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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7-04
Updated:
2025-10-29
Words:
583,936
Chapters:
125/?
Comments:
22
Kudos: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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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Hits:
642

【all丕】惊变

Summary:

20年写的长篇,源文档丢失了大部分,只能凭借记忆重写了。

曹丕性转,半架空AU,古代丧尸末日背景+后期闹鬼。

CP来源:真三国无双

主CP是云丕。附CP权丕

Chapter Text

许昌的城门,曾经象征着不可撼动的威权,如今却在令人牙酸的呻吟中扭曲、变形。那声音尖锐刺耳,像濒死巨兽最后的哀鸣,狠狠刮擦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门轴断裂的巨响如同丧钟,沉重的包铁巨门轰然向内塌陷,扬起漫天尘埃。

尘埃尚未落定,绝望的洪流已汹涌而入。不是军队,是尸群。它们曾经是贩夫走卒、深闺妇人、垂髫童子……此刻,腐烂的躯体被一种超越死亡的暴戾驱动,只剩下对鲜活血肉的本能饥渴。

浑浊的眼珠深陷在青灰色的眼眶里,粘稠的涎水混合着黑血,顺着撕裂的嘴角不断滴落,在遍布瓦砾和残肢的街道上拖曳出污秽的痕迹。它们喉咙深处滚动的嘶吼汇聚成一片低沉、混乱、令人窒息的死亡潮音,淹没了人间最后的哭喊。

 

……

“冲弟!抓紧!”曹丕的声音嘶哑,几乎被淹没在周遭的惨叫与尸群的咆哮里。

他反手死死扣住背上十岁幼弟曹冲的手腕,那细小的手腕在他掌中冰凉地颤抖。脚下是临时堆积的粮车,摇摇欲坠。车辕下,无数双肿胀腐烂的手向上抓挠,枯槁的指骨刮擦着粗糙的木质车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

浓烈的尸臭混合着血腥,几乎凝成实质。

曹丕咬紧牙关,汗水混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流进眼角,一片刺痛模糊。他奋力将弟弟往上托举,试图够到更高处。曹冲细弱的呜咽紧贴着他的耳根,带着孩童面对不可名状恐怖时最纯粹的绝望:“阿兄…我怕…它们上来了…”

“别怕!阿兄在!”曹丕低吼,声音却带着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颤抖。他猛地发力,将曹冲瘦小的身体再次向上推去。

就在这一瞬。

脚下的粮车,那用粗木和绳索勉强捆扎的脆弱堡垒,在下方无数腐烂身躯的疯狂推挤冲撞下,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辕猛地向下一沉!曹冲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点,他惊恐的哭喊骤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曹丕的耳膜和心脏!

“仓舒——!”

曹丕目眦欲裂,回身疾抓,指尖只来得及擦过弟弟的衣角。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拉长。他眼睁睁看着弟弟稚嫩惊恐的脸庞坠入下方那片汹涌翻滚、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尸潮之中。无数青灰色的手臂瞬间向上合拢,如同深渊巨口,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彻底吞噬。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沉闷的撕裂声和贪婪的咀嚼声彻底覆盖。

那声音,烙铁般烫在曹丕的灵魂上。

……

丞相府前庭,不复往日的肃穆森严。汉白玉的石阶被粘稠发黑的血污浸透,几具侍卫残缺的尸体倒伏在廊柱旁,手中至死紧握着断裂的兵器。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尸臭混合的浓重气味,令人作呕。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不安地跳跃,将曹操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身后尚未被完全扑灭的余烬上。

洛阳的情况似乎更好一些,又或许是大将在旁,才更快的稳定局势,不似许昌一样在巨大的灾变面前失守。

曹操就站在那里,站在那片尚未干涸、尚带余温的血泊里。铠甲染满深褐色的污迹,脸颊上溅着不知是人还是尸的暗红斑点。他平时并不伟岸的身躯如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寒意。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烟尘,死死钉在台阶下失魂落魄的身影上。

曹丕带着残军和曹植一路杀出,甲胄早已破碎不堪,脸上、手上布满污痕和细小的伤口。他单膝跪在冰冷的石阶前,脊背僵直,头却深深垂着,不敢抬起半分。曹冲坠入尸潮前那惊骇欲绝的眼神和最后凄厉的哭喊,一遍遍在他脑中撕裂回放,如同最残酷的刑罚。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沉重的负罪感。

“抬起头来。”曹操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钝刀,缓慢地刮过庭院里每一寸凝固的空气,压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和惨叫。

“你可知错?”

错?

曹丕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下颌。

他难以置信,本幻想着父亲安慰能让他化解连日赶路生死一线的苦闷,如今愤然破碎!

我何错之有?!

曹操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冷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只有冰封千里的怒意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我的仓舒……”曹操缓缓走下两级台阶,步履沉重,踏在粘稠的血泊中,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停在曹丕面前,看着儿子的面容,似乎读懂了他的不服。

他居高临下,巨大的阴影将曹丕完全笼罩:“他的血,还热着吧?”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凿在曹丕的心上,“流在了你面前,浸透了你脚下的砖……你,可曾感觉到?”

曹丕的牙齿深深嵌入下唇,浓重的铁锈味让他无法言语,喉咙像是被死死堵住。

是…他的血染红了尸群,我的血又有何人在乎?……曹丕又把头低了下去,深深蹙眉。

“身为长兄,护不住幼弟。”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血腥的庭院,蕴含着雷霆之怒,“身为世子,守不住城池!曹子桓,你告诉我,你凭什么?”他猛地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如铁钳般一把攥住了曹丕胸前那枚象征世子身份的玉印绶带,狠狠一扯!

“嗤啦”一声,坚韧的绶带应声而断。那枚温润却沉重的玉印被曹操粗暴地抓在手中,沾上了曹丕衣襟上未干的血污。玉印冰冷的触感隔着血污传来,曹丕只觉得心口被剜去了一块,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连日的坚持,仿佛成了笑话。

曹操看也不看那枚曾经代表无上权力和期许的玉印,仿佛那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他俯视着脸色惨白如纸的曹丕,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却比之前的怒吼更刺骨百倍:

“世子,你不配了。”

见他还是不愿服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钉子,钉入曹丕的骨髓,“去蜀中,去吴地。用你的眼睛,看清楚那两家的尸灾是烧尽了他们的根基,还是反成了他们的磨刀石!若他们还有几分人样……替为父,去结个盟。”

曹丕惊诧地抬起头,瞳孔微缩,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曹操的声音在此刻毫无温度、近乎残忍:“若你还能活着爬回来,带着他们结盟的印信……或许,这世子之位,尚可再议。若不能……”他冷哼一声, “那就让那些行尸走肉,替我曹家清理门户吧。”

寒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呼啸着穿过残破的庭院。

曹操最后那冰冷彻骨的一瞥,将曹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斩断。

世子之位,父亲期许,兄弟情谊……一切都在这个血与火的夜晚,被碾得粉碎,只剩下这等同于流放送死的使命,像耻辱的沉重枷锁死死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不能死。更不能认输,于是他领命而去。“臣定当万死不辞。”

曹植在一边听得血都凉了。

他不由的回忆起许昌城破那日,脂粉香气、丝竹余韵,皆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尸臭碾得粉碎。

曹植正于别院水榭凭栏,指尖还残留着新赋墨迹的微凉,字句尚在心头萦绕。骤然间,那非人的、撕裂一切的咆哮便如潮水般撞碎了雕花木窗,精致的琉璃盏从案几震落,“啪”地碎开,如同这繁华骤然崩塌的预兆。

“公子!快走!快逃…额,咯咯……”老仆的嘶喊变调,淹没在更恐怖的声浪里。

曹植被忠仆猛地向后一拽,踉跄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面。剧痛和眩晕中,他挣扎抬头,瞳孔瞬间被恐惧攫紧。水榭通往主庭的月洞门外,无数扭曲蠕动的黑影,正撕扯、吞噬着几个熟悉的家仆身影!粘稠的黑血泼溅在粉白的院墙上,如同地狱绘卷。

他瘫软在地,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呕吐感灼烧着喉咙。哪儿感受过此等变故,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带着腐烂内脏的甜腥,几乎将他溺毙。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锦袍沾满泥泞秽物,只想离那月洞门远些,再远些!

突然……!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猛地从门外扑入!它曾经或许是个伶俐的小厮,此刻半边脸皮被撕去,露出森白的牙床,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曹植身上,喉咙里滚动着贪婪的嗬嗬声,直扑而来!

曹植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甚至忘了呼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腐烂的指爪带着恶臭,抓向自己脆弱的咽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滚!”

一声熟悉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一道玄色身影裹挟着血腥的风,从侧面猛撞过来!

曹植不由大喜过望,是他的长兄!他手中的双剑带着决绝的弧光,狠狠劈在那腐尸探出的手臂上!

咔嚓一声,腐臂应声而断,污血喷溅在曹植脸上,流下几滴温热腥臭的黑点。曹丕根本无暇顾及,反手又是一记凶狠的横削,刀锋精准地嵌入那腐尸的颈骨,头颅歪斜着挂下,不等身体轰然倒地,更多的嘶吼从月洞门外逼近!

“子建!起来!拿起你的武器!”曹丕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一把抓住曹植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提起!动作间,曹丕胸前被撕开一道裂口的衣襟猛地敞开些许。

曹植被拽得一个趔趄,目光下意识扫过兄长的胸口——不是因为有伤,而是那衣襟缝隙下,赫然缠绕着数圈紧束被汗水浸透的白色细麻布!层层束缚之下,那绝非少年男子应有的 隆起的弧度。

这个事实如同惊雷,狠狠劈入曹植混乱的脑海!

女人?!

这个念头带着万钧之力,瞬间将他所有对兄长的认知、对世事的理解,砸得粉碎!他如同木偶般被曹丕拖拽着奔跑,耳边是兄长急促的喘息,身后是尸群迫近的咆哮,可眼前只有那束胸的麻布,在颠簸的视野里晃动,给他的冲击力比任何腐尸的面孔更令他麻醉。

穿过燃烧的回廊,越过仆役残缺的尸骸,曹丕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他塞进一处倾倒假山形成的狭窄石隙。

“待着在这儿,别出声……我去找冲弟,然后我们就逃出去,去找父亲。”曹丕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血沫的气息喷在曹植脸上。

他抓住曹丕的手,本能的不想让他走。

“我会回来。”

曹丕没有多言,他抽回手,迅速用碎石和断裂的木梁堵住入口缝隙,只留下一条极细的观察孔。

曹植如今依旧能回忆起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石隙深处,浑身筛糠般颤抖的感觉。外面,是曹丕孤身一人持刀断后的身影。刀光在火光与尸影中闪烁。时间被拉长,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直到外面的嘶吼和搏杀声渐渐远去、平息,只余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和远处模糊的惨叫。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曹丕打算把他灭口,久到他以为自己被骗了的时候,石隙被猛地扒开。

曹丕的脸出现在洞口,沾满黑红血污,几缕被汗湿透的乌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的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正汩汩冒着血,染红了半边衣襟。曹丕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急促地喘息着,一把将几乎瘫软的曹植从石隙中拖出来。

见只有一人,曹植刚问出两字就被打断了。

“走吧……”他声音嘶哑疲惫,曹植是个聪明人,不用多说也知道自己那幼弟下场。

曹植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血,鲜红的血,正顺着曹丕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尘土里。就在刚才,是这只手臂,将他从尸口拖出;是这只手臂,挥舞着刀,为他劈开了一条生路。而自己…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女人…世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他无地自容的阴暗窃喜——那世子之位…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又有了希望?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羞耻。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曹丕。

一路上,曹丕指挥着其他守城将领和残兵,不敢说什么功高盖世,也是兢兢业业,一路上没睡过一场好觉。

他说:“你说,父亲会不会怪我没有守住许昌?”

自己说:“不会的,父亲一定很高兴看到我们活着。”

 

……

丞相府前庭,如同炼狱一角。

血腥与焦臭弥漫。父亲曹操站在一片尚未干涸的血泊里,如同索命的修罗。他冰冷残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狠狠钉在台阶下跪着的曹丕身上,也钉在远处廊柱阴影里窥视的曹植心头。

“身为长兄,护不住幼弟…身为世子,守不住城池!曹子桓,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玉印被扯落的声音清脆刺耳。曹丕单薄的身体在父亲雷霆般的怒斥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曹植的心也跟着揪紧,他看到曹丕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父亲的话是迁怒。

曹植知道。仓舒之死,是天崩地裂的灾难,父亲需要宣泄这滔天的悲痛和无力,而此刻跪在那里、同样伤痕累累的曹丕,成了最直接的靶子。

那强加的任务,无异于流放送死。可父亲…是否知道“兄长”真正的秘密?迁怒之下,是否也夹杂着一丝对“长子”彻底失望后的冷酷利用?

看着曹丕在父亲冰冷的目光下艰难地起身,接过那卷象征流放的文书,脊背挺得笔直却透出死寂的灰败,曹植再也无法躲在阴影里。一股混杂着愧疚、后怕、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侥幸,驱使着他冲了出去。

“父亲!”曹植先为曹丕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到曹操脚边,试图抓住父亲的袍袖。

曹操只是冰冷地一拂袖,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看好你母亲。”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随即转身,大步走向内堂,留下一个浸满血与火的沉重背影。

 

曹植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正默默转身、准备独自走向府外无边黑暗的身影。

“阿兄!”曹植几步追上,拦在曹丕面前。他喘息着,从自己同样沾满污迹的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还带着淡淡熏香气息的素白丝帕。他的手在抖,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伸向曹丕的脸,试图去擦拭那脏污之秽。

“父亲…父亲他只是一时悲痛…”曹植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哽咽里有几分是真切的难过,又有几分是表演,“仓舒他…阿兄你已经尽力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求情,叫父亲收回成命。”

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那染血的伤口,落在曹丕苍白而英气的侧脸上。那紧抿的唇线,那低垂的眼睫下掩盖的疲惫与死寂…还有那衣襟下,被粗麻布强行束缚出的平坦假象。

“我知道…我知道的…”曹植喃喃着,试图安慰,试图抓住些什么。他手中的丝帕轻轻触碰到伤口边缘,沾上了一抹刺目的红。他清楚地看到曹丕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

曹丕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曾明亮锐利、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眸看向曹植。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如同燃尽的余灰。那目光,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出了曹植心底深处那点阴暗的、卑劣的侥幸。

庆幸她是女人,庆幸自己因此可能获得的机会。

曹植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目光烫伤。他拿着丝帕的手僵在半空,擦拭的动作停滞了。他甚至不敢去确认,曹丕那空洞眼神深处,是否早已看穿了他此刻复杂不堪的心思。

 

“照顾好母亲。”曹丕的声音低哑,只重复了父亲那句冰冷的命令。不再看曹植,甚至没有理会他僵在空中的手和那块染血的丝帕,只是默默地将那卷沉重的文书塞入怀中,拉紧破碎的衣襟,遮住胸口的秘密,然后挺直了背脊,走出那洞开的丞相府大门。

门外,是尸骸遍地,是风雪弥漫的未知绝路。夜风吹起曹丕破碎的衣摆,那单薄而挺直的背影,渐渐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曹植站在原地,手中那块染着姐姐鲜血的素白丝帕,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那抹刺目的红,在惨淡的月光下,烫得他灵魂深处滋滋作响。

曹丕并非马上就出门,他就着混乱的夜色,来到了司马的家宅,扣响门扉。老奴警惕的看向外面,见到是二公子,大喜过望,连忙叫醒自家二少爷,告诉他公子还活着的好消息。

只是这好消息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冲淡了。

“先生,子桓要离开了。”

Chapter Text

蜀道风刀霜剑,凛冽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赵云脸颊上,留下针扎般的刺痛。座下白马喷吐着粗重的白气,四蹄踏在崎岖山道上,在死寂的山谷中激起空洞的回音。两侧峭壁,嶙峋怪石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狰狞暗影,形同蛰伏的洪荒巨兽。风在幽深的峡隙间呜咽盘旋,带来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他此行奉军师诸葛亮密令,深入这险绝之地,只为寻那传说中的珍贵草药。为了一丝希望,拯救百姓,背负重任,孤骑独行。隘口在前,山势骤然收紧。一股极淡、却异常顽固的腐败气息,混杂在刺骨的寒气中,悄然钻入鼻腔。

 

赵云勒住缰绳目光扫过隘口,侧山崖骤然收紧,几滩早已冻结发黑的污迹异常刺眼,散落的碎木片和几块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和甲胄半埋在雪中。这里的痕迹混乱不堪,按理来说,这种隘口必然有守军。

可此刻什么都没有,他不敢大声呼唤,小心驱马,慢慢行径。

不好! 几乎是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死寂被彻底打破。隘口深处,阴影剧烈地蠕动起来,非人的喉音如同潮水般涌出!数十个扭曲的身影,或衣衫褴褛挂着冰凌,或肢体残缺露出森森白骨,从隘口两侧的岩石后猛地扑出。

看衣装,正是此地守军!其中又夹杂着一些行人模样的行尸,完美的解释了外面的混乱情况是从何而来。它们动作僵硬却迅捷异常,浑浊的眼珠充满了对血肉的疯狂渴望,瞬间塞满了狭窄的山谷!尸群竟埋伏在这天险之地!

 

赵云瞳孔骤缩,心沉入冰窟。狭路相逢,他猛地一夹马腹,马匹长嘶一声,银鬃飞扬,前蹄高高扬起。 一声清越断喝,赵云手中亮银枪抖颤,精准无比地刺向扑在最前的几具腐尸头颅。污血混着灰白的脑浆在冰冷的空气中爆开,腥臭刺鼻。白马配合着主人,灵巧地腾挪闪避,竟硬生生在汹涌扑来的尸潮中撕开一道短暂的血路!

但这隘口是尸群数量远超预估,且悍不畏死。一个被削去半截手臂的腐尸猛地从雪地里弹起,仅存的枯爪如铁钩般死死抠住了马匹的左前蹄关节!几乎同时,另一侧,一个只剩下上半身、拖着溃烂肠管的腐尸,用枯骨般的手指狠狠拽住了马鞍边缘的革带。

 

马匹发出一声痛楚惊怒的惨烈长嘶,巨大的冲势被这突如其来的拖拽猛地遏止,马身剧烈地向左侧一歪,更多的腐尸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蚁,瞬间蜂拥而上。无数双肿胀溃烂、挂着冰碴的手臂死死抓住了银白的马鬃、马腿、马腹,冰冷滑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腐臭透过马鞍传来,死亡的阴影瞬间将赵云笼罩。

 

赵云惊怒交加,心痛如绞,此刻却不得不做出决定。他双腿发力,跳上马背,长枪如毒龙出洞,一个迅猛的回刺,洞穿了一个正张开腥臭大口扑向他肋下的腐尸咽喉!枪杆横扫,带着千钧之力,将几个攀爬上来的腐尸头颅砸得粉碎,污血脑浆飞溅! 但这依旧无法改变颓势,白马悲鸣着,陷入污秽的泥雪中徒劳挣扎。

 

等到马匹被彻底拖下,下一个就是自己。赵云看着眼前是无数张腐烂大口,死亡的腥风已扑面而来。就在这万劫不复的瞬间,隘口外,一声凄厉决绝的鞭响撕裂了死亡的喧嚣!

 

“驾——!一匹栗色战马,四蹄腾空,竟朝着这急速合拢的死亡漩涡中心,朝着即将被污秽彻底吞噬的人亡命般冲撞而来。马背上,一道深色身影压得极低,几乎与马颈平齐。风雪模糊了来者的面容,唯有一只沾满雪沫尘泥的手伸向漩涡中心。“将军,快上来!”嘶喊声穿透尸群的咆哮。赵云猛地抬头,火光电石间,他只看见一双在风雪和死亡阴影下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只伸向他的手,纤细又坚挺。

 

惊愕掠过他染着污血的俊朗面庞,但他没有半分迟疑!戴着冰冷铁护臂的左手向上探出,扣住了那只伸来的手腕。一个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沉重的甲胄带着风声与寒意,稳稳落在了那匹疾冲而来的栗色马背上。

一切都在几秒内完成。局势不等他抓牢,栗马被来人驱动,越过尸群头顶。赵云左手本能环过异常纤细单薄的腰侧,右手亮银长枪毒蛇般向后反刺,枪尖精准地没入一个飞扑腐尸的眉心,一击挑飞。

“驾!”

来人双腿猛磕马腹,缰绳疾抖!载着两人的栗色马发出一声嘶吼,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隘口外相对开阔的坡地亡命冲去,将身后那片翻滚的污秽尸潮,狠狠甩入身后粘稠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灌满口鼻。

马背颠簸如怒海狂舟,每一次剧烈的腾跃和落地,都震得赵云甲叶铿锵作响。他回头远远望去,尸群早已经被甩在峡谷后面。

他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只见身前是个单薄的身躯,环在对方腰间的臂膀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异常的纤细和紧绷,隔着粗布夹袄,甚至能察觉其下肌肉的僵硬,一种混合着少年青涩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感谢兄弟救命之恩。”

赵云沉声谢道,声音裹在呼啸的风里,沉稳依旧,试图驱散那丝异样感。

剧烈的颠簸中,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突然从身前人的腰间滑落,“当啷”一声轻响,跌在两人紧贴的腿侧马鞍上,是一柄匕首。鞘是寻常的旧牛皮,毫不起眼,但那滑出鞘口的一小截刀身却流动着一泓清亮的寒光,幽深冷冽,刃口隐现繁复云纹,绝非寻常行伍士卒所能佩之物!

 

赵云环在对方腰间的臂膀,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前人骤然僵硬的脊背,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人一把将那冰冷的匕首抓起,看也不看塞进怀里,动作仓促,一股无形的张力在狭窄的马背上弥漫开来,虽没有任何解释,但已经让赵云谨慎的性格心中起疑。

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会是什么身份呢?

 

寒风依旧在蜀道间尖啸,战马载着两人在崎岖的雪路上狂奔,蹄声如鼓点敲击着冰冷的大地。月光将两人一骑的影子长长投下,扭曲晃动。

曹丕一路上见赵云没有多问,刚才身份险先暴露的忐忑也缓和了。她倒是没想过自己运气这么好能捡到赵云。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去巴蜀。因为长江天险,水网密布且世家林立,曹丕对那里的环境所知道甚少。孙权若是侥幸,尸群没有渡江入侵,自己这一去不正是羊入虎口?

见周围安静,她终于不再策马,勒紧缰绳,疲惫的战马喷着浓重的白气。他们一前一后下了马,曹丕安抚着坐骑,装作无心问到, “将军怎会一人犯险?

“蜀中瘟疫四起,奉命找寻珍草。在下赵云,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曹丕学着对方的方式回礼作揖。这一次出门,她早早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她名为小寰,假名叫曹恒,换上了平民男性服装,是一个被尸群冲散了想找寻自家小姐的女扮男装的丫鬟。这样在路上即便遇到些什么人,在层层虚假信息之下,也不至于暴露真正的身份。

 

此刻,编好的说辞有了用武之地。“吾名曹恒,我家遭了难,我们一同西下,不曾想遇到那些东西,同家人失散……我本是汝南人士,变故发生时,我一家正前往汉中。”

 

曹丕一边说着,动作里又有些小家碧玉般的局促。她坚信赵云不是白痴,他知道自己“女扮男装”,会怀疑自己抛出的第一层信息。他也许会怀疑自己是个探子,又或者是什么世家女眷。但只要是推导思维固定,猜不到自己真实身份上,对曹丕来说就好办了。

“原来是要去寻找家属。”

赵云没有戳穿她如此明晃晃的谎言,只是他现在很是麻烦,自己没了战马,荒郊野岭,即便她姓曹,身份故意伪装。也不能为了完成任务抢一个平民百姓姑娘家的坐骑,做猪狗不如的事。况且,姓曹的多了去了,哪儿会是个姓曹的都和那曹贼扯上关系。

“姑…估计他们已经安全,正在等你呢。”赵云连忙改口,“不知小兄弟能不能帮我一忙,随我去梓潼一趟,任务还未完成,我需要换马。”

“梓潼?为什么不去汉中?”

“实话告诉曹兄,武都汉中都已经沦陷,尸潮太密,正因如此,我才打算从天水关入雍州……”这个消息倒是让曹丕有了思路,既然如此,刘备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既然此次自己的任务是当说客,那博取赵云,又或者是诸葛亮的好感,就异常重要了。

“不知将军要寻什么草药?我或许能尽一丝绵薄之力。”

赵云心中微动,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露出里面几株形态各异、但都已有些萎蔫的草药,“疫病横行,诸葛军师推演古方,需集数种罕见草药,方可一试。此行,只为其中一味‘赤血藤’。”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方才遇险的方向,带着一丝痛惜。

曹丕的目光落在那些草药上,尤其是其中一株茎干赤红、顶端结着细小白花的植物残枝上,停留了数息。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仿佛只是确认了什么。她抬起头,迎上赵云的目光,语气干脆:“倒是听说过这类草药,生于阴秽死寂之地,乱葬岗、古战场、荒冢深处偶有所见。将军一人,寻药艰难。我们不妨同行一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寻药之事,或可略尽绵力。”她的提议直截了当,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荒野同行,危机四伏,多一个强援自然是好事。

“如此,曹兄的家人怕是要久等了。”

“无妨,将军此行为得天下苍生,我等应尽微薄之力。”

赵云看着曹恒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察幽微的眼睛,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以及方才展现的惊人骑术与勇气…疑云仍在,但求药心切,眼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他略一沉吟,抱拳道:“如此,便有劳曹兄了。”

“分内之事。”曹恒言简意赅,重新戴上面罩,翻身上马,向赵云伸出手。那姿态,与方才尸潮中的援手如出一辙。赵云握住那只手,借力翻上马背。马匹再次走动,不再是狂奔,只是驮着两人,向着更加荒凉、死气弥漫的旷野深处行去。

 

接下来的路途,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腐臭的气息无孔不入,死寂的旷野上,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尸群。两人极少交谈,所有的精力都用于警戒、辨识方向、寻找可能的草药踪迹,以及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袭击。

赵云想从天水关入雍州,但曹丕知道那是不可行的,雍州和凉州的通讯在许昌灾变,直到自己来到洛阳后就彻底断绝。

既然是要在腐败的土地上,那定军山也许是个好去处,那里发生过数次战役,阴气滋生,也许能有所斩获,不过此山在汉中武都边界,会有些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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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0.2(修改了一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描写)

本来寂寞的路途有了不一样的陪伴。只是他们之间的话题很少,有些东西并不适合聊表寂寞,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如今局势,这些显然不是自己一个婢女又或者是家眷所能左右在乎的,只是什么都不说未免过于生分。

“赵将军可有家室?”想来想去,还是谈谈自身也许是个好的话题。

“…无妻无妾,常年奔波,随主征战,娶了女人也是累了她们罢了。”赵云也有过心仪的女人,可惜乱世之中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最终没有成就婚姻,加上曾经目睹过被迫抛妻弃子的悲剧,让他迟迟没有下定过决心。

“将军倒是有情义。”

他们有一遭没一遭的聊着,曹丕暗暗观察赵云,这位传闻中单枪匹马勇猛无比的将军,她也成见过。但也不过只是在父亲的青萝伞盖下,远远望了几眼,对银甲银枪,记忆深刻罢了。

一路走了两天,躲过了一些尸群。两人合作,击杀一些落单尸变体倒也是轻松不少。赵云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开路。曹丕紧跟在他身侧,深色布衣裹着略显单薄的身形,腰间的旧刀鞘随着步伐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当心。”

赵云突然停住低喝,手臂倏然横出拦住正欲踏前一步的曹丕。随后,他长枪斜砸。他脚尖前方所及之处,看似坚实的落叶层猛地塌陷,露出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巴蜀之地,山石林立,地形远不如中原那样好走。曹丕猛地收住脚,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感激地瞥了赵云一眼,低声道:“多谢。”

这山林深山行军,还真和他们北方大平原完全不同,稍有不慎就会命丧于此。

“太晚了,即使有火把照亮,也是视野受阻,危险重重,今时不同往日,附近也不会有什么探子,我们还是扎营休息吧。”

赵云的提议得到了曹丕的认可。

他们清理了一处相对平坦处的低矮灌木,分别寻来柴火树枝点燃了火堆。一路行来,险象环生。腐尸的突袭,每一次生死边缘,都是彼此的后背。赵云给火堆添置柴鑫,不由的看向不远处正在收拾树枝之人的背影,此女的机敏果决与远超其“少年”外表的坚韧,令赵云暗自赞叹。

他不由的猜了许多,好奇的心如同猫抓一般,这个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哪个世家的家眷。她口音偏北,倒是和自己老家话差不离。从不叫苦,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同自己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截然不同,也许她的地位并不高,但经历特殊所以身份特殊,才不得不隐瞒。他腹诽道:也许她真是曹魏那边过来的,因为觉得我是蜀汉将军,她才不敢同我说实话,怕我知道真相后会做些什么。

这种想法一旦生出便扎了根,一切的行为逻辑便合理了。

自己虽然名声在外并不差,但一句古语名为知人知面不知心。乱世当道,她如此谨慎,也是合理。曹丕偶尔抬眼,撞见赵云深沉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探究,她从不回应,装作不知。

一种心照不宣的界限被谨慎地维持着,如同隔着一层薄薄的冰面。

 

直到第四日黄昏,他们循着一种奇异的冰寒气息,闯入一片死寂的山坳。眼前景象令人窒息,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寒潭占据谷底,潭水看着粘稠如油,不起一丝波纹,散发着刺骨的阴冷。潭边寸草不生,唯有一种藤蔓植物攀附在嶙峋的怪石上,叶片竟是诡异的暗紫色,脉络中隐隐流动着血丝般的微光。

“伴生草!”曹丕记性好,赵云带来的图册,她看一次就能记住。赵云顺着指尖看去,声音也带着压抑的激动,“如果诸葛军师所画为真,赤血藤必生于极阴寒水深处,伴此草而生!”

希望近在咫尺,只是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

寒潭死寂,水下莫测,更怕那些隐藏在山林阴影里的腐烂身影,最怕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大量尸群吸引来,这地方就会变成一个蟹笼,想等尸群散去短时间内完全不可能。

然而这潭却是伴生草指引着方向,也是他们才行以来,希望最大的地方。

曹丕和赵云屏息凝神,贴着岩壁,尽量避开腐臭气味的方向,指尖拨开湿滑石壁上的枯苔,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岩石缝隙深处,看到了几株缠绕其上的奇异藤蔓——通体赤红如凝结的血。

为了验证,他们点燃火星,惊奇的一幕出现了。

那暗色藤条在火把微光下竟隐隐流动着生命的微芒,正是赤血藤!

狂喜瞬间冲上心头。

赵云打算亲自去摘,曹丕拉住他:“你穿着甲胄,此处本就碎石嶙峋,底下深潭不知深浅,你要落水可是麻烦得紧,不如让我去摘。”她推开赵云,借着自己体型小的优势,爬上山壁,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确认稳当才下腿。

爬到赤血藤附近之后,曹丕从腰间特制皮囊中取出那柄象征身份的匕首珏奏,冰冷的刀柄紧贴掌心,寒光在幽暗中一闪。她探身向前,手臂极力伸展,锋利的匕刃精准地割向赤血藤坚韧的根部。藤蔓被轻松斩断,然而落入她掌心的刹那,脚下因重心改变而微微前倾,湿滑的苔藓如同涂了油,她重心猛地一失,整个人向前踉跄!

握在手中的环首匕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寒光轨迹,“噗通”一声,直直坠入下方那墨绿色、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落水的水花极小,瞬间便被粘稠的潭水吞没,只留下几圈迅速消散的涟漪。

时间仿佛凝固。

曹丕僵在原地,一手紧攥着来之不易、温润如玉的赤血藤,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向寒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潭水墨绿如凝固的毒玉,散发着刺骨的阴寒,死寂无波,仿佛刚才吞噬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但那柄匕首……是她身份的凭依,是父亲所赐世子信物,是她在泥泞血污中挣扎至今唯一紧抓的浮木!

她身上没有名牌,只有那匕首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要完成任务那匕首绝不能丢!

“曹恒!”赵云的低喝惊醒了她。

他一步抢上前,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潭面,又迅速回到曹丕惨白如纸的脸上,看到了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我去捞。”赵云毫不犹豫,立刻开始解甲,动作迅疾,并非假仁假义絮叨一番便罢,

“不行!”曹丕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尖利,她不想让赵云拿到那把匕首,虽然不一定,但她绝对不能赌,她还不能在这时候暴露身份! 曹丕胸口剧烈起伏,攥着赤血藤的手骨节发白,目光却死死钉在赵云脸上,带着狠厉与决绝:“我的东西,我自己取,岸上……岸上不能离人。”

她急促地喘息着, “接着它……你守住这里!”曹丕将手中的藤条扔向赵云,赵云只来得及接住,不等他说些什么,曹丕猛地一跃,纵身跃入了那墨绿色的深潭。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裹全身,像无数钢针狠狠扎进骨髓。墨绿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巨大的温差令胸腔窒闷欲裂。曹丕强忍着几欲昏厥的痛苦和冻结血液的寒冷,凭着心中那股近乎偏执的意念奋力下潜。冰冷浑浊的潭水刺痛双眼,她只能凭着记忆,在嶙峋如怪兽獠牙的怪石间摸索。肺里的空气飞速流逝,身体因寒冷而逐渐麻木僵硬。

就在意识濒临涣散的边缘,她的指尖,终于在下方冰冷滑腻的淤泥中,触碰到了一丝熟悉的、坚硬的冰凉之物。

是它!

失而复得的喜悦混合着求生的本能瞬间爆发,她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五指死死抠住那陷入淤泥的匕首柄,随后身体一弹,借着水底的石头,拼尽全力一蹬向上冲去。

“哗啦——!”

水花四溅,曹丕的头猛地冲破水面,大口喘息,冰冷的潭水顺着发丝、脸颊如瀑流下。她挣扎着游向岸边,一只手握住赵云伸出的手,一只手将那把环首匕,死死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赵云的手抓住了她冰冷刺骨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拖拽上岸。

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愕,只有深沉的凝重。甚至没有去收拾那价值千金的赤血藤,目光如炬的盯着她紧按在胸口的那只手上,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过度,呈现出骇人的青色。

赵云迅速解下自己干燥温热的外袍裹住她不断剧烈颤抖,直接把曹丕拉到一旁,快步走到马鞍前,将剩余的燃料取走,快速生火。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尸群的时候了,如果不尽快,曹丕会有失温的风险。

曹丕被赵云搀扶到石壁旁边,她坐下来,把自己整个蜷缩起来哆嗦着,不断磨蹭肩膀,获取温度。好在,赵云迅速升起了火,周围燃料足够多,火势拨得更旺,跳跃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枯枝,发出噼啪的爆响,竭力驱散着深重的寒意。曹丕被火光照亮之后,才感觉到舒服许多,蜷缩在宽大的袍子里,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火光柔和地勾勒着她再无掩饰的容颜,褪去了所有伪装。

她低着头,怀里还揣着那把精致的匕首 ,赵云沉默地半跪在她身侧,那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沉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怒意。什么身外之物能比命重要?随他征战的白马,银枪,他都可以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舍弃,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都会再有。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没有质问,没有惊诧,却像重锤敲在凝固的空气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此物,重逾性命?”

曹丕浑身剧震, 这句话仿佛是否定了她的挣扎和努力。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在眼眶中蓄满,此刻再也无法抑制,混合着冰冷的潭水,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紧按胸口的匕首上,也砸在赵云干燥的袍襟上。

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失去亲人的锥心之痛、父亲冷酷放逐的屈辱、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的恐惧、以及对这个冰冷身份象征近乎病态的执念,所有被冰封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溃。

她并不怪赵云不理解,他不能了解,也不会了解。

重于性命?似是,似也不是……

“它是……我是……” 她无法言语,语不成声,破碎的呜咽从颤抖的唇间逸出,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蜷缩得更紧。

那把冰冷的匕首,既是她的枷锁,也是她证明自己“存在”的凭依。

 

赵云看着她崩溃的泪水,看着她紧握匕首如同抓住溺水浮木的绝望姿态,眼神深处最后一丝克制化作了无声的叹息。他只好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隔着那件干燥厚重的外袍,毫无乘机之意地将人轻轻地揽入自己温热的怀中。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安慰,坚实的臂膀如同沉默的壁垒,短暂的隔绝了身后的黑暗。

“快些擦干,在野外感染风寒可是不妙。”

怀中细微的抽噎终于彻底平息,良久,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点点头,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仿佛刚刚脆弱的人并不是她。攥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些许, “赤血藤……你捡到了么?” 聊到正事后,曹丕便好多了。在跳跃的火光下,那赤红如血的藤茎还在岸边,赵云这才站起身去拾它。

“嗯。” 赵云低沉应了一声,刚刚事发突然,现在目光扫过那奇异的草药,确认其完好无损,随即又落回曹丕身上,眼神深暗了一瞬。“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物送回成都,交予军师。” 他声音沉稳,刻意将话题引向最紧要的方向。火光映照着曹丕苍白的脸,泪痕已干,留下浅浅的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依旧有些虚软的脊背:“将军所言极是,我们如何走?”

赵云拨弄了一下火堆,添入几根粗柴,火焰猛地蹿高,驱散着更深露重的寒意。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简陋地图,在火光下小心展开。粗糙的线条勾勒着山川河流,几处标记着朱砂红叉,那是已知的大规模尸群聚集地。

“回成都现在有两条路。” 赵云的手指沉稳地点在地图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是官道。此次出行我便是走的这条,路稍宽,驿站或可补充,但……” 他的指尖划过一条相对平直的线,又指了指那几个红叉,“距离我们现在位置需绕行三百余里,沿途必经‘黑风谷’与‘断魂桥’。这两处地势险要,尸患盘踞日久,凶险异常。”

“其二,” 他的指尖移向另一条更为曲折的细线,“取道‘阴平故道’,需要翻山越岭,但路近,约省百里。” 赵云眉头紧锁,“山势奇峻,且深秋时节,岭上恐已有风雪。最险者,必经‘尸吼涧’,是我临时取的地名。”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一处被朱砂反复圈点的狭窄隘口,“此地乃遗骸堆积之处,尸群狂暴异常,日夜嘶吼不息,故得此名。”

火光跳跃,将两人凝重的侧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地图上的两条线,如同两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官道绕远,凶险在明;故道近捷,绝险在暗。” 赵云总结道,目光沉沉看向曹丕,“曹恒兄弟,你意如何?”

曹丕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最终死死钉在那条曲折的“阴平故道”上。

省百里!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焦灼的心上。父亲冷酷的期限、弟弟惨死的画面、被褫夺世子印信的屈辱……每一刻的拖延都是煎熬。她需要速度,需要抢在所有人前面,需要在父亲宣布自己失败之前,用这赤血藤,用这条命,去搏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地狱!

“走故道。”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迎向赵云深沉的眼眸,里面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省下百里,时间便是生机。”

赵云静静地看着她。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那份被他无法理解之物所扭曲的决绝。他知道她的选择必然如此。她一路以来的种种迹象,尤其是刚才,她对那特殊匕首的执着早已说明一切。

她不是在权衡利弊,她是在用生命赌一个可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半晌,赵云极其缓慢地收起了地图,动作沉稳,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物品。他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沉声道:“既如此,我们天亮便动身,需备足燃料。尸吼涧……非力敌可破,需寻其机会,一击即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其实他也想早点回去,从成都出来数周有余,现在风云变幻,一天一个局势也不为过,就算是曾经熟知的官道,他也不敢保证有没有新的变故陡升。

作出决定后,他不再看曹丕,而是专注地开始整理仅剩的行囊,将干燥的布条缠在长枪柄上防滑,检查箭囊中寥寥无几的箭矢。

曹丕看着他沉稳的动作,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被这无声的应允轻轻拨动了一下,泄去了一丝狂躁。

她知道有更好的选择,只是…她默默低下头,将赵云的袍子紧了紧。那上面沾染的尘土、淡淡的血腥气,此刻却奇异地成为支撑她继续前行的力量。她闭上眼,终于稍稍放松了些许。前路虽是凶险,但至少此刻,篝火未熄,身旁……尚有一份沉默的、不问缘由的支撑。

这冰冷的末世归途,幸好不是自己一人踽踽独行。

但,随着她与赵云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她也不愿去想,未来自己归途时是何等寂寥。更不愿去想,他知道真相的那天,会是何等惊怒。他大概会恨极了我利用他,说不定,若我在成都行事不顺,身份暴露,他还会亲自带兵出来追杀我,亲手砍下我这个满口谎言的曹贼脑袋。

曹丕想当然的去揣测赵云,就如同她和父亲曹操之间一般。此刻曹丕绝不会知道,她把那一纸文书当真之后断然离开,让曹操多么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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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残阳,血一般涂抹在南宫巍峨却已显破败的檐角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帝都的繁华气息,而是浓重的尸臭、刺鼻的药草焚烧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末世的铁锈与绝望交织的味道。

  

曹操独坐于临时征用的宫室深处,玄色大氅裹着他依旧挺直如标枪的身躯,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紧急军报与各地泣血的求援文书,如同压在肩头的千钧重担。烛光摇曳,映着他那张威严冷硬的脸庞,深刻的纹路里嵌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丝被深藏的、难以言喻的焦躁。

  

今天是丕儿离开的第七天。

  

就在曹丕离开的第二天,曹操就派人去追,然而尸潮来得好巧不巧,将他们父子的音信如同天险隔绝。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告急文书上,而是越过窗棂,投向宫苑深处那片覆着薄雪的、空旷的殿前广场。

  

那里,曾是他接受百官朝贺之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此刻,这空旷却只映衬着这座千年帝都的虚弱与摇摇欲坠。一股沉重的、混杂着悲凉与怒火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子桓……你怎么就不能低头呢……

  

那个名字无声地在唇齿间碾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沉重。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并非洛阳的宫阙,而是曹植对他口述的许昌城破那日长兄的伟岸身影,还有最后,站在那片尚带余温的血泊前,子桓单膝跪地,深深垂着头,紧抿着唇,等待他雷霆之怒的不屈模样。

  

愤怒吗?自然是愤怒的!

  

身为长兄,护不住幼弟;身为世子,守不住城池!

  

更令他怒不可遏的是,她竟敢以女儿之身,伪装男儿,欺瞒天下,搅入这尸山血海、权力倾轧的修罗场!这简直是逆天悖理!是对他曹操、对曹氏基业最大的僭越与危险!她可知稍有不慎,身份败露,会引来何等灭顶之灾?会令整个曹氏沦为天下笑柄,万劫不复!?

  

所以,在洛阳这象征权力巅峰的宫殿里,他夺了她的世子玉印,厉声斥责,将那份丧子之痛与对女儿胆大妄为的惊怒,化作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向她,逼她认错!只要她低头,只要她承认自己不该女扮男装,不该介入这血腥的旋涡,不该…害死冲儿……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悔意,一丝属于女子的软弱,他这个父亲,或许就能……

  

就能怎样?

  

曹操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郁的暗红。案几一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放着一个被摩挲得异常温润光洁的紫檀小盒。

  

那里面不是什么象征权力的玺印,只是一支早已褪色、式样简单的旧玉镯。

  

那是曹丕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她是曹丕和曹昂的母亲,是一个他爱过、也怨过,最终早早离去的女子。因为曹丕那时尚且年幼,便给了现在的夫人养育。

  

每次看到子桓,尤其是看到她那双酷似其母、却更加倔强执拗的眼睛,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往事与复杂难言的情绪便会翻涌上来。他无法像对待其他儿子那样,将纯粹的期许与严苛加诸于她。那份属于女子的身份,如同横亘在父女之间一道无形的、布满荆棘的鸿沟。关心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总是化作更严厉的斥责。仿佛只有用对待继承人的铁腕,才能证明她存在的价值,才能……掩盖他内心深处那份不知如何安放的、属于父亲的忧虑与保护欲。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威权去塑造一切,包括自己的子女。

  

“孤……只是想听她认个错……”

  

曹操的声音低沉沙哑,近乎自语,在空旷而压抑的宫室里显得格外孤寂。

  

他并非真的想将她彻底放逐,永绝后路。那褫夺世子之位的雷霆之怒,更多的是一个习惯掌控一切、却又被丧子之痛和女儿“离经叛道”深深刺痛的父亲,用最严厉手段去“矫正”的反应。

  

他想吓唬她,想让她知道怕,想让她明白这乱世不是她一个女子该涉足的地方。她本应该嫁一个好男人,嫁给最勇猛的将领……他想逼她回到“正轨”,哪怕那意味着将她永远禁锢在安全的樊笼里。

所以,他给了她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探查蜀吴尸患,促成结盟。

是惩罚,是流放,亦是……一线生机的考验。

  

曹操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隐秘的期望:若她真能完成这近乎神迹的使命,携盟约归来,那不正证明了她非凡的胆识与能力?到那时,他或许就有理由,有台阶……去重新审视这个让他又怒又忧的女儿,去承认她的不凡,甚至……去重新给予她应得的位置,以一种更稳妥、更能保全她的方式。毕竟,在这末世,能独闯龙潭带回生机的人,其价值已远超一个困守闺阁的女儿。

  

他并非一成不变墨守成规的男人,否则又怎会做了被人唾骂的“曹贼”?

  

然而,音讯如同石沉大海。蜀道艰难,尸域重重。她孤身一人,带着那柄象征身份的“珏奏”匕,如同投入怒海的一粒微尘。洛阳的宫阙再高,也无法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死亡迷雾。

  

曹操的目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紫檀盒冰冷的棱角。那份被滔天权势与冷硬外壳深埋的、属于父亲的忧虑,此刻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派出的几波精锐斥候,如同泥牛入海。别说是和蜀地接触,就连许多州郡县都失了联系,需要做的事有很多。

  

子桓,你…要活着。

  

他是丞相,是大魏都根基,他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拿去寻找女儿。

  

除了坚信之外,他给不了任何的支持。

  

……

  

曹丕的霉运似乎终于来了。

  

初冬下冰潭,这本就是找死行为,再加上野外卫生情况堪忧,得病成了迟早的事。

  

第二天大早,赵云去叫曹丕起来,他们该收拾东西上路了。

  

先是低声呼喊,再是推攘,没有得到反馈,赵云这才发现不对劲,他立刻掀开了外披,去探她的情况。只见她将那柄失而复得的“珏奏”匕紧贴在心口,时不时肌肉抽搐,脸色红得如同醉酒。

  

赵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伸出手背,快速在她光洁却冰冷异常的额头上贴了一下。

  

触手滚烫!

  

那惊人的热度让赵云的心猛地一沉。寒邪入体,高烧已起!这荒郊野岭,缺医少药,若高烧不退,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昨夜的篝火未熄,他连忙又去煮了碗热水,把人强行拉起来,叫醒了她。

  

“喝下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曹丕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试图伸手去接,指尖却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粗糙的陶碗。滚烫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竟也感觉不到多少疼痛。赵云眉头紧锁,不再犹豫,一手稳稳托住碗底,一手绕过她的肩背,半扶半抱地将她固定住,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她唇边。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随即是短暂的暖意。曹丕顺从地小口啜饮,身体因这支撑和暖流而稍微放松了些许,不自觉地更向那坚实可靠的热源靠去。赵云的手臂沉稳有力,隔着衣袍传来惊人的热量,成为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一碗热水勉强灌下,曹丕的颤抖似乎略有缓解,但篝火的暖意似乎始终无法穿透那层深入骨髓的冰寒。她的意识又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身体软软地倚在赵云臂弯里,呼吸也变得浅促起来。

  

“冷……”曹丕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身体在本能地寻找温暖。

  

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

  

赵云见状,他只好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沾染了寒潭水汽和尘土的外袍,只留下贴身的、尚带体温的干燥中衣。随即,他小心地解开曹丕身上那件宽大外袍,露出里面同样湿冷紧贴的单薄中衣。寒风瞬间侵袭,曹丕冻得一个激灵。

  

“得罪了。”赵云的声音低沉而果决,带着一种战场上决断生死的魄力。

  

“荒郊野岭,缺医少药,只好出此下策。”

  

他将人抱进怀中,来到火堆边,又扯过那件干燥厚实的外袍,将两人紧紧裹在一起,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大部分吹向她的寒风,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趾。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

  

赵云只觉怀中抱着一块巨大的寒冰,那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薄薄的中衣,激得他肌肉本能地绷紧。但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而纤细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女子特有的幽微体香,混合着寒潭水汽的清冽,冲击着他所有的感官。

  

他此前从未与任何女子如此亲密接触,那属于异性的、惊心动魄的柔软曲线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瞬间点燃了陌生的火焰,从接触点一路燎原,烧得他耳根发烫,心跳如擂鼓。

  

只是正人君子几个字让他坐定如初,手脚干净,不曾升起轻薄之意。

  

曹丕在混沌的高热与刺骨的寒冷交织中,只觉自己被一个无比坚实、无比滚烫的熔炉包裹。那滚烫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衫,霸道地侵入她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灼痛的救赎感。

  

赵云强烈心跳在耳边响起,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有力的起伏,感觉到他强健臂膀环抱的力度。这份过于亲密的包裹与温暖,如同最烈的酒,瞬间冲垮了她残存的意识防线,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难以言喻的羞赧。身体深处某个被刻意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滚烫的体温悄然融化。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轻吟,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更深地、毫无保留地偎进那令人沉溺的温暖怀抱里,脸颊无意识地在他温热的颈窝处蹭了蹭,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

  

那声轻吟和细微的磨蹭,如同羽毛拂过心尖,让赵云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呼吸都为之停滞。环抱着她的手臂肌肉贲张,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本能冲动。他闭上眼,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怀中这具冰冷又滚烫、柔软又倔强的身体,此刻是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如此……令人心折。

  

然而,紧贴在两人胸口之间的,是那柄冰冷坚硬的“珏奏”匕。它的存在,如同一个尖锐的提醒,刺破这片刻的温存,昭示着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与家国难越。

  

赵云缓缓睁开眼,眸中翻涌着浓烈的情愫与深沉的痛楚。他收拢臂膀,将怀中的人更稳地护住,用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对抗着她体内的冰寒。他低下头,下颌触到她冰凉散乱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

  

“睡吧。”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低沉地响在她耳边,“我不会放弃你,我在这里。”

  

曹丕已经听不清了。极度的寒冷与骤然袭来的高热彻底吞噬了她。她只觉得自己沉入了一片温暖无边的深海,被坚实而温柔的力量包裹着,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雪与尸吼。那冰冷硌人的匕首,似乎也在这暖意中暂时失去了锋芒。她放任自己沉沦在这片黑暗而温暖的庇护里,意识彻底沉没之前,唯一清晰的感知,是那紧贴着她后背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如同永不沉没的方舟。

  

篝火在赵云身后噼啪燃烧,跳跃的火光将他紧紧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一幅凝固的剪影。

  

他将脸埋进她冰凉的发丝间,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气息。寒夜漫长,风雪在洞外呼啸,尸群的嘶吼遥远而模糊。

  

曹丕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时却又记不清了。她似乎想起有一个恐怖的鬼脸在寒潭深处,似乎那鬼在梦里接近了她,可醒后又记不真切,只记得那是个很恐怖的梦,但记住的只有恐惧本身。

  

病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天之后,她就退烧了。再面对赵云,她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落在嘴上,倒只能憋出谢谢两字。

  

似乎是病魔带走了霉运,那尸岭居然就轻而易举的通过了,简单的就连赵云也感觉自己在做梦。没人会责备自己运气好,全当是尸潮转移了阵地。

  

Chapter Text

快马加鞭之下,他们终于到了地方。

  

巍峨的成都城郭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疲惫的轮廓。城门楼上的旌旗无精打采地垂着,往日车水马龙的喧嚣被一种压抑的寂静取代。

  

曹丕看着成都的城门,又看了看赵云欣喜的面容,心中满是复杂。

  

进了这门,就再没回头路了。

  

他们脆弱的情谊也许将会在进城后被巨大的无奈裹挟。曹丕苦笑腹诽:赵将军,我若失败,为表忠心,或许那刘备会让你亲手送我上黄泉路吧……

  

“曹兄,怎么不走了?”

  

“无事,只是一路走来未见家人,有些惆怅。”

  

曹丕随口一答。闻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药草燃烧的苦涩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盘查的兵士甲胄染尘,眼神疲惫而警惕,审视着每一个入城者的眼神如同审视着潜在的威胁。当赵云与风尘仆仆、面颊冻得发青的“曹恒”穿过厚重的城门,将盖着官印、载明“奉军师命采药”的符节递上时,那份疲惫的警惕才稍稍放松。

  

青石板路上洒着厚厚的石灰,廊柱间悬挂着浸透药汁的布帘。空气中混杂着墨香、药气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

  

引路的侍从步履匆匆,脸色凝重,将他们径直带往内院深处的静室。静室门开,诸葛亮端坐案后,羽扇轻搁一旁,案几上堆满了卷宗舆图,一盏孤灯映着他清癯而难掩倦容的脸庞。

  

他并未起身,目光如深潭之水,平静无波地扫过进门的两人,在赵云脸上略作停留,最终落在了裹着半旧棉袍、身形单薄却竭力挺直脊背的“曹恒”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洞穿一切迷雾的力量,仿佛能看清衣衫下掩盖的伤痕与风霜,看清那双竭力维持平静的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

  

“子龙,辛苦。”诸葛亮的声音温和平缓,目光转向赵云。

  

赵云抱拳,声音沉稳依旧,却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幸不辱命。赤血藤等一系草药已寻获。”他侧身一步,让出身后人。“此行多赖曹恒兄弟舍命相助,于寒潭之下取得此药,方得以速归。” 他刻意加重了“兄弟”二字,目光沉静地迎向诸葛亮。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曹恒”身上,那眼神中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了然。“壮士亦辛苦了。”他抬手示意,“请坐。”

  

 

  

侍从奉上热茶。赵云接过,一饮而尽,暖流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意。曹丕却只是将粗糙的陶杯捧在手中,并不动作。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杯中漂浮的茶梗上,仿佛能从中汲取面对眼前这位洞察秋毫的智者所需的勇气。

  

脑中将词汇又过了一遍之后,她这才抬起头来,微笑着一饮而尽。

  

短暂的沉默后,诸葛亮并未急于查看那层层包裹、由赵云小心呈上的赤血藤。他羽扇重新执于手中,轻轻摇动,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曹恒”,开门见山:

  

“曹壮士非蜀人。一路追随子龙,跋涉险境,取此奇药,于蜀有大功。然……”他话语微顿,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亮观壮士眉宇间有郁结之气,眼中藏经纬之志。此来成都,除助子龙取药,想必……别有所图吧。”

  

空气瞬间凝固。

  

赵云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她。这一天迟早要来,赵云并非逃避现实之人。

  

炉火跳跃,映照着曹丕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她迎上诸葛亮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伪装和疲惫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荡与属于上位者的锐利锋芒。

  

“军师明鉴。”她的声音不再刻意压低伪装,恢复了属于曹丕的清越,却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我确非只为送药而来。”她放下茶杯,双手置于膝上,身体挺直如松,“吾乃魏王麾下特使。”

  

这个身份一出,赵云本能蹙眉。

  

“特使?”诸葛亮羽扇微顿,眉梢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眼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有更深沉的探究。

  

“是。”曹丕的声音清晰,“奉王命,穿行尸域,冒死入蜀。所为者,非为旧日仇雠,乃为天下苍生一线生机。”她目光灼灼,直视诸葛亮,“军师智慧通玄,当知如今之势。尸祸横行,席卷中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昌已破,尸骸盈野。小辈一路西行南下,豫州,司州,雍州,乃至益州……没有一州侥幸逃脱此劫!此次天灾绝非同小可,此非一国一族之劫,乃倾天之祸!”

  

她的声音带着沉痛与急切:“魏王虽痛失许昌,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蜀汉据山川之险,拥军师之智,然,仅凭蜀地一隅,真能在这无边尸潮中独存多久?若魏地尽陷,吴王沦丧,数千万尸骸西向,巴山蜀水,又岂是永不陷落之城?”

  

 

  

诸葛亮静静听着,羽扇轻摇,脸上古井无波,唯有一双深眸映着跳跃的灯火,仿佛在飞速计算推演着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诸葛亮深知,来人每一个字皆为真理,然政治军事,又岂是真理两字能简单涵盖?

  

若真是如此,天下又岂会有战争和饥饿,又岂分贫贱与富贵。

  

见对方没有反应,曹丕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更加恳切:

  

“在下此行,非为乞怜,乃为求生!为天下万民求生!恳请军师奏明蜀主,暂息旧怨,搁置干戈……魏蜀两地当罢兵休战,合两国之力,共抗尸祸,互通情报,共研克制尸毒之法,协防要冲,清剿尸巢。”

  

“……此非乞和,乃结盟自救!唯有合力,方有未来一线之机!望丞相……以苍生为念!” 她说到最后,双手作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说服刘备之前,她必须先过这一关。若此关失败,她便不必再回洛阳,又或许会在成都殒命。出发之前,她便想好了结局。

  

 

  

静室中一片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赵云垂手肃立一旁,如同沉默的山岩,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曹丕紧握的拳头上,那青筋毕露的手背,无声诉说着她此刻内心的巨大压力与期盼。

魏王特使……哎,魏王特使……只是军师没有说话,他即使有千万言语,此刻也该寂声。

诸葛亮沉默良久,羽扇停止了摇动,被他轻轻搁在案几上。他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

  

舆图上,代表魏地的区域,已被大片刺目的朱砂红叉覆盖,触目惊心。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些代表尸群肆虐的标记,最终停在代表蜀地的山川之上。他的背影在灯下显得异常瘦削,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天下倾覆,何分南北。” 诸葛亮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沧桑与沉重,“特使之言,字字惊心,句句在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曹丕脸上,那眼神深邃如海,不再有审视,只有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想起当年他同主公一齐东吴过江舌战群儒之事,也是如此深入敌营。此人绝无可能是什么简单的魏国特使。

  

“罢兵,结盟,共抗尸祸……此乃存亡续绝之大道。”他微微一顿,话锋却并未如曹丕所期待的那般落下,“然……”

  

曹丕的心猛地提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结盟与否,非吾一人可决。”诸葛亮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况蜀主此刻不再城中,人心未定,百废待兴。值此非常之时,更需慎之又慎。”

  

他走回案前,目光扫过那包珍贵的赤血藤,又落回曹丕身上:“特使远来辛苦,更兼舍命取得奇药,于蜀有恩。吾斗胆,请特使暂留成都一段时日。一则,休养伤体;二则,容亮将特使之高义、魏王之诚意,并此间尸患详情,细细禀明少主与朝堂诸公,徐徐图之。待时机稍定,再行商议结盟大计,如何?”

  

没有立刻的应允,也没有断然的拒绝。一个“留”字,一个“待”字,将千钧重担暂时搁置,也留下了一片充满变数的迷雾空间。这是政治家的智慧,也是乱世中的无奈。

  

这个结果曹丕早就预料到了,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

  

诸葛亮的目光平静而深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水,让她无法窥探其下真正的暗流与礁石。留下?在这敌国的都城,身份如同悬丝,危机四伏。但……赤血藤已献上,归途渺茫,父亲的使命压在肩头,她别无选择。

  

她还有一层身份未明,若是早早表明了失败,也好找机会逃出城去,蜀军也不至于为一信使大动干戈。但魏王世子的身份不一样。

  

是赌一把,还是逃出去?

  

“……谨遵丞相安排。”

  

曹丕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刻板的平静,再次抱拳行礼。只是那动作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了她再次悄然紧握成拳的手。

  

 

  

诸葛亮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如此甚好。子龙,你且带曹特使下去安顿,务必妥善些。”他重新执起羽扇,目光已投向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天下存亡的对话,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

  

赵云沉声应诺:“诺。”

  

静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盏孤灯和羽扇轻摇的身影。廊下的冷风带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曹丕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袍。那象征身份的冰冷匕首,隔着衣料紧贴着她的心口,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她抬头望向成都阴霾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阙,如同这乱世沉重而不可知的未来。

  

留下,是机会,亦是囚笼。而前路,是更深的迷雾与无声的刀光。

  

“曹特使。” 赵云沉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破了沉寂。他侧身半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沉静地落在曹丕依旧带着风霜与疲惫的脸上。

  

“天色已晚,城中驿馆恐难周全。若不嫌弃……” 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寒舍尚有几间空置厢房,平日也算清静,可供特使暂歇,养精蓄锐。” 目光坦荡,仿佛只是出于袍泽之情。

  

曹丕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赵云。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如古井。

  

她心念电转,诸葛亮的“务必妥善”安顿,言犹在耳。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卧龙先生无形的枷锁。住进蜀国上将府邸,无异于置身最严密的罗网之下,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底,想逃都插翅难飞。然而……蜀都陌生,敌意潜藏。比起布满眼线的驿馆或被心怀叵测的官员环绕,赵云的府邸还算安静……

 

至少,尸山血海中并肩闯过,那点微薄的信任,如同寒夜里摇曳的烛火,虽微弱,却能带来一丝虚假却必要的暖意,让她在这敌国的心脏,不至于彻底孤立无援。曹丕需要一个喘息之地,哪怕代价是更深的监视。

 

“赵将军盛情,”曹丕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沙哑与疲惫,刻意放缓的语调下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她微微颔首,没有推拒。

“特使言重。”

赵云颔首,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过,似乎捕捉到了那份深藏的沉重,却未言语,转身引路。

赵云的府邸位于内城僻静处。青砖灰瓦,门庭简朴肃穆。守卫亲兵恭敬行礼开门,眼神警惕地扫过曹丕,又迅速垂下。府内清寂,修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更添萧疏。廊下灯火昏黄,仆役稀少,动作利落。

“东厢房空着,已收拾过。”赵云推开房门。干燥洁净的气息扑面。房间陈设简单,一丝不苟:厚实的被褥,干净的粗布衣物,一盆尚温的清水,以及炭盆里新添的炭。

“将军费心了,此处甚好。”曹丕环视,目光落在那盆清水和炭火上,心中了然这“清静”背后的含义。她走到桌边,手指拂过粗布衣。

见此刻没人,她苦笑道:“抱歉将军,我骗了你。”

“无妨,我早已发现。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命。”

曹丕摇摇头,换了个话题。

“不知府上可有……沐浴之处?”声音带着真实的渴望,这身污秽的衣袍如同沉重的负担,亟待卸下。

赵云目光微动:“后院有汤室,已备下热水。特使稍候。”随即,他转身出门,去吩咐廊下沉默的仆妇。

 

热水洗去了一身污浊与尸臭带来的噩梦气息,换上干净却陌生的粗布衣衫,身体似乎轻盈了些许,但心头的重负并未减轻。唯有那柄“珏奏”环首匕,沐浴时亦紧紧相随。赵云或许不会翻她的包裹,但别人呢?诸葛亮派来的眼线呢?她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大意。

等回到东厢房,赵云已不在。房内炭火更旺,桌上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和一小碟酱菜。

曹丕静静坐下,看着那简单的食物。腹中空空,却毫无胃口。

这倒不是想念大鱼大肉,受不了粗茶淡饭。她摩挲着粗糙的碗沿,一边思索这粥有没有毒。

庭院寂静,竹影摇曳。

这份寂静之下,无形的目光如同蛛网,悄然笼罩。她端起碗,小口啜饮温热的粥,任暖流滑入胃中。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才胡思乱想。

就算有毒,自己又能坚持几天不食五谷?担心这个,多余!

直到夜深,赵云也没再出现。曹丕躺在干燥温暖的床榻上,身体疲惫至极,思绪却纷乱如麻,毫无睡意。

他定是被叫去吩咐些事项了。曹丕想道,她闭上眼,听着外面巡夜之人的脚步声,指腹无意识地抚上心口衣料下那冰冷的匕首。

诸葛亮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以客礼待之,以鹰目视之……”留下,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这府邸,是暂时的避风港,亦是透明的囚笼,赵云则是看守她的牢头。平心而论,这份安排,十分合理。

同敌国之人一路行径,又被施舍恩惠,没有怀疑那才有鬼。

未来像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重而不可穿透。

蜀国朝堂会如何看待她的提议?结盟真能实现吗?父亲又是何等焦灼?若失败……她不敢深想。尸潮的阴影,国仇家恨的纠葛,个人命运的飘零,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上心头。若是落个最坏的结局,这把匕首也能让自己“体面”,不至于饱受折磨被迫出卖家国。

前路漫漫,凶吉未卜。

她蜷缩身体,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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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主的传唤迟迟未来。

  

曹丕每日晨起,便换上那身半旧的粗布男装,束紧略显单薄的胸脯,将匕首仔细藏在贴身处,镜中映出的,依旧是那个眉目英气、刻意压低眉峰的“曹恒”,只是眼底深处,那层在荒野中磨砺出的冷硬,似乎被蜀都湿润的空气晕染得淡了些许,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成都的市井,同洛阳又是不同风情。

  

曹丕混迹于人流,步履从容,目光平淡如水。她看粮铺前排起的长龙,看兵卒押送着盖着油布、散发刺鼻药味的牛车匆匆而过,看城墙下新张贴的、墨迹淋漓的防疫布告,看百姓脸上交织的麻木、忧虑与一丝在末世中挣扎求存的面容。

  

药铺门口弥漫着各种古怪的混合气味,她驻足片刻,听里面郎中低声谈论着某味药材的稀缺和尸毒症状的新变化;茶馆里,说书人沙哑的嗓音讲述着关张旧日的勇武;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拼图的一块,被她默默记下,拼凑着蜀国在这尸祸狂潮下真实的承受力与暗流。

  

偶尔,赵云的身影会出现在她身侧。他巡城或处理军务归来,甲胄未卸,带着一身霜雪或尘土的气息,很自然地与她同行一段。

  

两人并肩走在略显萧条的街巷,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如同寻常的友人。赵云话不多,多是曹丕低声询问些蜀地风物、防疫举措,他便用那沉稳的嗓音,简洁作答。他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驱散了那些可能投向“曹恒”的过多探究目光。

  

 

  

一次,恰逢难得的薄暮晴日,金红的晚霞涂抹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他们路过一条相对僻静、尚未被末世阴霾完全吞噬的小巷。

  

巷口支着一个简陋的花摊,摆着几盆在深秋里倔强盛放的晚菊和几枝素白的山茶。寒风中,那抹鲜亮的鹅黄与纯净的白格外喜人。

  

曹丕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簇鹅黄色的山茶花上,花瓣边缘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在霞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一丝极淡的、属于女子天性中对美好之物的眷恋,在她刻意维持着英朗线条的眼底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这花……”她下意识地低语出声。

  

赵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脚步也随之停下。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巷口吹来的冷风。他看着那几枝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山茶,又侧首看向身侧的“曹恒”。

  

霞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那刻意压低的眉峰在柔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赵云沉静的心湖漾开一丝涟漪。

  

那天晚上,军师的确把他叫去单独询问。他也是第一次对诸葛亮有所保留。他交代了大部分的情况,唯独没有告诉军师那一天他们赤裸相见。

他见过她在尸潮中搏杀的狠厉,见过她在寒潭下挣扎的孤绝,见过她在诸葛亮面前陈词时的锋芒,却从未见过她此刻这般……近乎于怔忡的、被一朵小花攫住心神的模样。

他又想起诸葛亮带有一丝探究对自己的发问。

“她若是间谍,赵将军可否会亲自处置?”

  

“会。”

  

“即便此女救过将军性命?”

  

“是。”

  

但这一刻,他开始有些犹豫了。

……

  

“山茶耐寒,蜀中常见。”赵云的声音比平时低缓了些许,打破了短暂的寂静,“特使……喜欢?”

  

曹丕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底那抹柔软瞬间被惯有的警觉覆盖,下颌线重新绷紧。她迅速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刻意的平淡:“只是觉得……此等时节,尚能开花,的确不易。” 她不再停留,迈步向前,仿佛刚才的驻足只是寻常。

  

赵云没有立刻跟上。他站在原地,目光在那几枝素白的山茶上停留了一瞬,又望向“曹恒”略显匆忙、却又努力维持从容的背影。

  

从那背影里,赵云读到了一股单薄而倔强的孤独。他沉默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大步跟了上去。

  

他感觉自己从未了解她。她真名叫曹恒么?她是间谍么?她说得是真话么?……她就,不怕死么?

  

 

  

又一日,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成都。曹丕从一间售卖旧书的铺子出来,手里拿着一卷偶然寻到的、关于巴蜀地理的残本。

  

她哪儿知巴蜀天气无常?冰冷的雨丝沾湿了她的鬓角和肩头。正欲快步走回,一把油纸伞无声地撑开在她头顶,隔绝了细密的雨帘。

  

她微惊侧首。赵云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一手持伞,一手还拿着刚从府衙带出的卷宗。他肩头的银甲被雨水打湿,泛着深色的水光,几缕湿发贴在额角,更衬得眉目深刻,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英挺。

  

“成都天气善变,百姓大多带蓑衣或油伞。”伞面稳稳地向她这边倾斜,将她整个人笼在干燥之下,而他自己的半个肩头却暴露在细雨中,“见天气突然转阴,我猜你定是要淋雨的。”

  

“我淋雨倒是无妨,书淋湿了可不好。”

  

两人共撑一伞,行走在湿漉、行人稀疏的街巷。距离比平日近了许多。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和喧嚣,只剩下雨滴敲打伞面的沙沙声,以及彼此小声说话的细密语调。

  

上一次有人给我撑伞是什么时候?

  

曹丕想不起来了。她身体有些僵硬,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却又怕动作太过刻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赵云手臂沉稳的力道,以及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属于他身体的温热。这种亲密的距离让她心跳莫名有些失序,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只能将目光死死投向伞沿外不断滑落的雨线,和脚下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玄奥的经文。

  

 

  

赵云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稳稳地持着伞,目光平视前方。然而细看,他握着伞柄的手,骨节也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这卷书……”赵云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话题转得有些生硬,“讲摩天岭的?”

  

曹丕松了口气,连忙接话:“是,有些残损,但记了几条少人知的旧道。”

  

“不过如今,旧道怕是也不能用了。”

  

“呵呵,将军说的是。”

  

赵云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两人借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伞外的雨声似乎也重新清晰起来。方才伞下那片刻的靠近,那混杂的气息与无声的暖意,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留下阵阵涟漪。

  

回到府邸,雨依旧未停。曹丕在东厢房临窗而坐,听着窗外雨打竹叶的沙沙声。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卷残书粗糙的封面,目光却有些失焦。

  

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素白粗糙的陶瓶。瓶里,插着一枝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倔强绽放的素白山茶。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映着窗棂透入的微光。没有字条,没有言语,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曹丕的目光落在那一抹纯净的白上,久久未动。指尖轻轻拂过冰凉湿润的花瓣,那冰冷的触感,竟奇异地与她怀中“珏奏”匕的寒意交织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忧虑重重的心房。

  

 

  

又一日午后,曹丕在东厢房整理书卷,想寻个空箱放置。无意间推开隔壁一间久未开启、堆放杂物的耳房门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角落里,一架被厚重灰布半掩的琴形物体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拂去尘埃,轻轻揭开布幔。

  

一具古琴赫然眼前。

  

琴身线条流畅古雅,花梨木温润如栗,历经岁月沉淀,透出内敛的光华。琴弦虽蒙尘,却无损其本身的精良。七弦俱在,琴额处隐隐可见细密的冰裂断纹,如岁月流淌的足迹。

  

曹丕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浸淫诗书礼乐,一眼便认出这绝非寻常之物,其形制、断纹、木质,皆透出前朝名匠遗风,价值不凡。

  

拿主人东西,自然是得知会一声的。

  

“赵将军?”曹丕抱着琴走出耳房,正遇上从书房出来的赵云。

  

赵云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古琴上,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想起了一些事。“哦,此琴……”他走上前,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琴身上一处细微的划痕。

  

“它来历不凡?”曹丕敏锐地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

  

赵云收回手,目光望向庭院中萧瑟的枯枝,声音低沉:“那大约是两月之前,尸祸初起时,我奉命清剿乱事,于城外一镇遇一女子,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于街边售卖此琴。”他顿了顿,“她是艺伎,家宅被尸群所毁,父母惨死,无力安葬。此生唯有此琴,乃其家传重宝,视若性命……然为葬父母,不得不售。”

  

曹丕微微垂眉,安静倾听。

  

“她所求不过薄资,以尽孝道。然此琴价值,远超其数。”赵云的目光落回琴上,带着一丝悲悯,“我……不忍明珠蒙尘,更不忍见其绝望,遂以十倍之价购下。本想转赠城中通音律者,却因尸祸蔓延,诸事纷乱,一时又忘了它,便一直搁置于此。我不通音律,耽误了它。”他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歉意,仿佛辜负了这具好琴。

  

“明珠蒙尘,确为憾事。”曹丕的手指无意识地拨过一根琴弦,发出一声低哑沉闷的嗡鸣,如同久未开启的心门被叩响。她抬起头,眼底那属于魏世子的锐利锋芒被一种柔和的光晕取代,带着一丝探寻,一丝久违的、属于闺阁雅趣的兴致,看向赵云:“将军……可想听听它的声音?”

  

赵云的目光与她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平静的潭水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他没有丝毫迟疑,嘴角甚至扬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如同寒冰初融:“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赵云随手一搬,将矮桌被移至正对庭院敞开的廊下。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无声地飘落。庭中几株老梅的枯枝上,已积了薄薄一层莹白。

  

曹丕盘膝坐下,将古琴小心置于膝上。她先取出一方素帕,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拂去七弦上的尘埃。指尖沾了些许清水,轻轻浸润着干涩的丝弦。她动作优雅而熟稔,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世家浸润出的风仪。

  

赵云在她对面坐下,隔着矮桌,目光沉静地落在她那双在琴弦上跳跃的、纤细而灵巧的手指上。那手指,此刻不再紧握冰冷的匕首,不再沾染尸骸的污秽,而是宛如寻常女子一般,指尖是风花雪月,下里巴人。

  

一切准备妥当。

  

曹丕深吸一口气,微凉的空气带着雪意沁入肺腑。她凝神静气,指尖轻抬,落于弦上。

  

“铮 ——!”

  

一声清越空灵的琴音骤然划破庭院的寂静,如同冰泉乍破,清冽甘甜。那声音圆润通透,带着古木特有的沉厚余韵,穿透飘落的细雪,直抵心扉。久被尘封的名器,终于在知音手下,发出了它应有音色。

  

赵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并非完全不通文墨,但于音律一道,确实粗浅。然而此刻这穿云裂石般的清音,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目光从曹丕的手指,移到了她低垂的侧脸上。

  

曹丕已沉浸其中。她微阖双目,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指尖在七弦间跳跃、揉捻、勾剔。赵云也不由闭目倾听。

  

琴音时而低回婉转,如泣如诉;时而清越激扬,穿云裂石。

  

赵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少的幼童,一边是乡间田野,风和日丽,一边是战场杀伐,整装肃杀。无知的幼童拿着狗尾草上了战场,被被剑折断了草,随后少年长大拿起剑,他回到田野,却亲自挥剑砍了整片芦苇丛。

  

赵云静静地听着。他不懂曲中深意,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琴音中流淌的情绪。他仿佛看到了那卖琴女子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家园被毁的断壁残垣,看到了战火与尸骸,更看到了眼前抚琴之人,那深藏在英气外表下的、如这琴音般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曹丕低垂的眉眼间。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情愫,如同冰封已久的种子,在赵云沉寂的心田深处,清越的琴音成了春雨,被悄然催发,破土而出。

  

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温热的悸动。它来得如此自然,又如此汹涌,让这位心如磐石的常胜将军,竟一时有些无措。他只能更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画面,连同这涤荡心魂的琴音,一同烙印进灵魂深处。

  

琴音渐趋平缓,如同倦鸟归林,最终化作几个悠长宁静的泛音,袅袅散去,余韵在细雪纷飞的庭院中久久萦绕,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曲终了。

  

 

  

曹丕指尖离开冰凉的琴弦,缓缓睁开眼。长睫上沾着的细小雪花因这动作而悄然融化。她抬起头,正迎上赵云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无波,而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清晰地荡漾着未曾掩饰的、浓烈而专注的情绪。那里面有惊艳,有欣赏,有难以言喻的温柔,更有一种曹丕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直抵心魄的灼热。这目光如此坦荡,如此直接,倒让曹丕羞煞。

  

“将军可喜欢?”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炉火的暖意与风雪的清寒中凝固了。廊外,细雪依旧无声飘落,庭院里一片静谧的银白。方才流淌的琴音似乎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萦绕、共振。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暖流在矮桌之间悄然涌动,冲破了所有刻意维持的界限与身份带来的寒冰。彼此的心跳声,在寂静中似乎清晰可闻。

  

“喜欢,不知能否常常听到?”

  

曹丕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指尖残留的琴弦震颤仿佛顺着血脉传到了心口,引起一阵陌生的悸动。

  

“能。”

  

赵云亦似从某种沉溺中被惊醒,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投向庭院中纷飞的细雪,但那份悸动与暖流,却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这风雪琴音交织的午后。

  

“我从不知,军队中人也有爱琴瑟之人。”

  

“我父亲本是不支持的,他最讨厌我玩这些,总说这些东西没用。”

  

“你父亲大概并无恶意。”

  

“我知道……毕竟琴瑟琵琶不能杀敌扬名。”

  

矮桌之上,古琴余温犹存,七弦静默,却仿佛仍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心魂的交融。

  

“曹…姑娘,我能否有幸知道,你的真名?”

  

“将军可以叫我小寰。”曹丕扬起假笑,垂下眼眸,不让赵云看到她眼中酸涩。

Chapter Text

2025.10.11修改:之前漏发了前面一小段刘备和诸葛亮私下猜测曹丕身份的剧情!现在重读才发现!

 

成都夜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卷过空旷的回廊。刘备屏退了左右,偌大的议事偏殿内,只余他与诸葛亮二人。时时间随着蜡烛燃烧殆尽,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跃,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绘着瑞兽祥云的殿壁上,明明灭灭。

刘备难掩疲惫,他才回城不久。他带兵前往巴东地区,想打破尸群封锁的荆州益州两地通路,最终已失败告终。关将军一家没了音信,荆州各处鬼哭狼嚎,宛如地狱,实难打通。

处理完了其余城中决断琐事,诸葛亮才把最后一件事拿出。

他将那份结盟密议书推到刘备案前,羽扇轻摇,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主公,尸祸蔓延之势,已非个人能力可逆。魏使虽行险招,却足见魏国亦有自救之意。结盟清剿,互通有无,实乃存亡续绝之唯一生路。望主公……早下决断。”

他并未立刻去看那卷文书。他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下巴上新生的短髭,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眼前跳动的烛火,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军师所言,孤岂能不明?”刘备的声音低沉。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可,孤认得他。”

诸葛亮羽扇微顿,目光投向刘备:“主公是说……”

“曹丕!”刘备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锐光一闪,“那个如今住在子龙府上,自称‘曹恒’的人,就是曹操的次子,魏世子,曹丕!”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锐利。

“建安五年,许田围猎之后,曹操于许都宫苑设宴,名为庆贺,实为示威。”刘备的语速不快,带着清晰的追忆,“彼时孤亦在席间,被迫献上贺表。曹操志得意满,高踞主位,其子曹昂、曹丕侍立左右。”

诸葛亮静静听着,他知道这是刘备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也是认识曹操父子最直接的契机。

“那曹丕,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立于其父身侧,却无半分稚子怯懦。”刘备的眼神有了变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又暗藏杀机的宴席,“其眉骨高耸,眼窝微陷,鼻梁挺直如刀削——这副骨相,与曹操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孤当时便暗自心惊,此子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比对:“此番线人密报,送来那‘曹恒’的画像与日常行止描述。画像之上,其眉眼神情,虽因年岁增长而轮廓更深,气质更显沉敛,但那份骨子里的锐利,那份刻意压制的锋芒,那眉骨鼻梁的走势……孤绝不会认错!纵使他刻意穿着粗布衣衫,压低眉峰,模仿寻常士子,但那副烙印着曹氏血脉的、独一无二的骨相,骗不了人!”

刘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更有一处细微印证。线报提及,此人随身携带一柄异常珍视的贴身匕首,鞘柄朴素,然刀身隐现异光,军师可知,昔年许都夜宴,曹操曾于席间炫耀其新得宝剑,彼时年幼的曹丕侍立身后,腰间便悬着一柄形制奇特的短匕,鞘口镶嵌绿松,曹操戏言乃其子周岁所佩‘护身刃’,名为‘珏奏’!此等贴身旧物,若非本人,岂会如此珍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奇异语调:“然则,军师,此事最离奇之处,非其冒险入蜀,而是……”刘备的目光紧紧锁住诸葛亮,“线人密报其二,赵子龙府中那位‘曹恒’,其行止气韵,竟似女子……孤初闻只觉荒谬绝伦,然细思其形貌举止,回想当年许都所见那少年……虽已长开,但轮廓依稀可辨,确为一人无疑!这……这曹孟德的世子,怎会是个女儿身?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听了这个,绕是诸葛亮也觉得新奇。他回忆起自己初见曹恒,以及对照赵云的表述,来人的确是女子无疑,为何主公会确信此人是曹丕?

“主公恐有判错之嫌。”

诸葛亮羽扇微顿,娓娓道来:“阴阳造化,或有奇诡。然此乃其家事,于结盟大计,并无根本妨碍。无论男女,她此刻代表魏王,其意已明。结盟与否,当以天下大势、蜀汉存亡为断,而非其身份性别之秘。”

刘备缓缓摇头,眼中精光闪烁,深沉算计此刻显露无遗:“军师此言差矣。其身份性别,非是小事!”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枯枝,“曹操老奸巨猾,竟以女儿假充世子,搅动风云!而此女胆大包天,敢孤身入我蜀都腹地,其心志、其手段,已非常人可及。她代表魏国而来,这身份之秘,便是其最大的软肋,亦是曹操最大的破绽!”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结盟之事,干系重大,孤不能仅凭一纸文书便轻信曹操。”

“此事也许有另一种可能。”

“军师请讲。”

“曹丕是真,曹恒也为真。或许当年曹丕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从小以暗卫养之,此行便是代替他兵行险招,成了,世子之位稳坐,政绩斐然,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一女婢。”

“无论是哪一种,都有偏漏之处,没有更多情报,难以辨别。亮斗胆一问,若此人真是曹丕,主公又要如何处置?”

“那自然……是孤要亲自会一会这位‘魏国世子’!”

刘备突然加大了音量:“……孤要当面揭穿她的身份,看她被剥开层层伪装、暴露真相之时,是惊慌失措,还是能稳住心神,拿出魏国世子的担当!”

“孤更要看看,她孤身置于险地,身份败露之后,还有没有胆量、有没有那份定力,继续留在成都,为那结盟之议周旋!”

震声过后,半晌无声。

诸葛亮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主公,此举……是否过于行险?若揭穿其身份,恐使其心生惊惧,反生变故。且……”他顿了顿,想到赵云府中那微妙的气氛,“子龙那边……”

刘备抬手,止住了诸葛亮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军师勿忧。孤自有分寸。若她连孤这一关都过不了,身份败露便仓皇失措或恼羞成怒,那这所谓的结盟诚意,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曹操的缓兵之计罢了!若她……”刘备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若她能在身份被揭穿之际,依旧能稳住阵脚,据理力争,甚至反将一军,那才真正值得孤与那曹贼一谈!”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结盟密议书上,语气斩钉截铁:“孤意已决!明日,便召魏使曹恒入府议事。军师也请在侧。孤倒要看看,这位曹操的‘世子’,到底是何等的巾帼枭雄!她的胆色,便是魏国诚意的试金石!”

诸葛亮看着刘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沉的试探之意,沉默片刻,终是缓缓颔首。

他明白,这已是刘备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只是想到赵云府中那位在琴音风雪中的女子,想到即将到来的这场身份揭穿的风暴,他心中那份忧虑,如同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起来。

他更担心主公弄错了身份,会被此人言语周旋,被迫做出让步。按理来说,曹操并非昏庸残暴之人,他立世子已有些时日,怎会不知男女。怪!怪哉!

他轻轻捻动羽须,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结盟,竟要从这样一场充满羞辱与试探的“验明正身”开始,这乱世的棋局,步步皆是刀锋。

翌日,天光未明,细密的冷雨便笼罩了成都。宫城肃穆,湿漉漉的汉白玉石阶反射着青灰色的天光。

赵云亲自送她到了宫门便借口离开,曹丕在两名禁卫引领下,穿过重重宫门,深秋的寒意渗入半旧的棉袍,每一步踏在空旷寂寥的宫道上,都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她深知,今日之会,绝非寻常。

刘备的召见,是结盟的曙光,还是身份败露的绝境?全看她接下来如何表现了。指尖隔着内衫,轻轻拂过紧贴心口的匕首,那冰凉的轮廓带来一丝近乎虚无的依托。

在议事偏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却更显得殿内烛光幽深。

刘备端坐主位,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而威严,目光深沉。诸葛亮坐在下首右侧,羽扇轻搁于膝上,眼帘微垂,除此外殿内再无他人,寂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轻响,以及自己血液在耳际奔流的嗡鸣。

“拜见左将军,拜见军师。” 曹丕依礼下拜,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平稳,脊背挺直如松,目光垂视地面冰冷光滑的金砖,姿态无可挑剔。

“特使不必多礼,请起。”刘备的声音响起,温和平缓,听不出喜怒,“赐座。”

“谢将军。”曹丕谢恩,在左侧下首的矮墩上端正坐下,双手自然地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竭力维持着“曹恒”这个身份该有的态度。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来自诸葛亮,如同无形的丝线,细细丈量着她的每一寸反应;另一道来自刘备,则像深海中的潜流,缓慢而恒定地扫过她的轮廓,那份专注的审视,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穿透力,让她感到无形的压力在周身聚拢。

难不成他还记得我?……曹丕来之前,便考虑到了这个结果和可能。

这或许不太可能,父亲和刘备共事之时,自己尚且年幼,况且他们总共也未见得几面。

短暂的沉默后,刘备并未立刻提及结盟之事,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蜀锦的市价:“曹特使一路跋涉,从魏地尸域而来,历经艰险,更救下我一员大将,孤感佩在心。不知壮士当年可曾见过孤?”

曹丕心头骤然一沉,寒意瞬间弥漫。

他难不成真的记得,还仅为是故意试探?……她面上却纹丝未动,依旧维持着应有的谨慎与分寸,微微欠身,声音平稳地答道:“回将军,我乃丞相之人,虽为曹公做事却是年头不长,将军在曹公身侧之时我还年幼,又岂能有幸得睹将军?”

亲眼见到真人,刘备几乎确信了猜想。

只见刘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沉静的眼眸瞬间变得锐利,目光如同实质般牢牢锁定了曹丕的面容:“特使大概有所不知,建安五年之前,曹操于许都宫苑大宴群臣。彼时,孤亦在席间。”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席上,曹操身侧侍立二子。长子曹昂,英武沉稳;次子曹丕……”他刻意顿了顿,目光精准地扫过曹丕的五官,“他年约十之二三……孤对此子印象,颇为深刻。”

“……”

曹丕肃然,眉间微微皱起。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明示!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曹丕心湖深处激起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他记得,竟记得如此清晰!那场遥远、弥漫着虚伪与杀机的夜宴瞬间在脑海中翻涌,心说父亲你可是害苦我也。

她心思涌动,却并未失态。藏在袖中的手指只是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借着整理袖口边缘的动作,迅速抚平了那瞬间的僵硬。

她抬起眼,迎向刘备那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的锐利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甚至带着几分被冒犯的无奈。

“将军好记性。”曹丕淡淡微笑,不卑不亢,“然将军的暗示,实在令人惶恐。”

“小臣为曹公效忠乃是六年之前,青州军铁骑击退匈奴外贼,救下了尚且年少的我,巧合的是,我与那二公子倒有七分相似,于是颇受曹公提携赏识,暗中培训,参军磨炼,为的便是在今日派上用场。”

她微微摇头,语气诚恳而带着一丝自嘲:“小臣命薄福浅,哪儿攀的上世家家眷,况且……我这等身份,能被赏识,捡回一条贱命,已是福分……小臣只不过在乱世中,做好自我,尽忠尽责罢了。”

这番说辞简直天衣无缝。刘备有些咋舌,悄悄看了一眼孔明,此女的说法竟然和军师猜得大差不离。

莫不是……真是孤想多了去?

那曹丕怕死,于是派来同他模样相似的替身送死,以他的身份替他行好事!

想到这儿,他不由的又对曹家人生出两分鄙夷。

曹丕见状,直接拿出了自己怀中那把环首刀,这匕首曾是她的身份,如今成了她最好的开脱!

“将军或许是因此物误会了小臣,此物…确系二公子之物,此番借出,倒也心疼。”她大方的把匕首递出,给刘备观详。

“只是此番没能以二公子的名讳完成任务,回去之后怕是会被责骂一番了。”

她拱了拱手,等待主人说话。

“特使言重了。”诸葛亮见刘备观详武器,接过话来,“主公此番谨慎,还请见谅。”

“魏蜀两地常年纷争,不难理解。”

她借坡下驴,心说只要刘备发话,今天的劫难就算是过了。

于情于理,她绝不能承认自己是曹丕,自己的肉身是男是女容易查清,只要刘备想,他可以用无数种不伤风华的方式知道真相。

而且也不能排除他已经从赵云那里知道真相才来试探,我若是承认,那将是惊天的丑闻,即使能活着回去,也没希望夺回世子之位了。

于是此番说辞成了必要的举措。自我污蔑贪生怕死,弃车保帅,总好比彻底全盘皆输来得强。

回去之后,她只需要根据她给刘备说的版本,稍加润色,就能混过这一关。

前提是父亲让她蒙混过关……

刘备将信物还回,心思坦然。

若此女真是那位魏国世子曹丕,身负维系曹魏基业之重责,岂会甘冒奇险,孤身穿越尸域,潜入敌国腹地…他曹操就无人可用了?

此等行径,于魏国何益?于世子身份何益?这岂非置自身于死地,置国祚于险境?此等愚行,绝非一位肩负社稷的世子所应为……

既然不是曹丕,那此人是不是女人,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将军心思细腻,猜想大胆,令人佩服……不知将军对于结盟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烛火在刘备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照出他眼中那翻涌的、被曹丕一番犀利剖析搅动的风云。诸葛亮膝上的羽扇终于再次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拂动了一下,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抬眼看向刘备,眼神平静却蕴含着无声的交流。

刘备的目光终于从曹丕脸上缓缓移开:“曹……特使之言,确有道理。”刘备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赞许的意味。

“孤亦深知,以世子之尊,行此奇险之事,确乎不合常理。是孤思虑过甚了。”他承认得坦荡,仿佛刚才那步步紧逼的质疑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试探。

“结盟之事,军师你有何想法?”

诸葛亮声音清朗平和:“主公所虑,乃是为益州安危计,情有可原。曹特使之辩,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更显其担当与赤诚。” 

“依亮之见,”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曹丕身上,睿智而深邃,“曹特使能受魏公重托,孤身穿越尸域,又助我寻得珍奇药草,救赵将军性命,足见其胆略过人、心系苍生。此等使节,当以国士之礼相待,共商抗尸结盟大计,方是正道。至于身份之议,既无实据,且其言行与世子身份扞格难通,若再纠缠不休,非但有失我益州待客之礼,恐亦有损邦交之谊,寒了天下志士共抗尸祸之心。”

诸葛亮的这番话,将“曹恒”的身份直接拔高到“受魏公重托的特使”和“国士”层面,并将继续质疑的危害上升到“失礼”、“损邦交”、“寒天下心”的高度,政治智慧和语言艺术发挥到极致,彻底封死了刘备在此时此地深究的可能。

说到底,他从一开始就不信这个女人会是曹丕,如此,不过是为了断了刘备的感性猜忌罢了。

刘备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深以为然的神色,点了点头:“孔明所言,深得我心。是孤一时执念了。”

他再次看向曹丕,眼神中的审视虽未完全消失,但敌意和试探已转化为一种对等外交层面的考量,“曹特使,适才言语多有唐突,还望海涵。结盟抗尸,救天下苍生于倒悬,乃备与魏公共愿。特使既持魏公信物,身负使命而来,我心甚慰。不知特使对结盟之事,魏公可有具体示下?或特使有何高见?”

成了!……

曹丕大喜,心念电转。将早早想好的说戏一套打出。

她立刻起身,向刘备和诸葛亮分别行了一个标准的使节之礼,姿态沉稳而透着干练:“将军、军师深明大义,小臣感佩!

尸祸蔓延,瞬息万变。魏公临行前曾有嘱托:结盟非一纸空文,贵在迅捷务实,互通有无,共击要害。需将今日与将军、军师晤谈之要旨,及益州方面具体需求,详加整理。最好是派出一人代表,同我一齐传回洛阳,禀明魏公,当面商谈,以便魏公据此制定后续支援方略。整饬随行护卫及文书,确保后续联络、物资转运通道之安全与畅通。” 

“以及...”她目光扫过刘备和诸葛亮,带着特使特有的务实与紧迫感,“尸祸不等人,在正式对接之后,需与贵方具体职司官员对接详查,方可精准施策,避免延误。恳请将军、军师允准外臣先行告退,处理前两则紧要事务。待魏公回讯抵达,或我方初步支援方案拟定,外臣再与将军、军师深议结盟条款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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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不知道,在刘备与她交锋的偏殿隔壁,是一间用于存放简牍图籍的侧室。此刻,这间侧室的门扉紧闭,仅留一道细窄的缝隙,窗棂的阴影将伫立其后的人影完全吞没。

本应离去的赵云身披常服,静立在这片阴影之中,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的位置极佳,能清晰地听到旁屋内传来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细微的停顿。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与他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昨晚,主公连夜召请,叫他参与今日旁听。刘备一番言语,几乎让他一夜未眠,寒意从脚底凉透了心窝。

小寰……曹丕?女人?……他当时脑子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

当刘备以许田围猎后的夜宴为引,精准描绘出少年曹丕的相貌时,赵云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向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太熟悉那张脸了!

在荒野的篝火旁,在躲避尸群的断壁残垣下,那张脸曾带着疲惫却坚韧的神情,那双眼睛在危机时迸发的神色,那绝非一个普通“特使”或“士兵”能有的眼神。刘备的描述,几乎是在他脑海中将“曹恒”的面容与记忆深处那个陌生却尊贵的“魏世子”影像强行重叠在一起。

她……真的是世子?

赵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无底寒渊。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荒野中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现,最后停在他亲口向军师承诺,亲自处置几个大字上。

他总算明白,为何曹贼兵败走华容道,关将军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

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军法人情难两全。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如果“曹恒”就是曹丕,魏国的世子……那这一切算什么?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一个高高在上的贵胄,对敌国将领无聊的戏弄?赵云感到一种被撕裂般的痛楚和荒谬。

他无法想象,那个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救下自己、在寒夜里分享体温、眼神清澈而坚韧的女人,竟会是敌国未来的储君!这份认知带来的冲击,远超过身份本身带来的政治敌意。

他更不敢想象,如果她此刻在大殿上被逼无奈,亲口承认了那个身份……他赵云,该如何自处?是立刻冲出去拔剑相向,将其人首分离,履行对主公的忠诚?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窒息。汗水,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内衫。

脑中,是女人抱着古琴,对自己说“将军可以叫我小寰”的模样。

随后,又变成了一个陌生服饰的男人,他冷酷地问:将军看看,本公子可像小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赵云的心在狂跳,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更深的迷茫。小寰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慌乱,只有特使应有的沉稳、理直气壮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凛然。那完美的表演,让赵云这个最熟悉她在荒野中真实一面的人,都几乎产生了动摇。难道……真的是自己认错了?难道那荒野中的情谊,真的只是一个特使的伪装?

紧接着,他听到了小寰那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否认与逻辑缜密的反驳,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否认了……她否认了!

当曹丕以特使职责为由,条理清晰地请求告退去处理“汇报”、“整饬”、“对接”等事务时,赵云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一丝。他听到主公准允,听到那枚令牌交接的细微声响,听到小寰沉稳有力的告辞声。

直到窸窸窣窣离去的脚步声响起,赵云透过窗棂缝隙的阴影,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挺直着背脊,步履沉稳地走出殿门,踏入殿外迷蒙的冷雨之中。那身影依旧挺拔如松,带着特使的威仪,仿佛刚才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质从未发生。

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赵云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一片湿滑冰凉,不知是汗水还是窗外渗入的雨雾。心头的巨石并未落下,反而悬得更高,更沉。

她那完美的否认和滴水不漏的脱身,非但没有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在他心中投下了更浓重的阴影。那份在荒野中建立起来的、纯粹的信赖与朦胧的情愫,此刻被巨大的身份鸿沟和冰冷的政治现实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本幻想过一些话本中的离奇故事,想过她可能会在事成之后回到蜀地,再续前缘。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荒野中那双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与大殿上那个沉稳锐利的“特使”形象,在他脑海中反复交错、撕扯。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你究竟是谁?

赵云的心中,只剩下这个无解的问号,伴随着深深的忧虑和难以言喻的钝痛,在冰冷的侧殿阴影里无声地蔓延。他清楚地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与殿外那个雨中远去的身影之间,那条名为立场与身份的深渊,已然深不见底。而那份曾在尸山血海中萌芽的情愫,此刻更像是一道隐秘而灼痛的伤疤。

马车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辘辘前行,车辙碾过积水的声音单调而压抑,如同曹丕此刻的心跳。

刘备赐予的那枚青铜令牌静静躺在她的袖袋中,冰凉沉重,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她这暂时的自由是多么脆弱。车窗外,成都的雨幕连绵不绝,模糊了街景,也模糊了她纷乱如麻的思绪。

终于,马车停在了赵云府邸侧门。这里是诸葛亮“安排”的住处,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曹丕对此心知肚明,赵云亦然。这本是冰冷的政治安排,却在荒野同生共死、病榻悉心照料之后,沾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暧昧与痛楚。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整理好特使的仪容,推开车门。府邸的仆从早已恭敬等候,撑起油纸伞。她挺直背脊,步履沉稳地踏入府门,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回到为她准备的客房,屏退仆从。当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的瞬间,曹丕强撑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

好险。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殿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疯狂闪回,她确信,只要今天自己露怯,那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还好,等刘备把具体事项和人员安排完毕,自己就能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了!

就算那时赵云知道了,和自己有何干系?!

他没法千里迢迢去往洛阳再杀个七进七出只为揪着自己的领子质问,更不会为了自己一个魏人如此。

那不值得。

曹丕闭上眼,不由地环抱双臂,回忆着在高烧下,那份毫无保留的温暖,曾是她在这冰冷末世中,唯一真切感受到的依靠。

那是自己的家人也不曾给过自己的东西。

许昌城破,她从许昌杀出的时候,残军们以她为首,她必须装得坚强,成为他们的希望。曹植拽着她胳膊入睡的时候可没问过:阿兄你是否也会害怕,也会受伤。

……

是的,她动心了。即便她深知自己是曹丕,是魏国世子,是蜀汉未来的死敌;即便她明白,这份情愫如同在悬崖边点燃的微弱烛火,注定会被立场的狂风无情吹灭,毫无未来可言。但心动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猛烈,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依靠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

而现在,这份隐秘的、绝望的情愫,却成了最大的恐惧来源。

如果他不信该怎么办?

曹丕不敢想象赵云会是什么反应。假的永远变不成真的,自己的谎言迟早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他会是震惊?是愤怒?是被欺骗的屈辱?还是……彻底的失望与鄙夷?会不会变得冰冷陌生,如同看着一个卑劣的骗子、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光是想到赵云用充满杀意的目光看她,曹丕便一颤。若真有那天,自己这无双剑法,又能在他的枪下走几回合?

