降谈判!四月之后,这就像一个奇——迹,奇迹!不会消散的仲夏夜梦境!美国唱起自己胡编乱造的调子来:
弗吉尼亚,好心肠——
马萨诸塞,冷面大王——
纽约,纽约,我好久没见到他,波士顿,和谐安宁的后方——
法国......我尊敬的,我碎掉的幻想,浮夸,刻薄,从不真心待我——
加拿大......美国陷入可疑的沉默:......之后再说。
啧,英国佬,一边去,哼,哼,残酷的刽子手——
天啊。弗吉尼亚感慨了一声,随即眼疾手快地捂住美国的嘴,继续听下去对他的耳朵是一种残忍:好小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去马萨诸塞那里唱,他比我更欣赏什么什么流派的超前艺术。
把美国拖到床板上去后,弗吉尼亚理了理衣服,返回欢庆会,马萨诸塞端着杯子在会场里绕着圈踱步,看起来百无聊赖。
他怎么样?马萨诸塞问。
挺好。弗吉尼亚说。他顺势接了一杯酒,无法保持沉默,话题不自觉拐到他们都在意的政治上去:预言的阿波罗,既然万事如你所料,那么可否告诉我,乔治三世和腓特烈·诺斯是不是要树倒猢狲散了?
你想得比我还美。
咳,精英!弗吉尼亚说:你不是自诩为最聪明的人吗?
你自己猜一猜,也大差不差。
反正他们不会好过。弗吉尼亚耸耸肩:这一出,就像法国说的,英国人不会再支持没有回报的战事。
我不知道你们还和法国接触了?马萨诸塞一副讽刺的口气:提前谈了条件?
这倒没有。弗吉尼亚说:但他说了一堆拉拢人的话,小哥伦比亚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你没有阻止。马萨诸塞指出了重点。
因为挺好玩嘛。弗吉尼亚耸耸肩:而且他待了两三天就走了。
算了,无所谓。马萨诸塞捏着鼻头:反正和谈是不可避免的。唉,真是,偏偏和我们站在一边的是法国和西班牙,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和他们在一起,美国要被拆吃入腹。
你想好解决办法了吗?
我是外交官还是大使?马萨诸塞说:这是我能烦恼,我该烦恼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肯坦陈一点,告诉小哥伦比亚你担心他?弗吉尼亚问。
马萨诸塞说:我疯了?
弗吉尼亚说:你疯了。
马萨诸塞笑起来:你去和他说吧,他不是和你最亲吗,好弗吉尼亚哥哥,体贴的长子,你去和他说,先前还在帮他的法国转眼间变了脸,要把他啃食殆尽,与英国单独进行协商甚至还好些。
弗吉尼亚说:我真害怕。
害怕什么?
如果哪天美国变成你这种样子。弗吉尼亚说:我是得找你算算账。
这里已经有了两个蠢材。马萨诸塞说:我再不聪明点儿,美国就要完蛋了。
1782年9月,事情如马萨诸塞的预告:法国的解决方案不能令人如意。
可是西班牙想要直布罗陀。法国说:英国不会同意的,这是无奈之举。阿巴拉契亚以东都是你的地盘,往西,俄亥俄河为界,一半是英国领地,一半是西班牙的印第安国,不过分吧?他可是帮了你许多忙呀,不求回报是不可能的,你看,你得到了一连串的优良港口,这很值当,发展发展船运、贸易什么的,城市也就渐渐繁华起来了......亲爱的美国,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我,我觉得,需要再商量商量。美国推脱道,面对法国犹疑的目光,他的手掌黏糊糊、汗津津的:我呃,很快就给你答复。他坐正,全身绷得紧紧,两只手放在大腿上,嗓子像盖了一层滑溜溜的膜:我说真的。他鬼使神差地补充道。而法国虽然连他说的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相信,却因为一种装腔作势的——也可以说是莫须有的——关怀和体贴,接受了他同样蹩脚的说辞。
好吧。法国说:我们这些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法国耐着性子等了两年,等来了一份条约副本。他装满享乐主义的大脑空空如也,这不是说他就受到了震撼。美国用借口推辞,拖延时间,脸上的表情颇不自在,而他的提议被驳回,西班牙则向他报信,两个人对着自己签的领土协议面面相觑:英国主导了整个议程,甚至收回了他从西班牙手上失去的领土。他还能不明白吗?他被英国光明正大摆了一道。啊,哈哈。他想:我竟然在这里被英国那混蛋设了一计?我付出的钱和士兵,到头来只换到了一个边陲小岛和丁点大的非洲地皮?脑子有病。一群人都脑子有病。英国佬怎么不在坐船过来的时候落水,好就这样死去?精明!就这样吧,谁会管他死活,他已经单方面和我撕破脸,七年战争那会儿就已经是了,我居然还对他抱有希望。唉,我累了,话说回来,这本就不是我的工作,让奥古斯特去头疼吧。我需要咖啡,伯爵夫人的沙龙,还有一场舞会。花点钱去买画,或者让他们为我画一幅,然后回房间休息,真是头痛,要是我像路上的女士们一样穿着束腰,指不定要当即晕倒。自以为是的,可怜的美国,法国的脸上闪过一丝讥笑:英国人比我们更虚伪呢,说是让步,他现在花掉的资本,都是未来英国商人利润的一部分,被骗了还帮他数钱,都是你应得的呀,你咎由自取!而我,已经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了。祝你成功吧。法国想:千辛万苦逃离英国的掌控,然后你发现自己将一无所有,永远是个卖棉花的臭乡巴佬!这么一说,我居然可怜起来你了。就让我看看你会走上哪条绝路吧,最好临死前再和英国佬来场狗咬狗!我对两条肮脏的流浪犬可不感兴趣!哦,我突然想到,亲爱的安妮不是说,她叫博马舍稍作删改的喜剧快要搬上舞台了吗,到4月底......我们租的包厢还没到期吧,不,我才不想和奥古斯特待在一起呢,重新订一个,问问老板有没有空位,到《费加罗的婚礼》上演前,我可以再看看别的什么剧。