她宁愿面对刘备的雷霆震怒,诸葛亮的万般算计,父亲的冷嘲热讽,兄弟的猜忌争斗。

“呵……”

一声极轻、带着无尽苦涩的自嘲从她唇边逸出。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那是殿上强忍惊涛骇浪时留下的印记。她曹丕,自幼在权谋倾轧中长大,心志坚如铁石,自认可以掌控一切,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一个敌将搅得如此方寸大乱。

她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雨丝如织,庭院中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她知道,赵云很可能就在这府邸的某个角落,执行着“监视”她的任务。他或许也听到了殿上的风波。他此刻……在想什么?他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

曹丕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衣衫,触碰到那枚冰冷的匕首,这把珏奏,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她坠入寒潭的源头,更是赵云照料她的契机。它像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两人紧紧缠绕。

她很想立刻见到赵云,想从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中捕捉一丝一毫的线索,想知道他是否已经知晓,是否已经改变。但她不能。她是特使曹恒,是婢女小寰,唯独不能是曹丕。她必须维持这份冷静与疏离,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将她置于死地。

“……记住,你最多只能是小寰。”她对着窗棂上模糊的水痕,低声告诫自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走廊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曹丕知道这个脚步的主人是谁,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门外的赵云,此刻内心同样翻江倒海。

她此刻就在屋内。殿上那石破天惊的对质,刘备精准的描述,小寰完美无缺的否认……还有荒野中那些无法磨灭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和炽热的火焰,在他心中反复撕扯。

他站在门外,手抬起又放下。

他想问,想确认,想得到一个答案,却又无比恐惧那个答案。他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门内那个身影?是尽忠职守的将领?还是……那个曾被她所救、曾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难道我问,她就会对我说实话么?……赵云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魅力。无论她是曹丕还是曹恒,又或者是小寰,都不重要了。

主公和军师商谈出了结果,她过几天就该走了。

自己就算知道真相,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最终,那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渐渐远离,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没有敲门,没有质问。

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曹丕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弥漫。

冰冷的雨气从窗缝渗入,曹丕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疲惫而迷茫。在这座名为“保护”实为囚笼的府邸里,在这末世风雨飘摇的成都,她守住了身份的秘密,却似乎正在失去…一些更加纯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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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在赵云府邸中如履薄冰的日子,被城外骤然升级的警讯彻底打破,更让她揪心的是赵云身上散发出的、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悲愤。

数日间,斥候的快马如流星般频繁驰入成都,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沉重:成都以北、汉中以南的广袤区域,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尸群集结!它们如同被无形之手驱赶、凝聚,形成数股汹涌的黑色洪流,隐隐对成都平原形成了钳形合围之势!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些尸群中,开始频繁出现行动异常迅捷、力量远超寻常的“异变体”,它们的存在,让本就艰难的防御战变得如同地狱。

与此同时,军师府内,气氛降到了冰点。偏殿中,浓重的、混杂着各种草药气味的苦涩气息弥漫。

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数卷染血的布帛,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草药配伍和令人心碎的失败结果。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憔悴,眼神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而站在他下首的赵云,脸色更是难看,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那双平日明亮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斥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愤怒,以及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案几上那株已显萎蔫的赤血藤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隔离营中袍泽们绝望哀嚎、痛苦异化的惨状。

“又失败了……还是不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军师,赵将军……所有能想到的方子都试过了!古籍残篇、山野秘方、道门丹术……甚至…甚至这株珍奇的赤血藤…全都……全都无用!”

老医官颓然坐倒在地,说出这个真相让他花掉了所有的气力,几近晕厥:“那些伤兵……无论用什么药……最后都……”他再也说不下去,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沉重的呼吸声。

残酷的现实如同重锤,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流言如同野火般在成都蔓延:“尸毒无解!沾之即死!化而为魔!”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迅速瓦解着军民的斗志。

再这样下去,内部的混乱会比尸群更快的杀死他们。

刘备沉重的声音带着沙哑:“难道……天意真要亡我汉室黎民?”他看向赵云,眼中充满了痛惜。他知道赵云为了寻找赤血藤付出了多少,更知道他此刻的痛苦源于何处,并非仅仅因为一株草药的失效。

诸葛亮缓缓抬起头,羽扇仿佛重逾千斤。他看向赵云,眼中带着深深的遗憾:“子龙,此毒诡谲莫测,非人力所能参透。赤血藤……确系神异,能辟尸气,活人佩戴可保神智清明,延缓轻微侵蚀。然,对已深入血脉骨髓之剧毒……”他沉重地摇了摇头,“……非其所能解。我等…已尽力。”

赵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不是因为赤血藤的无效,而是因为军师亲口宣判的“尸毒无解”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彻底浇灭!

无解……无解!

一股滔天的、纯粹针对这“尸毒”本身的憎恨和绝望,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喷涌!

他恨这吞噬生命的疫毒,恨这扭曲人伦的末日,恨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救不了那些信赖他、与他并肩作战的袍泽!

赤血藤?它只是一次尝试,一个寄托过渺茫希望的工具。它的失败固然令人沮丧,但真正将赵云打入绝望深渊的,是“无解”这个残酷的结论,是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痛苦中走向异化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在赵云此刻被憎恨与绝望吞噬的心里,唯一还残留着温度、还能让他感到一丝牵绊的,是府中的那个女人。

他想起了荒野中她的冷静果敢,想起了她病中脆弱却依旧坚韧的眼神,想起了两人在尸山血海中建立起来的、那份超越身份的默契与情谊。这份情谊,远比那株冰冷的赤血藤重要千万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起:魏国!小寰来自魏国!

她一路上披荆斩棘,从许昌到成都,不说是尸山血海,也是百鬼夜行。她为何能成功?难道仅凭运气?!

魏国是否掌握着他们不知道的解毒之法?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赵云。如果小寰真的掌握着解法,却因身份和猜忌而隐瞒……那将是何等巨大的悲剧!

他该去问吗?以什么身份去问?

窗外的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曹丕此刻的心境。府邸内外弥漫的紧张和绝望气息,她隔着院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此刻她正在抚琴,琴声寄托着她的苦闷,低沉婉转,就如成都变幻莫测的天。

但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赵云从军师府回来时的状态。

透过窗台,她看见了他。他从前可不这样,不是愤怒,不是狂暴,而是如同被抽走了灵魂,步履沉重,背影佝偻,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和死寂。那张英俊的脸庞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木然和深不见底的麻木。仆役们远远避开,连大气都不敢喘。

琴声戛然而止。

赵云手里还拎了一坛酒,在他敲门之前,曹丕就打开了房门。

“将军为何愁眉不展?”

“陪我喝酒。”

赵云闯进屋内,将酒坛砸一般的放在桌面,又摆摆手,叫下人们去忙别的,无需在外候着。

“将军……”

赵云粗暴的开了坛,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灌入喉中。

曹丕心思细腻,不再多说,便也随着他,给自己倒了酒,一口饮尽。

就这么灌了大概三杯,赵云才说话:“古籍无用,尸毒无解。”

他用力地说着,又倒了一杯,放在嘴边:“小寰,你是如何一人从许昌来此的?”

在私下,曹丕让他叫自己小寰,她失笑道:

“将军以为,是我有什么灵丹妙药或是珍贵符箓才活下来的?”

赵云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脸色依旧苍白,眼中的血丝更密,但那深沉的绝望之下,似乎还燃烧着一簇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他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或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哀求的沉重,直直地看向曹丕。

曹丕不恼,她大概是猜到了,那破草定是研制解药失败了,诸葛亮说了些什么,叫他来质问自己。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赵云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曹丕,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掏空灵魂般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恳切:

“小寰……” 他唤着她的化名,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赤血藤…失败了。军师说尸毒…无解。” 他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微微倾身,眼神中那份恳求之色更加浓烈,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希冀:“请告诉我。你来自魏国,你可曾知道尸毒解法?”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任何线索都好,看在…看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更深的痛苦和一句沉甸甸的承诺,“……只要有一线希望,我赵云……必以性命相护!绝不让你在此地受半分委屈!”

这不是监视者的质问,也不是对任务失败的迁怒,这是一个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的男人,放下所有骄傲和猜疑,基于内心深处对眼前之人的信任和情谊,发出的、最卑微也最真诚的求救。

他将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了小寰身上,寄托在了他们之间那份无法磨灭的、同生共死的情谊之上。

看着赵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恳求希冀,听着他那句“以性命相护”的沉重誓言,曹丕闭上双目,苦笑一声。

“我并无任何神助。”

她预想过他的愤怒、他的冰冷、他的怀疑……却唯独没有预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带着如此沉重的绝望和如此卑微的信任,向她求助。

只是她又能说什么?编一个不存在的希望?

一股巨大的酸楚让她无法继续言语,于是也开始一杯一杯的灌入自己。

“我同你,同所有士兵一般,不过是血肉之躯,能一路杀来,又与你相见,一路扶持,不过幸运二字罢了……曹丞相若是有法,又怎会派我来巴蜀合纵连横?若是有法,早已大军压境,乘虚而入。”

曹丕感觉赵云一僵,于是补充道:“或许你会觉得我骗了你,我是个充满谎言和骗术的魏人,你会觉得我们共同经历的全是我精心筹备……不。”

“我没有骗你,除了我的身份,我什么都没骗你。”

曹丕的声音清冷中又带着一丝戏谑,她张开双臂,毫无防备道:“将军不信,何不亲自检查?亲自去了我的衣物,检查我的行囊,看我有何奇珍异宝。”

赵云一震,手中的酒都撒了许多。

“我…”

酒让她的面色红润了许多,她解开自己的腰封,手放在衣襟上,贴近了他:“将军贵人多忘事,是可想再查一遍?”

“!!!……”

赵云猛得一僵,大声呵斥:“我赵子龙岂是那种小人?!”

他弹站起来,酒水四溅,背过身去,羞耻难忍。

他当然记得那一夜他们如何赤裸相见,也清楚她除了那把匕首之外,毫无贵重之物。

“......”赵云深深凝眉,之后他无声的叹息,“原谅我,是我过于心切急……只是尸毒若无法破解,我们的将来该会是如何……”

“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或者和前人一般作古,不过……”曹丕给出了一个残忍的却现实的答案,“我相信灭亡不是我们的结局。”

她试图安慰赵云,面对死亡的无力感,她感同身受,她合上衣衫,靠近赵云,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把脸贴上他宽阔的后背。

曹冲死前那一幕无论多少次,噩梦中他都会出现,那凄厉的惨叫也曾经数次让曹丕从梦中惊醒,有时候,那一幕也会变成其它她所熟悉的人……

“将军今晚留下睡吧。”

和刚刚的嘲讽不同,这一次是曹丕主动邀请。如今生死一线之间,想做的,平日不敢做的,通通都不再迟疑!

她不想在死前后悔。

赵云的手按住她的,没有推开。他肩膀微颤,随后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来,一把抱起了她。

……

半夜十分,曹丕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凌乱床榻之上又只剩自己一人。她拉过被单,下了床,赤裸着到屏风之后的浴桶中梳洗。

最近她经常丛噩梦中醒来,一个重复的噩梦逐渐清晰。

寒潭,浑水,白尸,鬼面…当时水下浑浊,她努力想回忆,却是回忆不清了。

曹丕总觉得这个梦更像是一种启发,她自认为自己并非恐鬼惧神之人,怎么总会梦见深潭下的尸体呢……这个梦一开始并不清晰,最近倒是想忘也忘不了。

况且她也绝无可能再顺着原路前往定军山附近的深潭确认情况。

她不知如何评价自己最近的状态,只能等天亮找下人多要一些安神的熏香来帮助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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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幕仿佛永无休止,将成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蒙之中。尸潮如同嗅到血腥的蚁群,在狂躁的驱使下,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成都外围摇摇欲坠的防线。

  

曹丕留在赵云府邸这方寸之地无可奈何。而府邸往日尚存的几分宁静已被彻底撕碎。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命令声、伤兵压抑的呻吟无不昭示着这座城池正在经历的炼狱。

  

赵云的身影几乎从曹丕的视线中消失了。

  

偶尔在深夜或黎明,她能听到府门外战马疲惫的嘶鸣,以及那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重担的脚步声匆匆而过。

  

即使隔着庭院,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硝烟和极致疲惫的气息。

  

他盔甲上的血污从未干透,他像一柄被过度使用的利刃,在尸山血海中反复劈砍,刃口已然卷曲,却依旧被强行楔在战线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如此透支的人不只有赵云,城中将领皆是大多如此,尸群的恐怖让普通的士兵毫无斗志,若将领不在,他们根本无法御敌。这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曹丕入了成都之后,这个巧合让她心中不安。

  

就像是……那些东西是跟着她前来。

  

 

  

这一日,难得前线攻势稍歇。

  

赵云竟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府中。他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盔甲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污迹,步履蹒跚,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他甚至没有力气脱去沉重的甲胄,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偏厅的榻上,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曹丕在廊下远远看着,心中五味杂陈。郎中走后,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端着食盒,轻轻走进了偏厅。

  

厅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汗味。赵云躺在那里,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着,呼吸粗重而不稳。他的嘴唇干裂,眼底阴郁,曾经明亮的眼眸紧闭着。仅仅数日,这位昔日名震天下的虎将,便被这无休止的战争榨干了精气神。再无精力同她走街串巷,对坐听琴了。

  

曹丕将粥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目光复杂地落在赵云疲惫不堪的脸上。

  

她伸出手,想替他拂开额前一缕被汗水浸湿的乱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时,昏睡中的赵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顶住……弓弩……西墙……”

  

看着他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的焦虑,曹丕默默叹息,想叫醒他吃些粥菜的嘴怎么也张不开。

  

她想了很多,包括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老师,兄弟……成都如此,洛阳也是如此么?

  

我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否则成都陷落,我也绝无可能独活。我能从许昌杀出,又怎会陨落与于敌城?!

  

 

  

第二日清晨,她便死缠着赵云,要求他带自己一起,她要亲眼看看如今战况。

  

成都城头,烽烟蔽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腐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抵御尸潮最残酷也最高效的手段,便是烈火。

  

在城外预设的、纵横交错的巨大壕沟中,早已倾倒了大量粘稠漆黑的石油与易燃的枯木草料。当尸潮如黑色的污流般涌至沟前,城墙上便会响起尖锐的哨音。下一刻,浸透了油脂的火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轰!!!”

  

震耳欲聋的爆燃声接连响起,冲在最前的行尸瞬间被烈焰吞噬,化作扭曲跳动的焦黑人形,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嚎,火焰迅速蔓延,形成一道道高达数丈、炽热逼人的火墙。后续涌来的尸群本能地畏惧这焚尽一切的高温,被暂时阻隔在火海之外,只能徒劳地对着烈焰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焦臭的浓烟滚滚升腾,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空,将战场映照得如同地狱图景。

  

这火攻之法,简单、粗暴、有效,是当前延缓尸潮推进、减少近身肉搏伤亡的唯一可行之策。城墙上下,运送石油和引火物的辎重车昼夜不息,士卒们汗流浃背,脸上被烟灰熏得漆黑,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对这焚尸烈焰的深深敬畏。

  

曹丕静立于城墙上,将城外那炼狱般的火海景象尽收眼底。她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火光在眼眸中跳跃。

  

以火御尸,断臂求生。虽阻其锋锐,但耗资甚巨,终非长久之计。

  

她心中冷静地评估着。燃油储备绝非无穷无尽,火墙再猛,亦有熄灭之时。这法子,不过是饮鸩止渴,延缓那最终时刻的到来罢了。

  

然而,在她看来,比城外那看得见的、可被烈火暂时阻挡的尸潮更凶险百倍的,是那无形的、悄然渗透的尸毒。

  

她的目光从远处翻腾的火海收回,转而投向城墙之内。

  

 

  

城门口,归来的斥候和轮换的士卒正在接受极其严苛的检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成都城早已然戒严,城门如同铁铸的囚笼,严禁任何平民出入。只因接连数月不乏有百姓试图出逃,但无一例外,要么惨死于尸群之中,要么状若疯魔般折返,在城外哀嚎哭诉,最终仍被冰冷的城门无情拒绝。

  

军医官带着厚实的布巾遮住口鼻,仔细查验着每个人身上哪怕最细微的伤口。稍有可疑,便会被如临大敌的士兵粗暴地拖拽出来,送往城西那片被高墙围死、日夜传出压抑哀嚎的隔离营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病态的紧张和猜疑。

  

任何被发现可能尸毒症状的人,无论老幼妇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清理”掉。没有人敢包庇,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一个隐瞒的感染者,就可能让整条街坊瞬间化为地狱!

  

即便如此,曹丕深知,“隐瞒中毒”的情况,在这座被绝望笼罩的孤城中,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防范!

  

她回想起自己翻阅的蜀中典籍记载,以及从府中仆役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那些被尸爪抓伤、咬伤的人,初期往往症状轻微,甚至可能毫无异状。求生的本能,对隔离营炼狱的恐惧,对家人亲友的不舍,都会成为隐瞒的强烈动机。

  

一个心存侥幸的农夫,一个不忍抛下妻儿的士卒,一个不愿离开岗位的低级军官……他们可能只是用布条草草裹住伤口,强忍着身体深处悄然蔓延的冰冷和躁动,混迹在看似安全的人群之中。他们可能就在你身边排队领粥,可能在街巷中与你擦肩而过,甚至……可能就在这座守卫森严的府邸之内。

  

这些无形的“毒源”,才是真正悬在成都头顶、随时可能引爆的灭顶之灾。

  

一旦有一个隐瞒者在人群中彻底异化,其造成的混乱和连锁感染,其破坏力将远超城外十倍的尸潮!火墙能挡外敌,却挡不住这由内而生的腐朽与崩溃。

  

 

  

和尸毒一样难以克服的是资源短缺。

  

所有能调动的工匠日夜不息地赶制着箭矢、修补着破损的盾牌和甲胄。

  

铁匠铺的炉火映红了半边天,叮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却依旧赶不上前线的消耗速度。粮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下去,每日配给的粥饭越来越稀薄。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但比恐惧更深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关于物资储备恐怕撑不到开春的流言更加重了民心失散……连那算无遗策、仿佛无所不能的诸葛军师,如今也沉默如山,拿不出安抚人心的妙计了。这日复一日的消耗与绝望,足以压垮最坚韧的神经。

  

即将沦陷的谣言如同毒雾般弥漫,每一次城门开启哪怕是为了清理战壕,都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所有人都明白,骑兵的冲锋在无边无际、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尸潮面前如此苍白无力,步兵的阵列在那些狂暴的异变体冲击下脆弱如纸。

  

铁器会耗尽,箭矢会射空,粮食会吃完,人力……终有枯竭之时。若此般炼狱持续数月,纵有良田千亩却无人能种,再富庶的土地也将被啃噬殆尽,化为新的尸域。

  

若蜀地彻底化为尸域,那失控的尸潮和更强大的异变体,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中原!放任蜀地崩溃,等同于自掘坟墓。

  

成都,这座蜀地的心脏,绝不能失守!一旦失守,便是彻底的末日。

  

 

  

她本是肩负结盟使命的说客,殿上风波已过,按计划早该寻机脱身,返回魏都复命。父亲的指令清晰明确:促成结盟,带回蜀中虚实,速归!

  

然而,“速归”二字,如今已成奢望。

  

尸潮围城,水泄不通。别说她一个“特使”,便是飞鸟也是难逃!刘备赐予的令牌在无边无际的尸海面前,不过是一块冰冷的废铁。

  

蜀汉自顾不暇,哪有余力与远方的魏国共商大计?她的“特使”身份,在这末日熔炉里,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通路彻底被封死了……”

  

曹丕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扫过城下那些被焚烧的尸骸,残破的服饰依稀可辨——有魏地的粗布麻衣,有吴地的水纹绸缎,亦有蜀地的葛布短衫……生前三国鼎立,争斗不休,死后倒在这尸潮中,不分彼此,“和谐”一片。这荒谬的景象,让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

  

“将军。” 曹丕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城头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转向赵云,直视着他布满疲惫与苦闷的侧脸。

  

赵云闻声,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只剩下一个被责任压得摇摇欲坠的躯壳。

  

“让我随你一同出城吧。” 曹丕的话语清晰而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更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宣告。

  

赵云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出城?去做什么?每日的例行公事?

  

……清理外围,清空被尸体填满的战壕,重新铺设火坑引火之物,再斩杀那些侥幸未被烧死的“漏网之尸”。这工作肮脏、危险、且……毫无意义!只是延缓死亡到来的徒劳挣扎。让这位身份敏感、肩负结盟重任的魏国特使去做这个?

  

“不可!” 赵云几乎是本能地、斩钉截铁地拒绝,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将领的威严在这一刻重新凝聚:“特使乃结盟之计的关键,身份贵重,岂能亲身犯险,此乃我军要务,职责所在,特使……不便插手!”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将曹丕牢牢地挡在了“危险”与“责任”的界限之外。保护她的安全,是他此刻仅存的、能清晰把握的责任之一,也是他对那份情谊的守护,哪怕这守护,在曹丕眼中可能形同禁锢。

  

“身为魏国特使,肩负通联之责,” 曹丕的语调转为一种近乎冰冷的理性,“我需亲眼所见,亲身体察。非止于这城头远眺,更需近观前线之实况——尸潮之动向、异变体之威胁、防线之损耗、火攻之效费……此皆关乎结盟方略之调整,乃至我魏国后续应对之部署。”

  

赵云沉默了。他深知曹丕所言非虚,蜀地的存亡确实牵动魏国神经。曹丕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必然的答案。她心中却在飞速盘算:若蜀地局势果真无可挽回,她必须另谋出路!东吴……虽路途遥远,且与魏国素有嫌隙,未必是理想选择,但终究是另一股抗尸的力量,总比困死在这即将沉没的孤岛要好。 尽管她对东吴之行并不抱太大期望,但这是绝望中的另一条路径。而这一切判断的前提,就是她必须亲自掌握最真实、最残酷的前线情报!

  

如果成都沦陷是历史必然,她纵有万般豪言壮语,也无异于螳臂当车,毫无意义。若只有她一人,说不定有一丝机会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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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确认是否有逃生可能,曹丕随赵云在城外巡视了一圈。

 

她仔细观察后判断,眼下的局势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围困城池的尸体数量虽众,但它们只是被生人气息吸引,自发聚集而来,显得杂乱无章。这景象与许昌城破那日截然不同,那日的尸群仿佛被某种未知力量所驱使,如同被无形鞭挞的蚁群,有组织地疯狂冲击城门,摧枯拉朽,山崩海啸,一切在瞬间便毁灭崩解。

 

这样的差异指向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将军是否相信鬼神之说?” 曹丕沉默半晌,复又问道。

 

问出此话的同时,她心头却蓦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应。这感应又如此清晰,让她仿佛能‘触摸’到——在某个难以名状的方位,存在着某种东西。它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核心,正散发出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指令’,驱使着城外的尸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源源不断地向那个方向汇聚!

 

自那日坠入幽暗深潭,她便一直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盘踞心头,仿佛那刺骨的潭水寒气并未真正散去,而是如附骨之疽般凝结在胸口深处。 平日里倒也并无明显不适,只是这股阴冷的滞涩感挥之不去,如同石磨压在心上,着实古怪。这异样之感,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鬼怪横行,生灵涂炭,”赵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与沉重,“值此末世,信与不信,又岂是末将这等凡夫所能置喙?”

 

他顿了顿,目光沉重地扫过城外尸山血海的惨状,眼中尽是悲凉:“这眼前尸骸枕藉,曝于荒野,何尝不像是对我们这连年征伐、扰攘不休的苍天降下的责罚?是群雄逐鹿的代价…太沉重了。”

 

曹丕见话题转向压抑,于是连忙岔开:“我听闻,尸毒对动物并不生效,此传言可有考究?”

 

“对,奇也怪哉。”赵云接话道,“这是偶然的发现。虽然它们袭击马匹,但仅限被乘骑之马,若是无人驾驭,它们就视而不见。不仅是马,驴骡猫犬,甚至是鸡鸭禽畜都是如此,就像是……这场天罚仅针对人。”

 

赵云看过来,疑惑道:“不过,我听闻尸毒最初是从北方蔓延过来的,你们竟然从未观察到这种情况?” 赵云语气中透露出疑惑。

 

“淮北人口众多,尸潮汹涌,城池倾覆,我只顾得仓促奔命,也的确未曾注意过这些细节……”尸潮爆发的时间并不久,也就是数月前,但来势猛烈,为了活命,曹丕根本来不及对这些恐怖的尸体进行研究。

 

“既然他们只会吃人,那他们是怎么判断目标是否为人。” 曹丕开始尝试思考,“我是说,如果我们披上动物的头颅,皮囊,是否能够欺瞒尸群?”

 

“不知,那得拿命去试……”赵云的声音带着苦涩,“至今,他们传播瘟疫的方式成谜。实话实说,我与尸群交战众多回合,其中伤情发生数次,但我却未被感染。而有些受疫者,只是远远瞧见尸群,便上吐下泻不能自持,这一点,连军师也未曾参透其中奥秘。”

 

这一点曹丕也奇怪,她也受过伤,就在许昌,双臂都被抓伤,可她完全没有尸变迹象。

 

“那是否有初步感染者,将其囚困起来?若是尸变,也正好拿来测试。如果我们能从中找到规律,我认为那就是求生的关键。”

 

“隔离营区已尸变之人,早已处死了……”赵云摇摇头,说如果要实验,只能想办法引来小队野生尸群,这一点只能上报主公决断。

 

在处理完这条战壕走道上的腐尸之后,两人骑马迅速回城。

 

“如果尸变所必须的条件不是撕咬,那也一定是一个非常简单且对于人而言非常容易达成的条件。”回城路上,赵云想到,他的眉头紧锁,“不然也不至于造成这种规模。”

 

“是啊,而且还是三地共有的,不局限于地区差异的条件。”

 

“一步步解决吧,先去证实伪装成动物的方法是否有效。如果无效,那就证明那群僵尸判断目标并非从外表。”

 

赵云上报了他们的想法,得到许可之后,诸葛亮要求要亲自审视整个过程,不仅是他,刘备,军医,都要参与观察这个过程。

 

“此次行为非同儿戏,这种异想天开般的方式,令人思路大开。”诸葛亮捋着长须,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承认自己从未想过尸群是如何鉴别人类这一点的,这也许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似乎在对付光怪陆离的恐怖东西上,过去的思维方式太容易陷入误区。毕竟防疫和治病都是所有人下意识都认为该做的,而不是去探究诡异为何吃人。

 

诸葛亮被这突如其来的思路点醒了,他发现自己过于依赖过去的经验和知识,只想过也许是自己知识不够精通,未曾想着也许根本和知识没有关系,是另一种逻辑和规则。这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维中的迷雾。

 

此次实验,不指着成功,而是指望它的过程得以带来新的思路和发现。

 

士兵们很快抓来了几头牲畜,迅速扒皮作衣。几名被从隔离营选来的士兵,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将人类的特征完全掩盖住,尝试接近那些在城外游荡的走尸。这个方式在最初似乎凑效了!

对于低级的那些走尸,它们隔着十米之外的距离无法有效的辨认出披着动物毛皮衣行走的是人类还是动物。

 

可一旦到了十米之内,几乎所有的走尸都如同被激活一般,识破了伪装,发出低吼扑了过来。这证明尸群永远靠视力来鉴定目标的能力。

 

将领们全阵以待,清理完那些被吸引过来的尸体后,实验进入了下一步。

 

又一名披着牛皮的人颤颤巍巍走了出来,他叫做王二狗,从军三年,不幸感染,此刻更是面如菜色。

 

一天前,外面的人打开大门,找到了他,告诉他只要配合行动成功,就让他离开隔离营单独治疗,并给予他的家人粮食一旦,若是失败,则给半旦。

 

为了自己,为了家中老母幼儿,他只得答应。

 

他要做的事便是趴下前行,披着动物皮毛,学动物四足行走。

 

王二狗答应之时未有感觉,此刻被推上前线才知胆战心惊,冷汗浸透了内衫。

 

浓烈的、带着血腥和腐败气味的牛皮紧紧裹在身上,闷得他喘不过气,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热。他趴伏在冰冷的泥地上,粗糙的沙砾硌着膝盖和手掌,视野被厚重的牛皮头罩限制在眼前一小片灰蒙蒙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那是城外堆积如山的腐尸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几乎让他窒息呕吐。

 

他用力吞咽着口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液。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还有……那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心跳在头罩里被无限放大,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感觉这心跳声简直像战鼓一样响彻四野,生怕吸引来那些徘徊在十丈开外、漫无目的游荡的恐怖身影。

 

‘别怕…别怕,学牛走路罢了,很简单……’

 

王二狗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交代的话,努力回忆着老牛慢吞吞踱步的样子。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前肢,然后是后肢,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到极限,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十米……十米是安全的……’ 他给自己打气,拼命想忽略掉那些在视野边缘晃动的、褴褛腐烂的肢体。‘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证明有用,我就能离开隔离营了……就能见到阿娘和小花了……’ 想到家中老娘和年幼的女儿,一股微弱的暖意和强烈的求生欲暂时压过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残存的勇气,又往前笨拙地挪动了小半步。

 

就在他身体重心微微前倾的瞬间——

 

“嗬……!”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充满暴戾和饥渴的嘶吼,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穿了死寂!

 

王二狗浑身剧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股恐惧感已经像实质的浪潮般席卷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透过牛皮头罩眼部的缝隙,他惊恐地看到——尸群中,一个格外高大、肢体扭曲、皮肤呈现诡异暗紫色的变异体,猛地抬起了腐烂不堪的头颅。它那双只剩下浑浊眼白的“眼睛”,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他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疑惑,只有纯粹而疯狂的、锁定猎物的贪婪!

 

“不……!” 王二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毫不犹豫地扔掉牛皮转身就逃!

 

那变异体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腐烂下肢猛地蹬地,看似瘦弱却强壮得很,它竟然直接撞开了挡在前面的几只普通行尸,如同一道裹挟着死亡腥风的黑色闪电,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直扑过来!

 

“救命——!!!” 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了王二狗,极度的恐惧让他的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僵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腐烂扭曲、獠牙毕露的恐怖面孔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那浓烈的恶臭和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乎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变故快的让人完全不明所以。

 

那东西速度太快,如同离弦之箭,只是几秒钟就追上了他,利爪带着腥风刺去,可怜之人瞬间命丧黄泉。

 

“不是因为动物外貌……?”

 

诸葛亮喃喃自语,盯着那变异体收回的利爪。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从王二狗前进到死亡的途中,他甚至没有走到十米内就被发现了,甚至比之前那些站着靠近的士兵更快被发现。

 

“难不成,是因为恐惧?”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尸变体可以准确捕捉情绪,但似乎这是唯一的解释……也是唯一的变量。

 

可问题就来了,人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恐惧是人之常情,哪怕是最威武的将领也会恐惧,只不过他们能够压制内心的恐惧,让责任和勇气成为动力。

 

面对有血有肉的敌人,士兵们会知道自己的刀可以带来生的希望,但在这群死尸面前,勇气就会被无边的恐惧淹没。

 

“如果恐惧是他们的攻击机制,那,尸毒传染又是因何而来?……也许真的从头到尾都是鬼神之力。”诸葛亮感到一阵无力感袭来。

 

一个谜团套着更大的谜团。一条人命,探索不出鬼怪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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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试图用阵法来困住尸群,但它们十分机敏,它们似乎能穿透幻象,知道目标在哪儿,完全不会被阵法错觉扰乱心智……数名将领一齐攻击,才将突出尸群的变异体杀死。曹丕看着那东西倒下的地方,胸口那股阴冷的滞涩感陡然加剧,闷得厉害。一股强烈的、原始的冲动自心底涌起。

 

这股冲动似乎演化成了一种本能,就像是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混乱的战场,顺着那些变异体看去,那其中有一只最特别的,它那臃肿的头颅似乎包裹着某种硬物,最让她激起那股难以遏制的冲动!

 

这种冲动是令人心悸的攻击欲望。冲过去,把它杀了,这件事就结束了…

 

就像是互相感应的磁石,那只最诡异的尸变体也猛地调转腐烂的头颅,浑浊的眼珠死死锁定了目标。

 

它看到我了。

 

曹丕咪起双眼,毫不犹豫地抢过旁边士兵一把弓箭,擦油点燃一气呵成!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调整呼吸,对准那只从尸群中脱颖而出的头目。只可惜离得太远,三箭连珠射出,分别命中了脸侧、手臂和胸口,燃油瞬间点燃了尸体,它却发出狂怒的嘶吼,不畏缩,更加疯狂地冲来。

 

那东西如同被激怒的凶兽,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它甚至直接撞开了面前的走尸,开辟出一条血路,更多的走尸跟着它身后冲来,原本只是徘徊,和隐藏在城郊树林之外的大群走尸开始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向下汇聚。

 

赵云见状,不再犹豫,立刻回头,命令道:“走!”

 

那个被激怒的尸变体速度比刚刚那只更快,它眼中似乎只剩下曹丕,如同饿狼看到生肉。

 

曹丕却并未被吓倒。一股奇异的感觉笼罩了她——周遭的喧嚣、扑鼻的恶臭、乃至自身安危的警兆,都在刹那间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疾冲而来的可怖目标,心神如古井般沉静无波,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弓与那致命的轨迹。

 

周围的士兵早已逃离。她又举起弓的时候,怪物已经来到了二十米内。这一次箭矢如流星,精准命中穿透了头颅。

 

这一箭让怪物颅骨碎裂,嘶嚎一声,却没有倒下,凭借着最后爆发的力量冲来。

 

对阵需要考验马术和力量,但面对绝对的力量,灵巧就显得更加重要。

 

是生是死就在一念之间,此刻再逃不过是步入死亡,唯有一战。

 

曹丕看准了它攻击的方向,轻盈地侧身避过,反手抽出长剑,电光火石间先躲再刺,剑尖顺着箭矢形成的裂痕,精准地贯穿了怪物颅内那颗闪烁着诡异微光的结晶!

 

谁知但那东西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爆发出垂死的凶性,直接扑上,张开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血盘大口。

 

就在此刻,一道白影挡在曹丕面前。

 

赵云从尸变体突进之时就朝回赶去,此刻终于赶到,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横起枪杆,仗着自己穿着甲胄,打算挡住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巨爪。

 

只是他想当然了些,当枪杆‘咔嚓’一声硬声而断的一刹,赵云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虎口瞬间崩裂,不知如何形容脑中的震惊。

 

比起赵云的保护,她更想要那头颅里的核心……她不但没收势,反而就着赵云帮她抵挡的宝贵功夫,再一次展开攻势,左手迅捷地抓过一支箭头,越过赵云的头侧,以全身之力直刺怪物头颅露出的核心!这一次她成功了。

 

当她忍着粘腻的触感连着箭头将核心拔出之时,汹涌的尸潮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黑压压的尸群如同凝固的黑色浓瘤,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骤然降临,将城墙上下的所有人猛地拽入了恐惧与猜疑的漩涡深处。

 

“这东西……” 曹丕的目光低垂,死死锁在手中那团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暗紫色肉球上,那东西似乎还在微弱地搏动。

 

她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目光全被这诡异的肉核吸引了。

 

赵云将那尸体扒开……跪在地上按住胸口。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变异体那如刀锋般锐利的利爪在赵云的胸甲上留下了五道深可见痕、触目惊心的恐怖爪痕。若是那一击落在毫无甲胄护身的曹丕身上,此刻她必然已命丧当场。

 

然而此刻,她的全部心神、所有视线,都被那诡异跳动的肉核牢牢攫住,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物。

 

“‘吃了它!’ 一个冰冷、诡异、绝非源于她本意的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被强行灌入她的脑海,一遍又一遍,疯狂地重复回响,几乎要压垮她的理智。

 

那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诱惑力,仿佛饥饿时面对美食的本能,却更之强烈百倍,腐蚀着她的意志。

 

若非赵云那声雷霆般的断喝和及时伸出的手臂将她猛地拉回现实,她毫不怀疑,在下一个呼吸之间,自己就会不受控制地将那散发着恶臭的肉核塞入口中!

 

“呃——!” 巨大的冲击与后怕如冰水般瞬间浇透全身!曹丕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将那团可怕的肉核狠狠甩脱,任其‘啪嗒’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快,快烧了它!” 曹丕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抑制的恐惧,几乎是嘶吼着对身旁的赵云道。

 

我刚才在想什么?!一个惊悚的念头让她浑身战栗。

 

我竟然……竟然想要吞下那种……那种东西?!

 

直到此刻,曹丕才仿佛真正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近乎自杀的疯狂举动。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后怕感,如同滔天巨浪,轰然席卷了她,让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几乎站立不稳。

 

赵云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执行!顾不得胸口的伤,毫不犹豫地抬起脚,狠狠将那团令人作呕的肉核踢入早已准备好的深坑之中。随即取过士兵递来焦油倾泻而下,再猛力掷出火把!

 

烈焰‘轰’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那诡异的肉核,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更加难闻的焦臭。

 

结束了……他一阵后怕,又是一阵窃喜。虽然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突然蹿了出来,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击杀了头目,化解了这一次成都陷落的危机!

 

熊熊烈焰瞬间吞噬了坑中物事,赵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目光扫过曹丕苍白的脸,“你可还好?”

 

“无碍。”曹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指尖的微颤泄露了她内心的余悸,“方才……只是骤然脱力,有些失神罢了。”

 

在火焰腾起的刹那,城外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的尸群,如同被同时抽去了支撑的傀儡,成片成片地轰然倒塌,如同腐烂已久的寻常死物,只余下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弥漫开来。

 

城楼之上,一直紧张观望的刘备目睹此景,惊得霍然起身。

 

直到守城士兵们率先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欢呼,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才仿佛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低吼一声,旋即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城楼,向着城外激动地振臂高呼:“天佑我民!天佑大汉!”

 

这一声呼唤,被士兵们自发呼喊,从城楼回荡至整个成都。

 

曹丕强压下焚烧肉核带来的心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死死钉在赵云胸前那被抓烂的甲片上。透过破碎的金属边缘,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被撕裂的皮肉,那道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渗着暗红的鲜血!

 

“赵将军!” 曹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你必须立刻处理!”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曹丕的脊背,让她头皮发麻。

 

直到此刻,曹丕才后知后觉地清晰意识到——就在刚才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赵云是冒了何等巨大的风险,才将她从变异体的利爪下硬生生抢了回来!

 

“无妨……”赵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等伤势,于我而言,倒也算不得第一次了。”

 

“但…”曹丕可是记得那城禁复杂的检验和规章,赵云为了救自己,可能会被发配前往病营。

 

即使尸灾源头已经破灭,但感染是否会随之痊愈,谁也不知。

 

不是所有被抓伤者都注定会尸变,这是隔离营中反复验证过的事实。灾变初起之时,因此类伤患而隔离者,更是数不胜数。

 

但规则就是规则,恐惧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

 

赵云胸前那道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恐怖伤口,以及其上沾染的、源自变异体的污秽,依旧让周围绝大多数士兵本能地选择了沉默与疏离。他们眼神复杂,既有对将军的敬重,更有对那未知疫毒的深深恐惧。

 

赵云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自行安排后续事宜。他将严格执行隔离规定,将自己送往专门的隔离营区,随后转向曹丕:“特使在我府中小呆几日,我去去就回。”

 

他必须去隔离营。

 

这不仅是为了军规的尊严,更是为了对所有曾因类似伤口而被隔离、甚至可能永远未能走出的士兵,有一个公平的交待。

 

去去就回?!……曹丕可不认同,那里环境有多脏乱,受此重伤若是得不到良好治疗,等同送死!

 

“我同你一起。”

 

曹丕昂起头颅,倔强劲儿瞬间涌了上来,语气不容置疑。

 

曹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再欠下这天大的人情!

 

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以免日后回归大魏,只能在漫漫长夜中对着清冷月光徒劳追忆,空耗心神,被这份无法偿还的愧疚日夜折磨!

 

“那里环境污秽险恶,绝非你该去的地方……”

 

“我也受伤了,同去乃合情合理。且不论你舍身救我,此情此义早已超越魏蜀之分,是将我视作真正的友人至亲。”曹丕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此情谊当前,我又岂能让你孤身一人踏入绝境?”

 

曹丕语气斩钉截铁,同时飞快地抬起手臂,那被尸鬼倒下时剐蹭的切割痕迹,此刻正微微渗血。

 

她的目光紧盯着赵云,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赵云的目光则落在她所指的伤口处,眉头紧锁,显然在衡量这微小伤痕与隔离区巨大风险之间的鸿沟。显然,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你是曹魏特使,并非我军中人……”赵云还想劝阻,但他的话被曹丕硬生生打断。

 

“难道这毒会因我不是蜀军就放我一马?”

 

话音刚落,曹丕已毫不犹豫地侧身靠近,用自己的肩膀和手臂稳稳架住赵云因伤痛和失血而有些摇晃的身体,充当起他的支撑。她的目光澄澈而坚定,直视着前方隔离区那如同巨兽之口般幽深的入口,没有丝毫犹豫与畏惧之色。

 

在这一刻,倚靠着这意外却无比坚实的支撑,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勇气与担当,赵云心头那层朦胧的迷雾骤然散去。

他终于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会被眼前这位身份特殊的大魏特使所深深吸引。

超越魏蜀之分……视作真正的友人,她如此果决,没有丝毫犹豫、嫌弃或是畏惧之心。赵云感受着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那份信任与力量,赵云心头那层因身份猜忌、立场对立、职责束缚而笼罩的朦胧迷雾,被骤然驱散了。

“更何况……”曹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外面那等尸山血海的绝境,我们都并肩闯过来了。区区一个隔离区,何足道哉?我们定会平安无事。”

 

此刻,望着他们背影,刘备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失去赵云这员巨将,然而眼下情势,无论是为了维系主公正直严明的统治形象,还是稳定军心民心,赵云能自愿前往隔离区,都已是给了他这位主公天大的体面与台阶。以赵云过往的赫赫战功与在军中的威望,即便他拒绝前往隔离,于情于理,也无人能真正苛责于他。

思虑及此,刘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目光紧紧追随着隔离区那扇紧闭的大门。

旋即,他迅速收敛情绪,压低声音,对侍立一旁的心腹亲卫沉声下令:“速速整理行囊包裹,携带药物水粮交付他们。”刘备并不古板,这已是他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能为赵云及其处境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关怀了。

外城城西距离此有段距离。行至半路,在营区第一道哨卡,一个士兵神色匆匆,将一个包裹偷偷递给曹丕,低声道。

“这是主公给将军的,劳烦特使多多照顾。”

至于为什么交给曹丕,只是因为她未穿着盔甲,衣服宽绰,容易藏私罢了。

曹丕没有多说什么,一把接过旁边士兵递过来的包裹,随眼一扫,然后藏于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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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意交代的随意糊弄般的检查之后,他们正式进入隔离营。

 

死寂与浓烈的腐臭瞬间包裹了他们。入口附近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数具姿态扭曲的尸骸,那僵硬的肢体和凝固的挣扎动作,仿佛在临死前还在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更远处,则散落着一些焦黑的、明显被焚烧过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人形残骸,这些无声的残骸。

 

这些若是视觉冲击,那紧随而来的嗅觉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弹。这浓烈到令人几欲昏厥的尸骸腐败气味,早已汇聚成如同实质的粘稠毒瘴。

 

那恶臭是如此霸道、顽固,混合着浓重的血腥铁锈味与某种令人作呕的脏器深度腐败后产生的甜腻气息,形成一种足以摧毁意志的恐怖嗅觉炼狱。

 

这里的环境确如人间炼狱般恶劣不堪。 无论是被迫隔离的士兵还是侥幸逃入的流民,无不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长期的饥饿、寒冻与缺医少药,早已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生气,只余下蜡黄枯槁的皮肤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行走间如同移动的骷髅。

 

即便尸潮溃散、威胁解除的消息如同强心针般短暂地注入了一丝活力,让绝望的眼中燃起过微弱的希望之火, 但紧接着,他们便不得不直面那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的恐怖——堆积如山的尸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腐败、膨胀,焚烧产生的、混合着油脂焦糊与脏器液化恶臭的浓黑烟柱,如同来自地狱的旌旗,日夜不息地笼罩着整个区域,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

 

更为致命的是,肆虐的疟疾、无法控制的伤口感染以及因此爆发的瘟疫,如同更加高效而无形的镰刀,正以远超尸毒的速度,冷酷地收割着这些在饥饿与无孔不入的恶臭中苦苦挣扎的生命。

 

这里对绝大多数人不是什么隔离营,而是等待死亡的地狱。

 

他们被分配到了一间狭窄的茅屋之内,这里之前住着的人前两日刚死。屋内还留着一股淡淡的恶臭,但对于屋外来说,以算得上“温馨”。

 

曹丕皱着眉头,清理了一处还看得过去的草铺之后,让赵云坐下,这才将包裹打开,清点盘算了一番,那包裹里装着两人维持三日的清水与干粮,剩下的便是纱布和药品。

 

“三日么…”不同的伤势和后遗症表现对应不同的隔离时间,三日是最短的隔离时间。

 

她紧攥着包裹的系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关乎生死的铁律,只要熬过这三日不发作,便…可出去了。

 

只是这里环境恶劣,比起尸毒,疫病才是更要命的东西。曹丕心里已然有数,将门窗关死,不相干的东西通通丢出屋内。

 

处理完了环境,曹丕拿了水袋药物,解开赵云的衣襟,去给他重新处理伤口。

 

“其实,你真的不应随我来。”

 

曹丕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看他的眼睛。她沉默地蹲下身,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只是做事。

 

她的手指有些冰凉,轻轻解开他胸前那被简单包扎过的布带搭扣。只看了一眼,她的心便猛地一沉——那紧紧缠裹在胸前的止血布带,此刻已完全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刚一解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这伤势……曹丕有些焦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沾血的布带边缘。此伤必须尽快缝合,若任其这般开裂着,气血流失,伤势只会愈发沉重。

 

她又去包里翻出了针线来,默默赞叹了一句刘备心细,准备了这个,不然现在自己哪儿去变这些小物件来。

 

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回话道:“你才是不该来的人。”

 

“哎,若我今日不入此门,日后……又如何再有颜面与立场,去说服其他受伤的弟兄们坦然踏入这隔离之所?被我亲手……送入此地的同袍……已太多太多了。”

 

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自己胸前那片刺目的深红上,仿佛穿透了布带,看到了无数张曾经熟悉、最终却在此地化为冰冷数字的面孔,“我…无法独善其身,于我而言,与那些弟兄…并无不同。”

 

“将军……当真是执拗至极。”

 

“小寰,私下里,你可以唤我子龙。”

 

曹丕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层次的触动。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紧蹙的眉头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曹丕不再多言。她重新蹲下,靠得更近了些,半跪在他身前:“忍着些,缝合之事,越慢越煎熬。”

 

曹丕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先是取过烈酒,仔细地冲洗赵云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冰冷的液体刺激得伤口周围的肌肉一阵本能地剧烈痉挛,赵云闷哼一声,牙关紧咬。

 

曹丕的手立刻稳定地按在他未受伤的肩头,传递过来一股安抚的力道,短暂而有力。

 

等赵云稍微缓解片刻,紧接着,她毫不迟疑地用火燎过的锋利小刀,精准而快速地剜除伤口边缘那些已然发黑、散发着不祥气味的腐肉。

 

她的手法极其利落,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异常清晰。每一刀下去,赵云的身体都会剧烈地颤抖一下,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颈侧滑落,没入锁骨下的阴影。

 

紧张的不止赵云一人,曹丕的呼吸也微微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专注如,动作沉稳,将皮肉缝合。

 

随后,她取来药膏厚厚地涂抹在创口上。她的指腹带着药膏的清凉,小心翼翼地按压在伤口两侧滚烫的皮肉上,利用其粘性将创缘仔细地对齐、粘合固定。

 

这个动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极近的距离,曹丕专注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

 

赵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在动作时,指尖与指腹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他裸露的、因伤痛而异常敏感的肌肤,带来阵阵难以忽视的麻痒与灼热。

 

女人的气息拂过他颈侧,带着一种混合了汗水和尘土的、奇特的馨香。

 

赵云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她指尖按压的力度恰到好处,既是治疗,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那双弹琴的手,会写字作诗的手,此刻也是挥剑的手,染血的手……

 

最后,她取过洁净亚麻布条,辅以柔软的棉布内衬,手法娴熟而紧密地将伤口层层包裹起来。她的双臂环绕过他的身体,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将布条在他胸前缠绕、收紧、打结。每一次缠绕,她的手臂都会短暂地环住他的腰背,温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物传递,在这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冰冷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暖。

 

整个清创、处理、粘合、包扎的过程,她完成得异常迅捷流畅,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一丝多余或犹豫,显露出远超寻常的熟练与镇定。当她终于完成,退后一步审视自己的成果时,额上已是一层薄汗。

 

“你,常做这等事?”

赵云强忍着清创时钻心的剧痛,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因压抑痛楚而显得格外沙哑低沉。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绝非生手所能有的表现——那利落精准的剜除手法、对创面处理的老道判断、以及包扎时恰到好处的力度和那无声的安抚,无不彰显着丰富的、浸染过血与火的实战经验。他抬起因疼痛而有些失焦的眼,看向曹丕近在咫尺、带着疲惫却依然锐利的脸庞,目光在她沾着血迹和汗水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

“是在军中……学的?”

“嗯……”曹丕手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正用沾湿的布巾擦拭手上血污的动作微微停滞。她没有看赵云,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昏沉的暮色,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刻意筑起的疏离高墙。

“我并未有正式军籍。”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推开某种过于靠近的探究,“只是……随军行走过一段时日罢了。”

她转身去收拾散落的工具,以待日后继续处理伤口。留给赵云一个沉默而带着秘密的侧影,方才那紧密环绕、带着体温的包扎触感,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与此刻刻意拉开的距离形成鲜明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在生死边缘滋生的复杂情愫。

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草木苦涩、血腥的铁锈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赵云靠在矮榻上,胸前的伤口被紧密包裹,药膏的清凉与布带的压力带来一种新的、钝重的痛感,但比起清创时的撕裂,已算得上舒适。然而,另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东西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曹丕那刻意疏离的回答,像一根刺,扎进了他方才因极度疼痛和亲密接触而产生的微妙情绪里。

只是……随军行走过一段时日罢了。这句话太轻,也太重。轻在它抹去了所有细节,重在它背后显然藏着足以让她筑起高墙的过往。什么样的“随军行走”,能让一个女子拥有如此精湛、甚至堪称狠辣的战场急救技艺?那手法里的果决,分明是在无数血肉模糊的创口上淬炼出来的。她指尖的薄茧,她面对腐肉与鲜血时,面对尸鬼之时所展现出的镇静,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绝非寻常的经历。

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曹丕收拾东西的侧影。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束袖窄口,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方才处理伤口时,他曾无意间瞥见她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痕,形状……像是某种特殊的弩箭擦伤?这种伤痕,绝非寻常流寇所能造成。

“随军行走……”

赵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重复了这四个字,尾音微微拖长,仿佛在舌尖仔细掂量着其中的分量。这简单的重复,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富有压力。

曹丕正在擦拭小刀,她背对着他,脊背似乎绷得更直了些,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没有回应,将消毒后的小刀仔细插回皮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云的目光没有离开她。他看着她将剩余的纱布和药膏收拢,看着她略显僵硬的肩膀线条。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摇曳不定,如同她此刻极力掩饰的心绪。

一个模糊的、令人心惊的轮廓,在他因失血而有些昏沉的脑海中逐渐拼凑成型。

她姓曹。那利落果决的行事风格,那份在危急关头展现出的、近乎本能的掌控力……还有她此刻流露出的、对军旅创伤如此深刻的了解与处理手段……

她的手法…太过娴熟了。那剜除腐肉时的精准,包扎时力道的把握,绝非寻常随军之人所能掌握。更像是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甚至……指挥过生死之人。

一个卑微的婢女,一个随军的女眷,又怎么可能得到这份权利?!

“曹丕……那位你所效力的二公子,也会同你一般随军?”

赵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接近确认的沉凝。他刻意大喘气般的发言,目光紧紧锁住她终于转过来的脸,试图捕捉她眼底最细微的变化。

曹丕承认,久违的熟悉的名字让她险些露馅。

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曹丕的脸上明灭。她握着水囊的手停在半空。

她没有否认,更没有承认。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锐利和疏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赵云苍白却异常执着的面容。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被看穿的惊悸?过往被触及的痛楚?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子龙将军……那是主家之事,我一下人,不便提及。”

曹丕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她将水囊递过去,动作恢复了惯有的稳定,但眼神却无法完全掩饰那瞬间的波澜。

 

“伤者就该少思少虑。”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甚至有些生硬的命令口吻,试图重新夺回主导,“喝些水,睡一觉,三日很快就能熬过去。”

她没有否认,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转移了话题,回避了最核心的指控。这近乎默认的回避,比任何辩解都更具冲击力。

赵云没有去接水囊。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冷静外壳,看清里面那个真实的人。

他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看到了她强装的镇定下那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这个发现,竟让他在震惊与疑虑之外,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她并非无懈可击。她也有需要隐藏的过往,也有害怕被触及的软肋。

“曹……”

他再次开口,想呼唤她的名字,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交织。

赵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但这痛感却奇异地与另一种更隐秘的悸动混杂在一起。

他看着女人紧绷的侧脸线条,那天在偏殿外听到的话语与此刻这个在尘土与血污中为他细致处理伤口、指尖带着薄茧的女子,奇异地重叠。

那夜肌肤相亲的触感、滚烫的温度、混乱的喘息……如同无声的潮汐,一次次冲刷着他理智的堤岸。

他的目光扫过曹丕衣袖遮掩下、之前被碎石木屑划破的地方。

最终,那个名字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的手臂也处理一下吧。” 他随便转移了话题。

 

曹丕将被注视的手臂往身后侧了侧, “小伤而已,不劳挂心。”

 

事实上,她所受的伤确实微乎其微。 那变异体如刀锋般的利爪,不过是堪堪擦过她的手臂外侧,仅仅留下了两道浅表的皮外伤。此刻,那两道血痕早已自行凝固、结痂,只余下两道细小的暗红色痕迹,若非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

 

与她记忆中在许昌城那炼狱般的血战中,为护佑幼弟杀出重围时所承受的、深可见骨、几乎危及性命的创伤相比,眼前这点伤痕,简直轻如鸿毛,连让她眉头皱一下的分量都够不上。 那是真正在血肉横飞、生死一线间挣扎出来的记忆,眼前这点微不足道的划痕,不过是漫长厮杀生涯中一道最不起眼的印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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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如同心有灵犀,不再议论这个不可能有后文的话题。

 

赵云胸前的伤口在曹丕的精心护理下,虽愈合缓慢,却奇迹般地没有恶化。失血过多的苍白依旧盘踞在他脸上,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神采,正一点点艰难地回归。

 

他们的交谈依旧不多,却不再仅仅是关于伤势。有时是赵云在剧痛间隙,低哑地讲述某个在隔离区逝去的年轻士兵的往事;有时是曹丕在擦拭他额角冷汗时,极轻地应合一两句对未来的希望。

 

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成了某种沉重的、只有彼此能懂的氛围的载体。在赵云因疼痛而辗转反侧的长夜里,曹丕坐在矮榻旁的草席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默默守候。昏暗中,两人呼吸相闻,窗外偶尔传来风吹过废墟的呜咽,或是远处残余尸骸拖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无需言语,一种超越了身份与处境的紧密联结,在生死边缘的寂静中悄然滋生,坚韧如藤蔓,缠绕着两颗同样骄傲而孤独的心。

 

第二日的傍晚,给赵云换完了药,曹丕撸起袖子擦拭汗水,她的目光偶然间撇到自己手臂的伤处。

 

这一次,她看得无比仔细—— 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手臂上那两道本应微不足道的暗红伤口周围,竟有极其稀薄、近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寒雾,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如同寒冬里微弱的呵气,却又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拂过伤口边缘,一股异乎寻常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冰冷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递开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那一瞬间,曹丕的第一个念头是自我安慰:许是错觉,或是这隔离区阴湿环境所致?

 

然而,另一个更深的疑虑,却如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愈合……快得太过诡异了。

 

以她丰富的伤患处理经验,再清楚不过——即便是两道看似浅表的皮外擦伤,若伤口长度达到数寸,在未经任何药物处理、仅靠自身凝血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全愈合,这速度违背常理。

 

那深潭的寒气、坠落后的异样感、此刻伤口的冰冷异雾……种种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碰撞,一个令她头皮发麻的猜想呼之欲出——这绝非简单的皮外伤!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割开那层愈合的粉色软肉,看看下面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只是最终她还是忍住了。

 

曹丕在饥饿、恶臭与对自身状况的高度戒备中,艰难照料着重伤的赵云至第三日黄昏,她将最后一些食物全部投入容器熬煮。

 

刘备给资源有限,那包里塞不下太多东西,医疗物资远多余食物。

 

他是对的,三天少吃些饿不死,但赵云的伤却不能耽搁三日。

 

曹丕干粮块掰碎煮粥,她偶尔也会透过窗户缝隙看向外面的情况,在他们屋子对角,几个肌黄的老农正守着一个小小的陶罐,用所剩无几的糙米和些许已经发霉结块的面粉,费力地熬煮着一锅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诚然,每日清晨,确会有士兵冒险将少量的、勉强维持生存的物资从隔离墙外抛掷进来。 然而,外间被尸群围困日久,存粮告罄,能分给隔离区的份额,早已一日少过一日,稀薄得如同最后的怜悯。 这几日,因彻底断粮或虚弱到无力吞咽而无声倒毙在阴暗角落的躯体,已非个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走尸尽灭的确凿消息,如同这绝望深渊中唯一透下的一缕微光,让尚存一息的幸存者们死死攥住了最后一线渺茫却无比珍贵的希望。 尸鬼没了,等开春了,去年的秋播熟了,他们就有吃的了……他们彼此搀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顽强地对抗着腹中的绞痛、伤口溃烂的灼痛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风中摇曳欲熄的残烛般,拼尽最后的光亮,只为等待那扇隔绝生死的沉重铁门重新开启、宣告他们重获自由的一刻。

 

她合上缝隙,手臂因为抬起的动作在此露了出来,一个令她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异常变化,在她自己身上显现了。

 

她看向手臂的目光猛地定住。她的皮肤竟呈现出一种绝非因失血或虚弱所致的、毫无生气的白,那是一种……如同深潭底部沉积千年的寒玉、又似新亡者初褪血色般的、浸透着不祥与诡异气息的惨白。这绝非错觉,那冰冷的、非人的白,正从她手臂的“伤口”处,无声地向四周蔓延。

 

曹丕一时之间脑袋空空,良久后,她惨笑一声。

 

我终究还是染上了那邪毒,只是未堕为行尸,难不成要变成那肉核载体一般的物什?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附骨之疽,再也无法驱散。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那散发着白雾的手臂伤口,而是从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仿佛生命的沙漏已然被无形之手翻转,细沙正无声地、不可逆转地滑向一个全然未知且令人心悸的终点。

 

若真有那一日……那便认命吧。

 

曹丕的目光投向窗外隔离区那铅灰色、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天空,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仿佛已在瞬息间跨越了惊涛骇浪,抵达了某种奇异的彼岸。

 

从许昌杀出的那一天,她就预见了自己这个下场,只是真的到了这天难掩悲切罢了。

 

她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手臂上那两道被诡异寒雾萦绕的暗红痕迹,嘴角极其艰难地扯起一丝混合着无尽苦涩与彻底释然的弧度。

 

能从许昌那座焚城毁阙、尸骸塞途的人间炼狱中,护着阿弟从万千行尸与绝望里杀出一条蜿蜒血路,挣扎着活到今日…已经是苍天垂怜。

 

大概从踏出许昌城门、回望那片冲天火光与无尽哀嚎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轨迹……便已偏向了连星图都无法推演的深渊。能多活这些时日,手刃仇雠,护得阿弟一时周全……已是向这无情天道争来的最大变数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多活的每一刻,都是属于赚来的!

 

一丝冰冷刺骨、带着剧毒般遗憾的念头,如毒蛇般骤然缠绕上曹丕的心头。

 

只是,若无法将这身负‘异变’之躯带回洛阳,让那张冷酷的脸,亲眼看看他亲手驱逐的女儿如今的模样…真是可惜了。

 

她很清楚,自己身为世子,即便是被暂时除了名儿的世子,她的死亡会给很多人带来好处。

 

父亲那张威严面孔上最后投来的、毫无温度、如同看待一件彻底失去价值的废弃兵刃般的冰冷眼神,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曹丕下意识地狠狠咬紧牙关,齿间甚至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焚心怒火与刻骨铭心不甘的烈焰,在胸腔深处猛烈灼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可我不甘!为何非得是我!?

 

……为何不能让我成功?

 

……为何不能让我证明自己!?

 

她马上就能证明自己不比自己那任何一个兄弟差劲,马上就能证明自己也有单枪匹马的气魄与能力!

 

……世子之位就该是我的!

 

无尽的苦涩与刻骨的不甘,最终只在她干裂的唇齿间,化为一声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微弱叹息。

 

天要亡我,我待如何?

 

曹丕用尽全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和手臂那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迅速将衣袖狠狠拉下,严严实实地遮住那片刺目的惨白。强迫自己挺直那几乎要被绝望压垮的背脊,敛去眼中所有的惊惶与死气。

 

她还不能倒下,没到死亡前最后一刻,绝不能自暴自弃。她很清楚,这里是成都,绝不能露怯。

 

她收拾心绪,端起那碗温热的糊糊,一步步走回赵云躺卧的草席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却僵硬得如同面具般的笑容: “子龙,明日便可离开了,一会儿换最后一次药,再喝些粥吧。”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粗陶药碗递向赵云时,那暴露在破旧袖口之外、几根异常苍白冰冷、几乎不似活人应有的指尖,没能逃过赵云那即使在伤痛中也依旧明亮的眼睛。

 

“等等,小寰……你,你的手!”

 

赵云下意识喊出的还是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与恐慌,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猛地探,那只失血却依旧有力的手,牢牢攥住了曹丕那只欲闪电般缩回的手腕。

 

他将曹丕的手攥在双手之中,指尖传来的触感,不是寻常的微凉,而是一种如同直接握住了深潭寒冰、瞬间便能冻彻骨髓的、属于死物的冰冷。这一握,仿佛带着万钧之力,瞬间抽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一颗心直直坠入万丈冰渊。

 

迎着赵云震惊的目光,曹丕垂下头,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对不起三个字细若蚊呐,带着难以掩饰的深深慌乱与一片茫然,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应该只是偶感风寒,冻着了吧。”

 

她猛地将手腕从赵云那儿抽回,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急促,语无伦次地快速说道: “我…我想我该启程回大魏了!”

 

她有些紧张,不敢看赵云的眼睛:“明日就是三日之期,将军安然无恙,未曾尸变,依,依常理,之后数日也…也当无虞了!”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呐喊: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能以这副‘异变’的、非人非鬼的可怖模样,倒毙于蜀地这污秽绝望的隔离牢笼之中,更绝不能…让蜀军将她当作怪物枭首示众。尤其不想死在赵云的长枪之下,被他那双曾经温柔凝视过她的眼睛,带着惊骇与厌恶,亲手将冰冷的枪锋贯穿她的头颅。

 

死寂的沉默下,赵云险些涌泪。

 

赵云不明白,为什么世道无常要如此频繁的“眷顾”于他。

 

他曾追随的公孙瓒,跳井而亡的麋夫人,痴傻愚笨的小主……许许多多的面孔此刻跃然脑中。

 

赵云胸前的伤口在布带下隐隐作痛,而此刻,心口的位置,被冰冷的现实狠狠刺中。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为他处理伤口、一路扶持,此刻却成了“敌人”的女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眼中翻涌的、难以言喻的阴云。

 

曹丕那借口,假得无需反驳。

 

“我亲眼见过尸变的人,绝不是你这样的……”

 

赵云从床上强撑着站起来,重新去握住她的手掌,那触感柔软却带着刺骨的冰凉,全然不同于尸身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曹丕仍旧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被赵云拢在掌中的那只手上——苍白,纤细,在对方宽厚有力的掌心映衬下,更显出几分病态的脆弱。

 

“我不想死。”

 

谁又真的想死呢……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想活着,想把这个能解决尸患之法带回家中。”

 

纵使之前脑内闪过许多不忠不孝的念头,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良知与忠诚。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恐惧与决心。

 

“小寰只求子龙将军一件事,”她抬起眼帘,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替我瞒天过海……我不想不明不白客死他乡。”

 

放跑一个已经显现变异迹象、未来极可能成为尸变头目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极有可能真的是敌国未来储君,这无疑是彻头彻尾的不忠之举!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赵云心头。然而,面对那双盈满求生欲和托付的眼睛,赵云拒绝的话语堵在嘴边,半天说不出口。

 

曹丕心知肚明,除此之外,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将这沉重的、关乎生死的秘密,化作一桩人情,要挟眼前这位对自己有爱慕之情的人。

 

曹丕闭上了双目,等待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心知自己或许将命绝于此了,区别就是杀她的东西到底是尸毒还是刘备。

 

沉默像沉重的铁块压在两人之间,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赵云刚毅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只手的冰凉与细微的颤抖,也看清了那低垂眼帘下深藏的恐惧与孤注一掷。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逸出。

 

“好。”赵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松开了握着曹丕的手,但那目光却像磐石般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小寰姑娘所求,云……应下了。今日所见,只在你我之间。”

 

曹丕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的光芒是狂喜与难以置信的交织,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赵云接下来的话截住了。

 

“然,”赵云向前逼近一步,身形挺拔如松,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此法关乎万千性命,更关乎天下安危。放你一人携带此法回城,变数太大。你此刻状态,亦需有人看护。”

 

曹丕明白了赵云的潜台词——他答应保密,但绝不可能放任一个潜在的尸变体带着唯一的希望独自离开。这既是责任,也是对她状态的极度不信任。

 

赵云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她脆弱的伪装,直视那正在体内悄然滋长的阴影“离开此地后,”他字字清晰,不容置疑,“我会即刻向主公请命,由我亲自担任蜀国特使,护送小寰姑娘……以及这解决尸患之法,同返洛阳。”

 

曹丕刚想张嘴辩解些什么,试图争取一丝独自离开的可能,甚至编造一个更紧急的借口——然而,赵云比她更快地截断了那尚未出口的话语。

 

“咳……”一声压抑的闷咳从赵云喉间溢出,他紧蹙着眉头,额角因牵动伤口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双明亮的眸子却锐利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牢牢锁住她。

 

“若你不应允由云护送同行,”他的声音因伤痛的牵扯而略显沙哑,却字字如铁石般砸落,“那姑娘方才所求……请恕云万难从命!”

 

这近乎冷酷的“交易”条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曹丕只觉得心口猛地一窒,方才因对方答应保密而燃起的微弱希望骤然被掐灭,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愁苦与焦灼。

 

……若我路上毒发,岂不是害了我,也害了他?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赵云胸前那被粗布包裹、隐隐透出血迹的伤处,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粗布衣襟,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急迫:

 

“可你的伤……并非三五日即可痊愈!疫毒蔓延,瞬息万变…我等不起,洛阳也等不起,我…必须立刻启程!”

 

面对女人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急迫与绝望,赵云的身形依旧如磐石般稳固,没有丝毫动摇。他自然听出了对方话语里最深的担忧——他的伤势会拖慢行程。但这份担忧,恰恰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真正的目的,是看护眼前心爱的女人,看到他们最终的结局。

 

于是,他迎着曹丕焦灼的目光,抛出了一个更不容辩驳的理由,一个冠冕堂皇却同样真实得无法反驳的理由:

 

“正因疫毒蔓延,瞬息万变,才更不能冒险!”赵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小寰,你身负重任,此乃北方万民生机所系,若你独自上路,途中……若有不测,此法失传,后果不堪设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若有不测”四个字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曹丕心头,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测”指的是什么——是那足以吞噬一切人性与希望的尸变。

 

“我虽负伤,但筋骨尚在,意志未折。”赵云挺直了腰背,尽管这个动作让他胸前的绷带下又洇开一丝暗红,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伤痛不存在。

 

“由我护送同行,若遇险阻,尚可一战护你周全,将此法与信件,万无一失送至洛阳。你我同去,远胜你孤身涉险!此非意气之争,实乃权衡利弊之选。”

 

“我还可以答应你……若你中途…遭遇不测,我会继续任务,带着解决之法,面见曹操,继续推进我们蜀魏盟约,还天下太平。”

 

为了彻底堵住曹丕的质疑,赵云更进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陈述着无人能否认的实力:“况且,”他目光扫过营帐外隐约可闻的巡逻脚步声,“蜀中诸将,论单兵突进,与尸群周旋缠斗之经验,舍我其谁?路途凶险难料,非经验至丰、战力至强之人,不足以担此重任。”他言下之意无比清晰:论个人能力、对尸变的了解、以及保护关键人物,穿越危险地带的本事,他就是现在唯一且最佳的选择,无人比他更合适。

 

“好……”

 

一个沙哑的、仿佛被砂纸磨过的音节从曹丕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认输的苦涩,“…小寰听凭将军安排。”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点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属于魏国世子的算计光芒,却并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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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只是权宜之计,是此刻不得不低下的头颅。至于上路之后,就由不得他了。

 

曹丕的心念电转,冰冷而清晰:只要离开了蜀军大营,脱离了这严密的监控,天高地阔,总有机会!若我当真要毒发身亡,我就逃跑,或是利用复杂的地形,或是制造一场混乱……只要能寻到一丝空隙甩开他,逼得他因任务失败而不得不折返蜀地,自己便能脱身。

 

这个冷酷的脱身计划在她心中迅速勾勒成形,带来一丝扭曲的“希望”。但紧接着,另一个更加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如同幽暗水底偶然浮起的气泡,悄然冒了出来:

 

万一……万一我身上的异变就此止住,并未真的沦为那种怪物呢?

 

这个侥幸的念头一闪而过,却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人都会心存侥幸,无人可以幸免。

 

若真能如此幸运,那他岂不是会一直履行承诺,以蜀国特使之名,护送我直至洛阳?那我这伪装的身份,更是彻底瞒不住了……

 

这个想法带来的,并非安心,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滋味——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一根并非由自己掌控、却可能异常坚韧的绳索,只是不知这绳索最终会将她拉出生天,还是勒得更紧。

 

赵云见她终于低头应允,那紧绷如弓弦般的姿态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移开,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只剩下营帐内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滞的空气。

 

这份沉默,却比任何话语更让曹丕心慌意乱。她心思何等细腻敏锐,能清晰地感觉到赵云此刻的平静下,是一种“事情已按计划推进”的笃定。

 

焦灼、愧疚、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楚在心底翻涌。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静默,打破了沉寂:

 

“子龙…那一夜我……” 这称呼一出口,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亲昵。她用私情要挟了赵云,要求他背叛忠诚,也正是因此,她确认了一点:他们是彼此钦慕的。

 

那一夜……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翻滚,带着灼人的热度。她想说:那一夜并非是我绝境下的荒唐,并非是恐惧催生的错误,并非破罐破摔的相互慰藉。

 

她曾想划清界限,想将那失控的、足以颠覆两人立场和未来的亲密彻底抹去,回归到仅仅是“蜀将”与“魏使”这冰冷而安全的关系上。

 

然而,也是她亲自否认了曾经的自己,主动邀请他进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如此自私,如此…浪荡。

 

她都能想象的到,若自己有朝一日暴露,会有什么有趣流言……一个在危难时主动攀附、事毕后便急于撇清的…轻浮女子?一个利用了他的保护与怜悯,转头便翻脸无情的…凉薄之人?甚至…一个“不检点”、“不干净”的…荡妇?

 

呵……随别人去说吧。

 

她不会去否认自己的感情,否则也不必苦苦追求那世子之位。

 

否定了那一夜,就等于否定了真正的自己,也将自己钉在了卑劣的耻辱柱上。

 

只是自我和现实终究有出入。

 

洛阳。那个名字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横亘在她与赵云之间。离魏都越近,她作为“小寰”的伪装就越脆弱,作为魏王世子的身份就越清晰。

 

离洛阳越近,他们之间这短暂而扭曲的、建立在谎言和绝境上的联系,就越是无可避免地走向终点——一个注定分道扬镳、甚至兵戎相见的终点。

 

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为什么还要否认,为什么还要惶恐…!

 

曹丕轻哼一声,她拉着还在等她下文的赵云,紧赶了两步,在这临时搭建的茅屋的死角,她扯过赵云的领子,另一手顺势弯下,压过他的脖子,狠狠吻了上去。纵使是那一夜,他们也未接吻,仅是放纵压抑,聊表寂寞罢了。

 

现在,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她主动撕开了最后的帷幕。

 

她的体温低下,嘴唇更是凉薄而冰冷,这份冰冷的触感冻得赵云一颤。

 

……你若当真不惧,又岂怕吻我?

 

在营中的问话,早已暴露了他的怀疑。他明明怀疑,却还愿意放她离去。

 

想到这点,她加重了亲吻的力道,整个贴近。

 

曹丕在赌。

 

赌她是否等错了人。

 

那冰冷决绝的唇瓣贴上来时,赵云浑身猛地一震!

 

那寒意仿佛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了他因伤势而略高的体温,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惊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很快理解了。

 

这日冰冷的吻,那日的投怀送抱,绝非一时冲动。这是一道用身体铸就的考题,一次终极试探!

 

她冰冷的唇舌在无声地诘问:

 

‘你自持无所畏惧,敢以性命护送。’

 

‘那你可敢正视你对我的感情?’

 

‘你若真不怕死,不怕我这具冰冷躯壳下潜藏的怪物……又怎么会惧怕承认——承认你对我的这份心思?!’

 

那双近在咫尺、紧紧盯着他的眼眸里,燃烧着孤狼般的火焰,有对世俗地挑衅,更有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地疯狂——她在逼他!逼他撕开那层名为“责任”的冠冕堂皇的伪装,直面内心最深处那不合时宜、却真实存在的悸动!

 

理解,便是答案。

 

赵云那些隐忍、理智、权衡、身份的鸿沟,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唇点燃。他眼中最后一丝惊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混合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昔日吾敢闯入曹营救幼主,今日便敢不分权衡揽玉妆!

 

他箍在她腰背上的手臂骤然收紧,另一只手猛地扣住她的后颈,他低头,不再浅尝辄止,狠狠吻了过去!

 

胸口的染血纱布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这个吻意味着什么。

 

无论是她的死亡还是因身份最终疏离让他们天各一方。

 

即便没有未来,却拥有现在。

 

那冰冷的唇瓣被他含住、碾磨、用自己滚烫的唇舌去温暖那可能不会再有的体温。

 

他吻得毫无章法,却带着战场上搏命般的凶狠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她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挑衅、所有试图将他推远的高墙,都在这炽热的交缠中焚烧殆尽。

 

茅屋死角的阴影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唇舌纠缠的细密水声。

 

远处焚烧尸骸的浓烟味、幸存者劳作的嘈杂声,仿佛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这里只有冰与火的碰撞,只有绝望与真心的殊死角力。

 

曹丕很满意。任由理智被这狂风暴雨般的回应彻底席卷。

 

用这足以灼伤灵魂的温度,代替了所有他未曾宣之于口、甚至可能不敢深究的话语。

 

不必多说,不必多问。

 

当赵云终于稍稍退开寸许,他依旧紧紧箍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翻滚着未退的激越和被彻底点燃的、毫不掩饰的情愫,直直刺入曹丕的灵魂深处:

 

“云之所惧……” 他的声音因刚才的激烈而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烙印,砸在曹丕同样失序的心跳上,“从不是死,亦非你身负何物。”

 

他的目光锁着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荡:“唯惧……此心昭昭,却终难敌天命阻隔,护不得你…一生周全!”

 

即使他倾尽所有真心与性命,也无法跨越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家国与立场的滔天巨浪。

 

无法击碎那天大的谎言和欺骗。

 

曹丕冰冷的指尖下,是那颗隔着血肉和布料,依旧在为她而狂跳的、滚烫的心脏。那心跳声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轰鸣。

 

赌局……似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汹涌的、几乎将她溺毙的洪流——那洪流里,有被看穿的灼痛,有对那天命阻隔的恐惧,更有一种让她灵魂都在颤栗的、无法抗拒的沉沦。

 

她逼出了他的真心,却也逼出了那令人绝望的鸿沟。冰冷的唇上残留着他灼热的印记,像一道宣告着开始与结束的烙印。这场用生命和真心做注的赌局,在答案揭晓的瞬间,已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漩涡。

 

但那又何妨,今日,他们不悔。

 

第四日的清晨,晨光熹微,带着劫后余生的稀薄暖意。

 

隔离区沉重的大门在刺耳的铰链声中缓缓开启。曹丕跟在赵云身后,脚步有些虚浮地踏出了那囚禁了无数绝望与死亡的牢笼。与他们一同蹒跚而出的,还有寥寥十数名形容枯槁、眼神却重燃生机的幸存者。

 

城外,景象已是大变。

 

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郁的腐尸恶臭被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焚烧草木灰烬,和淡淡的焦臭。目之所及,虽仍是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却不再是死寂的坟场。

 

生机在艰难地破土。

 

幸存下来的军民们,脸上带着深重的疲惫,却再也看不到隔离区里那种麻木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重建家园的顽强决心。他们沉默地劳作着,用简易的工具清理着街道上堆积如山的腐败尸骸。一具具曾经狰狞、如今却只是腐烂物质的躯体被抬上板车,覆上草席,运往城外规划好的巨大深坑进行掩埋。每一次掘土,每一次掩埋,都像是在为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举行一场集体的净化仪式。

 

阳光有些刺眼,曹丕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一下。这久违的天光,这喧闹的人间气息,让她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从一个漫长而黑暗的噩梦中刚刚惊醒,尚分不清虚实。

 

看着运尸车远去,曹丕心说:不知我的未来,是否也同它们一样。

Chapter Text

亥时将至,军师府偏厅。此地远离议事正堂的肃穆,布置清雅,几缕檀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烛光下氤氲出静谧而略带神秘的气息。诸葛亮并未伏案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独自凭窗而立。他推开一扇窗棂,让清冷的夜风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卷入室内。

 

窗外,成都的夜空点点湛蓝,星辰如同碎钻洒落其上。诸葛亮身着一袭素色常服,宽袖在夜风中轻拂,他微微仰首,深邃的目光穿透窗棂,专注地凝视着浩瀚无垠的星海,仿佛在阅读一部摊开在苍穹之上的无字天书。

 

就在此刻,赵云推门而入,步履沉稳,眉宇间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抱拳行礼:“军师。”目光顺着诸葛亮的视线望向那深邃神秘的夜空,一股无形的、源于天地之威的压力悄然弥漫。

 

诸葛亮闻声,并未立刻回头,抬手示意赵云靠近窗边,低声询问:

 

“子龙,你可是已决意,要随魏使曹恒一同北归?”

 

没有试探,没有铺垫。

 

赵云微微一顿,他抬起眼,迎向诸葛亮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短暂的沉默后,他坦然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军师明察秋毫,料事如神。末将……确有此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话语中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冷静与逻辑,“曹恒此人,于隔离区中救我性命,此人心性坚韧,临危不乱,皆非常人。其能深入我蜀地腹心,必有所图,亦必有过人之处。若其返回魏国,以其地位与能力,日后恐为我蜀汉心腹大患。末将愿随其北归,一则,可深入魏国,伺机探其虚实,知其动向;二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已说明一切。这是他能想到的,既能追随本心靠近那个身影,又不负蜀汉军职的最合理的解释。将自己炽热的情感,巧妙地包裹在冰冷的家国使命之下。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待赵云言毕,他并未置评,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璀璨的星河,手指虚点向西北天际几颗异常明亮、相互辉映的星辰:

 

“非是亮能洞悉人心。子龙,你观此星野,北辰居中,紫微垣列宿拱卫,本为尊贵祥和之象。”

 

赵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诸葛亮手指缓缓移动,指向北辰附近一颗光芒炽烈、隐隐带着暗红色调的星辰,其位置似乎正与北辰形成某种微妙的呼应。

 

“此星名为荧惑,荧惑近帝座,其色赤芒隐现,躁动不安。此象,主贵人相引,前路似有吉星高照,运势亨通,所求之事,近在咫尺,如沐天恩,如得天助。”

 

赵云不懂天象,似懂非懂得偏着头。那几颗星辰确实明亮耀眼,尤其是那颗靠近北辰的红色星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虽然不明其具体所指,但“贵人相引”、“吉星高照”、“运势亨通”这些词句,让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希望,仿佛那星光也照亮了他北行的决心和对靠近小寰的隐秘期待。

 

然而就在此刻,诸葛亮的语气陡然转沉,带着金石般的冷冽,手指猛地指向荧惑附近一片略显晦暗、星光稀疏的星域。

 

“然,吉光之下,凶影潜伏!……细察荧惑之芒,其赤光非纯阳正气,乃戾气凝结!其所谓贵人之光,实乃灾星之辉!……你再看其旁,天市垣西南角,星芒晦涩,隐有黑气缭绕,如雾锁深潭!此乃惑星侵德位,暗藏杀机之兆!”

 

他的声音愈发凝重,如同宣告着来自苍穹的判词:

 

“此象昭示,汝将被一宏大之‘幻境’所笼罩。此幻予汝所求,予汝安乐,予汝前路光明之假象,令汝沉溺其中,如饮琼浆,浑然不知其伪。此乃‘吉星’之源,亦为凶之根本。”

 

“此欺非寻常诡计,乃以汝心中最渴盼之天恩为饵,诱汝步步深入,直至……荧惑戾气爆发,杀机毕露,天市之惑彻底吞噬清明,彼时,便是天倾西北,玉柱崩摧之刻,此星象最终之指向,乃荧惑守心之凶,主……死劫。”

 

这番玄奥剖析,如同天书降下。赵云虽能感受到话语中那股沉重不祥的压迫感,尤其是“灾星”、“戾气”、“死劫”等词如冰锥刺心,但对那些具体的星象关联和隐喻所指,却如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茫然不解其意。

 

他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急切,拱手问道:“……恕云愚钝。这‘灾星贵人’、‘戾气琼浆’、‘天倾玉摧’……所指究竟为何?云北行,难道注定被天意所弃?这看似吉星高照,又怎会引来杀身之祸?”

 

诸葛亮看着赵云眼中真切的迷茫,那些玄奥的星象术语确实难住了这位纵横沙场的将军。他轻轻叹息一声,关上窗棂,隔绝了清冷的夜风,室内烛火随之稳定下来。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射赵云心底,这一次,他不再仰望星空,而是用最直白、最接近现实的话语,将星象的核心残酷地撕开:

 

“是亮卖弄了……”

 

他顿了顿,重新组织语言:

 

“你此行所依靠贵人,你所认定的那份好运,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针对你的骗局。这个骗局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也许是情谊,也许是信任,也许是看起来无比美好的未来——就像最甜美的琼浆玉液一样让你沉醉,让你死心塌地坚信于它。在你被这‘琼浆’灌得晕晕乎乎、对这骗局深信不疑的时候,你的路会走得很顺,看起来运气好极,这就是所谓的‘吉星高照’!”

 

“但当有一天,这层让你飘飘欲仙的‘琼浆’被证明是穿肠毒药,当你看清那美好光明的未来底下藏着的是万丈深渊的时候——那就是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死期。这个骗局,不是来自你提防的敌人,恰恰是来自那个给你‘好运’,让你觉得无比幸运的人或事本身,星象最后的‘荧惑守心’、‘死劫’,指的就是这个。”

 

这如同惊雷般直白的解释,瞬间击碎了赵云心中所有的侥幸。那些“北辰”、“吉星”、“琼浆”的朦胧意象,瞬间被“骗局”、“琼浆毒药”、“粉身碎骨”这些血淋淋的词语所替代,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身影。

 

难道那隔离区中的生死相托、那炽热的告白、那看似光明的同行之路……都是她编造的谎言?都是最终会引他走向毁灭的…灾星?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脸色微微发白,呼吸都为之一窒。军师虽然没有直接点出“曹恒”的名字,但这指向,已经清晰得如同利刃抵喉!

 

诸葛亮缓缓走到案几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将赵云从巨大的震惊与恐惧中暂时拉出,抛向一个更为宏大而绝望的命题:

 

“子龙,亮今日与你言此天机,非为阻你,更非为以蜀汉之忠义相责。星象所示,乃是你个人之命途轨迹,凶吉祸福,皆由你心抉择。”

 

“只因亮所窥见的,远不止蜀魏之争,远不止一城一池之得失。苍穹之上,群星轨迹皆乱,这昭示着天下大乱。它无关乎魏蜀吴,无关乎汉室正统,它关乎的是整个华夏九州,是这世间所有生民能否存续!在此等席卷天地、关乎人类存亡的大劫面前,国与国之间的藩篱,阵营与阵营的界限,甚至忠义与背叛的教条……皆如风中尘埃,渺小得不值一提!”

 

诸葛亮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若你此行北去,心中所求,或你所能探知的星火之秘,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线索,能有助于我辈看清那灭顶之灾的源头,能为这摇摇欲坠的人间多争取一线喘息之机……那么,亮以为,你追随‘曹恒’而去,便非是背离,而是应天!是舍小我之生死,求万民之生机!”

 

赵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胸中翻江倒海。那直白如刀的预言,那指代的未来让他心悸。不仅是对于自己的,更是对于这个世道的。

 

他看着诸葛亮那双仿佛蕴藏着无尽星海与沉重宿命的眼眸,那其中没有对他个人选择的鄙夷,只有洞悉天命后的苍凉与一种将渺茫希望寄托于未知的、孤注一掷般的托付。

 

良久,赵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入了窗外冰冷的夜气,也吸入了那份足以压垮脊梁却又必须扛起的“万民生机”。他对着诸葛亮,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带着壮士断腕般决然意味的大礼,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在这弥漫着檀香气息与末世预警的偏厅中回荡:

 

“云……明白了。谢军事指点迷津。”

 

....

 

再说曹丕,她回到城中之前,故意用土灰抹脸,借口身上脏污需要清洗。入城后,她避开众人耳目,顺了些胭脂抹粉。在铜镜那昏黄模糊的映照之前,仔细修饰着脸庞与手背颜色,用指腹蘸着嫣红的膏体,薄薄一层层晕染开去,让自己那惨白之容勉强有些血色,好瞒天过海。只要能撑过这几日,顺利离开就成。

 

出城回归的那一天,晨光熹微中,刘备亲自送赵云出了城。

 

他不仅点了四个久经沙场的精兵,备了六匹膘肥体壮、鞍鞯齐整的战马,更命人仔细打点了行装:马背上除了干粮清水囊,还驮着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备用箭矢、几卷洁净的麻布绷带与一小罐军用伤药;另有一匹专门驮着用厚毡覆盖的营帐布与捆扎好的薪柴,以备野外露宿之需。

 

刘备解下腰间一柄短剑,郑重递与赵云道:“子龙,此去路途艰险,此剑伴我多年,此行送你,愿它能给予一些好运。……务必谨慎,早传佳音!”

 

他目送赵云这支肩负重任的精干队伍扬起烟尘,向北离别,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刘备的亲笔密信、具体的交涉事项要求,以及作为凭信的信物等,都妥帖地藏在赵云贴身的内甲夹层之中。

 

因那作为“源头”的异变体核心已被焚毁,成都周围弥漫的死气消散不少,暂时安全许多。走在宽阔的官道上,不出一日便顺利出了梓潼,抵达了汉中边界。他们打算沿着曹丕先前南下入蜀的来路,一路折返回到洛阳。

 

...

 

走上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北归之路,赵云勒马稍停,望着前方蜿蜒的山道,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些感慨。

 

自从追随刘备辗转来到蜀中,即便北伐仍旧是矢志不渝的国之大策,但他内心早就已经做好了“埋骨南疆”,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回到北方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走向通往家乡的路上。

 

路上气氛很沉重,来时,他们两人,一魏一蜀,如今六人一起,偏重已然倾斜。纵使身后那几个士兵没有说什么不利于团结的话来,但行走偏重的轨迹,进食饮水等细节,早已暴露他们不喜欢曹丕的事实,不过是碍于任务和赵云情面没有发作罢了。

 

赵云见状,只能找些话题。

 

“也不知那个颅内藏有晶体的异变体,是否是结束这场灾难的关键?” 他转头看向身旁马背上的曹丕。

 

虽然路上偶尔还能见到零星的走尸在荒野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其数量与攻击性显然比来时路上遭遇的少了很多。目之所及,再无那黑潮般汹涌汇聚的恐怖景象,一切令人心悸的变化,都是因为那个强大的异变体被彻底消灭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东西。”曹丕语气平淡地随后一答。

 

“那倒是奇怪了。”

 

身后其中一个士兵忍不住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敌意,“那日我也在城外战场,那东西简直像认准了路一样,明显是冲着魏使而去。”

 

“是啊,”另一个士兵也接口道,目光在曹丕身上快速扫过又垂下,“当时将军们离它更近,它对将军们视而不见,直愣愣就奔着您去了。是……特使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

 

“……”

 

曹丕心中了然,早知这是逃不掉的议论,恐怕当天就流言四起了。刘备肯早早放人,恐怕也考量了这个驱离潜在麻烦的因素。

 

“呵……”曹丕从鼻间溢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冷笑,不待对方再问,便语带讥诮地反问:“等再见了这东西,你去同它好好聊聊不就知了?”

 

士兵们被她这带着寒意的话语噎住,听闻冷笑,纵使心中已存疑虑猜测,也皆噤若寒蝉,不敢搭腔。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沉默。

 

“此等凶物,藏匿于万千尸骸之中,若非那东西主动露面,冲到阵前,我们恐怕都没有机会将其斩杀,甚至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赵云沉稳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僵局。他目光扫过噤声的士兵,最终落在曹丕身上,“故而,能吸引它现身,才是件值得把握的好事。”

 

赵云这番口才倒也了得,暂时压下非议。只是这议论本身所述之事,恰如一根无形的刺,也深深扎进了赵云自己的疑虑之中。

 

小寰身上之毒,不同于所有他曾见过的尸毒感染者……即便隔离营内如同地狱,他从没见过能让人体温降至冰点、生机几近断绝的后遗症。难道这诡谲的“寒症”,才是吸引那只被称为“源头”的恐怖之物出来的原因?

 

难道……这世间的邪祟鬼物不止一种,所以那些不同源头的鬼物传播的尸毒也因此截然不同?!

 

这个突如其来的、近乎亵渎常识的想法,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一股彻骨的凉意顺着脊椎猛地窜起,直让人头皮发麻,连握着缰绳的手指都下意识地收紧了。

 

鬼!

 

赵云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字眼,他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陡然冒出这个想法的。但是,鬼怪之事自己切切实实经历了——那焚毁的诡异肉核、那操纵尸潮的冰冷恶意、那千钧一发的精神污染,无一不是超乎常理。再联想到小寰在隔离营内那反常的失温、那盘踞胸口的阴寒滞涩感,以及她面对晶核异变体时近乎本能的强烈冲动……

 

一道惊雷般的念头骤然劈开迷雾!

 

如果她的这些变化是因为感染了尸毒,而他们所知的尸毒是那个被消灭的变异体带来的,那小寰绝不该变成这样——寻常尸毒要么迅速夺命尸变,要么如他这般状似免疫,她那冰封般的症状、那诡异的感应与冲动,完全是另一条歧路。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身上的异变,其根源并非寻常尸毒,而是来自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某种…来自于某个人类从未窥探、更无从了解过的、神秘之物的侵蚀。

Chapter Text

曹丕和赵云一行人远离巴蜀地界后,原本相对平静的旅途戛然而止。荒野之中,如同从沉睡中惊醒的毒虫,陆续又出现了三五成群、漫无目的的走尸。这些行尸虽然远不及成都城外那般形成恐怖的尸潮,却也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极大地威胁着这支小队的行踪和安全。

 

队伍的进程速度被缩减了,曾经宽阔的官道不能再走,所有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潜行,尽量避开任何可能暴露行迹的尸群聚集点。为了生存,全员都披着早已鞣制好、却依旧散发着淡淡腥臊气的动物皮毛制成的简陋外衣和笨拙的头套,远远望去,宛如一群迁徙的怪异野兽。他们只能走着人迹罕至、荆棘丛生的荒野小路,在乱石与灌木间艰难穿行。

 

时间的利用变得极其奢侈。天一色暗沉下来,队伍便得寻找隐蔽背风的地方扎营,点着篝火,换班守夜,警惕着黑暗中的危险。

 

赶路的机会被压缩到了极致,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皮毛下的汗水浸透了内衫,闷热难当,头套限制了视野,呼吸也变得不畅。士兵们紧握着武器的手心满是冷汗,目光透过头套的眼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片可疑的阴影、每一簇可能藏匿危险的草丛。

 

曹丕同样裹在厚重的牛皮之下,胸口那股阴冷的滞涩感并未因远离成都而消散,反而在持续的紧张和压抑中,如同潜伏的毒蛇般蠢蠢欲动。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和感知周围环境上,忽略那来自身体深处的不适与……那若有若无、仿佛在呼唤着什么的冰冷悸动。

 

赵云则走在最前面,则如同队伍的定心骨,他沉默地策马在前开路,不断评估着前方的地形与风险,每一次抬手示意停止或转向,都精准而果断。他知道,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荒野上,一丝懈怠,便可能是万劫不复。

 

大约是又走了三四日,到了雍州地界。

 

雍州,从前并非如此萧条。

 

曹丕策马而行,目光掠过这片曾经也算富庶的土地。自己当初的来路已是满目疮痍,如今这归去的回路,景象更是加倍的破败萧瑟,只留下断壁残垣和无尽的死寂。

 

扶风郡,岭安城,这座曾扼守要道的城池,如今城门早已被暴力破坏而大开着,门板歪斜地挂在铰链上。城门洞的阴影里,地面之上,凝固着大片大片刺目的、近乎墨黑的血迹,如同泼洒在地的巨大污斑。其间混杂着风干发黑的腐败碎肉和断裂的残肢,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几只硕大的乌鸦落在这些残骸上,警惕地啄食着,发出粗哑难听的叫声,更添几分阴森。

 

他们勒住马缰,远远地在一处高坡上看了一眼,屏息凝神地观察了许久。见城墙内外周围视野所及之处,暂时没有大规模尸群有组织地游荡,只有几只零星的腐尸在远处的街角蹒跚,这才决定冒险暂时进城,补充一些难以在荒野获取的物资。

 

这一路行来,许多曾经的城县,村寨,早就是人去楼空、荒芜一片。多数人口基本都被汹涌的尸群撕食殆尽,或者同化成了可悲的走尸。路上倒是有很多因主人罹难而无人照顾、在田野间流浪的家禽,他们甚至还捕获过几头离群的瘦羊。因此,在新鲜食物补给方面,他们倒没有预想中那么拮据。反而是一些更基础的生存物资成了燃眉之急:身上披挂的动物皮毛衣服在荆棘灌木中穿行久了,被勾破刮裂了要缝补;夜间取暖和必要时焚烧尸骸的薪炭、火油等燃料快不够了要添置;还有箭矢的补充、备用兵刃的打磨、甚至是能稍微缓解疲惫的粗盐……这些东西,不可能永远在荒郊野外不进城就能凭空获得。

 

尽管如同鬼域,岭安城却成了他们不得不踏入的补给点。

 

踏入城门,无人收敛的尸体是臭味来源,腐臭混杂着灰尘与死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令人几欲窒息。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所见更加触目惊心,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破败与荒芜。

 

曾经还算齐整的街道,如今坑洼遍布,两旁店铺的幌子早已朽烂掉落,门窗或被暴力砸开空洞地敞着,又或被木板杂物从内部死死钉封;许多房屋的墙壁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被洗劫一空的狼藉内室,焦黑的梁木歪斜地躺在一边,风吹过空荡的街巷,卷起地上的枯叶和不知名的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只有令人心悸的死寂,偶尔能看到一两具被啃噬得只剩白骨的遗骸,散落在角落或门槛边,无人收殓。

 

人烟?早已是奢望。

 

整座城池被废弃了。绝大多数门户都紧闭着, 有些门板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抓痕和干涸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烈。

 

他们顺着主街行走,少数几户似乎还有人居住的迹象——门缝里塞着破布条试图阻挡气味,屋顶的烟囱偶尔会冒出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炊烟——但也仅仅是迹象,丝毫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瑟缩与隐藏。

 

就在赵云一行人牵着裹蹄的战马,警惕地缓慢移动,搜寻着可能存有物资的相对完好的店铺时,异变陡生。

 

“站住!什么人?!” 一声嘶哑却充满警惕的喝问,从前方一处半塌的坊墙后传来。

 

紧接着,七八个身影从不同方向的断壁残垣、阴暗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现出身形。

 

他们个个警惕,脸色阴郁,几乎与这废墟融为一体,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但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以及对来人深深的恐惧,但在看到赵云一行人怪异的兽皮装扮和明显精良的甲胄兵器时,更涌起了一丝混杂着戒备和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望。

 

赵云立刻抬手示意己方停止前进,并缓缓掀开了自己那笨拙的牛头皮头套,露出刚毅而沉稳的面容,以示并无恶意。

 

城内惨状远超他的预想。这些人的状态,虽比荒野中流浪的难民强些,但困守孤城,朝不保夕,不知何时会被尸群寻到的担忧成日笼罩他们。

 

赵云发话,一股大将的威严与自信自然流露: “诸位,不必惊慌!” 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废墟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穿透力, “吾乃赵云赵子龙,奉大汉左将军之命,执行要务,途经此地!”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

 

那些原本充满戒备和恐惧的幸存者们,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人物。

 

“赵……赵将军?那个传闻,长坂坡救幼主的赵云?”领头那脸上带伤的中年汉子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但这次是激动和一丝绝境逢生的狂喜。

 

“正是!”赵云微微颔首,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环视众人,试图从他们脸上读出些情报, “城中怎会如此?就剩你们这些人了么?”

 

那中年汉子连忙回答,语气中带上了恭敬:“回禀将军,能跑的早跑了,跑不掉的……都喂了那些东西,或者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躲在老鼠洞里,苟延残喘罢了……城里除了老鼠和藏在角落里的那些东西,活人……怕是真没多少了。”

 

“你们大约还有多少人口?”

 

“外城大约不足二十。”

 

“我们想补充武器燃油,这里的兵器库房在哪里?”

 

“都在内城,混乱之后,有些人手快霸占了太守阁,在外城的多是老弱妇孺。”

 

“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应该不足四十,但都是身强力壮的小子。”

 

赵云看着他们手中简陋的武器,身上陈旧的衣衫,心中了然。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提供他们所需的燃料、布匹、盐或武器维护物资。相反,他们才是急需救援的对象。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此地已成绝境,不可久留,尔等可速去成都!”

 

“去成都?可尸群,那些怪物还在外面……难道尸群不在了?”那领头的中年汉子声音颤抖着,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苗。

 

“千真万确!”赵云斩钉截铁,“此去成都,路途虽险,但比起留在此地坐以待毙,终归是一条生路。收拾能带上的东西,结伴而行,昼伏夜出,避开尸群,朝着西南方向走。告诉沿途遇到的任何幸存者,成都尚存人间烟火,大汉复兴的火种需要他们共襄重建!”

 

那些流民们在赵云表明身份后,敬畏之余仍忍不住叽叽喳喳,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携民渡江”、“仁慈爱民”之类的词句,声音虽低,却在这死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曹丕耳尖,将这些话语尽收耳中。她秀眉微蹙,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此地分明是她曹魏雍州治下!即便父亲再对她这女儿不假辞色,她也绝不容许丞相的威名与治权,在自己的地界上,被刘备的名声如此轻易地盖过风头!

“雍州军在何处?本城的守军又在何处?”曹丕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冰珠坠地,瞬间压过了流民的低语。

她手中缰绳几不可察地一抖,胯下骏马便如同通晓心意般,不疾不徐地向前踏了几步。

这看似微小的位移,却精准而无声地将她置于赵云马前半个身位,无形中便接管了与流民对话的主导权。

“岭安城遭此大难,雍州军难道未曾来救援?!” 她的目光锐利,直刺向那领头的流民汉子,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

 

那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上位者威压的质问慑得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曹丕。 她的兽皮头套已然掀开,露出一张虽然沾染风尘却难掩清丽、此刻更覆满寒霜的脸庞,以及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眸子。 “您……您是?” 他疑惑地开口,明显听出了曹丕纯正的北方官话口音, 却想不通这位年轻官员为何与蜀军将领同行,更带着如此迫人的气势。

“吾乃丞相特使!” 曹丕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淬了寒冰,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流民心头。她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无形中昭示着身后那个庞大帝国的权威。 “速速回答我的问题! 雍州军何在?!”

“回……回禀特使大人……” 那汉子被“丞相特使”四字震得心头一凛,本能地躬下了身子,声音带着惶恐与悲戚, “雍州军…雍州军的确来过,就在尸潮爆发后不久……”

“然后呢?!”

曹丕的追问如同鞭子般抽下,毫不容情。她需要答案,需要知道这属于大魏的土地上,为何看不到大魏的军队。

她心里盘算,雍州军至少十五万人,就算有所折损,也不至于一路破败!这一路上尸群并不多,于情于理,父亲也不会放任雍州不管,扶风郡太守也不可能是个等死的窝囊废。

“……全…全军……” 汉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那两个字重若千钧, “全军……尽数折在尸潮里了,就在城北二十里的老鸦谷……”

“什么?!” 曹丕失声惊呼,瞳孔骤然收缩!

饶是她心志坚韧,此刻也难掩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一支成建制的雍州边军,竟然会全军覆没?!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瞬间盖过了对流民议论蜀汉的微愠,只剩下对局势骤然恶化的巨大震惊与彻骨寒意,她握着缰绳的手指猛地收紧。

“说清楚,你都知道什么?州牧和刺史难道都吃白饭的不成?!”

“小人也是后来才躲入城中,不清楚细节,小人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若说错了话,大人请别见怪……一开始尸群不成规模,很快控制住了,随后刺史大人颁布军令,各郡太守联合,组了一只联合军,打算从北边安定郡一路往南再至东清理,同司州汇合。”

“那天本城守军出城汇合,谁成想会发生那样的事,只有斥候远远看到了情况,把战况传回了城中……”

“继续说。”

作为曾在许昌尸山血海中杀出、又亲历成都城外那场惊心动魄之战的幸存者,曹丕那被锤炼得异常敏锐的思维立刻高速运转起来,一个巨大的疑团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普通的、自发游荡的尸群,行动迟缓且混乱,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术。

它们可以被简单的声响、火光甚至活物气息轻易引诱分散。 一群训练有素、机动性强的骑兵,虽然不具备杀敌能力,但完全有能力利用地形和速度,反复拉扯、分割、甚至将大量尸群诱离预设战场,雍州军绝非乌合之众,即便猝不及防遭遇尸潮,也断不至于落得个全军尽殁的下场!

更关键的是—— 她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些形容枯槁却依然挣扎求生的流民,以及他们简陋的装备,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当初攻陷扶风郡的尸群,其规模和组织性和破坏力,没有达到成都城外那种在“源头”指挥下摧枯拉朽、灭绝一切生机的恐怖程度。否则,这些躲藏在废墟里的幸存者,绝无可能残存至今。

军队更不该全军覆没才对。

“回大人,是,是埋伏……” 那流民汉子口中吐出的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钻入曹丕的耳中,“据……据说是中了埋伏,被…被数不清的活死人给淹了……”

“埋伏?!” 曹丕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赵云。

就在她目光转过去的同时,赵云那深邃锐利的眼神,也正从流民身上收回,带着同样的凝重与惊疑,精准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无需任何言语,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那同一个、令人头皮发炸的可怕猜想。

那个东西,不止一只……那个可以像磁石吸引铁屑般操纵尸群、像统帅指挥军队般设下致命陷阱的恐怖变异体……它又出现了。正是它,以远超普通尸潮的狡诈与组织力,布下了针对雍州军的死亡之局,才导致了那场匪夷所思的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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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比这废墟中的寒风更加刺骨的冷意,瞬间攫住了曹丕的心脏。 如果连远离成都的雍州也出现了这种级别的“源头”……那这场席卷天下的尸祸,其源头与真相,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恐怖万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确认,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难以掩饰的骇然与沉重。老鸦谷……这个名字,瞬间从一个普通的地名,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浓郁死亡与未知恐惧的深渊入口。

 

“后来,城内剩余守军暴乱起义,不再接受统治……哎,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后来更是来了一小群尸潮破了城门,大人若是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内城碰碰运气,说不定有当时的守军还留在其中……”

 

“真是些该死的东西!”

 

曹丕指节捏得发白,咬牙痛骂道。她无法接受,到底是什么该被千刀万剐的东西造成了如今这等局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情报,统统给我说来!”那属于上位者的厉声呵斥,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让这些平日里温顺的良民个个噤若寒蝉,有些甚至害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他们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惶恐。

 

最终,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年长老者跛着脚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深深吸了口气,抱拳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确有一则传言,只是草民实在不知其真假,是不是空穴来风的妄言……”

 

“只管但说无妨。”曹丕强压下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是半年之前的事了,”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仿佛在努力穿透时间的迷雾,“那时尸灾尚未爆发,天下还算太平。草民那日在田间务农,因一时困倦贪睡,竟在田垄边的草堆里睡到了天色擦黑。就在草民准备起身回家时,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似乎是山匪或者是强盗之流的声音在压低了嗓子交谈。草民吓得魂飞魄散,伏在沟渠里不敢吱声。他们所议论之事,内容诡异离奇,在当时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荒诞不经。可今日想起,联系这遍地行尸,只觉得脊背发凉,后怕不已……大人,”老者顿了顿,面露难色,“这故事说来枝节颇多,有些长,况且这里地处空旷,风大地广,恐非详谈之所。不如移步去草民的陋家中坐坐,虽粗陋,好歹能避避风寒,喝杯热水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如此,劳烦各位乡亲了。”一直沉默旁观的赵云此时上前一步,抱拳回礼,他的态度则明显没有那么咄咄逼人的严肃。虽然他心中那份和曹丕一样沉重的忧虑丝毫未减,但多年养成的对待百姓的温和态度已经深深成为了他的习惯。

 

“不劳烦,不劳烦!”老者连忙摆手,脸上挤出几分歉疚的笑意,“只是如您所见,今时不同往日,精壮人手折损不足,屋舍疏于打理,要请将军和官爷们不介意寒舍鄙陋才是。”

 

“城池破了几个月,你们这些人如何生活的?”牵着马,曹丕却抓紧时机,单刀直入地追问了一句,语气急切。她可不会讲什么虚礼客气,深知赶回洛阳路途遥远,只靠眼下自带的补给是万万绝对不够的。必须尽快补充。

 

“直接拿就是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尸群横行的唯一‘优点’…呵呵,”他苦笑一声,“大概就是它们不会像土匪那样劫掠了。粮仓里的米和面,库房里的燃料,还有圈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牲畜,牛马驴骡都还好端端地在呢。”

 

“就算内城大户人家的家门咱们进不去,外城那么多户,足够我们几个将死之人呐,吃到死的那天咯。”

 

暮色渐沉,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远处,几声不知是野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嚎叫隐约传来,更添几分凄凉。众人随着老者,沉默地向村中那几点零星的、勉强算安全的灯火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行人沉默地随着老者回到他那位于城中偏僻角落的家中。这座偌大的城,曾是人烟阜盛之地,如今却仅剩几十号人苟延残喘。

 

老妇备下些简单的热菜汤饭,用来犒劳这一行六位风尘仆仆的军官。至于来的是魏人还是蜀人,对他们这些挣扎求存的百姓来说,早已没有太多意义了。

 

此刻有外人能来这儿,本身说明是天大的好事;而能得到他们口中可能关乎存亡的情报,其分量比一顿粗陋的饭菜不知要更有价值多少倍。

 

昏暗的油灯下,众人围坐在简陋的桌边,一边默默吃菜,一边啜饮着村民自酿的寡淡水酒。借着酒意,老者抹了抹嘴,继续讲述他那离奇的故事。

 

“之前讲到哪儿了来着,哦,我想起来了……”

 

“我听那些人啊,”老者咂了一口酒,眯起眼回忆道,“口音是地道的凉州那边口音,有些方言土语又急又快,我不太听得清楚,不过连在一起仔细琢磨,倒也能理解个大概七七八八。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盗墓撅坟的勾当事儿,说有个叫‘老鱼头’的老家伙最近走了大运,发了泼天的富贵。”

 

“当时我躲在暗处,心想盗墓也能发家致富?这等下作勾当,难不成这一铲子下去,真掘到了哪家皇陵的宝库不成?正疑惑间,只听得那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得意笑道:‘你们这群土包子不知道了吧?老东西运气好,挖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宝贝——据说是个能预知未来、会预言的神物!那宝贝显灵,帮他预言了许多即将发生的事,他便提前布局,用那些天机信息发了大财!’”

 

此言一出,这宛如痴人胡话般一样的故事,让围坐的曹丕、赵云等一行人不由得停下筷子,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和深深的疑虑。

 

赵云带来的四人之一插话道:“恕我冒昧,老人家,不是我性急打岔,可这神神叨叨的传说和城外那吃人的尸群,到底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这位年轻人,好生急性子!”老人显然酒品不太行,几杯下肚似乎已喝上了头,脸上红扑扑的,说话也有些含糊。

 

他不满地摆摆手:“莫急,莫急!我这就继续讲,讲下去你就自然知道了!……当时啊,我伏在草沟里,也是如你这般想的,什么狗屁预言?尽是鬼扯!是那老鱼头喝多了西北风,还是挖到了哪个夏商周时期的王八盖子上刻的疯话。”

 

“可是,”老者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却努力聚焦,“他们说着说着,又莫名其妙地岔开了话题,开始议论那老鱼头不光会挖坟,还会……还会赶尸!”

 

“然后啊,他们就开始唾沫横飞地聊起那老鱼头是如何用邪门法术赶尸的,怎么驱使那些死物去杀人越货、劫掠商旅的,怎么轻轻松松得到堆积如山的金银细软,又怎么左拥右抱,美女成群……听得我当时心里像有只猫爪在挠,又是鄙夷又是好奇,痒得不行慌。”老人又灌了一大口酒,喝得面色更加红润,仿佛回到了那个偷听的夜晚。“那时候啊,我就当是一群喝多了马尿、闲得蛋疼的坏种在胡吹大气吹牛,谁能信这个?”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浓重的后怕和悔意,“直到……直到咱们这城破的那天,亲眼见到那黑压压一片、见人就咬的真正的尸群……我才猛然知道,一切荒谬的传说,早在那时就已埋下了预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炉灶里微弱的火光在众人凝重的脸上跳动,老者最后那句带着酒气和恐惧的话语,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窗外,夜色如墨,吞噬着这座垂死的城池。

 

这短短几盏茶工夫的故事,却揭露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天内幕和潜藏于尸灾之下的可怕秘密。

 

“你的意思是说,”曹丕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停顿了良久片刻,才用一种冰冷而极其严肃的语气缓缓询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在幕后指挥着那些嗜血的尸群,袭击了你们?”

 

如果这个老头此刻没有再借着酒劲胡说八道,那么这件事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远远比什么单纯的瘟疫疾病,或者虚无缥缈的鬼神之力,更加诡谲复杂,也透露出一股源于同类本身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来。

 

“老东西我怎么知道…能躲起来不被那些东西发现吃了,就已经够了……”

 

见他的确不知,随后的交谈,便多是些令人心情沉重却又琐碎的东西了。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城内如今苟延残喘的生活状态:如何艰难地弄来了一些侥幸存活的牲畜圈养起来,如何在这死寂的城池里找不到一个活人可以聊天解闷,儿子早年参军战死沙场,膝下空空无人承欢等等……他也明确表示,不打算和同样年迈的老伴一起背井离乡去往巴蜀避难,估计剩下的人大部分也不会走。既然外面尸群散了,有这个好消息就够了。

 

当夜,一行人便留在这座空旷死寂的城中休息。有太多空置的民房可供选择,简单打扫一下,居住条件就比在危机四伏的野外风餐露宿好上不止几十倍。

给赵云换了药膏绷带,说了些恭敬之词,曹丕没有多逗留,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即使终于久违躺床上,身体的疲惫被柔软的稻谷稍稍缓解,但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不息。

她反复咀嚼着今夜听闻的骇人之事:人类,操纵尸群?这是确凿的真实,还是无稽的胡说八道?即使现在去质问那个讲述者村民,也注定是徒劳无功没有意义的,因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道听途说的转述者故事,只是后来尸群的真实出现,让他自己在恐惧中认定了这就是唯一的事实。

明天早上去内城碰碰运气吧。打定好了计划,曹丕就着月光,确认四下无人、万籁俱寂后,才小心翼翼地撸开左臂的袖子,仔细观察着自己的手臂。

那种令人不安的惨白似乎暂时凝固,情况恶化的趋势仿佛已经停止了。这看起来似乎只是当初接触那诡异尸核所引发的一场短暂插曲。

 

此刻,在不远处的一间偏房内,那几个奉命同行的蜀兵并未安歇,而是偷偷聚集在一起,就着浓重的黑夜压低声音密谈:

“喂,你们有没有仔细觉得那位魏国特使……真的很像个女人?”一个声音带着浓厚的疑惑率先开口。

“噤声!”另一人立刻紧张地提醒,“主公的密令是叫我们务必确认此人是否真是魏国世子曹丕本人,我们可千万别露出马脚,更不能让赵将军察觉到了。”

“真是荒谬!”第三个声音粗声粗气地抱怨,“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分明就像个女人!哪儿有男子如此纤细的?……可她要是世子?除非那曹贼老眼昏花,那能让一个娘们当世子么?”

“对啊,我也觉得,”又一人附和道,“主公这次肯定是多虑了。你们闻闻,那脂粉的香气,根本遮掩不住!就算她刚洗干净脸,凑近了仔细一闻,那味道,啧啧啧,真香……虽然有些世家公子哥也会擦脂抹粉,可那多是些混迹于秦楼楚馆的浮浪子弟……那曹操再昏聩糊涂,也不至于派这么个脂粉气浓重的‘男子’来办正事。”

巨大的信息差,让这几个思维耿直的大老爷们离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越来越远。

“不过话说回来,她要真是个女子,”有人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促狭,“那咱们赵将军可就惨了哟。”

“是啊,”另一人接口,声音里带着惋惜和调侃,“这老婆怕是娶不到手咯。”

“哎,那也不一定,”先前那人反驳道,“女人嘛,都痴情得很。说不定这一次同往洛阳回来,经历生死患难,她就想开了呢?咱们将军还是有机会的。咱将军多好啊,英武非凡,那不比素未谋面的无名无姓的魏世子强?”

“那是,不过我可是听说……”

“行了行了,小点声,越聊越扯,”有人打了个哈欠,“别打扰大家休息,我先睡了,天亮叫我!”

这四个士兵终于被困倦打倒,嘻嘻哈哈地结束了议论,没人真的把曹恒是曹丕这个惊世骇俗的可能性挂在心上,心说这个可能性比他们明天路上遇到美女非要嫁给他们更低。趁着城中暂时安全,他们很快便沉沉睡去,抓紧时间补充连日奔波消耗的体力,全部睡个好觉去了。

 

月上枝头,曹丕却依然睁着眼,毫无睡意地躺在床榻上。她在这段时间里发现了一个越来越明显的问题:自己需要的睡眠时间正在急剧缩短。即使身体的疲惫感犹在,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驱散了睡意。

窗棂外,只有死城的夜风在空旷的街道间呜咽穿行,窗外冬天的微雪飘落,带着细密的刺骨冷风钻入窗隙,她却此刻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点睡意也无睡不着,胸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和过剩的精力无处宣泄。她只得起身披上外袍,推门走出屋外去,希望借着夜寒消耗掉这令人不安的心神。让曹丕更加不安的是不仅如此,她的身体甚至完全感觉不到丝毫寒凉,就如同她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空旷的死城路上毫无人烟,自然没有任何娱乐消遣活动。曹丕悄悄离开屋子,独自走在萧瑟的大街上,望见街边曾经青楼的牌子,上面还留着粉妆玉砌的轻浮。

因为身份原因,她不敢酗酒,更不屑去那些青楼妓院寻欢作乐。往日写诗弹琴的雅致爱好,也总被严厉的父亲曹操抨击为扭捏作态、女儿习气,诗中流露的哀婉之气,被抨击为无病呻吟,斥之不如沉雄慷慨的风骨,更不如多读几卷兵书战策来得实在……回忆到这儿,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回去之后,我该怎么办?在刘备那里,我暂时靠着伪装混了过去,但回到洛阳,又该如何向父亲禀报、解释这一切呢…脑中的思绪纷杂如麻,她设想了好些个可能性——坦白、继续隐瞒、寻找借口——却都被自己一一残酷地否认。自己如今这具非同寻常的身体,就算能侥幸回了洛阳,也绝对逃不过父亲那双眼睛。只要一脱衣验明正身,自己将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到时候再说吧。她颓然地想,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悲凉,要不要我这个‘女儿’,也是他一念之间就能决定的事,说不定现在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我已死在路上,早就改立子健了……

曹丕烦躁不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胡思乱想,悲观的情绪如同跗骨之蛆,无论如何都紧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走了半天也散不出心,只得回去,强迫自己把脸埋在稻香枕中入睡。不知挣扎了多久,意识才终于模糊,沉沉坠入了那片熟悉而恐怖的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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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是第几次回到这个湖边了。

 

她走到湖边跪下,看着冰冷粘稠的湖水,扭曲了她的面容。

 

刺骨的阴冷和令人窒息的潮湿感浸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那是一种远超现实寒冬的、能冻彻一切生机的冰冷。在梦里她冷得厉害,浑身剧烈地哆嗦着,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更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何时才是终点。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水中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臂,一把扯住她的头,把她拉入水中!

 

曹丕一时间吓坏了,拼命挣扎,只见那腐烂肿胀,惨白恐怖水鬼竟像极了自己!它那双空洞泛白的眼窝死死“盯”着曹丕,冰冷滑腻的双手如同铁钳般,用力地将她往那深不见底的、充斥着无数骸骨的湖底拖拽而去!

 

不行!我得上去!!

 

这种近乎本能的、极其激烈的警惕感和死亡威胁,瞬间点燃了曹丕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求生欲。

 

“滚开!”她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嘶吼,整个人开始疯狂地挣扎、扭动,身体在现实中也跟随着剧烈抽搐起来。与此同时,一股极寒的气息从她体内不受控制地爆发,丝丝缕缕的白色冷气透体而出,她身下的床榻甚至开始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霜。

 

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窒息感和彻骨的寒意让曹丕几近崩溃。

 

水鬼的力量大得惊人,腐烂的手指深深嵌入她的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冰冷的麻痹感。她的意志在绝望的边缘挣扎,求生的本能却在这极致的压迫下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性。

 

你不配杀我!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炸响。面对那张近在咫尺、散发恶臭的同自己一样的腐烂面孔,曹丕眼中凶光毕露,她猛地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狠狠掐住了水鬼那冰冷滑腻、布满黏液的脖子!

 

“该死的是你们这些鬼东西!”

 

就在她的指尖接触到对方腐肉的刹那,一股比湖水更加冰冷、源自她自身左臂异变之处的寒流,如同决堤洪水般奔涌而出。只见她的指尖竟然迸发出惊人的、肉眼可见的寒气,那寒气如同有生命的冰蛇,顺着水鬼腐烂的脖颈疯狂蔓延,所过之处,黏稠的腐肉和破烂的衣衫瞬间被冻结,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

 

冰层迅速凝固、增厚,眨眼间就覆盖了水鬼的脖颈、肩膀,并且还在不断向它的头颅和胸膛扩散。

 

水鬼那张腐烂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惊恐的表情。它发出一声尖锐刺耳、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抓住曹丕的力量骤然松懈,趁此良机,曹丕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冰层在她的挣扎和水鬼的扭动下开始崩裂。

 

“砰!”

 

一声闷响,水鬼脖颈处的冰块碎裂开来,连带着撕下了大片腐烂的皮肉。它吃痛地缩回了手,身体向后倒退,融入了更深的幽暗之中,只留下一串诡异的气泡和冰冷的怨毒眼神。

 

那眼神分明是说:你逃不了,这就是你最终的命运,你总会回到这里来……

 

挣脱束缚的曹丕,感觉到周围冰冷的湖水似乎也因那寒气的爆发而变得迟滞。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用尽最后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着头顶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拼命游去…

 

下一刻,曹丕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

 

心脏狂跳如擂鼓,浑身被冷汗浸透,喉咙里还残留着湖水的腥味和窒息感。她大口喘息着,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抓握的冰冷触感。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床铺上时,险些惊叫。

 

只见她方才躺卧之处,赫然凝结着一层米粒般厚的,晶莹剔透的坚硬寒冰!那冰块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丝丝白气,宛如噩梦在现实中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烙印。

 

眼前的景象让曹丕浑身冰冷——不仅仅是床铺上,连自己的中衣和裸露的皮肤上,都被一层细密的、散发着缕缕寒气的冰霜覆盖。她迷茫又震惊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扫了扫手臂,那层冰霜被轻易推开,簌簌落到冰冷的地面上。

 

诡异的是,这些冰霜碎屑却和寻常遇暖即化的冰霜截然不同,竟然在室内的温度下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依旧保持着晶莹的固态,触手阴寒刺骨。

 

绝不能被发现。

 

一个惊恐的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这超乎常理的异象若被他人看见,后果不堪设想。她立刻从床上弹起,也顾不上整理衣物,以最快的速度将床铺上、地面上那些诡异的冰霜碎屑全部一股脑扫拢,胡乱地扫去了床底最深处的阴暗角落。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房间里再无明显异常痕迹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罢了,既然无法好好睡觉,就去内城一趟吧。她立刻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趁早出门寻找补给物资。

 

....

 

内城门和外城一样无法关闭,半拉拢着垂在那里,见到了人,门口守卫大声呵斥:“早给你们说了,你们这群没用的只会白吃饭的,没资格加入,快滚快滚!”

 

曹丕微微蹙眉,听此人语调,哪儿像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即使穿着精兵甲胄,也更像是插上鸡毛当令箭的刁民!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吾乃丞相使臣,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此人虽然狗腿,但眼力却好,此人一身素衣,却身段挺拔,气宇轩昂,一看便不是平时务农经商之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自己吓唬不住他,只能去乖乖报信,老大正睡得香呢,被从梦中唤醒,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曹丕耐心的等着,手按在腰间配剑上,为了防暗箭,更是站在角落靠着等待。

 

每个郡县的仓储都是独立管辖、自行封存的。他们急需的粮草、马料、燃料等物资具体存放在城中何处,还真得亲自去官署的仓廪查验簿册或寻找管事的吏员才能知晓。

 

曹丕正是要寻这个。

 

这座城池的官府体系在尸灾冲击下早已不存,当曹丕向他们提出索要官仓物资时,立刻遭到了强烈的、毫不掩饰的反对。

 

即便她亮明了自己魏国特使身份,甚至抬出魏王曹操的威严,对方也只是冷冷地摇头,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与敌意和嘲讽。他们认定自己所在的这片区域早就被彻底放弃,如今已是事实上的独立状态,根本无需再遵从洛阳的号令,更别提将珍贵的生存物资拱手让给外来的“特使”。

 

“区区刁民,竟敢造反……” 听着眼前这些鸠占鹊巢的流民控诉,曹丕只觉得胸口一股邪火猛地窜起,郁结的闷气几乎要炸开!眼前这些人的所谓‘政权’结构极其松散,不过是一群运气好苟活下来的乌合之众刁民,妄图抓住这乱世的机会,在这片废墟上作威作福享福罢了。

霎时间,父亲曾经给她和子健出过的那些权衡利弊的考题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彼时她的答案尚带着世家公子的温和与策略,但此刻,她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封万里的寒光,再无丝毫人情的温度。

 

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她此刻的体温一样,毫无征兆地骤然降临,瞬间冻结了她最后一丝理智与仁慈与那份属于上位者的隐忍与权衡。

“找死?那就成全你们!”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已如毒蛇般递出, 当场就将为首叫嚣最凶的一人的脖子刺了个对穿,随手一挑头颅便飞了出去。

 

见到曹丕一言不合举剑杀人,血溅当场,剩下的人在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恐惧与愤怒的尖叫,纷纷大喊着,抄起从兵器库偷来的刀枪剑戟,状若疯狂地朝她扑来,打算和她拼命。

“挡我者,死!”

她低吟一声,身形如鬼魅般疾掠而出,再也无需伪装,从尸体旁拔出了另一柄利刃,手持双剑,化作一道冰冷的旋风,朝着那些霸占了武器库、身穿精良铠甲的反贼砍杀过去。

 

这些人虽有盔甲护身,武艺却毫无章法,只仗着人多和甲胄之利,乱砍乱劈。曹丕手中的双剑虽锋利,但一时半刻也难以破开厚重的甲片,造成致命伤害。见此情形,那些人更是胆气陡增,疯狂叫嚣:“杀了他!不杀了他…等他回了都城,调来大军,我们日后还是得死,别怕,他就一个人,跟他拼了!杀了他!”

 

面对不断冲出的敌人,那股源自噩梦与异变的戾气,混合着被忤逆的暴怒,彻底吞噬了她的理智。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杀意与冲天戾气有多么骇人。以她往常的性格,或许会擒贼擒王,或许会震慑为主,断不至于赶尽杀绝。但此刻,她就是一头恶鬼,杀人成了最基础的规则。

双剑翻飞,寒气四溢。那股盘踞在她体内、刚刚被杀戮欲望点燃并肆意宣泄过的恐怖寒气彻底失去了束缚,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洪荒凶兽,找到了决堤的裂口!

“轰——!!!”

 

面对十数人围攻,曹丕反握双剑,一把插入地面!一声并非来自现实世界,却仿佛直接在她灵魂深处炸响的、沉闷而宏大的冰爆之声,以曹丕的身体为核心,毫无征兆地猛烈爆发开来!

肉眼可见的、一圈霜白色光环,如同死亡的涟漪,以超越思维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急速扩散!光环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被瞬间冻结。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离她最近的、尚在挥舞武器或惊恐奔逃的暴民。他们的动作、表情,乃至飞溅的血滴,都在光环掠过的刹那被永恒定格!极寒瞬间侵入骨髓,冻结了血液、凝固了细胞,将鲜活的生命在万分之一秒内化作栩栩如生的冰雕。

但这仅仅是开始。

 

紧随光环之后的,是更为狂暴的冰霜洪流!无数根粗大、尖锐、扭曲狰狞的巨型冰刺,如同拥有生命的荆棘地狱,从地面、从墙壁、甚至从那些刚刚冻结的人体内部疯狂地爆裂穿刺而出。

它们毫无规律,野蛮生长,带着毁灭一切的欲望,将内城城门变成了一副冰藤塑造的原始森林。

 

精钢锻造的盔甲?在诡异极寒与恐怖的穿刺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冰刺洞穿、撕裂,连同里面冻结的血肉一起,化为漫天飞溅的、混合着猩红冰晶的齑粉。

 

沉重的兵器、散落的杂物?被光环扫过,立刻覆盖上厚厚的、坚硬如铁的冰层,随即在后续冰刺的冲击下四分五裂,化为满地冰渣。

 

残破的墙壁、支撑的梁柱?坚硬的石砖和木料在极速的冰冻与物理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瞬间爬满蛛网般的冰裂纹,然后“哗啦”一声巨响,轰然坍塌碎裂,冰刺甚至穿透了墙壁,将外面试图靠近或逃跑的人一并贯穿!

整个内城门口,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彻底化为一片冰封地狱。

 

没有惨叫,因为声音被冻结;没有挣扎,因为生机瞬间湮灭。视野所及,只有一片混乱、尖锐、闪耀着死亡寒光的冰蔓森林,那些姿态各异的冰雕,或被巨大的冰刺整个挑起悬在半空,或被数根冰棱交叉钉穿在地,更多的则被彻底撕碎、掩埋在崩塌的冰霜废墟之下。

就连那初升的、试图带来温暖的晨曦,也被这片骤然降临的冰晶绝域折射、扭曲,化作无数道冰冷刺眼、毫无温度的光斑,诡异地跳跃在这片死寂的屠场上,更添几分非人的恐怖与凄厉。

 

曹丕僵立在冰爆的核心。

当天光微亮,第一缕晨曦挣扎着撕破夜幕时,疯狂中曹丕动作猛然一滞,仿佛从一场血腥的梦魇中骤然惊醒。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种肆意杀戮的感觉,冰冷而陌生,恍惚得像是一场噩梦。但她很清楚,这不是梦。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初升的太阳缓缓照亮了眼前的修罗场。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遍地狼藉的尸骸与血泊,而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封之境。

只见那些死透了的人,无论是凶悍的反抗者还是无辜的旁观者,全都化作了一尊尊姿态各异的冰雕,他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动作——挥砍、奔逃、瑟缩…—被无数从地面或他们体内爆裂而出的、混乱无序且尖锐狰狞的巨大冰刺,整个贯穿、钉死在原地。

诡谲和梦幻交织在一起。

 

曹丕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曾握笔、抚琴,如今却沾满无形血腥与刺骨寒气的手,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水般将她淹没。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呜咽,再也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一头扎进了寒冰密林中的郡守府邸。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档案库,“砰”地一声用力关上厚重的门扉,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无边的后怕与自我厌弃如潮水般将她吞噬。

 

她蜷缩在冰冷的门板后,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身体缓缓滑坐在地,背抵着那扇被反锁的厚重门扉。心脏狂跳如同密集的战鼓,在死寂的档案库中震耳欲聋。恐惧像无形的冰手,攥紧了她的呼吸。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恐怖的一幕:自己锋利的剑刃无法破开的精兵盔甲,在那些凭空凝结、看似薄如蝉翼的诡异冰晶面前,竟脆弱得如同一层薄纱!

 

这就是非人之力…这就是鬼的力量!我到底…在变成什么东西?会不会有一天,我将彻底失去人性,化为只知杀戮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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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绝望地感知着周身不受控制、丝丝缕缕溢散的刺骨寒气。

若是在父亲面前…若是在那威严的大殿之上…我突然变成刚才那般模样,变成一头失控的恐怖厉鬼…杀一个人,恐怕只需要一瞬间…父亲、母亲、兄弟…至亲被自己亲手所杀的血腥幻象猛然浮现,这念头让她浑身剧烈地战栗起来,牙关都止不住地打颤。

 

冷静,曹子桓,冷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更深刻地意识到那冰刃的可怕。那种瞬间冻结、贯穿一切的杀伤力,恐怕比那只拥有核心的尸鬼更加恐怖百倍!若是自己再度失控,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爆发…同行的赵云,那几个蜀兵,甚至是沿途无辜的人…都将因她而死!

 

……我也许…真的不该回去了吧。

 

一个决绝的念头在心底生根。就让赵云作为蜀汉使臣前往洛阳,完成那通好互利的使命吧,何况他发过誓,即使我死了也会替我完成使命,凭借他的能力和信誉,必能达成所愿。至于自己…或许能借此契机,在暗处默默“沾光”,苟延残喘,也算不枉此生。

一旦回去,等待她的,绝非荣耀,而是毫无疑问的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甚至是至亲的血…

 

如果说昨夜入睡前,她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希冀这异变能够控制或逆转…那么此刻,面对着双手残留的寒意和脑海中那片冰封血狱,所有的借口与幻想都已彻底破碎。她完全无法确定自己下一刻会不会继续恶化,变成更可怕的怪物。

 

……抱歉了,子龙,我又要骗你了。

 

她闭上眼,心中涌起深深的愧疚与苦涩。但正因如此…在我彻底化为害人的厉鬼之前,我必须离开。必须远离你们,远离一切我在乎和在乎我的人。

 

寒气依旧不受控制地从她蜷缩的身体里丝丝渗出,在周身的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霜花,缓缓飘落。

 

曹丕选择立刻离开躲起来,天亮之后他们一定会知道这里发生什么,就让这诡异死亡事件成为自己失踪的一个悬念....赵云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哪怕他想要寻我,也会顾全大局,先将情报送回洛阳...曹丕就这么下定了决心,虽然这么做多少是有些不顾一切的,但是精神上的不堪重负和身体的异变,已经彻底搅乱了她的思绪。

 

天亮后,赵云正在屋内洗漱。今日他起的晚了些,平日风餐露宿,今日在屋檐下,不由的贪睡了些时辰。

 

昨晚梦中,他梦到了一些诡异情节,光怪陆离,好生后怕。他刚把脸打湿,门外就响起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就是砸门。

 

“将军!赵将军!不好了!”

 

“何事惊慌?”

 

赵云一手拿着布,一边擦着脸去开门。

 

“特使不见了!而且,而且内城出事了!快随我去看看吧!”

 

赵云立刻穿衣,来汇报的二虎子把今早他们出去打探的事复述,将他的心情拉入沉重的谷底。

 

他们先是去曹丕昨晚睡着的屋子检查,果真发现了异常,床上冰冷毫无温度不说

 

床底居然有一堆不化的坚冰碎片!

 

赵云心里一沉,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立刻带领他们前往那已成为恐怖传说中心。

 

“怎么办,将军,我们要去寻特使么?”士兵们跟在后面,声音里充满了忐忑不安。

 

“看看再议。”

 

赵云强迫自己不要发抖,把小寰已经死在里面的可能性从脑中剔除。

 

当士兵们紧随赵云踏入那残破厅门的一刹那,仿佛一脚踏入了九幽寒渊。眼前的景象让这些经历过成都尸潮的士兵瞬间如遭雷击仿佛此刻已不在人间。

 

巨大扭曲如恶鬼獠牙般的冰刺,从崩裂的地面、残破的墙壁、甚至倒塌的梁柱中疯狂穿刺而出,犬牙交错,构成了一片森然恐怖的冰荆棘林。初升的阳光透过破洞洒下,在无数尖锐冰棱上折射跳跃,散发出冰冷刺骨、毫无暖意的诡谲光斑,将这片死寂绝域映照得如同鬼蜮魔窟。

 

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那些被永恒禁锢在冰晶中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深入骨髓的阴寒,以及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冰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开裂声,如同亡魂的低语。

 

“额滴亲娘咧……”一个士兵腿肚子直打颤,脸色惨白如雪,手中长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这是啥玩意儿弄的?!”

 

“鬼!是吃人的冰鬼!”另一个士兵指着被洞穿的厚重胸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看这具尸体!这重甲连弩箭都射不穿!特使大人…怕是…怕是……”他不敢再说下去。

 

“冰…这冰不会融化!”第三个士兵用刀鞘哆哆嗦嗦地捅了捅脚边一块散落的、拳头大小的碎冰,那冰晶触之阴寒刺骨,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气,在他惊恐的目光下,果然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这诡异特性,瞬间点燃了他们记忆深处对鬼的恐惧!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鬼,城里藏着能把人瞬间冻成冰渣的鬼!昨晚它吃了特使,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士兵们此刻的忐忑不安已化为极致的恐惧,面对如此超越认知、宛如天罚般的死亡景象,那源自未知的寒意彻底浸透了骨髓,疯狂牵动着每一根神经。

 

士兵们无比确信地认定:城里有鬼!而且是能瞬间冰封一切、恐怖绝伦的大鬼!

 

它昨晚袭击并吞噬了特使,如果一天吃一个,那今晚就轮到他们了!这个城已经成了催命符,是名副其实的鬼域!绝对不能再住,必须立刻、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赵云身为决策者,肩负着沉重的使命,深知在此地拖延下去是极不明智的。他沉默地伫立在这片冰封地狱的边缘,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狰狞的冰刺和绝望的冰雕。这冰冷、死寂的触感……像极了那一晚无意中触碰到的她那冰冷的手。

“……我感觉她没有死。”最终,赵云低沉而斩钉截铁地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冰窟中回荡,暂时压住了士兵们濒临崩溃的哭喊。

他选择了相信那份历经生死磨砺出的直觉。

“再等一天。一天之内,全力搜寻特使踪迹。一天后若寻不回……”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我们…继续上路,完成使命。”

 

小寰的命,和这些士兵的命,都是命,他不能为了寻找一个生死未卜之人而将整支队伍置于死地,而且他太清楚小寰离开前的状态是何等异常了……这坚冰在手心的感觉,冰冷得毫无生机,与记忆中的触感重叠。这些天,赵云反复思忖,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这邪异的?是从许昌出发时就已潜伏?还是……想到她为了摘取赤血藤,义无反顾地跃入那深不见底、寒气森森的寒潭……赵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再深想那最可怕的可能。

 

“将军…您还有伤在身,”一名亲兵看着赵云苍白却坚毅的侧脸,担忧地劝道,“今日…万望保重,少些奔波吧。”

 

赵云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心中沉重的阴霾:“听令!你们四个两两一队,切莫分散!只在城中已探明安全的区域活动,去向活着的人打探平日是否有这等异像,重点打听昨夜是否有人见过特使,或听到任何异常声响!记住,安全为上,遇险即退!一个时辰之后,无论有无收获,必须回到马匹处集合!”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封绝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地——列为禁地,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士兵们都领命离开后,赵云回到小寰卧室,他缓缓走到那张还残留着些许混乱痕迹的床边,坐了下来。指尖拂过粗糙的亚麻布床单,妄图还能感受到一丝她留下的、微不可查的温度——或者说,那只是他心中的错觉。

 

她的随身行李,那个不算大的包裹,就放在床头一角,未曾动过。

他拿过包裹,拆开,仔细检查,那里代表魏国特使身份的正式文书安静地躺在里面,盖着魏王鲜红的印玺;那枚刻着曹姓的玉牌,也完好无损地躺在锦囊之中。一切能证明她身份、与她此行使命息息相关的重要物件,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这里。

 

唯独那把匕首,不见了。

 

那把匕首他认得,不仅仅是精钢锻造的利器,更是她身份的另一个隐秘象征——曹丕的贴身之物。它曾在她腰间,在她枕下,是她身份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她内心深处那个“世子”影子的具现。

而现在,它被她带走了,只带走了这个。

 

“我不相信你死了,小寰…” 低沉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诉说,又像是在质问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身影。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摊开的、带着薄茧的手掌上,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她手上那刺骨的冰冷,以及今晨那坚冰碎片带来的、如出一辙的寒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伤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心头。这感觉,甚至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让他感到无力。

既然已经对我袒露了心迹,既然已经让我看到了欺骗背后真实的你…又为何要急匆匆离开,不同我知会一声?

 

赵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难忍。他想起她偶尔流露的脆弱,想起她眼中深藏的忧虑,想起那晚在篝火旁她指尖微凉的触感——那并非全然是异变,或许也带着女儿家的羞怯与不安。他已经闯入了她层层设防的世界,看到了那个被重重身份和责任包裹着的、真实的曹子桓。这对他而言,是交付,是信任,是比任何盟约都更重的情意。

 

“为何又要再次选择独自面对?”这句问话轻如叹息,却蕴含着深深的责备与不解,还有一丝被遗弃的痛楚。他并非不能理解她的恐惧,那诡异的力量,那失控的杀戮,那可能带来的毁灭……他都能想象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理解她害怕连累,害怕暴露,害怕面对至亲可能因她而死的未来。

 

但是,她又一次选择了独自承担,将他隔绝在外。就像当初在许昌,她以“曹恒”的身份出现,带着重重迷雾;就像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身份和异样。每一次,她都将他推开。这一次,在真相几乎揭晓、在两人之间那层薄纱即将被彻底掀开的时刻,她再次选择了消失。带着那把象征着她最深秘密的匕首,只身投入了未知的凶险和孤独之中。

 

这种“推开”,比任何明确的拒绝都更让赵云感到心痛。

 

这是对他能力的不信任?还是对他心意的否定?抑或是……她认为自己这“非人”的宿命,根本不配再拥有他的守护和并肩?

他宁愿她留下,哪怕是以怪物的姿态,与他一同面对那未知的深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留给他一室的冰冷、一地诡异的碎冰、一个充满血腥谜团的恐怖现场,以及……无尽的担忧和无处安放的牵挂。

赵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还残留着冰冷的脂粉香气。他闭上眼,将脸埋入手掌之中,宽阔的肩膀微微垂下,卸下了在人前支撑的强硬。在这一刻,他不是威震长坂坡的赵子龙,只是一个被爱人决然离去、独自留在冰冷谜团中的男人。

 

他们自然找不到曹丕的,城中剩余流民更是第一次听到冰鬼传闻,吓得恨不得拽住他们问个清楚。

带着遗憾,赵云的队伍收集了一些物资,只能上路。

...

 

曹丕策马独行于深郊密林之中,头脑是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连日来的剧变和恐惧都被一种更深的冰冷所冻结。一个人,一匹马,穿行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林间。让她略感意外的是,那些曾经成群结队、令人闻风丧胆的尸鬼潮,竟然销声匿迹了。沿途只遇到零星几只行动迟缓、构不成威胁的散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或压制着。这异常的“平静”,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在心底投下更深的阴影——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某种力量,正在这片区域发生作用,而她对这力量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前方赵云的队伍中,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悄然弥漫。赵云勒住战马,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身后幽深的林道。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连日来,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有冰冷的视线黏在队伍的后方。

 

“停下。”赵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整个行进中的小队停了下来,气氛骤然紧绷。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警惕地环顾四周。“二虎,李弥!”赵云点出两个素来机警、身手敏捷的士兵。

 

“将军!”两人立刻上前。

“你们两人留下,在后方这片高坡的灌木丛后埋伏。”赵云指着路旁一处便于观察、又能遮蔽身形的坡地,“记住,藏好,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妄动,更不许出声,一个时辰之后,去前方同我汇合汇报。

 

二虎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压低了声音问:“将军…是有什么发现吗?有尸鬼摸上来了?” 他的眼神里带着紧张,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

赵云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再次看向那片寂静得过分的来路。林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几声单调的鸟鸣。但这过分的“正常”,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你们…没有感觉吗?”赵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从昨日午后开始,我总感觉…我们身后有‘东西’在尾随。” 他刻意用了“东西”这个模糊的词,因为那种感觉太过诡异,不像是尸鬼群那种铺天盖地的尸臭和嘶吼,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无声的注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目的性?它时隐时现,保持着距离,如同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

 

“不是大队尸鬼,”赵云补充道,试图安抚士兵的紧张,但语气更显严峻,“更像是野狼?……我不清楚,它很小心,藏得很深。” 他回想起昨夜宿营时篝火边缘那转瞬即逝的寒意,以及今晨在林间小径上发现的、几处过于新鲜的、非兽类也非人的细微痕迹。这些蛛丝马迹,都印证着他那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

 

“这……”二虎子和李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恐惧。将军的直觉向来准确,从未出错。如果连将军都说有东西在尾随,那绝对假不了。能让将军如此凝重的东西……想想昨天城里那冰封地狱的景象,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记住我的话,快去吧。”

 

“遵命。”两人压下心中的不安,用力抱拳。他们知道,这任务不仅关乎队伍的安全,更关乎能否揭开那个在暗中窥伺的谜团。

 

“小心行事。”赵云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不再多言,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马蹄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正常”,渐渐消失在林道前方。

 

留下的二人则藏好马匹,迅速隐入指定的灌木丛后,如同两块融入阴影的石头,屏息凝神,死死锁定着队伍来时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等待着那个未知的“东西”的出现。

 

在距离他们埋伏点更远处,一棵巨大古树的浓密树冠阴影中,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正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包括赵云那凝重的部署和士兵隐入灌木丛的身影。那双眼眸的主人,如同林间最沉默的幽灵,与周围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只有手中那柄精钢匕首的刃尖,在偶尔漏下的光斑中,反射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寒芒。

 

冷酷的意念在曹丕心中凝结成形,如同她手中那柄无声无息的寒冰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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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必须得死。

 

这个决定与路上那些士兵对她“曹恒”身份的些许调侃或轻视无关。那些微末的冒犯,在她此刻非人的心境下,渺小如尘埃。

真正的原因,深埋于更黑暗、更冰冷的现实深处。

密林行走本就要小心谨慎,如果放过他们,自己只会更加被动。更要命是,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这个尾随的“东西”,这个能瞬间冻结血肉、制造冰封地狱的存在,竟然就是他们以为已经遇害的“特使曹恒”……这将引发无法想象的灾难性后果。

 

赵云会如何?是震惊痛心,还是不得不拔剑相向?他们魏蜀之间本就脆弱的通好会立刻化为齑粉。她体内那失控的、恐怖的力量,将成为点燃战火、甚至引来更可怕觊觎的导火索。

 

她不能冒这个险,为了那渺茫的、她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未来”,也为了……避免赵云陷入更深的痛苦和两难。唯有他们死,才能守住这个致命的秘密。

曹丕冰蓝色的眼眸透过枝叶缝隙,注视着下方那两个如临大敌、却浑然不知死神已至的身影,心中划过一丝冰冷的叹息。

 

赵云,你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太相信那份战场磨砺出的直觉。你敏锐地察觉到了跟踪者,却未曾料到鬼的本质。正因你的敏锐,正因你对士兵的责任,正因你试图保护所有人的周全……他们,才必须死在这里。

 

确认赵云的队伍已经走远,马蹄声彻底消失在林道尽头,又等了十几分钟后,曹丕动了。

 

她如同一片被寒风剥离的树叶,悄无声息地从藏身的古树冠层滑落,落地时没有激起一丝尘土。她的动作流畅、迅捷,带着一种非人的轻盈和精准,仿佛与林间的阴影和微风融为一体。那几周在川蜀险峻路途上,赵云手把手教导她的潜行匿踪、把握时机、一击毙命的技巧,那些宝贵知识,此刻,就要用在杀他的人上了。

 

两人背对着曹丕藏身的方向,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来路,丝毫没有察觉到死亡正从他们最没有防备的后方悄然降临。

 

曹丕如同鬼魅般欺近,距离瞬间拉近至不足五步。她的右手五指微张,掌心向下,一股肉眼可见的惨白寒气瞬间凝聚、拉伸、塑形。

 

一柄长约一尺、通体晶莹剔透、边缘薄如蝉翼的冰刃,无声无息地在她指间成型。冰刃的尖端,精准地锁定了二虎的后颈与颅骨连接之处。

 

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执行一道冰冷的程序。

 

曹丕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二虎子惊觉后颈一凉、肌肉刚欲绷紧的万分之一秒前,一只冰冷的手便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力量之大,瞬间扼杀了任何呼喊的可能!

 

与此同时,右手中的冰刃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刺骨的死亡气息,以超越人类反应极限的速度,精准无比地从后脑枕骨大孔下方、延髓所在的位置,斜向上贯穿而入。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针刺破皮革的闷响。二虎子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因极致的惊骇和剧痛而暴凸,但一切挣扎和意识都在冰刃刺入的瞬间被彻底冻结,极寒顺着延髓瞬间蔓延至整个中枢神经。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呜咽,身体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在曹丕有力的臂弯中软软瘫倒。冰刃刺入处,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层迅速蔓延开来的白霜覆盖了创口和周围皮肤,将死亡凝固在无声的冰封之中。

 

这电光火石的变故发生得太快!旁边的李弥只来得及听到那声微不可闻的“噗嗤”轻响,眼角余光瞥见同伴身体不自然地一僵。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是……是你!”他下意识地想要示警转身,手也摸向腰间的号角。

 

太迟了。

 

曹丕动作极快,在二虎子倒下的同时,已经如影随形般贴上了李弥的后背,同样的左手,带着同样的巨力和冰冷,死死捂住了李弥即将发出惊呼的嘴。李弥惊恐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但他感觉捂在嘴上的根本不是人手,而是一块万载寒冰,力量大得超乎想象。

 

他最后的想法是:一个女人的力气怎会如此巨大…她不是女人!不是魏国世子,她是鬼!

 

曹丕的眼神冰冷无波,右手那柄刚刚夺去一条生命的冰刃甚至没有消散,只是手腕一翻,刃尖便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同样的精准和冷酷,再次刺去。

 

在极致的恐惧中爆发出求生的力量,李弥猛地偏头。

 

“嚓!”

 

冰刃没有完全命中延髓,而是稍稍偏斜,刺入了颈椎侧面,削掉了他一只耳朵。剧痛让李弥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惨哼,曹丕继续攻击,手腕猛地发力,冰刃在李弥颈骨内残忍地一搅,同时,一股更加狂暴的寒气顺着冰刃疯狂注入!

 

李弥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眼瞬间翻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从伤口处炸开,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肌肉、神经……意识如同被投入冰窟,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他硬挺挺得倒下,颈部被冰刃刺入的地方,同样覆盖上了一层迅速扩散的寒霜。

 

整个过程,从发动到结束,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快得如同林中掠过的一阵寒风。

 

两个鲜活的生命,两个不久前还在为将军的命令而紧张、交谈的士兵,此刻已化作两具冰冷的、覆盖着诡异白霜的尸体,无声地倒在灌木丛后的阴影里。

 

曹丕不语,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柄由纯粹寒气凝聚的冰刃,刃尖上甚至没有沾染一滴鲜血——极寒早已将任何生命痕迹冻结了。她手指微动,冰刃无声地化作缕缕寒气,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冷漠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随手清理掉了两个障碍。她俯下身,动作利落地开始处理现场,清除任何可能指向“非自然”或“特定手法”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两具迅速失去最后温度、被林间寒气彻底包裹的尸体,以及一片死寂。

 

亲手终结生命,这在不久前或许还会让她内心掀起波澜,但经历了那场冰爆屠杀和手臂的恐怖异变后,她的情感仿佛也被冻结了。比起前几日在暴怒失控下的大开杀戒,今日这冷静、精准、如同收割稻草般的双杀,反而让她内心激不起一丝涟漪。杀人,竟已如同碾死蝼蚁般寻常。这种可怕的淡漠感,让她对自己这具躯壳感到更加陌生。

 

……

 

数里外,赵云率领着仅存的两名士兵,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边缘匆匆扎下临时营地。篝火跳跃着,试图驱散林间的湿寒和众人心头的阴霾,但效果微乎其微。

他没有休息,独自站在营地边缘,面向来时的方向,眉头紧锁成川字。目光穿透浓重的夜色,焦灼地投向那片幽暗的林道深处,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怎么还没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早已远超约定的一个时辰。寂静的林间,除了风声和虫鸣,再无其他声响,这死寂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慌。

 

剩下的两个士兵一个在喂马,一个在搭建帐篷,时不时去搅动几下正在冒泡的煮锅。

 

不,不对!

 

一股冰冷的凉意,毫无征兆地刺穿了赵云的心脏。那不是物理的寒冷,而是一种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致命危机的绝对预感,这种预感曾经在长坂坡救过他,在汉水救过他。它此刻在疯狂地尖叫:危险!致命的危险正在逼近!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起的风声惊动了剩下两人,所有人立刻望向他,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掩饰不住的恐惧。

 

“将军?”一个士兵沙哑地开口,声音带着颤音。

 

赵云的目光扫过两张惊惶的脸,扫过营地中央那堆试图带来温暖却徒劳的篝火,最后落在那几匹同样疲惫不堪、不安刨着蹄子的战马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也无比沉重。

 

“收拾东西。立刻,马上!”赵云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迫,“所有非必要的辎重全部抛弃,只带武器、水囊和三天的口粮!快!”

 

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呆了,面面相觑。

 

“将…将军?虎子他们……”另一个士兵迟疑地问。

 

“没时间了!”赵云厉声打断,那声音中的焦灼和决绝让所有人心头一凛,“听令,动起来!快!!”

 

他没有解释预感,没有提及两个士兵失踪,此刻任何多余的解释都是致命的拖延。那股如影随形的冰冷恶意,仿佛已经贴上了后背。

 

将军从未如此失态!

 

士兵们心中的恐惧瞬间被点燃,联想到城里冰封地狱的惨状,联想到将军说过的“尾随的东西”,联想到至今未归的同伴……

 

冰鬼追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瘟疫般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开!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疑问。士兵们如同被烙铁烫到般跳了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动作。又是手忙脚乱地抓起武器和水囊,又是慌不择路地去解马缰,有人想抓起地上刚煮好的半锅糊糊,却在慌乱中打翻了铁锅,滚烫的食物溅了一地也顾不上。恐惧让他们动作变形,互相碰撞,营地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嘈杂。

 

“不要乱!上马!”赵云强压恐惧,此刻他必须成为这支濒临崩溃小队的定海神针。他率先跃上自己的战马,一把抓起挂在马鞍旁的亮银枪,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指向他们原定前进的方向——远离那座死城、远离这片带来无尽诡异死亡的森林深处!

 

“跟着我冲出去!”赵云一声断喝,如同惊雷,暂时压住了士兵们的慌乱。他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前方未知的黑暗!

 

士兵们如梦初醒,纷纷爬上马背,顾不上检查行囊是否系紧,顾不上同伴是否跟上,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身后那片仿佛有恶鬼在无声追赶的黑暗森林!他们拼命抽打着马匹,战马嘶鸣着,载着惊恐的主人,紧跟着前方那道在夜色中如同银色闪电般突进的身影。

 

马蹄声骤然响起,如同密集的鼓点,粗暴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队伍放弃了隐蔽,放弃了休整,以一种近乎亡命的姿态,在崎岖不平、枝杈横生的林间小道上狂奔!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树枝抽打在盔甲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但没有人敢减速,没有人敢回头。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片被抛弃的黑暗森林里,正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仿佛随时会化作实质的巨爪,将他们连同座下的马匹一起拖入永恒的冰封地狱!

 

赵云冲在最前方,亮银枪开路,挑开拦路的藤蔓枝桠。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冷峻,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每一次马蹄落下,都像踩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他不敢去想二虎子和李弥遭遇了什么,不敢去想那个尾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更不敢去想小寰是否已经……他只能将所有的担忧和痛苦死死压在心底,化作驱动战马狂奔的力量。

 

他必须活下去,情报带回去,必须……找到答案!

 

这个信念如同燃烧的火焰,支撑着他向着洛阳的方向,向着未知的黎明,一头扎进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

 

...

 

曹丕如同林间最沉默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攀附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陡峭山崖边缘。冰冷的夜风拂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带起衣襟翻飞。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了下方密林边缘那片跳跃的、代表着赵云临时营地的篝火光芒。

 

看着那原本勉强维持着秩序的光点骤然爆发出混乱的摇曳和移动,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因距离而模糊不清却饱含惊慌的人喊马嘶……曹丕的嘴角,竟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微笑。

 

谨慎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她心中有一种近乎欣赏棋局的漠然。两人的消失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恐惧的涟漪,这恐惧会像最有效的鞭子,驱赶着这支队伍亡命奔逃,不敢有丝毫停留。

 

在他们彻底进入大魏目前掌控的、相对安全的城郡之前,她都必须一路尾随。既是确保他们能活着抵达洛阳,完成那“沾光”的使命,也是……让他们在惊弓之鸟般的状态中,再害怕些日子。

这恐惧,可以杜绝赵云发现跟在身后之人是她,也是对她自己这非人存在的一种扭曲宣泄。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因她制造的未知恐怖而战栗奔逃,她内心深处某个被冰封的角落,竟泛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不过,这份冰冷的掌控感并未持续太久。

 

赵云的反应速度和执行力,远远超出了曹丕的预估。

 

她看到那道银色身影如同闪电般率先冲出营地,紧接着,混乱的士兵们爆发出求生的狂潮,紧随其后。马蹄声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探索,而是化作了亡命奔逃的狂暴鼓点,粗暴地撕裂了夜的寂静,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冲入前方未知的黑暗!

 

“哼,倒是果断。” 曹丕冷哼一声,眼中的冰蓝光芒微微闪动。她立刻策马从山崖离开,身形融入林间阴影。

 

但行军经验的差距很快就显现出来了。

 

一日,两日……

 

曹丕发现自己追踪的难度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赵云这支残兵展现出了令人咋舌的行军效率,他并非一味沿着最明显的道路狂奔,而是不断选择利于隐藏踪迹、阻碍追兵的复杂路径,这些路线极大地干扰了曹丕依靠视觉和直觉的追踪。

 

数日之后……

 

曹丕站在一片被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河滩边。浑浊的河水冲刷着凌乱的蹄印,流向远方。空气中残留的马匹汗水和人的气息,到这里变得极其微弱,并且指向了数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缓缓蹲下身,冰冷的指尖拂过一块被马蹄踢翻的潮湿石头。上面残留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追丢了。她被赵云,彻底甩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错愕、愤怒和被冒犯的冰冷戾气,猛地从心底窜起。但那股失控的戾气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寒压下,重新化为一片冻结的平静。

 

我在干什么……甩开又如何?她的目的本就不是追杀,他们能活着进入安全区域,就算完成目的了。

Chapter Text

赵云一行历经三日几乎不眠不休的亡命奔逃,终于在精疲力竭之际,望见了巍峨城关。当熟悉的、属于人类聚居地的气息——道路两旁零星的行人、远处升起的炊烟、以及越来越密集的官兵巡逻阵列——重新出现在视野中时,连最坚强的士兵都几乎要落下泪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后怕。

 

冰鬼没有追上,他们活下来了。

 

城楼下,气氛肃杀。

 

尸灾的阴云笼罩下,盘查异常严酷,戍守的士兵盔甲鲜明,眼神锐利如鹰,手中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巡逻队交错而过,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警戒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审视的味道。

 

赵云将信息记在脑中,心说曹魏的反应并不慢,他们重新建立秩序的速度恐怕比蜀中要快得多,只是他们地界狭长,不便回收失地,才导致了雍州失守。

 

赵云勒住疲惫不堪的战马,昂首立于紧闭的城门之下。

 

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泥泞和不知是泥还是血的暗褐印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沉静而坚定,丝毫不见逃亡者的狼狈。面对城墙上如临大敌的弓弩手和下方厉声喝问的守门校尉,他深吸一口气,不骄不躁,用尽全身力气,将清晰洪亮的声音送上了城头:

 

“吾乃常山赵子龙。”

 

这一声名号,让守城官兵有些紧张。士兵们一阵骚动,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城下那个风尘仆仆却气势凛然的将领身上。连那位负责盘查的校尉也瞬间变了脸色,手不自觉地按住了刀柄,眼神惊疑不定。

 

赵云的声音继续响起,穿透了短暂的骚动:“昔日,丞相遣使入川,望与吾主互通有无,共商御尸大计!今日,吾奉吾主与诸葛军师之命,特来复命。事关重大,关乎天下苍生,望速速禀告丞相,开关通行,以免——耽误大事!”

 

“事关天下苍生”、“耽误大事”这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见赵云没有攻击之欲,又带着正式文书和令牌,守城兵卒将他们安排在城中暂留,等待丞相音信,赵云同意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烈焰,以惊人的速度传达。

 

当“常山赵子龙只身抵达,自称奉其主刘备之命前来复命”的加急军报被火速送入丞相府时,整个曹魏政权的核心瞬间被引爆。

 

震惊!难以置信,二公子成功了?!

 

顿时,群臣一片哗然。蜀汉竟然真的派出了使者。而且还是刘备麾下威名赫赫的赵子龙亲自前来,这意味着什么?是刘备真的有意联手?还是另有所图?尸灾当前,这个消息本身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更让人疑惑的是,二公子何在,为何又是赵云独自前来?这海量的疑问淹没了朝堂,有说二公子被刘备扣押当人质的,有说二公子死在路上的,有说是被赵云偷偷干掉的,一时间众说纷纭。

 

丞相府内。

 

曹操听着报告,猛地从巨大的舆图前转过身来,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被他无意识地捏紧。眼眸中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狂喜,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窒息的担忧!

 

“赵云?!” 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久经沙场、心如铁石的枭雄极少流露的情绪波动。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联手的可能,而是……他派出去的那个人!

 

“吾儿…吾儿何在?!为何只有赵云前来?!”

 

“回丞相,那赵云携士兵两名,战马六匹,的确没有二公子身影。”

 

巨大的激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赵云能活着穿越被尸灾肆虐的险地抵达这里,这本身就是一项几乎不可能的壮举!这意味着他可能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情报,甚至可能是刘备一方明确的结盟意向,这无疑是尸灾爆发以来,他听到的最具希望的消息!

 

然而,这份激动没有磨平警惕。

 

尸毒也是最令人头疼的病症之一。尸灾的恐怖他最清楚不过,赵云一行是如何穿越重重险地的?他们是否接触过强大的尸鬼?赵云本人看起来是否正常?有没有感染尸毒的迹象?!一个感染了尸毒的赵子龙进入洛阳……那后果不堪设想,比数万尸鬼攻城更可怕。

 

曹操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迫:“传令以最高规格,送赵云将军入洛阳,沿途净街,百姓回避。但——” 他话锋一转,寒意森森,“着令中领军选派虎卫精锐亲自‘护送’!严密监视赵云及其随从一举一动!入城后,不得直接入府,先引至西苑别馆,着太医令携最精干医官,以‘接风洗尘、诊治劳顿’为名,给孤仔仔细细地查验,确认他们所有人,尤其是赵云,身上绝无半点尸毒感染迹象。若有丝毫异常…立刻通报。”

 

“诺!” 传令官浑身一凛,领命飞奔而去。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回至城寨。

 

赵云看着城内严阵以待、眼神中混合着敬畏与警惕的虎卫军精锐,也看到了那位奉命前来“护送”的曹魏大将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审视。心中暗道,难道有诈?

 

“赵将军,丞相有令,请随末将入城。” 此人声音洪亮,礼数周全,但眼神却如刀子般在赵云和他身后仅存的几名惊魂未定的士兵身上扫视。

 

赵云心中了然,他神色不变,微微颔首:“有劳将军。” 他明白,这是必要的程序。在这尸鬼横行的末世,信任,需要用最严苛的方式来检验。

 

在精锐虎卫军看似护送、实则严密监视的队列中,当马蹄踏上洛阳内城平整的石板路时,他心中并无多少抵达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使命和……对那个不知去向的身影,更深的忧虑。

 

小寰,我到了,你又在哪儿呢?

 

而此刻,在丞相府的高阁之上,曹操正凭栏远眺,目光死死锁定了入城队伍的方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栏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翻腾不息的情绪在跳跃。

 

激动、期待、如释重负的狂喜,与深入骨髓的警惕、冰冷的杀意,以及一丝掩藏起来的属于父亲的焦灼,三者交织缠绕,如同风暴般在他心中肆虐。

 

子桓…我的丕儿,你究竟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这个无声的呐喊,被死死压在喉间。

 

一股迟暮的寒凉骤然攫住了他,他此刻才无比清晰地顿悟——自己是真的老了。

 

子桓没有随赵云一同归来,这无声的宣判意味着什么,他其实心知肚明,却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执拗地、近乎顽固地拒绝相信。

 

他宁可相信是刘备把丕儿扣在了成都,也不愿相信自己那胆大包天的女儿已经死了。

 

这沉重的一天,仿佛时光倒流,将他狠狠掷回那个弥漫着血腥与悔恨的宛城之夜。彼时,一个错误的决断,葬送了他最器重的长子曹昂,也永远撕裂了与正妻丁氏的情分,从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期。如今,宿命般的悲剧竟再度重演…… 一股剧烈到令人窒息的悲怆之情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堵在喉头,噎在胸口,难以言喻,亦无处宣泄。

 

自从那日盛怒之下将子桓逐离身边,悔恨便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直到她真的负气拿了军令出城,直到他从许昌残军口中得到城破真相。曹操才明白,是他错了,冤枉了她。

 

多少个不眠的深夜,他屏退左右,独自在空旷的殿堂或摇曳的烛火前,向着渺茫的苍穹无声祈祷,卑微地祈求上苍能赐予一丝垂怜,让那个倔强的身影有朝一日能平安归来…… 而此刻,赵云孤身返回的身影,已然将这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彻底碾碎了。

 

他是曹操,是这乱世枭雄,是麾下万千将士的主心骨。再深的痛楚也必须深埋,再汹涌的悲潮也必须强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僵硬的脊背挺直,将翻江倒海的内心死死锁进一副威严冷硬的面具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近侍带着已然卸去甲胄、检查完毕的赵云来到殿前。

 

赵云神色肃穆,并无赘言,直接躬身,双手奉上刘备的亲笔书信和作为凭信的令牌“好。”曹操口中应着,目光却只是在那信物上草草掠过,仿佛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压制胸膛里的心脏,那关乎他血脉至亲、关乎他心头至痛的疑问,再也按捺不住,冲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孤问你,” 他的目光紧紧攫住赵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又试图掩饰的从容一些,不想被赵云发现端倪,“孤派出的那位结盟特使...何故了?”

 

赵云回望着曹操的目光,叹息道: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赵云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外臣想从头说起,单独禀告丞相,不知是否方便?”

 

“将军请坐。”曹操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只命人速速送来两壶温酒和茶水,置于二人之间的案几上。

 

偌大的殿堂瞬间显得空旷而寂静,唯有独目苍髯的夏侯惇按剑侍立在不远处。

 

“那是去年初冬,”赵云并未去碰那酒壶与杯箸,只是端正地坐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回到了蜀地那险峻的栈道上。

 

他开始细细叙述,语调平缓,如同在铺展一卷浸染了风霜的画卷。他告诉她的父亲,那位名为“曹恒”的特使是如何在危难之际救下他,如何在险象环生的旅途中展现惊人的机敏与果决的勇气,如何在绝境中依然保持着磐石般不屈的坚韧气度。

 

赵云的话语里充满了敬意与感念,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真实,不增不减。同时,他又谨慎地省略了那些并肩同行时悄然滋生的、不便言说的情愫,也绝口不提自己曾对“他”真实身份产生的疑虑。至于小寰身中尸毒那锥心刺骨的秘密,更是被他深深埋藏——因为在他心底最深处,也燃烧着一个不灭的幻象:终有一日,那个身影会安然归来。

 

……赵云的叙述始终平稳如深潭之水,没有刻意渲染的惊心动魄,也没有说书人惯用的丝丝入扣。他只是在陈述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正因这份朴实无华的真诚,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显得无比真实可信,字字敲在听者的心上。

 

“曹恒救我数次,助我等屡次摆脱追兵围困,于蜀汉有大恩。因此,”赵云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我主公感念其德,决心暂放旧日恩怨,命云担任使臣,随特使一同返程,以表结盟之诚心……然而,”他的语气陡然一沉,带着压抑的痛楚,“变故发生在扶风郡,我们急需物资补充。进了岭安城,那一夜,城中……闹鬼。”

 

鬼字一出,屋内剩余两人皆是震惊。

 

话音落下,赵云深深地低下了头。短暂的沉默在殿内弥漫,空气仿佛凝固。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素来沉静如渊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能护人周全的深切自责,有面对诡异变故的沉重无力,更有一种如同被命运巨手强行剥离的、深不见底的无奈。这无奈感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何尝不想穷尽天涯海角,将“他”寻回?可当时情势之诡谲凶险,线索之渺茫断绝,以及身上背负的使命令牌与结盟重任,都如同无形的枷锁,迫使他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追寻的脚步。

 

这份放弃,是他戎马生涯中罕有的挫败感,每一次回想都如钝刀割心。

 

就在这浓重的无奈与愧疚之下,一股更为炽热的、不容置疑的信念之火从未熄灭。 赵云猛地挺直了背脊,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曹操,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决绝:“丞相!” 他双手抱拳,语气斩钉截铁,“云请命!待此间事毕,云即刻动身,星夜兼程返回扶风郡!纵使翻遍每一寸土地,掘开每一处疑冢,云也定要将曹恒的踪迹寻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疑与灰暗尽数驱散,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宣告:“云——始终坚信!曹恒他……定还活在这世间!那日不辞而别,必有迫不得已的天大苦衷!”

 

曹操静静地听着,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坚硬的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这是他陷入深沉思绪时惯有的、难以自抑的动作。从这位他曾无比渴望收归麾下却终未能得的常胜将军口中,他听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丕儿。

 

一个被盛赞机敏、勇敢、坚韧,行事令人心安的“曹恒”。这些溢美之词,分量之重,角度之独特,是他从未从其他任何人口中听闻过的。这描绘出的,分明是一个如此出色、如此令人骄傲、足以托付重任的继承人啊!

 

可偏偏,这样一个让他此刻听来都感到无比心安的继承人,却被他自己亲手推开了!甚至可能……永远地丢失了!!

 

一股混杂着无尽悔恨、锥心痛楚与滔天失落的苦闷瞬间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曹操猛地别过脸去,试图掩饰那骤然涌上眼眶的酸涩,那在浑浊老眼中剧烈徘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如同最诚实的告解,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暴露无遗。

 

“如此……”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喉头的哽咽压下,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沉重,“辛苦将军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赵云苍白的面容和那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的虚弱气息,继续道:“将军身负使臣重任,关乎两邦盟约,自有更紧要的职责在肩。寻人之事……”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我们自会安排人手,尽力搜寻,将军不必挂怀于此。”

 

曹操心细如发,洞察力惊人。

 

赵云叙述时,尽管言语克制,措辞谨慎,但那份极力压抑在沉稳语调之下、却仍从眼底不经意流淌出的关切与痛惜,又如何能逃过曹操这双阅尽世情、洞察人心的眼睛?

 

他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这位赵子龙,对那位“特使曹恒”,分明怀揣着超越同袍之谊、甚至超越救命恩情的、深沉而隐忍的爱慕之意。

 

这让曹操有些惊疑,担心她那女儿身被这将军知晓了去,那无疑是天大丑闻。

 

曹操的目光深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直直落在赵云身上,“况且,将军受了伤,还是……不要再因此事耽搁休养了。”

 

此言绝非客套。赵云此前被近侍检查时,那几道狰狞可怖、深可见骨的伤痕根本无法遮掩,早已暴露无遗。 更令人揪心的是,由于一路奔波劳顿,风餐露宿,根本得不到应有的休息和精细的照料,散发出隐约的腐败气息,需要重新治疗。

 

此刻的赵云,已经不适合再颠簸了,仅靠着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在勉强维系着坐姿的端正与神志的清醒,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垮塌下去。

 

“末将还是希望……丞相速速派人救援。”赵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将最后一线渺茫希望都寄托于此的沉重恳求,“或许……天可怜见,尚存一线生机。”

 

话毕,他目光扫过案几上那早已凉透、凝结了油脂的酒菜,希望冰冷的杯盏能暂时浇熄他心头的焦灼与喉间的苦涩。他忽然伸手,一把抓过酒杯,仰头便将那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才带来一丝暖意,激得他一阵轻咳,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醉红。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桌面磕碰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赵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和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直视曹操:

 

“丞相,末将,还尚有一事相求。”

 

“请讲。”

 

“恒…曾告知于我,”赵云斟酌着字句,眼神中带着探询与深切的痛楚,“他告知于我,自己乃是二公子麾下之人,此番是替二公子行此重任。如今他……未能归还,末将想求见二公子一面,亲口将之经历、其忠勇与恩情……告知于他,以解宽慰。”

 

此言一出,曹操心中剧震,瞬间洞悉了全部关窍!

 

他心念如电,瞬间完成权衡与谎言构建,几乎在赵云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基于新认知的、更精妙的谎言已在曹操脑中成型。

 

他面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深沉的忧虑与疲惫,叹息道:

 

“唉……子桓啊…他最近身体不适。”他直呼其字,仿佛提及一个令人心力交瘁的孩子,曹操的语气变得低沉而充满暗示,“恒乃是子桓极为信赖、情同手足之人,虽身份不得上台面,却是他的慰藉。如今下落不明,实在遗憾。”

 

曹操眼中流露出真实的痛色,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子桓本就体弱,在曹恒离开洛阳之前,遭遇恶疾,早就病倒不起,无法见人。若是再让他知道这事,恐怕他忧思惊惧过度, 医者言其需绝对静养,万不能再受丝毫刺激。”

 

他深深地看了赵云一眼,带着不容辩驳的决断:“将军一番赤诚,欲告知之义举,孤心领了。” 他缓缓摇头,“此事,暂且压下吧。待……他踪迹明朗,再议不迟。”

Chapter Text

“恭敬不如从命。” 赵云依礼深深一揖,心中已然笃定了七八分。

曹操虽极力掩饰那份焦灼,然而他恐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份对迟迟未归的另一人的关切是何等强烈。方才讲述扶风郡经历时,赵云便已敏锐捕捉到,每每说到紧要关头,曹操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透露出催促之意,急切地盼他快些道出下文;尤其提及城中那段惊心动魄的变故时,曹操的神情更是应了猜测,那份失态,绝非作伪。赵云暗忖,只需再稍加探询,真相的拼图便能在他眼前完整呈现。

有些事情总不可能滴水不漏...

赵云心底早已有了清晰的答案。他此番前来,与其说是求证,不如说是执意要亲手撕开那层层的欺瞒与伪装。

小寰绝对就是曹丕,诸葛亮昔日那些语重心长的警示,此刻非但没有动摇他,反而像淬火的精铁,将他内心锻打得愈发坚定。

曾几何时,在成都那间侧室之内,听闻主公刘备对曹丕真实身份提出质疑的瞬间,他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份震撼、惶恐与难以置信,如今早已平息。他想见的,是那个褪去所有伪装、无需谎言矫饰的、真实的“小寰”。他渴望在自己尚存于世的时日里,能够堂堂正正地、清晰地唤出她真正的名讳。

 

他已经交付了蜀军的要求,养伤治疗期间,等着曹魏势力的谋臣们商讨出个结论,然后再和他们讨价还价,商量出一个符合双方利益的结果。接下来,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养伤,等待机会,然后行动。正事和私事一样重要,他得完成主公交于自己的任务,这对两地民众都有好处。

..

而赵云的出现,将洛阳城的死水整个搅浑,尤其是在曹操私下见了赵云之后,突然暗示而魏国世子感染恶疾静养修整,让一部分知道真相的人奇怪不以。

世子不是早就作为特使出城了,怎么又突然病了?那赵云带着两个蜀兵前来,可世子并未随行,是他死在了半路上?魏王是为了不让流言四起,才编造了谎言?……

一时间,曹丕已死的传言,如同野火般肆意。

....

使馆清净,加上赵云自身因为养伤,所以并没有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他和自己那两个士兵被安排住在监护之所,府里只有临时安排的仆役,每日也几乎只有医官出入。

赵云的情况并不乐观,他随时都有因感染而加重伤病的风险,坏疽唯一有效的治疗方式就是截肢,可赵云所伤的位置根本无法动手术。进一步感染成败血症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曹丕是比赵云晚几天回到洛阳的,她在路上又经历了几次在睡梦中无法控制身体的情况,才因此耽搁。

混进洛阳城着实耗费了她一番周折,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然而既然冒险归来,她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此行的目的异常明确:她要亲眼看看,父亲曹操究竟会如何处置她这位“失踪”的二公子。是宣告她已殒命途中,继而择日重选世子,还是另有一番说辞。更要紧的是,她那些昔日依附的党羽,在这段权力真空的日子里,究竟是何动向,人心又倒向了何方?

城中能托付性命的心腹寥寥无几。直接面见曹操无异于自投罗网,风险太大。几经权衡,她决定将第一站定在司马府邸。

司马懿此人,心思深沉,如今是敌是友尚难断言,但此刻,他或许能成为窥探父亲态度的关键窗口。

为免打草惊蛇,她必须悄然行事,独自一人截住司马懿,方能好好“敲打”这位深藏不露的谋士。

要截住司马,得找个机会,好在曹丕还算对他了解。

……

月上当空,司马懿总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他心中生疑,故意走到拐角的小巷里,想要看看是谁这番周折。当司马懿的目光猝然撞上这位本该“死去”的二公子时,那惊骇远超预料。

或许是坊间甚嚣尘上的流言作祟,或许是因为曹丕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彻骨、近乎非人的阴森气息,司马懿刹那间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惊喘,双腿一软,只能绝望地看着亡灵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曹丕大步流星欺身而上,她刚一靠近,就见司马闪身要跑。她冷哼一声,动作迅疾如电,一把便精准地攥住了司马懿慌乱中松散的腰带,猛然发力向后一扯。司马懿狼狈不堪地被拖拽回来,踉跄着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惨白。

曹丕俯视着这位失态的重要党羽,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一字一句敲在司马懿的心上:“仲达,不过一段时日未见,怎地竟连子桓都认不出了?”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司马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惊魂未定。

是人?可那触手可及的冰冷气息,绝非活人应有!是鬼?眼前这存在却能口吐人言,条理清晰!……巨大的认知混乱攫住了司马懿。

“想那么多作甚?是心中有鬼,还是当真见过鬼?” 曹丕唇边冷笑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戏谑,那笑容在苍白如纸的面容上绽开,更添几分诡谲。

司马懿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曹丕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要从那惨白的皮肤下挖掘出生命的痕迹,或是非人的证据。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仿佛过了许久,他紧绷的神经才如同拉得过满的弓弦,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弛下来。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世....世子。您当真没死?”

“你很希望我死了?” 曹丕脸上那层虚假的笑意愈发浓烈,却如同覆在寒冰之上,没有丝毫暖意。这笑容让刚刚勉强恢复一丝镇定的司马懿,心脏再次骤然收紧,刚刚平复的恐惧瞬间又爬上脊背。

呼救?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死死掐灭——若眼前是活生生的二公子,自己尚可搏命;若真是厉鬼索命,那更是连呼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说说吧,” 曹丕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你这阵子,都做了些什么?我走前交代你的,做的…如何了?”

她刻意加重了“交代”二字,这正是曹丕临走前给司马懿的核心任务:稳固她麾下的党羽势力,确保根基不乱。

原来是问这个?

司马懿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松缓一丝。至少目前看来,曹丕的矛头并非指向他个人。他暗中吁了口气,脸上扯动出一个极其勉强、带着劫后余生般虚弱的笑容,声音干涩却努力维持着恭敬:

“回禀世子,臣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试图找回些许身为权臣的体面,尽管脸色依旧不佳。

站稳后,司马懿微微躬身,垂首避开曹丕那令人心悸的目光,语速加快了些,带着一种急于表明忠心和效率的意味:

“世子临行前嘱托之事,臣铭记于心,日夜不敢忘怀。您不在时……” 司马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各方……确实人心浮动,议论纷纷。臣依世子先前之策,或亲自出面,或遣心腹传递消息,晓以利害,言明世子仍乃明公最得力之助手,并非朝夕可变。目前局势未明,不可自乱阵脚。更以世子往昔之恩威并重,反复申明利害,告诫众人,此时更需团结一致,静观其变,切莫行差踏错,授人以柄……目前来看,核心的几位大人,如陈大人、吴大人等,皆未有动摇之心,其余党羽大多稳住,暂无动摇之象。”

司马懿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曹丕的脸色,才继续道,“只是……主公心思深沉,讳莫如深,关于世子您,至今未有明确旨意示下。外间虽有流言蜚语,然主公府邸之内,却是……异常安静。”

 

“你……” 曹丕的声音陡然转冷,那双在月光下泛着奇异冰蓝幽光的眸子,锐利地锁定了司马懿,“…还有事没说吧。”

她双手抱臂,姿态看似随意,但四根修长的手指却以某种令人心悸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臂膀,一下,又一下,仿佛无声的倒计时,敲在司马懿紧绷的神经上。她没有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任由那无形的冰冷压迫感弥漫开来。

司马懿心念电转,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可能被遗漏或刻意隐瞒的信息,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这次又是什么事?哪件是他所指?世子故意不说清楚,定是想让我自乱阵脚,看我是否说了实话…… 他急速权衡着风险,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却可能触及核心的试探:“世子是说……赵将军作为使臣来访之事?”

“呵,” 曹丕唇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仲达,你怎么揣测我?”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司马懿心中一凛,知道这试探踩到了边缘,立刻垂下眼睑,将姿态放得更低,声音却努力维持平稳:“世子息怒,臣不敢妄测世子心意。只是……”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抛出一个更具分量的信息,“有一事,或许世子已然知晓,但臣思来想去,仍需禀报:尽管坊间流言四起,皆言世子已遭不测,然……丞相府邸之内,却于数日前突然放出风声,言称…世子身染沉疴,需闭门静养,谢绝一切探视。正是这前后矛盾的消息,才引得坊间猜疑更甚,流言愈演愈烈。”

他汇报完毕,再次深深低下头,姿态恭顺得无可挑剔,唯有额角那层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这番言辞,乃是汇报信息,而非表达立场,力求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忠实传递消息的执行者,不敢流露出丝毫对曹丕如今状态的探究之意,更没有半分推诿或邀功的痕迹。

司马懿这番应对,可以说是滴水不漏,确实是他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目前处境最有利的事情——既提供了关键信息,又将自己摘得干净,还维持了表面的忠诚。然而,她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司马懿。

她缓缓踱步,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司马懿低垂的视线前,那无形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你答得很好,可我很好奇。你方才……见到我的第一眼,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显然是打心底里认定,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 司马懿喉头一紧,但他仍然选择了最稳妥,却也最显心虚的方式——逃避:“……世子息怒,臣当时失态,实在……实在冒犯了,但无论如何,能见到世子平安归来,臣心中实是万分欣喜。” 这话语本身带着示好与庆幸,但配合着他僵硬别扭的姿态,却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今鬼都贴脸上了,就算再聪明的老狐狸也有些胆寒。

曹丕停下脚步,正好站在司马懿面前一步之遥,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她微微俯身,那冰蓝的眸子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头颅。

见自己刻意营造的威压已成功达到了震慑效果,令司马懿认清了处境,曹丕脸上的冰霜悄然消融,唇边漾开一个略显真切的几分浅笑,连带着周身那股迫人的寒意也似乎淡去了。

她的语调放得极软,带着一种久别重逢后独有的、近乎私语的柔和,同刚才要吃人的厉鬼模样天差地别。

 

“仲达莫怪……”她捋了捋鬓角发丝,柔声道,“城中风云诡谲,暗流激荡,子桓孤身周旋其中,如履薄冰,不得不处处设防……仲达,当然能体谅子桓的难处吧?”

“那是自然的。”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态度,只叫司马在心里哀嚎:真是活见了鬼!

“我此番归来,心神未定,第一个想见、能见的……便是你了。这份心意,仲达可明白?方才若有言语急切之处,绝非质疑仲达忠诚,实在是……心中惶然,唯有你,或可稍得安宁。”

这番话,看似褪去了所有锋利的棱角,只剩下一种卸下心防的坦诚与微妙的亲近。但司马可不会上当,帝王权术,打一巴掌给两颗枣的时候,下一个巴掌也不远了。

司马懿心中有了数,既然曹丕示弱,就说明自己这关过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最初的惊骇与恐惧如潮水般退去,久经沙场的老练与城府重新回到了司马懿身上。他不再需要刻意表演夸张的感动来掩饰恐惧。

他抬手,动作自然而优雅地拂去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又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和袖口,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狼狈只是错觉。做完这些,他才抬眸,迎上曹丕那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带着一丝探寻的目光。

 

“世子……”

司马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低沉,唇边也噙起一丝若有似无、心照不宣的笑意,这笑意里带着对惊魂甫定的自嘲,也有一丝对眼前这微妙氛围的了然。

“您言重了。臣岂是那等不识大体、不明险恶之人?”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纵容,却又巧妙地维持在臣子的分寸之内,“世子身系万钧,身处此等漩涡中心,谨慎便是最大的护身符。莫说几句警醒之言,便是世子此刻要臣即刻去办九死一生之事,臣也当鞠躬尽瘁,为世子分忧。”

他的目光在曹丕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冰蓝的眸子在柔和下来后,竟有种摄人心魄的清冷之美,月光勾勒着她略显清减的轮廓,如同月下的雪山峰顶,美丽磅礴,又危险肃杀。

司马懿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惜,或许是更深沉的思量。他温声道:“只是……世子这番归来,风尘仆仆,身上清寒未消。能得如此信赖,实是…百感交集。”

“仲达言重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拉长,交织出一种既紧张又松弛、既君臣分明又暗流涌动的奇异氛围。惊魂已定,试探未止,只是那冰冷的杀伐之气,已被这夜色与柔语悄然裹上了一层朦胧的、引人遐思的薄纱。

曹丕转过身去,小幅踱步,心中念头飞转,将司马懿方才吐露的情报一一在脑中整合。

如果赵云说了实话,那父亲大概是不会如此传言的,而且见最近有斥候深夜成队出城,或许是去寻我的,这确是目前最好的局面,但父亲心思难以揣测,又许是打算用我的死来钓鱼也说不定……局势瞬息万变,我必须主动出击,探明父亲真正的态度。

做好了打算,曹丕扭过身去,下令道:“还需劳烦仲达替我再传个话。”

“世子请吩咐。” 司马懿微微躬身,洗耳恭听。

“你明日找时机转告我父亲,便说你方才已入内府探望于我。就说……子桓缠绵病榻,心内着实思念父亲,奈何恶疾深重,周身乏力,无法起身前往问安。只盼父亲……能拨冗移步,来此垂怜一二,让子桓得见慈颜,稍慰病怀。”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洞悉了曹丕的意图——这是要将计就计,利用曹操放出的“病重”消息,反过来试探曹操是否会亲自前来“探病”。

他立刻应道:“臣懂了,只是……” 他略作停顿,语气带着谨慎的探询,“若丞相因此动怒,或疑心其中有诈……该如何应对?”

“若父亲动怒追问,你便将今晚在此处见到我的事实,一五一十,据实相告。记住,仅限于对我爹一人提起。”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惇叔也在场,或坚持要听,也一并说了无妨。”

“臣遵命。” 司马懿点头,随即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世子要在何处见丞相?”

“父亲说我在哪儿养病?”

“天香阁。”

曹丕略一沉吟,低声道:“那就选在那里,明晚三更天,我在偏院暖阁内等他。”

“是。” 司马懿记下地点,紧接着,他仿佛不经意地、以极其自然的口吻补充道,“另外……臣听闻赵将军伤势恶化,坏疽之势已成,虽经竭力救治,然病势凶险,高烧不退,恐有不测之虞。若赵云死在洛阳,恐怕联合之事要化作泡影了。”

曹丕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知道了,有劳先生费心了。”

司马懿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动作流畅而恭敬,转身悄然退入夜色之中,步履沉稳,再无之前的半分仓皇。

等他终于回到府邸,屏退左右,独坐书房,后辈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心悸却久久不散。

 

曹丕还活着,这毋庸置疑。但那状态…令人堪忧!

那苍白如鬼魅的面容,那周身散发的、非生非死的冰冷气息,那只能于夜色掩护下如幽魂般潜入洛阳、以威吓手段敲打于他的行事方式……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二公子必定在路上遭遇了极其严重的变故!

他此刻虽然肚饿却无心茶饭,心思如沸。接下来他的选择无异于一场豪赌,押上的是他司马懿后半生的仕途,乃至身家性命。

若二公子安然无恙,为何不堂堂正正随那使臣赵云一同归来,风风光光,名正言顺地重入魏公府邸,岂不比他如今这般鬼祟行事强上千百倍?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能!

他无法在光天化日、群臣瞩目之下现身,他的状况,必然有着某种……见不得光、或难以示人的隐疾或创伤!

司马懿这老狐狸,越想越觉得这番推断切中要害。二公子恐怕即使活着,却已非常人,甚至可能…不人不鬼。这想法让他脊背发凉,但也让他找到了行动的支点——他需要曹操的反应来印证这可怕的猜想,同时也为自己在这场风暴中寻得一线生机。

Chapter Text

翌日,司马懿怀着沉重如铅的心情,求见曹操。他被引入那间熟悉的、弥漫着墨香与无形威压的书房。曹操正伏案批阅文书,头也未抬,他前不久偷偷派出好几对斥候,奔赴扶风郡,寻找儿子的踪迹,对于司马懿的求见,他中心虽然感觉到反常,但也只是淡淡一声:“仲达何事?”

 

司马懿撩袍跪倒,姿态恭谨无比,声音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忧虑与郑重:“丞相,臣昨夜……得见世子了。”

 

书案后,曹操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没有惊怒,没有追问,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司马懿顶着这巨大的压力,维持着跪姿,继续道:“臣斗胆前去天香阁探望,见世子……形容憔悴,卧于病榻之上。” 他斟酌着字句,避开了曹丕“不人不鬼”的直接描述,“世子身染沉疴,恶疾缠身,周身乏力,实难起身……实在心内极为思念丞相。言道病中孤寂,只盼……只盼能得丞相慈颜一顾,垂怜一二,便足慰病怀了。” 他语气恳切,仿佛真的被这份“孝心”所打动。

 

曹操眼眸瞬间眯起,周身那股原本深沉的威压骤然变得凌厉逼人,他故意将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拔高:

 

“哦?”

 

曹操的尾音拖长:“仲达定是还有些……‘贴心’的话要讲给孤听吧?” 他刻意加重了“贴心”二字,字字如冰锥敲击地面。

 

“如今朝堂之上,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孤也闻听得一二!”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子桓病重静养,正是多事之秋。仲达,你身为老臣,可要时刻谨记身份,万不能……在这等关头犯糊涂啊!”

 

这番话语,阴气森森,裹挟着赤裸裸的威胁与敲打。

 

曹操心中疑窦丛生:他刚刚放出“病重静养”的风声,本想钓出那些急于站队或心怀鬼胎的“鱼”,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主动咬钩、带来如此爆炸性消息的,竟是这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这本身就透着极大的不寻常。

 

司马懿的头垂得更低,额角冷汗无声滑落。曹操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这雷霆般的威压正是帝王心术的体现。他当然知道,仅凭“见过世子”这点信息,绝不可能取信于多疑的曹操。

 

“丞相明鉴!” 司马懿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他并未直接回应曹操的敲打,而是飞快地、极其隐蔽地抬起眼帘,目光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地扫过侍立在书房角落的几名内侍和护卫。那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此事非同小可,需屏退左右!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曹操的眼睛。曹操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阴鸷之色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终于,曹操缓缓抬手,对着左右轻轻一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退下。没有孤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十步之内!”

 

“诺!” 侍从们如蒙大赦,迅速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门扉被轻轻掩上。

 

书房内只剩下曹操与司马懿两人,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更添几分诡秘。

 

确认再无耳目,司马懿这才微微直起一点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和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臣,昨夜的确是亲眼见到了世子……”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惊悚的画面,“世子他…他有些奇怪。”

 

司马懿刻意在“奇怪”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强烈的暗示性,却又不肯明说。

 

他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曹操的表情,继续用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世子像臣打听丞相编排,听闻近来城中种种关于他下落的流言蜚语之后,托臣务必来禀告丞相……”

 

司马懿再次停顿,斟酌措辞:“今晚三更,就在天香阁,世子极想见丞相一面!且……似有重大隐情,必须单独面呈丞相,绝不可为第三人知晓!”

 

最后这句话,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一块巨石,在寂静的书房中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暗涌。

 

司马懿说完,立刻垂下头,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曹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复杂。他将曹丕的意图,连同自己对曹丕“奇怪”状态的隐晦暗示,如同淬毒的尖针,精准地刺向了曹操心中最深的疑虑与关切。

 

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这位深不可测的枭雄如何接招了。书房内,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沉重得几乎凝固的空气。

 

“孤知道了。”

 

曹操的声音打破了书房内几乎凝固的死寂,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

 

司马懿心头猛地一松,那悬于头顶、仿佛随时会斩落的利剑般的压力骤然消失。

 

他赌对了!……司马懿深知,以曹操之多疑,若认为自己有半分诓骗或构陷之心,此刻绝不会如此平静。他不信自己,但他信自己没这个胆量扯这番鬼话。此刻,自己这个话筒的作用已经达到了。

 

曹操的目光从司马懿身上移开,投向窗外,缓缓道:“你退下吧,此事……”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不准告诉任何人,你当知晓其中利害,若有一丝风声走漏……”

 

“臣……谨遵丞相之命!臣告退!” 司马懿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如蒙大赦后的微颤。

 

他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书案范围,直到退至门边,才转身,轻轻拉开那沉重的门扉,如同逃离龙潭虎穴般迅速闪身出去,再无声息地将其合拢。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曹操一人。

 

烛火依旧跳跃,将他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摇曳。他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许久未动。那平静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的心思。

 

丕儿没死,他活着回来了,却只能如鬼魅般藏匿,状态诡异,却有重大隐情必须单独面呈……

 

“天香阁……” 曹操的唇齿间,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有深沉的疑虑,有不易察觉的关切,更有一丝即将揭开惊天之谜的锐利与凝重。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上,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

 

曹丕将传话的重任交给司马懿,其考量深具心机。

 

司马懿的能力与城府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她深知父亲曹操对这位“鹰视狼顾”之臣的忌惮与关注。

 

由司马懿之口说出“见过世子”以及那“奇怪”的状态,其份量和可信度远超旁人。

 

若此计弄巧成拙,司马懿未能活着走出魏公府,那只能说明一个更可怕的事实——自己猜错了。父亲透露的风声仅仅是为了杀人,那他对自己的杀心,已炽烈到不惜牺牲司马的地步了。如果司马死了,那自己的党羽也会随之墙倒众人推,到那时,自己是活死死已经没了意义。

 

万幸,司马懿活着出来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按照父亲那深入骨髓的多疑性子,他必定会派人严密监视司马懿的一举一动。

 

曹丕心下了然,此刻绝非与司马懿再接触的时机。她只需藏身于天香阁的幽静暖阁之中,静待父亲到来。

 

此刻的洛阳城内,并非只有天香阁一处弥漫着沉重的心绪。

 

在远离权力漩涡中心的三世子府邸深处,曹植的日子,过得比曹丕想象的更为煎熬。

 

自从赵云带回曹丕失踪,生死不明的确切消息,尤其是他躲在幕后,亲眼目睹了赵云那身触目惊心的重伤,曹植那颗敏感多情的心便彻底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他便是那“相信曹丕已死”一派流言中,最为深信不疑、也最为悲痛欲绝的一个。

 

“阿兄……阿兄啊!” 素雅寝殿内,酒气弥漫。曹植又一次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精美的玉杯被随意掷在地上,摔成几瓣,晶莹的碎片映着烛火,如同他破碎的心。

 

他伏在案上,泪水混着酒水,沾湿了名贵的锦袍袖口,声音哽咽嘶哑,带着孩童般无助的悲恸。

 

“你真傻,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那般凶险,连赵将军都,都伤成那样回来……阿兄,你怎可能活得下来?怎可能啊!” 巨大的悲伤和无助感淹没了他,他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将心肝都呕出来。在他心中,那个才华横溢、曾与他月下对饮、纵论诗文的兄长,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了那遥远的归途上。

 

曹丕的“缺席”,如同一道无形的旨意,瞬间改变了曹植的命运轨迹。一夜之间,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被迫接手了以往属于长兄曹丕的诸多政务。

 

那些繁琐的公文、复杂的朝堂关系、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这些让曹丕头疼的事务,如今沉甸甸地压在了曹植的肩头。

 

更沉重的是来自父亲的目光。

 

以往,他只需在父亲面前展现才情,吟诗作赋,博得一声“吾儿才高八斗”的赞誉便已足够。他享受着作为才子的光环和父亲的宠爱,从未真正体会过“世子”之位所需承担的压力。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他站在魏公的书房里,汇报接手的事务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是欣赏才情的温和,而是如同冰冷的刀片,锋利无比,一遍遍刮过他的言行举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都剖析个透彻。那是审视继承人的目光,充满了衡量、挑剔与不近人情的严苛。

 

“你这点小事都处置得如此拖沓?”

 

“此等关系都理不清,日后如何担当大任?”

 

“想法太过天真!为政之道岂能如此儿戏?”

 

曹操诸如此类的训斥,如同冰冷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曹植的心上。从未有过如此频繁而直接的否定,从未表达过一丝满意。每一次不得不去的觐见,都成了一次次的煎熬。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再出错漏,引来父亲更严厉的斥责。

 

沉重的压力之下,曹植才真正体会到,那个“世子”之位,远非他曾经想象的那般风光荣耀。

 

它意味着无尽的责任、冰冷的权衡、如山的事务和……父亲那足以令人窒息的审视与期待。它像一个黄金打造的沉重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更让他心头苦涩难言的,是那无处不在、却已“不在”的兄长身影。

 

“若是子桓在此,定不会……”

 

“此事丕儿处理时,向来……”

 

父亲口中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比较,如同锋利芒刺,深深扎入曹植的心。他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尝到活人被拿来与死人比较的滋味。那个死人还是他深深敬爱、如今又让他无比愧疚和思念的兄长!

 

他活着,却仿佛永远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他努力,却似乎永远无法达到父亲心目中那个由兄长树立起的标杆。这份无处诉说的委屈、不甘与巨大的失落感,混合着对兄长的哀思和对自身无能的沮丧,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这才明白,原来活着比死去,承受着更为复杂而沉重的痛苦。那盏曾经照亮他诗酒人生的明灯,已然熄灭,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无尽的怅惘。

 

他端起又一盏苦酒,对着空寂的殿堂,喃喃自语,泪痕未干:“阿兄…你在那边……可曾知道弟弟过得好苦……” 酒入愁肠,化作更深的悲凉与迷茫。

 

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曹植几乎喘不过气。政务的繁难,父亲的苛责,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与亡兄在他心中的比较……这一切都让他心力交瘁。他疲惫地伏在冰冷的案几上,脸颊枕着自己早已麻木的臂弯。酒意带来的短暂麻痹正在消退,更深沉的孤寂与渴望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他总能想起数月前许昌城破之后,那些混乱却让他刻骨铭心的夜晚的记忆。

 

那时的恐慌是真实的,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

 

但对他而言,那混乱之中,却意外地凿开了一个通往隐秘天堂的缝隙。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夜晚,他是如何不顾一切地蜷缩在曹丕的身边才敢安睡,不是作为弟弟依赖兄长,而是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迷恋那具身体散发出的温度。不是寻常男子的温热,而是一种带着清冷底调、却异常熨帖的暖意。

 

他会小心翼翼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渴望,将自己的头枕在兄长肩窝。那肩膀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却奇异地能承载他所有的惊惶。

 

他更会紧紧地、近乎贪婪地握住兄长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却有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只有将脸颊紧贴在那微凉的肩颈皮肤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熟悉味道;只有将那微凉而有力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指腹薄茧带来的真实触感——唯有如此,他狂跳的心才能平复,才能在那血腥与恐惧弥漫的夜里,寻得一丝脆弱的安全感,勉强坠入不安的睡眠。

 

这份依赖之下,早已滋生了更幽暗、更炽热的藤蔓。

 

他并非懵懂无知。早在那些同塌而眠的夜晚,当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相贴,当曹丕均匀的呼吸拂过他的额发,一种陌生的、带着罪恶感的悸动便在他体内悄然滋生。那并非单纯的兄弟依恋。那是某种更原始、更滚烫的欲望在悄然涌动。他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借着微光凝视兄长沉睡的侧颜——那柔和的轮廓,那长而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那微微抿起的单薄嘴唇……心中翻腾的,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惊惧的、近乎淫邪的幻想。

 

而当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被行尸的利爪揭开,他的心房一角也被打开了。

 

这些日子他试探母亲卞夫人,询问曹丕是否为其亲生,母亲以为他已知晓,含泪道出当年旧事——那一刻,他心中积压的所有疑惑、所有模糊的悸动,瞬间找到了出口,燃成了燎原大火!

 

她不是男儿!

 

“既然如此,有何不可恋慕?!”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日夜在他心中疯狂回响,烧灼着他的理智。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名为手足的伦理高墙轰然倒塌。禁忌的种子一旦冲破束缚,便在欲望的浇灌下疯狂滋长。

 

他不再满足于那些朦胧的幻想。他渴望更多,渴望得发疯!他渴望拥抱那具掩藏在宽袍下的、属于女子的玲珑身躯;渴望亲吻那冰冷却诱人的唇瓣;渴望感受她肌肤真实的温度,而非隔着衣料;渴望听到她因自己而发出的、不再是兄长训诫的声音……那些曾经只敢在午夜梦回时闪现的绮念,如今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强烈,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甚至构建过一个近乎偏执的遐想。若她此行归来,真的失势落魄,被父亲厌弃,被世人遗忘……那便是他的机会!他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将她藏起来,远离这冰冷的权力漩涡。他会倾尽所有,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在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他会用尽所有的温柔去融化她周身的冰霜,让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世子”,而只是他的女人。他会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如此珍视她、渴望她,无关身份,只关情欲。这份隐秘的、带着占有欲的爱意,成了支撑他在现实压力下挣扎的最后一丝妄想。

 

然而……

 

现实是残酷的。

 

冰冷的训斥,被他处理得一团糟的公文,父亲那审视犯人般的锐利目光……这一切都像一盆盆刺骨的冰水,将他从那些炽热的幻想中狠狠浇醒。

 

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个妄想中的救赎。没有能力,遐想和瞎想没有区别。

 

他甚至无法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能做的比曹丕好,他连自保都显得力不从心,遑论去保护那个强大又脆弱的、如同幽谷寒梅般的“长姐”?

 

“我……我做不到……” 曹植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仿佛想将自己藏进一个不存在的茧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袖,带来一片冰凉的绝望。那份汹涌的爱意,那份炽热的渴望,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可悲。

 

他爱慕的人,如同天边寒月,清辉可望而不可即。而他,只是一个连脚下之路都走不稳的、无能的仰望者。爱而不得的苦涩,混合着对自身无能的痛恨,如同最烈的毒酒,在他五脏六腑间灼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日子如同沉重的磨盘,推着曹植踉跄前行。父亲的“抻练”和斥责如影随形,他不能永远沉溺于酒精的麻痹,做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无能稚子。他必须学着长大,学着承担,哪怕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每每想要退缩,心底便有一个声音响起——子桓也绝不会希望我变成这般模样。 这份隐秘的念想,竟成了支撑他面对冰冷现实的一丝微光。

 

他哪里知晓,他心中那轮遥不可及、又爱又惧的寒月,此刻并非远在天涯,而是近在洛阳城中那幽深的天香阁内。

Chapter Text

曹操端坐于丞相府中,线人回报,司马懿离开后一切如常,未与奇怪之人接触。天香阁探查完毕,没有生人。他估算着时辰,眼中精光一闪,时机已至。

 

“元让,随孤走一趟。” 他低沉唤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后、沉默如山的夏侯惇立刻应声,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轻装简从,莫要惊动旁人。” 曹操起身,玄色大氅无声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精悍的劲装。无需多言,夏侯惇心领神会,紧随其后,两道身影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朝着天香阁的方向走去。

 

天香阁偏院暖阁,烛火半明半灭,只余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将偌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古墓般的阴冷湿气。

 

曹操与夏侯惇悄然潜入,暖阁内寂静得可怕,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夏侯惇的目光瞬间扫过每一个角落,手始终未曾离开刀柄,全身肌肉紧绷。曹操则负手立于门内阴影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昏暗,搜寻着那个身影。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仿佛过了一瞬,又似过了许久。

 

大约是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声呼唤,如同冰珠坠落在玉盘之上,清冷、空灵,带着一丝非人的质感,毫无预兆地自那最深沉的黑暗角落响起。

 

“父亲,您来了。”

 

曹操的心,在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猛地一缩,紧接着,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一道身影,缓缓自帷幕后的阴影中步出。

 

那的确是他那负气而走的可恶小儿,然而眼前所见,却让见惯了尸山血海、人心鬼蜮的曹操,也感到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已非他记忆中英姿勃发、或深沉内敛的儿子。她的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显单薄,裹在一件宽大的、毫无纹饰的素白深衣之中。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肤色——即使和穿着的素衣比对也白得过分。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在幽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泛出一种类似上好冷玉般的、非人的青灰光泽。皮肤薄得仿佛能看见底下青黑色的细小血管,如同蛛网般蔓延。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毫无血色,只有一抹病态的、令人不安的浅粉。

 

她的脚步极轻,轻得如同没有重量,踏在厚厚的地毯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移动间带着一种近乎飘忽的僵硬感,不似活人的灵动,倒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的精致人偶。

 

那曾经顾盼生辉、或锐利深邃的眼眸,此刻空洞地镶嵌在那张苍白如鬼的面容上,深处却仿佛燃烧着两簇幽冷的鬼火,直勾勾地望过来,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非人的审视。

 

周身散发的气息更是诡异,一股挥之不去的、如同腐朽旧木混合着陈年冰雪般的死亡气息。这股阴冷的气息弥漫开来,甚至让久经沙场、气血旺盛的夏侯惇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感到皮肤一阵刺痛般的寒意。

 

“儿臣如此劳烦爹深夜奔波,还望……父亲恕罪。” 曹丕微微躬身,动作优雅,却因那份非人的苍白和僵硬显得诡异。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清冷的调子,却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温度,只剩下冰片摩擦般的质感。

 

“丕……丕儿?!” 曹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一声呼唤,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更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而复得的欢喜,他的身体甚至本能地想要向前一步,想去抓住眼前这失而复得的骨肉。

 

这一步终究未能迈出。狂喜的浪潮尚未翻涌至顶峰,便被眼前这活生生却宛如鬼魅的景象狠狠拍碎,巨大的冲击让曹操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枭雄,也瞬间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那深沉的目光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这……这还是他的丕儿吗?