法国很快把这场分赃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如他所说,他需要休息,他叫人订好了包厢,也许明天或后天就坐着精致的马车去看戏,而他暗讽的对象,如今要面对的是另一个难题。
你去参加了哪里的秘密结社?马萨诸塞问。
呃,我很好啊?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去费城找宾夕法尼亚了,他能给我作证!
这是下一个问题。马萨诸塞说:费城?宾夕法尼亚的小子?大老远跑过去,也不提前说一声?
弗吉尼亚就没有多问。美国撇撇嘴:昨天看到我他还打招呼呢。
你不知道他已经在气头上了。马萨诸塞说:他比你想得要记仇,报复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总之,我觉得我的行踪没什么好说的。干嘛要紧追着这点不放呢?
你和弗吉尼亚的之间的问题,跟我没关系。不过,马萨诸塞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蠢材,别觉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的集会自以为是密不透风,可从纽约嘴里透露出的只言碎语,和种种的怪模怪样,已足够我推出真相。一群恨透了邦联制的家伙,觉得一点点债务会要了整个哥伦比亚的命,认为群体的抗议活动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便围在一起图谋政治颠覆,又欺骗了他们纯真无邪的国家,于是,美国学到的第一课,是欺上瞒下,将他的理想埋进土里,叫人再也找不着。
你不明白。美国说。
我用脑子解决问题的日子是你的两倍再翻一番。马萨诸塞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十分清楚。
你被一群英国的毒瘤给害了!马萨诸塞提高了嗓门:美国,弗吉尼亚把你惯坏了,他无底线纵容你,但你的行径对那些参战的士兵和受迫害的人们,都是赤裸裸的背叛!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你,而不是英国佬?因为他们相信,美国比其他地方更自由,更民主,更没有壁垒和桎梏!你却把他们的心踩在脚下,还假惺惺地辩解说你是为了他们好!
因为这是必要的!
......马萨诸塞。你觉得我们胜利了,然后就能甩手不管?你以为一个国家的运转,靠的是无政府的自我维系?我们拿到了这么宽广的土地,为何不让它紧密地连为一体?你难道从没有考虑,如果某一天,你们脱离了这个摇摇欲坠的邦联制,我会变成什么样?美国会变成什么样?美国气喘吁吁,挤着嗓子,用马萨诸塞从未见过的强硬的态度向他反驳,他似乎从里面看到了恐慌的迫近:我认为,这场会议极其重要,啊,可是,当邀请函发来,我也只在那儿当了个旁听者,而不想着去改变什么!我为什么选择三缄其口,你敢说你不明就里?设想一下:如果让你知道了呢,如果弗吉尼亚也得到这消息了呢?你们的态度,不是自由万岁吗?不是站在谢斯,州主权和随时随地的反叛那一边吗?要是昭告天下,说一群国家主义者开了一场秘密会议,敲定了一部国家主权的宪法,你们不是会勃然大怒,甚至会和邦联派协商,让这场讨论流产吗?我甚至明白,也许除了在那儿之外的其他人都不会同意这部宪法,觉得它太严苛,太专制,同英国的管束没什么区别,就像另一个独裁政权,但我-我一定冥冥中受到上帝的驱使,下定了决心:严守这个秘密。啊,现在他们散会了,圆满落幕了,我就对你坦白吧:你不知道我在费城看到了谁!华盛顿、麦迪逊、汉密尔顿、富兰克林,还有亚当斯,他们都是名人,精英,有产者,我不会说他们的精英政治和天选使命的观念就完全正确,但我们-不,我需要不同的声音,我需要另一些人的观点和建议,我需要理性、逻辑和他们的爱国热情,来决定美国的未来何去何从,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搅乱这历史性的一刻。没错,对我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弥足珍贵的回忆,一群人忧心忡忡,真切地为了这片土地的存续而使出浑身解数,他们争执不休,甚至互相辱骂,他们否定这个,肯定那个,他们有拒绝退让的底线,也偶尔作出妥协,我再也不会看到这么鲜活、感人、诚挚的画面了,我也发现,我并不用事事都需要向你们请示,如果说杰斐逊的独立宣言产生了什么效用,那么,在开头的那段再平常不过、我们都心照不宣的前言,代表了我此刻的态度:人人生而平等,天赋我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力。人人都有自由,人人需要自由。美国说:但是,自由需要限制,否则我们会四散奔逃。