 

这分明是…从九幽黄泉爬回来的厉鬼!

 

巨大的疑问和本能的恐惧,瞬间缠紧了曹操,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苍白似鬼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属于人的温度,却只感受到一片刺骨的冰寒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暖阁内,父女隔空相望,中间却仿佛隔着一道生与死的无形深渊。夏侯惇的手随时准备抽刀,眼神死死锁定在那道苍白的身影上,全身戒备提升到了极致。

 

面对夏侯惇那如临大敌、几乎要拔剑出鞘的戒备姿态,以及父亲眼中翻涌的惊骇与陌生,曹丕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奉动那毫无血色的唇角,露出一抹极其淡雅、 却显得格外诡异的笑容。

 

“惇叔不必惊慌,” 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泉,语调带着安抚意味,却因为模样又透着非人的疏离,“怎地连子桓都认不得了?”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往日里或许显得俏皮的动作,此刻配合着她青灰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只让人感到恐惧。

 

见两位长辈如此失态,她唇边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看透切的、 近乎悲悯的平静。

 

“况且,”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夏侯的手,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寻常武器,早已伤我不得了。”

 

此言一出,夏侯惇瞳孔骤缩,按着剑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这话听着并非狂妄,而是陈述种超越他认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曹丕来此之前便思点周详。

 

既然已变成这般非人非鬼的模样,遮掩徒增猜疑,不如直接摊牌,今夜,便是图穷匕见之时。是彻底燃尽父女之间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情谊,还是能在绝境中寻得线釜底抽薪的生机?

 

这一切都悬于父亲曹操接下来的态度。

 

"丕儿!” 曹操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勉强找回一丝声音, 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心与惊惶。

 

“....你究竟....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熟悉的痕迹,“....是那赵云? 是他害得你如此?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合理的解。

 

听闻这个,曹丕不由啼笑皆非,肩膀笑得颤抖:“父亲此言差矣。”

 

曹丕缓缓摇头,动作间带着那份非人的僵硬感:“赵将军忠勇无双,温文守礼,明知我是魏人,却一路护卫儿臣周全,从未有过半分欺辱怠慢。”

 

她顿了顿,那双燃烧着幽冷鬼火的眸子,直直地迎上曹操惊疑不定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

 

“让儿臣变成这般模样的,正是您啊。”

 

这最直接的质问,直指曹操的心病。

 

“是您将冲弟之死,许昌沦陷,献帝曝亡的一切罪责怪在了儿臣身上……和赵将军有何干系?”

 

“子桓!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父亲说话!”夏侯惇见曹操趔趄,连忙扶住。

 

她没被影响,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宣告末日般的冰冷确凿,“因此,儿臣才被鬼上了身。父亲啊,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鬼。”

 

“鬼……”

 

这个字,如同最阴毒、最古老的诅咒,又像一把锈迹斑斑却锋利无比的钥匙,狠狠捅进了曹操尘封已久的心门!

 

一瞬间,无数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碎片记忆——那些沾满血腥、弥漫着硫磺与焦尸恶臭、伴随着绝望哀嚎与诡异低语的画面,如同挣脱囚笼的恶兽,疯狂地涌入曹操的脑海!

 

他仿佛又看到了赤壁之战那滔天烈焰中扭曲的人影;看到了宛城之夜张绣反叛时,典韦浴血怒吼却最终被黑暗吞殁;看到了郭嘉病逝前夜,烛火下那苍白面容上浮现的、不属于他的诡异笑容;更看到了……更深处,那些他绝不愿再想起的、关于某些禁忌方术的记载和传说……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却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悄然埋下恐惧种子的东西……

 

这些都不敌曹丕亲口说出的:是您把我变成这样的。

 

“呃啊——!”

 

再也找不到借口,曹操猛地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嘶吼!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贯穿他的头颅,眼前景象瞬间天旋地转。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枭雄气度荡然无存,他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脚下踉跄,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直直地向后倒去。

 

“孟德!” 夏侯惇惊骇欲绝,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曹操,才避免了这位魏王在亲生儿女面前彻底失态摔倒的狼狈。

 

“不……不。”

 

曹操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鬓角,他死死抓住夏侯惇的臂膀,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口中发出近乎梦呓般的嘶喊。他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动作剧烈得如同要将那可怕的念头和涌入的记忆碎片全部甩出去!

 

那不是震惊,而是源自理智的本能抗拒。他拒绝承认这颠覆他一生认知的恐怖真相,拒绝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而来的、关于鬼神存在的诅咒。

 

“绝无可能!子桓你……你定是病糊涂了,被奸人所害,用了邪术…”曹操喘息着,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狂乱,他死死盯着曹丕,眼神中充斥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否认。这不再是一个父亲对儿女的关怀,而是一个站在权力顶峰、掌控生杀予夺的枭雄,在面对足以颠覆他毕生信念与力量根基的恐怖存在时,赤裸裸抗拒。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冰。药味、阴冷的气息、以及曹操身上散发出的巨大矛盾,混杂在一起。

 

“父亲,鬼,的确存在。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她无视了父亲那近乎癫狂的否认,无视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与混乱,平静地陈述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每当夜色深沉,我陷入沉睡,它便会如影随形,将我拖入冰冷窒息又绝望的深潭中……它想吞噬我的意识,磨灭我的存在,取代我,成为我……我日夜同它对抗,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前缓缓迈出两步。那单薄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抹移动的苍白幽魂。

 

“世子止步!” 夏侯惇厉声喝道,目睹了方才那惊世骇俗的“刀枪不入”宣言,他心中的警戒已提升至顶点!此刻见曹丕逼近曹操,护主心切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曹丕那看似纤细脆弱的脖颈,狠狠劈斩而下!

 

这一刀,快如闪电,狠辣决绝,蕴含着百战猛将的千钧之力!

 

“元让!不可!”

 

曹操瞳孔骤缩,失声惊呼,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既怕夏侯惇伤了他那鬼上身的骨肉,更怕…怕这刀下去,会印证那更可怕的“事实”!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粉碎了曹操所有的侥幸,也击穿了夏侯惇毕生的武学认知。

 

面对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雷霆一刀,曹丕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她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抬起了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掌。

 

没有格挡,没有闪避。

 

那只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迎向了那柄灌注了夏侯惇全身气力、足以斩断精钢的锋利刀刃!

 

铮——!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炸响!预想中血肉横飞的景象并未出现!

 

夏侯惇只觉自己那足以劈碎顽石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砍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万载玄冰之墙!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整条手臂随之麻木。一股寒流顺着刀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逆袭而上,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坚冰,如同活物般瞬间包裹了精钢打造的刀身,向上疯狂蔓延。那柄跟随夏侯惇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宝刀,在这恐怖的极寒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濒死哀鸣般的“咔嚓”脆响!

 

下一瞬……砰!哗啦——!

 

整柄长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被摔碎的琉璃寸寸断裂,崩解成数块包裹在寒冰中的、闪烁着冷光的金属碎片,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只留下几块幽蓝冰晶,散发着袅袅寒气。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曹操的惊呼卡在喉咙里,他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闪烁着寒光的金属残骸,又猛地抬头看向自己那苍白如鬼的女儿。

 

她那只抬起的手,依旧白皙、纤细,连一丝红痕都没有留下。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对她而言,仿佛真的只是拂去了一粒沙尘。

 

这不是幻觉!这不是邪术!这是……赤裸裸的、超越凡俗理解的恐怖力量!

 

曹丕缓缓放下手,那双燃烧着幽冷鬼火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因震惊而彻底失语的父亲,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曹操的心脏:

 

“父亲,儿臣今晚并非是来问责,也绝非是来加害于您的……您现在必须相信今晚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向前一步,逼近那因巨大冲击而僵立当场的曹操,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与蛊惑:

 

“爹…世道要变天了。”

 

“旧的秩序将倾覆,新的力量在涌动。”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诱惑:“这并非末日,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应该抓住它,将这混乱的力量,化为我曹氏问鼎九州的基石。”

 

“机会?!”

 

“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机会!” 曹操猛地冲上前,不再是作为魏王,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父亲,伸出颤抖却异常有力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了曹丕那冰冷得如同寒玉般的肩膀,十指深深陷入那单薄的素白衣料,企图要将她从那恐怖的鬼手中硬生生拽回来!

 

“子桓啊,我的儿啊……”曹操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恐惧,他用力摇晃着曹丕那僵硬的身体,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死死盯着曹丕那双非人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回一丝熟悉的温度,却只看到一片死寂的寒潭。

 

“这不是力量,这是诅咒!是通往地狱的捷径,用这种力量……你会没命!爹感觉得到…感觉得到啊,你在被那东西瓦解生命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求,“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

 

他最后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堵住。这位曾经横槊赋诗、睥睨天下的枭雄,此刻紧紧抓着自己那鬼上身的女儿,泪如泉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曹丕冰冷苍白的手背上,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温度。

 

暖阁内,只剩下曹操那压抑不住的、充满绝望与父爱的悲恸呜咽,以及夏侯惇粗重的带着无尽惊骇的喘息。

 

曹丕任由父亲抓着她摇晃,那双幽深的眸子低垂,看着手背上迅速冷却的泪痕。曹操这撕心裂肺的哭嚎与绝望的哀求,如同滚烫的岩浆,猝不及防地浇在曹丕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之上。

 

她料想过父亲无数种反应——震怒、质疑、权衡利弊,甚至是为了权力而选择利用或囚禁或杀害……她做好了应对一切冷酷算计的准备。

 

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今这般。

 

父亲……在她面前落泪?记忆中那个如山岳般巍峨、如寒铁般冷硬、永远将权谋置于情感之上的父亲,竟会为自己如此失态?

 

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的手背,瞬间冷却,却仿佛在她灵魂深处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死死堵在胸口,脑中冰冷的思绪,竟也出现了一丝混乱与迟滞。

 

“父亲赶我去死之时,” 她的声音染上了几分酸涩,“倒不见……如此悲恸。” 她被曹操那因激动而异常有力的双手死死钳住肩膀,那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将她整个单薄的肩头包裹进去。只要她愿意,那股非人的力量可以轻易挣脱这凡人的束缚,甚至反手将他震飞。

 

她只是任由他抓着,感受着那双手因用力而传递来的、属于活人的颤抖和温热。这温度,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刺痛。

 

“父亲,您老了。” 她的目光穿透泪眼朦胧的曹操,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您若不能看到这世界正在裂变中涌现的新的可能性……”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我曹魏基业。必将因此灭亡。”

 

灭亡二字,如同重锤。

 

“您以为那些成群的尸鬼,仅仅是死去的躯壳?只要将它们屠戮殆尽,我们就能回到……那虚假的、风平浪静的当初了?”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不!这并非通往地狱的钥匙……因为,父亲,我们早已……身处地狱之中!”

 

曹丕现在的模样,让曹操的悔意溢满眼眶。

 

“孤……孤悔不当初……” 曹操的声音破碎,他放下了威严、算计,所有曾经用来伤害、逼迫这个女儿的冷酷态度。

 

“子桓……孤已经失去了你大哥,不能再失去你,放弃使用这只鬼的力量吧,把它驱逐出去!哪怕……哪怕变成一个废人,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是我的子桓,孤只要你活着就够了……答应爹,好么?”

 

这番泣血的哀求,字字锥心,句句泣泪。对她的关爱在这一刻袒露无遗。

 

曹丕静静地低头,没有答应。

 

“父亲,今晚,您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曹操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鬼的力量……的确有代价。”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放在眼前,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器物。“我不知此时……我算死,还算活。”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自己的手掌,看向无尽的虚无。“亦或者……在那被恶鬼强行附身、拖入深潭之日我便已不再是我,只是一个尚能行走、思考的活死人罢了。”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在曹操惊愕的目光中,她慢慢地、以一种近乎放弃抵抗的姿态,让那冰冷僵硬的身体软了下去。不再是之前的飘忽僵硬,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就那么……轻轻地、依偎进面前父亲那宽厚却此刻无比颤抖的怀中。

 

“爹,我不能答应。”她把头轻轻靠在曹操的肩上,声音如同梦呓,却清晰地送入曹操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因为,这世界上的鬼,不只有一只。”

 

她微微侧过头,那双燃烧着幽冷鬼火的眸子,望向暖阁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门,看到外面那被黑暗笼罩的洛阳城,以及……更远处,那正在席卷天下的恐怖浪潮。

 

“那遮天蔽日、啃噬生灵的漫天尸潮。”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若说那仅仅是一只鬼的杰作父亲……您可信我?”

 

一只鬼……便能掀起灭世之潮?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们所处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

 

曹丕依偎在父亲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那冰冷的体温与父亲滚烫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这崩坏世界最残酷的真相。

 

曹操的喉咙仿佛被无形的冰棱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地用手掌摩挲着女儿冰冷僵硬的后背。

 

那触感冰冷僵硬,毫无活人应有的温热与弹性,更像是在抚摸一具在寒潭中浸泡了许久的尸体。这可怕的触感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后悔!

 

无休止的后悔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灵魂!他后悔当初那个将子桓推出去的决定,后悔为了所谓的面子而牺牲了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也从未给予过足够温暖的孩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可惜,没有如果了。

 

良久之后,曹操妥协了。

 

子桓的骄傲和隐忍,他是了解的,正因如此,他失去了活生生的女儿。

 

“孤……相信你,你说什么,孤都相信你。”

 

“所以,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无关善恶,只关存续。我们曹家,也只是因为…”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刚好是我,被那东西选中了罢了。”

 

她那双冰冷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然后……轻轻地、环抱住了父亲的腰身。

 

“丕儿……” 曹操喃喃道:“我们回家吧,孤带你回家,你母亲……你母亲她也日夜思念着你呢。”他试图摆出亲人来,想让孩子感受到人的感情。

 

听到这个,曹丕失笑道:“父亲不必骗我了。” 她微微侧过头,那双幽深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父亲僵住的表情,“她……并非我生母。这些年她偏爱弟弟,处处维护,我再是愚钝也该知晓了。”

 

这些话,她若是放在过去是不会说的。或许是体内鬼气的侵袭早已冻结了大部分情感,让她得以淡漠地陈述这积压多年的认知;又或许是这非人的力量,终于给了她挣脱无形枷锁、直面真实自我的勇气。今晚,她说出了太多压抑心底多年、不敢言说的话语。

 

曹操一时语塞,脸上血色尽褪,目光闪烁,带着无法掩饰的狼狈与更深的自责。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无法反驳。女儿的直言,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再次剖开了他试图掩盖的、关于这个家庭的冰冷真相。

 

短暂的沉默后,曹丕轻轻挣开了父亲的怀抱,那冰冷的温度骤然抽离,让曹操心头一空。

 

她站直身体,恢复了那种非人的疏离感,声音平静地宣布:

 

“儿臣……想出城去。”

 

“出城?去何处?”

 

“去那东吴看看。”

 

“东吴?!你……” 曹操急切地想要阻止。

 

“父亲不必忧心。” 曹丕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儿臣是非去不可的,至于父亲要如何编排儿臣的下落——是继续‘病重静养’,还是‘意外身亡’,甚或‘云游方外’……儿臣,全盘接受。父亲只需选一个……最利于您掌控局面的说法便是。”

 

“何须去得那么急!” 曹操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焦灼,“待休养几日,待……”

 

“去晚了,” 曹丕再次打断,声音冰冷而现实,“就不一定……混得进去了。” 她意有所指,显然知道孙权那边并非铁板一块,也非长久安稳之地,局势瞬息万变。

 

曹操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挣扎万分。看着女儿那苍白似鬼、毫无转圜余地的模样,他所有的劝阻和挽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从来没有在子桓身上感觉到如此失控,从小到大,她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他颓然地垂下肩膀,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妥协:

 

“那多待几日?就只多待几日,让孤再看看你……”

 

曹丕静静地看了父亲片刻,那双燃烧着幽蓝鬼火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泽闪烁了一下,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嗯……多待几日。”

 

曹操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只要女儿还有人性,就算不得鬼怪。

 

几日的宽限,既是父女间最后的温情,也是风暴前短暂的宁静。

 

曹操望着女儿,听着她如此直白地谈及离去,心头涌起巨大的失落和不甘。

 

“子桓,” 他想要理解女儿真实的想法,“你如此心急火燎,不顾安危也要去那东吴,难道只是为了那个……世子之位么?”

 

曹丕闻言,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她没有直接回答父亲,反而将目光投向一旁如临大敌、却又因宝刀被毁而满脸痛惜的夏侯惇。

 

“惇叔,您说,若子桓今晚心存半分歹意,” 她的目光扫过曹操,又落回夏侯惇身上,“您能可保魏王安然离去?”

 

聪明人之间的问答,往往只需一句话。

 

如今的曹丕杀人何须见血?她那非人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凡俗武力的范畴。

 

什么世子之位,什么魏王宝座?只要她愿意,以雷霆手段除去父亲、兄弟,甚至包括这戒备森严的洛阳城内所有阻碍,直接登上那至高之位,也绝非难事!她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更无需向父亲请示去向。

 

夏侯惇被这赤裸裸的问题问得呼吸一滞,嘴角狠狠抽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堆包裹着寒冰的刀片残骸,又看了看曹丕那苍白似鬼、却平静得可怕的面容,最终,所有的戒备和惊疑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

 

“唉……” 他重重啐了一口,带着武将特有的粗犷和一丝认命般的无奈,“早知今晚倒霉,就换把刀来了,这老伙计……陪我砍了半辈子的人头,今日竟折在你小子手里!”

 

他瞪了曹丕一眼,语气却没了之前的敌意,反而带上一种奇异的熟稔,“小子,我可听说,孙权那厮府上收藏了不少宝刀利刃,你此去……可得记着给叔弄把更好的回来。”

 

曹丕那冰冷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若寻得宝刀,子桓定当双手奉至惇叔面前赔礼。”她微微一顿,转向曹操,“子桓不便出面,还劳请惇叔,将父亲安然送回府邸。”

 

她不再看父亲那瞬间黯淡下去、充满挽留与痛楚的眼神,决然地撒开手,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如同最后的箴言:

 

“父亲,我曾以为……天下无不亡之国,兴衰更替,不过寻常。”

 

“但如今。儿臣终于明白……”

 

“这世间,有一些东西的意义,远超一国一朝之存亡兴废。”

 

“或许,我能开创一个比煌煌大汉……更为伟大的时代。”

 

话音落下,她不再有丝毫留恋,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扉,身影如同融入墨色中的一缕寒烟,瞬间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Chapter Text

她并非去了别处,而是去寻赵云去了。

 

她听仲达转述之时就想去看望赵云,可正事在前,不得不延误一时半刻。

 

想到那个在尸山血海中,依旧固执地将她护在身后,最终却倒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想到他那身触目惊心,坏疽深重、气息奄奄的伤势……她便心情焦虑。

 

她不能让那个人就这么死了。有些话……她必须亲自对他说。

 

赵云养伤的院落清净,深苑高墙,守卫稀少。对于如今的她而言,高墙形同虚设。她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入院中,落在那间亮着微弱烛光的卧房窗外。

 

她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目光扫过室内朴素的陈设,最终落在那张靠墙的床榻上。

 

只一眼,她的心便微微沉了下去。

 

司马所言非虚,赵云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为严重。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剑眉紧锁,即使在昏睡中,那刚毅的面容也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着。额头上、脖颈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与他那冷汗涔涔的状态截然相反的,是久久不退的高烧,此刻已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

 

曹丕悄无声息地行至卧榻之前,缓缓坐在床头。她拿过他额头上早已温热的毛巾,随手丢回水盆里,重新洗净,亲自服侍擦汗。

 

她并不觉得这是下人该做的事,也从未觉得同她尊贵的身份不符。毛巾洗过三次,这才将他身上黏腻擦去。

 

擦汗之时,她发现身上那非人的冰冷气息,在此刻这闷热灼人的病室中,竟仿佛成了天然的清凉之源。

 

“子龙。”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低低呼唤。

 

没有回应。只有赵云那沉重而灼热的呼吸,以及因高烧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痛苦呓语。

 

看着他因高热而痛苦扭曲的脸庞,曹丕那被鬼气冰封的心有些酸痛。她深知高烧不退的危害,若再持续下去,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难免伤及根本,甚至……危及性命。

 

他必须立刻降温。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冰冷的脑海。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素白的深衣上,当机立断。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解开了外袍的系带。素白的外袍无声地滑落在地,接着是里衣……很快,她身上便只剩下一件极其单薄的、近乎透明的素色亵衣。

 

她重新坐回床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避开赵云身上那些被纱布包裹着的、依旧可能渗血的伤口,极其轻柔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他那滚烫沉重的身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搂进了自己冰冷的怀中。

 

当赵云那如同烙铁般滚烫的胸膛,毫无阻隔地贴上她冰冷如玉的肌肤时,这极致温差,这毫无保留的紧密相贴……竟让她不由得回忆起那个混乱的夜晚。那时他不顾寒凉,用体温护住自己,如今是自己为他驱散邪火。命运总是这般令人捉摸不透。

 

“子龙…醒醒。”

 

她又低低唤了一声,一只冰凉的手掌,如同上好的寒玉,轻轻贴上了赵云那滚烫得吓人的前额。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沁入骨髓的冰凉触感太过强烈,也或许是那熟悉的声音终于穿透了高烧的混沌屏障……

 

只见赵云那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了几下,随后,那双即使在病中也难掩明亮的眼眸,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眼神涣散、迷茫,瞳孔中映着烛光和她苍白的面容。

 

见到曹丕,他还已经深陷在高热制造的幻梦之中。

 

“寰……小寰……” 他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却饱含浓烈情感的呓语,声音干涩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他完全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见因那朝思暮想、担忧至极的身影出现,激动不已。

 

“你怎么…身上…这样冰冷……” 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曹丕冰冷的颈窝,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那只未受重伤的手臂,突然如同铁箍一般,狠狠地搂住了曹丕那纤细冰冷的腰肢。他烧得糊涂,都忘了自己伤重,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她冰冷的身躯抱得再紧些。

 

“快些进来…暖暖身子……” 他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温润克制与矜持,滚烫而干燥的嘴唇,毫无章法地地落在曹丕冰冷的额头、脸颊、颈侧……最后,蹭上了她那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一边胡乱地亲吻着,一边在她耳边发出破碎而执拗的哀求:“我知道你是谁,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我只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炽热情感,这毫无保留的、穿透了所有身份与秘密的赤裸告白,狠狠冲击着曹丕那被鬼气冰封的心防。那冰冷的、僵硬的身体,在赵云滚烫的怀抱和炽热的亲吻中,竟微微颤抖起来。

 

她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温度和汹涌的情感,将自己这具冰冷的躯壳……紧紧包裹。

 

片刻后,她自嘲一声:“你倒是不怕我。”

 

曹丕那冰冷无波的唇角,极其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切的弧度,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纵容,一丝鼓励。

 

她任由那滚烫的双臂将自己死死箍在怀中,任由那灼热的唇瓣带着蛮横的力道在自己冰冷的肌肤上烙印下滚烫的印记。这份毫无保留的、带着冒犯的亲昵,对于此刻如同行走冰原的她而言,太重要了。

 

我真希望你清醒之时再见我这般模样,仍能如今晚这般热切。

 

“我也想留在这里,但是不行,我只能……留下陪你一日,再过两天,我就要出发了。”

 

“走?你要去哪……?”

 

“江东。” 曹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早晚都要去一看究竟的。”

 

“你要去…那么远……” 赵云艰难地试图理解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巨大的失落感混杂着身体的极度不适,让他发出痛苦的呜咽,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她冰冷的颈窝,那冰凉的触感,让自己滚烫的脸颊无比舒适,恢复一丝清明。

 

看着他如此模样,曹丕她抬起那只未被束缚的冰凉手掌,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我现在没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陈述着冰冷的事实,“看起来你要比我先死了。”

 

“我……” 赵云想反驳,想说自己没事,想让她别走,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火炭,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巨大的疲惫和灼热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本就混沌的意识推向更深的黑暗。

 

“你可不准死了。” 曹丕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冰锥刺破迷雾,直抵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核心。

 

“我从江东回来,” 她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郑重的承诺,“你若是不在城门接我,我就去成都把刘备的摊子掀了。”

 

她感受到怀中滚烫的身躯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你便留在这里,行使臣之责,好好做事,等我回来。”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事实上,以他现在的状况和接下来可能的局势变化,他也根本无法立刻返回蜀中。蜀地那边,等待他的必然错综复杂的朝堂议论,群臣的试探……光是想想,就足以让此刻高烧不退的赵云感到头疼欲裂。

 

“小寰……” 他含糊地唤着,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突然,曹丕感觉到一只粗糙滚烫的掌心,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厚茧,毫无阻隔地透过亵衣,贴了上来。

 

那只滚烫的手并未停下,它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贪婪和探索,顺着那冰滑的腰线,极其大胆地游移,带着薄茧的指腹掠过她平坦冰凉的腹部,甚至……试探性地、带着占有意味地继续向上。

 

赵云确实是烧蒙了。也不知刚才那些话听到底没听见,只沉浸在自己高烧制造的、光怪陆离的春梦之中。梦里,他朝思暮想、担忧牵挂的女人终于卸下了所有冰冷的外壳,热情似火地投入他的怀抱,对他的亲吻和抚摸不仅没有抗拒,反而温顺地接纳。若非此刻身体虚弱至极,精力耗尽,早就展开攻势了。

 

曹丕感受着那只在自己私密之处肆意游移的滚烫手掌,那粗糙的触感和灼人的温度,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你还病着呢,还有精力做这个?”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那只滚烫的手能更贴合地覆住那柔软的冰凉。“怎么…尽是想些淫邪事?”

 

她不喜欢被人当做是恶鬼般惧怕、疏离、厌恶。这种炽热的、带着原始欲望的、甚至有些粗暴的“亵渎”,对她而言,倒成了她还是人的证明。

 

所幸,赵云终究是病重之人。那场耗尽了他所有残存精力的炽热“迷情”并未持续太久。当力气用尽,那箍着她的滚烫手臂缓缓松脱,沉重的头颅无力地歪倒在她冰冷的肩窝,灼热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而沉重——他再次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曹丕见状,这才小心翼翼,缓缓地坐起身。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被揉皱、沾染了汗水和灼热体温的亵衣,又看了看赵云那张缓和了不少的面容,目光最终落在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伤处。即使隔着纱布,也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她伸出手,轻柔地解开了那些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绷带,纱布一层层剥落,露出了底下狰狞的伤口。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曹丕见那伤口,不由咋么一声。

 

伤口即使被经验丰富的医官仔细清理过,腐肉剜去,敷上了上好的药膏。然而那恐怖的创面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如同被墨汁浸染过的紫黑色斑块,肿胀异常。伤口深处,新生的肉芽组织不是健康的粉红,而是泛着一种灰败的黄白色,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脓液渗出,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腐败的甜腥气味弥漫开来。

 

坏疽正在恶化,普通的药物,已经无法阻止那致命的腐败之物沿着筋脉和血肉蔓延,感染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体内肆虐。这样下去,纵使熬过高烧,他也迟早会被这深入骨髓的腐败拖入死亡的深渊。

 

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曹丕深深皱起眉头。

 

照这个势头,他是等不到自己从孙权那里回来了。

 

赵子龙,你休想调戏完老子就入土为安了,你做梦!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冰冷的思绪。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既然冰鬼能治愈我自己的伤势,那治疗别人是否可行呢?

 

她心中盘算了两分钟,确信有可能。她要尝试运用这非人的、源自冰鬼的力量,去做一件她从未做过、也未必有把握的事——救人!

 

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缓缓抬起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掌心向上,悬停在赵云那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紫黑肿胀的伤口上方。

 

渐渐的,一缕缕极其稀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纯白色寒雾,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她的掌心袅袅升起。那并非寻常水汽凝结的雾气,而是她体内完全受她意志的驱使与操控的鬼气。

 

随着她心念微动,那缕缕白雾如同灵巧的冰蛇,尽量轻柔地覆盖在了赵云那狰狞的伤口之上。它们并未停留在表面,而是如同水渗入沙地般,直接没入那紫黑肿胀、饱含脓液的肌肉组织深处。

 

它要攻击的是病灶腐败的根源,而不是健康的内脏血管,为此,曹丕必须集中精神,一寸一寸的去推进。

 

慢慢的,成效显现。

 

那被白雾触及的、原本滚烫灼热的伤口区域,温度急剧下降,一层晶莹剔透、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在伤口表面和深处凝结,那蔓延的紫黑色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遏制,肿胀以惊人的速度被冰封,那些正在疯狂滋生的腐败之物,在极致的低温下失去了活性。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曹丕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操控这种精微的力量,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不小的消耗。终于,当那层薄而坚韧的幽蓝冰霜由内而外的彻底覆盖了整片感染区域,曹丕缓缓抽出手掌,连着掌心的是一串犹如土根般细密的被冻结的腐败之物。

 

她将那被冰封的恶心浓瘤裹入毛巾,洁癖般的洗了好几遍手才算结束。她疲惫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低头凝视着赵云伤口上那层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霜,以及他脸上那因降温而稍稍舒展的眉头。

 

“我只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了。” 她喃喃自语。这并非治愈,只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中,强行按下的暂停键。最终能否活下来,还要看他自身的意志和造化。

 

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赵云的脸。

 

“你,可千万要活下去。”

 

这句嘱托,不再冰冷,不再淡漠。它承载着一个活死人所能付出的、最珍贵的关切与期盼,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的心,与这条命存续……紧紧相连。

 

做完这些,曹丕离开了。

 

她返回府邸,着手收拾此行前往江东所需的行装。昨夜与父亲的坦诚相对,给了她远行的莫大底气。既然父亲并未打算放弃她,那么他必然会替她将此事隐瞒下去。她深信父亲终有一日会理解她所言非虚——以凡人之力对抗鬼神?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能对付那些诡异邪祟的,唯有邪祟之力。脑中不由自主地再次闪过赵云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势,这让她内心的判断更加坚定。现在她要做的,是必须在体内那冰寒的鬼物彻底吞噬自己之前找到自救的出路,这出路,绝对不包括留在洛阳束手待毙,去贪恋那些亲人情爱或权势。

 

就在她收拾行囊之际,曹操派来的信使匆匆赶到,传令请她再去相见一面。曹丕略作沉吟,应允了。

 

父亲还没正式对外发声,她此行自然是私下行动,需得避开所有耳目。踏入父亲所在之处时,她心中已大致了然此番召见的用意。果不其然,眼前摆开的并非议事阵仗,而是一席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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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魏势力虽盛,终究还顶着汉臣的虚名。 许昌破灭,权力中心狼狈回迁至这旧都洛阳,许多东西早已面目全非。

 

昔日恢弘的世子府、象征权势的魏王宫,皆成过往云烟。如今所居,不过是些寻常朴素的院落。亲人们也分散居住,只在诸如眼前这般必要的家宴时,才短暂地聚拢在这略显局促的厅堂里。 曹氏一族崇尚节俭,对此清简安排,无人敢有怨言,亦或…无人敢在明面上流露分毫。

 

席间灯火微明,人影寥落,只有曹操本人,卞夫人,以及几位侍立左右的嫡子在场。

 

曹丕推门,缓缓抬眸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将各异的神情收入眼下——惊愕、疑虑、探究,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惧意。不必多问,曹丕心中雪亮,父亲定然已提前向他们剖白了真相,也许还附带着敲打和嘱托。

 

当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孔上时,曹植猛地从席位上站起,那双总是盛满诗情与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决堤的湖泊,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盯着曹丕,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头哽咽,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阿兄,你真的还,还活着……阿兄。”那一声呼唤里,裹挟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浸满了难以置信的锥心之痛。

 

就在不久前,父亲沉痛地告知他兄长尚在人间却已异化的消息时,曹植只觉得天旋地转,如坠冰窟。他激烈地反驳,固执地认定那不过是为了掩护他逃离许昌而中的尸毒,怎会…怎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

 

此刻,亲眼目睹曹丕那过分苍白、几乎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那在宽大衣袍下更显嶙峋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形骸,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都轰然破碎。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依稀是曾经英姿飒爽的兄长,却被一层挥之不去的死寂寒气笼罩,透出一种非人的诡谲与脆弱。这巨大的冲击,让曹植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再也按捺不住,几步踉跄着冲上前去,几乎是扑到了曹丕面前。他伸出颤抖的手,用力的攥住曹丕,“阿兄…阿兄…” 他反复地、破碎地低唤着,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曹丕心头亦是一阵酸涩翻涌,但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她抬起同样冰冷的手,动作略显僵硬地擦去他的眼泪,那触感冰冷得让曹植又是一颤。

 

“子健,莫哭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刻意放柔了语调,“我很好,你看,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么? 快收收眼泪,这般哭哭啼啼,倒显得我们生分了。”她说着,甚至试图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那笑容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却显得格外勉强,反而更添几分凄楚。

 

曹丕清晰地知道父亲安排这场家宴的目的——无非是借这寥寥数人之口,昭告曹丕尚在人间,以最直接的方式,强行按下那些因世子之位悬空而蠢蠢欲动的明争暗斗之火。

 

看着弟弟为自己如此悲痛失态,曹丕心中冷硬悄然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怜惜与无奈的柔软。

 

他攥紧的手,那声声带着泣音的呼唤,都是他笨拙而急切地想要靠近、想要证明、想要…讨好这个险些失去的至亲的方式。

 

“都…都是我害的…” 曹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虽然被袖子勉强拭去,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滚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若…若我再警醒些,再拼命些…你…你就不会被那凶尸抓伤,也不至于…染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曹丕让他莫哭的话语犹在耳边,可这汹涌的自责与悔恨,又岂是言语能轻易平复?他用力拢起宽大的衣袖,胡乱地擦拭着湿漉漉的脸颊,然而刚抹去旧痕,新的泪水又已盈满眼眶。

 

席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默,只有曹植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格外清晰。 最终还是曹操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局面:“子建,莫要再哭了,叫你兄长入座。”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是家宴,一家人团聚说话,站着成何体统。”

 

曹植如梦初醒,慌忙点头称是:“是…是,父亲。” 他连忙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把曹丕带入座位。

 

家人聚一聚…也好。 她心中掠过这个念头。尽管体内那冰寒的鬼物正一刻不停地侵蚀着她的感官与情感,让许多曾经浓烈的东西变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雾,模糊而淡薄,但心底深处那一点属于“人”的微温,终究未曾彻底熄灭。这残存的温度,让她无法拒绝此刻这带着泪痕的亲情。

 

家宴的气氛在曹丕落座后,才艰难地试图回归一丝表面的暖融。曹彰坐在对面,他性格刚直,此刻眉头紧锁,目光在曹丕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和过于单薄的肩胛上来回扫视,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他端起酒杯,动作略显生硬地朝曹丕方向举了举:“兄长这,这幅模样可感觉难受?”他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关切又困惑。 “若有需要什么药材,或是寻访名医,弟弟立刻去办!”

 

“无妨,除了显得可怕了些,同常人无异,弟弟费心了。”

 

曹熊年纪尚小,坐在卞夫人身边, 他偷偷打量着这位许久未见、气质却变得阴寒陌生的哥哥,小脸上写满了既好奇又畏惧的神情。 他怯生生地小声嗫嚅了一句关切的词句,便迅速低下头,小手不安地揪着衣角,不敢再看。

 

卞夫人坐在曹操下首,端庄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作为主母的关切,有对养子处境的忧心,或许还有一丝无措。她默默地看着曹丕,几次想开口,最终只是示意侍女为曹丕多多布菜斟酒。

 

当看到曹丕对面前温热的羹汤几乎未动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温和轻声道:“丕儿… 此去江东,路途遥远艰辛,你身子…受得住么? 多用些热食,暖暖身子也好,你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告知母亲一声。”

 

“知道了,母亲,若有缺漏,孩儿会张口讨要。”

 

就在这带着几分刻意营造、几分真心关切、几分难言隔阂的家宴氛围中, 聊到这里,曹操突然发话打断:“丕儿,为父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的声音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曹操自袖中取出一个看上去十分朴素的深色木匣。 他打开匣盖,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从里面拿出一枚早已褪色、式样极其简单古朴的旧玉镯。

 

那玉质看着下乘,雕工也毫无花巧,甚至边缘处已有细微的磕碰痕迹,一看便是经年累月之物,此等品相,若是放在小商贩摊子上也卖不出价钱。

 

“这是你的生母所留之物。” 曹操的目光落在玉镯上,深沉难辨,“既然你已知晓自身真相… 孤思虑再三,认为此物可让你留作念想。” 他将玉镯轻轻推向曹丕面前的案几。

 

曹丕的目光随之扫去。第一时间攫住她全部感知的,并非那旧物的价值,也非它所承载的、对一个素未谋面生母应有的追思与孺慕之情。而是从那看似平平无奇、温润褪色的玉镯内部,隐隐渗透出来的一股阴霾、冰冷、带着强烈不祥意味的邪气!

 

这股气息极其隐晦,却与她体内蛰伏的冰鬼之力产生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共鸣,让她指尖的寒意陡然加剧。

 

曹操端坐主位,目光一直落在曹丕脸上,未曾移开。 他自然是将女儿那瞬间的凝滞与眼中掠过的异样光芒尽收眼底。然而,他对此的解读却与真相南辕北辙—— 他只道是骤然见到生母遗物,勾起了曹丕心底深藏的孺慕与哀思,哪里能想到,吸引曹丕的,竟是那玉镯上寻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阴森刺骨的鬼气!

 

“爹…” 曹丕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此物,当真系我母亲所有? 她… 从何处得来的?” 她必须确认这邪物的源头。

 

曹操闻言,眼神微黯,似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唉…” 他轻叹一声,“孤当年识得她时,她便一直戴着此镯了。 她只道是家传旧物,既不多言,孤亦不便深究。 后来,孤见她首饰寒素,也曾令人置办了些时令新巧之物赠与她, 她却一样不喜,把孤数落一顿乱花钱,不如招兵买马之后,依旧日日戴着这只旧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玉镯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直至怀了你之后,她曾对孤言道,此镯虽陋,却是她唯一可传之物,有朝一日,定要留给你,你能用的上。”

 

“留给我?” 曹丕心中猛地一沉,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无数令人不安的涟漪。

 

生母的遗愿?单纯的念想?还是…另有所指?她心思向来缜密,这番话在她听来,瞬间便衍生出诸多令人心头发寒的可能性。

 

是母亲知晓此物异常仍执意留下?还是她在暗示什么?抑或…这镯子本身,就是某种宿命的牵引,她难不成知道我今日有此大劫?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曹丕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旧玉镯。

 

就在指尖触及玉镯的刹那,一股远比她自身因冰鬼而生的寒意更加阴冷、更加邪异、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凉触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她的指骨,直透心扉! 这触感如同最确凿的证据,让她心中再无半分侥幸——此物绝非普通饰物,它是一件沾染着浓重邪祟气息的灵异之物!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疯狂翻涌,但此刻绝非探究的良机。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将玉镯紧紧攥在手心,面上却努力维持着近乎木然的平静。 无论如何,她不能放任此物流落他人之手。

 

曹丕垂眸凝视着掌中那枚散发着不祥邪气的玉镯,指尖传来刺骨的阴森触感。短暂的犹豫在她心头萦绕, 她试着将玉镯缓缓套向自己那只最早出现异化、此刻正被冰寒鬼气缠绕得最为严重的左腕。

 

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看似朴拙的旧玉镯,甫一触及她冰冷的皮肤,便仿佛有了生命般,极其自然地滑落下去,大小竟分毫不差,如同量身打造,又似历经岁月等待终于回归其位,牢牢的固定在她手腕上。

 

就在镯子完全戴稳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如同初春解冻的暖流,骤然自腕间奔涌而出!

 

那并非真正的温暖,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郁结之气被强力驱散的通畅。盘踞在她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阴寒鬼气,竟像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发出一阵无声的哀鸣,肉眼可见地淡薄、溃散了不少。那股新生的、难以言喻的舒畅感顺着血脉经络急速贯通全身,仿佛堵塞已久的河道被瞬间疏通,连呼吸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曹丕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变化震得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一道温和却强劲的电流击中。 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舒缓感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轻、却饱含解脱意味的叹息。

 

那长久以来折磨着她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竟被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旧镯,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多谢…父亲。” 曹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并非伪装,而是身体骤然摆脱部分束缚后的真实反应。 她迅速收敛起眼中的惊涛骇浪,重新垂下眼帘,遮掩住那几乎要溢出的、混杂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复杂光芒。

 

曹操何等敏锐,自然捕捉到了她的异常。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住女儿那略显苍白的脸和手腕上的旧镯,沉声问道:“丕儿,这镯子… 难道有何异常之处?”

 

曹操感觉奇怪,这镯子自己多年来时常拿出抚摸一二,虽然是凉了些,但也不至于有这般反应。

 

“不,父亲多虑了。” 曹丕立刻抬起眼,努力牵起微笑,“只是… 戴上它的那一刻,孩儿仿佛… 感觉到了母亲。 隔着遥远的时空,那份对骨肉的… 爱护与庇护之意,竟如此清晰,心中… 便觉安稳了些许。”

 

竟然… 真用的上,母亲说对了!

 

这念头在曹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股股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源自玉镯的清凉屏障感,再次传来,将那蠢蠢欲动的阴寒力量阻隔。 冥冥之中,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种跨越生死的、无声的守护。 来自那位… 她从未谋面、甚至连一丝模糊轮廓都回忆不起来的生身之母。

 

这奇异的守护感让她心头五味杂陈,却也同时勾起了一个深埋已久的困惑:说来当真奇怪… 大哥战死宛城时,自己早已年过十岁,早已是记事的年纪,可为何… 在那些共处的、并不短暂的岁月里,自己脑海中竟没有半分关于生母的印象……甚至连大哥,那位同母所出的长兄,也似乎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只言片语? 仿佛关于生母的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地从他们的生活与记忆中悄然抹去了。这玉镯的出现,非但未能解惑,反而让那尘封的谜团,变得更加幽深莫测。

 

这桩尘封多年、如今想来却处处透着诡异的记忆缺失,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曹丕心头反复冲刷。 她暗自决定,待这场气氛微妙、菜肴寡淡的家宴结束后,定要寻个时机,单独向父亲问个明白。这谜团,与腕上这既能压制鬼气又透着邪异的玉镯,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席间,曹丕如同往昔无数场家宴一般,维持着那份近乎刻板的世子仪态。 她举止谦和有度,言谈谨慎克制,既不刻意逢迎父亲,也不流露过多私人情绪。

 

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因鬼气被压制而残余的一丝波动,也隔绝了外界对内心翻涌思绪的窥探。眼前这席面,菜肴简单,气氛凝滞,于她而言,与过去那些充斥着政治考量与虚情假意的家宴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又一次需要以面具示人的寻常场合罢了。

 

她思绪不由得飘远——许昌沦陷,那场由尸潮带来的浩劫,不仅摧毁了汉廷名义上的都城,也彻底碾碎了她曾经作为世子所拥有的一切表象。对于如今这副被冰鬼侵蚀、情感日益淡薄的身躯而言,那些身份与关系的消亡,非但不是损失,反倒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解脱。

 

家宴将尽,酒残羹冷。曹丕正思忖着如何寻个由头留下,或待众人散去后再折返,好与父亲单独深谈生母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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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计划尚未成形,便已被一个意想不到的“阻碍”缠住,是她那喝得半醉的弟弟曹植。

许是酒意上涌,又或是压抑的情绪在酒精催化下彻底决堤,曹植全然不顾席间的礼仪,他几乎是踉跄着从自己的席位上挪到了曹丕身边, 一把紧紧攥住了曹丕那依旧冰凉刺骨的衣袖,力道之大,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个失而复得却又变得如此陌生的兄长便会再次消失不见。

“阿兄…子桓……” 曹植双眼迷离,见周围没人了,他大着胆子改变了对曹丕的称谓,他口齿已有些不清,脸颊酡红,眼神迷蒙却固执地锁在曹丕脸上, 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更浓的鼻音,含糊不清地低语着。

“别…别急着走,陪我说说话,就一会儿… 好不好?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你,这些年…你…你到底…”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孩子般的委屈、不安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甚至将头轻轻靠在了曹丕僵硬的肩膀上,滚烫的额头隔着衣料传递着酒意带来的热度,与曹丕自身的冰冷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这副全然依赖、毫不设防的姿态,在清醒时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曹丕的身体在曹植靠上来的瞬间绷紧,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衣袖,甚至想将这热源推开。只是目光触及曹植那被泪水与酒水濡湿、写满脆弱与惶恐的侧脸时,那被玉镯勉强维系、尚未彻底冻结的一丝属于人的柔软,终究还是牵制住了她冰冷的本能。 一丝极其细微、连她自己都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从她紧抿的唇边逸散。

看来…与父亲单独谈话的计划,怕是要被这醉酒的弟弟耽搁了。 她只能僵直地坐着,任由曹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着自己的衣袖,感受着那滚烫的体温透过冰冷的衣料传来,成为这清冷家宴尾声里,一个突兀又令人无奈的存在。

“就一会儿吧…” 曹丕的声音如同她腕间的玉镯般,带着一种疏离的温凉,听不出明显的推拒,却也寻不见半分故作的亲昵。 “你有什么话,便趁着此刻说了罢。我收拾完了就离开洛阳,怕是无暇再去你府上叙旧了。”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这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如同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入曹植被酒精和情绪泡得发涨的心。一股混杂着委屈、失落和被拒绝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用力抿紧了唇,将那即将失控的哽咽硬生生压回去。

酒意蒸腾着混乱的思绪,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冲撞,最终却只化作一个带着颤音、破碎又执拗的称呼:“姐。”

这个字眼,在得知真相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复杂情愫地从他口中吐出,既像是在确认某种新的联系,又像是在乞求一个回应。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曹植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那双被酒气和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眼眸,直直望向曹丕那双深潭般幽寂的瞳孔,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与迷茫: “你,你我并非同一个母亲所出…那是不是我们之间…就可以… ” 后面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住,在他喉间含糊不清地滚动着,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指向不明的暧昧与渴望。他的脸颊因酒意和激动而更加酡红,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理解的炽热火焰。

曹丕的眼底,冰层之下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冷峭。 她并非懵懂无知,更非想揣着明白装糊涂。曹丕有女子的感性,更有男子的理性。她很清楚曹植没说完的那些话里包含着什么心思。

不等曹植将那含糊不清、极易引人遐想的后半句吐出,曹丕便已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刻意的打断与转移。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目光平静无波地锁住曹植迷离的双眼,将话题精准地引向一个世俗、安全且足够打断任何旖旎念头的方向:

“但我们终究还有同一个父亲,子建。”

她清晰地吐出父亲二字,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不容逾越的界限。她随即语气一转,带着一种仿佛洞察世事的、近乎长辈般的平淡口吻问道:“你如此执着于寻我说话… 可是近来思及终身大事,想要成家了? 若有心仪之人,有哥哥能替你参详之处,此刻倒也可说上一二。”

这一问,如同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曹植被酒精和妄念点燃的火焰上。 “成家?”这与他此刻心中翻腾的、混乱而灼热的情绪简直南辕北辙!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被狠狠噎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只余下酒醉的潮红和猝不及防的狼狈。那未竟的话语,那隐秘的试探,被这直白而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能发出一个干涩而慌乱的音节:

“不… 不是! 我… ” 剩下的话语,再次彻底卡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急促而混乱的喘息, “我不是喜欢上了什么别的女人!”

“子建,” 曹丕再次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训诫的冷硬,“你该学着成熟些了。”

她不再给曹植任何含糊其辞或借酒装疯的机会,强硬地将话题拽回现实轨道。

“这些时日,父亲难道未曾交付你些许政务历练?”自己即将长久离京,洛阳这些繁琐却至关重要的庶务,终需有人接手。

现在,同父亲聊过后,她并不忧心曹植掌权后自己会彻底失势——正如昨夜对父亲所言,她所窥见的,是更宏大也更危险的可能性,为此她甘愿远赴江东,尤其是今夜这枚来自生母的玉镯,竟能抑制体内冰鬼的侵蚀,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究竟是如何预见到这一切?过往的谜团与未来的凶险交织成网,亟待她去撕裂、去探寻不知在何处的生机!

此时此刻,她哪还有半分余裕时间,去应付这个沉溺于醉意与妄念的弟弟!

“父亲…确是安排了…” 曹植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挫败与羞愧,“只是… 我做得…不甚好…”

“做得不好,便收心凝神,勤勉去做!” 曹丕毫不留情,语气斩钉截铁,“莫再沉溺于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空想了,你若有志于世子之位,首要之事,便是褪去稚气, 担得起这份责任!”

话音未落,她已不再容忍对方的肢体纠缠,手臂灌注了不容抗拒的力道,如同剥开一块黏腻的膏药,干脆利落地将紧贴在自己身侧的曹植扣了下来。

她随即起身,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因这突如其来的剥离而显得更加无措茫然的弟弟, 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留下最后一句冰冷而沉重的期许: “望我归来之时,你能令我刮目相看。”

说罢,她不再有丝毫停留,决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

她步履匆匆,径直朝着父亲内室的方向赶去,力求在曹操安歇前截住他。她不曾回头,自然也无从看见身后曹植那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庞、眼中碎裂的星光、以及那混合着巨大失落、不甘与浓烈渴望的眼神——那眼神,竟与多年前那个同样只能遥望父亲背影、渴求认同却不得其法的少年曹丕,如出一辙的悲切。

 

曹操内室。烛火比外厅更加幽暗,只余案头一盏铜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将曹操伏案批阅文牍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空旷冰冷的墙壁上。

曹丕无声地推门而入,又在身后轻轻阖上。隔绝了外界声音,内室陷入一片更深的静谧。她走到案前数步之遥处停下,规矩地静静等待着父亲叫她入座。

“丕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坐吧。”今夜家宴时,他就推测出来女儿肯定是要来找自己询问过去事的。

“子建喝多了耍酒疯,安慰他耽误了点时间。”

曹丕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开门见山,不再绕任何弯子: “子桓此来,是想问关于我的生母。” 她抬起左手腕,那枚褪色的旧玉镯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以及… 为何我与大哥,对她竟无半分记忆?大哥故去时,我已年过十岁,记事已久,此事太过蹊跷。”

曹操的目光落在玉镯上,似是在思考如何开口,片刻之后,他带着追忆之色,缓缓道来。

“你的生母,是一个安静柔顺的女子,身世也颇为坎坷,这镯子确是她珍视的家传之物,孤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竹简的边缘,似乎在斟酌词句。

幽暗的烛光在他深沉的眼底跳跃,翻出一段被刻意冰封的记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漫长。

“你的生母丁氏,她…并非死于难产。”

曹操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烛火,落回了那个充满血腥与背叛的夜晚: “宛城… 那一夜之后…张绣降而复叛,典韦,吾儿曹昂皆殁于乱军之中… 孤痛彻心扉。”

“更大的打击,来自回府之后,她在得知昂儿的死讯…尤其是得知儿子是为护孤而死之后…她对孤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她指责孤因一己私欲招致祸端,她无法原谅孤三番五次的……对她不忠。在府中大闹一场后,愤然离去了,从此杳无音讯。”

叙述完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曹操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 随即,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浮现出一种深切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然而,最令人费解,甚至毛骨悚然之事,发生在她离去之后,孤很快便发觉… 府中上下,乃至许多曾与她有过接触的故旧,关于她的记忆…竟都渐渐模糊了,非得刻意提起,才能回忆起一二来。起初只是印象模糊, 继而便是许多细节被彻底遗忘,不过短短数月光景,许多人竟已完全记不起她的容貌、她的声音,甚至…连她的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 她这个人,连同她存在过的痕迹,都从这世间被硬生生地… ‘擦掉’了!……你在那夜之后病重一场,在你康复之后,居然开始对自己的生母毫无印象,甚至都想不起来子修与你说过的事,于是孤撒了谎,说你是卞夫人所生。孤记得她,那个女人……她的发色并非纯黑,她……”他抬手用力按了按额角,仿佛回忆本身都带来巨大的负担,那年月太久,久得自己都记不清了。

曹丕听得浑身冰凉,仿佛有寒气从骨髓深处渗出,比体内的冰鬼更甚!

生母竟是如此决绝地离去? 而随后发生的集体记忆湮灭…这简直闻所未闻!

她低头看向腕间的玉镯,那冰冷的触感和压制鬼气的奇异力量,此刻都指向一个令人心头发寒的猜测:

母亲,恐怕绝非寻常妇人!她定然身负某种强大而诡谲的神秘力量,或者说… 她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只鬼? 一只能够完美隐藏自身气息、不引起任何凡人怀疑的鬼?一只拥有着足以扭曲、抹除他人记忆这种匪夷所思能力的…离奇之鬼。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何能如此彻底地抽身离去,并让整个世界都“遗忘”了她!

这玉镯,既是她留下的“庇护”,是否也是她身份与力量的某种凭证或遗存?

这念头一起,曹丕只觉得惊奇。若母亲真如她所猜,是那样一个东西,那她的离去真是因为对父亲失望,还是…潜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赠予这玉镯,是出于母爱还是另有所图;江东之行,寻找对抗鬼神力量的道路上,探寻生母那被抹去的、非人的真相,已然成为无法回避的任务。

辞别了父亲,走出那间弥漫着沉重往事与未解之谜的内室,曹丕只觉得心头非但未能释然,反而被更多、更深的疑问所缠绕。

 

不过在真正踏上远行之前,还有一桩心事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需要去确认,确认那个因自己负伤的男人如今是死是活。那滴蕴含着不祥寒气的力量,她病急乱投医的异想天开,究竟是将其推入了更深的炼狱,还是… 真的阴差阳错地,为他撬开了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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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着这份难以言喻的忐忑,曹丕悄然来到了安置赵云的使馆院落外。恰在此时,负责为赵云诊治的老医官提着药箱前来复诊,曹丕屏息凝神,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棂,紧紧锁住内室的情形。

医官如常地解开赵云胸前缠绕的层层纱布,今天刚一解开,老医官难以置信地看了半晌。他先是用力眨了眨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随即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了伤口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观察着,又把赵云的手臂夺来切脉。

赵云被他整得有些奇怪:“怎么了,老先生?难不成我…”……我没治了?

“奇…奇哉,怪哉!敢问,除老朽之外,可还有别的大夫来过?”

赵云靠在榻上,面色虽仍显苍白,但眉宇间那层萦绕多日的死灰色竟已悄然褪去,透出几分久违的生气。他闻言,浓眉微蹙,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十分肯定: “并无大夫来过。所用汤药敷料,皆出自先生之手。”

“哦?这…这当真是…匪夷所思。”老医官并不信,以为是曹公又找来了哪个高人,为了不薄了自己这个老东西面子,于是叫他保密。

他连连摇头,公事公办: “赵将军请看,前几日还见腐肉蔓延、黑气隐隐,今日再看,那腐肉边缘竟已收束转红,生出新肉芽,又有硬痂生成,这…这愈合之速,远超常理,简直是…是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象啊。”他多想拜见一下有如此高明医术之人,遇高人岂可交臂而失之!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手指在伤口边缘几处明显好转的地方点着: “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事,将军真是福泽深厚,吉人天相,依老朽看,这外敷之药已可停用,只需每日以净水小心清洗,保持洁净,假以时日,定能康复如初。”

也不怪他不信,谁能猜到救人的不是医术,乃是鬼术呢。

窗外的阴影里,曹丕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释然,是庆幸,却也夹杂着一丝更深的寒意。老医官口中那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的奇迹,其根源…正是来自她体内那被视为灾厄源头的冰鬼。自己那破罐破摔的粗糙手法,竟真的压制住了凶悍的病症。

有没有后遗症两说,但目前来看,好事多磨!

确认了赵云伤势的“奇迹”好转,那沉甸甸的心事虽未全然放下,却也暂时有了着落。此刻的自己,体内冰鬼蛰伏,身份真相大白,再无欺瞒的必要。更何况,上一次的不辞而别,始终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

远行在即,她决定,以真实的身份和姿态,与他做一次正式的、亦是最后的道别。

曹丕此番没有再做任何遮掩,她褪去了那身素净衣衫,换上了象征曹魏世子身份的正式装束。

一身洒蓝劲装为底,外罩一件同色银线精绣云纹锦缎袍,颈系一条亮紫桑蚕金丝巾,双臂套着亮银甲,腰间悬挂名玉牌,身后别着乌金双剑鞘。此刻她再不是那个需要伪装的婢女小寰。

她是曹丕,是大魏世子,是未来的魏王。

 

她步履沉稳地踏入使馆院落,大大方方的进入,摆手叫守卫禁声,莫要高喊自己名讳。她拾级而上,来到赵云休憩的房门外。略一停顿,抬起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请进。” 屋内传来赵云略显疲惫却清晰的声音。医官刚刚离去不久,他以为是老大夫遗落了什么物品去而复返,可脚步声听着又不像。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缓缓向内开启。 当门外那抹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时,赵云原本半倚在榻上的身体骤然坐直。他眼眸猛地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女人。

眼前之人,身姿挺拔如昔,甚至因这身庄重合体的装束更显出一种迫人的威仪。 那熟悉的眉眼轮廓,此刻却不再有小寰的温顺与隐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疏离与沉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因体内异变而生的非人清冷。

颈间那抹优雅的紫色纱巾,臂上冷冽的银甲,腰间象征身份的玉牌…无不强烈地冲击着赵云的感官和记忆。

平心而论,这样的她美极了。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比起那个一身旧衣,不着边服的婢女模样,一个如同凤凰,一个如同雀鸟。可…他宁愿她永远都是一只灰溜溜的小麻雀。

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那个深埋心底、日夜萦绕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小寰…”

赵云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却在吐出这两个字的瞬间,被眼前这截然不同的身份装束打断了。

巨大的错愕与现实的冰冷瞬间将他淹没,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复杂地定定看着来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却难掩艰涩的恭敬与疏离: “不,我失言了,此刻应当唤你二公子。”

曹丕静静地站在门口,逆着门外渐暗的天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她看着赵云眼中瞬间爆发的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看着他脸上闪过的震惊、狂喜、挣扎最终化为带着距离感的恭敬。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也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怅惘的情绪。她抬步,缓缓走入室内,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目光坦然地迎上赵云复杂难辨的视线:“子龙已是什么都知道了。”

“二公子明知如此,何必再强调一遍。” 赵云叹息一口,言语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目光落在曹丕那身美丽大方的装束上,心头百味杂陈。

是啊,什么都知道了。

这认知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中,早已画出轮廓。

从初遇时那不合常理的冷静,到她身上偶尔流露出的、远超其伪装的威仪;从她对军旅琐事,内部事务的熟稔,再到那高烧昏迷中,触感无比真实、带着异样寒意的亲吻与拥抱——那些过往,就和梦一样不真实。

每一次疑窦丛生,每一次心旌摇曳,他都在理智与情感的天平上反复挣扎。他渴望相信那个陪伴左右、共历生死的“小寰”是真实的,却又无法忽视那层层叠叠指向“曹丕”身份的蛛丝马迹。

他曾在心底为她编织过无数种解释,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巧合或错觉,试图将那朦胧的情愫维系在一个安全的、不越界的位置上。

然而,当眼前人褪去所有伪装,以“曹丕”之姿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时,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侥幸都失去了色彩。

原来,那个让他心弦牵动、在生死边缘给予他冰冷慰藉的人,真的是那个高高在上、注定与蜀汉为敌的魏王世子!

这认知带来的并非恍然大悟的轻松,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怅惘。

他脑中闪过了诸葛亮临行之时对他所说的箴言。

那美酒珍馐最终还是变成了穿肠毒药。仿佛剩下的时间他们只余下身份立场带来的冰冷对峙,他称呼“二公子”,便是亲手划下这道鸿沟,既是阐述事实,亦是…警醒自己。

你赵云最终还是川蜀大将,主公乃是刘玄德,你与曹魏乃是死敌。

你想娶她为妻,回成都大办婚礼,儿孙满堂的鬼故事,就让它过去吧……

若不是这尸鬼横行,若不是天运斗转,你与她,今生今世无缘无份!

 

然而,曹丕接下来吐出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刚刚筑起的心防上激起了一圈始料未及的涟漪:

“叫二公子真是生分。” 曹丕目光坦然地直视着他, “子龙继续叫我‘小寰’可好?”

赵云浑身一震。他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曹丕。

她穿着如此行头,不是来同我划清界限的?!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中,翻涌着剧烈的波澜,有惊愕,有困惑,更有一丝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小寰”…这个承载了他们之间所有隐秘过往、所有生死与共、所有未明情愫的称呼,这个他以为已被冰冷的身份彻底埋葬的名字,此刻竟如此自然地从她口中说出!

她允许他,甚至要求他,继续使用这个名字。在这个身份已然揭晓、立场泾渭分明的时刻。这究竟是出于对那段过往情谊的珍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抑或是…她内心深处,那个“小寰”的部分,并未完全被“曹丕”所替代?

赵云一时间心思斐然,烛火在赵云剧烈波动的瞳孔中跳跃,映照着他脸上交织的复杂神情。心门还没来得及封上,就被这个女人一脚踹开。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似乎也因这简单却石破天惊的两句话,而悄然流动了起来。

“你本可以…继续瞒骗于我。”

若她执意伪装,以曹操的手段,这个秘密本可以永远埋葬。她为何要亲手撕开这层伪装,将彼此置于这尴尬而危险的境地呢。

听闻这个问题,她步履沉稳地走近床边,坐在床尾,同床头的赵云隔着一个身位。

“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就在隔离营中,就在你主公眼皮底下。”

曹丕语气笃定:“你护我不死,遵守了诺言。对我父亲也未曾泄露只言片语,我想…我确实不该再骗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他那边探过半个身位。

“抱歉,那日路上不辞而别,实有…难言之隐。” 这句道歉,为上次的仓促逃离,也为长久以来的身份欺瞒。

曹丕的目光落在赵云憔悴的脸上: “你受苦了。”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距离,轻轻扣住了赵云放在锦被上的手背。

掌中传来那熟悉又冰凉的触感,这触感如同电流,赵云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得转头!昨夜高烧中那些混乱却异常真实的片段——冰冷的怀抱、轻柔的抚摸、模糊的低语——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清晰得让他心尖发颤。

“我,你,昨天……”他磕巴半天,蹦不出一句整话。

赵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颤,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这不再是梦境的虚幻,而是此刻指尖真切感受到的冰凉。巨大的冲击让他拿过曹丕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寻,轻轻抚上曹丕手背细腻的肌肤,指尖沿着她腕骨的线条缓缓移动, 试图在清醒的状态下,重温那模糊却刻骨的触感记忆。

曹丕任由他动作,并未抽回手,微微侧身,更靠近了他一些,俏皮地轻轻将头抵在了他已然恢复温热的肩头。

“现在想起来了?”

确认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羞赧和无措。老实人脸上蓦地腾起一片滚烫的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曹丕近在咫尺的脸庞。

昨夜混乱梦境中的那些模糊却亲昵至极的画面——炽热的拥抱、纠缠的亲吻、甚至可能脱口而出的、不堪入耳的呓语——此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清晰得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位衣冠楚楚、威仪隐现的魏王世子,与昨夜那个在他意识模糊时给予冰冷慰藉、甚至可能承受了他荒唐索求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昨天… 真的是你?” 他再次低问,声音干涩,带着浓浓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下流僭越之举。

曹丕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脸上的灼热,以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羞赧,忍不住从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促狭意味的哼笑: “哼~”

曹丕微微仰起脸,眼中闪烁着狡黠而明亮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难道…子龙希望昨夜来的是别人不成?”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看着他因这句话而更加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模样,只觉得此刻他这难得的窘态,竟比平日里那沉稳持重的将军模样,更加鲜活有趣。

赵云被曹丕那促狭的反问噎得一时语塞,脸上羞耻更深,连带着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绯色,他下意识抽回那只还抚在她腕间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赵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窘迫的沙哑:“我自然不希望是旁人。”

曹丕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她非但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反而更往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侧,感受着他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脉搏。

老实说,她今天才觉得,逗弄老实人挺好玩的。

“伤还疼么?” 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他里衣的系带,指尖偶尔擦过他胸前的绷带边缘。

“好多了。”

“是么?那昨夜是谁在哼哼唧唧翻来覆去呢?”

赵云呼吸一窒,昨夜那些模糊又滚烫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他猛地别开脸,装作严肃喝道:“…莫要…再提昨夜了。”

曹丕轻笑出声,那笑声像羽毛般搔刮着赵云的心尖。她不再逗他,安静地感受着这难得的、偷来的片刻宁静与温暖。

窗外夜色渐深,室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静谧而缠绵。

然而,这份温馨之下,离别的阴影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

赵云沉默良久,最先开口:“江东路途遥远,凶险难测,我不能跟随,你万事小心。”

“哦,你倒还记得我和你说那事呢。” 曹丕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语。她抬起戴着玉镯的左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温润又冰凉的玉质。

这镯子压制了她的鬼气,带来了体温的回暖,却也提醒着她前路未卜的凶险和必须追寻的答案。她没有说“别担心”这类无力的安慰,只是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缓地描摹着他英挺的眉骨,沿着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那紧抿的、带着忧虑的唇线上。

“子龙。好好养伤。洛阳虽然不被尸患困扰,但你也要…多加小心。”

赵云捉住她流连在唇边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他没有再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将此刻曹丕的模样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和一句低哑的回应:“…你也是。江东那边,山高路远,不可不防,务必珍重。”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发,没有激烈的亲吻,没有露骨的誓言,只有这抵额相贴的姿势,传递着彼此心照不宣的不舍与牵挂。

 

窗外,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晨曦将至,前路未卜,分离在即。

“子龙,此物给你。”曹丕将那把匕首拿出,换上了原本刀鞘的匕首更是精美绝伦。

赵云惊诧:“此物乃你父亲赠与你的贴身之物,过于贵重,我不能收。”

“谁说送你了,只是叫你替我保管,等我再见了你,你…还我就是。”她话锋一转,换了个方式,将自己那物什送了出去。

“……”捧着这把匕首,赵云心情复杂至极,终于,他还是叫出那个名字:“子桓,我可以这样叫你么?还是你仍旧希望我叫你小寰?”

“对我而言,并无区别。”曹丕之所以要把匕首送给赵云,也是担心自己半路殒命,半分信物都没来得及送他。

赵云接过匕首,在自己兜里摸了半天,有些尴尬。他这一次出使,囊中羞涩,完全没带着什么值钱贴身物件,想送些什么都送不出,唯一曹丕相中的古琴还落在成都了。

他只能看着曹丕雷厉风行的最后亲吻了自己的脸,在天大亮之前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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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策马扬鞭,一人一骑,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这一次,她不再是以卑微的侍从或隐匿的逃亡者身份,而是堂堂正正以魏王世子曹丕的名义出行。行囊中除了必要的盘缠和父亲所赠、象征着武勇与责任的双剑,还有一盒用来修容掩藏憔悴的胭脂。腰间令牌在晨光中闪烁,守城军士肃然行礼,厚重的城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将洛阳的喧嚣与复杂情愫隔绝开来。

她的路线清晰:自弘农南下,入荆州南乡郡,经襄阳,抵江夏,直到最终目标——扬州。

此行目的有二:一探关羽生死虚实,二探荆州虚实。她要亲自勘察这条南下要道的真实状况与尸群分布,为未来可能的行动铺路。

甫一离开洛阳地界,进入昔日还算繁华的司隶南部,残酷的景象便接踵而至了。

道路两旁,昔日阡陌纵横的田野,如今化为一片片死寂焦土与荒芜。随处可见散落的森森白骨,有些尚挂着未完全腐烂的筋肉,引来成群的乌鸦与蝇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聒噪声。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男女老幼皆有,姿态扭曲地倒毙在路边、沟渠、甚至残破的房舍门槛上。有的似乎是在奔逃中被扑倒,有的则像是绝望中自尽,干涸发黑的血迹浸透了泥土,描绘出一幅幅人间地狱的惨景。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只有野狗和更危险的食腐生物在游荡。

这幅景象,曹丕并不陌生。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个同样充满未知与恐惧的起点——她第一次离开许昌,护着幼弟和残兵伤将。

即使有护卫随行,穿越被尸群零星侵扰的地带时,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胆战。她记得队伍是如何小心翼翼地避开已知的“鬼域”,如何在废弃驿站里屏息凝神,听着外面游荡尸鬼的嘶吼和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度过漫漫长夜。她记得腐烂的味道如何无孔不入,记得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她更记得面对哪怕一小群突然出现的行尸时,护卫们如临大敌、结阵死守、用刀剑和血肉之躯艰难开辟道路的惨烈。 凡人的力量在那时显得如此渺小无力,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沉重。

而如今…

曹丕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俯瞰下方一条被尸体几乎堵塞的官道。 几只衣衫褴褛、动作迟缓的行尸嗅到了活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拖着残躯,摇摇晃晃地向她围拢过来。 它们的眼中只有对血肉的本能渴望,毫无理智可言。若是那时的她,此刻早已惊惶失措,策马狂奔,祈祷着能甩开这些索命的亡者。

此刻,曹丕只是静静坐在马背上,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这些靠近的腐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从她体内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掌控感。

靠近之后,那几只原本贪婪扑来的行尸,在踏入她周身数丈范围后,动作骤然变得极其僵硬、迟缓!它们灰败的皮肤上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仅仅几个呼吸间,它们便如同被冻僵的木偶,彻底停止了移动,僵立在原地,身上覆盖的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

白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的非人寒意,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剁了剁蹄子。

曹丕甚至未曾拔剑。她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几具瞬间失去威胁的“冰雕”,轻轻一夹马腹。

白马轻巧地迈开步子,从容地从僵立的尸群中间穿行而过,马蹄踏过凝结着黑冰的血污,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凡人的刀剑需要拼死搏杀才能斩杀的怪物,在她面前,如今只需一个念头,便化为无害的冰塑。

 

这力量的对比,如此鲜明,如此残酷。在这鬼神肆虐的末世,凡人的挣扎是何等的无力与悲壮。那些倒在护卫阵型前的士兵,那些在尸群爪牙下哀嚎的无辜百姓,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去找到真相,找到出路,否则他们的过去,就是自己的未来。

 

眼前这被她轻易冻结的行尸不是根源,她亲手斩杀的那只变异尸鬼,也绝非源头。真正的源头,那可能掌握着更恐怖力量、如同瘟疫般散播死亡与异变的人或鬼,才是她需要找出的真相。

 

她反复琢磨那个盗墓贼的故事。若那故事为真,他又是从哪儿学会的这门手艺,他又能得到什么利益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尸横遍野,她也没听闻有哪个人物异军突起,或是大富大贵。

 

其背后,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渊源等待探寻……

 

大约是行了两天路程,终于到了荆州地界。

 

荆州,这个扼守南北、沃野千里的兵家必争之地,此刻映入曹丕眼帘的,只剩一幅满目疮痍的废土。城垣多有损毁,焦黑的痕迹昭示着曾经惨烈的攻防。城外大片良田蒿草蔓生,间或可见被焚烧过的村落废墟,半天见不到一个活人。

 

曹丕继续南下,策马进入荆州治所的核心地带,方才见到三五成群的居民在田间劳作。

 

她下马打听,心中那份冷酷的期待落空了。她原本是希望听到关羽殁于尸毒的消息,这并非单纯的恶意,而是基于冰冷现实的考量。在见识过厉鬼力量的绝对碾压后,她深知凡人的勇武与军阵,在失控的尸潮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尸群终有散尽或衰亡之日,那时,对幸存地盘的争夺将不可避免,他们脆弱的联盟迟早会为了利益再次争斗。若让敌国那些本就勇冠三军的虎将,如自己这般侥幸获得了鬼神之力… 那可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她尤其无法忘记,自己当初初获冰鬼之力,凭借那不眠不休、远超常人的体质,昼夜兼程驱赶赵云,却依然能被对方远远甩开的无力感。

 

那一次挫败,让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若赵云那般天赋卓绝、心志坚毅之人再获得鬼神之力,其恐怖程度将难以想象。

 

同理,她这才不想让关羽活下来。

 

凭借刘备当初给予的令牌文书,以及父亲曹操开具的正式通关文牒,曹丕进入荆州地界并未受到过多阻挠,甚至得到了地方官吏礼节性的接待。然而,探听的结果却让她心情复杂。

 

关羽不仅没死,还在及其残部的强力弹压与组织下,荆州核心区域。襄阳、南郡一带的秩序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虽然远谈不上富庶安宁,但至少不再是司隶南部那种人间地狱的景象。

 

修补城墙,组织壮丁清理废墟、开垦荒地,设立了隔离区和医疗点。同时将外围郡县全部抛弃,集中兵力,把中心数个郡县保住,再日后缓缓推进夺回。

 

这让如今的荆州像是一片孤岛。

 

“看来…是刘备及时将重要消息传递出来了。”这结果,让曹丕的心情异常复杂。 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关羽的能力与担当。另一方面,看到这位强大的敌国宿敌不仅活着,还将荆州经营得颇有章法,她内心那份关于“虎将得鬼力”的深深忧虑更是强烈。

 

暂时,大多数人对鬼力心存恐惧,若有一天大多数人发觉了这风险与机遇并存之物,那局势可就变成了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完全看谁体内的鬼厉害了……

 

暂且将此记下,日后再表吧。

 

...

 

襄阳府衙,正厅。

 

虽经战火与尸祸洗礼,厅堂陈设略显简朴,却打扫得异常整洁,一尘不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和一种肃杀凝练的氛围。

 

对于曹丕的出现,关羽倒是新奇。

 

他曾为曹操效力之时,见过此子。那日赤兔马不知为何被马倌惊了,横冲直撞,眼见要撞到此子之时却莫名停了下来,乖乖又他牵着缰绳交回来,那时他就暗暗注意这敌国未来栋梁。只是曹丕善于隐忍,并不张扬,倒也没被他瞧出什么破绽来。

 

关羽翻看着又侍从呈交上来的令牌,确认这却系乃主公所有。

 

“请他来正厅一叙。”

 

关羽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姿挺拔,只是那标志性的枣红面庞上,少了几分往日的孤傲睥睨。他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搭在案几上,指节分明有力,另一只手臂则被宽大的袍袖遮掩着,透露出几分不便。

 

曹丕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身着得体大方,姿态从容,不卑不亢。在距离主位数步之遥处,她停下脚步,双手抱拳,对着关羽深深一揖:

 

“晚辈曹丕,奉家父魏王之命,南下巡访灾情,探询抗尸良策。途经荆州,特来拜会。”她的目光飞快而敏锐地扫过关羽被袍袖遮掩的手臂,心中了然:尸毒之伤,果然非同小可。

 

关羽并未立刻答话,只是打量着眼前这位故人之子,亦是敌国未来的继承人。如今再看,此人气质沉凝内敛,眉宇间隐有威仪,虽自称晚辈,言语恭敬,但骨子里透出的气势,远非当年可比了。刘备的令牌是真的,曹操的文书也无误,但他依旧认为,此子来此,绝非简单的“巡访灾情”如此简单。

 

“原来是魏王世子。” 关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关某有伤在身,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世子请坐。” 他微微抬手示意下首的座位。

 

“关将军言重了,哪儿有长辈迎接晚辈的。将军为保荆州黎庶,亲冒矢石,力斩邪祟,劳苦功高,晚辈钦佩之至。 些许虚礼,何足挂齿。”

 

寒暄过后,曹丕话锋自然一转,切入正题,语气转为关切: “晚辈一路南下,见司隶、南阳等地,惨况触目惊心,十室九空,尸骸遍地。幸而进入荆州地界,秩序井然,生机渐复,实乃乱世之中难得之净土。不知…荆州近来局势如何? 尸患可曾再有反复? 百姓生计,可有艰难之处? 家父心系天下苍生,特命晚辈详查,若有可襄助之处,大魏亦愿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将巡访灾情的官方理由用到了极致,既表达了关切,也隐含了探听虚实的目的。

 

关羽闻言,丹凤眼中精光一闪。他岂会听不出这关切背后的试探?不过对方言辞恳切,理由冠冕堂皇,倒也不便直接驳斥。

 

他略作沉吟,沉声道:“承蒙世子挂念。 荆州…确也遭逢大难,损失惨重。幸得主公及时遣人示警,点明那操控尸群的邪物关窍,关某方能集结余力,寻其踪迹,拼死一战,终将那祸首诛灭,断其根源。尸群失了首脑,便如无头苍蝇,虽仍有余孽游荡,却已难成气候。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安置流民,清理废墟,恢复耕作,重建家园。艰难自是艰难,但人心尚在,希望未绝。”他这番太极,一点也没透露更多情报,只把面上的功夫说了一说。

 

曹丕心里有数,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钦佩与欣慰: “将军神勇,力挽狂澜,实乃荆州百姓之福。晚辈定当将荆州军民同心、重建家园之决心,如实禀报家父。”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凝重与探询: “只是…晚辈此行,最终需往江东一行。 久闻江东亦遭疫病荼毒,不知对岸近况如何。那江东孙权可曾稳住局面? 水路交通可还通畅?若有凶险之处,晚辈也好早做准备。” 这才是她此行拜会关羽的另一重关键目的,获取关于江东的第一手情报。荆州与江东一江之隔,消息相对灵通,关羽作为此地统帅,掌握的信息肯定更多。

 

关羽听到江东二字,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捋了捋长髯,缓缓道: “江东… 其情势,恐比荆州更为棘手。疫病爆发之初,似有失控之象,蔓延甚广,死伤枕藉。”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然,东吴似乎确有大人才在,其反应之速,手段之奇,令人侧目。 据闻,他不知用了何种秘法,竟能在极短时间内,于建业、吴郡等核心重镇稳住了局面,虽未能根除疫病,却也遏制了其大规模扩散。”

 

关羽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不过,据零星渡江而来的难民所言,江东腹地,尤其那些未能及时得到庇护的偏远郡县… 景象之惨,恐不下于司隶。且江上近来颇不太平,时有诡异雾气弥漫,舟船失踪之事频发,水路已然凶险万分。世子若欲前往,务须慎之又慎,多备舟楫人手,切莫深入险地。” 他最后一句提醒,倒像是出自真心。毕竟曹丕若真在江东出事,对刚刚稳住阵脚的荆州乃至整个抗尸联盟,都绝非好事。

 

曹丕听着新奇:“这长江天险,从来是月朗星稀之状,如今居然大雾弥漫?”

 

“此乃大事,关某若有半句谎言,天理不容。”关羽言辞严肃,看起来并未撒谎。曹丕心里一动,既然如此,那江上定有雾鬼作祟了……这已经是第三只鬼了。

 

“不知可有从鬼雾中存活之人,晚辈想请教一二,也好防范于未然。”

 

“有倒是有,不过…此人全家命丧江中,早已疯癫,档倌录入口供后,没几天便死了。此事已经整理归档,世子若想看,我可叫档倌拿来。”

 

曹丕谢过关羽,取来档案时还在惊奇这竹简刻了什么居然如此之厚?看时间,这份档案归档时间正是自己丛许昌逃亡洛阳路上之时。她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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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户赵明,宜都人氏。如今神思昏聩,语多荒诞。其身有异寒之伤,非人力可致,事颇诡谲,录此存疑。”

 

“据其呓语并零星神清之述,赵明偕父操舟,载一家六口:父、母、妻、弟阿毛年八岁、襁褓幼妹。夤夜潜渡大江,舟至中流,月隐星遁,四野忽起浓雾,白茫茫如絮塞江,瞬息吞没小舟。船头渔灯,光仅及咫尺;江风水声,霎时俱绝。唯余死寂,寒气砭骨,非冬月之寒,乃透髓之阴冷也。”

 

雾鬼?曹丕一顿,不再念出,默默研读。

 

明父先觉有异,遽厉声示警,令阖家噤声勿动。举室如遭冰封,僵立舟中。其幼妹不堪寒侵,腹中饥饿,于母怀微动,嘤咛一声。

 

声方落,船尾浓雾深处,倏现一人形。然其体非骨肉,乃翻涌雾气所凝,轮廓恍惚,与白雾混之,唯双目处空洞如渊,睨向声起之所。此物寂然无声,浮于船尾丈许水面,若鬼魅凭虚。

 

赵明惊怖塞喉。其弟阿毛,紧攥明裤,骇极欲呼而气窒喉鸣。雾鬼似为微动所引,雾躯倏展,如电光石火,已临船舷,距阿毛仅咫尺。

 

阿毛魂飞,猛缩身撞舱板,咚然作响。雾鬼应声而动,其雾臂暴长,攫阿毛足踝,甫一触及,惨呼立绝,见其躯瞬息灰败,随后僵直皲裂崩解,化为白雾散入周遭。余数缕灰烬,腥气若腐土冻坟,中人欲呕。

 

其妻见状惨叫,遂死,死状如弟。

 

明父睹幼子惨亡,欲扑前搏命,为明母死力环抱,泣血低叱噤声勿动。

 

两人毙后,雾鬼形影略凝,复罩余者。幼妹于母怀气若游丝,因寒栗而微搐。明母掩其口,涕泗横流。然婴童微颤,终引雾鬼。

 

值此绝境,明母将怀中幼子猛掷向赵明,迎上鬼雾,以死志凝鬼。不到片刻,明母死法如前,幼妹似震晕,暂止微搐。

 

赵明齿啮下唇至血涌,强抑悲声。其父在侧,喘息粗粝如败革。雾鬼形影又凝实些许,若魍魉守尸,不肯离去。

 

明父体躯剧震,目光扫过明与幼妹,绝望中陡现决绝之狂。猝然扑向船尾渔灯,奋力攫之,猛掷船舷。

 

雾鬼疾转声源,明父嘶声裂帛,命赵明护住婴儿,切莫乱动。言讫纵身投江,反向奋力击水,搅动波涛,试图于儿求一生路。然瞬息即泯,复归幽冥死寂。

 

舟中唯余赵明并昏迷幼妹。寒雾裹挟至亲化雾之腥冷,砭肌蚀骨。赵明若僵毙之尸,伏贴船板,气息几绝,如芒刺背。光阴迟滞,神智将散于冻馁。

 

濒死之际,赵明忽觉船体有异。船舷接雾处,木色渐褪,纹理尽失,竟无声无息剥落为齑粉,没入雾中,此獠之威,竟能蚀物。

 

求生之念勃发,赵明以蝼蚁之缓,竭残存之力,摸索攫住幼妹襁褓,寸寸挪向船首。每纤毫之移,皆感背后杀机森然。甫抵船首稍固处,船尾轰然崩解消融!小舟猛倾,赵明与幼妹顿滑向寒江。

 

档馆按: 录毕。后赵明为戍卒得于襄阳下游浅渚,昏厥濒死,怀中犹紧抱一冻殁女婴,其身僵冷如铁,肤现青紫,多处寒创深重,尤以口鼻为甚,若冰霜灼蚀。既苏,即陷狂易,呓语雾至,见动辄惊怖欲绝。所述“雾鬼”事,虽荒诞不经,然其独存之异、身负之创,实非寻常。此案幽晦难明,录此存疑,以俟后察。

 

竹简上的文字,字字如冰锥,刺得曹丕脊背生寒,仿佛那浓雾与惨白鬼影的森冷死意穿透了纸张,弥漫在厅堂之中。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这竹简那么厚了……她恨不得再刻厚一点,记录之事再详细一点!

 

若疯汉所言非虚……这长江,岂不成了鬼门关?!

 

他缓缓合上竹简,指尖冰凉,半晌无言。关羽将曹丕的反应尽收眼底,并未出言打搅,直到对方眼中那份惊悸稍退,才沉声开口:“此人神志尽丧,所言不可尽信,档倌能整理出册许是联想而写。然江中凶险,确非虚言。世子欲往东吴,切莫执意强渡,若届时大雾锁江,进退失据,舟船困于茫茫江心,四顾无岸可依,无异于自蹈死地,徒然葬送性命。”

 

此一时彼一时。曾经的敌人已成暂时的盟友,关羽心中尚有许多关乎这诡异尸祸的情报欲向曹丕探询,遂命人布下简朴酒宴,算是尽了地主之礼。

 

“世子请。”关羽举杯示意,案几上几碟小菜,一壶温酒,气氛肃然。曹丕心知肚明,亦不推辞。两人推杯换盏间,曹丕将自己如何西行成都,如何发现尸核关键,刘备的结盟意向,与赵云结伴返回魏都的经历,删繁就简,择其要者,向关羽娓娓道来。

 

“想不到,”关羽抚髯,赤面之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孟德之子,竟有如此胆识智谋,深入险境,功成而返。关某…佩服。”

“将军言重了。”曹丕放下酒杯,神色谦逊,“子桓所为,不过尽人子之责,为父分忧,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其中凶险,犹在眼前。”他顿了顿,提及关键,“将军适才所言,曾除去一只‘尸核’?不知……”

关羽那卧蚕眉微微蹙起,他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犹豫什么重大决策,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慎重:“不错,关某确实曾斩灭一只那邪秽之物。然则,此事之后,关某心中一直存有一惑,如鲠在喉。今日得见世子,见识非凡,或可解我心中之疑。”

“将军请说。”

他抬眼直视曹丕,一字一顿地问道:“不知世子这一路,可曾…见过‘抬棺人’?”

“抬棺人?”

关羽仔细观察着曹丕的反应,那毫不作伪的困惑让他心中了然——自己所掌握的这个情报,恐怕确实独一份。

他深吸一口气,那标志性的长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动,沉声道:“嗯,实不相瞒,关某平生,最是不屑于鬼神怪力之说。然则此等尸祸横行,种种诡谲远超常理,由不得人不深思细察。”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烛火,回到了阴霾笼罩的时刻。

“彼时,尸灾初现端倪,尚未如现今这般滔天肆虐,但种种异兆已如阴云压城,令人不安。关某正督率部下治理尸祸前期的安排,加固城防、清剿零星尸群、组织百姓互助……一日,哨骑急报,言西南一处遭废弃的义庄附近,出现异动。关某抽身不出,便叫周仓亲率一队精锐亲兵前往探查。”

关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痛惜与悔意:“关某本以为这是平常小事,无需担忧。然周仓此去竟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三日之期已过,非但未闻捷报,连派去探查的快马斥候,也一去不返!关某心知有异,这绝非寻常尸群所能为。周仓乃我亲信,勇猛忠诚,断不会如此轻易失陷。定是遭遇了前所未见的凶邪!”

“关某再难安坐,当即点齐本部五百校刀手,亲率关平、廖化二将,循着周仓所部行军的路线,火速赶往那西南村落。”

“行至半途,尚未抵达那遭袭的村落,空气中便弥漫开一股异样的气息。非是寻常尸臭,非要形容,乃是一种更为阴冷、干燥,带着焚烧灰烬与陈年腐土混合的难以描述的怪味。沿途景象愈发诡异。散落的兵刃、破碎的旗帜随处可见,可地上却不见多少血迹,更无完整的尸骸,只有一些踩踏后的烂泥,以及……一层仿佛如送葬白灰般的尘埃覆盖草木。”

关羽闭眼饮酒,记忆又回到了当初……

彼时,他抬手示意全军戒备关羽沉声下令,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将士们紧握兵器,屏息凝神,在这片被诡异灰白尘埃笼罩的死寂之地缓缓前行。

“就在前方!”前方探路的关平突然勒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一片枯树林的边缘,“父亲快看!”

关羽策马上前,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望去。只见林边空地上,影影绰绰立着几个身影。

正是抬棺人!

只见八个不同着装、身形僵硬、步伐拖沓的抬尸人,正以一种完全同步、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诡异姿态,肩扛着无形重物前进。它们中间,赫然“抬”着一个周身覆盖着厚厚灰白尸尘的东西。

那尸主身上盖着破烂的白色麻布丧服,内里隐约可见残破铠甲的轮廓,那铠甲的样式让关羽瞳孔骤缩,那分明是荆州军制式将官甲胄!

“周……仓?”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关羽。他死死盯着那个被“抬”在中央的身影。那身影全身覆盖着干燥、灰白、如同焚烧后纸灰般厚实的“尸尘”,不断有细微的尘埃从它身上簌簌落下。它的面容完全被尸尘淹没,模糊不清,唯有两个深邃、仿佛通向无尽深渊的空洞,取代了眼睛的位置。此刻,那空洞之中,正有粘稠、漆黑如墨的“泪水”无声地、汩汩流淌而出,在惨白的尸尘上划出两道刺目的污痕!

那身形!那残甲!……纵然面目全非,被可怖的尸尘与黑泪覆盖,关羽依然从那轮廓和熟悉的姿态中,辨认出了这正是他麾下那员偏将——周仓!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关羽全身,连他握刀的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他亲眼所见,他派出的将领,他信赖的部下,此刻竟化作了这诡谲邪祟的一部分,被那灰白的尸尘所同化,被那粘稠的黑泪所浸染,成为了一具被抬行、散发着绝望死寂的“抬棺鬼”!

就在这时,那八个抬着“周仓”的抬棺人似乎感知到了生人的气息。它们僵硬地、同步地转动着身体,空洞的面孔朝向关羽大军的方向。紧接着,一阵低沉、嘶哑、不成调子,仿佛无数冤魂在喉咙里挤压摩擦的悲鸣声,从它们干瘪的胸膛里断断续续地发了出来。这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不少士兵当场头疼欲裂,眼里涌出黑水!

“后撤,离开他们的注视范围!”

为了避免无意义的损失,关羽下令后撤观察,士兵们搀扶着那几个伤兵火速后撤了约两百米开外,那几个抬棺人才又扭过了身子,不再注意他们了。

“将军…那个是周将军?!”旁边的廖化声音发颤,带着惊骇与难以置信。

关羽没有回答。他赤红的面庞上,肌肉因极度的愤怒与悲怆而微微抽搐。丹凤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眼前这超越常理的恐怖景象强行压下,化为一种沉重如山的冰冷杀意。他亲眼目睹了部下的悲惨结局,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抬棺人”所带来的、不仅是杀戮,更是亵渎与同化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恐怖。

关平年轻气盛,眼见昔日友人竟化作如此诡谲邪物,一股血气直冲顶门。他双目赤红,紧握手中长刀,猛地一提缰绳,座下战马人立而起,嘶鸣声中充满了暴烈的战意。

“父亲!”他声音因激愤而发颤,刀尖直指那被抬着的、流淌着黑泪的周仓轮廓,“怕它做甚,不如我们冲过去,斩了这邪祟,劈了这些鬼物,夺回周将军遗体,也好让他安息,不至受此亵渎!”

“胡闹!!!”

关羽这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他猛地转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眼神中,除了震怒,更有深切的后怕。他握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撤退!”关羽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什么?!”关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腔悲愤瞬间化为惊愕与巨大的不解,“为何要撤退?!周将军他……我们岂能坐视不理?!”

“住口!”关羽厉声打断他,“你给我看仔细了!你看看周仓!看看他那身甲胄!”

关平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灰白尘埃笼罩下的身影。在父亲严厉的提醒下,他强行压下怒火,凝神细看。这一看,一股寒意瞬间取代了热血,顺着脊椎爬升——周仓身上的将官铠甲虽然看着残破,沾满厚厚的灰白尸尘,但穿戴得整整齐齐!没有刀劈斧凿的战斗痕迹,没有箭矢穿透的孔洞,甚至连甲叶都未曾被巨力掀开或扭曲变形。那甲胄覆盖下的躯体轮廓,更看不出任何致命伤造成的塌陷或断裂痕迹!

“全身无伤,盔甲穿戴整齐。”关羽的声音冰冷刺骨,一字一顿地敲打在关平和周围所有将士的心头,“这哪里是拼杀力竭、壮烈战死的模样?!这分明是……是毫无反抗之力,便被那邪雾鬼尘,生生同化成了这抬棺的鬼物!”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义子因震惊而苍白的脸,扫过周围同样面露骇然的将士,声音带着一种沉重如山的压力:“你此刻冲过去,凭着一腔血勇,除了将自己、将你身后这些忠勇的弟兄,也送给那鬼物当粮食,或变成下一个被抬着的‘周仓’,还能有什么结果?!……不过是白白送死,徒增邪祟!”

“可……可是……”关平嘴唇翕动,看着周仓空洞眼窝中不断淌下的粘稠黑泪,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将他淹没。

“没有可是!”关羽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更透着一份深沉的、近乎冷酷的责任感,“我们英勇就义,何其简单?一腔热血洒了便是!但若我们都死在此处,化为这不人不鬼的邪物,荆州千里之地,百万黎民百姓,就要交给这些鬼东西嘴里了!这滔天的灾祸,他们指望谁来抵挡?!”

他的目光越过那发出呜咽哀嚎的抬棺队伍,投向它们缓慢移动的方向——那是南方,长江的方向。

“你再看它们行进的方向!”关羽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洞悉局势的冷冽,“这队鬼棺,正往南缓缓而去。假以时日,它们便会远离我荆州腹地。”

此言一出,关平和身边的廖化等将领皆是一怔。是了,只要那鬼渡了长江,那就是孙权应该头疼的事了……

“撤!”关羽不再多言,猛地一勒缰绳。赤兔马通灵长嘶一声,调转马头。关羽最后深深地、带着无尽痛惜与冰冷杀意地看了一眼那被抬在中央的灰白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骨髓。随即,他决绝地一挥手:

“全军听令!保持戒备,后队变前队,撤回江陵,沿途不得停留,不得回头,违令者,斩!”

军令如山!

纵有万般不甘,关平也只能狠狠一咬牙,调转马头。将士们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与悲愤,在低沉压抑的号令声中,迅速而有序地开始撤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哀悼挽歌和流淌着黑泪的抬棺鬼影,在弥漫的灰白尘埃中渐渐模糊,最终被抛在了死寂的身后。但那股阴冷、诡异、以及周仓被无声同化的恐怖景象,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在场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也成为了关羽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沉重谜团与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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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讲完了这个故事,曹丕听得心头一跳。

 

这抬棺人的诡谲恐怖,连同周仓被无声同化的惨烈下场警醒了自己,面对那些东西,一刻大意不得。

 

厅堂内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关羽自斟自饮时酒液过喉的细微声响。关羽连饮三杯清酒,那辛辣的液体似乎也无法驱散他回忆中的阴霾与沉痛。直到他放下空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曹丕才仿佛从那沉重的故事中挣脱出来,缓缓抬起头。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厅堂中响起,带着一种超越立场与过往恩怨的冷静判断:“晚辈认为,关将军…做得没错。此乃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之大义作为。”

 

“……” 关羽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色。有意外,有审视,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不为人察觉的苦涩。“呵……” 他低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苍凉与自嘲,“想不到,天意弄人。最支持关某这番无情之决断的人,竟然姓曹。”

 

这句感慨,绝非客套。它道尽了关羽心中积压已久的孤寂与不被理解的苦闷。

自从那日下令撤退,眼睁睁看着周仓的鬼影消失在灰白尘埃之中,儿子关平眼中的不解与隐隐的隔阂,便如同一根细刺,深深扎在这位父亲兼统帅的心头。

刘备远在益州,相隔千山万水,音讯难通。这份亲眼目睹亲信被邪祟同化却只能袖手旁观、甚至要利用其祸水南引的沉重抉择,这份对未知恐怖的深深忌惮与无力感,这份被至亲之人质疑的痛楚……他的苦闷无人能懂,亦无人可诉。

曹丕敏锐地捕捉到了关羽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她没有点破,只是将话题引向更迫切的现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大义,绝非优柔寡断,而是于两害相权取其轻。”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关羽,“然则,这江上白雾鬼魅,与那南下的抬棺邪祟,终究是心腹大患,断不能长久置之不理,任其肆虐,恐成大祸。关将军坐镇荆州,直面此二患之锋。 晚辈此去东吴,一则需当面质问孙权联盟之事,二则,亦欲探明江东之地,此等邪异灾祸蔓延至何种境地。若能互通有无,或可寻得一线应对之机。”

曹丕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关键的建议,目光灼灼:“不知关将军……是否有意,派遣一队精锐之士,随我一同渡江?一来,可充作护卫,震慑宵小;二来,亦可作为将军耳目,深入探查江东虚实,尤其是那抬棺邪物的动向,互通情报。

 

此行凶险莫测,若有将军麾下虎贲同行,彼此照应,胜算或可大增。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关羽的回应沉稳而谨慎,带着一方统帅应有的持重:“此议关系重大,非关某一人可决。需与帐下谋士仔细商议一二。世子远来劳顿,心神耗损,不妨暂且歇下,待明日再议此事。”

 

“也好。”曹丕颔首,面上并无丝毫被推诿的不满。

 

她深知关羽的顾虑,更明白在这诡谲莫测的世道,轻率的决定往往意味着覆灭。那灰白尸尘覆盖的抬棺鬼空洞中流淌的黑泪,那江心浓雾里无声抹杀活物的惨白鬼影,如同两幅最刺骨的画卷,牢牢占据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这鬼怪横行的灾祸,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早一天渡江,晚一天渡江,于大局而言,确实并无本质区别。 紧迫感并非源于时间,而是源于对未知规律的恐惧与对生存空间的不断挤压。

 

告别了关羽,曹丕在城中随意寻了一处还开放的旅馆住下,没有让关羽提供住所,她象征性地夹了两筷案几上的菜肴送入口中,味同嚼蜡放下牙箸,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几上轻轻敲击。

 

成都之行,深入那尸祸的核心,让她学到的最深刻、也最残酷的一课,便是“规律”。 那些看似无可匹敌、诡异绝伦的鬼物,其存在与行动,往往被某种更根本、更冰冷的规则所束缚,再是凶戾,也逃不出那无形的丝线。

 

这抬棺鬼,这江上雾鬼……它们也必定有其规律。曹丕的思维闪烁,在有限的情报碎片中高速运转:抬棺鬼,无伤同化、依赖抬棺者移动、移动伴随哀嚎、覆盖尸尘、空洞流黑泪……其规律是什么?触发的媒介是看见还是靠近?是某种特定行为,还是某种精神波动?

 

江上雾鬼。大雾环境、攻击移动活物、瞬间抹杀、形态不定……雾是它存在的条件?还是它制造的领域?攻击范围有多大?装死是否真的绝对有效?

 

不断的疑问在生成,却没有答案。

 

最关键的是,它们是同一只鬼的不同形态?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灾祸源头? 若是同源,其核心规律是否有共通之处?若是异源,它们的规则是否会产生冲突或叠加?这直接决定了应对策略的制定。

 

思绪纷杂,线索太少。曹丕越是深入推演,那冰冷的结论便越是清晰地浮现在她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必然性:要想真正探明这些鬼物的规律,找到它们的“线”,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残酷的办法,便是用人命去试探。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作为探路的石子,投进那未知的、布满死亡规则的深渊,观察它们如何被吞噬、被扭曲、被抹杀,从而勾勒出那无形规则的轮廓。

 

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用血与命书写的生存法则。在成都,她已隐约窥见了这条路的尽头。如今,面对这荆州江畔的诡谲,这条路的必要性,在她心中已无可辩驳。情报的匮乏,只能用生命来填补。这并非嗜杀,而是乱世求生下,被逼至绝境的生存法则。

 

她抬眼,望向厅外沉沉的夜色。明日与关羽的商议,或许会决定,谁将成为第一批投向那深渊的石子。

 

烛火摇曳,将议事厅内众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纷乱难测的局势。关羽并未歇息,连夜召集心腹谋臣二三与亲信将士熟人,将曹丕所述成都之行、尸核之秘、江上雾鬼之怖,以及她提出的联合渡江东吴之议,原原本本道来,并询问意见。

“魏人狡诈多端,其心难测!”一位面白短须的谋士率先开口,“那曹丕是曹操之子,骨子里便刻着‘精明毒辣’四字,不可轻信,他身负主公名牌不假,然此等非常时期,焉知不是借机窥我荆州虚实,好为日后做准备?依某之见,渡江之事,凶险万分,便由他魏世子自行前往!我们给他打开方便之门接应便是了,我荆州将士,何必陪他涉险?”

话音刚落,另一位身材瘦削、眼神锐利的文官便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此言差矣。曹丕此来,是祸亦是‘机’。他欲渡江,正中我等下怀。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等何不顺水推舟? 派遣些人手‘护送’他渡江,表面文章做足,实则……”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手背在喉间一横,“若能借那厉鬼之手除去此子,一则除了主公未来一大患,二则也可让曹操痛彻心扉,给主公的谈判增添筹码,此乃借刀杀人之计,一石二鸟!”

关羽端坐主位,丹凤眼微阖,面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凝。他捻着长髯,听着狠辣的建议如同嘈杂的鼓点,敲得烦躁不以。

他理解部下的警惕与对魏国的敌意,但……他早已经领悟当下世道,生死存亡已经高于家国恩怨。也许是这些文臣不懂,这些从没上过战场亲眼看看厉鬼恐怖的儒生还维持着过去的思维和考虑!

时代正在发生改变,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曹丕死。这个念头异常清晰。

她带着刘备的名牌,若在荆州境内或由荆州护送途中出事,无论是否与己有关,都难逃干系,在这种局面下与曹魏恶化,再添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而且,曹丕带来的关于尸核、关于蜀地灾变的情报,以及她本人对鬼物规律的认知至关重要,渡江探查邪祸,尤其是追踪那南下抬棺人的动向,对荆州自身安危同样性命攸关!

 

但若是仅靠几个士兵斥候力量太过单薄,几乎等同于送死,根本不可能带回有价值的情报。关羽需要有真正的能人,可以活着回来,带回江东的真实信息。

 

否则让那曹丕单独前往,万一活着回来了,他身上所掌握的绝密情报,除了那曹操,也就不会再给任何人说了。所以,他一定要派人跟着前往。

 

然而……派谁去?这渡江之行,直面未知的雾鬼与抬棺人,说是九死一生都嫌乐观!派谁去,几乎就等于让谁去送死。关羽的目光扫过厅中诸将,看着他们或激愤、或算计、或沉默的面孔,心中那份沉重与难以抉择的烦闷更甚。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与谋士们算计的低语声中,一个年轻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一处,只见关平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涨红,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声音洪亮而清晰:

 

“我愿随那魏世子一同前往!”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就连那些主张借刀杀人的谋士也愣住了。

 

关羽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箭直射向他。

 

关平毫不退缩,迎着父亲审视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压抑许久的情感如决堤般倾泻而出:“爹,您看看这荆州!前有尸祸遍地,后有厉鬼环伺,周将军他……他……”提及周仓,关平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悲愤与不甘,“我每日在城中,听着百姓的哀嚎,看着将士们浴血拼杀,而我自己……却只能待在城墙之后。我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坐享其成,像个懦夫一样终日躲在城中!”

 

他猛地指向西方,仿佛要穿透墙壁,指向那遥远的成都:“连那曹操!那个挟天子令诸侯的国贼,他都敢让自己册封的世子深入那尸祸最烈的成都险地。那曹丕身为平日只会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尚能千里跋涉,直面鬼蜮。我关平堂堂七尺男儿,岂能龟缩于此,坐视邪魔肆虐而无动于衷?!”

 

关平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厅中,带着一种灼热的、近乎悲壮的勇气:“爹!让我去吧,让我去那东吴,去直面那江上白雾,去追踪那抬棺邪祟,不是为了保护那曹丕,是为了荆州黎明百姓,为了替周将军讨一个说法!为了替那些枉死的将士和百姓,探明一条生路!”

 

随即,他重重跪下请命:“纵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儿也愿往!请父亲成全!”

 

其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小声劝解,有人和稀泥,这些声音关羽一句没听。

他望着义子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却又深藏着未能完全释怀的痛楚的眼睛,那句“缩在城中像个懦夫”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自己心上。他本想厉声呵斥,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斥退。义子字字珠玑,何尝不是在指责他这个为父为帅者,在周仓之事上的“退缩”?……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周仓那无声无息被灰白尸尘吞噬、空洞流淌黑泪的惨状。

 

万般忧虑,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被关羽强行压下。

 

他凝视着关平,声音低沉得如同压抑的雷云:“平儿,你…当真想好了?此去非是游猎,九死一生。你方才所言,是深思熟虑,还是…心中对爹存有嫌隙,一时激愤之语?……爹想听你说实话。”

 

“儿句句肺腑!”关平迎上父亲的目光,毫无闪躲,年轻的胸膛因激动而起伏,但声音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儿心意已决,请父亲成全!儿愿立军令状,不探明东吴邪祸虚实,绝不回还!”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再拒绝,不仅寒了儿子的心,更会在诸将面前彻底折损关平的威信,徒惹人笑话畏首畏尾。关羽闭上眼,复又睁开,那丹凤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冰冷,那是统帅在送子弟兵赴死时特有的肃杀:“…好!既然你意已决,为父准了!你亲自去营中,挑选五名…不,三名胆大心细、水性精熟、且…家中兄弟众多的精兵,与你同行!记住,此行首要在于探查,保全性命带回情报为上!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同曹丕和那孙权纠缠,更不得与那鬼物纠缠!”

 

“诺!”关平抱拳领命,声音洪亮,随后转身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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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关平一身精悍的轻甲,腰悬佩刀,背负弓箭,带着三名同样神情肃穆、眼神中带着一丝忐忑却更多是决然的荆州精兵,来到了曹丕暂居处。曹丕早已起身,正凭栏而立,望着院中一株在微寒晨风中摇曳的老槐树,似在沉思。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只是外罩了一件深色披风,避免多余目光打量。

 

听到脚步声,曹丕缓缓转过身打招呼。

 

“关小将军。”

 

“魏世子。”

 

关平抱拳,礼节周全,但语气中那份因父辈恩怨和个人心结带来的疏离感却难以掩饰。他挺直脊背,开门见山,“奉父帅之命,关某率三名荆州锐士,护送世子渡江,并协助探查江东邪祸动向。不知世子准备何时动身?对渡江之法,可有计较?”

 

曹丕的目光越过关平,落在他身后三名士兵脸上片刻,那眼神仿佛在评估着什么,片刻后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关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关小将军,令尊想必已将江上雾鬼之凶险,以及那抬棺邪祟的诡谲,告知于你了?”

 

“是!”关平沉声道,脑中瞬间闪过周仓那覆盖着灰白尸尘、流淌黑泪的身影,拳头下意识握紧。

 

“很好。”曹丕勾起似乎冷酷的笑意,“那么,在讨论何时动身、如何行船之前,有一事,需先与将军言明。”

 

她向前踱了一步,声音抬高,字字清晰,敲打在关平和三名士兵的心头:

 

“此行渡江,对岸孙吴必然防备,所以不宜携带多人,而最大的凶险,非是风浪,非是东吴,而是那雾中之鬼!赵明档案,关将军想必也让你看过。其核心规则已明——‘雾中行动即死’此乃铁律,是那无辜一家几口性命换来的。然则,此律之外,尚有诸多未知。譬如,那雾起于何时何地?是随机而生,还是受潮汐、风向、时辰乃至…活人气息牵引?其覆盖范围几何?雾中视距几许?那鬼物是否真如赵明疯言只有一只?装死之法,是否绝对有效?又能维持多久?”

 

她每问一句,关平和他身后士兵的脸色便凝重一分。

 

关平一时语塞,他也看过档案,但远远想的没曹丕这样深刻。他此刻天真的以为,赵明一家的死,只是因为运气不好,加上心理素质不过关导致的,只要他严格趴着不动,就会高枕无忧。

 

如今听了曹丕的话,他才意识到这个世子确实有些过人之处。这些问题,直指生存的关键,也赤裸裸地揭示了情报的匮乏。

 

“至于那抬棺人,它们既已南下,渡江后便是首要探查目标。其规律更为诡秘:如何同化?八名随行哀悼者从何而来?其哀嚎之声是警示还是攻击前兆?是否可被干扰?其行进路线是否有迹可循?”

 

她转回头,目光如冰锥般直视关平:“关小将军,你可知,要探明这些未知,要找到那隐藏于死亡背后的‘线’……需要什么?”

 

关平喉头滚动了一下,一个残酷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他身后的三名士兵,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曹丕没有等待他的答案,她自问自答,声音平静得可怕:

 

“需要试探。需要观察。需要在生与死的边界,去触碰那无形的规则。 代价,便是人命。可能是你的命,也可能是我的命,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命。在鬼面前,你我和赵明没有任何区别,鬼的恐怖,超越一切。”

 

她的话让关平如同冬日坠江,瞬间浇灭了关平眼中燃起的炽热,让他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压力。他明白了曹丕的意思:此行,不仅仅是为了渡江和探查,更可能是一场用生命作为筹码、去赌一线生机的残酷实验,他和他带来的这三名兄弟,很可能就是试验品。

 

“所以,”曹丕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渡江之法,首要在于应对雾鬼。我意选用轻便快舟两艘,彼此以长索相连,间隔十丈。一船在前探路,一船在后策应。若前船遇雾失联,后船可依据绳索状态及雾情判断,或施救或果断割绳撤离。

 

船上人员,无论遭遇何种情况,一旦起雾,立刻停止一切动作。保持绝对静止,屏息装死,此乃生存第一法则,任何妄动者,视为自寻死路,累及全船者,杀。

 

其次,以特制响箭为号,遇险或发现异常,可发射示警。”

 

曹丕说完,静静地看着关平:“此乃我昨夜临时计划初步之策,关小将军以为如何?若有补充,尽可直言。此行凶险,你我既为同舟,当勠力同心,以探明规律、保全性命、带回情报为唯一要务。个人好恶,暂且放下。”

 

关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曹丕的计划冷静、残酷,却又直指核心,这是当前条件下最现实的方案。他看了一眼身后三名同样面色凝重的兄弟,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沙哑却也带着决然:“世子思虑周详,关平…无异议,便依此策!”

 

曹丕眨眨眼,不再多言,也不知那关平是真有勇气,还是为了探明虚实,才要同她一同过江的。她可不认为所有人都会同赵云一样待她,在收拾完行礼之后,出城之前,她骑在马上,故意激将:“小将军,出了这城,就没回头路了,你当真不悔?”

 

“绝无后悔可能!世子尚能刀山火海,我们虽同辈,但比你年长,岂比你差?”

 

说罢,年轻的小将哼了一声,以为是曹丕瞧不起他才这样问。

 

关平之所以要前来还有一个人原因,父亲盛名,珠玉在前,自己也想追上父亲,建功立业。在他看来,曹操派出曹丕,就是在给他未来登上魏王宝座炼金打铁。

 

没理由他能成,我不能成!

 

曹丕闻言,只是轻轻眨了眨眼,不再多言。关平那“死生无悔”的誓言掷地有声,但这其中的分量,是源于少年意气的孤勇,还是肩负使命的觉悟,她无从分辨,也无意深究。在这乱世鬼蜮,真心与假意往往模糊不清。

 

江风扑面,带着湿润的水汽。时值正午,晴日当空,江面波光粼粼,如万千碎金。极目远眺,视野开阔,哪里有一丝一毫白雾弥漫的迹象?风和日丽,水波不兴,若非知晓那暗藏的恐怖,此刻的长江,倒真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壮阔景象。

 

关平指挥着带来的三名精兵以及几名水兵一同劳作,将准备好的两艘轻便快舟推入浅水。按照曹丕昨夜的筹划,两船以浸过桐油、坚韧异常的长索相连,间隔约十丈。前船由经验最丰富、性情最沉稳的一名士兵担任观察者再配一名行驶,后船则由关平曹丕亲自坐镇,并配备一名士兵操舟。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士兵们检查绳索、整理船桨、固定装备,动作麻利。关平站在齐膝深的江水中,仔细检查船体的每一处细节。

 

曹丕并未参与这些琐务,她对船没有研究,水性也一般,去了也是添乱。她独自一人,站在稍高一些的江滩碎石上,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视着波光荡漾的江面,实则脑海中正高速运转,反复推敲着昨夜定下的策略,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疏漏。

 

静止不动的铁律,源于赵明的幸存。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对抗雾鬼的有效方法。

 

但赵明疯了……他的观察是否绝对可靠?他所谓的静止,在极致的恐惧下,肌肉的颤抖、眼球的转动、甚至血液的流动,是否也算动?

 

还有……那雾鬼的攻击,是否真的只针对移动的活物?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更本质的触发规则?

 

她的思维如同在浓雾中摸索,试图抓住那根无形的“线”。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江心一处景象吸引了。一段不知从何处漂来的粗大浮木,正随着平缓的江流,缓缓向下游移动。浮木本身是静止的,它没有桨,没有帆,只是随波逐流。然而,就在这浮木周围,江水被它的体积推开,形成了一圈圈清晰可见的、向外扩散的涟漪,这些涟漪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无声地昭示着这截浮木的存在。

 

涟漪……

 

曹丕不由嘶声,一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劈开了她思维的迷雾!

 

静止?扰动?

 

赵明的船在江心,即使人不动,但船本身呢?船是漂浮在江面上的,就像这段浮木一样,江水在流动,船体必然随波起伏晃动。

 

一个颠覆性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曹丕的脑海:

 

“动,即死”……这个规则,或许并非特指活物的动作。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装死策略,在理论上就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它只能避免最剧烈、最显眼的扰动,却无法消除自身存在所带来的、对环境的扰动。赵明能活下来,或许并非因为参透了规则,只是单纯运气好而已。

 

这个想法让曹丕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猛地转头看向江边那已经准备就绪的快舟。在风和日丽的此刻,它们是如此渺小无害。但若一旦陷入那诡谲浓雾,就如同黑暗中的火炬,吸引着那无声的猎杀者!

 

曹丕强行压下心中关于相对静止的惊悚猜想,看着那整整五匹高头大马,这些坐骑是他们深入江东、快速机动、乃至危急时刻逃命的根本,绝不能舍弃。但携带马匹渡江,无疑将计划难度和风险提升了数倍。

 

昨夜制定的双舟相连方案,在战马面前显得捉襟见肘。轻便快舟根本无法稳定承载一匹马,更别说多匹。马匹在船上极易受惊躁动,任何一次踢踏、嘶鸣或挣扎,都可能在雾中引发灾难性后果。

 

“世子,船只已备妥,是否即刻登船?”关平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翻江倒海的思绪。他站在浅水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望向曹丕,眼中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面对未知的紧绷。

 

关平性格刚烈急躁,但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自然也磨砺出几分心细。他正指挥士兵将最后一捆加固船只的绳索系紧,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曹丕的异样——那位魏世子并未关注紧张的准备工作,而是独自伫立水边,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江水中一段随波起伏、毫不起眼的烂木头上。那烂木半沉半浮,被水流推着,慢悠悠地打着转。

“世子?”关平大步走过去,溅起些许水花,他顺着曹丕的目光也看向那截烂木,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浮木……有何不妥?世子似乎看了许久,可是心中尚有疑虑?”

“关小将军,”曹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指向岸边马匹,“渡江需携战马,原策双舟相连计划需改一改。”

“如何改?”这都完成了,怎么说改就改?关平一时无语,有些生气。

曹丕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视江滩,最终停留在不远处几根被江水冲刷上岸的粗大毛竹和废弃的厚实木板:“另造一筏。”

曹丕对关平说了自己的猜想,原来打算马匹随人一起的策略在新猜测面前显然行不通了。

“也罢,生死一线,多谨慎也不为过。”

关平收了脾气,叫士兵去砍竹做筏,自己和曹丕研究修改讨论计划,最终改成如下:

两船相连改做两船一筏,前船两兵开路,主船曹丕关平,后筏载马,配一士兵安抚马匹。

主副船之间长索之外,增加旗语进行联络。

马筏与主船之间间距五十米以上,这是关键,超长距离是为了极大限度地降低马筏可能产生的任何扰动影响主船。

一旦起雾,所有船只、筏上人员必须立刻停止一切动作保持静默,等待雾气散去。

若雾起且马筏方向出现剧烈扰动,主船可当机立断割断连接绳索,牺牲马筏,保全主副船人员。

“此策凶险更甚昨夜,尤以马筏为最。”

关平看向被安排到马筏士兵:“你责任重大,亦最是凶险。可有异议?现在退出,无人耻笑。”

被点名的士兵脸色发白,看了一眼关平,又挺直了腰板:“愿听调遣!定当……定当稳住马匹。”

关平深吸一口气,新方案的大胆和残酷让他心惊,但也明白这是携马渡江的唯一可行之道。

大约又过了一刻,士兵们终于捆好了马筏。

众人分别上船,坐在船上,曹丕依旧是那副表情。关平不由询问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

曹丕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缓缓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波澜。“不,”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是对那雾鬼手段胡思乱想罢了”。

她的回答避实就虚,关平闻言,精神一振。他虽与曹丕有隙,但也深知此子能从万尸从中活下来定是智勇双全,尤其在鬼物规律一事上见解独到。若能得其点拨,此行生还几率或能大增。他立刻追问,语气带着急切:“世子可有结论?”

“不曾。”曹丕回答得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她甚至没有看关平一眼,目光重新投向浩渺的江面,仿佛那平静的水波下隐藏着终极的答案。

没有经过验证的结论,不过是空中楼阁,说出来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成为致命的误导。沉默,是当下最稳妥、也最冷酷的选择。只是她这番模样,倒是叫关平误会了。

关平看着曹丕那副拒人千里的侧脸,心头那股被压抑的不满瞬间升腾起来。在他看来,曹丕这分明就是藏私,是信不过他们,是怕他们知道了规律就少了利用价值!

他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满地撇了撇嘴,扭过头去,不再追问。既然问不出什么,那便靠自己!

 

晴空如洗,冬日难得的暖阳慷慨地洒在浩渺江面上,江风微凉,视野开阔得能望见对岸模糊的轮廓线。关平站在主船船头,感受着阳光的温度,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些。他望着波光粼粼、一览无余的江面,心中那点对雾鬼的忧虑几乎被晒化了。

这等好天气,江心起雾?哈!

关平暗自嗤笑一声,觉得之前的紧张准备有些可笑。他之前遇到的抬棺人也好,寻常尸鬼也罢,远看是什么鬼样子,近看还是那副德行,至少遵循常理。那传说中能瞬间吞噬一切、只在江心弥漫、无视晴雨的诡雾?他虽好奇那违反自然定律的奇观,但此刻只庆幸自己大概不用亲眼目睹了。安稳抵达对岸,才是正经。

主船平稳地破开水面,副船在前方约二十丈外游弋,巨大的马筏则被那根长长的绳索拖曳在后方百米开外,远远望去像个小黑点。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前船上,经验老到的士兵站在船头,手持两面令旗。他仔细观察着江面,确认无虞后,利落地举起红旗,上下用力斩挥三次——航道安全,按计划前进。

关平看到信号,也立刻从主船船头拿起同样的红旗,朝着后方马筏方向,同样沉稳有力地斩挥三下,将安全信号传递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船舱内端坐的曹丕,对方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对周遭的平静毫无兴趣。

然而,就在关平放下令旗,心头那点松懈还未完全散去的刹那——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平静的江心深处猛地泼洒出浓稠的、惨白的颜料。一片范围并不算太大、却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如同凭空出现、急速膨胀的惨白菌毯,瞬间在距离主船前方约两百米的江面上蔓延开来,离副船只有百米!

这雾来得太快,太邪门,它并非从远处弥漫而来,而是直接在目标区域凭空出现,阳光在它出现的瞬间失去了颜色,那片区域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翻滚的雾气边缘清晰得如同刀切,与周围阳光明媚的江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完全违反自然规律的界限。

“雾!是雾鬼!”主船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失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他连忙想要更改行向,躲过这一生死大劫!

关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如同活物般的惨白,大脑只剩一片空白。晴天白日,江心起雾,那被口述的恐怖奇观,竟真的出现在眼前,而且就在他们行进的航道上。

然而,此刻改变航道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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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手脚并用也来不及逃离,只见那滚滚浓雾仅仅十数秒后就吞噬了前船,沿着绳索一路追上主船。

 

曹丕一把拔出长剑,不等关平有所命令,连忙将两处绳索割断。刚做完这些,大雾就来到了眼前。

 

“来不及了,放下手里动作!所有人卧倒装死!”

 

曹丕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在主船上炸响。她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见关平和另一个士兵卧倒,她自己反倒不卧,收了剑直直坐着,背靠船桅,防止乱动。

 

关平大脑此刻一片混沌,雾气撒在身上如同寒霜,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船板,他死死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脸紧贴湿冷的木板,四肢蜷缩,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想起了周仓,想起了那无声流淌的黑泪……这就是鬼?周叔也是在这样无力中被害死的?越是害怕,就越是会胡思乱想。

 

主船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船体随着江水微微起伏的吱呀声。船失去了动力,在水流中轻轻打转。

 

这死寂并未持续多久。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马嘶声,如同绝望的号角,猛地从后方开外的马筏方向穿透浓雾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马匹加入了这绝望的悲鸣,它们在恐惧中疯狂地挣扎、踢踏,紧接着响起了落水声。

 

即使隔着百丈距离,主船上的众人也能想象到马筏上那地狱般的景象。

 

曹丕的心猛地一沉,她的猜想被残酷地印证了。

 

那载着五匹战马的筏子,即使距离主船百米开外,也如同黑夜中最明亮的火炬,瞬间吸引了雾中猎杀者的注意。

 

“嗬——嗬——嗬——”

 

一阵低沉、嘶哑、仿佛无数湿透的破风箱在同时抽动的诡异声音,并非从主船附近的雾区,而是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感,从马筏所在的浓雾深处传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不死人声。

 

曹丕睁着眼睛,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她叫其他装死闭眼,就是为了试探规则。

 

浓雾已经彻底弥漫了整个队列,曹丕清楚的听见,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前方没有任何声音。也就是说,要么是雾鬼只有一只,要么就是一次只能杀一人!

 

这个信息也和赵明的遭遇对得上,不过知道了这个,也对现在的情况没有什么帮助。这鬼行动迅猛,就算现在划船,也只是把鬼吸引到身边罢了,没有裨益。

 

她的目光冷酷的扫过地上的关平,暂时收了心思。还没有到需要牺牲他来自救的时候,把他带到东吴之后更有用。

 

关平的脸紧贴着冰冷湿滑的船板,寒意几乎冻僵了他的思维。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致命的浓雾边缘已经触碰到了船尾!冰冷的、带着强烈腐朽水腥气的雾气如同活物般缠绕上他的脚踝、小腿,带来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他甚至能“感觉”到,在那翻滚的浓雾深处,有什么东西看过来了,那无形的、饱含恶意的视线穿透了船板,锁定了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关平。俯卧装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真的有用吗?周仓被同化前,是否也经历过这种极致的恐惧?他不想变成那样!不想!

 

如今他唯有装死,祈祷江水能够把船带出浓雾中,让他得以活下来。

 

他的感受并非是空穴来风,因为曹丕看见了,那雾鬼此刻就在关平脚边。它的模样,比档案记载的文字更加渗人,空洞的眼窝,空洞的嘴,纯粹的雾化人形,散发着无限恶意。

 

也不怪那赵明一家惊慌失措,普通渔民,哪儿能受得了如此恐惧……

 

她就那么静静看着雾鬼,雾鬼瞧关平没有动静,转过头也看着她。

 

那几秒中如此漫长,前后船都没了声音,就连江水拍打船板的声音都消失了。

 

曹丕心里微动,朝着雾鬼生理性的眨眼,倒是没有预想之中的攻击,雾鬼还是站在那里看她。

 

看来,眨眼这小动作并不触发鬼的判定……同理,呼吸,胸口起伏也构不成死亡条件。

 

只不过局面僵住了,他们跑不了,雾鬼不见走,这东西跟蹲在耗子洞面前的猫一样,可恶至极。

 

曹丕心里清楚,人耗不过鬼,赵明即便不动,那船也会被着大雾分解,最终他们还是免不过落水死亡的命运。

 

突然,前船传来落水之声,雾鬼猛的转头,消散而去。

 

“快起来,划船!”

 

曹丕决定赌一把,她一脚踢在关平屁股上,手里寒冰之力凝结,做好了应对之策。

 

“啊?”关平不理解,不是说好了不动么?怎么又改主意了?

 

“叫你动你就动!”

 

曹丕没法解释,时间有限,在雾鬼杀了前面的人之前,他们必须赶紧离开大雾范围!

 

见关平犹豫,曹丕两步跳到船尾,以冰冻结船尾,反作用力以冰封推着船快速前进!

 

“?!”关平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船的速度超乎想象,只见曹丕左手冒着寒气,就在船尾,那雾鬼一张恐怖大脸紧随其后,离就差两米!

 

“后,你后面!!!”关平吓得大叫提醒,那鬼速度不慢,此刻正全力追着曹丕,越来越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曹丕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她左手并未收势,右手凝结,眼神闪烁寒光。

 

“死。”

 

以她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比这浓雾本身更加酷烈、更加纯粹的绝对冰寒,如同无形的爆炸冲击波般猛地扩散开来。

 

刺耳的冻结声瞬间响彻整个江面,它并非冻结水流,而是冻结了雾气。

 

那翻滚着、如同活物般扑来的惨白浓雾,在接触到这股冰寒之力的瞬间凝固了。前一秒还在翻涌流动,下一秒就化作了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深蓝色冰晶颗粒。这些颗粒保持着前一秒浓雾翻滚的姿态,却失了活性,如同一片被瞬间定格、悬浮在空中的、巨大而诡异的深蓝色冰沙雕塑。那弥漫在雾中的、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恐怖杀意,那锁定生者的恶念,那“嗬嗬”的诡异声响……一切属于雾鬼的规则,都被冻结了。

 

整个大雾在曹丕身周三丈范围内,被硬生生冻结出了一个巨大不规则的空洞,空洞的边缘,是如同悬崖般陡峭的、被冻结的雾墙,阳光透过冰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却带着生机的光点。

 

紧接着,左手的推进力加速而行,船只一举撞破了这浓雾,回到了阳光和煦的江面。

 

这突如其来的、超越常理的景象,把关平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的一幕。

 

深蓝色的冰晶悬浮在身后的雾气破口,折射着诡异的寒光,曹丕半跪在船板上,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正从她紧握船板的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臂,甚至在她脖颈处形成了细密的霜纹。她的呼吸急促而带着白气,显然使用这么大范围的能力对她自身也是巨大的负担。

 

“你还愣着?快来划船!”

 

关平这才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跳起来,抓起船桨,用尽全身的力气快速推桨。

 

曹丕半跪在船头,一只手死死抓住船舷稳定身体,另一只手微微抬起,低头看去,目光落在左手腕上那只母亲留下的玉镯上。

 

那玉镯……变了。它不再是温润内敛、带着玉石特有莹光的模样。此刻,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冰冷、坚硬、毫无生气的灰暗色泽,如同蒙上了一层劣质的、生锈的铜铁。更诡异的是,在这层灰暗的生铁材质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光影在极其缓慢地流动、折射,如同死水表面偶尔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油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异。

 

这绝非寻常。就像是……这镯子本身也是一只鬼。

 

关平看着身后那片象征着死亡却又被强行冻结的恐怖景象,再看向前方陌生的江东土地,心中百味杂陈。劫后余生的狂喜尚未褪去,对曹丕那恐怖力量的惊惧又悄然升起,更夹杂着对牺牲袍泽的悲痛和对未来未知的迷茫。

 

五人五马,如今只有两人活下来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江心,此刻没有浓雾,也没有了任何生机,没有任何一搜船跟出来。

 

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眶,他红着眼,操控船只,缓缓靠向一处芦苇丛生的江东浅滩。

 

“他们没救了么?”

 

“你会回去救么?”

 

曹丕的反问让关平难受至极。他此刻终于才明白了自己的父亲,当时是冒着怎样的心态下令撤兵。因为他父亲知道,去了,不过徒增伤亡,毫无意义!

 

是自己想当然,误会了父亲啊!

 

他们不再讨论这件事,将船停稳,准备下船,就在船底触碰到泥沙的瞬间,一声厉喝从芦苇荡中传来,紧接着,十几个身穿东吴水军号衣、手持弓弩和短刀的士兵迅速钻出,呈扇形将两艘小船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军官,警惕地盯着船上狼狈不堪的两人,拿住腰间的竹哨,随时准备吹响。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江东地界!”

 

曹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身体的极度不适,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我乃魏世子曹丕,这位是荆州刺史的义子关平,奉我父魏王之命,持大汉皇叔、左将军刘备信物,有要事需面见孙将军。你等速速引路通报,延误了军国大事,你担待不起!”她一边说,一边亮出两个名牌,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东吴小校看到名牌,又听到那几个关键词,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僵住,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他狐疑地打量着两人,他心中疑窦丛生,却又不敢怠慢。

 

“你们愣着做甚,名牌在此,岂能有假?”

 

关平见他们不动,沉脸催促。

 

“孙将军若问起江心异象……”曹丕补充道,“便说,是我曹丕为驱散拦路妖雾,小试手段罢了。孙将军若感兴趣,待我面禀之时,自会详述。”

 

那军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原…原来是曹世子…”小校的气势彻底萎了,连忙躬身抱拳,语气变得恭敬无比,“请世子和关将军稍候,小的这就飞马去禀报!”他再不敢耽搁,对身边一个士兵下令。

 

看着那小校派出一名士兵飞也似的跑向芦苇荡深处报信,曹丕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她寻了一处坐下,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左手腕上那只已变得冰冷坚硬的手镯。

 

关平靠近曹丕,蹲下身,目光复杂地在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和那只紧捂着的、泛着诡异灰暗金属光泽的玉镯之间游移。

 

“你还好么?”关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和前所未有的犹豫,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方才过江时那惊险一幕,还有你那法术,关平斗胆恳请解惑。”

 

关平的追问带着一种天真的执着,让她心底泛起一丝不耐的冷意。实话?那自然是不能告诉的,她体内寄生的冰鬼是她最大的秘密和底牌,岂能轻易示人?

 

她缓缓抬起眼睫,苍白虚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曹丕的声音很轻,她甚至没有费心去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这种直白的隐瞒本身,就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和掌控欲。

 

关平被这毫不掩饰的搪塞噎得一滞,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悦,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但曹丕紧接着的话,却巧妙地将他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个同样致命的方向:“不知那雾鬼…会不会追来。”

 

她的目光扫过江面,仿佛在评估着风险。马筏倾覆,前船落水,那些人十死无生,而且死得很是浪费。如果能找到方法,能像在成都捡到体内这冰鬼一样,将那只江心雾鬼也收为己用呢?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她至今也不知道如何收服的冰鬼,就像是撞大运一般,跳下水潭,再上来莫名其妙体内多了个东西。

 

那冰鬼和雾鬼完全不同,如果它当时有杀人能力,她和赵云早早死在山涧野岭尸骨无存了。难道那时冰鬼沉眠,所以我才能捡漏使用,而雾鬼复苏游荡,这才危险重重?

 

她时间并不多了,每一次动用冰鬼的力量,都是在燃烧生命、磨损玉镯这最后的屏障。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若仅仅是为了保命,那真是太亏了。只有将代价转化为切实的收益,这盘赌命的棋局,才不算输。

 

这个念头让她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狂热,但转瞬即逝,重新被冰冷的算计所取代。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首要的是应付眼前的东吴人。

 

好在,东吴人的办事效率还算高,芦苇荡深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刚才去报信的东吴士兵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更盛的军士,为首一名校尉,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狼狈的众人,最后定格在曹丕身上。

 

“你就是魏国世子?”校尉的声音洪亮,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疑惑。他的目光在曹丕的身体上来回逡巡。

 

关平立刻收敛了因曹丕隐瞒和雾鬼威胁而翻腾的心绪,猛地挺直腰背,一步跨前,稳稳护在曹丕侧前方。

 

他本就身材高大,此刻刻意挺立,更显气势逼人。面对东吴校尉审视的目光和其身后兵刃的寒光,关平毫无惧色,反而将手重重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发出一声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哼!”关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声如洪钟,瞬间压过了芦苇丛的风声和水浪拍岸的轻响,“久闻江东子弟豪杰辈出,今日一见,却原来尽是些无胆鼠辈,只会仗着人多势众,在此反复猜忌盘问!我们手持刘皇叔亲授信物,亮明身份,更有丞相令牌,有要事面见孙将军,尔等反倒在此磨磨蹭蹭,这便是你们东吴的待客之道?!”

 

关平这番话,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得那校尉脸色阵青阵白。他奉令前来接引,但这帽子扣下的这罪名他可担不起,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眼前这小将气势如虹,言辞锋利,句句在理,顿感理亏。

 

“请两位息怒,非常时期,请谅解一二,末将职责所在,绝非有意怠慢,请这边来!”

 

他直起身,态度恭敬了些,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主公有令,已备好车马,请曹世子与关将军前往大营。主公言明,对与魏王及刘皇叔结盟之事,十分看重,刻不容缓!”

Chapter Text

- 权丕线开始

 

车马颠簸,星夜兼程。

 

曹丕在车厢内闭目调息,体内的寒意与玉镯带来的冰冷禁锢感,在她的体内似乎形成了某种对抗,让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微妙变化。关平则紧绷着神经,警惕地注视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夜色和未知恐惧笼罩的江东大地。孙权如此急切地召见,绝非吉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中途休息了两次,马车驶入一座戒备森严、灯火通明的营寨。此处并非吴郡核心,而是靠近江岸的一处大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焚烧灰烬的焦糊味。营寨中央,一座明显是临时征用、加固过的府邸内,灯火通明。

 

厚重的门扉被卫兵拉开,堂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寂静。这里并非无人,相反,堂下侍立着数名文武官员,但他们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堂中央巨大的沙盘旁,那个背对着门口、俯身凝视的身影上。

 

那人正是孙权。

 

他身披一件暗红色的常服,身形似乎比曹丕记忆中的情报描述更加魁梧挺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披散在肩后的长发,那并非寻常的黑色或棕褐,而是一种如同燃烧余烬般、透着赤色光泽的暗红,这红色比他什么紫髯碧眼的传说更加妖异,在灯火下仿佛流动的岩浆,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正聚精会神地在沙盘上写画着什么,手指蘸着一种暗红色的、类似朱砂的粉末,在代表山川城池的模型和地图上快速移动,留下一条条蜿蜒曲折、如同血管脉络般的红线。他动作专注而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对门口的通传似乎充耳不闻。周遭的空气因他的存在而变得灼热干燥,与曹丕身上散发的寒意形成诡异的对比。

 

“至尊……”

 

一名近臣似乎想提醒,声音细若蚊蚋,孙权依旧没有回头,仿佛根本没把那两人放在眼里。

 

什么使臣?等着就是!

 

这份傲慢让关平不爽,他刚要开口,就被曹丕拦住,只能作罢。没有被孙权的背影吸引太久,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沙盘上那正在被描绘的、暗红色的脉络所吸引。那些线条走向奇特,并非兵家要道,难道是尸灾爆发的重灾区,还是某种更隐秘的路径?

 

就在这时,孙权似乎终于完成了沙盘上的最后一笔。他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岩石般的沉稳和力量感。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依旧背对着门口,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又仿佛在平息某种内心的躁动。

 

那股笼罩全场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灼热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关平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和心悸,握着刀柄的手心沁出了汗水。

 

这孙权……给人的感觉,太不对劲了!

 

终于,孙权缓缓转过身,面对他们。他的面容依旧保留着几分属于江东之主的英武轮廓,但那双眼睛不再是碧色,而是变成了一种如同淬火钢铁般的暗金色,瞳孔深处,仿佛有细小的、无形的火焰在跳动。

 

他的视线,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瞬间越过关平,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曹丕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客套的审视,更没有寻常君主接见他国使节时应有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冰冷的审时度势,如同一张蛛网上同时存在两只蜘蛛。

 

他同我一样!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同时在曹丕和孙权的心底炸响。

 

无需任何证据,无需任何解释。那是背负着诅咒、掌控着非人之力、在鬼蜮横行末世中挣扎求存的非人之间,最直接最本质的共鸣。

 

孙权不再看他,把视线放在中心:“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孤已等候多时。”

 

到底是谁等谁多时?……

 

曹丕强忍着体内冰鬼因孙权靠近而愈发剧烈的躁动与排斥感,那股灼热干燥的气息让她如同置身于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旁,胸口憋闷得慌,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迎着孙权那赤裸裸的打量,又向前走近了几步,躬身作揖,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些蜿蜒的暗红色脉络上。

 

“吴将军日理万机,甚是操劳,我们多等片刻倒也无妨,不知这沙盘上所绘……究竟是何深意?能否请将军明示一二,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知晓这江东抗灾之伟略?”

 

“大胆!”

 

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按捺不住,厉声呵斥:“你这魏国使臣好生无礼,至尊军国重器,岂是你能随意窥探打听的?!”

 

孙权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如同金石摩擦,爽朗豪迈。他猛地一甩身上那件暗红色的披风,回到沙盘边,坐镇主位。

 

“无妨!这本也不是什么绝密之事,今日魏世子与关小将军远道而来,恰逢其时,孤便借此机会,与众卿一同宣布。”

 

他招呼着手下文武官员:“都围上来,听仔细了。”大臣们面面相觑,带着惊疑和敬畏,小心翼翼地围拢到巨大的沙盘周围。

 

曹丕选了孙权对面的位置,隔着巨大的沙图,不想同他太近。和曹丕不同,孙权体内的那个东西,似乎很是兴奋,他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曹丕几眼,仿佛在确认某种共鸣,又像是在压制某种躁动。

 

孙权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点在沙盘上一处被暗红色脉络重重包围、标记着特殊符号的区域。曹丕认得,那是凉州。

 

看到孙权指向那里,曹丕顿时感觉此人定没憋好屁。

 

“数月之前,”孙权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肃杀,如同闷雷滚过,“尸潮毫无征兆地爆发,其势滔天,席卷四方。我江东子弟浴血奋战,死伤枕藉。天灾虽猛,犹有迹可循;人祸之毒,却防不胜防!”

 

“至尊是说……此乃人祸?!”一名将领问道,脸上写满了震惊。

 

“不错!”

 

孙权猛地将木杆又重重敲在代表凉州的位置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我就知道!!……曹丕一咬牙,气不打一处来。

 

随着他这一指和铿锵的断语,堂内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审视、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敌意,如同利箭般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在曹丕身上。

 

凉州,那是曹操的势力范围,孙权此言,几乎是将祸水直接引向了曹魏!

 

曹丕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体内冰鬼受到刺激,寒意不受控制外泄,让她周身温度骤降,手腕上的铜铁玉镯也猛地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冷与灼烧交织的剧痛,她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杀意,脸色冰寒如万载玄冰:

 

“将军慎言!”

 

四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这红毛汉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句句意有所指,却偏偏引而不发,就是要让所有人把矛头指向她曹魏!

 

孙权仿佛没感受到那冰冷的杀意,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欣赏着曹丕强忍怒火的姿态,暗金色的眼神微微闪烁:“孤话还没说完,世子听完再议论也不迟。”

 

他仿佛在戏耍猎物,话锋一转,木杆在凉州位置上轻轻画了个圈:“若孤截获的秘密无误,这桩泼天大祸的诱因,却与令尊曹丞相,脱不了干系!”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曹丕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孙权无视了曹丕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和堂下的骚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急不慌:

 

“曹丞相为充军资,设‘摸金校尉’,专司掘坟盗墓,取前朝之财以资军用。此事早已是天下皆知,人尽皆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同时给曹丕施压。

 

“然则!”孙权的声音陡然拔高,木杆猛地指向凉州一处不起眼的标记,“此祸之根源,乃是其中一位告老还乡的摸金校尉,此人姓名不详,行事诡秘,江湖人称——‘老鱼头’。”

 

“曹操平定西凉马氏后,势力深入西域。这‘老鱼头’,便假借为丞相寻宝之名,在诸国古墓之中,大肆盗掘,中饱私囊,其行径,早已远超丞相所命。”

 

孙权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将曹操的责任巧妙地转移到了一个下属的贪腐上,却又牢牢钉死了摸金校尉这个制度源头。

 

“终于一日,贪念起了祸端。这老鱼头在一座尘封千载、邪气冲天的古墓深处,盗得了一口黑棺,棺主正是这霍乱天下的源头。”

 

“等等!”

 

曹丕再也无法忍耐,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高亢而尖锐,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冰冷锋芒,她死死盯着孙权,一字一句地质问:“这话,可有凭证?!”

 

看到曹丕失态,孙权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大量:

 

“世子稍安勿躁,何必如此急切?孤既然敢说,自然有所依凭。”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木杆,双手拢在袖中。

 

“待孤将此事来龙去脉细细讲完,那关键性的凭证,此刻就在孤的身上。待会儿,自可借予世子好好查阅。”

 

查阅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掌控感,他就是要吊着曹丕,让她在愤怒和焦虑中煎熬,方便自己掌握话语权。无论曹丕待会儿看到什么“凭证”,这盆脏水,已经泼出去了大半!

 

曹丕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制着几乎要失控的喷薄怒火。自己已经落入了孙权精心设计的言语陷阱,这红毛好毒的心思!

 

见曹丕不说话了,孙权继续讲述。

 

他口才不错,如说书先生一般丝丝入扣,如同讲述鬼怪志异,在压抑的大堂内回荡,将一段尘封的恐怖秘辛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要从几年前说起。老鱼头在西域盗宝,偶然之间,他得到了一个神像。他并不知那上面刻着什么神,三叩首后,此物竟然能言会道,鬼话连篇,它自称受日月精华点化,乃是通灵仙物。”

 

“老鱼头盗墓半生,见过不少尸体,却未见过如此神异之物。一开始他还不信,可随着其言无不中,指引的发财门路皆一一应验,短短几年便让他富甲一方,他欣喜若狂,将此物供在家中,日日焚香叩首,顶礼膜拜,视若神明。”

 

“如此相安无事数年,老鱼头挥金如土,奢靡无度,于是辞了校尉,回家颐养天年,金盆洗手了。然而金山银海,亦有耗尽之时。就在他囊中羞涩之际,那宝物再次开口,蛊惑他重操旧业。”

 

“它言说,在凉州地界,藏着一上古无名大墓,其中藏有足以令其富甲天下的稀世奇珍,棺内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鱼头早已被这仙物迷了心窍,加之贪欲作祟,竟鬼迷心窍,抛弃誓言,再次踏入墓中。”

 

孙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悚的转折:

 

“他历经凶险,九死一生,终于在那主墓室的棺椁之中,寻得了神像所指之物——一口样式极其古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黑棺椁。他欣喜若狂,以为寻到了真正的宝藏,迫不及待地将那棺椁拖出墓穴,藏于密林,然而,当他用尽力气撬开棺盖打算看看里面有什么奇珍异宝时……”

 

孙权故意停顿,暗金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惊惧的脸,最后落在曹丕冰寒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残酷的快意:

 

“里面哪有什么稀世珍宝,只有一具浸泡在粘稠黑水中的腐尸!老鱼头盗墓无数,尸山腐水见得多了,本不以为意。他以为宝物定是沉在黑水之中,竟伸手进去摸索,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捞到!”

 

“即使到了这时,他都以为是自己盗错了棺椁,从没想过是那神像有诈。”

 

“但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未等过夜,老鱼头发现自己那只探入黑水的手起了异变,他的皮肤开始变得灰败、干燥,如同焚烧后的纸灰,更可怕的是,那口被他拖出来的漆黑棺椁……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了沉闷的异响。”

 

孙权的描述精准而骇人,堂内众人仿佛身临其境,感同身受那股绝望的寒意。

 

“老鱼头只是贪财却不愚蠢,他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他招惹了绝不该碰的东西!他自知命不久矣,万幸,此人年轻时读过些书,深知干摸金这行当随时暴毙荒野,因此养成了记录行程、收获、乃至奇闻异事的习惯,只求死后若有同行发现,能将其遗物和记录送回故乡,也算魂归故里。在这弥留之际的最后清醒时刻,他用尽最后力气,蘸着自己异变手臂流出的、粘稠如墨的黑水,在那本随身携带的皮革账本上,仓促写下了自己的遭遇和警示……”

 

孙权说到这里,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并非什么华美的锦盒,而是一本沾满干涸泥污和暗褐色污渍、边缘磨损严重、散发着淡淡腐朽与铁锈混合气味的,用动物皮缝制的旧革册子。那册子的封面和边缘,似乎还残留着灰白粉末,在印证他刚刚所言非虚。

 

“这便是那老鱼头,用命换来的临终手记!”孙权的声音如同重锤,将册子高高举起。

 

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皮革册子上。它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怨念和诅咒。

 

就在这时一声惊疑交加的吼声响起。只见孙权麾下一名身材魁梧、面有刀疤的将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孙权手中那本册子,尤其是册子边缘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和册子本身那独特的磨损痕迹。

 

“这……这册子,这不是那个抬棺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么!!”那将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着册子边缘,“这上面的灰,这皮子的味道,还有这被利器划破的边角!”

 

他猛地抬头看向孙权,眼中充满了惊骇,“至尊!快把它丢开,小心邪祟感染啊!”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已孙权为圆心,臣子们瞬间后退了好几步。

 

“抬棺鬼?!”

 

“老鱼头的账本……在抬棺鬼身上?!”

 

“难道说……那老鱼头……他最后变成了……”

 

整个大厅如同炸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惊骇的目光,随后一齐转向了脸色冰寒、眼神却剧烈波动的曹丕,最后,齐刷刷地汇聚到手持册子嘴角噙着一丝高深莫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孙权身上。

 

这不仅仅是一本记录,这本身就是来自抬棺鬼身上的、沾染着尸尘和诅咒的铁证。它无声地诉说着老鱼头的悲惨结局,更直接指向了那口被掘出的、引发一切灾祸源头的无名黑棺。以及,那棺中早已化为抬棺鬼源头的黑水腐尸。

 

孙权看向曹丕那苍白的脸色,暗金色的瞳孔深处火焰跳动,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曹世子,现在还想看这凭证吗?或者说……”他微微歪头,笑容里带着一丝血腥的挑衅,“你是否已经明白,孤所言非虚,这祸乱九州之鬼的源头,与你曹魏,脱不了干系。”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本来自抬棺鬼的皮革册子,在孙权手中散发着无声的质问。

Chapter Text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曹丕会被着劈天盖地的指责投降认输之时,她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非但没有被这雷霆万钧的指控击垮,反而昂起头颅,快步走来,那只戴着玉镯的手,如同鹰爪般,一把将孙权手中那本皮革账本夺了过来。

 

账本边缘沾染的灰白色的尸尘,因这粗暴的动作而散落些许,飘散在两人灼热与冰寒交织的空气中。

 

曹丕无视这诡谲的细节,也顾不上账本上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顶着孙权那恶趣味的打量,以及周围吴臣的低沉讽刺声,一目十行地翻看那沾满暗褐色污渍的账页。

 

目光飞速扫过那些在扭曲仓促和绝望中写下的文字。一行行,一页页……老鱼头自述的贪婪、对宝物的迷信、重操旧业的鬼迷心窍、掘出黑棺的狂喜、开棺后的绝望、手臂异变的恐怖、以及对那口黑棺和棺中腐尸的最终诅咒……孙权刚才所述的核心情节,与这手记内容大差不离。

 

“啪!”

 

曹丕猛地合上账本,用清晰地声音,不卑不亢地陈述道:

 

“孙将军好口才,好手段。”她先声夺人,语气充满讥讽“这账本所记,与你所述,确实‘大差不离’老鱼头的贪婪、愚蠢、咎由自取,还有他那悲惨的结局,都写得清清楚楚。”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是小声嘀咕,认了?魏世子这就认了?

 

孙权抱臂而站,等着下文。让他不出意外,曹丕话锋陡转,直刺孙权逻辑的核心破绽!

 

她声音陡然拔高:“吴侯方才口若悬河,将这滔天大祸的‘诱因’,归咎于家父设立摸金校尉之制,将一个早已告老还乡、金盆洗手多年的前校尉的‘主因果’,扣到家父身上!”

 

“我且问你!”曹丕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字字诛心:“这老鱼头,是何时告老还乡?他金盆洗手,不再为朝廷效力,是在何时?!”

 

“他私底下重操旧业,假借为丞相寻宝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又是何时?!”

 

“他听信那邪物蛊惑,盗掘那无名古墓,拖出那口引发灾祸的黑棺又在何时?!……”曹丕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顿砸下。

 

她猛地举起手中的账本,如同举起一面控诉的旗帜,声音响彻云霄:

 

“账本在此,白纸黑字,老鱼头自己写得清清楚楚,他掘那黑棺之时,早已是是闲云野鹤。他所作所为,乃是其个人贪欲作祟,听信妖邪,咎由自取!”

 

“与我曹魏何干?!与家父何干?!”

 

“若按孙将军这荒谬绝伦的归咎之法,那是否天下所有曾为官、后致仕之人,若在其卸任之后犯下滔天罪孽,都要归咎于其曾经效力的主君?此等说辞,贻笑大方!”

 

曹丕这一番话,逻辑清晰,直指要害,将孙权精心编织的、看似铁证如山的因果链拆开来。个人行为,岂能归咎于前雇主?这道理简单至极,却因孙权的刻意引导和抬棺鬼账本带来的震撼而被众人下意识忽略了。

 

孙权脸上那丝被戳破的尴尬转瞬即逝,反而化作一声豪迈张扬地大笑:

 

“魏世子果然思捷聪慧,孤与你年岁相仿,论起这口舌之利,倒是孤稍逊一筹了。”他大手一挥,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但那双眼中闪烁的暗焰却显示出他绝非表面这般豁达。

 

“孤方才思虑确有不周之处,”孙权语气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敷衍的歉意,他话锋随即一转,如同毒蛇吐信,“不过……世子也当明白,如老鱼头这般,曾为丞相府效力、后因种种缘由流散四方、又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想必也不在少数。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像老鱼头一样,打着旧主的旗号,行那中饱私囊、乃至遗祸天下之事呢?人心难测,人心难测!”

 

这番看似感慨实则诛心的话,如同又撒了一把盐。他避开了直接归罪曹操,却没放过曹魏旧部遗祸这件事,曹丕听得不由心中暗骂。

 

孙权不等曹丕再次反驳,立刻转移话题,热情洋溢地招呼道:“罢了,几位远道而来,又经历江心凶险,想必已是身心俱疲,不如先行歇息……”

 

“暂时不忙歇着!”曹丕断然打断,她岂能让孙权如此轻易地掌控节奏,将话题引开?她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投向那巨大的沙盘,尤其是上面那条蜿蜒曲折、如同血管般贯穿整个江东的暗红色粗线。

 

“孙将军盛情心领了。只是……”她伸手指向沙盘,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诡异的红线,“我对这沙盘图景更感兴趣,方才孙将军言道,此乃抗灾伟略?不知这图中所绘,究竟是何道理?还请孙将军……不吝赐教!”

 

孙权看着曹丕指向沙盘的手,暗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芒,随即被一种强大的、近乎炫耀的自信所取代。

 

“此图,正是孤江东御灾之全图!”孙权的语气充满了自豪和炫耀。“尸患爆发之初,其势如烈火燎原,江东各郡县,猝不及防,损失惨重。然而,孤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孤亲率精兵,披坚执锐,浴血奋战!”

 

木杆猛地一点沙盘上代表在东吴最初爆发点的位置,随即沿着那条暗红色粗线快速移动,划过一个个曾经沦陷、如今被标记为“收复”的城池。

 

“孤从会稽起兵,逆流而上,血战吴郡,荡平丹阳,席卷豫章!”他每点一处,声音便拔高一分,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铿锵,“历经大小百余战,斩尸灭鬼无数。所过之处,尸骸成山,血染江河!”

 

他的声音如同战鼓,在寂静的大堂内回荡,配合着那根在沙盘上疾驰的木杆,仿佛重现了那一场场惨烈而辉煌的收复之战。堂下不少江东将领,此刻也面露骄傲神色,显然亲身经历过那段峥嵘岁月。

 

“终于!”孙权猛地将木杆重重顿在沙盘边缘——那条代表着长江的蓝色缎带之前,他转过身,暗金色的眼眸如同燃烧的烈日,扫视全场,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在孤与江东儿郎舍生忘死、前仆后继之下,现今,江东六郡八十一县之内,已无任何一处再有尸患爆发。所有邪秽,已被孤尽数荡平!”

 

这宣言如同惊雷,不仅曹丕,连关平都倒吸一口凉气!

 

荡平全境?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力量和决心?要知道,即便是曹操坐拥中原腹地,刘备据守天府之国,也未能完全肃清境内的尸祸,只能重点防御!孙权竟敢宣称……已然全境肃清?!

 

看着沙盘上那条沿着长江、被孙权用木杆重点描绘的、如同钢铁长城般的防线标记。

 

曹丕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感觉自己仿佛走错了地方,踏入了陷阱之中。若那孙权有此等能力且没有夸大其词,那现在自己应该马上逃跑才是上策。

 

孙权似乎很享受敌人眼中对自己的敬畏,他话锋一转,木杆指向长江,语气带上了一丝做作的惋惜之色:“如今,孤陈重兵于此大江之畔!”他点了点沙盘上他们此刻所在的大营位置,“所为者何?只为防范江北那无穷无尽的尸群,渡江南下,再祸江东净土!”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瞟了一眼曹丕。

 

“本来……孤驱赶至江心徘徊的那只雾鬼,倒是个极好的‘帮手’。此鬼所至,浓雾锁江,生灵绝迹,正好替孤省了无数心力,隔绝江北和…一些不速之客。”

 

孙权的声音陡然拔高,显得阴阳怪气。

 

“可惜,孤费尽心思布下的这步好旗,竟十分不巧,竟被曹世子所驱,如今江面畅通无阻,倒叫孤这江防……平添了几分压力。”

他笑着,戏谑之意溢于言表。既点破了曹丕江心动用非人力量的事实,又将江防压力甩锅给了曹丕,更是在炫耀自己连雾鬼都能驱赶利用的恐怖手段!

 

孙权收敛了夸张的笑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来的两人:“孤想问一句,在中原和天府,乃至那茫茫北疆……可有如孤这般,能亲率虎贲,荡平境内所有尸患,据守天险,令鬼魅不敢南顾的……勇猛之士啊?”

 

曹丕此刻是又气又怕。

这红毛汉子不仅显摆臭屁,颠倒黑白,更是赤裸裸地炫耀武力,打压曹操和刘备的气势!她心中骂翻了天,但震撼也是实打实的。

 

荡平全境尸患的战绩太过骇人,是孙权体内那东西太强,还是他麾下的军队有许多能人?……看着沙盘上那条如同血线般贯穿江东、最终汇聚于长江防线的暗红色标记,感受着孙权身上那如同熔炉般灼热狂暴的力量,曹丕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和震撼,冰寒的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的笑意:“孙将军雄才大略,勇冠当世,乃我辈楷模,佩服。” 这佩服二字,说得无比艰难。

 

孙权沉浸在这份溢美之词中,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畅快。

他本以为自己顺应天意,驾驭鬼物,乃是当今第一人。什么关羽赵云,什么张辽许褚!只要给他些时间,他要把自己的名字凌驾于那些旧日猛将之上,尤其是那关羽张辽,一个霸占他荆州地界,一个让他名声扫地!

 

他孙家的宏图霸业,父亲与大哥的毕生憾事,都将在自己手中得以实现,孙氏一族将在他孙权手中攀上鼎盛之巅!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旁沉默的曹丕,那张年轻却透着深沉的脸庞时,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几分。

 

驭鬼之人并非自己独有!方才的骄矜自满迅速退潮,他脑中恢复清明,心知自己绝不会是这乱世中唯一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身怀奇能异士。

 

“……孙将军!” 就在厅堂内一片死寂,众人尚未从方才的震撼中完全回神之际,关平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急切地打破了沉默。他显然已从最初的惊骇中挣脱出来,紧紧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向着主位上的孙权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当今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我关平斗胆,恳请孙将军,将那消灭尸患的无上法门公诸于世,传于四方,救万民于水火!”

 

不等孙权开口回应,朝堂之上便已响起一片压抑却清晰可闻的嗤笑之声。

 

那些昔日被刘备、曹操视若草芥的江东臣子们,此刻心中无不翻涌着扬眉吐气的快意。

 

风水轮流转,如今强弱易势,凭什么还要去怜悯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对手?他们死光,于江东何干?

 

关平立于阶下,脸上阵红阵白,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孙权却并未理会那满堂的窃笑低语,只是用一双深邃而带着几分玩味的眼睛,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关平。

 

如果说曹丕的存在还能引起他一丝忌惮和关注,那么眼前这个既无显赫异能、又无强大靠山的普通武将,在他眼中不过蝼蚁般,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

 

见和东吴联盟泡了汤,曹丕只能暂且拉拢关平,接话道:

 

“在下认为关将军所言极是。天下万民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孙将军既有消弭尸祸的手段,何不成此普济天下之美事?”

 

“此言差矣!”孙权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堂中所有的杂音。

 

“曹刘与孤兵戈相向、纷争厮杀由来已久,单是赤壁渡江一役,便葬送了多少性命? 如今尔等再谈什么为民请愿,岂非假仁假义之至?”他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冠冕堂皇的外衣,直指刘备那仁德之名的虚伪与曹操一贯的奸诈狡猾。“在你们拿出切实的诚意,证明真正具备与我东吴戮力同心、共抗尸祸的能力之前,合作之事,休要再提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和善了些:“不过……远来是客,我东吴素重礼仪,也非蛮夷不化之地……来人!”他扬声唤道,“引客人们去休息。”

 

曹丕和关平闻言俱是一怔,面面相觑,皆未料想到孙权竟如此霸道蛮横,丝毫不留转圜余地。

 

待被侍从引领至一处僻静却显然被严密安排的院落,关平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监视后,立刻凑近曹丕,将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几乎喷在对方耳畔:“世子,我看这孙权是存心要将我等软禁于此,不如…趁着夜里,寻机一同逃离此地?”

 

曹丕也有这个心思,心中不安,眉头紧锁,并未立刻回应,他心中盘算的远比逃离本身更为凶险。“孙权驾驭恶鬼之力,手段诡谲,且似乎他对此道的领悟远在我之上,绝不可能轻易放任我离开。” 他沉声分析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除非他亲自出马来守门,否则这区区的普通兵马,岂能拦得住世子您的神威?”关平激将道,想利用曹丕逃走。

 

“这正是我最为忧虑之处。”曹丕缓缓摇头。她心中笃定,孙权身后绝对潜藏着不止一个驭鬼之人。否则,以驭鬼之力的反噬之烈,他若动辄便驱使厉鬼之力去收服那失地……试想,偌大一个江东,他得施展几次?又能承受几次?

 

曹丕回忆起自身动用冰鬼之力的惨痛经历,除了对付些微不足道的邪祟,每一次倾尽全力对抗真正的诡异凶物,那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撕裂的反噬之痛,都令他几近崩溃。那孙权……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自蹈死地!

 

更令曹丕心绪难平的是:满打满算才半年时间,他孙权究竟是如何将那诡谲莫测、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力量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他又是于何时、以何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成功驾驭了这等凶戾之物? 今日殿上匆匆一瞥, 潜伏于自己体内的冰鬼便数次发出尖锐的警兆,疯狂催促着逃离,这足以说明,孙权的力量要么远在我之上,要么就是我时运不济,他掌控的恶鬼之力恰好克制于我……真是倒霉透顶!曹丕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屈辱与不甘涌上心头,不由得狠狠咬紧了牙关。

Chapter Text

“不过,我曹丕也绝非甘愿束手就擒、任人囚禁之徒,此地没有生路,我们却系该寻得机会,速速离去。”

 

曹丕话音未落,营帐厚重的门帘猛地被掀开。只见一队甲胄森严、神情冷峻如铁的士兵鱼贯而入,分列两旁,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在他们无声的簇拥下,一个身形矮小、约莫只有五六岁光景的小童,步履僵硬地走了进来。

 

这孩童的模样极其诡异,令人望之生寒: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灰与惨白,一双瞳孔占据了整个眼眶,深邃如渊,不见丝毫眼白,五官毫无表情波动,行走间的动作更是如同提线木偶般滞涩不自然。它甫一踏入帐内,那空洞得令人心悸的漆黑双眼,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牢牢锁定了站在中央的曹丕。

 

曹丕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孙权……竟敢在军营重地如此明目张胆地豢养鬼物?!强烈的危机感让右手几乎本能地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他强压下翻腾的惊怒,厉声喝问,声音在压抑的营帐中显得格外尖锐:“孙将军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那领头的校尉面无表情,复述早已刻好的命令,语调平板无波:“奉至尊口谕:雾鬼自江面升起后,行踪诡秘难测,随时可能登岸袭扰。此童,” 他侧身指了指那纹丝不动、散发着死寂气息的小怪物,“天赋异禀,不知疲倦,无需安眠,实乃护卫之上选。特遣来护卫贵客安全,望二位莫要介怀。” 这番话语看似恭敬周全,实则字字虚伪。

 

“哼!” 曹丕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我可真要得谢谢孙将军美意了!”

 

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死寂、形貌如同诡异幼童的小鬼,曹丕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逃!立刻远离这鬼东西!

 

这孙权……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通天手段,竟能如此直接地操纵一只如此凶戾的鬼物,让它俯首帖耳,如同驱使鹰犬,这简直匪夷所思!

 

若我偏要拂逆他的好意执意要走呢? 这只小鬼会作何反应? 难道会立刻撕下这虚伪假面,对我展开无休止追杀?

 

把小鬼送进营帐之后,那队兵脸色紧绷着离开了。曹丕盯着他们的动作,没有发现特别之处,无从知道这小鬼禁忌和规则又是什么。

 

两人小心翼翼地变换着位置,试探着那静立不动的小鬼。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逐渐清晰:无论他们如何移动,无论从哪个角度接近,那形似孩童的小鬼都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陀螺,身体悄无声息却又无比精准地转动着,始终将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的小脸正对着曹丕,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曹丕牢牢锁在其中,而对近在咫尺的关平,却视若无睹。

 

这种外形酷似人类孩童,却分明透着一股死寂与阴冷、绝非活物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脊背,令人不寒而栗,掌心黏腻地渗出冷汗,

 

“喂,小鬼……”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并非那诡异存在的目标,关平惊魂稍定,一丝微弱的胆气从心底升起。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竟尝试着向那非人之物开口。

 

话音未落,曹丕冰冷而急促的警告已如刀锋般劈来:“别靠近!鬼物最忌惮生人直接触碰,想想那雾鬼和抬棺鬼!”

 

关平忙呼大意,多谢提醒。

 

曹丕自己则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悄然换了个方位,意图向那唯一的出口——营帐门口靠近几步,然而,就在她身形微动,脚尖刚转向门口的刹那,一直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小鬼,毫无征兆地动了。

 

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常理,仿佛一道惨白的鬼影飘忽而过,带着一股阴冷的疾风,竟抢先一步堵在了营帐门口。小小的身躯僵硬地挺立着,如同扎根在地,彻底封死了曹丕的去路。曹丕可不肯留下来当人质,就算如此,她必须拼杀出去,现今状况已经没有什么计策可言了,力量几乎凌驾于一切之上。

 

念头落定的瞬间,曹丕周身气势陡变!

 

营帐内的温度骤然暴跌,仿佛瞬间堕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一层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幽蓝寒气的坚冰,如同活物般自她按剑的手腕处急速蔓延开来,瞬息覆盖了整柄长剑,更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攀附,凝结成狰狞的冰晶护臂。她的发丝与眉梢,竟也凝结出细小的霜花,那双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非人的寒光。

 

曹丕身形如离弦之箭,裹挟着凛冽的冰风,直冲向那堵在门口的小鬼,她手中的冰剑并非斩劈,而是直刺——目标正是鬼童那空洞的眼窝。剑锋未至,刺骨的寒气已然先行一步,空气中凝结出无数细小的冰棱,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那小鬼眼见要被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锐刺耳的嘶鸣,小小的身体竟在冰剑触及前的一刹那,诡异地平移数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然而,冰剑所附带的恐怖寒气还是擦过了它的肩头。一阵令人牙酸的冻结声响起。小鬼被寒气擦过的肩头瞬间覆盖上一层幽蓝色的厚冰,那冰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它全身蔓延,它的动作出现了刹那的僵硬迟滞。

 

就是现在!

 

“逃!”曹丕没有丝毫恋战之意,突围才是唯一目标。她看也不看被暂时冻结的小鬼,冰剑顺势横扫,幽蓝的剑光如同匹练,狠狠斩在营帐厚实的毡壁上,剑锋摧枯拉朽,坚韧的毡壁如同薄纸般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曹丕没有丝毫停顿,身影一闪,已从豁口处如鬼魅般掠出,融入了外面混乱的夜色之中。

 

关平紧随其后,他忍不住回头,只见营帐内,被幽蓝坚冰覆盖了大半个身体的小鬼,那空洞的眼窝深处,猛地爆发出两点猩红如血的光芒。一股更加阴戾、更加狂暴的气息轰然爆发!

 

“咔嚓!咔嚓嚓!”覆盖其身的厚冰寸寸龟裂,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如同骨骼折断,那猩红的目光死死锁定曹丕消失在夜色中的方向,小小的身躯化作一道惨白中透着血光的残影,带着滔天的怨毒与杀意,以一种远超常理的速度,撕裂空气,紧追而去!

 

“它追来了!”关平失声惊呼。

 

在离着混乱之地约隔百米的高台,孙权就在远处静静的观察情况,用鬼来测试曹丕的能力是最合适的,总比他亲自测试要强得多。

 

听闻关平尖叫,曹丕猛地回头,瞳孔骤缩,只见那被撕裂的营帐破口处,一道矮小却散发着滔天凶煞的灰影,如同离弦的黑色毒箭,以快得留下残影的速度,朝着他们逃亡的方向狂飙而来,它周身翻滚着粘稠如墨的灰黑雾气,那速度,比在营帐内快了何止一倍!

 

曹丕忍不住骂了句粗鄙之语,慌不择路之下,两人竟被那穷追不舍、速度恐怖的鬼童,逼至了一片开阔的江岸,冰冷的江水在脚下奔腾咆哮,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前方,已是绝路。

 

“我们完蛋了……”关平的声音几近绝望。

 

不仅是关平,曹丕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后有索命凶鬼,前有滔滔大江,插翅难飞。

 

就在此刻,又生变故。

 

原本奔腾喧嚣的江面之上,毫无征兆地升腾起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这雾气之中,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扭曲、蠕动、不成人形的灰白影子在无声地沉浮。这致命的巧合,却阴差阳错地为他们带来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又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

 

小鬼那快如鬼魅的速度,在尸雾中遇到了巨大的阻碍,它灰白的身躯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那双锁定曹丕的全黑瞳孔,也因浓雾的遮蔽和能量的剧烈干扰,出现了迟滞和迷茫。

 

浓雾中那些原本漫无目的沉浮的灰白影子,也被这闯入的强大异物所吸引,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蜂蛹而上。

 

鬼童发出了愤怒而焦躁的嘶鸣,周身鬼雾疯狂鼓荡,两股鬼气撞在一起,都想将对方吞噬。

 

“天助我也!快走!”曹丕拉了一把看呆了的关平。危机远未解除,小鬼一旦摆脱雾鬼纠缠,必定会循踪追来。

 

两人顾不上方向,也顾不上前方是何处,朝着远离江岸、远离那片凶鬼厮杀战场的黑暗深处,亡命奔逃而去。身后,只留下鬼雾影无声的蠕动,在冰冷的江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原本凶戾滔天、一心追杀曹丕的小鬼,此刻竟完全调转了目标!它矮小的灰白身躯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周身翻涌的灰黑鬼气化作无数条疯狂舞动、扭曲蠕动的漆黑手臂,贪婪地、狂暴地刺入那粘稠湿冷的灰白尸雾之中。

 

小鬼的漆黑触手每一次刺入尸雾,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油脂,大量灰白色的雾气被瞬间蒸发。在雾中沉浮蠕动的、不成形的灰白怨灵雾影,一旦被鬼童的触手攫住,便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瞬间被抽干吞噬,化作一缕缕精纯的带着浓烈尸腐怨念的灰白气流,被疯狂地吸纳入体!

 

“它……它在吃雾鬼?!”关平看得目瞪口呆,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曹丕亦是心头剧震,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最为被鬼侵扰多时之人,她瞬间明白了鬼童放弃追杀的原因——并非能力不济,而是一种更加强大的本能,压倒了它被赋予的追杀指令。这只小鬼童的本质,远比孙权操控它所展现的,要更加凶戾、更加贪婪!无论这两只鬼物最终谁吞噬了谁,胜利者都将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恐怖。

 

孙权倒也不是第一次处理这只小鬼被本能赋予的凶性忘记任务的事了。

“又来了!”孙权失声低吼,立刻前往战场。他太清楚这只鬼童的底细了!它绝非温顺的看门犬,自己能够驱使它,全赖自己的大胆和运气,强行压制并扭曲了它的部分本能,将其束缚在指令的框架内。

要是被它完全吃了鬼雾,哪还了得?!

“孽障!给孤回来!”孙权双目圆睁,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这道命令不再是简单的引导或驱使,而是强硬的命令。正在贪婪进食的鬼童动作停了一瞬,它那漆黑的瞳孔中,疯狂的贪婪被一股暴怒所取代,它完全没听命令,继续进食。每一次吞噬都让它的气息膨胀一分,那束缚它的无形锁链就会因此淡一分。

“孽畜安敢如此!”孙权爆起,不在干等,选择立刻出手,一股远超之前灼热干燥、带着焚尽万物的恐怖热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空气剧烈扭曲,离得近的案几“噼啪”作响,瞬间焦黑!

“轰!”

坚固的营门连同两侧的土墙被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热力量直接轰开,士兵们吓得缩到在地,孙权高大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地心熔岩的魔鬼。

一步踏出,赤红色的长发无风狂舞,每一步踏出,脚下干燥的泥土便瞬间焦化,留下冒着青烟的脚印。那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体内那股名为“鬼火”的禁忌力量,在主人盛怒之下难以完全收敛的逸散。这焚尽一切的邪火,正是他荡平江东、令鬼魅辟易的基石。

……几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的寻常贵族子弟。这焚尽邪祟的鬼火,是诅咒,但也是他如今能坐稳江东之主的底气。

此刻,孙权将这股焚天灭地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倾泻向江岸!

“给孤停下,你这蠢货!”一声怒喝,如同神祇敕令,孙权右臂猛地挥出,五指箕张,掌心向前,一道凝练如实质、暗红近黑的火焰洪流撕裂了空气,悍然撞入那片粘稠的灰白尸雾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炙烤声密集响起。火焰所过之处,尸雾如同遇到克星连连蒸发,火焰洪流势如破竹,直指正在疯狂吞噬的鬼童。

鬼童感受到了威胁,它猛地从那团被撕扯得残破不堪的雾影中抬起头,本能地想要逃窜,就在这时,致命的暗红流火已然及身!

鬼童整个身体被暗红流火狠狠击中,它周身的灰黑鬼气如同沸汤泼雪,剧烈地沸腾蒸发,那些刚刚吞噬进去、尚未转化的灰白尸气被强行点燃,在它体内膨胀爆炸,小小的身躯在江岸的泥地上疯翻滚挣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爆裂声和焦糊的恶臭。

孙权没有停下,既然已经动了灵异鬼力他就一次性把这两个东西都解决了!他目光如电,以他身体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火焰光环骤然扩散开来,光环所过之处,空气被灼烧扭曲,地面焦黑龟裂,那些扑上来的灰白雾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甫一接触光环,便化作飞灰消散,火焰光环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死亡领域,霸道无比地净化着、驱散着浓稠的尸雾。

浓雾在暗红鬼火的灼烧下急剧收缩、变淡。那些藏匿其中的怨灵雾影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原本笼罩大片江岸、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阴寒,被霸道绝伦的灼热与毁灭气息所取代。

鬼雾散了,但是雾鬼并没有死,鬼仿佛杀不死,不需要几天,就会从江心再次生出,杀人无形。

 

江岸恢复了冰冷而正常的夜色。只留下满地焦黑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尸臭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那蜷缩在泥泞中、被暗红余烬包裹、微微抽搐的焦黑的矮小鬼童。

“起来。”

孙权缓缓收拢双掌,周身那恐怖的灼热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暗金色的瞳孔也恢复了之前的深邃,只是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扫了一眼狼藉的战场,目光最后落在那焦黑的鬼童身上,眼神复杂。

……荡平江东尸患?呵!

他嘴上冠冕堂皇的自夸,但他自己清楚那谈何容易!仅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在数月内扫清遍布六郡八十一县的尸祸?!

是这鬼童,这头被他圈养在身边的鬼,成了他麾下最锋利、最不知疲倦的屠刀,它吞噬尸鬼,转化怨力,以战养战,所向披靡!

没有这只鬼童,他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稳定江东局势,更遑论陈兵江畔,觊觎天下了。然而,这头凶兽的枷锁,比他预想的更加脆弱……

“没听见?孤叫你起来……真是废物。”孙权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是对鬼童,也是因为自己没能完美控制厉鬼的怨念。

 

远处黑暗的芦苇荡深处,两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江岸边那如同神魔降世般的战斗景象,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那……那就是现在的孙权?”关平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难以言喻的震撼。他从未想过,人力竟能达到如此地步,如果在战场上,他那一掌少说得烧死数千士兵!

我们的战争还有意义么?再这样的力量面前,人还有什么意义?

曹丕没有回答,她左手紧紧捂着那只变得冰冷坚硬、如同生锈铜铁般的玉镯,感受着体内冰鬼在孙权那焚天鬼火爆发时传来的剧烈悸动与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那暗红色的火焰,不仅焚尽了雾鬼,更仿佛灼烧着她的灵魂。

江岸的焦臭与灼热尚未完全散去,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水汽,试图冲刷这片被鬼火肆虐过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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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死死盯着孙权那如同熔岩铸就的魁梧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腾。

“这红毛汉子…当真运气极好,当年占据长江天险退我百万大军,如今又驾驭这熊熊烈火……好一个霸道命格!”

羡慕,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

这羡慕并非仅仅源于力量,更源于那份孙权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男人应有的力量感与气概。

她想起父亲曹操偶尔提及的旧事,那些带着赞叹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是何等威风八面,何等豪气干云,那是属于顶天立地男儿的赞誉。

生子当如孙仲谋..

而自己呢?她从来都得不到这些赞誉!

不管是父亲兄弟,还是党羽同僚,对自己的夸赞只停留在戒骄戒躁、温润如玉、才华横溢、兢兢业业这些词句上。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我是真正的男子,如果我不需要小心谨慎藏匿秘密,是不是父亲这些年就会更喜欢我一些?

 

曹丕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即便她骑射精湛不逊于任何男子,即便她智谋韬略亦不逊色,落在世人眼中,落在那些老臣宿将的嘴里,永远脱不开扭扭捏捏、缺少气概、哀风怨词、不成气候等评语。只因为她不是真正的男子。这副女儿身,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渴望的一切雄图霸业、那份被父亲和天下认可的威武,都隔在了触不可及的地方。

孙权此刻展现的霸道与力量,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与不甘。

 

就在这时,岸边的孙权动了。

他缓缓转身,看着地上的失败品,他抬脚,动作随意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踢在鬼童焦炭般的身躯上。

“去,” 孙权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驱赶一只碍事的野狗,“把曹丕抓回来。” 他没有指明方向,鬼物之间的感应比猎犬更甚,那焦黑的身躯看似残破,却显得更加凶残,朝着曹丕和关平藏身的芦苇荡方向,以一种僵硬却异常迅捷的姿态,径直扑来。

它每一步踏出,焦黑的表皮都在剥落,露出下面新生的灰白皮肤。

 

“不好!它又来了!” 关平透过芦苇缝隙看到那如同索命恶鬼般扑来的身影,声音都变了调,之前的震撼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取代。

曹丕心中大骂。孙权果然不肯放过她!

看着那越来越近、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焦黑鬼影,曹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转头,看向身旁脸色煞白的关平,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听着,你立刻走,趁那鬼东西的目标是我,你还有机会逃脱!”

她猛推了一把关平:“不要回头!将江东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字不漏地带回去!”

“去告诉我爹,去告诉你的主公!”

“那你怎么办?!……” 关平急道,他虽惧,但让曹丕独自断后,绝非男儿所为!

“别废话!” 曹丕厉声打断,“那孙权狼子野心,若是此时叫他养精蓄锐,不假他日,魏蜀必亡!”

说罢,曹丕一把抽出腰后双剑,反手一拧,双剑尾部交接,变作一把武器执于右手中。她不再隐忍,寒霜溢满剑锋。

“你若想对得起我,就按我说的做!”

关平被推得一个踉跄,看着曹丕毅然转身,冰寒之气从她身上升腾而起,迎向那扑来的恐怖鬼影,他眼眶一热,狠狠一跺脚:“世子保重!”

 

他不再犹豫,借着茂密芦苇的掩护,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远离江岸、远离那两股非人力量碰撞的方向,亡命奔逃而去。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这里地狱般的真相带回去!曹丕那句魏蜀必亡,就像是丧钟一般在他脑中哀鸣。

曹丕做了他能做的事,我也有我应该能做的事!

 

几乎在关平身影消失在芦苇丛中的同时,那焦黑蜕变的鬼童,带着刺鼻的焦糊与尸臭,如同地狱爬出的恶犬,撕裂了曹丕面前的芦苇,空洞的黑洞的眼窝死死锁定了她!

曹丕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片冰封的战意。

“来吧孽障,想抓我?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被寒冰淬炼的冰刃斜指鬼童,曹丕的声音如同北地寒风,凛冽刺骨。她体内的鬼气与那扑来的凶煞之气悍然相撞。

让关平回去绝非因为她善。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拉个垫背一起死,不如知人善用。她当然知道那关平因为世仇,不一定会把情况告知给父亲知晓,但比起消息闭塞,让那孙贼占据先机,不如赌一把…赌他不是徒有其表,赌那关羽刘备不是庸人。

 

思绪电转间,鬼童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灰黑色的鬼气化作数条毒蛇般的触手,带着刺骨的阴风狠狠抽向曹丕。

曹丕不敢怠慢,迎着这股力量挥剑砍去。两股力量交锋,一开始还能平分秋色,打得有来有回,只是那鬼不眠不休,力量仿佛无穷无尽,它一次次狠厉,曹丕却一刻刻衰弱。

小鬼看准机会,顿时攻来,曹丕躲闪不及,她身形急退,同时双剑交错,幽蓝的寒气瞬间在身前凝结成一面巨大的、布满尖锐冰棱的冰盾。

阴森的鬼气触手狠狠抽击在冰盾之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冰屑纷飞,冰盾剧烈震颤,表面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

曹丕闷哼一声,只觉一股沛然巨力透过冰盾传来,震得她气血翻涌,手臂发麻!

曹丕眼中厉色一闪,强压翻腾的气血,加固濒临破碎的冰盾,更加汹涌的寒气爆发,瞬间将抽击在冰盾上的几条鬼气触手冻结,冰霜沿着触手急速蔓延向鬼童本体!

鬼童猛地发力,竟硬生生将被冻结的触手连同覆盖其上的厚冰一同挣断,断裂的触手化作黑气消散,而它断口处又迅速蠕动着生长出新的、更加扭曲的触手,它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如同只为杀戮和吞噬而生。

即便曹丕自幼习武,身法灵动,冰刃翻飞,寒气纵横,不断在鬼童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冻伤。冰锥如雨,试图将它钉死在地。

然而,鬼恢复力快得令人绝望。冻伤处灰白肌肉蠕动,瞬间愈合;被冰锥刺穿的孔洞,黑气翻涌,眨眼间便恢复如初,它如同一个打不死的怪物,每一次被击退,都带着更凶戾的气势扑回。

鬼是杀不死的。

这个残酷的真理,如同冰冷的枷锁,勒得曹丕几乎窒息。她的力量在飞速消耗,每一次动用冰鬼之力,手腕上那铁黑色的玉镯就传来更深的寒意,那是一种仿佛灵魂即将被抽离的虚弱感。

她低头匆匆一瞥,心头剧震,只见那原本已经变成铁黑色的镯子表面,此刻竟隐隐浮现出一张扭曲的、痛苦的人脸轮廓,它在本就不真切的、如同生锈金属般的镜面上若隐若现,无声地哀嚎着,这是玉镯承受达到极限的征兆,是冰鬼反噬加剧的恐怖预兆。

“噗。”

一个分神,鬼童得手了。它的鬼气狠狠抽在曹丕的肩头,护体的冰甲瞬间破碎,一股阴寒歹毒的力量直透筋骨!

曹丕痛哼一声,踉跄后退,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试图用冰鬼驱散侵入的鬼气,却引得玉镯上那张扭曲人脸更加清晰,仿佛要挣脱束缚扑出来。

她已露败象。力量在衰减,玉镯濒临极限,而对手……是一个不知疲倦、不死不灭的恐怖厉鬼。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侵蚀她的意志。

就在鬼童所有触手如同毒蟒出洞,即将给予曹丕致命一击,将她杀死的刹那——

“够了。”

孙权的声音并不能让曹丕如沐甘霖,反之,她只觉得大难临头了。

 

一道灼热得令空气扭曲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中央。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焚尽万物的鬼火威压,就让狂暴的鬼童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所有攻击动作瞬间僵住,凶戾的气息被强行压制,只剩下本能的畏惧和呜咽,瑟缩着向后退去,仿佛遇到了天敌。

孙权甚至没有看那鬼童一眼,他暗金色的瞳孔如同两轮冰冷的太阳,牢牢锁定着脸色苍白、气息紊乱的曹丕。

他的目光扫过曹丕嘴角的血迹,扫过她肩头破碎的衣衫下露出的乌黑掌印,最后,落在了她左手腕上那只铁黑色、隐约浮现痛苦人脸的玉镯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还有一丝古怪的直觉。

他仿佛看到了这小鬼彻底失控后的自己。

“放弃吧,曹世子。” 孙权的声音平淡无波,“我已不需要再动手战你,鬼杀不死的,不知疲惫,无穷无尽,而你……”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曹丕的手腕,“你的力量,有枷锁、有代价,更有尽头。你耗不过它,你已经输了,投降吧。”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灼热而霸道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倾轧过来,让曹丕几乎站立不稳。他伸出一只手,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

“要我降于你做俘?”

曹丕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愤怒和屈辱而泛起异样的潮红,她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如同淬毒的冰刃,死死钉在孙权脸上,“呸!无仁无德之徒,欺人太甚!我曹子桓今日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惧你……你虽强,但我也未必不能战至最后一息!”

她强撑着挺直摇摇欲坠的身体,右手抬起双刃剑直指孙权,纵然是螳臂当车,她也要维护属于自己的最后尊严!

孙权看着曹丕那宁折不弯、如同困兽犹斗的姿态,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对这份倔强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酷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战至最后一息?”孙权嘲弄道,“然后呢?你能证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是能让你的墓碑增色两分,还是能让你的尸骸成为我这鬼童的下一个‘补品’?”他每说一句,曹丕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你是聪明人。”孙权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但其中的冰冷和算计却更加明显,“与其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不如降我。以你的身份,你的才智,你驾驭‘它’的经验……在我江东,你依旧能有一席之地。总好过让你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说呢?”

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着曹丕的抉择。是屈辱地生,还是带着秘密和尊严……玉石俱焚。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江风呜咽。曹丕握剑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铁黑玉镯上的人脸,扭曲得愈发狰狞。

“如果你是想把我也做成那种东西…那我宁愿现在就死在这里!”

 

曹丕的声音因虚弱微微发颤,她死死盯着孙权那暗金色的瞳孔,试图从中捕捉一丝一毫的真实意图。她根本不知道孙权是如何制造或束缚鬼童这种恐怖存在的,只能凭着最坏的想象和最直接的恐惧去试探,如果要变成这种东西,那她宁愿死了!

孙权脸上的玩味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猛地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哈——!”笑声在寂静的江岸边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要驱散某种阴霾的豪迈。

“魏世子,你这想象力,未免太过天马行空了些,你把孤……当做什么人了?”

他收敛了笑声:“孤可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入目。”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一个不那么刺激的词汇。

“我孙权,坐拥江东,行事虽雷霆,却也自有法度!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 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在划清一道界限。

他向前一步,那股灼热的威压再次笼罩曹丕:“只要你安分守己,”孙权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大量,“乖乖随我回去,别试图逃跑,别妄动你那点可怜的力量……”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曹丕手腕上那铁黑色、人脸若隐若现的玉镯,“我保证,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你依旧是魏国世子,是我江东的‘贵客’。”

贵客!?曹丕心中冷笑,这分明是囚徒的遮羞布!

孙权那番关于鬼童来源的避重就轻,那瞬间的僵硬和刻意的大笑,都让她更加确信,这鬼童的来历绝对涉及不可告人的、极其肮脏血腥的禁忌。他不敢承认,甚至不愿深谈。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她必须做出选择。

自己即将厉鬼复苏,而眼前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孙权,和旁边那头虽然暂时被压制、却依旧虎视眈眈、不死不灭的凶戾鬼童。

孙权的话,曹丕一个字都不信。孙权留下她,无非是觊觎她驾驭冰鬼的经验,想窥探她身上的秘密,甚至可能将她作为制衡魏国的筹码。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她的下场绝不会比那鬼童好多少。

但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么?

曹丕的目光越过孙权,投向关平消失的那片黑暗芦苇荡。

消息必须传出去,父亲必须知道江东的剧变和孙权的威胁。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哪怕是以屈辱的“贵客”身份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还有翻盘的可能!

曹丕低下了头,看向月光下反射着自己面庞的剑刃,一个和睦的身影在脑中浮现出来。

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的承诺,让屈辱如同毒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大脑一片混沌。

子龙,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冰刃的手。掌中凝聚的最后一点寒光无声熄灭,散逸在灼热的空气中。

她没有再看孙权,也没有看那狰狞的鬼童,死死盯着脚下焦黑龟裂的土地,仿佛要将这屈辱的一幕烙印在灵魂深处。

那让牙齿紧咬,带着无尽屈辱和不甘的“好”字还未来得及完整出口,黑暗便将她吞没,直直倒了下去。

“还要孤亲自给你带回去,啧啧。”

孙权俯身,将猎物一把捞起,抗上了肩头。抓是抓住了,至于日后如何驯服,如何利用……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

 

曹丕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牢房中。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身上没有枷锁,衣服也没被扒掉换上囚衣。石室牢房透着刺骨的寒意,只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烛光照明,

肩头被鬼童触手击中的地方,传来阵阵钻心的阴寒剧痛,那乌黑的掌印仿佛活物般在皮肤下隐隐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曹丕疼得紧,靠在简陋的石榻上,闭目调息,试图压制伤势和体内躁动的冰鬼,玉镯上传来的痛苦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她没想到天意如此弄人!

本以为自己可以联合巴蜀,再联合江东共抗尸祸,正是她摆脱父亲阴影、建立不世功业、向天下证明自己的绝佳契机。谁曾想,转眼间竟成了孙权的阶下囚!

这份屈辱和不甘,让她胸口郁结之气更加浓郁。她气得咳嗽起来,眼角泛着泪花。

突然,牢房外传来声音,她连忙擦去懦弱,装作无事的模样,看向门口。

牢门沉重的锁链被打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侍卫带着一个提着药箱的老医官走了进来。

“魏世子,”为首的侍卫走近道,“至尊有命,为世子诊治伤势。请世子配合。”

老医官连忙躬身:“世子殿下,老朽奉命前来,请容老朽为殿下查看伤势。” 他说着,便示意侍卫帮忙,上前一步,准备查看曹丕肩头的伤处。

就在那医官枯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曹丕破碎衣衫边缘的刹那——

“滚!”

她眼中杀意崩发,身体紧绷,如同受惊的猛兽,吓得医倌后退两步。

医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恭敬的笑容凝固,只剩下惊愕和惶恐:“世…世子殿下,您这伤势非同小可,那鬼物阴毒之力已侵入肌理,若不及时诊治,恐伤及筋骨,甚至……”

“我说了,给我滚!……孙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些许小伤,不劳费心!过几日自然痊愈,无需脱衣验伤!”

老医官愣住了。

他行医数十载,见过无数王公贵胄,伤病当前,再矜持的人也不会如此激烈地抗拒治疗,尤其对方还是被俘之身。孙将军亲自下令诊治,这已是莫大的恩典,这魏世子怎么不知天高地厚??

 

就在这僵持中,曹丕因为刚才的怒斥,牵扯到了肩头的伤势,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加上她本就因激战而略显凌乱的束发和破碎的衣衫,瞬间暴露了更多平时被精心掩饰的细节!

老医官双目浑浊,但经验老道。

他的目光快速捕捉到了几个绝不该出现在一位“世子”身上的关键特征:微微前倾低头时,那修长白皙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皮肤细腻光滑,却完全没有男性应有的喉结凸起,线条柔和得如同女子。破碎衣衫下又隐约透出勒痕,那绝非甲胄或内衬摩擦所致,更像是长期用极紧的布帛强行束缚留下的印记,而且,那被束缚之下的轮廓!依稀透出一种绝非男子应有的弧度!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在老医官脑海中炸响,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打算赶紧离开这里汇报给至尊。

“是…是,老朽告退。”老医官狼狈的捡起药箱,在守卫的奇怪目光中仓惶地退出了牢房。

 

江东大营,灯火通明的帅帐内。

孙权正俯身于巨大的沙盘前,暗红色的木杆在代表荆州和中原的区域轻轻划过,他正在计算日后要如何吞并这两块地区。

“报!” 帐外传来侍卫的通传声,“医官求见。”

孙权头也未抬:“进。”

老医官几乎是踉跄着走进帅帐,气喘吁吁,额头的冷汗在灯火下清晰可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启禀至尊,老朽…呼,老朽方才奉旨前去为魏世子曹丕诊治……”

孙权一边听一边计算,一心二用:“如何?”

“回至尊,魏世子…魏世子他拒绝诊治,言辞极为激烈……”

“哦?”孙权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意外曹丕的倔强,“那伤势呢?”

“为鬼气所侵,颇为棘手,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但老朽在诊治时,发现魏世子曹丕…颈无喉结,且肩部衣衫破损处有长期束胸之痕,观其体态气息,绝非…绝非男儿之身!”

“……?”饶是孙权心机深沉如海,骤然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握着木杆的手指也猛地收紧,坚硬的木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折成两节。

“你…确定?!” 孙权猛得转头,盯着地上的下臣,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老朽行医数十载,于望闻问切一道浸淫一生,断不敢欺瞒至尊!此等体貌特征,绝无错认之理,那曹丕,绝非男子!”

帅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火的噼啪声和医倌粗重的喘息声。

孙权终于想起自己初伤曹丕观其肩头的异常感,和抗他回营时传来的异常手感是怎么回事了。

他脸上的震惊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与算计!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边,望向关押曹丕牢房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深沉而玩味的弧度。

“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今晚之事,若被第三人知道,你知道会发生什么,自行去库房领赏,退下吧。”

轰走了奴仆,孙权陷入思考。那曹丕难道二十六载都无灾无病?那曹操也老眼昏花不成?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混上世子之位。

他怎么想怎么怪,总觉得这背后定有什么大隐秘。

“无妨,孤迟早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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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正在闭目养神,只听得牢房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口。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推开,一个令人讨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孙权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侍卫,独自进入牢房,厚重的牢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响。狭小冰冷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墙角那盏摇曳着昏黄光影的烛光。

曹丕强撑着从石榻上坐直身体,挺直背脊,等着孙权说些什么“高论”。

 

孙权缓缓踱步进来,暗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目光如同探针,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曹丕,尤其是在她肩头的伤处、颈项、以及那被破碎衣衫勉强遮掩的胸口流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玩味。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孤听闻,你性如烈火,把孤好心派去的老大夫给赶出来了?”

那目光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曹丕身上。她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恐慌,声音冷硬如铁:“那又如何?你是来问罪的么?” 她心如擂鼓,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危险,孙权此刻的眼神,让她想起了荒野上环伺着受伤麋鹿的猛虎,充满了捕食者的侵略性。

 

“呵呵……”孙权低沉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磁性。

他没有回答曹丕的反问,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那股灼热干燥、混合着强大鬼火气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囚笼,瞬间将曹丕笼罩其中,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问罪?孤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孤只是…心疼世子伤势。那老倌医术平庸,惹恼了世子,是他该死。”

他顿了顿,暗金色的瞳孔微微眯起,声音放低,如同毒蛇低语。

“所以,为了补偿……”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曹丕紧绷的神经上,“孤……打算亲自替世子疗伤。”

话音刚落,孙权那只骨节分明,苍松有劲的右手已然抬起,朝着曹丕肩头伸去。

“你做什么?!”

曹丕瞳孔骤缩,惊怒交加。

她一把刺出左手,以掌化拳,拦住了他的进攻。孙权见状,左手使出擒拿,右手一个巧劲,反手一扣。虽然曹丕身具鬼神之力,可孙权也非常人,受伤的曹丕在力量上完全无法匹敌,被轻松拿捏,抓进怀中。

热烈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孙权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问道:“世子为何这般抗拒,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想被孤知道?”

“放肆……!”

曹丕挣扎了两下,毫无作用。孙权不再怜惜,一把扣住了曹丕受伤的左肩,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呜!”肩头被鬼气侵蚀的伤口本就剧痛无比,此刻被这蕴含霸道力量的手指狠狠扣住,更是如同被烙铁烫穿。

曹丕痛得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所有的力量都被这一抓抽空,软绵绵地被擒住了。

“别动。”孙权的声音如同在命令一只不听话的宠物,那扣住曹丕肩膀的手指却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此刻不再看那伤口,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和兴奋,一寸寸地扫过曹丕因为剧痛挣扎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那破碎的衣衫,简简单单被撕开了更大的豁口。原本被束胸强行压制的不算丰满却线条柔和的起伏弧度,以及那清晰可见的、长期因为束缚产生的勒痕……再也无法遮掩,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暴露在孙权眼中。

曹丕在孙权灼热的目光下剧烈地颤抖着,就在此刻,她感觉自己所有尊严都被剥光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孙权那只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骤然上移,五指猛地抠住了曹丕纤细脆弱的脖颈。

“呃!” 曹丕猝不及防,呼吸瞬间被截断,她被迫高高仰起头,露出了那因冰鬼而显得格外雪白、柔滑的脖颈。那里没有一丝男子应有之物,只有属于女子天鹅般脆弱而优美曲线的脖子,此刻在孙权蛮横的手指下无助地绷紧颤抖。

孙权的手指如同钢箍,感受着掌下的细腻肌肤与狂跳脉搏,他指腹用力摩挲过那光滑的皮肤,留下刺目的红痕,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嘲弄:

“怪不得……你总戴着那碍事的丝巾。裹得严严实实,连个脖颈都不肯露……原来藏着这等惊天的秘密。”

他看着曹丕因窒息而眉头紧锁、脸色由苍白转为涨红、眼中充满痛苦与屈辱的模样,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非但没有怜惜,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直到她眼神飘忽,濒临极限,才稍稍放松了钳制。

“咳……咳咳咳……” 曹丕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缺氧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屈辱的汗水滑落,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喘息。

 

孙权俯视着她,瞳孔中燃烧着赤裸裸的欲望和算计。他弯下腰,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曹丕汗湿的鬓角,他故意用阴沉的语气,在她耳边诱导:“不过……你既然是女人,” 他刻意停顿,“那对我而言……就有‘用处’多了。”

曹丕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怒意:“你……休想!”

“休想?”孙权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沉的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傲慢。

“世子?曹子桓?或者该叫你曹小姐?……认清你现在的处境,你是我孙权的阶下囚,你的性命,你的秘密,都在孤一念之间!”

他再次收紧手指,让曹丕感受到窒息的威胁,声音却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虚伪:

“想想你的使命。你来江东,不就是为了促成魏、蜀与我东吴的联盟,共抗那席卷天下的尸祸吗?那二位的名牌还在你身上吧?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他空着的右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轻轻拂过女人冰冷汗湿的脸颊,指尖划过她因屈辱而紧咬出血的下唇:

“孤可以答应,”孙权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与陷阱,“只要你……献身于孤。”

“献身”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曹丕心口,她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极致的愤懑!

孙权无视她的反应,继续着他的威逼利诱,:“以你曹操爱女的身份,成为孤的夫人。这难道不是最稳固的结盟么?这比任何口头约定、任何信物都要牢靠百倍!魏吴联姻,共御强敌,天下谁人敢不正视?你的父亲为了大局,想必……也会乐见其成吧?”

曹丕不语,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在散发痛恨。

“届时,你不仅能完成使命,保全性命,” 孙权的手指从她的脸颊滑下,带着强烈的侵略性,指尖抚过她剧烈起伏的胸口。被曹丕扭身避开后他也不以为意,声音更加低沉而充满暗示,“更能成为这乱世之中,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如同待宰的羔羊,随时可能被秘密处决,或者……成为我脚下这头孽畜的口粮?”

“你曹魏还有比孤更强大之人么?若孤未来杀向中原,平了天府,你可如何是好?……用你这副女儿身,换一个最强大的盟友,换你曹氏一族的安危,换你父亲性命,甚至,” 孙权凑得更近,“换一个……能理解你体内厉鬼,助你掌控它、而非被它吞噬的夫君。这笔交易对你而言,难道不是……稳赚不赔?”

孙权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曹丕的尊严、使命、亲情、乃至她最大的秘密和恐惧,都赤裸裸地摊开,作为交易的筹码。静静地等待着曹丕被自己名为绝望的天罗地网勒紧投降,如同欣赏猎物在陷阱中最后的挣扎,而他站在高处,稳操胜券。

 

曹丕气得发抖。她死死地盯着孙权那张近在咫尺、如同恶魔般的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早听闻孙将军好色无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呢……”

孙权这厮,居然把我比作政治筹码和那些红粉玩物!

你安敢如此?!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火的寒星,死死钉在孙权那张近在咫尺、充满掌控欲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这厮好不要脸!下流无耻!!” 她厉声斥骂,仿佛要将所有的唾沫星子都啐到对方脸上,“难不成你东吴美人,你还没看够、没玩够?!居然把主意打到我曹丕头上!你以为我是那些你一两句话便任你予取予求的庸脂俗粉吗?!”

 

就在孙权提到“献身”、“夫人”、“婚嫁”这些字眼的时候,曹丕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个身影。那并非孙权这般霸道灼热、充满侵略性的男人,而是一个坚毅如山、眼神温凉如清泉,对她恭敬如宾的男子。

连我……连我心之所向之人,我都未曾想过要以此身下嫁……你孙权算什么东西?一个趁人之危、威逼利诱的卑鄙小人,也配娶我?!

“滚开!” 曹丕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色,毫不犹豫地猛挥起尚能活动的右手,决绝地打开了孙权那只再次意图抚摸她脸颊的手。那力道之大,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

这个动作换来了第二次窒息,孙权这一次用力更大,几乎要把她脖子捏断。曹丕眼前阵阵发黑,然而,她眼中的恨意和决绝却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

就在孙权以为她要屈服于死亡的恐惧时,曹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了如同断冰切玉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的诅咒:

“把我…杀了…吧!”

 

这声嘶吼,就是她的态度。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曹丕的脑子在濒死的剧痛中反而异常清醒:孙权的话,虚虚实实,有试探,有敲打,有威逼,有利诱。但无论如何,其核心目的,就是要将她彻底掌控,榨干她所有的价值——身份的秘密、体内的冰鬼、乃至她这副女儿身。

若我今日简简单单就屈从了,认了这所谓的“联姻”,那日后等待我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他会变本加厉地索取,利用我的身份要挟父亲,利用我的力量达成他的野心,将我彻底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和玩物,到那时,所谓的夫人,不过是一个被囚禁在后院冷宫的囚徒罢了!

我必须断了他的念想。让他知道,我曹丕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曹丕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死死瞪着孙权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她的身体在孙权的铁腕下剧烈抽搐,左手腕上那铁黑色的玉镯,那张扭曲的人脸轮廓疯狂地凸起、挣扎,散发出毁灭性的冰寒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挣脱束缚,将一切冻结!

孙权扼住曹丕脖颈的手微微一滞。心中涌起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更加炽烈的征服欲。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被逼入绝境的女人,骨子里的烈性竟至于此!

“好…好得很……曹子桓,孤倒要看看,你这副硬骨头,能撑到几时!”