......这是你刚才悟出来的?马萨诸塞问。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美国说:然后我意识到,我的认知浸透在我周围的人和事里。我得拼命地学习知识,我得什么都要会,才能活下去,不至于拖你们后腿。因此,从英国那里独立后,我必须要从你们这儿独立。是啊,马萨诸塞,这就是我学会的第一课。
我竟没发现。马萨诸塞看着他:弗吉尼亚竟然也没发觉。你从青少年毕业了,你变得更有主见,更会为自己争权夺利,更易于思考。我们竟连一丝一毫的迹象都没捕捉到。
转变总是突如其来的。美国说。
也许吧。马萨诸塞说:我们不能再擅自认定你会如何如何了。
不一定。美国说:我离成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可也同样不代表你会受我们给你的肖像画的牵制。所以,呃......那个会议——马萨诸塞如芒在背:有谁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你可以跟我说说。
也许......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他的红头发和你一样。美国说,他无声凝视着马萨诸塞,像暴雨之后那副静谧的图景:不过我觉得性格上肯定更像我一点,他和我一样是个新移民,一个举目无亲的开拓者。他在会议上的姿态,让我下意识感叹:马萨诸塞,这男人和我们是同类啊!随后,我才发现你不在我身旁。
宪法呢?
我背下了序言部分。美国稍微提起精神: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我们,合众国的人民,为建立更完善的联邦,树立正义,保障国内安宁——
马萨诸塞静静听着美国述说他的费城奇遇,想到这个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还有那些悄悄聚在费城,雄心壮志,想要改变美国体制的一代人,他们历经世态万千,或许真的找到了自以为最合适的方法,绞尽脑汁,一点一点削出了美国法律的骨架,随着他们的顽固和坚持,摇摆不定的中间派终将被拉拢到国家主义的一方,那剩下的还有什么难事呢?等到九个州通过了这部宪法,接着,就连马萨诸塞自己也不会知晓,这场战斗带来的后果会使美国的路通往何方。
1788年6月25日,当弗吉尼亚的投票结果敲定,以一种微弱却决绝的姿态表明代表们的立场,帕特里克·亨利令人讶异地——坦然承认他的失败,带着四十条宪法修正案和其他邦联派各回各家。
第九个。美国喃喃自语,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离开会场,眼神飘忽,脚步虚浮:八十九比七十九,八十九比七十九,八十九比七十九......有了麦迪逊和帕特里克的天才辩论,消息一定很快就能传到新罕布什尔*,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美丽富饶的弗吉尼亚,南方的领袖,美国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这样一来,纽约也坐不住了,然后,北卡罗来纳,甚至是罗德岛,他们哪里来的理由不通过呢?八十九比七十九,多了十票,麦迪逊为我们带来的福音,主权将归属联邦,八十九比七十九......美国停下脚步,在太阳下露出鲜有的腼腆来,将手握成拳放到嘴边干咳两声,又不自觉显现一点儿满是羞涩的笑意:嗯,毕竟,唉。话到半截,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鞋子抹开地上的一小片沙土,眼睛比一排排的玻璃工艺品还要闪亮:我-在这么重大的日子……纪念性的时刻……一个如我所愿的结果,马萨诸塞说,欧洲正期盼着我大共和国实验的失败,可是——
美国感觉鼻子有些酸,眼泪不自觉滚了出来,他深呼吸,慢慢地吐气,想竭力保持冷静,音调却一步一步走了形:我梦寐以求的、我从来没-啊,我曾经想过,我曾经梦见过,我以为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我居然,我看见,我见证,我参与了——我怎么会这样幸福呢?从今往后,从今往后……他哽咽着:我在现世得到这样的恩赐,理想成真,哪怕叫我死,哪怕告诉我十年或二十年后我就会死,我也要将这片刻的欢欣延续到我消失的那一瞬间......呼......不行,美国,你得振作一点,积极一点,尽量往正面的方向想,不能再事情一有变好的苗头,你就想要逃避,就想到死。