他猛地将曹丕掼在冰冷的石榻上,曹丕重重摔落,肩头的剧痛让她几乎昏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呛咳。但她依旧倔强地抬起头,嘴角带着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

孙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在看一件布满裂痕的珍贵瓷器。他脸上的怒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冰冷。

他没有再上前,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没那么容易死,孤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跪下。”

见曹丕的衣服因为撕扯而彻底没了型,孙权不想让别人知晓这个秘密,于是他猛地一甩披风,将那暗红色大氅甩在曹丕身上。随后如风暴般,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牢房。

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落锁,隔绝了内外。

牢房内,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曹丕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手腕上那铁黑玉镯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嗡鸣。那张扭曲的人脸更加明显了,在镯面上疯狂地凸起挣扎,随时要破壁而出。

曹丕盖着孙权的披风,瘫倒在冰冷的石榻上,身体因剧痛和脱力而不住颤抖,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牢门的方向,里面燃烧着永不屈服的火焰。她知道,真正的折磨,或许才刚刚开始。但“心甘情愿跪下来求他”?曹丕在心中无声地冷笑:休想!

 

只是,孙权或许还能说说理,厉鬼要杀人,那可是一理不通。

“呃……”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曹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温暖。这寒意并非来自外界冰冷的牢房,而是从她身体内部爆发出来。

被小鬼这一战,即将被厉鬼侵蚀。

“不……” 曹丕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腕。只见那原本雪白细腻的皮肤,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青灰僵硬,一层薄薄的白霜迅速覆盖其上,正在凝结加厚,它不再是覆盖在皮肤表面,而是从皮肤之下、从血肉深处渗透出来。

一种仿佛要将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神经都生生冻裂、碾碎的剧痛,从手腕处爆发,逐渐向着手臂蔓延,那不是外来的伤害,而是她自身的血肉正在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源自冰鬼本源的恐怖低温从内部冻结。

 

曹丕发出痛苦的呜咽,右手死死抓住左臂,指甲深深陷入那正在变得僵硬冰冷的皮肉,试图阻止这恐怖的蔓延。然而这不过是徒劳。

“怎么会……这么快……” 曹丕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得到这枚玉镯之前,被冰鬼侵蚀的日子。那时,即使身体也会发冷僵硬,但过程是缓慢的,如同温水煮青蛙。这枚玉镯曾是她的救命稻草,它压制了冰鬼,延缓了侵蚀,让她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动。

但今夜,在经历了与小鬼的生死搏杀,在孙权的威逼羞辱下情绪剧烈波动、冰鬼之力被反复刺激和压制后,这玉镯……似乎再也无法承受了。它濒临崩溃,非但无法压制冰鬼,反而像一个失控的阀门,这侵蚀的速度和强度,远超从前!

 

冰晶无情地向上蔓延,已经越过手肘,开始蚕食上臂。那刺骨的寒冷和血肉被强行转化的剧痛,让曹丕浑身痉挛,冰水混合着汗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又在极寒下迅速冻结成冰。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吸入冰渣,肺部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竟开始出现诡异的冰蓝色光晕。

曹丕能看到,那冰晶蔓延的方向……正坚定不移地、沿着手臂的脉络,向着她的躯干,向着她胸腔内那颗维持生命的心脏进发。

一旦这冻结的冰晶蔓延到心脏,一旦那颗跳动的心脏被这源自冰鬼的恐怖坚冰所取代……她就彻底完了。

不…不要,谁能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这样碌碌无为的死……

曹丕在心中绝望地嘶吼。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比孙权带来的屈辱更加深沉。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视野越来越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减缓,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艰难,仿佛随时会停止。那致命的冰晶,如同死亡的触手,正一寸寸地逼近她生命的核心。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之际,牢房外似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人声。但这一切,对此刻濒临彻底冻结的曹丕来说,都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她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蔓延的冰晶,和那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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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负手站在帅帐外,望着滚滚江水,赤发随风而动。他脸上因曹丕激烈反抗而生的怒意已退,只剩深沉的思索与探究。

先前那些带试探意味的言辞,如今已有半数变为真心的好奇与征服欲。他孙权,向来不缺美人,江东世家们争相献女。他见惯了胭脂俗粉,那些温软香艳的女子,玩赏几日也不过如此。

可曹丕不同。

她是曹操亲自培养的继承人,以男儿身示人二十载,体内封印着冰鬼,能在鬼童追杀下坚持许久,也能在威逼利诱中宁死不屈。她是一个谜,是挑战,更是猎物。

孙权素来嗜猎强敌,这样的女人,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存在。

她拒绝他,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彻底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斗争本能。他不只想得到她的身,更想征服她的傲骨,让她甘愿低头。

他回望牢房方向,仿佛能穿透石墙,看到那不屈的身影。这种征服的快感,远胜于那些轻易得手的庸脂俗粉。“曹子桓……”他低声道,语气中满是猎人锁定猎物的兴奋,“孤倒要看看,你这副冰骨,能撑到几时?”

然而,他话音未落,体内突然升起一股熟悉又强烈的悸动。

不是鬼童,不是雾鬼,而是一股极寒的力量,如同能冻结万物的本源寒意。

“不好!” 孙权脸上的玩味瞬间消失,他想起来了,这感觉曾经在曹丕初入营帐时他曾记得,如今冰鬼即将彻底失控复苏的恐怖气息,比他之前感受到的曹丕动用力量时要强烈百倍!

他毫不犹豫地冲向牢门,鬼火之力轰然爆发,暗红火焰缠绕着他的拳头,“轰”地一声将牢门砸碎。

眼前的景象,让强如孙权,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儿是石室,简直是一个冰窟!墙壁、地面、甚至那盏油灯的火苗,都被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幽蓝坚冰所覆盖,空气冰冷刺骨,吸入肺腑如同刀割。

石榻之上,曹丕的情况更是触目惊心。

她蜷缩在那里如同死亡,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晶莹坚冰。透过半透明的冰层,孙权清晰地看到,曹丕的左臂,从手腕开始一直到肩头,其下的血肉、骨骼、经络……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活性和色彩,变成了与覆盖其上的坚冰毫无二致的冰肌。这恐怖的冻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她的肩颈,向着心脏进发。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该死!怎么这么快?”

孙权疾步上前,毫不迟疑地将燃烧着鬼火的手掌,按在她胸口,阻止冰寒蔓延。

“嗤——!!!”

鬼火与冰鬼悍然碰撞,灼热与极寒,两种截然相反、却又都源自未知的恐怖力量,在曹丕脆弱的身体上展开了最直接的、最凶险的拉锯。

孙权额角青筋暴起,他催动着体内的鬼火,将其控制在一个极其精妙的程度:既要足够强大,能压制、消融那疯狂蔓延的冰鬼本源,阻止其侵蚀心脏;又要极度克制,不能过于狂暴,否则曹丕这具濒临崩溃的肉体,会瞬间被焚成灰烬!

冰晶在鬼火下退散,寒意逐渐被压制。那原本直逼心脏的冰封之势,终于被遏制。

但这并非出于怜悯。

他察觉,自己的鬼火在压制冰鬼时,那股一直潜伏在血脉深处、欲将他化为厉鬼的反噬,也被冰寒所中和。

他们之间,竟形成一种罕见的平衡。

一个受控的冰鬼,不但可供利用,更能镇压他自身的复苏!

更重要的是,救她一命,就等于握住了她的弱点。她将明白,只有依赖他的鬼火,才能压制体内的冰鬼,才能活命。这个倔强的女人终将低头,妥协。

“呼……”

冰寒渐退,牢中气息也渐趋平衡。曹丕的呼吸虽然虚弱,但已稳定,危机暂时解除。

孙权收回手,额头沁出汗珠,眼神却更加明亮。他的猜测被验证——两股鬼气果然能互相制衡!

时间一点点流逝,牢房内的极寒渐渐被一种灼热与冰冷交织的诡异平衡所取代。曹丕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已趋于平稳,那致命的冰封危机,暂时被孙权以霸道的力量,强行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曹丕胸口最后一丝顽固的冰晶在火焰下消融,孙权才缓缓收回了手掌。他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满足。

他的猜想应正了,两股截然不同的鬼气,居然真的中和掉了复苏的进程!

她,不是凡鸟。

是冰中凤凰,等待涅槃重生。

他俯下身,低声宣告:

“现在……你这只冰凤凰的命,是孤的了。”

 

无边的寒冷,永恒的黑暗。

曹丕的意识沉沦在意海破碎的边缘,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如同摔碎的琉璃盏,散落成无法拼凑的残片。

宛城一夜,自己独自骑马逃生,也生了重病,父亲威严而模糊的背影,低沉断续的不只是谁的话语碎片:“活下去…”“…像她一样…”“…你的…” 最后一个词始终无法捕捉清晰,像被无形的力量抹去。

在那些光怪陆离、胡乱拼接的画面尽头,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强光中浮现。柔和却不容逼视的光芒吞噬了她的面容,唯有一头如瀑的栗色长发,在光芒中流淌着温暖而熟悉的光泽。

这发色……一种难以言喻的孺慕与渴望,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驱使着她发出无声的呼唤:

“娘……?” 这呼唤并非基于记忆,而是源于本能。

强光中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在光芒的核心,一双巨大冰冷,仿佛由熔融的太阳铸造而成的瞳孔,骤然睁开。

这双金色的眼眸,和孙权的完全不同。它巨大得占据了视野的中心,带着一种俯瞰微尘的态度,瞳孔深处流淌的并非人类的情绪,而是一种冰冷、漠然、仿佛能洞穿时间本质的神性光辉,却又缠绕着难以言喻的邪性本源。神性与邪性完美交融,形成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生不起丝毫反抗念头的绝对威压!

“!!!” 曹丕的意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剧烈震颤,如同风中残烛。她不敢对视,猛地别开头颅。

这绝不是她潜意识里渴望的、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那更像是一只无比恐怖的厉鬼!

那双金色的瞳孔,平静地凝视着曹丕。

没有回应那声孺慕的呼唤,没有对女儿濒临彻底冰封、魂飞魄散的惨状流露出丝毫悲悯。那目光穿透了曹丕濒死的肉体,穿透了她体内疯狂肆虐的冰鬼,如同在观察一滴水在油锅中沸腾一般微不足道。曹丕所经历的、那撕心裂肺的厉鬼复苏之苦,在那双漠然的金瞳看来,或许就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在平地上摔了一跤,是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小小困难。

“……娘?” 曹丕的意识再次发出呼唤,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恐惧和一丝绝望的求证。她多么希望这双漠然的眼睛能流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温度。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那亘古不变的、冰冷的注视。没有伸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她自己在摔跤中领悟些什么,等待她自己站起来,或者……被这一跤彻底摔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漠然注视下,曹丕的意识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光,即将彻底湮灭于那永恒的、由她母亲所象征的冰冷规则之中……但是,她最终还是感觉到了温暖。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冰冷的海面。

最先感受到的,并非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奇异的、令人贪恋的温暖。那温暖并非她渴望的属于母亲的怀抱,而是一种霸道、灼热的似乎在哪儿体会过的温度。它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冷,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舒适。

有一个名字,她险些脱口而出。

曹丕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不清。她的目光艰难地向上移动,近在咫尺的,居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曹丕艰难睁开眼,模糊视线中映入一张熟悉的脸——棱角分明,发丝赤红,瞳孔暗金。

不是赵云,而是孙权。

那个她怒骂为淫贼的仇敌,此刻竟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

屈辱如潮水席卷全身。她惊怒交加,顾不得剧痛与虚弱,如炸毛的猫,猛然蜷缩起身,双臂颤抖着护住胸口。

“你……你……”

她满眼震惊,羞愤难当。而孙权,却一脸戏谑,姿态闲适。

“孤耗力救你于死地,你不谢也就罢了,怎还如此无礼?魏王曹操,就没教你什么叫救命之恩?”

“恩?”曹丕咬牙:“若非你步步紧逼,冰鬼又如何失控?你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把推下悬崖,再假惺惺地伸手拉一把罢了……虚伪!”

她斥责有力,字字带恨。

她的指责掷地有声,可孙权却笑得更浓,靠近一步,语带暧昧:“孤倒觉得……更像你情我愿的冰火交融。” “昏迷时,是你自己紧抱着孤,扯开衣襟,贴得紧紧的——哪像现在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这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曹丕的头顶,脑中一片空白。羞耻与震惊令她失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时发生了什么。想到方才脱口而出的名字,想到她与赵云之间的情事,顿时面如死灰。

“你……胡说八道!”她强行反驳,却底气全无,眼中泪光闪烁,羞愤欲绝。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最清楚。”孙权缓缓站起,身影在烛光中拉长,将她整个人笼罩。他俯视着她,如猫戏老鼠般低语:

“想清楚你的处境,你的命是谁救的……孤的耐心,不多。”

说罢,他转身离去,步伐悠然。

牢房内,又只剩下曹丕一人,蜷缩在角落,瑟缩如冰下残烛。

 

冰冷的石壁、昏黄的油灯,空气中交织着灼热与寒意的诡异气息,还有那个男人,霸道而侵略性的余温。

曹丕蜷缩在石榻一角,捡起孙权随手扔给她的那件暗红斗篷。斗篷宽大,包裹着她残破的身体,驱散寒意,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此刻的屈辱与依赖。

 

她紧攥斗篷边缘,几次想将这象征施舍的东西撕碎。然而身体的剧痛和透骨的虚弱,把她钉死在现实中。

活下去……

这个念头微弱却顽强,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绝望中摇曳。

她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铁黑玉镯。镯面布满裂纹,像蛛网般蔓延,中央那张扭曲的人脸在灯光下愈发狰狞。每一次轻颤都带来刺骨寒意。母亲留下的这道屏障,正走向崩溃。

 

玉镯一旦碎裂……又失去孙权协助,等待她的只有死。她记得那种濒死的痛楚——血肉冻结,意识沉入黑暗,被那双金瞳漠然地抛弃,彻底沦为冰鬼复苏的祭品。

不能死。

她的野心,她的志愿,她珍视的一切,都会随之湮灭。那不是她的终点。

不甘与求生欲在她胸中翻涌,如岩浆般灼热。她不能像一只被碾死的蝼蚁般死在江东的牢笼中!

可活下去的代价,沉重得令人作呕。

她的目光落在破损的牢门上。孙权的面容、那双占有欲强烈的眼睛、那句句带着压迫的话语,仿佛烙铁,深深刻在她灵魂上。

 

委身于他?成为“夫人”?作为压制冰鬼的“药鼎”?满足他的欲望与野心的工具?甚至……还要忍受那令人厌恶的接触?

一股恶心直冲喉头,让她干呕。这种生存方式,比死亡更难接受。

但现实冰冷残酷。他是她目前活下去的唯一办法。除非……她能找到新的出路。

古人能忍辱负重,为什么她不能?

这一想法如闪电划过心头,击碎混乱与绝望。为了复仇,为了更远的未来,暂时屈膝又有何不可? 西施以倾城之貌卧于仇榻,只为故国重生; 勾践卧薪十年,终雪国耻;司马迁忍宫刑之辱,只为完成《史记》。

 

他们的屈辱,哪一个不比她更甚?他们都能走出绝境,她为何不行?

她心中涌起一股血腥的决绝,那是求生的本能、复仇的意志,还有对命运的抗争。她不能心甘情愿地屈服,但可以暂时低头——这是卧薪尝胆,是蓄势待发,是忍辱求生!

 

曹丕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羞愤与泪水已褪,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算计与冷厉的决意。她仍紧裹那件斗篷,感受着其中残留的温度——令人厌恶,却无法舍弃。

活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斗篷裹得更紧,站起身,走到破损的牢门前。她没有试图逃离,只是伸出手,敲击冰冷的铁条,发出清脆声响。

 

“来人。”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死寂。

脚步声迅速靠近,两名东吴士兵出现,警惕地看着她。曹丕平静地说:“我有话要与贵主相谈。但在此之前,给我一套干净得体的衣物。”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索要一件寻常物品,而非在囚笼中提出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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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微微点头,迅速离去。不多时,他带着另一名士兵返回,一人手持锦盒,一人捧水盆与毛巾。

“世子,请更衣。等主公传令,自然带你前去相会。”兵将锦盒放在门口,语气平稳。

曹丕看着锦盒,语气不容置疑:“好,退后三丈,我换好自会叫你们。”士兵应声退开,转身立于十米开外。

 

曹丕将锦盒端回石床,打开一看,嘴角勾起冷笑,眼中尽是讽刺。盒中衣物泾渭分明:一套是粗布仆服,破旧灰暗;一套是华丽女装,云肩罗裙,金线缠绕,贵妇所穿。

这哪里是选择?分明是羞辱。穿女装,象征屈服;穿仆服,又如自取其辱。她没犹豫,直接拿起粗布短褐。她脱下破衣,将孙权的斗篷折好放旁,用冷水擦净血污与汗渍,仿佛要洗去他残留的气息。水冷刺骨,疼痛清醒了她的头脑。

 

换好粗麻短褐,布料粗糙、略显不合身,但她神色淡然。她束紧腰带,挽起裤脚,再用布巾将长发高束。不是囚徒,不是女子,只是——曹丕。

她在牢里穿戴整齐,披上那件斗篷,等孙权传令来已经过了一科时辰,她在士兵们的左右夹带下,走出牢门:“带路吧。”

只是士兵看到她的装扮,不由一愣。目光在她与锦盒中那套女装之间来回扫视,神色复杂,但也没有多言。

“世子,请。”

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步履沉稳,仿佛赴一场正式会谈。

孙权没有在主帅大帐,而在临江偏厅。厅中暖炉驱寒,他负手而立,听到脚步才缓缓转身。

 

看到曹丕这身装扮,他神色一变——先是错愕,然后释然,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好,好一个曹子桓!”他边笑边打量她粗布旧衣下的倔强,眼中闪着玩味的光。

他走近,压迫感逼人,低声道:“孤让你自选衣物,本意是让你舒心。怎的,放着那身与你身份相配的华服不穿,偏选了这身……奴仆装?”

他抬手,指尖几乎碰到她衣襟,声音亲昵却刺骨:“你是……真不喜欢女装?还是穿久了男装,忘了自己是女子?”

 

厅中静得可怕,只有炉火作响。

曹丕平静地承受他的注视与话语,没有愤怒,没有羞愤,只有冷静。

她缓缓抬眼,语气清明坚定:“衣物不过蔽体之物。男与女,贵与贱,岂由外物论定?我选它,只因它干净、实用,更适合这乱世,也更适合我要做的事。”

她未正面回应他的羞辱,却用行动和话语,重申了自己的立场:她是曹丕,不是任人定义的女子。

 

曹丕将斗篷还回:“御寒之物,还将军。”她顿了顿,迎着孙权目光中一闪即逝的冷意,继续道:“至于我该做什么……不如我们谈谈条件。我猜你——并没抓到关平吧。”

 

孙权脸色微变,心中暗骂。曹丕说中要害,他没提关平,只因那人确实脱身了。心中痛骂那些废物,如果不是关平跑远,怕小鬼中途再生事端,早就用那鬼给人抓回来了!

见他沉默,曹丕继续:“我这条命暂在你手。但你要的,恐怕不止性命,亦不是一具傀儡。”

她抬头,单薄的身子却昂然如铁:“我可以留下,与将军合作。助你探鬼物规律,甚至以体内寒力缓你火鬼之苦。”

“但,我有三个条件。”

她举起三指,声音清晰坚定:

“一、我仍是魏使。可被约束,但需有身份与应有待遇,起居护卫皆按规矩。还有——让那头小鬼远离我。”

“二、我之女身,只你我医官三人知。若有外泄,合作终止,我宁愿玉石俱焚。”

“三、既是合作,将军应拿出诚意。若答应前两条,我愿情报互通。如今魏蜀结盟,天下也不止你我拥有鬼神之力,你难保我大魏无人能制你火鬼之力。”

说罢,她不再多言,只静静望着孙权,等他回应。

厅中火光跳跃,映出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她赌孙权需要她、她的能力、她的价值;赌他不愿毁掉这个合作的机会。火光映照下,两人对峙无言,一场无声的博弈,在悄然展开。这,才是棋局的开端。

 

曹丕话锋如刃,眼神更胜刀锋。孙权一时语塞,凝视着她冷静的面孔,竟不知是该恼怒,还是……欣赏。

孙权缓缓抚下巴,目光沉思,反复咀嚼她方才的话——看似平和,实则句句带锋,字字见骨。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不错。他真正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女子的屈从,而是魏国“世子”的政治筹码。只要她名正言顺地站上储君之位,他手中的秘密与把柄,才足以撼动魏国根基。

 

他孙权,虽年纪轻轻,却已是东南一方之主,又岂会为贪一时女色而误大局?况且曹丕虽贵为魏王之子,容貌也不过清秀称眼,远称不上倾城。初见时,他也不过随意一瞥,觉得还算顺眼罢了。

 

所以,他当然不是非娶不可。情感是假,局是真。他只是借“婚”之名,以试探她的底线,让她意识到自身处境。原以为她不过是深宫养出的娇花,一旦羞辱便会崩溃。却不料,她不仅挺了过来,还步步为营,字字有锋。

 

这份镇定与狠劲,让他眼前一亮。

孙权唇角微扬,笑意中藏着一丝深意。他本是下棋之人,却没料到这枚棋子,竟带着刺。一不留神,还真可能反噬于他。

风未定,局渐明,他愈发期待接下来的博弈。

“好,孤应了。”他拍了拍手,“来人,送套配得上世子的衣服过来!你们这群蠢人,怎的拿了这身破布?传出去,叫天下如何看孤?”

 

不多时,仆人送来一套红衣,极具吴郡风韵。曹丕去了侧室换装,再度出现时,孙权已在案前悠然品茶。他抬眼打量一番,啧道:“我还是觉得锦盒里的那套更适合你。”

曹丕不为所动,目光却落在孙权身后的黑暗角落。炉火照不进那片阴影,但她却清晰感到一股冰冷的恶意注视着自己。

那是鬼童——瘦小的身影、苍白的肤色、漆黑的眼瞳,正是那日令她几近溃败的存在。

它藏在孙权的影子中,是他力量的象征。

 

曹丕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将军不如直说说,这只小鬼从何而来,子桓也想长点见识。”

孙权挑眉,似有几分惊讶她敢问得如此直接,却未阻止,反而笑着倒了两杯茶,将一杯递给她:“世子上来就问孤的秘密,不怕失了礼数?”

曹丕望着茶杯,手中茶香温热,体内寒意未散。她毫不犹豫接过,一饮而尽。孙权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也将茶喝尽,杯落案上发出清响。

“就不怕孤下毒?”

“能毒死鬼的毒,倒是稀奇。”

“哈哈哈哈……真是无趣。”孙权轻笑,却带几分欣赏与赞许。

“不过,”他微微前倾,语气低沉,“孤倒是好奇。你可知…鬼到底是什么?”

“鬼便是鬼?无形无质,怨煞所聚,害人性命。阴邪之物,自古皆然。难道……还有其他定义不成?”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既表明了自己的“常识”认知,也给了孙权继续阐述的空间。

孙权笑了,摇头:“世子只看表象。孤探查江东无数鬼祟,得出一理:鬼,不是天生,而是——执念所化。”

“执念?”

孙权点头:“生灵临死前最强烈的念头,因其极致、因其充满灵性,与幽冥共鸣,才能挣脱肉身,化为鬼物,显出规则。”

曹丕并不认同孙权的理解,提出质疑:“我怎么感觉你说得不对。若说鬼是由执念所化,那我们的世界早该遍地鬼物才对。可为何史书中没有任何记载?为何除了那寥寥数个真正的鬼物,其余不过是它们衍生的行尸走肉?倘若人的执念、情感与怨恨真能凝结成鬼,那我问你——这世界上有多少枉死之人、惨死之人、含恨而终之人?为何他们死后却无法化鬼?”

曹丕步步紧逼,继续质问:“你若想说服我,就得拿出确凿的例子。就拿这个小鬼举例吧,你亲眼看见他死后化鬼了吗?”

这些问题直指要害,也顺势逼问孙权那“鬼童”的来历。

 

然而孙权毫不动摇,依旧按自己的节奏缓缓叙述:“据部分古籍记载,早在周末秦初,便曾爆发过一次类似的灾祸。世人皆言始皇帝焚书坑儒,但孤以为,那焚毁的,正是那些记载鬼物的典籍。始皇帝虽背负千古骂名,却仍毅然为之,只为斩断后患,免得那等邪物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曹丕听罢,几乎翻白眼,心里骂道:别有用心之人?我眼前这位不就是么!

“既然古人真有驭鬼之术,那秦王朝又怎会二世而亡?依我看,养鬼之道终究是饮鸩止渴,还是莫要自取其祸为好。”

“哎,此言差矣。”孙权轻叹一声,语气沉稳却不失锋芒,“正因始皇一意杜绝鬼神之术,不惜断送秦国气运,方才换得后世几百年的太平景象。只是,他亦非全然无私。他求的是不死不灭,妄图借鬼神之力长生不老,结果终究未能如愿。”

他目光微敛,语气转为低沉:“这些秘密,孤起初也不知。家父暴毙、兄长早亡,那些隐秘遗物也是在孤继任后,因一些不便透露变故,最终才落在孤手中,才渐渐揭开了这被尘封的真相。”

孙权顿了顿,并没有把这段历史的来源详细说明:“那些东西,自古籍残篇中并未明载它们何时现世、如何生成。方才所言,不过是孤的一番推测。若有偏差,还请世子见谅。”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露出试探之意:“倒是你,冰鬼之事,孤颇为好奇。你若肯坦言来由,孤自当将火鬼的来历和盘托出。”

“作为交换,我想知那鬼童受你操纵的真相。若你愿意开诚布公,我也绝不藏私。”

“二换一,不划算。”孙权淡淡地道,语气虽温和,话语却像带了钩子。“如今你实为阶下之囚,孤肯与你一换一,已是仁至义尽。你可莫要蹬鼻子上脸。”

曹丕沉默了,她垂下眼,眼底情绪翻涌。

其实她说不出什么能打动孙权的东西。冰鬼的由来,他至今也未能理清——那不过是一次“偶遇”,一次早已无法追溯源头的异象。若真要说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秘密,那恐怕……只有他那位既非人、也非鬼的母亲。

思及此,梦中那道金色的眼眸又浮现于脑海,炽热、诡异、令人敬畏。她不由得蹙紧眉心,喉间一阵发涩。

那双眼,仿佛在深夜里注视着他每一个抉择,仿佛自始至终,自己不过是在按照她早已设定的轨迹前行。

“好,我告诉你冰鬼的由来,不过,那只是起于一个意外...“曹丕详细转达了自己寻找草药落水,生病,然后冰鬼逐渐复苏的过程,当然,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孙权听完曹丕的讲述,沉吟片刻,缓缓道:“也就是说,你那冰鬼原本沉眠无害,你路过其地纯属偶然;而它的苏醒,不过是因为成都那只尸鬼惊扰了它?”

曹丕点头,神色坦然:“正是。我字字为真。”

孙权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么说来……鬼与鬼之间,的确会产生感应,互相吸引,甚至彼此唤醒。”

“恐怕的确如此,你我初见,便是证据。”

片刻沉默后,反倒是曹丕突然出声,语气低沉,带着罕见的凝重:“我倒想问你一件事。”

“你每次使用那火鬼之力之后,可曾感觉身体有异?比如,虚弱、灼热、意识模糊……甚至,你体内那只鬼,是否正在一点点吞噬你的血肉,试图取而代之?”

这话一出口,气氛更肃杀了。

 

曹丕的神色冷峻,却在悄然试探。她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在印证自己隐秘的恐惧。梦境、低语、那种仿佛被挤出躯壳的感觉,也许不是她一个人正在经历这些。

孙权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可曹丕已从他微妙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了答案。

孙权终于轻轻叹息一声,脸上神色复杂,仿佛在权衡什么。良久,他低声道:

“自然如此。孤……燥热难忍,欲壑难平。总想做点什么。”

他语调平稳,却藏不住某种下意识的压抑。

“你别误会。”孙权看了曹丕一眼,嗤笑道,“这可不止是指男女之欲。还有破坏之欲,杀戮之欲……都在悄然滋长。”

“有时候,孤会觉得自己像是有另一张脸,在骨血深处悄悄替代。”

曹丕眉头紧锁,若有所思:“……鬼的侵蚀,不止于身体,它会腐蚀人的性格、意志,甚至重塑你的欲望。”

“那么你可曾注意过,这些鬼虽然凶性难驯,但每一次出手,都不是胡乱为之。他们……似乎在‘遵守’某种东西。”

孙权眉头一挑:“你是说……规则?”

“是。”曹丕点头,“回想你所遇之鬼。是否,他们全部都在‘遵循某种规则’之后,才杀人?”

 

孙权其实见过的鬼并不多。他曾驾驭火鬼,牵制鬼童,驱散雾鬼,齐射抬棺鬼……此刻,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整理信息,随后满怀欣喜地看向曹丕,语气中带着一丝难掩的赞赏:“孤果然没有看错你。”

曹丕并未回应他的夸赞,而是将这段时间的所见所感缓缓道出:“鬼……没有真正的情感,它们只有本能。它们的一切行动都受到某种‘规则’的约束,杀人,也不过是规则的一部分。”

孙权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而且,能对付鬼的,唯有鬼本身。更重要的是,鬼是无法被杀死。即便是我们这种拥有控制厉鬼能力的人,也无法真正消灭它们。相反,代价只会越来越沉重。越是试图对抗鬼,死得就越快。”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小鬼,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只正在附近游荡的厉鬼。它仍旧摇摇晃晃地行走着,动作迟缓而艰难,外形宛如一个年幼的孩子。若非知情之人,恐怕根本不会将这幅模样与“厉鬼”联系在一起。

然而,曹丕凝视片刻,才惊觉——那张面容平静的鬼童,竟有五六分……酷似孙权!?

 

曾经那个大胆的猜测再次从她脑中闪烁,难不成这厮真的把自己年幼的儿子喂给了鬼,再以血脉羁绊的某些邪法来控制他?!这个想法把曹丕吓了一跳。孙权却只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奇怪,问也不说,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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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启程江东数日后,赵云伤势枯木逢春,虽未痊愈,但行动无碍。他心中始终记挂此行使命为何,要求觐见天子刘协。一则确认这位名义上的君主安危,二则探听其对天下局势的隐晦看法,三则看是否有需传达给主公刘备的密信或口谕。

曹操没有为难他,答应了赵云请求。摘去武器甲胄,由两人傍行,经过通传,赵云在略显简朴却守卫森严的偏殿见到了汉献帝刘协。

天子身着常服,面容清癯,身材瘦消,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色。见到赵云时,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符合礼仪的温和。

“臣,翊军将军赵云,叩见陛下,陛下圣体安康。”赵云依礼跪拜,声音沉稳有力。

“赵将军平身,赐座。”

“臣不敢同陛下平座。”

“哎…”刘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非常时期,还讲究虚礼作甚。将军单骑入城,勇冠三军,更兼智谋深远,为社稷奔走,朕心甚慰。”

赵云这才谢恩落座,开门见山:“陛下过誉。此行得以顺利,非云一人之功。臣携精兵四名,同魏王世子一路扶持,共克艰险,路上遇到恶鬼折了二人,被鬼一路赶来洛阳,心中羞愧,不敢称为单骑。”

“将军不必如此谦虚,朕好奇,皇叔怎会同意结盟之事?”

“回陛下,仰仗世子助我主解成都之困厄,主公感念其诚,故遣臣前来,一则探望陛下龙体,二则商议共御尸祸、匡扶汉室之大计。”

刘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随即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语气平淡得近乎疏离:“哦?竟是如此。联盟御敌,自是正理。”他顿了顿,仿佛斟酌字句,声音更低了几分,“只是…此等军国要务,朕身处深宫,所知有限。具体如何,将军还需…与丞相详加计议才是。”

赵云心领神会,立刻接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已与丞相有过晤谈,观其应对,确有为国纾难、共抗大劫之诚意。若非真心结盟,亦不会费心救治臣这敌人之将了。” 赵云心知刘协并无实权,只好强调曹操父子的诚意,既是陈述事实,也想观察天子的反应,并试图给刘协一些信心。

刘协抬起眼,目光在赵云脸上停留片刻,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殿宇中:“丞相…心思缜密,素来深不可测。将军赤诚,所见或为表象。这乱世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刘协并不全心相信曹操父子,只是大汉早已名存实亡,他所说所想,有何意义?

他随即话锋一转,似是不愿再纠缠于此,语气稍缓:“皇叔在成都一切可还安好?川蜀之地,受那尸祸侵扰,想必…也颇多艰难。”

赵云心中一凛,天子对曹操的戒备如此之深,远超他预料。他按下疑虑,恭敬回答:“谢陛下垂询。臣动身之前,主公身体康健,勤勉政务,整军经武。成都虽曾遭大难,幸赖将士百姓同心,加之…丞相二公子的援手,局面已渐趋稳定。然尸患诡谲,蔓延未止,故遣臣前来,亦是寻求破局之道。”

赵云见时机成熟,主动问道:“陛下久居洛阳,俯瞰天下。此番尸祸,起于青萍之末,却成滔天巨浪。不知陛下…可有谕示或口信,需臣带回成都,同皇叔说上一二?”

刘协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身,望向窗外庭院中萧瑟的枯枝,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回头,目光落在赵云身上:“口信…暂时倒也无甚紧要。皇叔心意,朕已知晓。唯愿他…保重自身,守土安民,有朝一日能再秉烛夜谈。”

大概是寂寞久了,皇帝见了“汉臣”,有些说不完的话,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打算把这个关键情报告诉赵云,叫他带回去。

刘协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后怕十足:“说起这尸祸…朕在许昌时,当真是…心惊肉跳。”

赵云精神一振,知道天子要吐露关键信息了:“陛下…许昌之事?臣亦有所闻,只知是场浩劫,详情却是不知。莫非…另有隐情?”

“隐情?”刘协苦笑一声,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袖,“那时,丞相为保朕…周全,将朕连同他的家眷,一并安置在许昌城中。他自己则亲率大军前往洛阳坐镇,镇压西川方向的尸患。”

他顿了顿,眼中恐惧之色更浓:“朕在许昌,起初一月倒也安稳。城中守卫森严,但是资源富足,尸患似乎离得很远。之后,有汉室老臣前来寻朕觐言…唉,”他叹了口气,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们说,接到报告称,前线情势并不如传闻般危急,陛下久居后方,恐失威仪,当亲临洛阳,以示天子尚在,汉祚未绝,方能震慑四方,不让…曹丞相独揽平乱之功与话语之权。”

刘协的声音带着自嘲:“朕…竟也信了。或者说,是心底那点不甘驱使着朕,想抓住这渺茫的机会…做点什么。”

“朕一时心血来潮,那世子曹丕虽不同意,但朕名义上仍是天子!不得已,他只得派遣精兵三千,将军数人,一路护送朕出了城。一路平安到了洛阳,朕前脚刚到,后脚急报传来,说许昌陷落了!听陷落时间,朕那时才刚离开许昌不过五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恐惧,“据说那尸群遮天蔽日,疯狂无比,恐怖如斯!”

 

赵云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竟有此事?!那些尸群…如何能如此精准地攻破许昌重镇?”

刘协眼中又是恐惧又是疑惑:“何止是精准!据侥幸逃出的残兵所言,那些尸鬼…仿佛长了眼睛!它们趁着夜色攻入城之后,并非漫无目的四处撕咬,而是…直扑皇城宫苑,直扑重臣府邸!尤其是…丞相家眷居所。那景象…如同有人指挥一般,目标明确,就是要…犁庭扫穴,斩尽杀绝!”

他猛地灌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来平复发抖的手,小声低语:“朕初闻噩耗,惊怒交加,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乃曹操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借尸鬼之手,除去朕这眼中钉,顺便…清洗异己。可…可转念一想,他的损失其实更为惨重,爱子曹昂战死宛城已是锥心之痛,此番留在许昌的妻妾、幼子…听说十不存一,惨绝人寰。他那世子曹丕…若非他拼死力战,带着不足千人的残兵败将,硬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血路逃至洛阳,恐怕也…朕思前想后,若真是曹操所为,他何至于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这不合常理!”

刘协擦拭着额角渗出的冷汗,心有余悸:“每每思及此,朕都…汗流浃背。若非天意垂怜让朕离开许昌,此刻朕早已化作枯骨!”

“陛下受惊了。”

“曹世子此人,虽朕佩服,却..” 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愧色,“前线虽非他所辖,但后方失陷,天子蒙尘,他身为留守世子,难辞其咎。丞相当时不知城破真相,一时气急,痛斥其无能,才拟通关文书,严令世子即刻出使各方,合纵连横,寻得破局之策,否则…便不必再回洛阳了。”

“原来…如此。”

赵云的声音低沉下去,心中翻江倒海。

 

刘协的描述印证了他之前从曹丕只言片语中感受到的惨烈,更添了许多触目惊心的细节。尤其是尸群趁着夜色直扑贵臣所在且目标明确这一点,实在太过诡异,尸群像执行命令的士兵?这同自己再成都所见完全不同。

赵云几乎可以肯定,许昌的陷落绝非天灾,而是有预谋的、针对汉室核心和曹操根基的精准人祸!

可幕后黑手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那份为曹丕涌起的心疼与酸楚,面上维持着臣子的恭谨:“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佑。世子…能于万死之中搏出生路,亦是坚韧非凡。如今尸祸未靖,还需君臣同心,共渡难关。”

刘协疲惫地点点头:“将军说的是。朕只是…想起往事,心绪难平,多说了几句。”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重新端坐,“将军伤势既愈,想必也要为联盟之事奔走了。前路艰险,将军务必珍重。”

“谢陛下关怀!”赵云再次起身行礼,“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赵云躬身退出偏殿,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许昌惨剧的真相、那精准如刀的尸群、皇帝口中曹丕那九死一生的逃亡路…还有那隐藏在黑暗深处、意图颠覆一切的恐怖黑手…一切都如同浓重的迷雾,笼罩在他即将踏上的前路上。他握紧了下了曹丕所赠匕首的位置,眼神凝重。

他今日才知,小寰是怀着那样的心情走上西行之路,同他相遇。前路无门,后路封绝,群敌环伺,举目无亲……不成功便成仁。

但这也意味着,小寰依旧没有给他说全部的实话。她似乎习惯一个人背负秘密,习惯了虚假的伪装,即使对待自己也是如此。

赵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考量。自己终究还是敌国之将,言多必失。一旦尸灾结束,他们之间又将只能是仇敌。自己不能背信弃义,她不能抛家弃国。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未来。

这样沉重的未来,赵云想想就觉得窒息。

 

伤势初愈的赵云,强压心头所想,压抑着本能的不适,开始履行那份初步拟定的协议。

他与魏将张辽协同,计划带领军队西下,穿过来时的郡县城关,最终与刘备后谴而至的蜀军再五丈原汇合,共同清理尸患。

他们指挥着混杂着刘曹两色的队伍,沿着预定路线扫荡盘踞在武都与扶风郡交界处的尸群据点,为第二次深切会谈作基础。

根据赵云从成都带回的关键情报,尸群存在类似“首脑”的指挥核心,于是整个战略有了清晰的突破口。

军队的士气为之一振。人类便是如此,一旦黑暗中窥见一丝希望的光芒,便会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如同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而若深陷绝望,则难免叫苦连天,不知所措。

张辽与赵云商议后,挑选精锐骑兵数千,作为机动突击力量。他们的目标明确:沿着规划好的、连接雍州通往益州的主官道及其重要支线,稳扎稳打,逐步推进。

让斥候小队四散而出,利用地形高处瞭望、观察尸群移动规律,重点搜寻疑似“首脑”目标。

一旦锁定“首脑”,由张辽、赵云亲率骑兵精锐,利用机动优势快速突进,不惜代价实施精准斩首,失去了它,尸群不过是一群等待焚烧的尸体,

主帅行动后,主力步卒紧随其后,分割、围歼陷入混乱的尸群,将击杀的尸骸集中起来,浇上火油,彻底焚烧,杜绝后患和可能的疫病。

同步派出小队,深入官道沿途废弃的村落、驿站,搜救幸存者。这些幸存者是宝贵的资源,被充入军中或编入后勤队伍。同时,利用废弃材料或就地取材,在清理干净的节点建立简易哨塔、营帐,作为信息传递的中继点和部队休整的据点。有条件的区域,甚至组织人手收割因主人罹难而荒废的农田,为大军提供补给。

每清理打通一段相对安全的通道,便立刻派出携带详细情报的信使斥候,快马加鞭向益州和司州方向传递消息,告知进展、战术经验,

铁蹄踏过焦土,刀锋劈开腐躯,烈焰吞噬尸骸。在希望与明确战术的指引下,一条条被死亡和腐朽阻塞的“血脉”,正在士兵们的血汗与烈焰中,艰难地重新搏动起来。

 

表面上看,计划在稳步推进:道路被清理,零星的尸群被剿灭,州郡接壤区域初步打通,为后续更深度的合作铺路。

然而身处其中的赵云,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抑。这份脆弱的联盟,其根基之浅薄,远超纸上谈兵时的乐观。

即使同在一个作战区域,曹刘两军的营地也必然分开驻扎,中间隔着无形的“楚河汉界”。双方的斥候、巡逻队相遇时,眼神中的警惕远多于合作,点头示意都带着生硬的克制。偶尔有物资需要交接,场面也异常沉默,可谓是泾渭分明。

两军将领之间保持着表面的礼节,但涉及内部动向、来自成都洛阳具体指令,总是语焉不详或刻意转移话题。他们得到的共享情报,往往是经过筛选和延迟的。

当有人提出更积极主动的战术,比如分兵包抄某个大型尸群,或者深入探究时,对方往往第一时间以“兵力不足”为由婉拒或拖延。合作仅限于协议划定的狭窄区域,稍有越界,无形的壁垒便瞬间竖起。

在一次清剿行动中,汉中精锐被安排正面冲击一个地形复杂、尸群密集的山谷隘口,而魏军则负责两翼策动断后。战斗异常惨烈,汉中士卒伤亡过百人。虽然魏军最终确实完成了包抄,但给蜀军心中无法消除的疑虑是:这是否是魏军有意消耗汉中力量?……毕竟协议只说要协同清剿,没说不能合理地让盟友多流点血。

就连粮草、药品等补给,双方的资源既不通用,也不公开账目。因此,便在基层士兵中流传出“对方吃得用得都比我们好”的空穴来风,更加加重了联盟的负担,也加剧了口角斗殴的风气。

即使军法在前,也无法杜绝此类现象。

这份不信任,一时片刻无法解决,也有可能永远无法解决。

为了让联盟不至于在初期就崩解,赵云同张辽想了一系列主意,但都收效甚微。无法,他们作为主帅,却不能控制每一个人的心思。只能定下一条君子协议,若无大事,每隔三天,夜晚亥时一刻,去双军营地中间驾起篝火,交换情报,了解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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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人都见过比尸群更恐怖的鬼神之力。人与人的战争,早就已经不重要了。赵云能意识到,却不能强迫所有人都意识到,就连自己手下的士官长们,也不同意自己那“悲天悯人”的想法,调侃自己这一身“胆”终究还是被吓破了。

眼前魏蜀之间那点猜忌、摩擦、势力划分的算计,在铺天盖地的尸潮和潜藏暗处的鬼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就像两只在即将被洪水淹没的蚁丘上争夺一粒米屑的蚂蚁。

赵云此刻才深切的感悟到,何为夏虫不可语冰。

他站在刚清理完的战场上,脚下是焦黑的土地和尚未清理干净的尸骸残肢。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硝烟的味道。他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那里可能隐藏着更多的尸巢,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协议,联盟,这些都只是挣扎求生时暂时抱在一起的浮木。真正的威胁,是那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东西,那东西只需要稍稍动手,就能把浮木沉江。

他亲眼目睹了超越凡人理解的恐怖。冰鬼那冻结生机瞬间夺命的力量,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那不仅仅是强大,而是对自然法则的颠覆,对生命本质的亵渎。它们手段诡异莫测,防不胜防。寻常的武艺、兵法,在它们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赵云握紧了手中的银枪,指尖冰凉。他斩杀过无数敌人,自信于一身武艺。但面对冰鬼?他毫无把握。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而自己的同僚们,还在和旧日的敌人抢夺那一些蝇头小利……殊不知,真正的敌人已然悄然而至了。

 

不过自己目前状况虽然磕碰不断,好歹也是蒸蒸日上,有点盼头。而最让赵云心神不宁的,是曹丕的江东之行。

亥时已到,夜深人静。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扶风郡荒凉的郊野上。营地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轻响,光芒在赵云深邃的眼眸中映不出丝毫暖意。

连日探查与遭遇伏击的疲惫如同沉重的甲胊压在肩头,赵云坐在篝火旁,手中一块软布沿着亮银枪的冰冷线条缓缓移动,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擦拭兵器是此刻唯一能安定心神的事情。

片刻后,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东南方向,心头那份牵挂,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担忧,沉甸甸地压着。

他想起了在隔离营中,在危机四伏的荒野里,虽惊心,但至少知道她就在身边。

如今,她孤身一人,远赴江东。

那江东之地,水网密布,世家林立,孙权心思难测,更不知潜藏着多少未知的凶险。

她孤身一人,深入那片同样被尸患困扰、且与曹魏关系更为复杂微妙的土地。孙权是雄主,麾下能人异士不少,但江东的水比洛阳更浑。他不知道曹操到底有什么雄才大略,如此自信只派她一人前往…自己这边有双方主公首肯都进展艰难,她一人前往江东,那孙权若是欺负她,那该怎么办?如果孙权不同意结盟,她一人在江东无人帮扶,又该怎么办?!想到这些,赵云更是眉头紧锁。

突然间,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赵云的胡思乱想。张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火光摇曳的边缘,身后没有亲兵。他走到篝火旁,在赵云对面坐下。这位以八百破十万、威震逍遥津的魏将,此刻脸上也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赵将军,今日探查辛苦,伤亡可还安顿妥当?”

赵云微微颔首:“张将军有心了。伤亡难免,已经安排妥当。日后行动,确需倍加谨慎。”

他们按照约定,互相交流这三天来的琐事和处理方案。大约聊了两刻钟,话题渐入尾声。

“夜深了,寒气重,赵将军快些安息吧。明日还要拔营。”

“张将军若是不累,云有事请教。”

“赵将军但说无妨。”

赵云心中一动,一个迫切的问题脱口而出:“张将军当年逍遥津一战,威震江东。那孙权…在将军眼中,是怎样一个人?”

张辽微微一怔,没料到赵云会突然问起孙权。他略作沉吟,浓眉微蹙,似乎回忆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和那个站在高处的对手。

 

“孙权,刚愎自用。”

张辽的声音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冷硬。四个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他随后补充道:“此乃我于战阵之上观其调度、决断所得之初印象。他信任别人之时,确有雄主之姿;然一旦疑心起,则优柔寡断,刚愎难改。逍遥津之败,源于他轻敌冒进,不听劝谏。不过,战场之上,所见终究片面。此人能在父兄基业上稳固江东,其权谋手段、御下之道,非我一人所能妄断。赵将军为何突然问起此人?”

张辽本以为赵云是在担忧即将到来的、更深入的联盟谈判中,孙权会是个变数。当年赤壁一战,便是那孙刘伙同一起,让主公吃了大亏。孙权若是加入,他们三方之间的拉扯,对整个联盟格局影响深远。

赵云心中苦笑,他真正担忧的,哪是什么联盟谈判。他担心的是那个深入江东腹地、身负惊天秘密的女人。

但他无法言明,只能含糊道:“只是想到当年护送我主过江,险象环生,江东水阔,人心难测。如今世子亲赴,不知……”他适时收住话头,似乎只是顺着张辽的思路,表达对曹丕此行安危的忧虑。

听闻此发言,张辽的目光在赵云脸上停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乃真性情之人,世子与将军虽只萍水相逢于危难之际,然能得将军如此挂念,实在难得。”

赵云心头猛地一跳,深怕自己的心事被看穿,造成什么不太妙的深远影响,一股强烈的窘迫感涌上心头,他立刻收敛心神,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的慌乱,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谦逊。

“张将军言重了。云不过多嘴多虑,有感而发罢了。世子此行关乎大局,云自当关切。” 他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张辽又看了几眼,并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不过既然对方主动聊到了自家世子,张辽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赵云可不会知道,心思细腻的曹操会给张辽下这样一个任务:打探赵云嘴里的曹丕是何许人。

之前他隐忍不发,是因为担心太过唐突会让对方撞破自己的目的。

临行之前,曹操单独叫来张辽,同他说了番话。

大致意思是大魏疆域狭长,既要收复失地,又要重建至关重要的通讯网络,国力更胜一筹的曹魏,在清理尸患这项关乎存亡的大业上,也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争取主导话语权,自然得承担更重的担子。为此,曹操抽调他张辽作为此次与赵云协同的魏方主将,其用意深远。

一方面,刘备派出的是心腹爱将、威名赫赫的赵云,曹操若只派个二流将领,不仅显得轻视盟友,更可能贻误战机。以他张辽的资历、威望和勇略,足以匹配赵云,彰显曹操对此事的重视。

另一方面,曹操心中已存疑窦。赵云在洛阳养伤期间与曹丕接触甚密,这小兔崽子家宴吃得没味,走之前却去使馆呆了一个时辰!

加之曹丕离城前种种微妙态度,曹操隐隐怀疑赵云可能已窥破其真实性别身份的秘密。这秘密关乎曹丕生死与曹魏未来,容不得半点闪失。因此,他私下赋予张辽一项秘令:观察赵云对世子曹丕的态度,是否有异乎寻常之处。

只是奈何曹操交代私事的时候言语暧昧不清了些,他不能明说曹丕性别与赵云私情种种。

张辽虽领命,却完全理解错了方向。只当是寻常的政治任务,考察蜀将对他魏王世子的观感,考察世子是否能接任未来大任,判断蜀将其对联盟的真实态度等等……他并未深想曹操话语中那些指的居然是儿女私情!

 

“既然聊到世子…”张辽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感慨,“将军一路与我家世子相处时日不短。世子年轻,此番又孤身远赴江东,肩负重任。将军乃当世英杰,观人于微。以将军所见,世子……其人如何?同将军在成都听闻之人,完全不同吧。”

他问得直接,眼神坦荡,仿佛只是同僚间交流对一位重要人物的看法。

是啊,完全不一样。

赵云的心弦被狠狠拨动。曾经他听闻的曹丕,是个冷酷善妒的人,是个小肚鸡肠之人,是个为了地位排挤打压弟弟的魏王世子,是他们汉室未来的需要铲除的敌人。

而他认识的小寰,是隐忍坚韧的佳人,是靠得上的伙伴,是救他于水火的女人,更是挣扎于生死边缘、如今远在天边的……心上人。

张辽的紧盯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确实判若两人。”赵云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客观。

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仿佛在认真回忆和评价。

他端起手边温热的粗陶碗,饮了一口水,动作从容,借这短暂的间隙整理思绪。

都怪我多嘴!

只是张辽突然问起这个…是例行公事,还是别有深意?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她隐忍坚韧的眼神、病榻前冰冷的关切、高烧时模糊的低语、以及那深藏于世子威仪之下的脆弱与疲惫……那份复杂的情感如潮水般涌起,但立刻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压下。

放下水碗,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客观:“世子虽有些小脾气,但不伤大雅。他天资聪颖,临危不乱。处事之周密,调度之有方。其心志之坚韧,非常人可及。”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难得者,是那份担当。明知江东之行凶险莫测,为大局慨然赴之,此等气魄,云深为敬佩。”

他给的评价极高,却句句落在为人处世上,完全符合一位旧敌的客观评价,仿佛不掺杂丝毫私人情感。

张辽认真听着,眼中闪过认同。赵云的评价与他所知相符,甚至更显公允。这让他对赵云的好感增添了几分。他点点头:“将军所言甚是。世子确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年轻气盛,行事有时难免过于刚硬。此番江东之行,着实令人悬心。”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实的忧虑。

张辽没有再追问,只是拍了拍赵云的肩:“将军早些歇息吧。江东之事,自有天意与世子之能。眼下,先顾好我们脚下之路。” 说完,他起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张辽走后,又剩赵云一人了。

 

今夜张辽的问话,对赵云自己而言,犹如一场拷问。

目光扫过寂静的营地,远处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武都、扶风……多少郡县已成鬼域,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化作枯骨。

匡扶汉室,拯救黎民…这誓言重如泰山!

他个人的那点心思,在那尸山血海、万民哀嚎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不敢有,不能有,亦…不该有。儿女私情,在这末世浩劫面前,或许终究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奢望与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仰头将清水一饮而尽,任由那寒意顺着喉咙蔓延,试图浇灭心中翻腾的炽热与苦涩。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他唯有紧握手中银枪,背负着汉臣的职责、苍生的期望,以及那份深埋心底、永不见天日的牵挂,在这黑暗的世道中,砥砺前行,独自咀嚼着这份属于乱世的沉重与孤独。

 

时间随长江流逝,东吴地界,曹丕已经被囚禁两周有余了。

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梦中失控,被那孙权捡了漏,醒来时已经赤身裸体在他怀中。有时候自己明明没发病,他也要来同自己同房,为此,曹丕同他表达好几次不满。次数一多,曹丕开始隐约察觉到这个孙权的主要目的绝对不只是睡自己,似乎是故意在拿自己缓解他体内鬼火失控的痛苦。

当然,她不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孙权这番行为,让自己冰鬼濒临复苏的躁动平息了,不仅如此,那镯子也恢复了往日平静。

她每日不得离开半步,宛如一个丫鬟,只得在孙权身边候着,一来二去,也有了些不雅传言,不是那孙权爱好男色,而是说他曹丕居然勾引他们江东之主!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真想拔剑劈了那群贱人的嘴。

 

孙权也故意给她找了不少下人的活来敲打她。她也不叫苦,也不不叫累,除了脏活之外,没什么不能做的。这一日她去端茶倒水,刚到水房,等水烧开的空档,就听到了几个偷懒婢女小跑的声音。

她连忙停了动作,只听得她们在墙角说话。她们聊的大部分都是碎嘴皮子的话,就当曹丕以为自己这番纯粹浪费功夫的时候,她们聊到了徐夫人。

这位夫人的传闻,自己来了两周,也听了些。

“姐妹,你来照顾张夫人之前不是徐夫人的丫鬟么,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夫人……真的死了?”“的确死了,但死因蹊跷。我听说,她三月便怀胎十月一般,最后难产而死呐……”“真的?”“我也是听闻,夫人死前可恐怖了,给她诊治接生的稳婆和大夫都吓晕过去了呢”

 

这种零碎传闻,闲言碎语,曹丕一般情况都是不当真的,毕竟胡话他听过可太多了,没有一例是真正靠谱的。何况像孙权这样身居高位,不可能不管制流言蜚语,要是把真话传出去被人得知,那他孙权还怎么藏私?可这位夫人的流言蜚语实在太多了一点。

联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那些关于徐夫人死法的残酷以及小鬼存在,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孙权可能用禁忌的法术,将自己的骨血与鬼物融合,创造出这个既听令又凶猛的怪物。

孙权为了力量,竟然能如此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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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鬼结合能生下后代,那么是否存在“鬼人”这种存在?那种能完美融合鬼的力量与人的意志,不受反噬控制的存在,或许能结束这场席卷天下的尸祸,并掌控未来。

 

曹丕不知道的是,当时的孙权……也是这样想的。

 

这段时日那小鬼又长大了些许,肉眼可见的从五六岁的孩童长成七八岁模样。之前孙权还是让它追随左右,充当护卫,现在则是留它单独呆在阴暗地牢中,若无吩咐,绝对不允许它出现在活人面前。

 

孙权对那只小鬼的掌控力正在变弱。

 

他孙家靠“打家劫舍”起家,在东吴世家之中盘旋,他父兄也都是因为世家争斗夺权而死。

 

这一点曹丕并不怀疑,孙权只说火鬼是从一汉朝老世家手中拿到的,若不说这是鬼,凭空看去,只觉得是一个碳盆。

 

从他断断续续的自述分析起来,孙权得到鬼火的时候和自己也差不多,都处于一种不自知的状态,随后厉鬼在自己体内慢慢觉醒,发现变化之后,才知道如何掌控....这些也都是有共同性的,也许是因为鬼未完全苏醒,才有被驾驭的可能。。

 

曹丕看向手镯,确信手镯里定是有一只鬼。

 

也许母亲的目的,是叫自己驾驭这只鬼,没想到自己驾驭了另一只,同它错过了。

 

令曹丕担心的不止这一件事。

 

最近,江边雾鬼像是受了刺激越来越频繁,惨白的雾气像巨兽一样不断试探着江东堤岸。每次,孙权都会亲自出马,用烈火驱散试图登陆的雾影,回来就拿她撒乏。

 

孙权的鬼火反噬越来越强烈,她成了他续命的工具,他也来的越发频繁……这一点让曹丕深恶痛绝。

 

“娘……”

 

孙权缓解完,去洗漱沐浴,曹丕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抚摸着左手腕上那只布满蛛网般裂纹、触手冰寒的铁黑玉镯。

 

现在的情况僵持住了,就算是自己继续依附孙权,也没了意义。她走不了,也没法更进一步。

 

如今,在他的“照顾”之下,自己已经缓了过来,现在必须要想着如何破局了。她决定不再做孙权的药鼎,天天被屈辱与恐惧所困。

 

到了必须拼死一搏的地步了,成为真正的鬼人,才有资格平定乱世。

 

她的内心如同号角响起,决定放手一搏。

 

她耐心得等待机会,等孙权离开前往江边。她来到早早选好的地方,这是一兵械存放库,位置偏僻,存放的乃是些不常用的东西,少有人来。

 

必须驾驭这第二只鬼,如果带着手镯自己能够缓解,那驾驭它,自己两只鬼就一定可以得到平衡!

 

曹丕决定赌了。猛地,她五指汇聚寒冰。紧握玉镯,应声碎裂,化为无数碎片,飞溅而出。

 

然而,她低估了玉镯碎裂后释放的力量。极寒如冰针般刺穿她的血肉,更可怕的是,在冰鬼的力量中,一股扭曲的意志也随之而来。她被瞬间袭击了。

 

“啊!”剧痛让她惨叫起来。

 

仅仅一个照面,她的左手开始失控,指关节如同受刑,被一个一个,一节一节得掰断,指骨,然后是掌骨…连带着筋脉和血肉,她的手瞬间青紫一片,紧接着是右臂,同样的情况再次上演,完全不受控制!

 

她拼命试图夺回控制,但扭曲的力量比她预想的还要强大。玉镯释放的第二股鬼力完全不愿与她共存,它要彻底扭曲她的形态,将她变成一瘫扭曲的尸体!

 

随即,她的双腿双臂也开始无法控制,腿窝被反扭摔倒在地,整个人如同从悬崖坠入岩石上更加惨烈!

 

曹丕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股扭曲的力量拧断。

 

驾驭?不!这是被鬼驾驭!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本想利用玉镯内封存的第二只鬼的力量,去平衡压制甚至驾驭体内狂暴的冰鬼,向着“鬼人”的方向蜕变。但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这第二只鬼的规则如此霸道而诡异,它根本不屑被她操控!

 

脖子即将被扭一百八十度,腰肢,头颅,肩膀,已经呈现了极其诡异的三个方向,不到短短一分钟,曹丕即将败亡。

 

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意识即将被扭曲之力彻底淹没的瞬间,那崩碎的玉镯碎片中,一缕微弱却坚韧的金色光芒,无视了狂暴的冰寒与扭曲的力场,悄然渗入了曹丕被骨刺刺破的伤口,逆流而上,融入她的血液,直抵她濒临破碎的灵魂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宏大的意志,如同潮汐般瞬间冲刷过她的脑海中。

 

那双梦中见过的、巨大、漠然、流淌着神性与邪性的金色瞳孔虚影,在她意识濒临熄灭思绪中惊鸿一现。

 

没有言语,没有情感。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烙印,如同最精密的符文,瞬间刻印在她即将被扭曲的意志核心。

 

母亲终于愿意伸出手,扶一把她那即将摔死的孩子了。

 

曹丕瞬间有所顿悟,她开始释放冰鬼的力量,极致的寒气猛然爆发!不再是蔓延的失控,而是精准地将她的身体层层包裹,形成了一层厚实、坚硬的冰茧,散发着幽蓝死寂的光芒。

 

就在这冰茧形成的瞬间,冰茧表面骤然浮现出一个扭曲模糊的鬼脸,五官在冰面上疯狂蠕动,充满了怨毒和不甘——那才是镜鬼的本相。

 

尽管她的身体在剧痛中扭曲濒死,意识却因冰茧的隔绝变得异常清晰。

 

曹丕瞬间明悟了镜鬼的核心规则:它必须依附在一个光滑的“镜面”上才能显化,再看看那兵器库里的尖枪甲胄,它刚刚一定是附在那些东西上面,对我展开了攻击……那玉镯曾是它的载体,此刻冰茧成为了它的新身体。

 

机会来了!

 

曹丕忍受着剧痛,集中意识,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强烈催动,冰茧迅速变了形态,流动的冰层涌向她此刻唯一还能控制的部位,也是曾经冰鬼异变最深的部分:左臂。一瞬间,左臂被冰寒完全冻结,化作一条晶莹透亮的玉骨冰肌,成为了完美的“镜面”。

 

她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猛然解除包裹的冰茧!

 

是生是死,就赌这一刻了!

 

冰茧消失后,镜鬼挣扎的鬼脸发出无声的尖啸,束缚它的规则强迫它必须朝着最近的镜面附身,只能疯狂朝着曹丕左臂冲撞而去。

 

这手臂已经完全被冰鬼控制,见到了外来物,冰鬼像被侵入领地的凶兽,带着毁灭的意图,朝镜鬼汹涌而去,想要将镜鬼变成它的冰中困物。

 

冰与镜的对抗在曹丕的左臂内展开,两股截然不同的鬼力猛烈碰撞。冰鬼试图冻结镜鬼的规则,镜鬼则疯狂扭曲冰臂的结构,试图改变其形态。

 

两只鬼正越过曹丕,进行厮杀。剧痛席卷而来,曹丕的左臂成了这场对抗的战场。冰臂时而凝结成锋利的冰刺,时而变得扭曲软化,仿佛随时崩溃融化,她的身体因剧烈的冲突而颤抖,鲜血喷洒,几近晕厥。

 

这个过程,她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等到两只鬼都安静下来,她早疼得泪流满面,动弹不得了。

 

军械库内,唯有曹丕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回荡。背脊断裂的剧痛如同烈火灼烧,四肢关节残留着被强行扭曲后的钝痛与无力感。她仰面躺在冰冷坚硬、布满幽蓝冰晶的地面上,连动一根手指都感到钻心的困难。

 

随着平衡的建立,曹丕的左臂此时如同上等寒玉,体内冰鬼复苏的侵蚀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快的充盈感。

 

她成功了……只是代价有些大。

 

曹丕躺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被扭曲的部分并没有因为收服镜鬼而自动修复。

 

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同山峦般压下来,意识在剧痛与极度的精神消耗下阵阵发黑。

 

就在她试图凝聚一丝力气,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孙权随时可能到来的探查时——

 

“窸窸窣窣……”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怯懦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寂的冰窟。脚步声停在库房残破的门口,似乎被里面的景象吓住了。

 

曹丕艰难地转动眼球,冰冷的视线投向门口。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穿着粗布下人服饰的小婢女,正惊恐地站在门口。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显然,她是某个主子派来,想利用这个偏僻之地藏匿某种见不得光的秘密。她万万没想到这里有“人”,还会撞见如此地狱般的景象!

 

小姑娘脸上毫无血色,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目光死死地钉着曹丕。她完全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尸体”,几乎每个关节都被打断了!

 

她一时吓得失声,忘了叫唤。等她反应过来,一声尖锐刺耳、足以划破寂静的尖叫即将脱口而出,下一秒,又永远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就在小婢女嘴巴张开、声带刚刚震颤的刹那——曹丕那条玉骨冰肌的手臂,只是凌空对着那小小的身影,五指猛地一收!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同时在女孩身上各处响起。

没有任何物理接触,没有任何预兆,仿佛空间本身在那个小婢女身上发生了扭曲。

小婢女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她的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角度猛地转了三周,脆弱的颈骨如同朽木般被无形的巨力瞬间拧断,全身扭曲,砸在了地上。她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最后倒映出的,是曹丕那双冰冷、漠然、没有丝毫波澜的冰蓝双瞳。

怀里的旧布包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盒子里的东西也撒了出来,染上了泥土。

整个军械库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冰冷。

曹丕缓缓放下了左臂,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不存在的灰尘。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具小小的、尚带余温的尸体。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早几分钟,晚几分钟,或者换个地方,她都能活下来,可偏偏就是几分钟,赔了性命。

曹丕不得不杀她,此刻自己这番模样,还不能被发现……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剧痛依旧,但体内那两股平衡的鬼力,却在她刚才那意念一动、隔空扭断脖颈的瞬间,运转得更加流畅自如,仿佛得到了某种无形的润滑。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悄然弥漫全身。仿佛某种长久以来束缚着她的、名为人性的沉重枷锁,在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抓之间,又崩断了一根关键的链条。

 

本是乱世,人命如浮萍。

 

没有杀人的恐惧,没有对弱者的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在成功驾驭双鬼、获得更强大力量的同时,那源自冰鬼的死寂,源自镜鬼的扭曲,以及母亲烙印中那超越人性的冰冷神性,正在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慢慢侵蚀、重塑着她的灵魂。若无改变,她将变得比鬼更冷,比冰更硬。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熟悉的、如同熔岩爆发般的灼热威压,带着焚天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如同实质的风暴,瞬间席卷过来。狂暴的暗红鬼火如同怒涛般汹涌而入,孙权那赤发狂舞、暗金瞳孔燃烧着怒火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踏出的魔鬼,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杀意,出现在了门口,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库房中央——

 

他看到了倒在冰晶与血泊中的曹丕,看到了她扭曲的四肢,更看到了她那条散发着诡异光芒、光滑如镜的左臂。

 

他也看到了地上那具脖子被诡异扭断,死状凄惨的小婢女尸体,以及掉落在旁边的那个旧布包裹。

 

孙权的瞳孔在看到小婢女尸体的瞬间,猛地收缩,这女孩是他随军妾室夫人的丫鬟,而那地上掉落之物,更是让孙权怒火中烧:那是一个未完全成型的巴掌大的胎儿。这小婢女正是帮主子处理赃物时,不巧撞见曹丕才被她杀了的!

 

“曹——子——桓!”孙权的怒吼如同雷霆炸响,暗金色的眼眸死死盯住曹丕,声音里充满了暴怒、难以置信,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

 

他将那夫人背叛的怒火,也撒在了曹丕头上。

 

“你……竟敢在孤的江东大营之内,虐杀孤的仆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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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婢女,杀也就杀了,”她甚至懒得看那具小小的尸体一眼,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和冰晶,直刺孙权燃烧着怒火的暗金色瞳孔。

 

“孙将军连正妻都杀了,我杀一丫鬟,为何不可?”

 

“而且,呵呵,”她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将军此言差矣,瞬间死去,谈何虐杀?”

 

“我看你真是活够了!”孙权被气得够呛,这一次连自称都变了。

 

孙权的怒吼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热气浪,整个库房的温度都在急剧攀升,墙壁上残留的冰晶发出滋滋的融化声。曹丕的小动作、妾室的背叛、小鬼的失控,彻底激起了他毁灭的冲动。

 

“呵呵...”

 

曹丕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干涩而诡异。她本想用更锋利的话语反击,但体内双鬼平衡后带来的奇异空荡感,以及残留的剧痛,让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冲动。她知道,孙权此刻的暴怒,更多是源于被撞破秘密的恐慌和权力被挑战的羞恼。

 

“你刚刚在做什么?”孙权声音低沉下来,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告诫自己不要图一时痛快犯下大错。

 

“将军,你不如关心关心为什么你的宠妾敢在你眼皮下偷腥。”

 

“你——!” 孙权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意,极力忍耐的暴虐之心被彻底点燃,赤红的长发无风狂舞,仿佛燃烧的烈焰。他再也无法遏制,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一步踏碎脚下凝结的冰层,带着灼热的气浪瞬间冲到曹丕面前。

 

那只蕴含着焚天之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攫住曹丕松垮衣襟下的长发,猛地向上一提!

 

“呃……!” 曹丕吃痛闷哼,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拽得离地而起,双脚悬空。背脊断裂处的剧痛、四肢残留的扭曲钝痛瞬间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剧烈哆嗦,双眼一黑。镜鬼对她身体造成的结构性伤害远未恢复,此刻在孙权粗暴的拉扯下,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因为重力坠痛!

 

“你看你真的活腻。” 孙权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熔岩喷发前的低沉轰鸣,暗金色的瞳孔死死钉在曹丕近在咫尺的脸上,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将她脸上残存的冰霜融化。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要将她挫骨扬灰的杀意!

 

剧痛让曹丕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双瞳却死死回视着孙权,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讽。她艰难地扯动嘴角,声音因窒息和疼痛而断断续续:

 

“你的臣民…你的妻妾,你的子嗣…他们怕你……怕你如同今日审问我一样,把他们烧成灰烬。你正在…变成鬼。”

 

“他们…迟早都会背叛你…”

 

这两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所有的理智、权衡、利用价值,在这一刻都被纯粹、狂热的毁灭欲和征服欲所堙灭。那双暗金色的瞳孔里,属于人的最后一丝克制彻底消失,只剩下焚尽万物的暴戾和原始的兽性。

 

“找死!”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攫住曹丕长发的手猛地将她掼向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冰碴的地面!

 

“砰!”

 

曹丕重重摔落,背脊断裂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孙权高大的身影带着灼热的气浪,如同山岳般压下。他不再使用鬼火,那太便宜她了!他要的是最直接、最野蛮的征服,是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她彻底崩溃!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曹丕身上本就松垮的衣衫,在孙权蛮横的力量下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撕开。她那条新生的、光滑如镜的左臂,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孙权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她能感觉到孙权那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手掌,粗暴地钳制住她试图挣扎的右臂,将她死死地钉在这片冰冷而肮脏的废墟之上。

 

曹丕相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还有用,早就被他杀了。孙权不再忍耐,直接在这军械库内,狠狠地惩罚了她,看她痛苦呻吟,看她汗流浃背,直到发泄完毕。

 

曹丕并没有使用最新的鬼力和孙权角逐,将他的怒火全盘吃下,只因她清楚,现在不是好时机。

 

因剧烈痛苦和被迫承受而渗出的汗珠混合着其余液体,浸湿了她的身体,与冰冷的冰屑混合在一起,又黏腻又难受。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孙权这时才回了神智,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微乱的衣袍,赤红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部分表情。他俯视着地上的曹丕,眼神中的暴虐缓缓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带着审视和掌控欲的冰冷。

他看到了她的隐忍,更看到了她眼中那深埋于痛苦之下、压抑的恨意。

“曹子桓。”孙权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加冰冷刺骨,“记住你这条命,是怎么留下来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裹挟着尚未散尽的灼热气息和焚天鬼火的余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充满屈辱、血腥与冰冷气息的军械库废墟。

 

他故意没有管曹丕,要让她在多痛些时辰,彻底记住这份屈辱。

 

库房内,死寂重新降临,冰冷刺骨,比之前更甚。冰冷的石砖地面紧贴着曹丕伤痕累累的脊背,孙权留下的灼热气息与令人作呕的残浊污秽混合在一起,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屈辱如同冰冷的毒液,从被撕裂的伤口渗入,侵蚀着她最后的尊严。

 

大部分女人都无法承受这份屈辱,这就是孙权的目的,他想打服自己。

 

她没有动,甚至无心去擦拭。身体如同散了架的木偶,被鬼力扭曲的四肢甚至都没能掰回来。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将身体放松。

 

意念沉入体内,如同冰冷的溪流,艰难地引导着那股寒气,此时它不再是狂暴的破坏者,而是化为无数细密的冰针,精准地刺入断裂的骨茬、撕裂的肌理,去修复天已经如同尸体般非人惨状。

 

这过程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远胜于孙权施加的折磨。曹丕痛得低声啜泣,咬紧牙关,她必须争分夺秒。

 

时间不多了,孙权发泄离去,但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不是傻子,很快就能在盛怒之后想明白我身上发生的变故。当他处理完其他事务,必定会以更冷酷的姿态返回。

 

曹丕感受着那条光滑如镜左臂内,若隐若现的怨毒鬼脸。它太霸道了,杀性更甚,甫一释放就差点将她拧碎,驾驭它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但风险,往往伴随着机遇。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忍受着身体内部冰火交织,大脑飞速思考这只鬼能有什么用途。

 

镜面……它需要光滑的“镜面”来显化其扭曲现实的力量。那么…除了杀人,它还能做什么?

 

一个大胆而隐秘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烛火,在曹丕冰冷的意识中升起。

 

探查…!

 

利用这只鬼的特性,去窥探孙权的秘密!特别是那只看着令人生厌的小鬼,曹丕离开这里之前,必须搞明白。是孙权造出了这只鬼,还是收服的野鬼强行灌入自己骨肉之中!

 

孙权此刻最可能去的地方……极有可能会去查看他那只小鬼,就算不是,那就当是熟悉熟悉它的力量,为之后打算。

 

一边等着冰鬼修复的时间,她一边用镜鬼探查,镜鬼那虚无缥缈的视线一路跳跃,最终来到了地牢中。

 

这只鬼的特性本身就极其隐秘。孙权那焚天的鬼火对冰寒极其敏感,但对这种扭曲空间、映射景象的诡异规则,未必能第一时间察觉。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盏如豆的、盛着浑浊灯油的油灯上。昏黄的火焰在小小的陶碟中跳动,油面……光滑如镜。

 

曹丕心中默念,冰晶左臂的五指缓缓张开,掌背如同小镜,遥遥对准那跳动的、映着油面倒影的火焰。镜鬼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延伸触碰,缠绕油灯之上。油面上原本模糊跳动的火焰倒影,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稳定,视角开始诡异地拉伸、转移,如同一个无形的眼睛,顺着幽深的甬道,向着地牢最深处“看”去……

 

这里比之前关押曹丕的地方更加阴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尸腐味、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鬼的冰冷死寂。粗如儿臂的寒铁锁链纵横交错,缠绕、捆绑着一个矮小的灰白色物体。

 

它被悬空吊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四肢被铁链以极其别扭的角度拉开、固定。灰白的皮肤上布满了焦黑的灼痕,显然是孙权鬼火留下的印记。那双黑洞般的眼窝里,原本只是死寂的漆黑,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混乱的幽绿磷光,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它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被强行压抑的凶戾在痛苦地躁动。束缚它的铁链不时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地牢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孙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他赤红的长发略显散乱,暗金色的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发泄后的慵懒,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气息还带着情欲的余温。

 

他走到被铁链束缚的鬼童面前,停下脚步。灼热干燥的鬼火气息自然散发,驱散了地牢的阴寒,却也刺激得鬼童猛地一颤。那双眼窝中微弱的磷火骤然暴涨了一下,随即又痛苦地熄灭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漆黑。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身体在锁链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下。

 

孙权皱紧了眉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小鬼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契约的锁链在剧烈震颤,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废物。”孙权的声音冰冷厌弃。他伸出手,如同检查器物般,指尖缠绕着一缕暗红的火苗,点向鬼童灰白的额头,试图探查它混乱的本源,加固自己那摇摇欲坠的链接。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悬吊着的鬼童也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漆黑的眼窝死死地、直勾勾地盯向了孙权身后甬道的方向。它喉咙里压抑的呜咽瞬间变成了尖锐、混乱、充满贪婪和某种难以言喻渴望的嘶鸣,它挣扎的力度骤然加大,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

 

它能感知到一股极其精纯的鬼气,那感觉……如同最鲜美的饵食在眼前晃动,比雾鬼的怨念更加诱人!

 

“嗷——!!!” 小鬼彻底狂暴了!小小的身躯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凶戾鬼气,灰黑的气息如同墨汁般疯狂翻涌,冲击着束缚它的铁链,发出了刺耳的崩裂声。

 

“孽畜!安敢!” 孙权暴怒!他瞬间收回探查鬼童的手指,反手一掌,蕴含着霸道鬼火的重击狠狠拍在鬼童挣扎最剧烈的胸膛上。

 

鬼火与鬼气激烈碰撞一起。鬼童被拍得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身上焦痕更深,挣扎暂时被压制。但它那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甬道深处,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如同磨牙吮血的低吼。

 

孙权一点都没有发现身后异常,更没有发现那无形窥探的视线:“喂你吃了那么多尸核,江东六郡八十一县,多少尸鬼都进了你的肚子!结果呢?!” 他猛地伸出手,气急败坏一把攥住小鬼脖颈,蕴含着鬼火之力的五指骤然收紧。鬼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灰白的脖颈在孙权手掌下瞬间变形,它徒劳地挣扎着,铁链被扯得哗啦乱响,灰黑的鬼气本能地翻涌出来试图抵抗,却在接触到孙权皮肤上那层灼热的无形威压时,如同冰雪遇骄阳般滋滋作响、迅速消融。

 

“你还是一无是处!你为什么不能变成人?!”孙权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宣泄,“连最简单的人话都不会!只会吃!只会吃吃吃!”

 

眼前这痛苦挣扎、被自己轻易扼住要害的灰白怪物,与记忆中那血腥恐怖的一幕重叠。回忆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孙权的脑海:

 

建邺奢华却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寝宫内。他心爱的徐夫人,那个温婉如水、曾为他生儿育女的佳人,此刻以一种超越人间想象的恐怖姿态躺在锦榻之上。她原本美丽的脸庞如同风干的橘子皮般深深凹陷下去,眼珠凸出,凝固着临死前无法置信的极致恐惧。

 

曾经玲珑有致的身躯,此刻只剩下皮包骨头,如同被吸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腹部——明明才怀胎三月,却如同十月临盆般高高隆起,皮肤被撑得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隐约可见里面……那是一个婴儿的轮廓,散发着灰白死气的、恐怖鬼婴。

 

……正是此刻被他攥在手中的小鬼最初的本相!

 

而徐夫人……她的胸腔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心、肝、脾、肺……所有温热的脏器,都被掏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洞洞的腹腔和断裂的肋骨,比曝尸荒野数周的尸体更加诡异。鲜血浸透了身下的锦缎,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内脏腐败的恶臭,充斥了整个房间。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寝宫的穹顶,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怨恨……她死不瞑目!

 

而孙权他必须将这一切都压在心底,将秘密掩盖,将徐夫人以疫病传染为由,匆匆包裹着细软被褥火化掉。

不是没有人说自己丧心病狂。说自己为了厉鬼之力连第一任妻子都舍得杀害。他将稳婆和医倌秘密处死沉江,然而终究是难掩人们对怪异之事的本能恐惧。

那些压低的、如同毒蛇般的窃窃私语,还是如同阴风般钻入他的耳朵。他暴怒,他杀人,他血流成河,却堵不住悠悠众口,更堵不住自己心中那日夜啃噬的恐惧与迷茫。

但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鬼是怎么来的,所以他为了验证,随便带了两个新送来的妾室在身边行房事,想通过她们的肚子验证到底是野鬼还是自己体内的火鬼作祟。

他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行房,甚至命令医官调配最霸道的助孕药物,用近乎折磨的手段确保“授孕”的过程。每一次,他都带着一种病态的期待和更深的恐惧,等待着结果。

然而,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无论他如何努力,用尽何种手段,那些女人的肚子里的胎儿平常如初,仿佛鬼婴就是命运给他开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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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望着那只越来越像自己的鬼童,内心的憎恶与怨毒难以平息。若那真是个正常的婴儿,天生便拥有神鬼之力,或许还能养大成人,接受教化,成为他问鼎中原的基石之一。那样的话,也许能抚平他内心的一部分创伤。

可就在不久前,他亲眼目睹自己军中的妾室偷偷堕胎,还命小婢处理胎盘。他怒火攻心,恨意无处发泄,便统统倾泻在曹丕身上。

此刻,一个疯狂的想法闪过脑海:如果是她怀孕,他们之间会诞生出怎样的存在?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再也压不住了。他甚至觉得,这个尝试是有必要的,也因此,那女人的“价值”在他心中被再次拔高。

“等我有了第二个孩子,我一定会把你喂给他。”

他低声呢喃着,目光落在被折磨得体无完肤、陷入宕机状态的鬼童身上。自身也因动用了过多力量,浑身弥漫着焦煳味,皮肤滚烫得仿佛在燃烧。他揉揉发涩的眼睛,退到一旁,想给自己降降温。往常他会直接去找曹丕“排泄怒火”,但如今的曹丕,恐怕还瘫倒在地,尚未恢复。

那个女人……竟然敢刺激孤!

他难得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是的,今天确实失控了。回想那女人身上可怖的伤痕——若她不是鬼人之躯,怕是早就不是瘫痪至死,就是惨死当场。她的手脚尽折,脊椎似乎被强行扭断,莫非……是她体内的厉鬼觉醒了?

 

孙权静静杵着,强迫自己的思维冷静下来。

他其实能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正在被厉鬼侵蚀,变得迟钝。他也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变得狂躁、戾气深重、偏执极端,早已不复昔日的沉稳与谦逊。这些他其实都很清楚,可是让他感到无力的是……

他无力抵抗恶鬼侵蚀对自身的改变,维持稳定就已经用尽了他的心力。

而那小鬼更是让他心力交瘁!现在鬼童受重伤,昏迷不醒。可即使是如此程度的伤害,也只能让它沉睡一夜——在过去,这种程度的重创足以让它休眠数日。他知道,自己终将有一天无法再控制它,除非彻底解决心中的隐患,不再受厉鬼复苏的威胁。

他曾动过念头,干脆杀了曹丕,将她体内的鬼物据为己有。但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稳定地驾驭一只野鬼。

新的秩序尚未确立,每个人都在黑暗中摸索。谁能更早掌控鬼力,谁就有可能称霸九州。

不过那个曹丕...昨日她还好好的,按理说自己的火鬼也日趋稳定,不至于引发对方复苏。不对……情况有变。她不能再独自一人放着!

孙权猛地转身,离开地牢,前往寻找她的踪迹。

……

 

此时的曹丕已经修复完了自己的身体,那些断裂的经脉,肌肉,都化作水再被重塑成冰,最后复原成血肉,彻底修复过后的躯体,肌肤就如同新生的婴儿那般细腻。冰鬼的治愈能力完全超过曹丕自己的预料,如果说之前对赵云那只是大胆尝试,现在她则是无比确认,鬼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可以为祸一方,也可以…称霸天下。

 

曹丕站起身来,活动着新修复的身体。她并未因为新的力量骄傲自满,清晰的认识到了它的局限性。

 

冰鬼修复的能力还是偏慢了些,不能应急,如果在战场上遭遇灭顶之灾,那我还是得死的。

 

看着如今这套被撕破的吴郡衣衫,心说又得找套衣服了。她原先的贵重物品都被孙权没收,衣服已经残破,大概已经被那孙权扔了。再离开之前,得把除了过去那身破衣服之外其他的东西拿回来,然后去追查抬棺鬼的下落。

有些事她要亲眼看到才算数。

 

....

 

从江边变故,关平逃亡到现在,两周有余。

 

夕阳的余晖将古老的城墙染成一片惨烈的血红。紧闭的城门如同巨兽沉默的口,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城楼上,巡守的士兵盔甲反射着最后的光芒,警惕地扫视着城外荒芜的原野。

 

突然,一阵急促、虚弱、却又带着一股子亡命徒般狠劲的马蹄声,如同垂死的鼓点,由远及近,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一匹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瘦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载着一个几乎与它同样狼狈的身影,冲到了护城河边。马匹前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悲鸣,再也站不起来。马背上的人影被重重甩飞出去,在干燥的土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将。身上的皮甲布满刀痕箭孔,破烂不堪,几乎遮蔽不住身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血污、泥泞和狰狞的擦伤。脸上更是糊满了血和尘土,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念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挣扎着,用一柄断了一半的环首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动一下,身上的伤口都在渗出新的血珠。他踉跄着扑到护城河边,仰头望着高耸的、紧闭的城门楼。

 

“开……开门!!”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快开城门!我是关平,关将军义子关平!!”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被血浸透、却依旧能看出不凡材质的玉牌,高高举起,对着城楼的方向拼命挥舞。

 

那是刘备名牌,也是他身份的凭证!

 

“江东…江东有变!!孙权…孙权他是恶鬼!!”

 

关平的声音因激动和伤痛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用尽了生命在呐喊,“他身负鬼火,能焚江煮海!他驱使厉鬼,以童饲鬼!魏世子曹丕……已被他所擒!他……他污蔑魏王,欲引兵北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身体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举着那块名牌,眼神死死盯着城楼上的守军。

 

“速报……速报我父!速报刘皇叔!!江东…乃心腹大患!!” 最后一句嘶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护城河边,溅起一片尘土。只有那只握着名牌的手,还固执地伸向城门的方向,微微颤抖着。

 

通报传来,关羽闻此,不待思索便疾步冲下城楼亲自接应。他心头巨震,关平口中吐露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让他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

 

他连忙召军中医官救治义子。有些话,他必须亲耳再听义子述说一遍。 关平醒后,强忍伤痛,将自己在江东所经历的一切和盘托出,话音未落,便不顾伤势挣扎着恳求父亲,立即差遣斥候信使,星夜兼程将那惊天消息——曹丕被孙权囚禁一事速速传至洛阳,禀报曹操。

 

关羽一时消化不了那么庞大的信息,脑中嗡嗡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若非眼前之人是自幼跟随自己、脾性耿直如铁的义子关平,换作旁人说出这等石破天惊之语,他定要以为对方得了失心疯,在胡言乱语!

 

“爹…爹,求你信我…” 关平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久久不语,以为父亲根本不信自己这番用命换来的情报,急火攻心,牵动伤口,剧痛与委屈交织,竟忍不住哽咽出声,泪水混着血污滚落。

 

这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像根针猛地刺破了关羽眼前的混沌迷雾。他心头剧痛,猛地回神,看到义子苍白脸上那绝望又急切的神情,所有的疑虑瞬间被汹涌的父爱与责任冲散。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震惊与迷茫——孙权此举意欲何为?是挑衅?是陷阱?还是天下大势将倾的征兆?他一时难以厘清,只觉得肩头骤然压下了万钧重担。

 

“平儿莫急!爹信你!” 关羽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既是安抚关平,也是在稳住自己那颗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心。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闻讯赶来的亲卫,周身散发出凛然威势,方才那一瞬的动摇已被钢铁般的意志取代:

 

“来人!传令!”

 

“速遣两路精干斥候,一人三马,八百里加急!” 关羽语速极快,字字千钧,“一路北上,直入洛阳,将此信物,火速呈交曹丞相,务必亲手送达!”

 

他几步跨到案前,抓起笔,墨汁飞溅,几乎是以刻入竹简的力道疾书数行。

 

“另一路,” 他动作不停,又取过一卷空白竹简,笔走龙蛇,“即刻启程,昼夜兼程赶赴西川,将此急报,面呈主公!”

 

“再令全军戒备,各营整肃军备,斥候营增派双倍人手,严密监视江对岸江东军动向,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不得有误!”

 

一道道命令如金石掷地,营帐内的空气瞬间绷紧。亲卫凛然领命,接过信函,转身如旋风般冲出帐外。马蹄声如骤雨般在营寨中响起,撕裂了沉重的夜幕。

 

...

又过去数日,孙吴,江边大营。

 

仓库走廊,阴暗狭长,火把在墙上摇曳,投下斑驳光影。五六个士兵看守在库房门口,见了外人,立刻抽刀呵斥:“站住!你——”

 

还未等话说完,曹丕身影轻轻一偏,只见空气仿佛被斜斜撕裂,一缕细微的裂缝在虚空中旋转。为首士兵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被无形之力拧碎,“咔啦”数声脆响后,他的躯体在原地扭成了一团血花翻飞的肉块,倒地不起。

 

剩下的几人惊恐后退,面无人色。

 

“我来取回我的东西。”曹丕冷冷开口,声如寒冰,“不想死的,别挡道。”

 

无人敢阻,就像是见了鬼,疯狂逃出,要将此事汇报给主公!

 

她踏入仓库,点亮油灯,一件件寻找自己的东西。镜鬼的能力十分顺手,出手更是迅猛非常,也没有使用冰鬼时的压抑和抽离感。她不确定是冰鬼压制了它,还是两者相互制衡,也无从考究,但此刻,她第一次感受到随心所欲使用力量的畅快感,那种血液奔涌,随心所欲的感觉,简直令人沉醉!

 

终于,在一个不大的木箱中,她找到了那一堆属于她的物品:那套蓝银相间的残破华服、雕刻着洛水图腾的令牌,还有那只父亲赐下的名牌。自己的剑就在木箱后面的阴影里藏着。

 

孙权那厮,居然没把我的衣服丢了?……她将这套衣服拎起来打量,原本无比喜爱、华美得体的服装此刻充满残破断线,破口无数,早就没法穿了。

 

哎,回去再叫人给我做一套吧。

 

她将破衣随手丢弃,又在库房随便拿了一套素衣,换上自己的臂甲腿甲,将贵重之物收好,双剑背在腰后。

 

然而,就在她刚系上腰带之际,她感受到了一股恐怖的高温——孙权来了。

 

那熟悉又令人作呕的火热气息,隔着数百米都能清晰感知。他的到来如同火山行走在夜色之中,灼热的压迫感滚滚袭来。

 

曹丕没有退让。

 

她站在仓库门前,面向那个熟悉的方向,眼中寒光暗涌。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她承认自己恨他,这个夺她清白、毁她尊严的男人,她做梦都想将他亲手撕碎。

 

或许是因为鬼物的侵蚀和母亲的神智烙印的影响,她压下了杀意。

 

此刻的孙权如果死了,火鬼将破体而出,伙同那只小鬼一起,那江东将变成无人之境。

 

这不符合她的利益。

 

她忽然想起父亲曹操当年饶过张绣的一幕。也许父亲早已明白,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就像现在,孙权虽可恨,却仍有利用价值。他能暂时压制火鬼,他还没彻底失控,他还是江东之主,他还能号令江东世家……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冰冷如刃。

 

他还不能死,除非……我知道如何收纳鬼物,或学会如何控制意识。

 

...

 

孙权站在仓库残破的门框前,烟尘尚未完全散去,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暗金色的瞳孔死死锁住仓库中央那个缓缓站起的女子,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他感到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女人,也轻视了那个普通的小将。直到现在,他没能抓到关平,也没能驯服曹丕。

 

“想不到,你还藏着私,这叫孤刮目相看。”孙权冷笑,声音里带着不屑和愤怒。

 

他回忆起之前的种种,根本不符合他对她的判断。曹丕的隐忍、她的冷静、她在营帐和地牢中面对鬼童和火鬼时的苦苦挣扎……此刻看来,那冷静之下,竟是深不见底的算计!

 

难道她从未全力以赴?难道她故意被俘,潜入江东核心,就是为了此刻?!

 

“藏私?不,是你逼我如此,”曹丕转过身,冷冷地看向他,那条光滑如镜、散发着幽幽寒光的冰晶左臂自然垂落,“害我不得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我活着回来了。”

 

孙权没有反驳,只是冷哼了一声:“你若能识时务,乖乖顺从,便不会逼孤如此!”

 

曹丕的眼中闪过一丝讥笑。“哼,顺从?你还想叫我如何顺从你?孙仲谋,我渡江而来,本意结盟,共抗尸祸,无半分恶意。是你狼子野心,害我不得不行此险招,如今,你竟还有脸说我不识时务?!”

 

孙权愣了愣,随即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步入深渊后的决绝与麻木:“成王败寇,天理如此。”他没有辩解,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已步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如果刘备和曹操也拥有这股力量,他们同样会做出一样的事。”

 

“你真以为自己永远是王,我永远是寇?”曹丕冷笑,语气变得愈加尖锐,她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凛冽,仓库内的温度急剧下降,地面和残破的墙壁上瞬间凝结出厚厚的白霜!

 

“那就来看看,如今谁是王,谁是寇!”

 

孙权瞬间警惕,他时刻注意着周围及她身上的变化,再看她那条光滑如镜的冰晶左臂,以及她空空如也的左手腕,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那……不离身的镯子呢?”

 

“等你跪下称臣,我会告诉你的。”

 

孙权不能退缩,即使他已经看到了自己败亡的结局,曹丕此刻的状态好得诡异,连他体内之火也感到寒凉!

 

见孙权没有投降之意,曹丕出手了:“看来,孙将军是需要降降温了。”既然孙权不怕付出代价,那她也正好用这位江东之主试探一下自己目前的状态稳定性如何。

 

库内凝固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沉重的铅块,无形的压力让孙权感到呼吸一窒!

 

她体内的力量不再压抑,如同解开了枷锁的凶兽,狂暴的冰寒气息混合着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心悸的扭曲波动轰然爆发。以曹丕为中心,幽蓝色的坚冰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增厚,瞬间将整个仓库内部化作一个巨大的、光滑如镜的寒冰囚笼,刺骨的寒意穿透孙权的鬼火护体,直刺骨髓。

 

“轰!”

 

孙权率先出手,暗红近黑的焚天之火如同咆哮的炎龙,从他掌心喷薄而出,带着焚尽万物的霸道意志,狠狠撞向被坚冰包裹的曹丕。火焰所过之处,空气剧烈扭曲,冰汽蒸腾。

 

曹丕的身影在厚重的冰层后只是微微晃动。她甚至没有闪避,左手抬起,掌心对着狂暴袭来的火焰洪流,五指虚张!

 

嗡……一股无形的、扭曲的诡异波动瞬间扩散。

 

孙权骇然发现,自己那足以熔金化铁、无坚不摧的鬼火洪流,在接近曹丕身前数尺时,竟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光滑无比的镜子。火焰并非被阻挡或冻结,而是……被扭曲、被折射了。一部分火焰诡异地改变了方向,狠狠轰击在旁边的冰墙上,炸开巨大的冰坑和融化的水汽;另一部分则被强行折叠,以更加狂暴混乱的姿态,反卷向孙权自己!

 

“什么?!”孙权又惊又怒,仓促间调动鬼火形成火盾,灼热的气浪冲击得他气血翻腾。他引以为傲、焚尽万物的鬼火,此刻居然没了效用!

 

更让他无助的是,就在他抵挡反噬火焰的瞬间,曹丕的反击到了。

 

并非冰锥,也非寒气,她那条冰晶左臂的掌心,光滑的镜面突然出现,一个扭曲、模糊、裂开着诡异紫色嘴唇、狞笑着的苍白鬼脸骤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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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恶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周身光滑的冰墙、地面上凝结的冰面……所有能映照影像的地方,此刻都诡异地浮现出无数个扭曲变形的、属于他自己的模样。

这些镜像千奇百怪:有的头颅被拉长扭曲成麻花状,有的四肢反向折断,有的身体被压缩成肉球……每一个扭曲的镜像,都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试图将现实中的他也同步扭曲的诡异规则之力,

“呃。”孙权发出一声闷哼。他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开始不受控制地僵直,仿佛有无数双冰冷无形的鬼手,从那些镜像中伸出,强行按住他的关节,扭曲他的肌腱,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和力量,在这诡异的空间扭曲压制下,变得滞涩无比。

冰层背后,曹丕的身影依旧模糊,但她冰冷的声音却如同死神的宣告,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敲打在孙权濒临崩溃的心防上:

“现在,孙仲谋,你告诉我,谁是王,谁是寇?”那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怜悯,“你若臣服,我不仅不会拧断你的脖子,甚至会帮你压制火鬼,让你这江东之主……做得更安稳些。”

曹丕的话语微微一顿,随即化作更加锋利的冰刃:

“但若你继续不识时务……”她故意没说完,孙权周身的镜像扭曲之力瞬间暴涨。

孙权如遭雷击,他终于彻底意识到,她体内竟还驾驭着另一只更加诡异、更加恐怖的东西!此刻,恰如彼刻。回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孙权的脑海:

江畔寒夜,浓雾翻涌。自己居高临下,看着被小鬼逼入绝境的曹丕,用施舍般的口吻威胁于它。

当时的自己,何尝不是将威压事做恩赐?!

“噗——!”

强烈的羞辱和憋屈,如同火山般在孙权胸腔内爆发。他再也无法压制翻腾的气血和体内躁动的火鬼反噬,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血液溅落在冰冷的冰面上,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从动手到落败,不过十数秒。鬼之间的争斗,比想象中的要快很多。

他的轻敌最终化作致命的毒药,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年在逍遥津如此,如今更甚…!

我堂堂江东之主,居然被迫,向魏人下跪……孙权几乎崩溃,愤恨地锤着冰面。

曹丕满足的看着眼前一幕,那两鬼带来的情感压制也遏制不了此时狂喜。曾经不可一世的江东霸主孙权,此刻却半跪在地,嘴角淌血,赤红的长发凌乱地披散,暗瞳孔中充满了无力、震惊与深入骨髓的羞愧。他那焚尽万物的鬼火,在曹丕双鬼交织的绝对领域面前,显得如此黯淡而可笑。

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覆。

“呵呵……”

孙权重新踉跄站稳,抹去嘴角血迹,死死盯着曹丕,眼中翻涌着屈辱、挫败和难以置信。他忽然干笑一声,笑声沙哑苍凉,在冰冷的仓库里格外刺耳:“想不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竟又轮到孤身上。”

他缓缓收起战意,周身炽热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只剩英雄末路的颓唐:“技不如人,自当挨打。孤…认栽。”

不等孙权再说些什么,异变突生。

“呃啊——!!!”

一声凄厉惨嚎从孙权喉中爆出。他脸色痛苦,火焰无征兆地自皮肤下自行窜出。

这火焰与他平日操控的暗红鬼火全然不同。阴冷、粘稠、透着侵骨的邪意,如无数贪婪毒蛇,瞬间爬满全身。更诡异的是,这火焰只焚烧他自身——衣物无损,皮肤却开始变得紧皱,血肉骨骼正在被焚化!

“这就复苏了?”

曹丕心道:难怪此贼将她用那种方法捆在手心,他这副身体,早已被侵蚀至油尽灯枯的边缘。如果不是自己碰巧提前到了这儿,还不知那江东是怎么样的人间炼狱。

孙权痛苦地蜷缩在地,火焰疯狂燃烧,他试图用残存意志压制,却反而让火焰灼烧得更烈!皮肤龟裂,如焦土般随时要化为飞灰。

曹丕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厌恶、快意,还有一丝冰冷决断。

杀他?易如反掌,但…就如她所想那般,此刻,她必须救人。

“哼!”

她冷哼一声,同时唤醒两只鬼的力量,冰与镜,化作灰白混沌的磅礴鬼气,从四面八方笼罩过去,翻滚哀嚎的孙权此刻如烙铁入冰水,邪火与寒冰剧烈碰撞,痛得嘶吼。

这过程险象环生曹丕不仅要压制失控火鬼,还得精准控制力量,避免将孙权一同摧毁。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漫长无比。在曹丕的中和之下,孙权身上那邪火如被掐灭的烛火,颤动几下,彻底熄灭。

孙权瘫倒在冰冷地面上,如同在煤里滚了一圈,气息微弱,衣冠凌乱,哪儿还有一丝江东霸主的威风。他剧烈喘息,每次呼吸都牵扯着灼烧千疮百孔的内腑,带来撕心裂肺的痛。他费力睁开眼,模糊视线里,是曹丕那张冷漠的脸。

曹丕踏着轻快的步伐缓缓走近,嘴角勾着冷酷笑意,蹲下轻言:“你如此欺辱于我,图谋我中原土地,将我视作玩物……若是曾经的我,自会将你吴郡将帅刀刀斩尽,各个杀绝!”

孙权毫不怀疑她做得到,安静的等着她后面的话。

她目光如穿透仓库,投向远方尸鬼阴云笼罩的方向,“但现在,这已无意义。我的真正敌人不是你。”她收回视线,凝视孙权那张濒死的脸,冷冽如审判:“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你可知……是谁?”

孙权并未马上回答,他的痛苦呻吟在耳畔回荡。曹丕静静等待。若此刻孙权敢说出刘备或者川蜀这类答案,等待他的,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孙权艰难转动眼珠,许久,他嘶哑笑出声,笑声苦涩又破碎:“呵…呵呵,这些邪物…真是让孤,活得好苦啊……”

他没想到曹丕会在占尽优势、掌控生死时救他,更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答案,早已刻入骨髓。

“孤还记得……”孙权断断续续开口,微弱却清晰,“你当日渡江而来,恳请孤救万民于水火……”他回忆起曹丕当初在营帐中带着使命的话语,“孤纵有万般豪情,想吞并九州,但心里深处知道,你是对的……”

孙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有悔意,也有绝望的清醒,他艰难抬起焦黑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终究无力垂下:“因为孤…早知今日之事必将发生,最后只能沦为一张包裹火焰的焦黑人皮…就像……”

“你曾想偏安一隅。那现在呢?”曹丕追问,声音冰冷,少了几分杀意,多了几分审视。

偏安?孙权苦笑。什么偏安,初得火鬼之时,他曾想以江东为基,鲸吞天下!只是这野心,被日渐沉重的现实沦为泡影,扭曲成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没有反驳,虚弱和绝望让他顺势而为。他扯动焦黑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鬼,才是真正的毒药……一旦沾上便再也甩不脱了……”

他用尽力气看向曹丕,暗金瞳孔里闪过认命的坦诚:“也罢…曹子桓,你想知道什么……”孙权声音微弱,却带着放下重负的决然,“只要你愿意将孤恢复原貌…孤不能以这幅模样面见江东臣民……只要你答应,这一次孤不再藏私,愿同你结盟……共抗真正的大敌,绝不再生异心。”

最后几字,说得艰难却清晰。这是败者的低头,是绝境求生,也是枭雄认清现实后的屈辱选择。布满裂痕的盟约,在焦糊与血腥气息里悄然缔结。

曹丕心念电转,手掌按在孙权脸上,然而她却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只修复了他的脸。她要孙权时刻都能记得,对自己起二心是什么下场。

 

孙权坐直起来,看着冰面中自己如今模样,心里也有数,不多要求,只得连连叹息。

不等曹丕问些秘密,门外士兵惊恐的呼喊打乱了计划。

“鬼童从地牢逃跑出去了,它吃了人,还把……还把士兵们变成了行尸!”

“——?!”

孙权猛地从屈辱姿态弹起,脸上残留的疲惫被惊骇覆盖。他几乎与曹丕同时扭头看向对方,无需言语,那短暂交汇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被迫的同盟意识。

危机当前,仓库内的胜负恩怨被瞬间压下。

“你现在该告诉我那小鬼的秘密了吧!”曹丕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身形已动,如一道裹挟寒霜的流光掠向门口。

“孤自己也不知道!”孙权紧随其后,声音带着一丝被逼到绝路的嘶哑和懊悔,在疾奔中飞快地解释,“它与我夫人有关,她怀胎三月,产下的却非活婴,而是一团充满怨毒与鬼火气息的‘死胎’!那东西吃光了她的五脏六肺,成长为了这个孽障!”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曹丕心中惊涛骇浪。徐夫人之死本就蹊跷,若真如孙权所言为真,那岂不是坐实他生鬼养鬼的野心,“他长得像你,难道不足以证明他是你所生?你还有什么疑虑?”她厉声追问,冰晶左臂蓄势待发,镜面微微闪烁。

“因为这是孤例!孤再也没能生下第二个,所以谁知不是野鬼作祟?!”孙权的声音充满了悔恨与恐惧,仿佛那回忆本身就能灼烧灵魂,“孤只知道,它是因恐惧我体内火鬼,才屈辱服从我的命令,却绝非寻常血肉,若早知今日……”他咬牙切齿,眼中闪过疯狂的杀意,“孤定将它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两人如两道疾风冲出仓库,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烂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身经百战的两人也感到一阵寒意。

人间炼狱。

原本还算规整的营区,此刻已沦为血肉屠场。火把摇曳的光影下,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内脏涂地,暗红的血液在泥地上肆意流淌,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蒸腾起缕缕带着硫磺味的暗红烟气。

那些曾经是士兵的东西,它们肢体扭曲,动作僵硬而迅猛,皮肤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灰色,眼眶空洞,流淌着粘稠的黑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充满饥饿感的嗬嗬低吼。它们正本能地追逐、扑咬着附近任何还活着的生命,被它们抓伤咬伤的人,再恐惧的尖叫声里,伤口迅速发黑、溃烂,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直,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狰狞凸起,双眼翻白:尸疫,正在以恐怖的速度传播!

 

而这一切的源头,正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

那个在牢中还是七八岁幼儿模样的鬼童,此刻身形竟已拔高至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它赤身裸体,皮肤上布满暗红纹路,它的脸与孙权年轻时的轮廓惊人地相似,但那双眼睛,空洞、燃烧着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恶毒火焰,毫无人性可言。森冷的黑色鬼气如同实质的触手,不断从它身上蒸腾、蔓延,与它脚下散发出的、令人熟悉的、属于孙权的灼热高温气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诡异而致命的沸雾区。

这雾气笼罩之处,温度忽冷忽热,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雾气本身仿佛拥有生命,贪婪地钻入活人的口鼻,侵蚀着他们的神智和身体。那些被雾气笼罩较久的士兵,甚至来不及被行尸撕咬,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败,最终抽搐着爬起,成为新的行尸!

鬼童少年正抓着一个还在挣扎的士兵。

它无视士兵的惨叫和徒劳的劈砍,张开嘴——那嘴裂开的幅度远超人类极限,它的口腔漆黑一片,没有獠牙,像个深渊一样敞开。猛地一口咬在士兵的脖颈上,不是撕咬,而是吮吸。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咕噜”声,士兵健壮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血肉仿佛被瞬间抽空,只留下一具包裹着枯骨的皮囊。鬼童的身躯则微微膨胀,皮肤下的暗红纹路如同熔岩般流淌了一下,散发出的鬼气和热浪更盛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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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畜!住手!”

孙权目眦欲裂,暴怒与恐惧交织。看到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东西在做如此行径,简直是在撕扯他最后的尊严。暗红近黑的鬼火在他掌心咆哮,化作一道焚天之矛,带着毁灭的气息狠狠刺向小鬼。

少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或者说,它对孙权的力量有着本能的感知。它猛地将手中干尸砸向火矛,同时身体以一种非人的柔韧向后一折,险险避过核心。干尸在火焰中瞬间化为飞灰。

“嗬……”鬼童少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嘶鸣,缓缓转过身。它那双燃烧着恶火的空洞眼睛,精准地锁定了孙权。那眼神里没有父子亲情,只有赤裸裸的贪婪和憎恨。

它能认出孙权,也能认出这个力量的源泉,也是束缚过自己的枷锁。

“它会吸收鬼,他驾驭了一部分雾鬼的能力,也驾驭了你的鬼火!”

曹丕先一步观察周围,她与鬼童之前就战斗过,也是立刻注意到了他与上一次的差别。“孙权...这这根本就是养虎为患,如今这伥鬼已经失控,你我合力,不惜一切都要在这里把它干掉!否则再叫它吃几个鬼,再成长下去,那还了得?!”

曹丕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孙权心上,他无法反驳。

伥鬼周身蒸腾的森森鬼气与那熟悉的、源自他自身的腾腾热流交织在白色雾气中,构成一幅诡异而致命的图景。曹丕的判断精准地刺中了孙权的恐惧核心——这孽障不仅能驾驭雾鬼的部分能力,更在疯狂地汲取、同化他火鬼的力量!

“养虎为患……”孙权心中苦涩,曹丕那句“伥鬼”更是刺痛了他。这由他夫人尸骸与他火鬼共同孕育的怪物,如今已彻底失控,反噬其主!

“不惜一切,干掉它!”孙权从牙缝里挤出嘶吼,这是他此刻唯一的选择,无论是否屈从于曹丕的指挥。

伥鬼仿佛听懂了他们的杀意,空洞的鬼火眼瞳猛地锁定两人,发出一声饱含贪婪与暴戾的嘶吼。它双臂猛地张开,环绕周身的惨白雾气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涌,瞬间膨胀数倍。那雾气中蕴含的尸疫毒素和忽冷忽热的诡异能量变得更加浓稠致命,更令人心悸的是,雾气深处,隐隐有暗红色的火流在窜动,如同潜伏的毒蛇——它正在将同源的火鬼之力融入雾中,形成更可怕的混合攻击!

曹丕率先行动了。她深知孙权状态极差,强弩之末,必须由她主攻压制。冰晶左臂高高举起,掌心镜面中扭曲的鬼脸无声咆哮。

“死!”

随着她清冷的喝声,以她为中心,幽蓝色的坚冰不再是简单的蔓延覆盖,而是瞬间凝结成无数面巨大、光滑、棱角分明的冰镜。这些冰镜并非随意排列,而是遵循着某种轨迹,层层叠叠,瞬间在伥鬼周围构筑成一个巨大、复杂、内部空间被无限分割折射的寒冰镜面迷宫囚笼。刺骨的寒气不再是无需扩散,而是被聚焦、增幅,形成纵横交错的犬牙,切割向雾中的伥鬼,控制雾气的扩散路径。同时,镜面本身开始出现一个个扭曲的裂唇鬼影,正伺机而动,抓住时机封锁伥鬼的身躯。

孙权强忍体内火鬼的躁动反噬和刚才被曹丕压制留下的暗伤,全力配合。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暗红近黑的火焰不再追求狂暴的范围攻击,而是化作数道凝练到极致的、带着沉重锁链虚影的火焰枷锁,如同毒龙出洞,精准地穿透冰镜迷宫的间隙,从四面八方缠绕向被冰镜暂时困住的伥鬼,想将其焚化!

冰与火,父亲与“子”。

两个被迫联手的敌人,与一个失控的、正在疯狂成长的灭世灾厄。

伥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冰镜的切割冻结让它行动迟滞,寒气如同无数冰针扎入它惨白的皮肤,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冻裂伤痕。火焰枷锁的封印之力更让它体内的同源力量躁动,如同被烙铁烫伤的野兽。漆黑的眼瞳中,那纯粹的恶毒火焰疯狂跳动,第一次透露出惊惧,它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嘶嚎,双臂猛地插入脚下沸腾的雾气之中。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营地中那些被尸疫转化的行尸,无论远近,无论正在扑咬还是游荡,身体同时剧烈抽搐。它们身上残留的些许鬼气和尸疫病毒被强行抽取,化作一道道灰黑色的气流,如同百川归海,疯狂涌入伥鬼脚下的白雾。同时,鬼童身上蒸腾的鬼气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注入雾气,它再孤注一掷。

轰!

原本被冰镜压缩的白雾,在吸收了海量的行尸养分和伥鬼自身本源后猛地爆炸性膨胀。颜色瞬间变得污浊粘稠,如同翻滚的尸液浓汤,其中蕴含的暗红火流也陡然炽烈,这混合了尸疫、怨气、以及火鬼之力的秽火毒瘴,威力远超之前。

然而,曹丕和孙权的联手合击并非徒劳。冰镜迷宫虽然被秽火毒瘴的恐怖侵蚀下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镜面被污浊覆盖、被秽火灼烧、被尸疫规则腐蚀,变得斑驳模糊,镜鬼的封锁也被强行中断,但它成功阻挡了秽火毒瘴的瞬间爆发,为孙权的攻击争取了关键一瞬。同时,冰鬼的寒气也深深侵入了伥鬼的躯体,大幅削弱了它的行动力。

但就在冰火合击被秽火毒瘴强行瓦解的瞬间,数道凝练的火焰枷锁终究还是突破了瘴气的阻碍,如同烧红的铁链,狠狠缠绕上了伥鬼的四肢和躯干!

“嗤啦——!”焦臭的青烟伴随着伥鬼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响起。它的皮肤在火焰枷锁的灼烧下瞬间碳化、龟裂!

伥鬼发出前所未有的痛苦尖啸,它那布满暗红纹路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它引以为傲的防御被攻破,本体受到了重创!冰寒与灼烧的双重痛苦让它几乎失控!

强烈的求生本能压倒了吞噬一切的贪婪,它猛地张开双臂,那膨胀到极限却已显出颓势的秽火毒瘴如同濒死巨兽的垂死挣扎,轰然向四周席卷,烟尘弥漫!曹丕和孙权不得不掩护口鼻,防止吸入。在浓稠污浊的瘴气掩护下,遭受重创的伥鬼和它周围那些未被摧毁的行尸,身影开始剧烈波动。

“它要跑!”曹丕瞳孔骤缩,冰晶左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蓝光芒,试图强行冻结那片区域的时空,“拦住它!”

孙权也强提最后的力量,顾不得别的,暗红火焰化作一只遮天巨手,狠狠抓向瘴气核心,试图抓住那被锁链灼伤的孽障!

曹丕的极致冰寒和孙权的烈焰巨手同时轰至,狂暴的力量将那片区域的毒瘴狠狠撕开一个大洞,冰屑与火星四溅!

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瘴气核心,已是空空如也!

伥鬼和它裹挟的尸群,竟在遭受重创、付出巨大代价后,在两人绝杀的封锁降临前的一刹那,狼狈不堪地遁走了。只留下满地狼藉、不断蔓延的尸疫,以及那渐渐飘散、带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秽火毒瘴余烬,无声地证明着方才伥鬼承受的重创与被迫逃亡的狼狈。

孙权剧烈喘息,看着空荡荡的战场和残留的锁链,眼中满是不甘和后怕。

“孽障!滚出来!!”他的脸上满是焦急与彻骨的恐惧。那恐惧赤裸到不顾尊严。若这鬼东西逃了,曹丕若拂袖而去,留下他独自面对这个融合尸疫、雾鬼特性、又汲取自身力量的怪物……

他拿什么挡?怎么活?!

曹丕看着孙权近乎癫狂的举动,心中的焦躁与怒火一同升腾。她强迫自己冷静,冰晶左臂微颤,镜面下的鬼脸仿佛也在嘲弄这局面。

她焦急地踱步,每一步都带着寒意:“瞧你干的好事,它现在能传播尸疫、潜伏瘟源,若逃入江南人口密集处随意现身消失,我们如何追?如何防?!天下苍生,怎能承受?!!”

这番诛心之问如重锤砸在孙权摇摇欲坠的心上。

他猛然停下发泄,背影僵住,肩膀颤了下。缓缓转身时,昔日威严的脸已惨白如纸,满眼悔意与绝望。

“……问责改日再说吧…孤承认,是孤鬼迷心窍,一时之错,留下了这祸根,孤……该死!”他重重捶胸,发出沉闷声响,“可如今……这鬼已非寻常之物,我又怎能找回它的踪迹?!”

孙权突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那鬼消失之法与鬼雾相似!孤认为,应该得驾驭那只还留在江上的雾鬼,才有机会寻到那只逃跑的伥鬼。”

“谈何容易?!”曹丕冷笑,语气却仍急,“若真能捉到雾鬼,你也不会一再只驱赶它往江心,把江封雾!”她冷冷指出他策略的无奈,“你那大雾锁江,不也困住你沿岸三郡的渔民生计?”

孙权低头,无言。那雾既是防御,也成了他自缚的牢笼。

曹丕深吸一口气,强压体内翻涌的寒意。她冰晶左臂刺痛,镜面下的鬼脸似笑非笑,今日她力量挥洒,又隐约开始胸闷混乱,心知平衡正在被打破,等它们恢复平静之前,不可再用。

“现在,唯一的办法……”她语气果决,带着微弱的颤意,“是想法捕捉雾鬼本体。既然伥鬼消失的能力源于那鬼雾,也只有找到源头,才可能破解其行踪。

她环顾四周,炼狱般的景象——断壁、尸骸,幸存者蜷缩在远处,眼神麻木。“但现在……”她揉了揉太阳穴,“急也无用,休息吧。”

孙权看着她苍白的脸与闪烁不定的冰晶光芒,心知她也撑到了极限。他自己更是体内火鬼翻涌,痛如烈焰灼心。他默默点头,面色也彻底灰败。

两人拖着伤躯,在死寂与压抑的啜泣声中,返回被伥鬼肆虐后的吴营核心区域。

营中十不存一。幸存者如惊弓之鸟,见到二人,先是后退,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围拢过来。曾经的军纪秩序已成废墟,空气中是血腥、焦臭和末日般的绝望。

孙权勉力提气,命令沙哑却坚定:“肃静!”他扫视惊恐的众人,“未染疫者,听令!你,带领残队,收集阵亡将士遗体,集中营外,泼油焚烧!不得延误!”

他还是主公,得保持威严,必须阻止尸疫扩散。“你们,寻找伤者,轻重不论,隔离至东侧营帐,严密看管,若有异变……格杀勿论!”“而你,带领其余人,清点物资,修缮可用营帐!剩下的将士,则加强警戒,任何异常,立刻示警!”

他的指挥让人群略稳。

士兵们带着惧意与颤抖执行命令:搬运尸体、泼火油、封营帐……哀鸣与锤击声此起彼伏。

曹丕没有插手。她走到一块相对干净的地上,盘膝而坐,冰晶臂横在膝上,镜面朝上。她闭目调息,调动两个鬼的平衡,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寒气,在她身边结出冰晶,又缓缓融化。她面色苍白,静默如冰,与方才战场上的威势判若两人。

远处,孙权望着她,神情复杂。

这个曾被他当做棋子、肆意羞辱的女子,如今却成了唯一可依仗的盟友。这处境,既讽刺又残酷。他靠在烧焦的梁柱上,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被点燃。

火光冲天,映着孙权惨淡的脸,也映着曹丕调息的身影。伥鬼的消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所有人心头。捕捉雾鬼?谈何容易。但他们已无退路。

Chapter Text

...

营地废墟中,焦糊与尸臭未散,黎明微光穿透夜幕。曹丕彻夜未眠,那些混乱的梦境和清醒时的煎熬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无数张脸在脑内蒸腾。

精神煎熬盖过了身体疲惫,她干脆放弃睡眠,天刚亮便独自走向江边。

江风冰冷,带着水腥味,吹散些许烦闷。她倚着一块礁石,指尖摩挲着掌心那一小块玉镯碎片。触感依旧温润,却再也无法复原。她反复审视玉片,试图找出母亲留下的秘密。

只是普通的玉石……她再次确认,指尖传来的是纯粹的、属于矿物的冰凉与坚硬,不再有任何鬼物特有的阴冷。母亲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将一只厉鬼,关进这样一件凡物之中?

她否定了玉石本身能锁鬼的想法。镜鬼的侵蚀就是明证,它的逃脱应该只是时间问题,自己的主动释放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玉石绝非合适的容器。

但母亲那种方法…将鬼变为物……这念头像微弱火光,在心底摇曳。父亲曹操将此镯保管十多年,未见异动,它是被自己的冰鬼唤醒的。这说明,人为封印厉鬼,是可能的,而且存在可控方式。

比起接受母亲本身就是厉鬼这种让她灵魂颤栗的猜测,她宁愿相信,母亲是一位掌握了某种独特方法、能够驾驭厉鬼的“鬼人”。

如果能找到娘,也许我就能明白许多真相。只是十几年杳无音讯,连父亲的记忆都出现了诡异的空白,这绝非易事。线索渺茫,如同眼前这浩渺江面,不知源头,不知归处。

她沉思间,目光投向江心起雾的方向。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沙哑而沉重的声音:

“世子。”

是孙权,他嗓音透着疲惫,带着一夜煎熬后的疲惫,盯着她背影。

曹丕心中泛起强烈的厌烦与抗拒。昨夜的被迫联手、伥鬼失控的余波,以及他对自己犯下的恶行……种种情绪交织,让她只想离这个人越远越好。她没有回头,只冷声回应:“何事?”

孙权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掌中的玉镯碎片,又望向她笔直的背影。他沉默片刻,斟词酌句,终缓缓开口:“孤昨夜想了一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曹丕语气平静,心中却升起警觉。

“关于你。”孙权的目光逼人,“你……当真是魏王世子曹丕?”

曹丕猛然转身,冰蓝眼眸如刀:“这岂能有假?!”

她反应剧烈,孙权却不退反进,目光更紧:“你莫动怒,听我说。孤问你,这二十六年,你可曾一次未有伤病?一次都未验看身体?”

曹丕本想反驳,“没有”刚到嘴边,却忽然卡住。

孙权声音像冰蛇般冷冷钻入她耳中,一字一句砸在她记忆深处:

“就算你聪慧过人,自幼谨慎不露破绽,那你出生时呢?稳婆接生,为你清洗、包裹……那么多人看着,你一个婴儿,如何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男婴?!”

最后一句话如天雷炸响。

她脸上怒意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与恐慌。瞳孔紧缩,身形晃了下,仿佛脚下的江岸变成了无底深渊。

怎么回事……?

有些话本能可以脱口而出,此刻脑中竟一片空白!

她想不起任何细节。

稳婆是谁?谁在场?父亲如何宣布?母亲当时在做什么?她毫无幼年时期的记忆,努力回忆也只有模糊的白雾。幼年时的惬意,青枝漫漫的葡萄藤,父亲慈威的目光,以及自幼被教导的二公子身份……但关于那个最关键的开端,那个支撑一生的“谎言”是如何被编织并维持的……

她竟毫无记忆!

不是模糊,而是彻底的空白!仿佛有人精准地抹去了那段过往,或是那段本就未曾以“需要质疑”的形式存在于她意识中!

“我……我……”她说不出话,死死握着玉镯碎片,冰凉的触感也驱不散心中的寒意。她看着孙权,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与迷茫。

江风呜咽掠过,卷起枯草。江心雾气更浓,慢慢向岸边蔓延,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团将两人包围。孙权的问题,像一把钥匙,撬开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也触及了某个与这片大雾密切相关的秘密。

“我……想不起来。”她紧蹙眉头,冰蓝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我真的……一直都是女人吗?这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突然冒出。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被冰晶覆盖,微微发抖。父亲的话回荡耳边,宛城一夜后的大病……那真只是受惊过度?以父亲心思和多疑多虑,他完全可能隐瞒真相,现在就掉头回洛阳逼问父亲?不可能,且不说江东危机迫在眉睫,以父亲的城府,若他存心隐瞒,自己回去又能问出什么?

孙权说得没错……这个认知像根刺扎入心头。刘备的怀疑,赵云曾经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连他们都能辨别出自己与真正男人的差距,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就算这些外人,碍于身份、情势,才没有明说。那么,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呢?荀彧、贾诩、司马懿……难道他们也毫无怀疑?而她这个“世子”又是怎么在如此多疑点中,始终站得住的?

父亲明知自己是女儿身,却仍立她为储。哪怕训斥、压制,从未真正否定这个决定。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深意?

还有子建……曹植。那个风流聪慧的弟弟。记忆中,兄弟二人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次数并不少……难道他真如他表现的那样,是直到最近才“偶然”识破的吗?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悄然浮现:是不是在她身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操控一切?它像空气一样存在,诱导甚至改写众人的记忆与认知,让所有人理所当然地接受被强行更改的设定,忽略种种异常。就像母亲离开后,众人对她的记忆也逐渐模糊、扭曲、甚至遗忘,这绝不是巧合!

自己身边……一直有鬼?!

..

孙权见她沉默良久,神色变幻,以为她是不愿透露魏国机密,或是被痛处所触。他叹了口气,昨夜激战与鬼童失控的重压令他也显得疲惫许多,曾经的咄咄逼人此刻收敛了。

“罢了。”他语气沙哑,略显松动,“孤……不过是一夜未眠,胡思乱想罢了,并非特意来问你这些陈年旧事。”他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强行将话题拉回现实,“……当务之急,是如何行动?那孽障……绝不能任其肆虐。”

孙权的话将曹丕从混乱中拉回。她眼中的迷茫迅速被理智取代。

是的,现在不是纠结身份真相的时候。伥鬼的威胁迫在眉睫,必须马上应对。她深吸一口混着水腥与焦臭的冷空气,压下心头杂念。

她语气一转,果断有力:“鬼雾我们尚且明晰,但抬棺人我却不知。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它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去了哪?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

 

孙权点头,拖着沉重步伐走到江边一块礁石坐下,望向江心处愈发浓稠翻涌的雾气,神色幽深,仿佛沉入冰冷而久远的回忆。

“孤第一次听闻那东西,是在江东沿岸几郡。吴郡、会稽,甚至江北广陵,便悄然流传起‘鬼抬棺’的怪谈。”

“多久之前?”

“若追溯源头,应在江东尸患全面爆发之前。”孙权沉声道。

“起初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在江畔、荒山、废墟里,每逢更深露重、万籁俱寂时,会见到四个……或更多面目模糊、身形僵直的灰白鬼影,用古怪姿态踽踽而行,似乎在抬着沉重之物。但肩头之间却空无一物,或抬着一口凡人看不见的‘棺材’。行走间悄无声息,足迹所至,总留下一层惨白如骨灰的尘埃。凡是近距离看见过,或被它们那空洞‘目光’扫到的人…轻则大病一场,神志昏聩,记忆混乱,性情陡变;重则莫名其妙地失踪,从此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孤起初只当是无稽之谈,是愚民妖言惑众,倒也没管,直到尸患如瘟疫般在江东全面爆发,孤自身亦遭那诡异鬼火侵入肺腑。”

“…后来,孤率军清剿尸群途中,孤麾下最为精锐剽悍的一支斥候小队,在靠近江北的一处芦苇荡深处,与那东西……遭遇了。”

“据拼死逃回的斥候说,那夜江面忽起浓雾,原以为是水汽,近前才发现是厚实粘腻、如坟灰般的白尘。接着,便听到沉闷脚步声,自芦苇深处传来。循声望去……看见四个脸戴干涸泥浆面具、僵直如木偶的人,排成队伍,从芦苇里走出来。它们步调僵硬、动作整齐,似抬着什么巨物,但肩头上只有一片空虚,仿佛有一口无形棺材悬在那里。”

“那队斥候直面那支诡异队伍,当场便有数人眼流黑水,莫名暴毙,最后侥幸逃回的,也在不同程度上染上了无法解释的恶疾。”

“其中有一人,与那抬棺人对视最久,逃回营寨时尚且无恙,但三日后体温骤降,对那东西的态度从恐惧不已变成了敬畏非凡,更是见人就拉着言说敬神的荒谬之语。再三日,其寒意侵骨、头晕目眩、关节僵硬;又三日,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皮肤灰败、迅速瘫软,最后竟然变成一个……”

“变成了什么?”曹丕见孙权停顿思索言辞,不由催道。

“茧!世子可见过桑蚕?灰黑的尸蜡就和蚕丝一样裹在人体上,那尸茧还在不停蛹动!约半盏茶后,尸茧破裂,里面爬出一个与抬棺人无二的鬼影。”

“孤这才明白,这东西不是寻常鬼祟,而是真正的大凶!于是孤立刻去寻找那队鬼抬棺队伍踪迹,调兵布阵,甚至亲自上阵去寻找,可世事无常,不在乎的时候它满地乱窜,真要去寻又半点寻不到。它残留的白灰也无法用寻常火焰清理,还能长时间毒害沿岸百姓。”

“后来,孤得到了…那只伥鬼。”孙权一顿,脸色闪过厌恶之色,“孤起初,愚蠢地试图将其视作寻常婴孩抚养。谁知那厉鬼天性凶戾,不食人间五谷,只嗜活物精血魂魄。孤也是鬼迷心窍,被迫寻来各类蕴含阴气、怨气的奇诡之物饲之。”

“那些被转化的斥候,你不会也喂给了它吧?”曹丕撇了孙权一眼。

“哎,正是,那些尸变之物留着也无用。”孙权语气森然,“那斥候恶变之后,被孤囚于特制玄铁牢笼,本欲继续研究抬棺人转化的奥秘。但那伥鬼对它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贪婪渴望,有一日趁着孤不注意,钻进了笼子,就在笼子里把那东西分食了……将其吞噬后,伥鬼力量暴涨,身形竟从襁褓婴儿,急速膨胀至二三岁孩童模样,行动更是迅捷如阴风。更让孤误以为可资利用的是,它对那些抬棺鬼影以及衍生之物,仿佛是饿狼闻到了生肉般,竟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到可怕的感应力。孤便利用此点,携带着它,四处清剿江东出现的抬棺人踪迹与尸群聚集之所。”

“呵,”曹丕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讥诮冷笑,“那你可真是将它喂得‘膘肥体壮’,胃口也愈发刁钻了。”

孙权脸色铁青,牙关紧咬,无言以对,只能继续言道:

“后来,孤持续探究此物特性,方察觉,其虽可操纵寻常走尸与那些更为狂暴的异变尸魔,但抬棺人本身似乎并无直接攻击之能,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躯体所携带的那种无声无息、无孔不入的恐怖感染力。孤几乎可以断定,这群抬棺人,便是传播尸患瘟疫的源头媒介。不过,那些抬棺人究竟又是什么鬼神力量催使其诞生,孤便无从得知了。”

曹丕听着,食指在下巴不断摩挲,总觉得有些信息同自己掌握的对之不上。

“等等,那些感染斥候被吃之前,可曾变得全身污紫,关节扭曲,携带尸核?”

曹丕之所以如此去问,是因为在成都遇到的那个东西和孙权口述的抬棺人模样对不上!

一个脸色灰白眼流黑水,一个全身污紫力量惊人。怎么想都不像是同一只鬼,然而抬棺人的出现时间、行动路线和爆发顺序都和老鱼头的笔记相呼应。

“不曾。”

这个答案让曹丕心里一惊,后槽牙发出一阵不悦的摩擦声。

“孙将军,我有一个猜想,恐怕对我们现在的局势不利。”曹丕把刚刚自己所想之事一说,随后道,“我是说,有无可能…那抬棺人…其实是两只鬼。”

此言一出,想反驳的孙权竟哑口无言,片刻之后,他抓起一个石头狠狠砸进水里,骂了一声家乡土话。

“孤也想过,但孤以为那是……那不过是尸茧诞生之物有不同的演化阶段,那紫色尸核不过是后期阶段罢了。”

孙权心中烦闷,又不能对着曹丕发火,只能将满心怒气发泄给江水,看着水面涟漪打散他们江边的愁容。

曹丕见气氛压抑,又道:“又或许我想多了,真正的源头是那棺中之物。”

“什么棺中之物??”孙权有些懵。

“嗯?你见那棺材,里面没人?!”

“没有啊。”孙权眨巴眼,被曹丕死死盯着足足五秒钟。

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比冰鬼更甚,让曹丕打了个寒颤。

“没事……你先继续说,后来呢?”

孙权狐疑地看了看,只好先把自己的故事说完,再去刨根问底。

“孤最后一次锁定抬棺人踪迹……约一月前,孤的斥候们终于找到了它,汇报说抬棺人从江北逆流而来,孤立刻组织,率精锐水师追击,用鬼火驱散白灰,灼烧到了那支队伍,就在他们肩上,赫然显出一口巨大黑棺。孤担心贸然靠近会被影响,于是命伥鬼突入,把那些抬棺人都给吃了,当最后一个鬼影溃散时,那水域剧烈扭曲,黑棺猛地砸向江面,顿时无影无踪了!”

“逃了?”

“不像是简单逃遁。”孙权摇头,神色凝重,“更像是…看不见,摸不着了。它消失后,那伥鬼在水面徘徊、嘶吼,疯狂抓挠黑棺消失的水面,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它极度渴望却抓不住的东西。”

曹丕若有所思,抬棺人的诡异远超她所料,尤其是那口能隐匿的无形之棺,让她联想到母亲的谜团,以及那笼罩在众人记忆上的无形力量——抹除、隐藏、扭曲……何其相似!

鬼的力量,果然超乎常理,甚至超乎想象的边界。

“孤讲完了,世子刚刚想说为何?”

曹丕也不打算藏私,既然她已经震慑住了孙权,那他自然有权利知道信息。于是,她将自己从荆州关羽那里听闻的故事同孙权讲了一通。

“孙将军,那黑棺浮现到消失途中,你当真没见到任何人?”

孙权断然摇头:“既然以决心联盟,那孤便绝不欺瞒世子,当日只见那显形的黑棺和抬棺鬼影之外,棺中或周遭并无任何人形踪迹。”

孙权这般信誓旦旦,让曹丕更是心寒。到底是有两只鬼,还是同一只鬼有两种特性……这关乎他们接下来的方针和存亡。她过江遇到雾鬼之时就已经明白,在鬼的规则面前,判断失误意味着丧命!

“孙将军可还记得,那老鱼头手记中的部分?那老鱼头听信鬼物谗言,从墓穴中拿到黑棺,甚至开馆之时,棺材显形,棺内黑水和腐尸都可见。”

“的确如此。”

“那么它是为什么会改变形态,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形态,我们无从得知,”

曹丕捋了捋线索。孙权第一次知道抬棺人,是在江东尸患初起之时,尸患蔓延晚于魏蜀两地,正式遭遇则是一个月前,他亲眼看到抬棺人所抬的“无形棺材”在鬼火焚烧下短暂显形,又在抬棺人全灭后彻底隐没。而关羽的遭遇更早,地点在另一处江岸。他看到的是周仓被抬走,却看不到棺椁。

两次事件时间、地点不同,所见也正相反——孙权见棺不见人,关羽见人不见棺。

也许,那口鬼棺从未消失,只是始终隐匿。周仓被抬走时,其实已在那口隐形的棺中?棺材并非虚无,而是隐藏起来了。

孙权靠鬼火逼得棺材显形,而关羽那边,可能是某种未知因素导致短暂暴露,如果周仓是被鬼棺选中同化——他与黑棺、抬棺人,乃至整个尸患,是否已产生某种联系?

还是说……他已被棺中邪物寄生,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就像自己和孙权一样?

信息还是太少了,曹丕无法做出有效判断。

“多想无益,越想越错!我们速战速决,先解决掉这江边的雾鬼,再去找那棺材。”

“你是对的。”

曹丕思考的时候,孙权也在脑中飞速将信息组合比对,越想越是脑中一片浆糊,那繁杂信息如同线团一样,找不到头绪。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手上能做的事先做了,说不定在途中能有新的发现。

他们起身,活动了些僵硬身躯,拍打尘土回到军营之时,天光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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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日之后,江岸孙吴大营,全军将士已经准备好拔营,但孙权仍旧忧心忡忡,在江边徘徊。他仍旧担心那只雾鬼,尽管已经两天未再出现了,可它每次都只能赶走不能击溃,让他心烦不以。

即便孙权此前已经将沿岸百姓全部迁居,留下三十里的无人区,可谁又能保证雾鬼登岸之后,不会继续向孙吴腹地进发?

他不由想到:唉!它要是能顺北去就好了!

江风裹着浓重水腥扑来,孙权凝望江面,心中翻涌不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江面,突然升腾起一片死白色浓雾。

那雾气寒意彻骨,肉眼可见地翻滚聚集,如活物般朝他们席卷而来,光线被吞噬,涛声模糊,四周死寂如坟。

“又来了。”

孙权身上一道赤红火光在他周身闪现又被强行压回。

大营中,曹丕被士兵们的战吼声吸引,从营帐内出来,听闻江边白雾汇聚,立刻奔出大营,寻至江边。

孙权强忍体内灼痛正欲上前,却被曹丕冷声制止。

“慢着,你同它拼命,不过是白白损耗,不能彻底解决。”

“世子有什么好办法?”

“让我试试。”

曹丕目光穿透渐趋稀薄的雾气,望向岸边那道愈发清晰、扭曲蠕动的惨白人形轮廓,回忆着同那失控伥鬼惨烈厮杀的过程。那孽障融合了雾鬼的隐匿、尸疫的污染与火鬼的焚灭,三股截然不同的鬼力,在它体内达成了某种诡异共生。

既然鬼可以,那人也可以。

经验就是最好的老师,曹丕想起第一次渡江,同镜鬼对抗,同伥鬼战斗,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有主意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被冰鬼侵蚀的左臂,覆盖着幽蓝冰晶,镜鬼的力量潜伏其中。两股鬼力似乎保持着某种微妙平衡,两股力量清晰明了。

伥鬼则不同,它更像是强行将各种鬼力作为“部件”并入本体。

可一旦尝试此法,极可能打破体内好不容易达成的灵异平衡,灵异复苏的恐怖阴影,便会再次悬于头顶。

然而,若不如此,这盘踞江中的鬼雾始终是心腹大患。它一日不除,不仅航道被锁,一旦随江流游荡北上,祸乱曹魏疆土。此等连孙权都束手无策的邪祟,一旦流窜,必将引发滔天灾劫。

与其唯唯诺诺,束手束脚的等待死亡,不如胆大妄为一些,也许有所斩获。

她想效仿母亲,将雾鬼变成鬼器为她所用!

“有没有孤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用,你厉鬼反噬在即,且于岸边观战。”

“小心它……”不等孙权说完,警告声便被浓雾吞没。

曹丕一跃而上,进入雾中,如蜻蜓点水,身形轻盈地踏落在水面之上。若是细看,那是踏在了一层瞬间凝结、厚达寸许、坚硬如铁的坚冰之上。那冰层以她的足尖为圆心,无声无息却迅疾无伦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天盖地涌来的惨白雾甫一接触,曹丕又感到那熟悉地、粘稠地、让她狼狈逃窜地凝结雾气。

“哼!”她冷哼一声,左臂蓝光炸亮,一股更为霸道纯粹的极寒之力轰然爆发。刹那间,脚下寒流怒涌,如同冰河倒卷,长江之水不再仅是凝结寸许,而在雾鬼侵袭范围之内冻结凝固,冰层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下蔓延、加厚——三尺、一丈、三丈……那曾经阻隔了八十万人马的滔滔江水,在冰鬼的绝对威能之下,竟被硬生生冻结出一片冰原!

惨白鬼雾遇寒流如遭克星。雾气被迅速切割、冻结,细小冰晶如瘟疫一般侵蚀大雾,将雾鬼的力量打散封印到冰晶之中。雾鬼发出尖啸,其雾体被压缩,就连那隐匿起来的毒虫也不得不暴露出来,这就是这鬼雾的本体,或者说是源头,是鬼物本身!

雾鬼源头见状,想要抢回自己的“身躯”,离它近的一些区域的冰晶开始摇摇欲坠,雾气又将溢出,曹丕见状,眼中幽蓝光芒暴涨,一个精巧的灵感从脑中迸现。

“丑鬼,拿命来。”

一声清叱,曹丕对着那鬼周身动用了镜鬼的力量。那力量可以扭曲肉体,扭曲空间,那可否扭曲规则?

只见一股漩涡萦绕,如同菜刀剁砧板鱼头一般,源头大雾之间的联系被生生扭断。

就是现在!双鬼一齐发力,无数细密如尘的冰晶碎屑自四面八方缠绕而上,那源头鬼被扭曲、冰封、切割,这个过程被执行数次,直到彻底没了动静,竟被硬生生地压缩、定型,锤炼成了一只细小的冰镯!

曹丕呼出一口浊气,她操控冰晶漂浮,将那冰镯拿在手中把玩。一枚全新的手镯静静躺在那里。冰晶手镯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微裂痕,然则无比坚固。它通体由半透明的幽蓝冰晶构成,内里却非空无一物,而是封印着一缕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变幻不定的惨白色雾气。只是这雾气稀薄了许多,色泽也黯淡萎靡,在手镯内部虚弱地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那看似轻薄的晶壁。

成了!

曹丕心中微震,这近乎疯狂的设想竟真的化为了现实,这枚新生的雾鬼手镯,让她对鬼的理解又近了一分。

这还没完,源头搞定了,被切开的雾鬼“身体”,那被冰封领域切割、散逸在长江冰面上的、剩余近半的惨白雾气,即便失去了源头的统御也并未消散,反而被曹丕施展冰鬼力量时留下的、遍布江面的极致寒霜所冻结。它们不再是无形的气态,而是化作了一层覆盖在厚厚冰层之上的、细碎如尘埃的惨白色冰晶粉末,如同给这冰封的江面撒上了一层不祥的霜雪。

曹丕立刻意识到,鬼的规则可以通过鬼力来切分!就像是人,五官五脏,四肢百骸,如果切开都能单独存活,那就可以解释这些鬼东西的存在规则了!

于是她举起左臂,控制冰晶,将那悬浮雾气慢慢地全数收回体内,那手臂又有了变化,原本光洁的玉骨冰肌,此刻就像是冬天的铜镜,表面变得雾气蒙蒙。最让她欣喜的,是这一半的雾鬼拼图并没有引发体内两个鬼平衡的雪崩。这种感觉就如同…露珠落在荷叶之上,虽然仍有重量,却无法浸染叶片。

她又尝试把冰镯戴上,只是这股力量刚刚接触,那荷叶上露珠暴涨,隐隐有倾覆架势,吓得曹丕连忙摘了手镯,这才又稳固了回来。

好险……果然,这些东西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一点大意不得。

曹丕再三告诫自己今天这种错误不能再犯,万一哪天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捡了一只鬼到体内,到那时,万一平衡倾覆,她将会被自己的贪婪害死!

看来……这冰镯,绝不能留在我手中了。

 

曹丕缓缓抬头,目光穿透散去的雾气,望向岸边那道惊疑不定、气息紊乱的身影。

岸边的孙权,将这场惊心动魄、颠覆常理的战斗尽收眼底。他望向冰面上那道孤绝身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

震撼、忌惮、以及无比的羡慕!

从雾鬼骤现的惊悸,到曹丕踏冰封江的骇然,再到那诡异雾气核心被冰晶强行压缩、塑造成手镯的匪夷所思,最后是残余雾气的尽数鲸吞……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美感。

孙权闭眼再睁,压下心头之想。不叫曹丕看见,只因此刻曹丕已转身踏冰回行,直至回到岸边,那被暂停阻塞的的江水随之恢复流动,澎湃更加。

“孙将军。”曹丕背手昂头,再众目睽睽之下,从后背掏出那枚镯子,淡声道:“此物乃方才那雾鬼核心所化,经我之力封印禁锢于此镯之中。”

“将军体内火鬼愈发躁动,此物虽非根治之法,但……”曹丕略顿,将手镯递出,语气果决。“可暂缓火毒,延缓复苏之危。”

孙权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钩,手不自觉的伸过,紧紧攫住那枚手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而阴冷的灵异力量,以及那力量被强行束缚、不得解脱的躁动。冰鬼和雾鬼两个阴寒之物汇聚的东西,此刻在他眼中如同珍馐!

他太需要这个了!

孙权难以置信地看着曹丕,心思动荡:“你……为何予我?”他不懂,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那曹丕,经受这般凌辱,能不报复就算天大恩德,哪儿会雪中送炭!这镯子……难道有什么诡异之处?

曹丕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面色波澜不惊:“孙将军多虑了,此物于我,非但无益,反成累赘。你我在…库房所说之事,乃我真心话,若你因火鬼失控而亡,江东必乱,于魏国、于抗鬼盟军,皆百害而无一利。你心中对我疑虑未消,此物,便是我曹子桓今日的一份‘诚意’与‘人情’。”

“人情”二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可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孙权的手不断的在镯子上摩挲,内心翻江倒海。他太想要了…这手镯是续命之宝,但若接下,便等于欠下对方一个比天大的的恩情,这手镯本身,更是曹丕那令人震慑的力量的象征。接下它,自己就彻底在这个女人面前,再曹魏面前失去了话语权!

然而体内火鬼灼烧的痛苦是如此真切,濒临失控的恐惧如同毒蛇噬心,他深知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曹丕也知道他不会拒绝,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他抬眼看着曹丕那双眸子,只觉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如山岳般压下。他忽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屈辱、决绝与求生欲的复杂光芒,猛然伸手,一把将那状似女子款式、冰寒刺骨的手镯套入手腕。

入手瞬间,一股强大而精纯的阴寒之力顺着手臂经脉逆流而上,如同温柔的冰泉,精准地包裹住他体内那团躁动灼热的火源核心。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焚为焦炭的灼痛感,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解,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呻吟出声。

效果立竿见影。可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升起的另一种冰寒——对曹丕方才展现的恐怖力量的敬畏,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名为“人情”的重负。

孙权抬眼直视曹丕,声音低沉,作为江东之主,他必须稳住最后的体面:“世子神威,一举荡平雾鬼,解我江东水患之厄,孤代江东军民,谢过世子。”他微微拱手,动作略显僵硬,“这份人情,孤铭记于心,定当相报!”

曹丕微微颔首:“孙将军言重了,只要孙将军心系天下,这人情嘛,我自当不用你还。”这话暗示的极其明显了。这人情什么时候讨要,什么时候收走,都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你孙权乖乖称臣,不要造次,便可活下去。

孙权又怎么听不懂,他顺势道:“自然如此,雾鬼已除,江路复通,此地阴寒湿重,不宜久驻。不如随孤回营稍作休整,待拔营回城,再同世子详尽探讨接下来行动方针。”

曹丕当即点头,语气利落干脆:“如此甚好。回城一切事宜,将军自行安排便是。江东内务,我无意过问。”那孙权江东之主的名头还是得留点给他的,内务她不想去听,只想找到黑棺,赶紧结束这席卷九州的混乱。自己才好抽身去寻找母亲,又或者是那些埋藏的真相,凉州之行,也只能无限延后了。

 

她心里有数,以自己如今的恐惧力量,等回大魏,魏王自然是她的,可之后呢?她这个残破的身体、被鬼侵蚀的身体,又能活几年?!……如果孙权那残籍为真,始皇帝坐拥万千知识却也不能长命百岁中途曝亡,自己又如何能做到?她死后,体内那些鬼可不会跟着死!它们只会借着自己的肉身,变成大魏覆灭的根源!今日,她能冻住滔滔江水,明日就能冻亡九州!

比起魏王宝座,她需要去探究真相,去探究这背后的原因,去探究当年秘辛。这个目标同父亲夜谈时明确,如今更加确信此乃正途。

“不过,”她语气一转,直视孙权,随即又抛出一个要求,“另有一事,需劳烦将军。”

“请讲。”

“请即派得力信使,持你我印信,渡江北上,直抵荆州,向关将军报声平安,详述眼下情势,言明联盟顺利,请其宽心。我担心关小将军若是活着回去,消息滞后,恐成麻烦。”曹丕思索数秒,“就这样写:江中雾鬼已为我所镇压,江面威胁已除,航道恢复。我与孙将军一同前去调查抬棺人下落,到时一同前往荆州,共商联盟大事。请他晓谕沿江将士与百姓,虽可稍安,仍需警惕邪祟复生。若见关平无恙,请即刻调拨关平率精兵五百,渡江南下,至我处听令。”

她语气平静地解释,带着理所当然的意味:“抬棺鬼踪迹难觅,非一人之力可成。我虽有些手段,亦需人手铺网搜寻、传递消息、处置琐务。关平将军勇毅果决,熟稔荆州周边地理人情,由他领一支精兵前来听用,最为妥当。五百不多不少,足敷使用,亦不至过多惊扰江东地方。想来,以孙将军之雅量,当不至于吝惜这方寸落脚之地吧?”

她最后一句,虽是反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之所以点关平,一是因为司州太远,魏兵难以调度,费时费力,二是因为关平一路同自己南下,眼见为实,对自己这魏人有些情谊,再加上江边救命之恩,他才能被自己调度。换一个蜀将来,可就难说了。

孙权哈哈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世子说哪里话!寻访抬棺鬼乃头等大事,自当群策群力!区区五百兵马而已,秣陵城外自有营盘安置,粮草供给,一应由我江东承担,孤这就安排!”

随后,他一扭头,示意一心腹上前:“子明,刚刚我同世子所说之事你也听见了,此事交给你去做,务必悉心,速速拟信,一刻钟内必须出发!”

“末将得令!”吕蒙得了命令,连忙上马,回营去选兵拟信。

孙权答应得极其干脆,甚至主动提出承担粮草,姿态放得极低。但他心中所想,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曹丕展现的力量和驾驭双鬼的猜想,让他对寻找抬棺鬼、寻找新的鬼物的渴望达到了顶点。他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秣陵的资源来支撑下一步更直接、更凶险的行动。

他不想一辈子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孙权按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将士鏖战雾鬼,又经昨夜伥鬼肆虐,早已疲惫不堪,伤者甚众。此地荒僻,非久留休养之所。”

他解释道:“在秣陵,有良医药物,可救治伤患;有坚固城防,可安心休整;有充足粮秣器械,可补充损耗。我等需秣马厉兵,休整数日,待将士恢复元气,物资齐备,再整精兵,直扑那孽障上次显形沉棺的水域。于彼处扎下硬寨,掘地三尺,也要将那鬼棺揪出。若此刻仓促搜寻,若再遇强敌,恐力有不逮。世子以为如何?”

“孙将军安排妥当,我无异议,便依将军所言,回秣陵,整军备武,歇兵蓄锐。五日后,等待那信使带着荆州兵将,一齐发兵前往沉棺旧地。”

“好!五日后!”孙权眼中精光爆射,斩钉截铁。他豁然转身,对早已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亲卫厉声喝道:“传令!各营即刻收拾,丢弃无用辎重,轻装简行!伤兵优先登船,一个时辰后,全军开拔,回秣陵!”

...

夜色深沉,船上火光渐熄,只余下巡夜与江风声,孙权躺在船舱,了无睡意。白日里那场颠覆认知的战斗,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困扰江东水师数月、令他束手无策,只能被动扎营江岸严防死守的雾鬼……就这么没了。那曹丕举手投足间,冰封千古长江,玩弄灵异于股掌之间。

那等威势,那等举重若轻,简直匪夷所思!孙权自问,自己凭借火鬼之力也能逼退甚至重创雾鬼,但要像曹丕那样将其生生抽离、封印、乃至吞噬……他做不到!

这不仅需要压倒性的力量,更需要心力,勇气,以及对那些鬼物有足够的了解!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那枚冰晶手镯。触感冰冷刺骨,内里那缕惨白雾气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着精纯而强大的阴寒之力。这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渗入他的经脉,温柔却强势地压制着体内那团躁动不安的赤红火焰。自从戴上它,那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五脏六腑、啃噬意志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清明与冷静。

正是这份难得的清明,让孙权的大脑得以全速运转,白日里被火毒和焦躁掩盖的诸多细节,此刻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

铁黑玉镯…第二只鬼…扭曲的规则……

孙权进而回忆起仓库里那暴虐的一幕,从那之后,曹丕的力量突然发生了质的飞跃,她操控冰鬼更加得心应手,甚至能做出冰封长江这等惊世骇俗之举。而且,她动用如此大规模、堪称恐怖的灵异力量后,竟然没有出现丝毫失控或被反噬的迹象。

这完全违背了自己已知的厉鬼复苏的铁律——使用力量越多、越强,距离死亡就越近!

“驾驭第二只鬼!”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神雷,在孙权脑海中轰然炸响,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悸的链条。

曹丕在仓库里,并非仅仅是压制了冰鬼的复苏,她应当是利用那枚神秘铁黑玉镯里封存的另一只强大厉鬼,在生死关头,强行进行了驾驭。她让两只鬼在自己体内达成了某种微妙的恐怖的平衡,让一只鬼的力量,成为了压制另一只鬼复苏的枷锁,所以她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使用鬼力而无需担心立刻反噬,所以她才拥有了那种匪夷所思的掌控力,所以……她才能如此“慷慨”地将封印雾鬼的镯子送给自己。因为压制复苏的关键,根本不是这种外物,而是她体内那惊世骇俗的双鬼平衡!

这才是她实力暴涨的真正原因,这才是她无惧厉鬼复苏的底牌,这……才是克服厉鬼诅咒的唯一生路!

巨大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嫉妒和恐惧,如同冰火两重天,冲击着孙权的神经。他终于看到了活下去、摆脱火鬼焚身之苦的真正希望,嫉妒曹丕竟然比他先一步找到了这条路,拥有了如此伟力,却不由得恐惧这条路是何等的凶险!就一只鬼就让自己险些成了一只焦黑的人皮,在体内同时驾驭两只鬼物?这简直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之上!

稍有不慎,平衡打破,两只鬼同时反噬,那将是比单一厉鬼复苏恐怖百倍的灾难!

“曹子桓……”孙权的声音在黑夜中低哑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你…好大的胆子!好深的心机!好可怕的机缘!”

曹丕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孙权如此嫉妒,如此羡慕。

只是孙权可不知道,曹丕体内,此刻已经不止两只鬼了……他误以为最后回收的冰晶,不过只是曹丕发散出去的力量,他怎么敢去想,那是自己镯子里,这雾鬼的另一半呢!

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雾鬼手镯,感受着它带来的暂时安宁,心中却再无半分轻松。这镯子,是救命的良药,却也是对方强大实力的证明和无声的嘲讽。它压制了火鬼的躁动,却点燃了孙权心中更炽烈的火焰——对生存的渴望,对力量的追求。

他翻身下床,再无睡意,推开舱门。江风凛冽,远处的岸边一片寂静。孙权望向黑暗深处,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那个隐藏着抬棺鬼线索、也隐藏着他未来生机的方向。

“抬棺鬼……”孙权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决心,“必须尽快找到它!”

寻找抬棺鬼,已不仅仅是为了履行联盟的承诺,更关乎他孙权能否抓住这唯一的生机,能否在这鬼魅横行的乱世中,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必须得到驾驭第二只鬼的方法,不惜一切代价!

Chapter Text

...

数日前,荆州襄阳,关羽府邸

烛火摇曳,映照着关云长那张赤红威严、此刻却眉头紧锁、忧色深重的脸庞。床榻上,关平坐于床边,脸上憔悴。

虽不久前就已经告知关羽一切,书信也早已出城,飞奔在路上,他说完便又沉沉睡去,一连八个时辰,关羽并未开口搅扰。

现在,他情况稳定下来,关羽这才继续问询那些骇人听闻中的种种细节。

“孩儿在江东所见句句属实...”关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保持着清晰,“世子确被孙权所囚,然囚禁其者,非是寻常牢笼,而是……一只小鬼。”

关羽丹凤眼微睁,身体前倾:“那是何物?”

“那孽障…形似孩童,却绝非活物!”关平眼中闪过惊悸,“孩儿对鬼物的了解亦不多,但我看见,曹世子对抗那只小鬼十分吃力,那鬼童速度力量惊人,似乎无法被杀死,孩儿也不知那孙权用了何种手段操纵它,只知道,那只鬼若还在孙权手中,那....”

关羽倒吸一口凉气,赤红的脸庞上满是难以置信。人力竟能驱使鬼?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亵渎感。

“不仅如此。”关平的声音愈发急促,“还有孙权身上的鬼神之力...”关平仔细描述了那一日他在江边看到的一切,尤其是孙权那焚天灭世的烈焰,给他带来的震撼。

这接二连三的冲击,让这位身经百战的猛将也感到一阵寒意。豢养鬼童,自身为鬼…这江东,已成了何等魔窟?!

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端坐如钟,但紧握刀柄的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豢鬼、寄鬼、封鬼、驭鬼……关平带回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天书,又似重锤,狠狠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这已不再是寻常的战场厮杀,而是深入了凡人不可窥探的幽冥鬼蜮!孙权与曹丕,皆已非纯粹之人,他们与邪祟之力纠缠不清,这联盟……这未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忧虑,如同冰冷的江水,淹没了关羽的心头。他并非质疑关平,而是这消息本身蕴含的恐怖,让他这位义薄云天的猛将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不安。人力,在鬼神之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父亲……”关平看着父亲凝重的神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关羽缓缓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需要时间消化这足以颠覆乾坤的信息。

“报——!!!”

急促的呼喊从堂外传来,一名亲兵快步而入,脸上带着惊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拱手禀报:“将军,大喜,大喜啊!周仓将军回来了!”

“周仓?!”关羽猛地站起,赤红的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连日来的忧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老兄弟安然归来,这简直是阴霾中透出的一线光明!

“快!他在何处?速引我前去!”

“父亲,我也……”关平听了,也想下床。

“你在此处等着,若那真是你周叔,我带他来看你!”

关羽心中的沉重暂时被重逢的喜悦冲淡,大步流星就向外走去。他虽然喜悦,却也没忘记那日周仓脸流黑泪的恐怖情景。

他刚刚观瞧报信士兵无恙,又思盘查卫兵既然能放周仓进城,他也定不能是举止怪异的鬼物。

难不成周仓同那曹丕孙权一样,也得了那种惊人力量?他暗自思踱,一行人匆匆登上城楼。守城的士兵们脸上带着喜色,但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疑,目光时不时瞟向垛口方向。

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正背对着城内,凭栏远眺城外苍茫的夜色。他身形高大,披着熟悉的旧甲,背影正是关羽再熟悉不过的周仓。

“真是他!”关羽的声音充满了激动,快步上前。

那身影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火光映照下,正是周仓那张熟悉的、带着风霜却坚毅的脸庞。他面色如常,眼神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一丝旅途的疲惫,抱拳下跪行礼:“将军!末将…回来了!”

关羽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这位生死与共的老兄弟。眼前的周仓,除了风尘仆仆、略显疲惫之外,与他记忆中并无二致。那身旧甲,那熟悉的眉眼,那带着北方口音的嗓音……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亲切,仿佛那日自己所见就像是一场噩梦。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关羽的声音依旧洪亮,但那份纯粹的欣喜之下,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松弛。

他拉着周仓的手臂,力道依旧沉稳,打探道:“你这些时日去了何处?可曾…遇到那抬棺邪物?”

关羽心中翻涌着一个念头:就算周仓也遭遇了不测,但只要他神志清明,能控制住那力量,不伤害兄弟袍泽,不丧失人性……那他关羽也认了!这份兄弟情,他割舍不下!

他宁愿相信,眼前的就是他的老兄弟周仓,一个可能同样背负了诡异力量,但依旧是他兄弟的周仓。

“哎,将军……不瞒你说,我记不清了!”周仓唉声叹气,“我只记得我那日领命,带着两百精兵支援,本来以为那不过是寻常鬼物,一马当先冲了进去,随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后来呢?”

“末将再醒,人已经在江东复地了,人生地不熟,那孙权又是狼子野心之人,末将只能小心行事,费了好些时日,才偷偷摸回了襄阳,才能再见到将军啊!”

“你回来之时,没遇到江上的雾鬼?”

“雾鬼?啊…?真有雾鬼啊?那不是那赵明临死胡说的天方夜谭嘛,这江面空空荡荡,末将摸了一搜废置渔船,趁着天黑偷渡回来的,那江面上,孙权的水师恨不得横着走,哪儿来的鬼嘛!哈哈哈”

周仓爽朗一笑,虽饱经风霜,营养不良,言辞之中尽显豪迈:“将军,你可不能听信那小人之言,误了判断呐。”

此话一出,关羽心头一震,他压下了惊讶,又问:“孙权的水师在做什么,你可有探听到?”

“那倒不曾,末将只是远远瞧了,不知道孙权下了什么命令,没敢细究,但确信无比,江上风平浪静,哪儿有什么鬼雾!”

“那…你可听闻魏世子曹丕去见孙权和谈之事?”

“哦哦,确有其事!刚刚末将见到将军欣喜,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望将军赎罪。”

周仓立刻说明:“据说那魏世子和孙权详谈甚欢,已结成了联盟,正在寻那尸患源头。”

此话一出,关羽脸上笑意全无。

周仓就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道:“如果这事是真,不出意外,再过几天定有书信传来。只是这不过是传言,末将怕有诈,还是决心先回荆州通报将军……将军?将军?”

“无事……”关羽心中大骇,周仓和关平,他们都是自己最亲信的人,怎么会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哎,只是末将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周仓瞬时面色悲切,低了声去,关羽叫他继续,他小声贴耳,慢慢说道:“将军的义子关平,已死于江东。”

关羽只觉呼吸停滞,一股头皮发麻的麻痹感席卷全身。

“末将听闻消息冒着风险,只从尸体上寻来了那小子的配刀……”说着,周仓从胸口,将一把短刀交给了关羽,擦了眼泪,眼角湿润,悲泣道:“他没给父亲丢人,没给我荆州将士,没给皇叔丢人呐!”

“那小子…怎么死的?”关羽摸着那熟悉的短刀,一时间无法思考,木讷地问道。

“其死状,双目黑泪,全身污紫,被…曹丕和那孙权给合力杀了。”

“你去休息,我,我需要点时间,晚些再来叙旧。”

 

关羽拿着短刀疾行而去,沉重的脚步踏在石阶上,发出急促的回响。他疾行在空旷的回廊间,夜风吹动长髯,带来一丝阴湿的凉意,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焦灼。

周仓的描述如同鬼魅低语——关平化成了污鬼、丧命于江岸的泥沼中。

可这些日子,他日日在生徒府中巡视,亲眼看着关平那股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还在,哪怕负伤卧床,也会起身礼敬,面色红润,眼神清亮,哪儿来半点异常之色?他分明就是自己的义子!

然而,握在手中的刀又像是冰冷的嘲笑,这正是他亲自命铁匠打造,当关平十六岁生辰时所赠,刀柄上的纹路印记灼痛了他的掌心。

他们到底…谁在撒谎??

一个笃定关平已是尸骸腐鬼,一个却活灵活现地说起江上血战,两个截然相反的说辞如同鬼门大开,将他困在深渊边缘,坐立难安!

更令人恐惧的不是两人言辞相左,而是尸鬼很有可能已经混进了城,他要是足够心狠、若不是那两人是周仓关平,换人定都拖出去斩了完事,可他们都是自己身边近亲…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他半生戎马的经验,在鬼物面前毫无用处,也无从轻下结论。尸毒发作留了限时之祸——若真染了邪祟,总显端倪。

他只能将两人硬生生隔开,叫斥候去江边打探情报,一边命亲卫将两人监在院中厢房。周仓那边,稳重似石,还主动安抚卫兵说理,碎碎叨叨那关平被尸鬼利用了尸体,不得不防,利用人心偷偷传开了消息;反是关平,见他时眼中血丝密布,几次三番挣动起身,都被按回床榻,不知为何突然如此。

关平性格冲动刚烈,哪懂何为隐忍;老将沉默如水,逆来顺受。这二人表现,在别人眼里,倒是有了答案。

关羽枯等斥候信息这三日,心里如滚油烹炸,不是没人偷偷找自己要求处死关平,不是没人质疑关平一人到底如何从孙权手里逃回的,如果他所说为真,那曹丕一身鬼力都被孙权俘虏,他凭什么能回来?更何况关平无凭无据,可周仓却是带着证据!

关羽愁得痛心,只能每夜必点灯私验二人记忆:问幼年在何处听戏,考战时谁曾冲阵断后。怪的是,周仓对敌搏杀细节了如指掌,关平亦能答出孩童临字琐事。

关羽独坐大厅,无法入眠。终于等到入夜,斥候携尘土扑入正殿,关羽等的就是他们的情报!

“速速报来,情况如何?!”

“回将军,江面宁谧,河道浩瀚,对岸灯火零星,断续传来捕鱼水声,除此外无一丝异常!”

“你亲自上江心查探的?!”关羽浑身一震,低沉喝道。

斥候忙叩首:“是!属下亲自查验,顺流划至中流,十目所注,并无雾鬼踪迹。”

“那…可有人证?!”关羽疾问,血都险些凉了。

如果是平时,吴魏间谍也就罢了,那两人其中有一人,是能把荆州、把襄阳城变死城的厉鬼啊!

“属下沿江急寻,大多不见活人,只是…夜深人静时,偶有少许渔舟撒网,水波听得分明。我本想问对岸渔户,谁知舟行半途,反惊了他们,对岸渔民对我们素有隔阂,我等隔空呼叫,他们拒了言谈,完全不想搭理我们。”

“那你可见过孙权的东吴水师?”

“属下仓促回程,余队巡哨,暂未闻动静,再得二三日,定有周密回响。”

关羽默默抬手,命手下下去,心头已倾周仓之言半壁江山。

不行,我还得再去寻关平一趟。

 

东厢,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朦胧的光斑。关羽高大的身影停在关平的房门外,厚重的阴影几乎将整个门框覆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与不安,抬手,缓缓推开了房门。

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气味。关平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仅着单衣,肩膀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他面前的地上,是一只摔得粉碎的陶碗,深褐色的药汁如同凝固的血迹,在冰冷的地砖上肆意流淌,溅开的碎片反射着冷光。

“父亲还要关我到几时!”关平猛地转过头,年轻的脸庞因愤怒和委屈涨得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而充满爆发力,“孩儿伤势无碍,江东之事迫在眉睫,为何要将我囚于此地,如同废人?!”

“为何那日周叔回来之后,父亲就不信我了?!”

他的质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不解,在寂静的晨间显得格外刺耳。几片尖锐的陶片就在他脚边,随着他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微微颤动。

关羽面沉如水,丹凤眼中不见波澜,只有深潭般的凝重。他无视地上的狼藉,几步便跨到关平身前,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压迫感。

“为父送你的刀哪儿去了?”

“在芦苇荡丢了,那天夜色深重,我不能举火,仓促逃亡中踩入泥潭,那刀就失了……”

关羽对这个答案心里有数,他并未回答关平,一只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按在了关平赤裸的、因愤怒而绷紧的右肩上!

“平儿,你再回答为父一个问题。” 关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关平心头,“你十岁那年,随父入山猎虎。那畜生临死反扑,你一箭射去,箭矢卡在何处?”

这突如其来的、与当前情境毫无关联的问话,让关平满腔的愤懑瞬间凝固在脸上。

“爹!你为什么老是……”

“回答我!”

关平一怔,红了眼眶,茫然又错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虎…虎头骨缝……那畜生头骨太硬,箭镞入骨三寸便卡死了!”

关羽按在他肩头的手指突然猛然发力,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关平忍不住闷哼一声,脸色煞白。

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关羽清晰地捕捉到了指下的一切。皮肤下是奔涌的血气,肌肉因疼痛而本能地绷紧、抽搐,传递着属于活人的、充满韧性与生机的触感。那温度,那弹性,那搏动的生命力……与他记忆中儿子肩膀的触感,分毫不差。

这样的人,会是鬼??

关羽的警惕在这一触之下微微松动,他紧盯着关平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那双眼睛里的惊骇、委屈和不解,是如此的真实而熟悉,找不到一丝属于尸鬼的特征。

他缓缓松开了手。关平肩膀上留下了五个清晰深陷的紫红指印,触目惊心。

“到底怎么了…求爹告诉我吧。”

“无…事。”关羽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紧绷,他转身,留下一句,“好生休养,莫要胡思乱想,爹会处理好一切。”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厚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光影的交界处。

关平捂着剧痛的肩膀,呆呆地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粗暴对待的委屈。药汁的苦涩气息混合着肩膀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心头一片茫然。

Chapter Text

本章有非NPC人物死亡,谨看

...

西厢。

一股混合着旧甲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昏暗,窗户紧闭,只有一线惨淡的天光从缝隙挤入。

周仓并未如关平那般焦躁不安。他如同一尊沉入阴影的石像,端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中。脊背挺得过分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纹丝不动。床头的旧甲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微光。他低垂着头,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刚硬的下颌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和枯木般的僵硬。

直到月光彻底隐没,周仓才如同被唤醒的傀儡,睁开了眼睛。

他要开始行动了。

人可以驾驭鬼,鬼又如何不能驾驭人?和那遍地尸变的平民不同,周仓是真正的被鬼驾驭的,可以使用厉鬼规则和能力的“人”。正是因为孙权那一把无心之火,它终于从黑棺中逃了出来,没了抬棺人,自然那棺材落地之后也不会再动了……

那端坐如枯松的周仓,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出了一个凝固的弧度。他垂在身侧的一根手指,指甲缝里,一丝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污紫色泥浆,正缓缓渗出,滴落在地砖的缝隙里。那泥浆并未扩散,而是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顺着砖缝的阴影,如同一条污浊的毒蛇,蜿蜒游向紧闭的房门。

西厢房外,两名守夜的卫兵挺立如松,他们不敢睡觉,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动静。

门外左侧的卫兵,靴底恰好踩在一条砖缝上。那丝污紫泥浆如同找到了宿主,瞬间攀附而上,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厚实的牛皮靴底,继而接触到了皮肤。

卫兵只觉得脚底微微一麻,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死意顺着脚心瞬间窜遍全身!

他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放大,视野中的一切开始褪色、扭曲,同伴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同融化的蜡烛融化变形。

他想惊呼,喉咙却被冰冷的淤泥堵死。他想拔刀,手指却僵硬如石。污紫色的纹路如同活过来的毒藤,在他未被甲胄覆盖的脖颈皮肤下疯狂蔓延,眼白迅速被浑浊的污紫色吞噬,瞳孔深处,一点漆黑如墨的瞳孔瞬间凝聚。

整个过程,仅仅三息,快得超乎想象!

这名被污染的卫兵,身体猛地一颤,关节发出咯咯脆响,以非人的角度扭曲起来。他僵硬地转过头,那双只剩下污紫漩涡和墨点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向旁边尚不知情的同伴。

另一名卫兵察觉异样:“喂,你怎么……”话音未落,他的头就被巨力砸在地上成了碎浆。污紫的脉络如同活蛇,以伤口为中心,在受害者皮肤下扩散,又是三息,一个没有头的尸鬼站起了身。它们转过身,轻巧地打开了周仓门口的锁。

“周仓”缓缓从房内走出,身后两个尸鬼安静的跟着他。他不再停留,迈着沉重粘滞的步伐,如同一个精准的杀戮机器,朝着关平所在的东厢房方向走去。

关平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他意识到了一点,周叔回来之后,事情就变了,难道周叔出了问题,所以爹才不得不隔离我?不对呀,那应该是隔离周叔,怎会总是问我记忆……

就在关平思索之时,他背身的窗外,两个守卫投射在窗上的影子突然剧烈颤抖,不到三息之间,那两个身影缓缓转身,僵硬无比……有时候命就是如此,如果关平面朝床外躺着,他就能发现危险就在窗外。

突然一阵阴风,烛火突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房间陷入了绝对黑暗。

关平一抖,本能的惊坐起身:“小赵?小王…?”

什么声音都没有,打更、巡夜、风声、鸟鸣,突然都消失了……在黑暗之中,仿佛只剩他一人。

关平如同被冰水浇头,心脏在死寂中狂跳。

“你们还在外面么?蜡烛熄灭了,给我送根蜡烛来。”

依旧毫无动静。关平被没收了武器,此刻毫无防身之物。他的本能感觉到了危险,鼻腔里居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关平吞咽口水,朝着记忆里大门的方向远离……这是襄阳城,能出什么问题?他按按住狂跳的心脏,安慰自己也许这不过是父亲的又一种测试罢了。

“父亲?你在外面么?”

他又问了一嘴。突然间黑暗中传来木门声,随即,一种沉闷拖沓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声音很慢,每一步都像腐尸拖曳着沉重的镣铐,带着一种碾碎骨头的粘滞感。

哒…哒…哒…

空气中有什么顺着门飘了进来,味道很是刺鼻,像是刚焚烧的纸灰,可黑暗中没有火光,大晚上谁又会在这里烧纸?!

那些纸灰贴到了他身上,关平只感觉刺痛,胡乱拍打着那些东西,想去把门关上!

不对,不对不对!!他想到了那队抬棺人。纸灰…周叔……这里有鬼?!

这个可能性,让关平浑身每一寸皮肤都绷紧如鼓面,寒毛倒竖如针。他不再犹豫,想到自己在船上的经历,立刻收声,一把钻入了床下,死死捂住了口鼻装死。

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这样的经验主义的错误,断送了他的性命。

每一只鬼,都有不同的杀人规则。

再黑暗和恐惧中,时间过得很慢,关平渐渐的能看到黑暗中的东西了,虽然看不真切,但不知何时,地上居然铺了一层白灰!

他已经在抬棺人的诡域中了。

门口黑压压的站着两个身影,长时间一动不动,就连呼吸起伏也未曾有过。关平抖得更加厉害,他生怕那两个东西走进来,更怕他们低头看到床下的自己……走吧,快走吧,求你们了!

关平僵得久了,不由想动动身体,往里一靠,似乎撞到了什么人。这突如起来的背部阻塞感,恐惧直接掀开了他的头皮!

自己的床下什么时候有东西的?!

他不敢回头,不敢确认,手脚并用想爬出去从窗户逃走,他刚一动,手腕就被一双冰冷且僵硬的手死死握住。

他曾经握过曹丕的手,如果说他的手只是冰凉,现在这只手就是冰冷刺骨!他尖叫起来,用尽力量挣扎,想挣脱那巨大的钳制,恐惧如同亿万只冰冷的毒虫,钻进他的毛孔,啃噬着他的骨髓!

只是在鬼面前,关平的挣扎比关在笼子里的螽斯更加无力可笑,原本轻便的床板此刻如同棺材一样坚硬,无论如何踢打,都如同长在了地上纹丝不动。他在挣扎中回了头,他终于看清了抓住他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皮肤惨白,眼窝口腔只剩黑洞的周仓,此刻正朝着他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关平床下,没人知道他用这样的表情看着猎物多久了。

关平目眦欲裂,瞳孔骤缩,尖叫声被突如起来从内翻涌上来的黏液堵住喉咙,他捏着自己的喉咙干呕,四肢乱瞪。不到一会儿,床下血液四溅喷洒在外,响起数次骨头断裂翻折声,不到几秒就没了动静,几秒后,一个不似人形的“尸体”从床下被抛了出去,又颤颤巍巍的以完全不同的形态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外面的鸟鸣声回来了,再看屋内,周仓的身影早已不见,只剩一地的白灰,破开的门锁,满地的血,以及关平和那两个死状惨烈的卫兵,全身乌紫,徘徊在屋内。直到清晨来送水的小丫鬟的尖叫和死亡打破了襄阳城的死寂。

关羽一夜未眠,刚刚睡下不久,门外就响起了卫兵惊慌失措的砸门声。

“关平是鬼!将军!他开始杀人了!!”慌乱的通报没了敬语,只剩声嘶力竭的吼叫。

关羽如被雷声炸醒,从床上弹起,来不及整冠束发,拿起武器冲出门外,揪着他领子大吼:

“你再说一遍?!”关羽目眦欲裂,声如雷霆。

“东厢房…死了好多人…是关平…关平杀的!周仓将军正在拼命抵抗,将军快去啊!”士兵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变形,指向东厢方向的手指剧烈颤抖。

关平…杀人了?!

肩头那温热鲜活的生命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关羽根本不想去信这副地狱噩耗!难道…难道那触感也是鬼物的伪装?难道自己那最后的试探,反而被对方利用了?!

“随我杀!”关羽一把推开士兵,扫过闻声赶来的亲卫,朝着东厢房疾驰而去。

关羽如果再仔细些,他就能看到来通报的士兵衣领下,脖子和脸并不是一个颜色,他的脸色正常无比,可脖子下面全是纸灰的惨白……他已经是抬棺人周仓的鬼奴。

东厢,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关羽也倒吸一口冷气。他带兵从门廊一路清理,同在西厢门廊奋战的周仓汇合,一路杀了十数个被感染的侍从小厮,一路顺着赶往最里的那间厢房。

房门洞开,锁链断裂。地上铺着一层诡异的白灰,让人不由的确信,源头就在此处。

三具同样乌紫、肢体扭曲的东西在屋内僵硬地徘徊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沉嘶鸣。其中一具,穿着染血的单衣,身形扭曲,轮廓赫然是关平,

关平…真的变成了尸鬼!?

这个认知如同万钧雷霆,将关羽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劈得粉碎。那个活生生的义子,此刻只剩下一具被邪祟操控的行尸走肉!

巨大的悲痛与滔天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辜负了主公的托付,更亲手将真正的儿子送入了鬼口。悔恨与自责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早知,早知就让那曹丕一人去便是了!!

“平儿——!!”一声凄厉的悲鸣从关羽喉中迸发,蕴含着一位父亲最深的绝望与痛楚。但这份悲痛,立刻被眼前尸鬼的嘶吼和扑击动作点燃为焚尽一切的怒火。

“妖孽安敢辱我儿!!”关羽须发戟张,愤怒砍去,杀意更胜。他认定了周仓说辞,是那江边的厉鬼害死了关平,又占据了他的身体为祸!

尸鬼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生前的战斗本能,试图侧身躲避。关羽含怒出手,刀势快如闪电,重若山岳。刀光闪过,“噗嗤”一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青龙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自尸鬼的左肩斜劈而下,几乎将其上半身斩为两段!

乌黑腥臭的污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溅满了关羽的素衣,那具年轻的、曾经充满朝气的躯体,如同破败的玩偶般重重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空洞的眼窝直直对着房梁,仿佛诉说着无声的冤屈。

亲手斩杀义子的痛苦让关羽身形微晃,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但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另外两具尸鬼已嘶吼着扑到近前。

“将军小心!!”

是周仓,他浑身浴血,旧甲上布满了乌紫的抓痕和污迹,脸上也带着几道血痕,面容狼狈不堪。他手中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用近乎笨拙却异常凶狠的姿态,一刀狠狠劈在扑向关羽后心的尸鬼脖颈上。那尸鬼的头颅应声而落,污血喷溅。

另一具尸鬼则被他奋不顾身地用肩膀死死顶住,他怒吼着,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反手一刀捅穿了尸鬼的胸膛,刀尖甚至从背后透出。

“将军…末将有罪!”周仓的声音嘶哑,喘着粗气,用刀拄着地,身体微微摇晃,似乎刚才的搏杀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看向地上死不瞑目的关平尸身,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悲痛:“是末将无能,未能护他周全,更让这厉鬼害了他性命,又污他名声!”他跪在地上,头颅深深垂下,啜泣起来。

关羽几乎站不稳,看着跪在血污与白灰之中,浑身伤痕、气息粗重、满脸悲愤与自责的周仓,又看了看地上被他亲手斩杀的关平尸身,再回想起斥候的汇报、周仓此前的稳重表现、以及他对关平异常的坚持警告…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指向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周仓是对的,关平早已死在江边,回来的只是被厉鬼占据的躯壳,而周仓却从抬棺人手上逃了出来,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识破了鬼物的阴谋。

此刻想来,关平的血肉之躯,恐怕正是鬼物更高明的伪装,自己那恻隐之心,差点害了整个襄阳城!

悔恨、自责、对鬼物的滔天恨意,以及对眼前这个“忠勇”老将的愧疚和感激,瞬间填满了关羽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中的酸涩。他伸出沾满污血的大手,沉重地按在周仓的肩膀上。

“你何罪之有……是关某识人不明,优柔寡断,害了平儿,更累你受苦。若非你拼死示警、力战妖邪,关某今日…恐已铸成大错!”

他环顾一片狼藉、死气弥漫的东厢房,目光最后落在周仓身上,充满了沉痛的决断:“此间厉鬼凶顽,远超想象。平儿…已去,此仇不共戴天!元福,你熟悉此鬼手段,现下,关某便将清剿城中余孽、追查此鬼根源之重任托付于你!…务必将这祸害襄阳的邪祟,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为我儿…报仇雪恨!”

“末将周仓定不负将军所托,诛尽妖邪,为少将军讨还血债,万死不辞!”

关羽重重地点了点头,疲惫而悲伤的目光扫过关平的尸身,亲自打点了他的尸体,同其余的尸体一齐火葬殡天。

他哪儿知道,在弥漫的血腥与纸灰气息中,他把襄阳亲手交到了最危险的鬼物手里。襄阳城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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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的命运齿轮来到了关键,今夜,又是一无月之夜。

入夜后的西城门,本该是戒备森严之地。没有了月光,城楼上巡逻的火把光芒却显得异常稀疏,突然间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焚烧过后的纸灰焦糊味,天上开始飘灰。

“奶奶的,哪个混账半夜在上风口烧纸?!”

起初,是守门的伍长老王觉得脚底有些异样那满天飞灰让人烦躁,他跺了跺脚,以为是踩到了湿泥。借着城头昏暗的火光低头看去,布满纸灰的青石砖的缝隙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一丝丝污紫色的、半凝固的泥浆。

“怪了,这地砖不是昨天才扫过?”老王嘟囔了一句,弯腰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在他低头的瞬间,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污紫泥浆如同活物般,猛地从砖缝中弹射而起,精准弹到了他脸上。一股钻心的冰冷瞬间刺入骨髓,老王浑身剧震,想惊呼,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淤泥死死堵住。他想拔刀示警,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视野开始褪色、扭曲,同伴们的身影在他眼中如同在水中溶解的墨迹般模糊、变形。

旁边的年轻士兵小陈发现了老王的异样:“王伯?你怎么了?”他上前一步,想扶住老王颤抖的身体。就在他靠近的刹那,老王猛地抬起头,早已非人。

“王伯?!”小陈的惊呼戛然而止,没过多久,他也加入了尸鬼的队伍。

这仅仅只是开始。整个西城门区域,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潭,一圈圈污浊的死亡波纹无声地荡漾开来。

城楼上的士兵发现了城下的异常,有人吹响了示警的号角。但号角声无法穿透白灰飘飞的诡域,襄阳城依旧静谧安详。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每个人的心脏。他们看到下方巡逻的同袍,一个个僵硬地转过身,抬起头,脸上带着凝固的、毫无生气的污紫纹路,瞳孔漆黑如墨,正无声地、缓慢地、却又带着致命的执着,沿着阶梯向上爬来。

“尸变!是尸变!!”

“尸鬼进城了!!”

但为时已晚。大多数人根本无法从厉鬼手中活下来。更别提袭击西城门的,是抬棺鬼的源头……周仓满意的抬着头,看着自己的尸奴们彻底占据城门。

灰白色纸灰如同寒冬的细雪,却带着刺骨的阴寒和焚烧的气味。纸灰所及之处,再无活口。

周仓无需动作,只需要一个念头,被同化的鬼奴们便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熄灭了西城的火把,慢慢行至阴暗处,封死了城门,静候猎物上钩。

 

做完了准备工作,源头鬼的诡域开始移动了。

今夜,注定无人生还。

子时的襄阳城西区,本应陷入沉睡。稀薄的月光吝啬地洒在青石板路上,勾勒出屋舍连绵的模糊轮廓。几声零星的犬吠在深巷中回荡,更添几分寂寥。

白灰沿街飘飞,它们经过的地方,空气仿佛被冻结。原本还能听到的犬吠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动物极度恐惧、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随即彻底消失。

路边一户人家的窗户打开了,他本就有肺病,因为刺鼻的味道惊醒,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探出半张脸,嘟囔着:“大半夜的,搞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一片轻飘飘的、灰白色的纸灰,如同被无形的气流牵引,精准地弥漫的雾气中飘来,沾上了他探出的鼻尖。

男人只觉得鼻尖一凉,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那纸灰瞬间被他吸入鼻腔。

随后,再白灰弥漫的深处,被感染同化的鬼奴朝着他奔来,如同确定了目标。

“啊啊啊!”男人吓坏了,惨叫着关了窗户躲在家中,一分钟内,家门被破,全家六口人死于非命。

而这片纸灰诡域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惨状,再无月的黑夜中,快速沿着外城扫荡……

丑时二刻。

林三蜷缩在一堆散发着浓烈骚臭的、半干半湿的马粪草料之中,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市吏小卒,平日里负责清点城门进出的小商贩货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月底的饷银够不够打壶浊酒。今夜他不过是起夜如厕,却一头撞进了真正的地狱!

混乱来得毫无征兆。

起初是远处传来几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哭喊、兵刃碰撞的脆响,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的、如同野兽啃噬骨肉的“咔嚓”声,这声音迅速由远及近,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林三提着裤子,惊恐地扒着院墙的缝隙向外望去。借着远处零星燃起的火光,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那些本应传闻在城外的尸体……活了!

它们扭曲着奔跑,撕咬,它们扑倒惊恐奔逃的活人,用乌黑溃烂的手爪撕开皮肉,用残缺的牙齿啃噬,鲜血在青石板路上肆意流淌,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特有的腐臭,瞬间盖过了夜风带来的任何气息。

尸…尸变!城外那些东西…进城了!!林三的脑子嗡的一声,险些魂飞魄散。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出城去。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也制造了最大的阻碍。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熟悉的街巷里乱窜,躲避着那些追逐活人气息的恐怖身影。好几次,腐烂的爪子几乎擦着他的后背划过,带起的腥风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看到平日里熟悉的街坊邻居被扑倒、被撕碎,凄厉的惨叫如同尖锥刺入他的耳膜。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像要炸开,双腿如同灌铅。绝望中,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马厩!那里有马,只要抢到一匹马,就能冲出去了!

生的希望瞬间点燃了他最后的气力,然而,当他连滚爬爬、带着一身擦伤和泥污撞开虚掩的马厩木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将他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浇灭,化为更深的绝望。

马厩内一片狼藉。拴马的木桩断裂,草料散落一地,浓重的血腥味和马匹临死前的悲鸣混合着粪便的骚臭,几乎令人窒息。几匹马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死状凄惨。而更让林三心脏骤停的是——马厩的另一端出口,正被几个摇摇晃晃、满嘴血污的尸鬼堵得严严实实,正试图钻进来!

退路已断,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林三。他连滚带爬地缩到最角落一堆堆积得较高的、散发着恶臭的马粪草料后面,拼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用肮脏的草料盖住头脸身体,只留下一双因极度恐惧而圆睁的眼睛,透过草料的缝隙,死死盯着门口那几道恐怖的身影。

他大气不敢喘,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震得他自己耳膜发痛。身上沾满了粘腻冰冷的马粪和骚臭的尿液混合物,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保护色”——似乎能稍微掩盖住他身上属于活人的、那点微弱的气息。

外面的杀戮声、咀嚼声、惨叫声不断传来,越来越近。马厩门口那几个徘徊的尸影,喉咙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嗬嗬”声。

林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抵抗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然而,他的恐惧如同最明亮的火光,那些尸变体完全没有被伪装欺骗,朝着林三冲来。

这样的一幕,在城内上演了无数次,重复了无数次,直到血流成河。

 

关羽由着亲兵护送,一路从府邸杀出,艰难地撕裂着尸群的包围。关羽手持青龙偃月刀,刀光过处,腐肉横飞,断肢四溅,须发戟张,丹凤眼怒睁如铜铃,一身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身边的亲兵,个个带伤,在尸潮的冲击下苦苦支撑,不断有人倒下,被拖入黑暗吞噬。

关羽比任何人都困惑为什么尸鬼会突然出现在城里,关平不是已经被杀了么?隐藏的尸鬼被揪出来了,为什么会……?!

 

“将军!末将前来护驾!”周仓骑马而来,挥剑砍倒一只鬼物,擦了擦脸上的血。

“来得正好,随我冲出去!荆州有变,速速去成都告知主公!”

“是!末将这一路赶来,发现尸群似乎集中在东城,如果要走,只能走西城门!”

关羽没有多疑,策马带头杀去:“好!随我来!杀——!” 一声虎吼,刀锋所指,残肢断臂飞舞,率领着仅存的十余名伤痕累累的亲兵,朝着西城门方向奋力冲杀。

没有月亮的夜晚,浓重的血腥和尸臭甚至比纸灰的味道更加浓郁。城中原本用作照明的零星火把早已被混乱踩灭或引燃了房屋,反而让大部分区域陷入更深的黑暗。火光在远处跳跃,映照出幢幢鬼影,却照不清脚下的路和近在咫尺的危险。他们如同在墨汁中挣扎前行,每一步都踏在血泊和残骸之上。

终于,西城门那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城门洞开,卫兵看似弃城逃生,周围几乎什么都没有,似乎真的如周仓所言,生的希望,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在众人心中燃起!

“快,我们冲出城去!” 人在紧张时都是下意识盲从的,周仓大吼一声,率先冲向城门洞,似乎要替关羽扫清最后一点障碍。其余人紧随其后,青龙偃月刀拖在身后,准备借着冲势一举杀出重围!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入城门洞的瞬间,一道绊马绳突然绷紧。

马匹栽倒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凄厉哀嚎,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轰击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城门洞两侧的阴影中,以及城门外那看似稀疏的黑暗中,无数身影缓缓包围过来。他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数量之多,远超城内任何一处!

尸群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一股脑地朝着关羽和他残存的亲兵汹涌扑来,瞬间便将他们淹没!

“中计了!!” 关羽心头巨震,目眦欲裂!

他猛地挥刀,将扑到眼前的几只尸鬼劈成两半,但更多的尸鬼如同无穷无尽的潮水,瞬间填补了空缺,他身边的亲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瞬间撕碎,拖入尸群中蚕食。

巨大的冲击力让关羽身形一晃,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刚才还在前方开路的周仓,刚想怒吼质问或是提醒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只见就在他侧前方几步之遥的周仓,并没有被尸群淹没。那些疯狂的尸鬼,竟像是刻意避开了他一般。周仓站在那里,背对着关羽,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尸潮。

然后,在关羽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周仓的头颅,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慢慢地、慢慢地,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那张曾经忠勇赤诚、沾满血污的脸庞,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灰色;嘴角以一个完全超越人类极限的弧度,向两侧耳根裂开,形成了一个无声、巨大的诡异笑容;他的双眼不再充满战意,而是彻底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流淌着粘稠黑色泪水的空洞,那黑泪如同活物,蜿蜒而下,滴落在他同样死灰色的铠甲上。

这张脸自己见过,就在几个月前……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冻结了他的反抗动作,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原来他才是那个一直潜伏在身边,将他们引入这致命陷阱的……真正的鬼!

而他却错信了一只鬼,冤死了自己的义子,将襄阳,将荆州拱手让给了一只鬼!!

再生命最后关头,关羽不禁思考,在这样聪慧诡谲的厉鬼面前,人类……还有希望么?

 

千里之外,五丈原。

寒风如刀,刮过焦黑的旷野,卷起腐土与灰烬。赵云勒马立于一处新清理出的隘口,银枪斜指地面,枪缨风中乱舞。脚下是昨日激战的残迹,破碎的甲片,凝固的污渍,以及一堆堆被火油焚烧后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报——!” 一骑斥候自烟尘中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枯骨,声音嘶哑,“前方五里尸群密度骤增,似有‘首脑’盘踞于废弃烽燧!”

张辽策马从另一侧驰来,玄甲染血:“五公里?那定是就是老鸦谷了。”

“知道了,大约有多少人?”

“属下不敢靠近,远远看去,谷口敌人应该只有一万左右。”

“才一万么……”赵云自言自语道。比起自己听闻的雍州军全灭的数量,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才对。“小心伏击,我们不能布了雍州军的后尘,你去守着,若有动静,再探再报。”

“是。”

尸群之所以可以清理,也只是因为他们无人操控罢了,若是他们能够无畏冲锋,无人可挡。斥候走后,张辽也觉新奇。

“只一万?真是奇怪,那谷道虽险,却非必经死地。雍州军人马数万,纵遇伏击,怎会连个报信的都逃不出来?” 张辽第一次听闻这个情报时,也是震惊得难以附加。

“这也是我好奇的地方……去看看便知。老鸦谷距此不过半日快马路程,可它地处五丈原侧翼,此患不除,如芒在背....若其真有‘首脑’操控,且狡诈至此,必是我联军心腹大患,必须探明。” 赵云说道,他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张辽点头,既然赵云也有这种觉悟,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弄多了:“辽亦有此意,然敌暗我明,其手段歹毒,雍州军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此番探查,非同小可,需谋定而后动,务必万分谨慎。我建议,先整军扎营,将此道封锁,再谴斥候探明深处,再做打算。”

赵云点头,分别策马归队,带着部队前往开阔地扎营。

攻击尸群和攻击活人不同,那些东西在开阔地反而更好发现,更好反应,他们从没展示过远程能力,不会火攻不会骑射,就没有必要在密林扎营躲避视线。

晚上,赵云正擦枪磨尖,又把曹丕送的匕首拿出观摩抚弄,心里盘算着日子,如果算上自己从成都出来寻良药到现在,已经都漂泊在外四个多月了。

等路通了,回了成都,要把古琴拿上,再听她给我弹奏一曲。

这人呐,总得有点盼头,才有前进动力。

张辽这边则在记录日志,这是他的习惯,若不幸殒命,也好警示接下来的行动,老鸦谷情况特殊,此去危险重重,他写完笔记,将其交于亲兵嘱托:若我陨落,将其交于丞相,此次行动,你不必参加。

Chapter Text

两日后……

封锁道路的木墙和倾倒燃料的渠沟以及射箭台都完工后,赵云才有信心,率领的十八骑精锐斥候,以步行,沿着山壁,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至老鸦谷,刚进这狭长山道不足一公里,一股比任何战场都要浓烈百倍的、混合着极端腐烂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恶臭便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他们伏在谷口一侧陡峭的崖壁上,借着嶙峋怪石的掩护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这些身经百战、见惯尸山血海的精锐,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头皮阵阵发麻!

谷底,并非预想中的战斗遗迹或残骸狼藉。相反,它被一种令人作呕的场面填满了。

数不清的尸鬼,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如同蛆虫般在谷底缓缓蠕动游荡!它们的数量之多,密度之大,远超之前遭遇过的任何尸群,放眼望去,整个谷底仿佛铺上了一层厚厚蠕动、腐烂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谷地转弯的幽暗处。尸骸彼此挤压、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低沉的、无意义的嗬嗬声,汇成一片沉闷压抑的死亡潮音。

他们堵在这里,阻绝了从扶风郡到新平郡和安定郡的最快通路。

“他们堵在这里是做什么?”赵云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行为逻辑,心里一想,既然如此何不在两隘倾道乱石,树木,中间泼焦油,直接用火把他们都烧了岂不是美哉?

“老天爷…” 赵云身边一个年轻斥候忍不住低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这他娘的比成都尸围城时还多。”

“我们会不会也沦落到……”

“噤声!”赵云连忙打断了他们胡思乱想,“继续前行,随我走,安静点。”

小队悄然退到更安全隐蔽的崖壁凹陷处,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谷底的景象带来的冲击太过巨大。

“将军,这…这根本探不了!” 一个斥候队长脸色发白,“下面全是那玩意儿,密得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别说靠近深处,就是下到谷底,瞬间就会被撕碎!”

赵云沉默数秒,死死扫视着这片令人绝望的尸海。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更多不寻常的细节,与外界那些暴躁攻击一切活物的尸群不同,这里的尸鬼虽然数量恐怖,但攻击性似乎被压制了,它们更像是在守卫着什么,或者在原地待命。

面对如此密集、如此守纪律的尸海,就算首脑也在其中,常规的斩首突袭几乎不可能。

“火。” 赵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众人一愣。

“将军是说…放火烧谷?” 斥候队长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可是将军,这谷底虽然枯木不少,但多是些低矮灌木和零星胡杨,全是山石,山势又陡峭,恐怕…难以形成足以覆盖全谷的燎原大火啊。”

“你忘了一件事。”赵云冷笑一声,“人,也是助燃的木头啊……”

看着山谷下密密麻麻的魏军行头,赵云倒是没有太多恐惧和心理负担。又是敌军,又是尸体,除掉也是为了他大汉考量。

“撤,回去找张将军商议。”

 

赵云是行动派,他回去立刻找来张辽等将领,一合计,觉得此事可行。虽然有其余将士反对,但张辽胆识过人,力排众议,支持赵云的决策,不愧是能以八百冲锋十万的猛将。

就算找不到首脑,把他们引出谷内,分批消灭,也是上策。他们计划在谷口及两侧崖壁易攀爬处,集中携带的所有引火之物,选择上风口,同时多点引燃。不求烧死多少,但求瞬间制造一片巨大的、蔓延的火墙和浓烟区。

而且这样的混乱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浑水摸鱼,不仅可以瞄准尸核携带者,更能一把火烧出背后隐藏的秘密。为什么雍州军死了数十万人却只有这些人,为什么他们要顽固的堵在这里,为什么行为准则如此诡异。这些都是指向未来生路的秘密。

计划紧锣密鼓的执行,赵云和张辽亲自带队,到达了点位之后,确定准备完全,一齐下令。

“点火——!”

随着厉喝,两支早已潜伏在谷口两侧陡峭崖壁上的小队,同时发难。

油瀑倾泻,烈焰腾空。

左侧崖壁,赵云亲率一队。他们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滚木和灌满了粘稠黑油的巨大皮囊。士兵们用尽全身力气,用长矛、砍刀狠狠刺破皮囊底部!瞬间,粘稠、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油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哗啦啦地浇淋在靠近谷口的位置。

几乎同时,右侧崖壁,张辽指挥的另一队也完成了同样的动作,粘稠的油瀑从两侧崖顶泼洒而下,覆盖了一大片区域。

“放火箭!” 张辽的吼声在另一侧炸响。

早已引燃的、包裹着浸油麻布的箭矢,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入下方被油浸透的尸群之中!

“轰——!轰——!”

不是零星的火苗,而是两团巨大的、炽烈的火球猛地从谷口两侧炸开。粘稠的火油遇火即燃,瞬间化作两条狂暴扭动的赤色火蟒,疯狂地游蹿于谷底。烈焰冲天而起,橘红色的光芒瞬间撕裂了老鸦谷的深沉黑暗,将谷口映照得如同炼狱。浓烟滚滚,带着皮肉焦糊和油脂燃烧的恶臭,冲天而起。

“成了!” 崖壁上的士兵们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只待看到下方尸群在烈火中惊恐奔逃、互相践踏的混乱场面。

然而,下一瞬间,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火,在熊熊燃烧。粘稠的油脂附着在那些腐烂的躯体上,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被火焰包裹的尸鬼,身体在烈焰中扭曲、碳化,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和油脂沸腾的滋滋声。

但是,除了那些被火焰直接吞噬、无法避免地燃烧扭动的个体之外……谷底那密密麻麻、如同厚重地毯般铺开的、没有被火焰直接波及的尸群,竟然……纹丝不动!

它们依然保持着火焰腾起之前的姿势:或蹒跚欲行,或茫然呆立,或相互推挤……仿佛那泼天而降的滚烫火油、那瞬间爆发的冲天烈焰、那近在咫尺的威胁……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它们毫无关系!

没有预期的混乱奔逃,没有恐惧的推挤踩踏,甚至连一丝一毫本能地躲避火焰的动作都没有!

它们就像是被钉死在地面上的、腐烂的稻草人,或者……是早已死透、毫无知觉的人偶。

“怎…怎么可能?!” 一个负责泼油的士兵失声惊叫,手中的破油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粘稠的黑油汩汩流出,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放大。

“它们…它们不怕火?不…不是不怕…” 另一个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都在打颤,“它们…它们根本没反应!就像…就像烧的不是它们自己一样!”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的心脏,比谷底的恶臭更令人窒息。

这种感觉太诡异,太恐怖了。

这不像是在攻击一群野兽,甚至不像是在攻击一群有本能的怪物。

那些没有被火焰波及的尸群,它们的头颅突然齐刷刷转动,那无数双空洞、浑浊、泛着死气的眼睛,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望向了崖壁上那些恐惧升腾的人类。

被成千上万双这样的眼睛同时注视着,绝不会好受。士兵们感觉自己不是猎人,反而像是被摆在祭坛上的祭品,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士兵终于崩溃了,他丢下武器,抱着头蜷缩在岩石后面,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崖壁上蔓延。泼油的勇气,点火的决心,在这死寂的、诡异的注视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赵云和张辽两位身经百战的统帅,此刻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他们预想中的混乱没有出现,精心策划的驱散和制造通道的计划,在尸群这令人惊悚的绝对纪律面前,如同一个可笑的笑话。

火在燃烧,尸体在燃烧中化为灰烬,山谷在沸腾的火焰中,却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两队汇合,气氛压抑。这本是大捷,得胜后却不是喜悦。

“这不对。”赵云想想那个场面,就觉得诡异。“它们从没这样奇怪,无论是什么东西被灼烧,也应该有反应…”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命令它们站在那里。” 他的话语并非疑问,而是带着一种被眼前景象强行印证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命令它们…无视火焰,无视死亡,甚至无视自身的毁灭,只是…站着。”

“命令?” 赵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他纷乱的思绪。他猛地转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与明悟。

“许昌!” 赵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听说许昌陷落时,尸群如同长了眼睛,直扑皇城宫苑,直扑重臣府邸,目标明确,就是要犁庭扫穴,斩尽杀绝!”

张辽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阴沉,他重重地点头,接口道:“没错,精准得…如同军队。当时只道是巧合或那‘首脑’特殊,但如今看来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是同一个东西操控它们。”

一场大火,没烧出答案,却烧出了更多秘密。大火在谷内连烧了一天一夜,斥候汇报说,依旧没有一个尸体从谷内出来。他们也不敢随便通过,再彻底清除了通道之后,赵云和张辽合计之后分别写信,告知两方主公可以进行第二次详谈了,地点就定在五丈原,等待主公回令。

 

就在此刻。

江东,城内临水精舍内熏香袅袅,竹帘半卷,融融微风,隐隐鸟鸣。一派江南的宁静雅致,却驱不散案前人心头的阴霾。

曹丕立于案前,一身素雅常服,长发松松挽起,正在院中练字。她执笔悬腕,看似专注,笔下却泄了心绪。一撇一捺间,力道时重时轻,难掩烦乱。以竹简笔墨消遣,不过是她消磨这令人心焦如焚的等待时光的无奈之举。

五天…!

距离吕蒙率领快船驶向荆州,已经整整五天了!

笔锋微顿,一滴浓墨在“归”字的末尾重重晕开一小片墨渍。曹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终于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烦躁地摩挲着竹简的粗糙边缘。

她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池水,心中腹诽:雾鬼已除,障碍扫清。吕子明乘的是江东最轻快的战船,船坚帆大,船上甚至备有战马以备不时之需。荆州离此水路通畅,快马加鞭赶路,即便算上靠岸交涉、接人、整备返航…五天,无论如何也该绰绰有余了!

难道是…关羽不信?不信吕蒙的遣词,更不信她曹丕的信物?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沉,如同压了块冰冷的石头。关羽对刘备的忠诚天下皆知。若他认定这是江东的诡计,以他的脾性,扣押使臣甚至兵戎相见,绝非不可能!若真如此,不仅结盟之事彻底泡汤,吕蒙怕是也麻烦了。

罢了!她心中决断,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管他关平是否会来,只要自己从徐州走的信能成功送到父亲手上就行了。就明日无论如何都必须拔营出发,她必须亲眼确认抬棺人如今是什么状态!