应该想到未-未来,想想弗吉尼亚,马萨诸塞,纽约,费城,波士顿和其他人,还有在邦联议会停运之后,照着宪法举荐的总统人选,是否毋庸置疑地,会是那个波托马克河岸的庄园主。美国的笑声像咳嗽:如今,只有他能跳出分裂的地域,其声名绝对不可代取,我现在最大的烦扰,居然只剩下劝诫他快些走马上任,啊,我竟也能毫不心虚地夸耀,我无疑是幸运的。基于当下的现实,在任何意义上,过去的所有磨难都成了一场考验,一次善意的试炼,目的是为了探明我凭借自身意愿建立国家的决心多少,而我也证明我够格了。他对自己说:你确实看了不少书,对吧?这么些年过去,你对这里将要确立的建制,法条,运行的底层逻辑,终于有了一种模糊的预感,他们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迈出那一步,走到他们身边,依照时间点,岂不是天命所归?无比奇妙地:大费周章折腾了十几年,这以后,美国终于是建立起来了。
美国终于是建立起来了。从最开始,北美大陆就是被寄予厚望、装满了白日呓语的土地,来到这里的人们被斯岱文森口中“想象中的自由”所吸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自己的蓝图,他们要在这里构建的世界,是一个为自己所熟悉的社会结构,然而,新大陆的独特性注定了它与众不同。第一批抵达北美的清教徒——脱离英格兰教会的分离主义者,虔诚的朝圣者们——相信,英格兰是不受节制的罪恶,播撒歪理邪说的魔鬼,他们流徙辗转,前往新英格兰,在那里,清教徒将建立一座山巅之城,它会把旧英格兰从对上帝的不恭不敬和社会堕落中拯救出来。他们的社会以基督圣徒的生活为榜样,政府基于共识的原则之上。*
清教徒说:美洲。我们来到的美洲的目标,推进耶稣救主的王国,以纯粹和平的方式享受福音赐予的自由。
弗吉尼亚公司的宣传册说:移民,穷人发达的最佳捷径,摆脱糟糕的英国经济,通过契约奴拿到土地,买卖奴隶,一举跨越平民阶级。
北美的殖民地说:在这里,你拥有不受压迫的自由,言论的自由,反抗的自由,信仰的自由,你曾在英国未能享受到、从未享受到的自由。
那些布道词、政论、报纸登文都这么说,不厌其烦地重复:美国是避难所。旧大陆满是被宗教和君主制迫害的人们,贵族是土地拥有者,但在这里,人人都有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
十五世纪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向国王宣布:往相反的方向航行,西方的地平线外,是黄金堆砌的印度。十六世纪伊始,亚美利哥·维斯普西的信件揭示:那不属于哥伦布口中的人间天堂,更无法满足他的圣战狂热,黄金之国的传说仅仅是传说,即使在《马可波罗行纪》里也找不到那些奇特的植物和食人土著。新大陆探索盛况的前三十年,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还是众人皆知的幻想,两百多年后,美国就成了一个政治上的奇迹:一切正在发生和建立,一切正在毁灭和死亡,一些人通过暴动表明诉求,一些人把握住向上的自由,似乎这里有无限的可能性,有无数待开拓的疆域,纵身一跃,成功或失败,你依旧能看到光明磊落的未来,同样,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即将结束的十八世纪,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发扬着你事不关己的个人主义,不会有人来惩罚你的无所作为,也不会有人勒令你必须作出怎样怎样的牺牲。也许某一天,你骑着高头大马,走过一条小径,一个路人冲过来对你说今天的报纸上刊登了罗伯斯庇尔的恐怖处决,法兰西迎来了雅各宾派的伊凡雷帝。你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与他寒暄两句,悠闲自在地上了路,花香多么芬芳,日头多么美好,你两相对比刚刚听到的消息,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由衷地庆幸:还好你在美国。不过,也仅仅是在美国。
*引自惠特曼《草叶集》
*实际上,弗吉尼亚批准宪法的时间为6月25日,新罕布什尔于四天前通过了宪法,但考虑到消息传递的时间差,故认为此时美国尚未得到这一消息。
*此句引用自《美国历史:理想与现实》

妹宝妈妈 (Guest) Thu 10 Jul 2025 03:44PM UTC
Comment Actions
riptide111 Sun 27 Jul 2025 03:37PM UTC
Comment Actions
riptide111 Sun 27 Jul 2025 03:40PM UTC
Comment Actions
kuimidou Sun 27 Jul 2025 12:22PM UTC
Comment Actions
riptide111 Wed 30 Jul 2025 08:13A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