“啪!” 她有些泄愤地将笔扔在案上进屋走到一旁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兵书,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试图压下心头那份越来越强烈、如同毒蛇般缠绕的不安。然而竹简上的字迹在眼前晃动跳跃,却一个字也钻不进她的脑海。

窗外阳光正好,池水粼粼,一派岁月静好的祥和。她却只觉山雨欲来,风满精舍,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坐立难安,惴惴不安。

 

孙权处理完公务,脚步比平日更显急促地走向精舍,明日要拔营,他是来通知曹丕的。他没有叫院子通报,甫一踏入庭院,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寻向了花园后屋,案前那抹清隽的身影。曹丕立于案前,素衣墨发,正在看书。微蹙的眉尖在透过竹帘的光线下,倒显得格外宁静无害。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和小兔一样的女人,可是发起狠来要人命的主儿呢。

他慢慢走过去,路过庭院,看到石桌上的笔墨,不由拿起案上墨迹未干的竹简,目光扫过字迹。这字框架如苍松翠柏,挺拔刚劲;转折处却又似湖畔杨柳,柔韧流畅;如果不是笔锋收尾显得仓促,又阴了墨,这幅刚柔并济,收放自如的字,倒是好字。

“世子好雅兴。”

孙权看向屋内,曹丕早已注意到了他,等他发话。

字如主人。这字风骨独具,有几分沙场点兵的肃杀,又藏了些许月下吟风的雅致。

孙权心中暗忖,这位魏王世子,看似强韧霸道,锋芒毕露,内里却似乎藏着某种细腻之情。他不禁好奇,在鬼物上身之前,那个真正的曹子桓是何等风采,怕是再也无缘得见了。眼前这人,终究和自己一样,余生只能是披着人皮的异类。

他抬眼看向曹丕,眼神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字如其人,此言不虚。孤观此字,便知世子胸中自有丘壑。”

“见笑了。”曹丕语气平淡,顺手将兵书插回木架,“随手涂鸦,难登大雅之堂,将军谬赞了。”

孙权顿了顿,目光在曹丕清冷的侧脸上停留:“不知世子可愿割爱,将此赠予孤?”

“这等拙劣之物,不过是随手涂鸦打发时间,又怎好意思送出手?”曹丕并非自贬,只是此物的确随手打发时间,孙权要去不过也是徒增笑柄。

“这是哪儿的话,难不成……你舍不得?”

“将军想要,拿去就是了…”曹丕摆摆手,“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讨字吧。”

孙权的热情似乎被浇了一盆冷水,但他并不气馁,反而因她这份清冷更添几分探究欲。他将竹简置于案上,目光却未离开曹丕。这份静默并未持续太久,孙权的目光扫过曹丕置于案边的佩剑,又落回她执笔时显得格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个念头忽然跃入脑海。

“世子,”孙权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孤观此字力透竹简,转折间锋芒暗藏。想来世子的剑术造诣,定与其字一般,刚柔并济,精妙非凡?”

曹丕抬眼,迎上孙权迥然的目光,不置可否:“何出此言?”

孙权朗声一笑,气势陡升:“纸上谈兵终觉肤浅,你我不打不相识,孤平生最敬文武双全之人,听闻世子剑术了得,想必身手不凡。孤不才,亦习刀法多年,今日天光正好,你我何不以竹代剑,切磋一二?”

曹丕闻言,一直紧锁的眉头意外舒展,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双臂环抱,带着审视看向他:“哦?你确定么?” 那姿态,竟有几分久违的活人般的生动。

她那副得意模样,不过是提醒孙权,他们之间早就分了胜负。

“不是鬼比,而是人比。”

话音刚落,孙权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动作快如闪电,反手一挥,庭院中一竿修长的琴丝竹应声而断。他动作迅捷,削去枝叶,手腕一抖,坚韧的竹竿被利落地一分为二。

“世子,请!”

他将其中半截青翠竹竿凌空抛向曹丕,目光灼灼,他相信曹丕不会拒绝自己的邀请!

曹丕眼疾手快,左手稳稳接住。这种庭院种竹入手微沉,青翠的竹身带着韧劲。手腕微转,习惯性地挽个剑花,竹尖在空中划过弧线,从容优雅。

曹丕看着竹剑,又看了看气势如虹、探究之火熊熊燃烧的孙权,心中瞬间明了。这红毛汉子索字是假,借机探底才是真!

“吕蒙将军没回,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孤相信自己的人定能完成任务,不过是耽搁两日,不成问题。”

怕不是吕蒙早回来了,孙权不想让自己领兵罢了!

曹丕轻哼一声,手腕一翻,竹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稳稳落于右手,摆出一个起手式。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再无多言,缓缓挪步至庭院中央。阳光洒落,竹影婆娑,一场暗藏机锋的较量,即将开始。

 

这场比武对曹丕并不公平,再接剑之时,曹丕就明白了。孙权怎会不知道自己善用双刃剑,那两剑可分可合,打得便是一个出其不意、灵活机巧,如今只剩单剑,同断了一臂有何区别?

“将军不会是因为我朝你讨要宝刀,心中不快,想借此机会狠狠修理我一顿吧?”曹丕语带调侃,唇角微扬。那瞬间的狡黠,倒是意外得让孙权心头一跳。

若不是此女太过可恶,运气鼎盛,实力又稳压他一头,他怕是真要被夺了心神,给那曹操派个媒人去纳彩问吉去了!

“世子太过幽默!”孙权收了心思,压下心中异样,呵道,“接招!”

竹刀挟着风声劈去,攻势凌厉,直劈曹丕面门。这并非生死相搏,而是一场纯招式的较量,是刀法与剑法的碰撞,更是孙权的试探。

没有比亲自交手更能了解一个未来劲敌的深浅、心性与弱点了。所以他故意给曹丕劣势,想看看她如何处理。是为了胜利动用鬼神之力,还是大大方方认输承认技不如人,还是输了比武讥讽不断……

孙权的攻击大开大阖,以劈砍为主,竹刀在他手中仿佛真成了百炼精钢的宝刀,带着沉猛的力道,每一击都力求压制,充满侵略性。这正是他所擅长,也是他特意选了竹这种更适合劈砍的兵器的原因——他要逼出曹丕的极限,更要试探其在劣势下的反应。

曹丕心中雪亮。孙权眼中燃烧的,不仅是战意,更是赤裸裸的野心和探究。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也罢,既然你想看,那就让你看个够!

她手中竹剑灵动翻飞,以刺、挑、格挡为主,身法轻盈,尽显剑法的柔韧与机变。然而,她刻意收敛了鬼化后的速度和力量,招式间有意无意地留出几处细微的、转瞬即逝的破绽,等着孙权上钩。

十几回合过去,那竹身都有了裂痕。终于,在一次看似惊险的交错中,曹丕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个稍大的空门。孙权岂肯放过,眼中精光一闪,手中竹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劈向曹丕持剑的手腕!

“啪!”一声脆响,曹丕手中的竹剑应声脱手,掉落在地。

“呃!”曹丕闷哼一声,闪电般收回右手,左手迅速覆盖住手背,用力揉搓,眉头紧锁,脸上瞬间布满不悦与痛楚之色,怒视孙权:“孙仲谋!我若还是肉体凡胎,这只手今日就算废在你手里了!……你莫不是故意欺负我?”

孙权见曹丕反应如此激烈,心中疑虑一闪而过,但看到她蹙眉揉手的模样,他快步上前,想拿过她的手去检查,看看伤势如何。

“世子息怒,是孤一时失手,没控好力道!”

曹丕哪儿能让他看,看一眼可就露馅了。夏侯惇带着杀心劈来的开刃环刀都不能伤她分毫,一根竹子又怎么能伤她。她猛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冷冷道:“不必了,将军若是没有正事要说,在下就不奉陪了!” 说罢,转身要走。

孙权没得了便宜,他连忙阻拦,语气甚至有些急切:“世子留步,哎,孤此来,其实另有礼物要送给世子,权当赔罪。” 他朝外一招手,侍从立刻捧来锦盒。

孙权亲手打开锦盒,动作带着郑重和讨好,那里面是缝补好的衣物和崭新的丝巾。

“之前与世子误会,孤鲁莽之下,弄坏了世子的衣服。”他指着衣物,目光看似带着真诚的歉意,“孤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特意命最好的织娘,将其从内里小心缝补好。这条丝巾是用扬州最好的桑蚕丝,配合交州产的骨螺和桑葚染色而成。聊表歉意,望世子…莫要嫌弃。”

曹丕的目光落在锦盒内。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捻起那件缝补好的衣服。孙权紧紧盯着她的表情,试图看出些什么。

曹丕只是摸了几下,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随即便将衣服放回锦盒,动作随意得近乎冷漠。

“将军有心了,只是这等衣物,待我回到魏地,想要多少便有多少。破镜难圆,裂痕难补,何况是一件衣服?有些东西,坏了就是坏了,再精巧的修补,也挡不住裂痕。”

孙权的心,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那拒绝如此彻底,那条名贵丝巾更是看都没看,带着对他心意的轻蔑,在他的下人面前,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他赠衣,固然有修补关系的考量,但未尝没有一丝私心。

“这衣服,就同那幅字一样,一同留给孙将军处理了吧。” 说完,她不再看孙权,转身便走。刚走出几步,她又停下,偏头问道:“明日何时拔营出发?”

孙权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寅时三刻。”

“知道了。” 三个字冰冷落下,曹丕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见气氛不对,主公脸色不善,小厮在一边腿部颤抖,不敢抬头。

孙权脸上的平静彻底碎裂,变得阴沉如水。他猛地一把抓过锦盒中那件缝补好的衣服,手背上青筋毕露,一股混杂着被拒绝的羞恼、被轻蔑的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感,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尊严。他真想把这件衣服,连同那卷字一同撕碎,更想把这个女人狠狠征服……然而他尝试过了,不仅以失败告终,还被迫跪在她面前宣誓臣服,险些丢了性命。

他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强压着暴戾的冲动。

他无法判断,比武的刻意落败、拒收衣物的娇纵记仇,曹丕方才种种,究竟是高明的伪装,还是她本性如此。毕竟当初逼他为奴为婢时,她也总是这般冷淡疏离、拒人千里。

太刻意了…… 孙权盯着曹丕消失的方向。

无论是示弱还是拒绝,都透着一股精心计算的味道。这个曹丕心思之深,伪装之巧,远比他预想的更麻烦,也更叫他心痒。打虎的英雄掉进虎穴,不仅被老虎修理了一顿,还被老虎那双奇妙的眼神盯着,这种心情,身边再难有人理解了!

他紧紧攥着那件衣服,扔回盒中:“把桌上竹简也收回盒里,下去吧。”

小奴如获大赦,立刻照办。

他只要还是江东之主一天,就得有一天主人的样子,岂能被一时情绪拖着走。明日拔营,他也得回去准备一下了。他揉了揉手腕,感受着藏在袖口下面雾鬼手环的厚度,大步离去。

Chapter Text

其实孙权早在第三日就又派了一队兵马前往荆州接应。

曹丕能想到的,他孙权不会想不到,吕蒙并非什么误事的酒囊饭袋,如今没有回来,一定是在路上出了大问题。

尽管担心,但孙权没办法抽身赶去,他和曹丕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只要能解决那抬棺鬼,这场瘟疫就结束了。

第二天出发之时,曹丕和孙权谁都没提昨天那件事。直奔黑棺最后落在的地方:鄱阳郡。他们走水路顺江之流前行,倒是比想象中快得多。曹丕在北方可感受不到这种在江面驰骋的快意,在船头吹着江风不愿进屋。她心情相当不错,天真的想到,只要她搞定棺材,她就可以回到大魏去了。

日程并不远,江水汹涌,一日之后就到了地方。

他们的目的地,是鄱阳郡。孙权早已将鬼棺最后消失的那片水域划为绝对的禁区。远远望去,便能看到一片被高大木栅和土墙严密围拢的区域,如同江畔一块巨大的、丑陋的伤疤。墙内的一切——芦苇荡、灌木丛、甚至低矮的树木——都被彻底清除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被夯实的泥地和几处用于瞭望的高台。

墙外,是孙权布下的重重哨卡,精锐士兵披坚执锐,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水面和围墙内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孤无法确定那东西是否还在原地,”孙权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他指向围墙中心那片空荡荡的泥地,“自那日黑棺消失,抬棺人便彻底销声匿迹,再无半点踪迹可循。孤命人日夜监视,无论肉眼观察,还是用火把、铜镜等物试探,皆无异状。此地……安静得可怕,那孽障仿佛从未出现过。”

脚下是坚硬冰冷的泥土,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回响。环顾四周,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几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从夯土缝隙里钻出一点枯黄的尖芽,以及远处靠近水边残留的几根枯败芦苇杆子,在风中瑟瑟发抖。江南水乡常见的葱茏生机,在这里被彻底抹除,空空如也。

曹丕眉头紧蹙。她走到孙权指示的鬼棺最后砸落江面的中心区域。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坚硬的泥土,触感与别处无异。她心念微动,一把由纯粹寒冰凝结而成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短刀瞬间在她手中成型。

她低喝一声,手腕一抖,冰刀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扎向那片空无的中心。

噗!

冰刀深深没入泥土,直至刀柄。然而,除了地上多了一把兀自散发着寒气的冰刃,再无任何异状。没有空间扭曲,没有黑棺显形,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波动都感觉不到。仿佛她只是往普通的泥地里插了一把冰做的刀。

曹丕站起身,目光转向孙权:“孙将军,当日你以鬼火焚之,令其显形。如今,或可再试一次?”

孙权却缓缓摇头:“孤之前试过了,自从棺材落地,抬棺人被全部烧死之后,孤的火焰就再也碰不到棺材了。”

这可不行。曹丕又想一计:“你站在这里,在我腰上栓绳,我靠近看看。”

“这太危险,孤很确定,那抬棺鬼特性之一,乃是距离越近感染力越强。”

“我知道,所以需要你拉我一把,要是看我不对劲,就把我拉回来。”

“孤知道了。”孙权叫人拿来绳子,他亲自牵着绳,又在手腕上缠上几圈,确保可以及时把曹丕拉回。

曹丕并非鲁莽送死。镜鬼的力量尚未完全摸透,而体内那半个雾鬼,自从被冻结吞噬后,更像是一块沉寂的寒冰,除了带来手臂的永久冰封和刺骨的阴冷,尚未展现出更多主动威能。眼前的禁区,这片被断言为鬼棺最后栖身之所。正是测试这两股力量极限的绝佳试验场!

一切准备完毕,曹丕靠近十米之内,心念电转间,她抬起手臂,六面巨大的、边缘泛着光泽的冰镜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它们并非实体寒冰,更像是空间被瞬间冻结、扭曲后形成的镜面,晶莹剔透,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冰镜以鬼棺可能的中心点为轴心,呈六边形瞬间合拢,将那片区域彻底封锁。

镜面之上,光怪陆离的景象骤然浮现。不再是倒映的现实,而是无数重叠、扭曲的鬼域碎片。狰狞的裂唇鬼影在其中无声嘶吼,肢体以不可能的角度纠缠、撕裂,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戾气几乎要冲破镜面。

曹丕心中低喝,意念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着镜鬼构筑的这片扭曲空间。她要强行撕开覆盖在现实之上的表面,看看那隐匿的黑棺是否真的藏在这片虚无之下!

肉眼可见地,被六面冰镜围拢的空间开始发生剧烈的畸变。光线被拉扯、折叠,空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地面坚硬的泥土如同水面般荡漾起诡异的涟漪,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一个通往深渊的缺口。然而,任凭空间如何错乱扭曲,那片核心区域依旧空空如也!

没有预料中黑棺的沉重轮廓,没有令人作呕的尸气渗出,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波动都未曾出现!

……无效?!

曹丕的眉头紧紧锁起,如同冰封的沟壑。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镜鬼的力量已经成功撕开了一层空间的“膜”,这种力量甚至能短暂切断弥漫的鬼雾!

我难道判断错了?那棺材根本不在此地?是孙权的情报有误,还是那东西拥有远超想象的隐匿能力?……不,我必须再试试。

她本能地拒绝这个结论。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东西就在这里,以一种超越她目前理解的方式存在着,只不过是自己手段太次罢了。

“镜鬼不行……那就试试你!”曹丕眼中厉色更浓,将目标转向体内那半个沉寂的雾鬼。雾鬼的特性是“弥漫”与“渗透”,能捕捉最细微的痕迹,如同无形的蛛网,这正是那雾鬼核心可以准确在大雾中定位猎物的本事。若那棺材真在此处,即便无法显形,也必然会在雾鬼的领域内留下痕迹!

然而,她可不想让孙权看到雾鬼,那被她强行吞噬冻结的鬼物,是她目前最深的底牌之一,也是她与孙权微妙平衡中一个重要的砝码。泄露底牌,绝非明智之举。

于是,曹丕将围拢的六面冰镜数量瞬间暴增,如同冰晶疯狂增殖,新的冰镜紧贴着旧的镜面凭空凝结,层层叠叠,转眼间竟形成了一个由数十面冰镜构成的、密不透风的巨大冰晶囚笼。幽蓝的光泽连成一片,将核心区域彻底包裹成一个独立、隔绝的异空间。镜面上扭曲的鬼影在冰层折射下变得更加光怪陆离,整个冰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寒,连孙权呼出的气息都瞬间凝成了白霜。他心中惊疑更甚,曹丕此举是在隔绝他的视线还是有所斩获?她在里面做什么?

囚笼内部,曹丕身处一片幽蓝与鬼影交织的诡异光线下。她抬起自己那只被雾鬼力量冻结的手臂,小臂以下如同最纯净的寒玉,此刻,随着她主动引动那沉寂的力量,那冰封的肌肤之下,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凝而不散的白雾。这雾气并非水汽,而是带着一种死寂、冻结灵魂的寒意。

“嘶……”刺骨的霜冻感瞬间加剧,仿佛有无数冰针顺着冻结的臂骨向肩膀乃至心脏刺去。曹丕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更加疯狂,开始调动着这半个雾鬼的力量。

随着她意念的催动,那苍白鬼雾如同拥有生命般,汹涌地扑向冰镜囚笼的中心——那片被镜鬼扭曲过却依旧空无一物的区域。

没有预想之中惊天动地的碰撞。鬼雾弥漫过去,并未像遇到实体那样将其包裹或侵蚀。那片空无的区域,仿佛拥有某种绝对的排他性,浓稠的白色鬼雾在触及某个无形的边界时,竟被硬生生地推开了,如同有一块看不见的抹布,在白雾中强硬地擦出了一片绝对真空的区域!

就在这片被鬼雾强行勾勒出的真空地带中央,一个模糊却清晰无比的轮廓显现出来:长方形,巨大,厚重,正是那口黑棺的轮廓!

它并非实体显形,更像是因为鬼雾的存在,强行在一片虚空中挤出了它所占据的位置,如同白布蒙在看不见的物体上,清晰地勾勒出其形状。鬼雾与黑棺的存在,形成了泾渭分明、互相排斥的两个极端。

 

成功了,它还在这里!

然而,这发现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无力。她能看到它的轮廓,却完全无法触及。镜鬼的扭曲无效,雾鬼的渗透被排斥……这黑棺的存在方式,完全超出了她对“鬼”的认知了。

大概是时间久了,手臂传来的极致阴寒和力量的反噬让她忍不住轻咳一声,喉头涌上一丝腥甜,她当机立断,立刻切断了与雾鬼的连接。

冰晶囚笼外,孙权只看到冰镜的光泽剧烈闪烁了一下,内部幽蓝与惨白的光芒疯狂交织,随即又迅速平息。紧接着,数十面冰镜如同阳光下的积雪,无声无息地开始汽化,速度极快,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原地一片被低温冻得更加坚硬、覆盖着薄薄白霜的泥地。

曹丕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她背对着孙权,肩膀似乎微微起伏了一下,随即迅速挺直。

她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带着算计或冷厉的眼眸里,此刻却残留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和深深的凝重。

“怎么样了?”孙权急切地追问,同时感觉到手中绳索传来曹丕转身的轻微力道。

曹丕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依旧冰封、此刻寒气似乎更重了几分的手臂,又抬眼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泥地中心,仿佛能穿透空间,再次看到那个被白雾勾勒出的恐怖轮廓。

“它还在那里。”

“还在?”孙权精神一振,但看到曹丕凝重的神色,心知此事绝不能简单。

“但我碰不到它。”曹丕缓缓摇头,“镜鬼撕不开它的隐匿,我刚刚加大了力量,却险些被反噬,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特殊,还要神秘。”

“本来以为见到这东西就能解决了,没想到连见到都那么费劲……想要弄清楚这玩意,想要解决它,我们就必须得更了解‘鬼’本身。比现在,了解得深入百倍、千倍。”

孙权的心,随着她的话语沉到了谷底。连曹丕的鬼力都束手无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顺着曹丕的目光,再次望向那片空荡的禁区中心,阳光依旧照耀,泥土依旧冰冷,但在他眼中,那里仿佛盘踞着一个看不见的、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孙权默然。了解鬼?谈何容易!

他们现在所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且大多是用命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他看向那片死寂的空地,黑棺如同一个蛰伏在阴影中的诅咒,随时可能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而且现在情况不算太遭,比起这口棺材,那伥鬼更是个大麻烦。这棺材似乎只要没有那些抬棺人,这东西就没法移动,被困在原地。

“那…你决定如何?” 孙权沉声试问,心中已飞快地预演着各种可能。

曹丕的目光从禁区转向孙权:“我欲回洛阳一趟。”

这个决定在她心中早已成型。父亲曹操坐拥中原,麾下能人异士众多,更有宫廷秘藏典籍无数。也许能从那些汉朝老臣家里搜到些秘本。要深究鬼物的根源和应对之法,洛阳是目前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

“不过,” 她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孙将军既然已经答应联盟,机会难得,何不随我一同去,亲面会盟家父与刘皇叔?三方共聚,共商大计,岂不更显诚意?也省得我费尽口舌,来回传话。”

孙权心头一跳。

来了!这女人果然要直接拉我下水!

他脑中瞬间如电光火石般权衡利弊。吕蒙杳无音信,荆州大概率出事了。如果关平没死,或者有其他人逃出,关羽必定会将江东背盟以及他孙权欺负使者的事情第一时间上报回去。

届时,若曹操那边若只听曹丕一面之词,或是曹丕故意引导……他江东将同时面对曹、刘两大势力的滔天怒火,加上伥鬼这未知数,这绝对是灭顶之灾!

目前看来,只有曹丕本人出现,才能在曹操和刘备面前替他说话,解释清楚“真相”。她的证词,是他孙权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她在场,他就得孤身面对那两位的质问且百口莫辩。

可是…要深入魏地核心洛阳?这风险巨大,无异于深入虎穴。若是平时,他是绝无可能去的,就算如今自己有火鬼可杀出血路,可这手镯却不能保我一世,我真去了,也只能看这女人脸色行事,无异于她曹魏鹰犬,对他江东恐怕捞不到两分好处。

然天下哪儿有那么多鱼翅熊掌兼得的美事,两害相权取其轻。跟着曹丕去洛阳,虽然危险,却还有一线生机,甚至能借机推动对自己有利的联盟,了解更多鬼物机密。若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当那两位把利益分配完了,自己就彻底捞不到好处了。

“好!”

孙权几乎没有犹豫太久,眼神瞬间变得坚定果决,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锐气,“那孤便点选精兵,随你走一趟洛阳!”

“很好。” 曹丕对他的爽快似乎并不意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禁锢着无形鬼棺的死寂之地,“此地,加强看守,任何异动,即刻飞马传报。在我们找到办法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自然如此。”

孙权沉声应道,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空无,转身大步走向围墙出口,声音恢复了江东之主的沉稳与威严,向守候在外的亲信将领下令:

“传令!调拨楼船三艘,甲士五百,随行亲卫一百,备足粮秣军械,即刻整备!……一个时辰后,随孤与魏王世子,启程北上洛阳!另,此地看守加倍!方圆五里内,鸟雀亦不得擅入,违者,斩!”

Chapter Text

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抬棺人早已经被孙权那不知情的一把大火烧得脱离了棺材,跑去荆州作乱了。

在千里之外的荆州西郊,距离那已然化作鬼蜮的城池不过十数里的一片野林之中。

没有鸟鸣,没有风声。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无数湿透的破布拖行在地面的粘稠摩擦声,混合着低沉的、无意义的嗬嗬嘶鸣,以及…令人牙酸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咀嚼声。

在一棵极为高大粗壮的古槐树那虬结的枝桠深处,三个身影如同壁虎般紧紧贴着树干,隐藏在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枝叶之后。

他们身上的铠甲破损不堪,沾满了污泥、血渍和难以名状的秽物。正是吕蒙和他仅存的两名亲卫。

吕蒙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瞳孔因为极度疲惫而微微颤抖。

他们的脚下,是地狱,是乌泱泱的尸群,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它们填满了树下每一寸土地,如同腐烂的潮水,在昏暗的光线下缓慢地涌动,腐烂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无数双空洞、死灰的眼睛在阴影中若隐若现,麻木地扫视着周围,包括他们藏身的这棵大树。

两天前,他们驾着那艘巨大的楼船,满怀希望地抵达荆州水域。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预想中的码头,而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腐臭。派出的斥候如同石沉大海。吕蒙心知不妙,当机立断,将船留着水边,只带了最精锐的十余名亲卫,轻装简从,骑马试图绕路潜入襄阳查探。

他们非常不幸,一头撞进了这片早已被尸潮淹没的死亡之林。

惨烈的遭遇战瞬间爆发。那些尸鬼悍不畏死,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吕蒙的亲卫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但在无穷无尽的尸潮面前,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消融。他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最终被逼上了这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这棵巨大的古槐。

两天两夜,他们被困在这树上已经两天两夜了!

树下的尸群从未散去,它们似乎知道猎物就在上面,不断地用腐烂的身体撞击着树干,用爪子撕挠着树皮,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摩擦声。更有一些尸鬼试图笨拙地攀爬,虽然大多在中途就摔落下去,但那一次次失败的尝试,都像重锤敲打在吕蒙三人的心上。

“将军…水…水…” 左边一个亲卫的声音如同破风箱,干涩嘶哑,气若游丝。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翻卷,眼神涣散。

吕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如同火烧。他们携带的水囊,早在一天前就彻底空了。饥饿、干渴、无休止的饥饿和恐惧侵蚀,正在迅速剥夺他们的体力和意志。

“忍着点…阿勇…” 吕蒙的声音同样沙哑,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尽可能地降低一切生命体征,伪装成没有生气的物体,期望下面那些东西最终失去兴趣。

然而,装死二字说起来容易,在极度的饥饿和口渴面前,身体的每一个本能都在尖叫着要挣扎。

就在这时,那个叫阿勇的亲卫,因为饥渴,身形一晃,动作一大,把树枝踩得哗哗作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森林里无比清晰。树下,数十个原本漫无目的徘徊的尸鬼,齐刷刷地、以一种极其僵硬而诡异的姿态,瞬间抬头,浑浊死寂的眼珠,直勾勾地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嗬…嗬嗬…

一种不同于之前低沉嘶鸣的、带着某种发现猎物般兴奋的怪异声响,从下方尸群中响起。更多的尸鬼停下了游荡,头颅抬起,目光汇聚。

阿勇恐惧更甚,也感觉到了那无数道冰冷目光的聚焦,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彻底绷断,巨大的恐惧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剧烈一抖。

阿勇僵硬的身体失了平衡,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啊——!!!”

阿勇凄厉绝望的尖叫声划破死寂的林间,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下方尸群的狂暴。他失足坠落的身影,瞬间被下方无数双腐烂、挥舞的手臂淹没!

震耳欲聋的、混杂着无数兴奋嘶吼的恐怖声浪冲天而起,尸群彻底沸腾了。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涌向阿勇坠落的地点,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皮肉被撕开的声音、贪婪的咀嚼声……混合着阿勇临死前那短暂而凄惨的哀嚎,刺激着剩下两人的神经。

吕蒙死死地闭着眼睛,牙关紧咬,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额头上青筋毕露。他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但那恐怖的声音无法阻止地疯狂钻入他的耳中,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能感觉到身下的大树在无数尸体的疯狂撞击和撕扯下剧烈地摇晃,树叶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另一个仅存的人早已面无人色,蜷缩在更远的枝桠上,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绝望地看着下方那地狱般的景象。

曾经江东尸患,他们根本无需恐惧,被主公带着小鬼以雷霆手段荡平,如今没了主公,他才知那些东西有多么恐怖!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这个想法在吕蒙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脑海中炸响。主公还在江东等待消息,荆州已非人间,这里的情报必须带回去!否则,不假时日,江东危矣!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恐惧的迷雾,带来了一丝近乎残酷的清醒。阿勇死了,另一个亲卫也已吓破胆,指望不上了。现在,能完成这个使命的,只有他吕蒙一人。

不能再等了,没有人回来救他了。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树下的尸群被血腥彻底刺激,只会更加疯狂地撞击攀爬,这棵古槐再粗壮,也经不起无休止的冲击,他和仅存的亲卫,随时可能步阿勇的后尘。饥饿、干渴、恐惧,每一秒都在削弱他最后的力量。

必须行动了,趁着尸群的注意力被阿勇的尸体暂时吸引,这是最后的机会。

吕蒙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悲悯被求生欲取代,他不再去看下方那炼狱般的景象,目光扫向头顶的树冠。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就在他头顶上方不远处,几根粗壮的、缠绕着古树枝干的老藤垂落下来,一直延伸向更高处,甚至隐约能看到它们连接着邻近几棵大树的树冠。

这条路他早就想过,可他们当时三人,藤蔓却只有一条。

甲片诱饵,藤蔓索道。

“快,把身上的甲片,所有能发出声响的金属硬物都给我!” 吕蒙压低声音,急促地对仅存的亲卫命令道,同时自己已经开始快速解下身上残破的胸甲护肩。

那亲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吕蒙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犹豫。没有了甲片保护,万一被尸鬼抓住……

“想活命就快!” 吕蒙厉声低喝。

亲卫被他的气势所慑,手忙脚乱地开始解甲。

吕蒙动作更快,将自己和亲卫解下的几块相对厚重、碰撞会发出较大声响的甲片迅速用撕下的衣带绑成一捆。他深吸一口气,看准了下方尸群相对稀疏、且距离古槐主干较远的侧后方,吕蒙用尽全力,将那一捆甲片狠狠投掷出去!

“哗啦啦——哐当!”

沉重的甲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砸落在十几步外的灌木丛中,发出清晰刺耳的金属撞击和滚动声。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勺冷水。原本疯狂争抢阿勇尸骸、撞击古槐的尸群,无数颗腐烂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声响传来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里似乎闪烁着一种本能的好奇心。

短暂的停顿后,靠近声源处的一部分尸鬼率先发出低吼,摇摇晃晃地朝着甲片落点走去。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尸鬼被同伴的行动带动,或被那持续的金属滚动摩擦声吸引,开始脱离撞击古槐的队伍,如同浑浊的潮水般涌向那个方向。

古槐主干周围的压力,肉眼可见地减轻了,虽然仍有不少尸鬼在徒劳地抓挠拍打,但那种几乎要将大树撼倒的猛烈撞击大大减弱。

“快走。”

吕蒙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再犹豫,猛地探身,一把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根手腕粗细、布满青苔的坚韧老藤,他用力拽了拽,确认其足够承重且连接牢固。

“跟上我!快!” 吕蒙对吓呆的亲卫低吼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双脚猛地蹬离树枝,他的身体如同猿猴般荡了出去。

那亲卫看着吕蒙荡开,又看了一眼下方重新开始聚集的尸群,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服从,他尖叫一声,竟没有跟随吕蒙,反而转身朝着树干更高处、但远离藤蔓的方向拼命爬去!而同时,更多的尸群被他吸引,纷纷拥挤着,抓挠这根树木。

“蠢货!” 吕蒙心中暗骂,却已无暇顾及。他眼中只有目标——利用这些纵横交错的藤蔓和枝条,在树冠之间移动,尽可能远离这片被尸海包围的死亡之地。只要离开核心区域,只要能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只要能回到停泊在江边的楼船上……区区十几里的路程,饥饿和疲惫,都不足以阻挡他求生的脚步和完成使命的决心。

他当然知道风险,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的身影,在危机四伏的树冠藤蔓之间,如同走钢丝般,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向着生的方向移动。每一次摆荡,都离那艘象征着希望的楼船更近一步,也离这片吞噬了荆州和无数生命的死亡之林远了一步。

 

曹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两卷竹简如同冰炭同器,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卷竹色黯淡,边缘沾着风干的泥点与可疑的暗红,字迹狂放潦草,墨汁飞溅,力透竹背,显然是仓促间写就——那是关羽从已成炼狱的荆州送出的急报。另一卷则竹片光洁,字迹是曹丕特有的、骨力遒劲中带着从容的楷书,墨色均匀,一看便知是为静心书写,待墨迹干透才封缄发出。

它们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关羽的信,字字如刀,描绘的是另一番地狱景象:孙权掌控厉鬼之力扫荡尸患使得江东境内平和安宁,然其圈养小鬼,囚禁曹丕,有北上一统中原的心思,叫诸公小心。

而曹丕的信,却是一封语调平和甚至带着些许归家期盼的家书。信中只道与孙权有些许言辞误会已经化解,并除一鬼,使得江道畅通,如今正与孙权同返洛阳,共商联盟抗鬼大计。

更让曹操惊异的,是随曹丕家书一同呈上的那柄宝刀。刀鞘古朴,隐隐透着肃杀之气。刀锋锐利,吹毛立断。更有信使伏地转述世子原话:当日情非得已,让惇叔损毁宝刃,心中甚愧。今向孙将军处寻觅宝刀,为向元让叔父致歉。

两封信,两个答案。

关羽的信,描绘了孙权阴险毒辣、曹丕身陷囹圄的危局;曹丕的信,却传递着联盟达成、即将归家的佳音。

信谁?

曹操不禁汗颜,他必须在其中参透奥秘,一步错,将满盘皆输。

他不禁响起子桓离开洛阳奔赴那鬼蜮之地,又快两个月了。

从许昌城破那噩梦之夜开始,他们父子之间聚少离多,这半年多来,才见了几面?每一次相见,都隔着血火与诡秘。

那个曾经扭捏寡言的孩子如今……罢了。

他下意识地又拿起曹丕那封家书,指尖拂过那熟悉的字迹。无人之时,这位威震天下的魏王,并非总是坚硬如铁。他的确爱才,然而要和未来的继承人比较,他心中已经朝着女儿的方向倾斜了。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通报声。

“报——!曹三公子求见!”

 

曹操正襟危坐,迅速用袖口抹去竹简上的湿痕,将两卷竹简连同那柄重铸的宝刀一起放置一旁,挺直脊背,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宣。”

殿门开启,曹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一身素净的锦袍,眉宇间少了往日的疏狂与酒意,多了几分沉静与谨慎,只是面对父亲时,那份骨子里的敬畏与忐忑依旧清晰可见。

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父亲,儿臣已按吩咐,将疫区隔离所新增的药材、石灰并引火之物清点完备,发往各营。另,近日自豫州、兖州边境逃难而来的流民安置点,也已增派了兵士巡视,严防尸鬼混入。”

曹操的目光在曹植脸上停留片刻,审视着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青黑和那份努力维持的稳重。经由曹丕失踪、许昌陷落这一连串的变故,尤其是丕儿那非人的蜕变与独当一面的姿态,让曹操对待这个同样才华横溢却令他屡次失望的三儿子,心境也悄然发生了改变。虽然严厉依旧,但也多了几分柔和。他担心每一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都会像流星般,在乱世的鬼域中骤然陨落,离他而去。

“嗯。” 曹操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做得尚可。最近,你确成长不少。你兄长不在,你便是诸弟之长,需担起责任,再不可如从前那般饮酒误事,荒废光阴。”

曹植闻言,头垂得更低,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与后怕:“父亲教训得是。儿臣……儿臣这月滴酒未沾,日间处理府衙事物,夜间诵读典籍,自觉……自觉脑中清明了许多,思路也较往日更为顺畅。” 他鼓起勇气,抬眼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又迅速垂下,“儿臣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父亲与兄长期望。”

“很好。” 曹操的声音难得地透出一丝温和,“待你兄长回来,见你如此长进,亦当为欣慰庆幸。”

“父亲……” 曹植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那份强烈的关切与不安,“阿兄他…何时能回来?可有书信寄回么?”

曹操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殿外空旷的庭院,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让他又骄傲又忧惧的身影。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复杂的弧度,带着几分枭雄的无奈与父亲的调侃,缓缓道:“爹也不知啊,子桓他……如今鲲化作鹏,扶摇直上,翅膀硬了。这天地之大,风云之诡谲,又岂是……爹这老朽还能轻易抓得住的哟。”

这轻描淡写的调侃,落在曹植耳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说了些敬辞,深深一揖,带着父亲沉甸甸的嘱托和心头对兄长的忧思,悄然退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线与声响。

殿内再次只剩下曹操一人。他没有将曹丕来信之事告诉曹植,这潭水太深太浑,牵扯着非人的力量与滔天的阴谋,远非此刻心性渐稳却尚显稚嫩的曹植所能承受,即使是自己,也要忍住立刻发兵荆州的欲望,不被私情蒙蔽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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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曹操正凝神批阅其他郡县的奏报,试图从繁杂的政务中暂时抽离那令人窒息的矛盾。殿外传来沉稳而迅捷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的前线斥候被引入殿中。

“报——”斥候单膝跪地,声音难掩振奋,“雍州前线张辽将军急报!经由双方合力清剿,连接司隶与雍州的主官道已全线肃清,沿途失守之郡县,如扶风、新平大部业已收复。盘踞之尸群十之八九已被荡平焚灭,张将军请示丞相,官道既通,后续该当如何布防,是否需增派兵力巩固收复之地?另……”

斥候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更显私密的火漆密信,由内侍呈上:“此乃张将军亲笔密信,言及五丈原军情及……与西川方面之联络。”

曹操接过密信,展开张辽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信中详述了老鸦谷焚尸的诡异以及一些发现。信末,张辽的笔触变得格外谨慎,他提及赵云已向成都发出信函,提议双方于五丈原择期再次会盟,共商下一步剿鬼之大计。

字里行间虽未明言,但意思很清楚:丞相可亲临二次商谈。

曹操的目光在张辽密信上停留良久。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两封截然不同的信。刘备是否也收到了同样来信?

疑虑如同藤蔓缠绕,但曹操的眼底却没有急躁。多年的枭雄生涯,早已让他学会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船舵。真相,往往需要直面才能勘破。躲在洛阳深宫,仅凭几封书信猜度,永远得不到答案。而且,雍州官道已通,五丈原会盟,是与刘备沟通、甚至可能探听丕儿消息的关键机会!

“回信张文远。孤已知晓,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之功,吾心甚慰!收复之地,允他就地布防,以稳为上,严防尸鬼反扑流窜。至于五丈原之会……”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自己案头文书,又仿佛穿透殿宇,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雍凉战场和那个宿命般的对手刘备。一个决定已然成型。

曹操的声音斩钉截铁:“孤明日便备上车马,亲赴雍州五丈原!……此等关乎天下生民存续、剿灭鬼患大局之会盟,孤当亲临!”

“丞相三思!”斥候与侍立的内侍皆是一惊。魏王年事已高,且洛阳初定,百废待兴,亲赴前线风险极大,曹操一走,那些老臣可指不定又要搞小动作了。

曹操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挥挥手让斥候下去传令。书房再次安静下来。他缓缓起身,走到一旁悬挂的明光铠前。冰冷的甲片在晨光下反射着幽光,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拂过那冰冷坚硬的表面。

他年纪大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岁月在身上留下的痕迹,精力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旺盛,策马疾驰半日便会腰酸背痛。他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亲冒矢石、冲锋陷阵的威风男人了。这身象征着武勋与力量的甲胄,如今更像是一个沉重的符号。

当指尖触碰那熟悉之物,一股久违的热流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些峥嵘岁月,那些与天下英雄逐鹿的豪情,那些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往昔……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上一次与刘备把酒言欢那时汉室虽倾颓,人心尚存热血,他们还能坐在一起,指点江山,笑谈天下谁是英雄。

曹操的思绪忽然一顿,眉头微微蹙起。

…讨董卓…讨黄巾…那时,自己的发妻丁夫人还在身边。一个清晰而温暖的画面突然闪过脑海,夫人为他整理出征的行装,叮嘱他,万事皆要小心…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那刘备呢?那时的天下……是否就是自己现在所“记得”的样子?

他望着铠甲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威严却已显苍老的魏王。也许,转眼之间,像他这样曾经搅动风云的人物,也会如流星般逝去,被这更加诡谲恐怖的时代彻底吞没。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弄清一切。

他要亲耳听听,刘备是否知晓女儿在江东的真实处境。以及…他自己脑海中那些关于过去的、看似坚不可摧的记忆,究竟还剩下几分真实!

 

沉重的车辙碾过新收复的官道,扬起干燥的尘土。宽大的马车内,曹操闭目倚着软垫,车身随着并不平坦的路面微微摇晃。他并未入睡,思绪如同车窗外掠过的、被战火与尸鬼肆虐后显得格外荒凉的田野,起伏不定。

讨伐黄巾…已经快二十年了吧。曹操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他确定,那时他是见过刘备的。那个县令佐官之所以令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官职虽然低微,却有着一双不甘沉寂的目光,在战场上竟也立了些功劳,否则自己也不会记住那萍水相逢之人。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些许确定的涟漪。他同样确定,那个时候,他的丁夫人——他明媒正娶的发妻还在。她为他打理家事,为他生养子脩和子桓,那个温婉又带着刚烈的女子身影,在关于黄巾之乱的回忆片段里,清晰而温暖地存在着。

可是……其他的呢?

曹操的眉头紧紧锁起,额间的皱纹深刻如刀刻。关于那场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关于他与刘备的初识,甚至关于他自己在其中的具体作为,他都能记得。唯独那个女人,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如同被浓雾吞噬,变得模糊、扭曲,只剩下一些宏大而空洞的概念轮廓。

他用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的喧嚣与血色,具体的面孔、话语、地点……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钟鼎。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不安攫住了他。就算问,那刘备大概率也不会知道自己家眷的详情。但一种毫无来由、却又异常强烈的直觉,悄然缠绕上曹操的心头——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她身上,或许也藏着某种与如今的子桓相似的、非人的特质。

如果…如果她也像丕儿那样,拥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如果她一直在自己身边……那么,以她的性情,她会如何做?曹操几乎可以肯定,如丕儿一般,骨子里带着执拗和勇毅的女子,绝不会安于后宅!她必然会像今日的曹丕一样,披甲执锐,随他一同踏上这遍布鬼魅的战场!

可如今她会在哪里?她是否也曾以某种方式,参与了自己记忆中已然模糊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甚至她的离去,是否并非因为宛城一夜,而是和这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力量有关?!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打断了曹操纷乱惊悚的思绪。他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再没有一丝困倦。

 

与此同时,益州,通往五丈原的崎岖山道上。

几骑快马正奋力攀登,为首者身披玄色大氅,面容清癯而坚毅,正是刘备。他身旁是豹头环眼、须发戟张的张飞,再后面是数名精锐的护卫。

刘备怀中揣着两封重要的信件。一封是关羽的急报,另一封则是赵云从五丈原前线发来的详细军报,除了描述老鸦谷尸群的诡异,更郑重提议:官道已通,请主公速至五丈原,与魏王曹操、进行二次会盟,共商大计。

关羽的信,点燃了刘备对江东、对孙权这种行径的怒火与警惕。赵云的信,则为他指明了在绝境中寻求一线生机的方向——联合旧敌曹操,才有可能抗衡那掌握了恐怖鬼力的孙权!

“那碧眼小儿当真如此歹毒,连关将军都拿他没辙…”张飞的声音如同闷雷,压抑着狂暴的怒意,他虽粗豪,却也知此刻不是咆哮之时。

“云长之言,岂能有假?”刘备冷哼道,“孙权豢养鬼物,囚禁曹丕,有欲图称霸天下的野心,此等行径,罔顾人伦,不共戴天!”

他望向北方,目光穿透重重山峦,仿佛看到了五丈原那即将汇聚的风云:“然则,鬼患肆虐,非一人一国可敌。子龙所言极是,此诚危急存亡之时,曹操虽为旧敌,然其势大,乃抗鬼之中坚,亦能为我们缓解压力。”

“成都有孔明军师坐镇,守好基业,稳定后方,筹措粮秣军资,随时准备接应,你我只需完成自己的任务,切记莫要同曹军发生不必要之口角。”

“只要那些曹贼不来招惹你张爷爷,俺怎会办出那等事来。”

“孤只是嘱托一二。”刘备早就考虑过,比起张飞,留在后方的马超是更加带不得的,如果真发生矛盾,到时候还有赵云在场,应该不至于闹得太硬。

马蹄卷起山道上的落叶与尘土,向着雍州方向疾驰而去。

不出几日,傍晚时分,残阳照射着五丈原起伏的丘陵,两座庞大的军营隔着一条被清理出来的空旷地带遥遥相对,旌旗猎猎,戒备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焚烧尸骸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当曹操的马车在精锐虎豹骑的护卫下抵达曹营辕门时,早已得到通报的刘备已带着张飞、赵云以及一队白毦兵在营外等候。两位曾搅动天下风云的枭雄,在鬼横行的时代,于战场上再次重逢。

曹操在夏侯惇的搀扶下缓缓下车。他虽已须发灰白,面容难掩旅途劳顿带来的憔悴,但脊梁未弯,他看到对面的刘备,脸上堆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慨与客套的笑容,率先拱手:

“一别经年,山川阻隔,不想竟于此地重逢。刘玄德别来无恙?”

刘备同样拱手还礼,脸上是惯常的宽厚温和,眼底深处藏着审视:“劳孟德挂念,备尚好,倒是孟德兄,为国事操劳,比之当年,憔悴了不少啊。”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曹操身后的夏侯惇、张辽等将领脸上扫过,最后落回曹操身上。

“哈哈,岁月不饶人,更兼鬼魅横行,岂能不忧。”曹操打着哈哈,目光扫过刘备身后的张飞、赵云。张飞瞪着一双环眼,极力按捺一脸不服的模样倒是不出意外,赵云对上曹操的目光,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默默退回刘备身后半步的位置。

两人稍加寒暄,言及路途风霜、前线将士辛苦,皆是些场面话。气氛看似松弛,但双方身后的将领们都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谁都知道,这短暂的客气只是风暴前的平静。

很快,双方进入中军大帐落座。侍从奉上简单的茶水,帐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与喧嚣,只剩下帐内摇曳的灯火和几张沉凝的面孔。

刘备和曹操入座,其余人站立两侧。短暂的沉默后,刘备不再绕弯子。他深知与曹操打交道,虚与委蛇不如开门见山。他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曹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孟德,此番邀约会盟于五丈原,共商剿鬼大计,备深感其诚。然在议正事之前,有一事,关乎天下格局,关乎你我两家,更关乎令郎公子安危,备不得不问。”他微微一顿,低声道,“不知孟德……可曾收到荆州我将关云长寄出的书信?”

“信?”曹操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手中茶水一顿,脸上瞬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丝探询,又似乎夹杂着本能的警惕:“未曾收到,敢问…此信所言何事?” 他演技炉火纯青,那副真不知情的模样,连最熟悉他的夏侯惇都看不出丝毫破绽——毕竟那真正的荆州信使,此刻正被严密“保护”起来,消息绝无外泄可能。

是真不知还是假作不知?刘备心知自己必须做出判断。曹操的城府,他太了解了,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再犹豫。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竹简——正是关羽那份字迹潦草、墨迹中仿佛浸染着血泪的急报信件。

“此信,乃关将军从荆州拼死送出。”刘备的声音带着沉痛与愤怒,将竹简递向曹操,“事关重大,请孟德…过目。”

曹操连忙伸手接过,动作甚至带着急切。他展开竹简,目光迅速扫过那些熟悉的、控诉着孙权阴毒、曹丕被囚的字句。

即使知道可能是假的,他也必须演下去!

曹操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变得粗重,脸色随着阅读而一点点变得铁青,仿佛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当看到关于曹丕被鬼物所伤进而囚禁的描述时,他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握着竹简的手背青筋暴起!

“砰——!”

一声巨响,曹操将竹简狠狠掼在面前的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杯盏跳动,竹简几乎散架!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破口大骂,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孙——权——!你这碧眼小儿,紫髯鼠辈,安敢如此?!”

帐内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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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夏侯惇等曹营将领被主公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暴怒惊得心神剧震,互相观望,脸色凝重无比。他们虽不知信的具体内容,但曹操这幅模样,已足以让他们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想象!

站在刘备身后的赵云,更是被这石破天惊的怒骂震住,他猛地抬头,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有股现在就夺过信来看看的冲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和小寰有关,还让一向深沉似海的魏王如此失态?

赵云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礼数,身体微微倾向旁边的张飞,压低声音,急促问道:“张将军,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张飞撇嘴:“那碧眼小儿囚禁羞辱了曹丕,用鬼力害人不说,下一步,估计就是进犯荆州,北伐中原了!”

囚禁…?羞辱??!

这两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云的心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那个坚忍的女人,此刻竟在江东遭受如此劫难?!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强行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怒气。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已布满杀意,他多想杀向江东,多想去亲手去把她救出来!

 

帐内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引发滔天怒火的竹简上。

“也不知道那曹家的小白脸,要被那碧眼小儿怎么欺负呢。”张飞抱着胳膊,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语气里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意思,呵呵地摇了摇头,他对曹贼一家本就没什么好感。

“?!”

这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进赵云的耳中。他脸色因愤怒而阵红,孙权那些好色传闻,平时听来倒也作罢,不过是嚯嚯他们自己人而已,可小寰落在了孙权那种人手里……最不堪、最令他愤怒的恐怖画面在心里成型,他恨不得此刻就插翅飞往江东,用手中长枪将那孙权戳出千百个窟窿来!

见气氛焦灼,刘备连忙出声。

“于是,孤以为值此危难之际,你我两家,定需暂摒弃前嫌,合力打通荆州要道,南下直指江东,找那孙权小儿当面问个清楚明白。救出世子,讨还公道,丞相以为如何?”

刘备继续打量着曹操。他真的没收到关羽的信?可信使明言,关将军拟了两份急报送出,是中途出了意外,还是眼前这老狐狸……在故意诓我?

他脸上那副愤怒悲痛的模样,究竟有几分是真?

曹操迎着刘备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因初闻噩耗而残留的悲愤与痛心,但眼底深处那抹属于枭雄的冷静与算计却始终未曾褪去。他内心确实焦急,若连刘备都持此态度,甚至关羽也证实了曹丕被囚,那只能说明,自己那拥有非人力量的孩儿,极有可能真的落入了孙权手中,正遭受难以想象的胁迫甚至折磨,这个认知,比任何鬼物都更让他心焦。

但因此急于出兵帮刘备扫平荆州通路?呵,刘备这算盘也打的太好了点!不过既然演戏,就要演得真一些。

曹操内心其实早有考量,如果那孙权真如关羽所说神力非凡,真能随随便便就驯服了丕儿,那他早就挥兵北上,一统中原了,他迟迟没有行动,难不成是因为他善不成?!

“孤…同意!”曹操的声音带着强压悲恸的颤抖,他重重地一拳捶在桌案上,震得散落的竹简又是一跳,“孙权小儿,欺人太甚,吾儿若真有差池,孤必倾尽能力,踏平江东,鸡犬不留!”

“好,丞相深明大义!”刘备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肃然与欣慰,“既然如此,你我便细商合作章程,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打通南下通道,如何……营救世子!” 他好不容易在气势和道义上占据了主动,自然要将主导权牢牢握在手中。等大军南下与关羽汇合,真正火烧眉毛、不得不求助于他的,就是曹操了!

两方开始讨论接下来如何行动,拉扯之时,赵云趁着机会慢慢挪到了一边,在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沙盘和地图上时,他则偷偷盯着桌案边缘、那卷被曹操摔得有些散开的竹简。

机会来了。借着张飞魁梧身躯的遮挡,他闪电般伸手,将那卷竹简捞入手中,动作快得不留痕迹,随后慢慢后退,躲在暗处观看文书。整个过程,只有带着任务在身上观察赵云的张辽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张辽只是眼神微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终选择了沉默,并未声张,

 

曹操与刘备的讨论还在继续,从政治上的互相承认暂时停战状态,到经济上的有限通商以支援前线,再到农业上如何保证军粮供应……每一项都关乎重大,却都不是赵云此刻想听的。他如同木雕泥塑般站在刘备身后,低垂着眼睑,仿佛在专注聆听,实则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竹简上,完全不知道此刻的失态已经被张辽发现了。

“……为保消息传出,曹丕留下断后,吾儿亲眼瞧见那孙权伙同厉鬼将曹丕击败拿下,抗于肩上带回营中……” 关羽那刚猛的笔迹,此刻在赵云眼中化作刀刃,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

终于,讨论到了最关键、也是最紧迫的一项——派谁作为先锋,率领精锐快骑,先行一步奔赴荆州,与关羽取得联系,探明情况,为大军南下扫清障碍时,赵云抬起头来。

“主公!末将愿往!”

就在刘备话音刚落的瞬间,赵云猛地一步踏出,单膝重重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金铁交鸣。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近乎偏执的急切,目光灼灼地直视刘备,更是穿透了刘备,向曹操、向整个营帐宣告他的决心!

“子龙旧时驻扎荆州已久,深知荆州地理,更与云长将军素有默契,末将愿立军令状,率精骑三百,星夜兼程,必以最快速度抵达荆州,接应云长将军,探明世子安危与江东虚实!……末将这把枪,定为大军凿开血路,恳请主公恩准!”

他每一个字掷地有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要去荆州,他不怕孙权的鬼火猖獗,他只想要立刻、马上去确认小寰的安危!

“不妥!”刘备的声音不高,瞬间打断了赵云那充满决绝的请命。他目光如炬,直视着赵云那双燃烧着焦急火焰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子龙连日奔波,协同张将军清剿雍州尸群,已是人困马乏。急行军探查这等辛苦差事,岂能再劳烦于你?孤意已决,遣一得力偏将,率数十骑精锐,轻舟快马,日夜兼程,往返荆州探明情况,不过几日工夫便可回转。你且安心在营中休整,以备后续大战。”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赵云委屈极了,一双眼睛似乎饱含热泪,直直看着刘备。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挥手压下。

赵云的心沉了下去,低下头去,退到了一边。

刘备当然看出来了,看出了赵云那份难以掩饰的心切。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猜忌。他又想起了赵云与那“曹家小白脸”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临行前,诸葛亮那老狐狸面对自己询问“赵云是否对那女人有意”的试探,居然装糊涂说什么都没看出来?什么都没看出来才见鬼了!刘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此刻他几乎是确定了,那个女人就是曹丕!否则他为什么要那么激动?那赵云明知她是魏王世子,却替贼瞒报,怎能让他高兴?!

当众人散去,大帐内只剩下摇曳的灯火和凝重的空气,刘备并未让赵云离开。

“子龙,”刘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迫感,他缓缓踱步到赵云面前,“此番你驻守洛阳,与那特使相处时日不短,孤一直未曾细问。今日,你且如实道来,可曾探得什么要紧消息?那曹丕……”刘备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审问,“他究竟是男是女?那曹孟德,是否在玩瞒天过海的把戏,那女人……是否真是曹丕?!”

这番连环质问如同重锤击顶,赵云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主公果然在怀疑这个…而且直接问到了最核心、也是他发誓要为曹丕守护的秘密!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刘备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紧抿着嘴唇,牙关紧咬。

他不能说,绝不能!这不仅关乎子桓的生死,更关乎自己的尊严,子桓信任他,将最深的秘密托付于他,他岂能在此刻背叛道义?!

刘备的耐心在沉默中一点点耗尽。他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和更深沉的猜疑。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质问,直刺赵云内心最深的忠诚烙印:

“子龙!你沉默不语,是何用意?莫非……”刘备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莫非你已忘记了,忘记你的誓言,移情曹贼?!那曹丕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臣——此生绝无二心!” 赵云猛地抬起头,声音洪亮如雷。他立刻单膝下跪,抱拳拱手,目光灼灼地迎着刘备逼视的眼神,“臣对主公,对大汉,忠心可昭日月,若有半分虚言,天诛地灭!”

赵云眼中的那份赤诚与痛苦交织的复杂情绪,不似作伪。但越是如此,刘备心中的疑窦反而更深——既然忠心无二,为何对曹丕之事三缄其口?

“你并未回答孤的问题。”

“主公恕罪,臣在路上重伤加剧,于洛阳养伤数日,待臣好转,曹丕已经离城。臣虽有所探查,但不知从何探起,要如何问朱砂是非朱砂呢?”

看着赵云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肩膀,刘备心知,此刻再强行逼问,恐怕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彻底寒了这员心腹爱将的心。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猜忌,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放缓了些许。

刘备伸手虚扶了一下:“起来说话。既然你言及在洛阳处处受限,未能探得曹丕虚实……那么,总该有些别的风声吧?孤要知道,你在洛阳究竟还探听到了什么?任何蛛丝马迹,皆不可遗漏!”

赵云心头一凛,他必须说点什么,而且是足够震撼、足够转移主公注意力的东西,才能暂时渡过眼前这关。

他缓缓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脑中飞快地闪过在洛阳宫禁深处,那位憔悴天子向他吐露的惊人秘辛。

“主公明鉴,臣在洛阳期间,按照君臣之礼拜见天子。”

“天子?”

“是。”赵云点头,沉声道,“天子向臣讲述了一些关于许昌陷落当夜,以及如今肆虐尸潮的……部分真相。”

随即,赵云开始低声讲述。他隐去了曹丕在其中的具体角色,只言其力战负伤,重点描述了刘协所听闻的宫廷惨剧、那超出想象的鬼物恐怖。

“……天子言道,此灾非天降,实乃人祸引动之诅咒。其根源之深,恐远超吾等想象。”赵云最后总结道。

“竟然……有这等事?!”

刘备听完,饶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与后怕!许昌陷落的真相竟是如此?尸潮背后还藏着更深、更恐怖的诅咒源头?

这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散了他心中对赵云与曹丕关系的猜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对未知恐怖的悚然!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曹营。

军议散后,曹操并未立刻休息。他独自坐在大帐中,案上烛火摇曳,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赵云今日那反常的、近乎失控的激烈反应,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必须弄清楚,丕儿是不是被此人知道了真相!

“传张辽来见。”

片刻后,张辽掀帘而入,抱拳行礼:“主公,有何吩咐?”

曹操没有立刻说话,试图从张辽眼中找出任何一丝可能的隐瞒。

“文远,今日帐中,那常山赵子龙……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张辽微微一怔,没想到主公深夜召见竟是问这个。他略一思索,谨慎答道:“赵云此人,武艺超群,忠勇可嘉,乃当世难得的良将。今日虽情绪略有激动,但臣以为,此乃是出于对盟友的关切与对鬼物祸害的义愤,其情可悯,其行并未有任何僭越或失礼之处。” 他尽量客观评价。

“哦?只是出于盟友之义?别无他念?”曹操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张辽的眼睛,“孤问的是,他对世子的看法,你可曾留意?或者说……他们之间,可曾流露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情谊?” 曹操刻意在“不同寻常”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张辽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满脸写满了迷茫。主公这问法,怎么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他仔细回想与赵云有限的接触,摇头道:“主公,臣觉得,赵将军对世子的看法十分恰当,敬重其身份,钦佩其勇毅,绝无任何轻慢亵渎之处。”

“嘶……”

曹操眉头拧紧,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索性挑得更明:“孤不是问这个!孤是问……那赵云,私下可曾与你或与他人谈论过他与世子的……私情?是否有任何逾越君臣、盟友界限的言语或举止?!”

“啊?”张辽这次是真的惊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甚至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错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主公,这……这从何说起啊。男子岂能与男子产生那种私情?纵然赵将军与世子一路扶持,共历艰险,情谊深厚些也是人之常情。但世子是何等人物?绝非那种沉溺于儿女情长、因私废公之人,岂会行此悖逆人伦、贻笑大方之事?!”

“况且,况且方才,赵子龙如此急切想奔赴荆州,也许是因为同袍之危,哪儿能是为了世子呢。”

张辽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中充满了对曹操这种猜测的匪夷所思和本能的反驳。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主公今夜是怎么了?莫不是被世子的消息刺激得有些……胡思乱想?

“够了!”曹操低喝一声,打断了张辽那带着荒谬感的辩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当然知道张辽在想什么,但他心中的疑虑,岂是张辽能理解的?

“孤不是要听你评判此事是否可能,孤是要你仔细回想任何细节,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哪怕是蛛丝马迹,都通通告诉孤,不得有丝毫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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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被曹操这严厉的态度和反常的执着弄得心头一紧。他虽觉得主公的想法极其离谱,但君命难违。他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怪异感,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所有与赵云、与世子相关的细节。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搜肠刮肚,仔细过滤着每一个片段,最终想到了能说的事。

“启禀主公,若说值得注意之处……倒也有那么一丝。赵将军似乎对世子前往江东与孙权交涉一事,格外关注。他曾主动向末将问及江东情况,打探末将对孙权看法。言语间流露出对孙权品性的忧虑,似乎是担心世子独自一人会在江东会受委屈,会被孙权欺负。” 张辽小心地选择着措辞,尽量客观描述赵云当时的担忧,“除此之外,末将与赵将军接触有限,确实未曾发现其言行有任何……僭越之处。”

担心孙权欺负……

曹操心中默念着这句话,眼神变得更加幽深。这担忧……仅仅因为盟友身份,也太私人了些。

张辽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就是刚刚所说今日帐中,赵将军在看过主公您摔在桌上的那封信后,情绪异常激动。那杀气连末将都感到心惊。末将当时以为赵将军曾经驻守荆州有了感情,又因与关将军有袍泽情谊,才如此愤怒。”

“……”曹操沉默了。张辽提供的这些信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确实可以解释为忠义、为盟友担忧。但落在他这个知晓儿子惊天秘密、心中疑窦丛生的父亲耳中,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那份担忧、那份急切、那份失控的愤怒……都指向了同一个让他既惊且怒、更觉荒诞不经的结论,这绝非仅仅是“盟友之义”能解释的,况且荆州被尸群围困早就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他现在急作甚?!

他心中的疑虑和猜忌,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重了几分!

“主公……”张辽见曹操脸色变幻不定,沉默不语,心中的好奇和困惑也达到了顶点。那封让主公暴怒、让赵云险些失控的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了曹刘两家如此迅速地、毫无争议地达成了南下联盟?

“辽斗胆一问,”张辽小心翼翼地看着曹操的脸色,“那竹简之上……究竟是何内容?竟能让人皆如此动容?” 他太想知道了。

曹操被张辽的问话拉回现实。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扫过张辽充满求知欲的脸,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对军情的关切,并无半分对那个惊世秘密的窥探。曹操心中稍定,但脸上的阴霾并未散去。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刻意的、避重就轻的简略:

“信,是关羽写的。孙权那碧眼小贼囚禁了子桓,恐怕没少折辱。” 他省略了更骇人的细节,只点出最关键、也是最能激起公愤和联盟基础的一点,同时也是……最能解释赵云为何失态的一点。

“仅此而已?”张辽追问,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囚禁世子固然是大事,但似乎还不足以让赵云产生那样恐怖的杀气。

“不过,孤对此信虚实,尚有疑虑。江东之事,向来诡谲,云长之言虽重,却仍需亲至荆州,当面求证方为稳妥。”

“原来如此!”张辽恍然大悟,骂道:“那孙贼仗着长江天险,真是一刻不得消停!只是……主公,辽斗胆再进一言。方才主公所疑赵将军与世子之间,存有那种私情之事……” 张辽说到这里,脸上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尴尬和匪夷所思,“辽依旧认为,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匪夷所思,恐是主公爱子心切,忧思过甚,多虑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世子是在主公您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其心性、志向,主公您最清楚不过。世子自小便沉稳持重,这些年不说是兢兢业业,也是任劳任怨,从未有过任何不端之举的风闻。”

曹操凝眉,沉默地听着张辽的肺腑之言。张辽的条分缕析,确实点中了他心中那疯狂猜忌的荒谬之处。他了解自己女儿的心性,子桓……那个从小隐忍、心思深沉的孩子,怎会耽于这等离经叛道的儿女私情,更何况对象还是敌国大将?

试想,如果赵云真的知道了那个足以颠覆一切、引来滔天祸患的秘密,他身为刘备的心腹大将,会不立刻告知刘备么?

而刘备,那个同样老谋深算、以复兴汉室为旗号的枭雄,一旦得知曹魏世子竟是女儿这等逆天秘闻,他会如此好心,替曹家保守这个秘密?他会不立刻利用这个把柄,在谈判中大肆要挟,甚至公之于天下,让曹魏陷入万劫不复的混乱?!

可看看现在,刘备对此事毫无异样,这本身就说明,赵云很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个秘密,他对子桓的关切,无论多么激烈,其根源很可能并非源于那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而仅仅是……一种模糊的、超越阵营的情谊,又或者如张辽所说,夹杂着为刘备争取利益的考量。

“罢了……”曹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和猜忌并未完全消散,他挥了挥手,“或许孤多虑了,文远所言,亦有道理。”

张辽见主公似乎终于从那个匪夷所思的牛角尖里钻了出来,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他深知主公的多疑与对世子的极度关切,此刻能暂时放下这桩荒唐的猜忌,已是难得。他抱拳沉声道:“主公英明!末将必竭尽全力,助主公打通荆州,迎回世子!”

曹操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帐外漆黑的夜空,心思却早已飞向了那迷雾重重的江东。 他低声念着这三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案,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子桓啊,子桓,希望只有你的家信是真的……

 

江东,楼船即将启航的码头。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拂着孙权红发,他望着浩渺的江面,眉头紧锁。此去洛阳,路途遥远,后方好不容易平定的尸患若因那不知所踪的伥鬼而再度爆发,江东子民必将重陷炼狱。

“不行,必须再试一次!”孙权低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那只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镯上。这是禁锢雾鬼的牢笼,也是他缓解火鬼反噬的倚仗。他深吸一口气,尝试再次沟通镯中那阴冷湿滑、充满恶意的鬼力,试图驱使雾鬼去感应同源伥鬼的踪迹。

意念集中,精神探入冰镯深处。那沉寂的雾鬼被唤醒,一缕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惨白雾气,颤颤巍巍地从冰镯表面渗出。然而,就在这雾气逸出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冰镯那原本光滑剔透的表面,竟随着雾气的溢出,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甚至,几道细微如发丝的冰裂纹,正悄然在镯身上蔓延。

“这……!”孙权立刻切断了联系。雾气消散,但镯身的裂纹却依旧存在。

“呵。”

一声清晰的嗤笑自身后传来。孙权猛地回头,只见曹丕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正双臂环抱,斜倚在船舷边,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江风吹动她束起的墨发,清冷的眸子迎上孙权惊疑不定的目光。

“它依旧是野鬼,”曹丕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凉薄,“我只是把它压制在这个容器里罢了。你以为……驾驭它这么容易?”她边说,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冰玉般的手指牵起孙权手腕,轻轻按在孙权佩戴冰镯上。

孙权感觉到了一股更加精纯、更加霸道的寒气瞬间涌入镯中,那几道细微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冰晶填补加固,转瞬间,冰镯又恢复了之前的晶莹剔透,仿佛刚才的裂痕只是幻觉。

“好了。”曹丕收回手,她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仲谋再试试?”那声故作亲昵的“仲谋”,听在孙权耳中,简直比最恶毒的嘲讽还要刺耳!

母老虎!可恶的母老虎!

孙权心中暗骂,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却硬生生压下翻腾的心绪,不敢有丝毫发作。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凝聚心神,催动冰镯。

这一次,惨白的雾气明显浓郁了一些,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般从镯中蜿蜒而出。然而,这些雾气并未如孙权所愿地飘向远方探寻伥鬼,反而在空气中略一盘旋,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调转方向,带着一股阴冷的恶意,直扑近在咫尺的曹丕!

曹丕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意外。她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随意地抬起那只冰封的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前。一面由纯粹寒气瞬间凝结而成的、半透明的冰盾凭空出现在她身前。

“嗤嗤嗤——!”

惨白的雾气撞上冰盾,如同滚油泼雪,发出刺耳的消融声。雾气疯狂扭动、侵蚀,却无法突破那层看似薄脆、实则坚不可摧的寒冰屏障,冰盾表面甚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曹丕的声音透过冰盾传来,带着了然和淡淡的讽刺:“看来,比起你心心念念的伥鬼,它似乎更记恨我这个把它关起来的人。记仇的小东西。”但她明白,恐怕是因为另一半的雾鬼在自己体内,这是鬼的本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罢了。

“哎……”孙权颓然叹息,停止了催动。

雾气不甘地消散在空气中。他看着手腕上那暂时被加固的冰镯,心中一片冰凉。这镯子,除了能帮他暂时压制体内狂暴的火鬼,想要真正驱使里面的雾鬼为己所用,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每一次使用都在消耗壁障,每一次都在挑战这脆弱的平衡。只要曹丕这母老虎不在身边,或者她故意为之,这镯子恐怕用不了几次就会彻底碎裂,里面的雾鬼瞬间就会脱困逃走!

“若那小鬼始终寻不到踪迹……”孙权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无力感,“岂不是永远都是祸患?!”

他头疼欲裂,本以为抓住雾鬼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伥鬼,彻底根除后患,没想到竟是这般局面!“难道……难道非得彻底驾驭这只雾鬼才行?!”他看向曹丕,下意识问道。

“那仲谋不妨试试?”曹丕收回冰盾,双手重新抱臂,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不过先说好,它要是趁机跑了,我可不会出手帮你抓它。没它在,你那火鬼没人压制,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的寿命咯。”

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目光扫过孙权手腕上的冰镯,意思不言而喻:后果自负。

孙权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被她气得不打一处来。试试?拿什么试?他体内的火鬼狂暴霸道,只有焚毁之能,毫无捕捉禁锢之巧。强行尝试,最终只能鸡飞蛋打,不仅雾鬼跑了,自己还要承受失控火鬼的反噬,为了活下去只能更加受制于这母老虎,得不偿失!

见孙权不悦,曹丕为了让他接下来行程出力,只能语言安慰:“仲谋莫忧,那小鬼被我们重创,伤得极重,短时间内恐怕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孙权听着,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试图寻找一丝安慰,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好吧,那我们不妨……先去做正事。说不定到了洛阳,见了你父王,或者从老臣世家那里,就能找到新的、对付这类鬼物的法子了。”

“嘿嘿,”曹丕闻言,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轻笑,那双清冷的眸子在孙权脸上转了一圈,“仲谋此言……深得我心,甚是有理,劳烦下令,我们该出发了。”

这句带着明显调侃和掌控意味的话,彻底把孙权绑死在了这条北上的贼船上。孙权心中憋闷,却只能认栽。这女人说得对,北上洛阳,寻求朝廷资源和可能存在的秘法,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更何况,她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鬼人战力,让她出力,确实比驱使普通将领去对付那些诡谲的鬼物要靠谱得多……虽然这“靠谱”的背后,是他孙权被牢牢捏在对方手心的代价。

他深吸一口带着江水腥气的空气,压下所有的不甘和屈辱,沉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启程吧!”

楼船巨大的船帆缓缓升起,在江风中鼓胀。孙权最后回望了一眼烟雨朦胧的江东大地,踏上了这趟前途未卜的洛阳之行。而曹丕,则像一尊冰冷的玉雕,静静立于船头,目光投向北方,无人知晓她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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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以北二十里,在羌胡领地内,一处深邃荒芜的黄土山谷。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死寂得连风声都带着呜咽。谷口被天然形成的嶙峋怪石和枯死的巨木遮蔽,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其存在。

此刻,这死寂的山谷深处,谷底充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群,如同腐烂的潮水般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阴影之中。数量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尸群无声地矗立着,或蹒跚地原地踏步,腐烂的眼窝空洞地望向同一个方向:谷地中央一处稍高的土台。

土台上那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人,满意的看着下方的军队。此人已经没了人的模样,全身污紫,相貌丑陋。他叫袁谦,是袁家为数不多在当年灭口屠戮之中活下来的子嗣。这个被滔天仇恨和扭曲力量吞噬的灵魂,正透过兜帽的阴影,俯瞰着他这支由死亡组成的、足以倾覆天下的“大军”。

上一次趁曹操不在奇袭许昌,虽没能掳走天子,但重创了曹操家室,甚至差点诛杀了曹贼那个碍眼的世子,却终究功亏一篑!

他认为是兵力不足,是那些尸鬼还不够“听话”。如今,他如同滚雪球般,用了将近一年时间,亲自将三地沿途所有遇到的活物、尸体,甚至战场上遗留的残骸,都化作了这无边的死亡浪潮!

八十万!整整八十万!

这是足以淹没洛阳,踏碎曹魏根基的力量!袁氏的光荣,将在曹贼和他所有子嗣的血肉灰烬中,浴火重生!

“父亲…叔父…兄长……” 袁谦对着天地,焚了三株香。他黑袍下低语,嘶哑扭曲,带着刻骨的怨毒,“你们在天之灵,就好好看着,孩儿就要替你们报仇了,那些曹贼…必须死!”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血腥的童年。

父亲袁熙败亡时的绝望怒吼,母亲甄宓被曹军强行掳走时破碎的眼神,袁氏一族如同丧家之犬般被曹操赶尽杀绝的惨状……无数个夜晚,他被族人惨死的噩梦惊醒,被刻骨的仇恨啃噬得无法入眠!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凋零殆尽,只剩下他一人,如同孤魂野鬼般在世间挣扎、蛰伏,忍受着身体被那“苍天赐予”的鬼力侵蚀的痛苦,只为等待今日!

许昌一役,他亲手撕裂了曹魏的尊严,更在那座燃烧的宫殿深处,找到了他阔别多年、却早已物是人非的母亲——甄宓。救出她,是他复仇路上唯一的慰藉。然而,未能亲手将那个占据母亲八年、让母亲在曹家受尽屈辱的贱人曹丕剁成肉泥,是他心中最大的憾事!每每想起曹丕还活着,袁谦就恨得浑身颤抖,溃烂的皮肤下脓血翻涌!

“快了…就快了……” 袁谦喃喃自语,裹紧了身上的黑袍。这黑袍不仅是为了遮掩他那被鬼力侵蚀得污紫溃烂、散发着腐臭的身体,更是为了……不吓到母亲。

他转身走下土台,朝着山谷最深处一处用巨石和朽木勉强搭建起来的简陋“祠堂”走去。说是祠堂,不过是供奉着几块象征袁绍、袁尚等袁氏先祖的手刻的粗糙木牌。

袁谦在牌位前重重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列祖列宗在上,子孙袁谦,叩首!”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苍天有眼,赐我鬼神之力,今日,谦儿将率八十万鬼军,直捣洛阳,必诛曹贼满门,血洗其巢穴,以慰我袁氏一族在天之灵。若违此誓,天人共戮,袁谦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都撞得地面尘土飞扬。起身时,兜帽下的阴影中,那双眼睛已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最后一步,是辞别母亲。

在山谷最隐蔽、相对干净的一个角落,用兽皮和布幔围起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甄宓此刻正静静地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拿着破衣缝缝补补。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麻木与空洞,仿佛灵魂早已在多年的颠沛流离和惊惧中消散了大半。她似乎感知不到谷内那无边无际的恐怖尸群,也感知不到儿子身上那非人的气息和溃烂的皮肤。

袁谦在距离母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兜帽,确保自己溃烂的下颌和脖颈完全被阴影遮盖。他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这副可怖的模样,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复仇,已经变成了何等怪物。

“母亲……” 袁谦的声音努力放得轻柔,却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嘶哑,“孩儿要去做一件大事了。一件为袁家,也为您讨回公道的大事。您就在这里安心等候,孩儿很快就会接您去一个再也没人能欺负您的地方。”

甄宓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袁谦那被黑袍完全笼罩的身影上。

“儿啊……”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疲惫深入骨髓,“你还是放不下。”

每次看到儿子,她都能想起许昌陷落之夜。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尸鬼那毫无意义的嘶吼……她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华美却冰冷的宫殿深处。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连平日里殷勤的丫鬟奴仆也不见了。她被遗忘了,彻底地遗忘了。那一刻,她无比确信,自己就是被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被曹丕刻意留下来等死的弃子!

甄宓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何止是那一夜?自从被曹操从袁家覆灭的硝烟中强行掳走,像一件战利品般赐给曹丕,她的人生就陷入了漫长的、精致的囚笼。

舒适是真的。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寂寞也确是真的。曹丕对她哪是什么郎情妾意?简直是形同陌路!

新婚之夜便是分房而居,此后的八年,他连碰都懒得碰她一下!相敬如宾?呵,那是冰冷的客套,是疏离的尊重,是比打骂更令人窒息的漠视。

她也曾怨过,恨过。怨曹操的强横,恨命运的捉弄,更恨曹丕那视她如无物的冰冷。她被迫接受这金丝雀般的命运,将所有的情感深埋,直到麻木。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在这华丽的牢笼里耗尽……直到那个夜晚,直到那个她以为早已死在袁家倾覆中的儿子,以如此恐怖、如此非人的姿态回来了。

她的谦儿……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孺慕之情的孩子。他全身溃烂污紫,散发着死亡的恶臭,整日与那些行尸走肉为伍的厉鬼。

他口口声声叫她“母亲”,眼神里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与暴戾!这半年,甄宓活在双重的恐惧中,又害怕外面那些吃人的怪物,更害怕身边这个被仇恨彻底扭曲、随时可能失控的“儿子”,她感觉自己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母亲,”袁谦嘶哑扭曲的声音打断了甄宓纷乱惊悚的思绪,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儿要率领尸军,攻下洛阳!等我亲手杀光曹贼,砍下那曹丕的头颅,就提来献给您!用他的血,祭奠我袁家满门冤魂!”

“又或者…母亲希望儿臣把他剁成人彘,带回来让母亲亲自处决?”他期待着这个画面,光是想一想,就兴奋地让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要多久回来?…” 甄宓的声音带着颤抖,但她的心思却在飞快转动。洛阳?攻下洛阳?!这疯狂的计划背后,却让她捕捉到了一线生机——离开这地狱般的黄土山谷,回到洛阳,回到那个……虽然冰冷,但至少熟悉、至少安全的地方。那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也许…也许那一晚,她丈夫并非故意抛弃她?也许他只是……来不及?

恐惧和这渺茫的希望交织,让她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声音带着刻意的柔弱和恳求:“别把娘放在这里,娘…娘害怕,你带娘一起走吧。” 她抬起眼,努力想从黑袍的阴影里捕捉儿子的眼神,“娘想亲眼看着你,想看你成功复仇。娘被那曹丕冷落八年,视如敝履,心有不甘啊,你就…圆了娘这一个小小的梦想吧……”

“娘…这一路颠簸…”袁谦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他并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指挥尸群屠城的血腥场面,更担心路途艰险。

可是母亲不跟着,独自一人留在这黄土荒地,无人照料,遇到野兽豺狼怎么是好?

“好吧,娘,那你可得小心,路上得听儿子的,那曹贼狡猾,万一伤着你可不好。”

“甚好,甚好!娘这就收拾东西,随你出发。”甄宓立刻放下针线,去收拾路上衣物口粮。

 

袁谦看着母亲,思绪被拉回到那个改变他一切的夜晚。袁家败亡,他像丧家之犬般在乱军中逃窜,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了一处乱葬岗。那时正值深夜,月光昏暗,正因如此,身后追兵才没有发现他。

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污秽的气息,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伤口。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意志,或许是滔天的仇恨扭曲了他的灵魂,袁谦的身体并未立刻死去,反而与这恐怖的尸毒产生了诡异的融合。

那是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他的血肉融化又重组,皮肤开始出现污紫色的斑块,全身散发着恶臭。他昏迷了不知多久,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当他再次醒来,才看清自己周围还有几具同样被尸毒侵蚀、却未能挺过来而彻底腐烂的尸体。远处更有几具尸体在游荡。他害怕极了,希望他们快些离开,竟让那行尸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僵硬地后退了几步!

他又测试了几次,尸体们每一次都相当听话,自己死中向生,居然有了神力!

狂喜瞬间淹没了恐惧!这是鬼神之力,是苍天赐予他复仇的力量!从那天起,他成为了鬼人,他能感受到体内那股冰冷、污秽、充满死寂的力量,它能让他操控那些低等的尸鬼。而代价是惨痛的,他的身体都在缓慢地溃烂,每一次使用力量,溃烂就加深一分,如同被诅咒。

但他不在乎!在血海深仇面前,这副皮囊算得了什么?!

奇袭失败之后,他如同饕餮般,疯狂地收集、感染、扩充着他的尸鬼大军。他惊喜地发现,随着力量的运用和对尸毒理解的加深,他对尸群的操控越来越精细,越来越得心应手。更让他狂喜的是,那曾经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威胁着他理智的厉鬼复苏的躁动感,那种仿佛另一个冰冷意识要吞噬掉他的恐怖感,不知何时竟然在逐渐减弱,甚至几乎消失了!

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就是天命所归的复仇者,是这股力量真正的主人!

八十万尸鬼大军在手,洛阳城那些血肉之躯的匹夫,如何能抵挡鬼神之勇?他沉浸在力量膨胀的快感和复仇在即的狂喜中,变得前所未有的自大。他根本不知道,此刻的曹丕,早已在更恐怖的道路上走得比他更远,比他更强。

他不再多言,转身对着帐外低吼一声。立刻有两名行动灵活、穿着破旧布衣掩盖腐烂躯体的尸鬼跳进来,它们动作僵硬却恭敬地侍立在甄宓两侧。

“护送我母亲,随军前行,不得有丝毫损伤!”袁谦命令道。

甄宓不敢抬头,心中五味杂陈,她强忍着不适,在尸鬼的“搀扶”下走出帐篷,上了马车。

袁谦大步走出,重新踏上那俯瞰八十万尸军的土台。他张开双臂,黑袍在污浊的风中猎猎作响,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意志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山谷。

下方,那无边无际、僵硬如林的八十万尸群,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无数双空洞腐烂的眼窝,同时锁定了土台上的黑袍身影。

袁谦那嘶哑扭曲、却蕴含着滔天恨意与狂喜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号角,在死寂的山谷中隆隆回荡:

“出发,目标洛阳!诛杀曹贼——!!!”

无声的咆哮在尸群中激荡。八十万行尸走肉,如同开闸的污秽洪流,迈着沉重粘滞的步伐,缓缓涌出山谷,朝着东南方向,那象征着曹魏权力核心的洛阳碾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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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丈原的夜风带着焚烧尸骸后特有的焦糊味,吹动着两座庞大营寨的旌旗。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帐外凝重。刘备顺势提出南下探明荆州情况,支援襄阳,共据江东,曹操深明大义地应允了。由一支精悍的三十人轻骑兵队,携双方印信令牌入荆州打探。此队皆为百里挑一的精练斥候,快马加鞭,若一切顺利,一周之内或能传回消息。

 

此刻刘备在自己的军账内刻写寄回汉中的信件,告知诸葛亮他与曹操商谈结果:

今日之局面,非一城一地之争,更非意气用事之时。

天下疮痍满目,十室九空。鬼患未除,根基动摇,此乃心腹大患。

昔年中原何等繁盛,人口千万,今十不存三。

昔日煌煌巨城,如今街头巷尾,白日亦少人烟。多田地荒芜,百业凋敝。益州虽赖山川之险稍安,然亦元气大伤,征兵征粮,已近竭泽而渔。中原也好,西川也罢,经此浩劫,更是元气大伤,已是青壮凋零,妇孺嗷嗷。

昔日争霸,为天下归一,海晏河清。可如今天下,生民疾苦,若再彼此倾轧,与那驱尸噬人的厉鬼何异?因此,我与曹操相约,至少需十年生聚!十年之内,互不征伐,合力清剿尸鬼,安顿流民,恢复生产,结盟共御外侮。一同攻下荆州要道,支取扬州!

此等大事,关乎国体,望军师及西川众臣商议,备静待诸公回信。

 

写完后,刘备卷好竹简,帐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曹操能如此沉得住气,让刘备心中颇为意外,甚至隐隐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能借此让曹操的兵力去硬撼荆州未知的凶险,自己好坐收渔利。以曹操对那世子的重视,听闻其被囚受辱,必会方寸大乱,不顾一切要求联军火速南下,走最近、最凶险,但也最快的路线直扑荆州。

如此一来,他刘备便可借曹操救子心切之势,让曹军主力在前开路,消耗孙权和可能的力量,自己则保存实力,为自己本就相比曹魏,孙吴,更弱一筹的势力争取更多生存空间。然而曹操宁愿冒着让世子死亡的风险也要“循序渐进”,这让刘备无话可说,若他多言,就显得是他刘备肚内坏水了。

 

所有人都不知,那支轻骑先锋奔赴的荆州,等待他们的绝非盟友的接应,而是一座炼狱般的死城。

距离襄阳城墙数里之外的乡野,侥幸未被那场无声无息降临的死亡彻底吞噬的边缘地带。侥幸逃脱的零星活口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残破的屋舍或阴暗的地窖里。他们面无人色,眼中残留着刻骨铭心的恐惧,身体因后怕而不停地颤抖。

关于那座鬼城的零星、混乱、却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传言,正通过这些幸存者惊恐的呓语和绝望的哭嚎,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村落间悄然扩散。

“没了...全没了...” 一个逃到附近小镇的老农,精神几近崩溃,对着收留他的店主语无伦次,“王老五...他、那天凌晨,我们赶着菜车去送菜,我突然肚痛,就再一边方便,原本守卫林立的襄阳城城门大开着,黑黢黢的。我说要不回去算了,可老五他,他想去看看……我就在树后面看着,他进去就再没出来……我吓得逃回去,良心不安,过了两天再去找,那车菜就、就停在城门口,蔫了,烂了…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人就那么没了啊!”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哪儿止啊……”旁边一个浑身脏污、显然是连夜奔逃至此的妇人插嘴,声音尖利,“老五他儿子去找他爹也没回来,后来...后来守俺们村的张队长带了几个弟兄去查看...那都是带刀的军爷啊!结果呢?!也是一去不回!连个响动都没有!那襄阳城..它吃人啊!”

这些百姓所说并不虚假。

 

襄阳城门日夜洞开,却不见一个守卫的影子,黑洞洞的城门洞仿佛巨兽咽喉。城内死寂得可怕,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市井喧嚣,连风穿过空巷的声音都带着呜咽。

偶尔有胆大或不信邪的人靠近探查,无论是寻亲的百姓,还是奉命查探的兵卒,只要踏入城门范围,就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声惨叫都传不出来。

邻近城关的守军派兵前来查探,最终竟也无一人归来后,这份铁一般的事实才沉重地压在人们心头,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吞噬了襄阳周边残存的秩序。人们拖家带口,抛弃家业,拼命地向更远的地方逃亡。他们不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里已经不再是人间城池,而是一片被诅咒的、吞噬一切的鬼域,任何活物踏入其中,都只有死路一条。

主将关羽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心中有数,偌大的荆州瞬间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绝望之下,残存的周边郡县仓促商议,一部分人决意拼死突围,将这份染血的警讯带去成都,呈报于主君刘备;然而,生死面前,人心中亦有叛意滋长,另一拨人则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带着恐惧或投机的心思,选择掉头奔赴江东寻求生机和依附。

然而,任何挣扎在这蔓延的死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短短三日,以昔日襄阳城为核心,活生生的人气如同被泼洒进墨池的清水,眨眼间消逝无踪,再无半分生机。

 

这片充斥着死亡的炼狱,成为了恐怖瘟疫的暴风眼,尸群经过几天的酝酿,突然从襄阳内被释放出来,它们的数量在疯狂的感染与扩张下,以瘟疫般的速度,如滚雪球般疯狂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在南边,这便是吕蒙所率接应部队陷入绝境、险些没命的根源;

北面同样未能幸免,数量超乎想象的尸群在短暂的扩张后,彻底将毗邻襄阳北部的新城、南乡一带,变成了尸骸遍地、生灵断绝的死域,浓重的尸臭笼罩了这片土地。更令人绝望的是,这片死寂的阴影,似乎仍有继续向北蠕动扩张的势头。

 

曹操与刘备联合派遣的斥候骑兵才刚行至半程,便遭遇到一群拖家带口的逃难百姓。从这些神情绝望的难民口中,骑兵们惊闻了那早已肆虐荆州的恐怖事实。骑兵队当机立断:迅速分出一半人,快马加鞭折返折返告诉主公们这一毁灭性的情报;剩余精锐则冒险继续靠近襄阳,亲睹前线的惨烈实况。

只是还没等他们弄清楚并回报荆州的情况,曹操那边就已经突发了新状况。

 

五丈原,曹魏大营,中军帐。

营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士兵嘶哑的呼喊:“急报!并州急报——!”

帐内所有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冲进来的不是想象中的那队人马,居然是并州发来的?为首的小队长滚鞍下马,踉跄着扑进大帐:“急...急报!并州方向!”斥候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惊惶,“黄土之上,数十万尸鬼,漫山遍野…无边无际…!他们打着‘袁’字旗号...小人出发之时,先锋...先锋距雁门,已...已不足三百里了!!!”

“什么?!”

“数十万?!”

“袁字旗?!”

帐内瞬间死寂,曹操猛地站起,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张辽、夏侯惇等将领无不骇然变色,刚刚还在商议休养生息的十年之约,谋划南下江东,转瞬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死亡阴影,朝着他们如今的根基洛阳碾压而来!

曹操的手指猛地攥紧,斥候传递的信息,将很多事联系到了一起。许昌城破那夜尸鬼如臂使指、精准屠戮宫苑重臣的可怖景象,还有张辽汇报的老鸦谷的奇闻,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传言是真的,自己错怪了丕儿,许昌之陷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备马!即刻回城!”曹操猛地起身,震声道。此刻,洛阳就是曹魏的心脏,心脏若被这污秽的尸潮攥碎,什么荆州、什么江东、什么世子安危,都再无意义!

他一边在亲卫簇拥下大步流星冲出营帐,一边厉声下达一道道指令,声音穿透五丈原焦糊的空气:

“传孤王令!六百里加急,分遣斥候,持孤虎符印信,飞驰司州及临近各郡太守,命其火速整备所有可用之兵,星夜兼程,驰援洛阳。迟误者,军法从事,斩立决!”

“令留守洛阳诸公,紧闭九门,全城戒严。滚木礌石火油,尽数搬上城头。征发青壮,协防城垣,擅言弃城惑乱军心者,杀无赦!”

“虎豹骑、中军精锐,弃辎重!只携兵刃弓弩,一人双马,随孤即刻拔营回洛阳!行动!”

 

曹操这突兀仓惶的紧急撤离,让刚议定十年生聚之盟的刘备,心头疑窦丛生。营帐内,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曹孟德如此急切,连荆州军情、结盟细则皆弃之不顾……莫非是后方出了惊天变故?曹氏宗亲夺权,抑或是……见我提出的条件于他不利,又或探得了江东虚实,心生悔意,欲撕毁盟约,抽身而退?”

刘备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然而,两家军营相隔不远,曹营那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和急促集结的马蹄声,根本无法遮掩。未等刘备遣人细探,曹营的信使已飞马赶至刘军大营。

“启禀刘皇叔,魏王有令急告:洛阳告急,侦得不明数量庞大尸群集结于西北,疑似有数十万,先锋距城已不足三百里!更有甚者,据各处斥候急报,附近零散游荡之尸鬼,皆似被无形磁石吸引,正自四面八方,朝着洛阳方向汇聚!情势万分危急,魏王已率轻骑驰援,恳请皇叔念在同盟之义、苍生之重,速发援兵,共赴洛阳,抵御此滔天鬼祸,结盟后续事宜,容后再议!”

信使的话语如同惊雷,炸散了刘备心中的猜忌,更深的寒意立刻取而代之。

数十万石鬼冲击洛阳?连散落的尸群都被统一牵引,这绝非自然形成的尸潮。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荆州襄阳的炼狱,恐怕并非孤例,这操控尸群的幕后黑手,其图谋之大,恐在倾覆整个天下!

他看着信使焦灼的眼神,又望向曹营方向腾起的烟尘,深知此刻已非计较一城一地得失之时。

若洛阳陷落,曹魏根基崩塌,这席卷南北的尸潮下一个目标会是谁?益州又能独存多久?

“回复魏王,我已知晓!援兵之事,即刻与诸将商议!”

刘备的声音沉凝,联盟尚未稳固,一场关乎中原存亡、规模远超想象的决战,已迫在眉睫。待人走后,刘备瞬间做出了决断,洛阳若陷,唇亡齿寒!可援助曹操?且不说主军离此山高路远,就算到了,怕也无济于事……可表面工作,总得做一做的。

他猛地转身,挥拂衣袖:“赵云听令!”

“末将在!”赵云早已按捺不住,闻声立刻单膝跪地,抱拳应诺。

“我命你即刻点选精锐轻骑三十人,抛弃一切辎重累赘,只携随身兵刃、七日口粮、满壶箭矢,前往洛阳!”

“三十?”赵云本以为只是要率领一万人左右,才得以在那样数量的尸群中斡旋,那可是数十万的尸鬼,三十怎么够?

刘备的目光锐利,死死钉在赵云脸上,话语中带着深沉的告诫:“子龙切记,此行只为侦查,将洛阳和那尸群最关键情报带回。若……洛阳已陷重围,形成死局,或魏王主力有覆没之危,尔等万不可逞血气之勇,应当机立断回撤…子龙向来稳健谨慎,此次任务非你不可,你可明白?”

“末将……谨遵主公军令,必不负所托!”赵云的迟疑了一瞬,随即应了下来。主公的考量没有错,就算去支援,曹操倾尽举国全力若仍是死无全尸,那他这三十人再翻个十几倍,也无异议是以卵击石……

“好!”刘备不再多言,挥手令其速去整军。他随即转向帐中其他将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决绝的杀伐之气:

“其余诸将,随我整军!”

“翼德,令你部为先锋,引一万精兵,即刻拔营,目标——南下要道!”

“传令全军:抛弃非必要辎重,轻装疾进,沿途凡遇南向移动之尸群,无论大小,全力清剿,斩尽杀绝。务必在它们与洛阳方向主力汇合之前,将其焚灭于途,绝不容许再为那‘袁’字旗添一兵一卒!”

他能做的,也仅仅只有如此了。

 

军令如山,号角长鸣,战鼓擂动。

 

曹操此刻坐在马车中坐立难安,他深知,这场战役的胜负手,就在时间二字!必须在敌人那恐怖的尸鬼主力合围之前进入洛阳,否则他不坐镇,洛阳必乱无疑!

五丈原至洛阳数百里官道,此刻成了与死亡赛跑的修罗场。

曹操按照斥候传令速度计算,如今那群东西恐怕已经到了并州境内,恐怕再传令过去已经来不及了,即便如此,曹操也还抱着期望,将指令传往并州。

“传令官!”曹操厉声点将。数名精悍的骑士脱离大队,如同离弦之箭,分射向不同的方向。他们的使命至关重要:飞驰沿途所有城池、关隘。命守将即刻组织军民,携带粮秣细软,放弃城池,火速撤往邻近大郡, 不得恋战,不得迟延。

另传令司隶校尉、太守司监,征调境内所有郡兵府库,不计代价,火速向洛阳外围集结。首要任务为押运桐油,另,箭矢、火把、硫磺焰硝等物,有多少运多少。此乃国运之战,敢有推诿克扣者,诛连三族!

与其让他们在绝望中变成敌人的力量,不如撤离,等待其他郡县的有生力量合围,还能有一线生机。

 

夕阳的余晖给合肥古朴厚重的城墙镀上一层暖金色。

当曹丕与孙权所乘的楼船缓缓靠岸时,城头戍卫的士兵立刻警惕起来。船虽悬挂旗帜不仅有魏旗,还有吴旗,且看主船规格不凡,江东水师式样明显,显得格外诡异。

“来者何人?还带着军将,速速报上身份,无令不得擅近码头!”城头守军小校高声喝问,弓弩手已引弦待发。“若敢硬闯,则修怪刀剑箭矢无眼!”

看到江岸时,曹丕已立于船头,神色清冷,未发一言,只是高举一面玄铁镶金、雕刻着蟠螭纹的令牌,令牌正中一个醒目的“魏”字下方,是更小却更显尊贵的“世子令”三个篆书,令牌在夕阳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孙权身边一亲信得到许可,大声呼喊。

“魏王世子殿下驾临,速开码头,通禀太守迎驾!”亲卫声音洪亮,但这信息却让人迷惑了。

城头小校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令牌。

世子令?魏王世子此刻应在洛阳,怎会乘江东之船突然驾临合肥?他心中疑窦丛生,但令牌形制规格极高,绝非寻常伪造之物,那蟠螭纹字样更是做不得假。他不敢怠慢,更不敢擅专,立刻对身边副手低语:“速去禀报太守!就说……有持魏王世子令者,随疑似孙权之人一并乘船驾到,请太守大人定夺!” 副手领命,飞快奔下城楼。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城头戍卒而言却有些难熬。

他们目光复杂地在楼下那气度不凡的年轻“世子”和其身后那位红发的江东之主,身上来回扫视,气氛微妙而紧张。

终于,合肥太守在一众僚属和卫兵的簇拥下,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码头。他远远看到那面令牌,船头曹丕那不怒自威的气度,又瞥见孙权那标志性的外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快开码头,恭迎殿下入城!”他是曹操亲自指派的合肥太守,自然也是见过曹丕,这位世子相貌白净,面容清秀,令他十分印象深刻。之前听世子带着孙吴人亲临合肥的鬼话还以为是码头守军喝多了迷眼,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这……这究竟唱的哪一出?他不敢再深想,带一队人,开了城门前去迎接,隔着老远就翻身下马,来到曹丕面前,深深躬下身去:

“下官合肥太守张闿,不知世子殿下与吴……孙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码头戍卒眼拙,冲撞了殿下与将军,下官定当严惩!”

他不卑不亢,尽了礼数后,又追问为何要带孙吴人马过境。曹丕并未全盘解释,只是替到联盟一事。张闿虽疑惑,但想到曹丕身份不假,加上孙吴兵马并不多,也只是心中警惕,不再过问,且邀请曹丕与孙权留下修整,隔日再启航。

 

于是在太守张闿的迎接下,曹丕带着孙权,顺利进入了合肥城。连日奔波,风尘仆仆,太守自然极尽殷勤,安排了最好的住宿,并设下丰盛晚宴接风洗尘。

太守府邸内,灯火通明,肥美的淮河鲜鱼摆满案几。孙权虽不耐这些虚礼,但连日舟车劳顿,能得片刻安适,倒也按捺着性子浅酌,大口吃菜。曹丕则神色淡淡,目光偶尔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思似乎早已飞向了更北方的洛阳,随便扒拉几口菜果腹。

就在这看似和缓的晚宴气氛之外,张闿刻写的军报还未发出,两份来自后方寿春的紧急军令飞流而下,急冲冲送达厅内。一份上面赫然盖着魏王曹操的朱红大印,另一封则刻着天子诏印,表明是从洛阳飞奔而来,两份信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两封信的内容大差不差,都让张闿阅读之后,脸色骤变。

他紧紧捏着两封信,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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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

曹丕和孙权还未用膳结束,张闿就已经提着两份沉重的信匆匆赶来。“并州数十万尸群北下洛阳,首都告危!”曹丕眼中慵懒之色一扫而空,寒芒乍现,她甚至不等侍卫传递,身形如电,一步跨至张闿身前,劈手夺过魏王刻印的军令信展开:

 

太守亲启:

洛阳急危,袁氏余孽,驱数十万尸鬼围城,势若崩天,旦夕可破。此獠非人,凡兵难御!

见令即行:星夜驰援洛阳,不得稽延!若世子曹丕在汝处或知其踪,立命其不惜代价,通知世子,火速归家助战。尔部守军,除留戍必要之卒,余众尽发!

备足桐油、箭矢、粮秣,兼程北上洛阳听调。沿途散落尸鬼,焚之片甲不留!

军情如火,迟误者立斩!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曹丕的心上。她咪起眼眸,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瞬间从心底炸开。父亲在洛阳被围?!那个操控尸群,冲破许昌的幕后黑手,竟然是袁家的孽种?!

曹丕把军令折起,随后喝令:“张闿,即刻点选你府中最快、耐力最佳的战马两匹!快船一艘,船夫三组轮流行进,备足水囊干粮,我要迅速回城!要快!”

她的命令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目光随即转向旁边,那刚刚扭下一只烧鸡腿拿在手里正要吃的孙权:“孙将军,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你我二人,当先行一步,星夜兼程,直扑洛阳。”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孙权答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孙权前一秒左手揪着鸡,右手正端起酒杯要喝,听了这女人的话,脸上一变,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咙里!

他听着曹丕的安排,看着她完全无视自己意见的模样,一股邪火“噌”地就冲上了脑门。

这女人又来了!她当孤是什么人,她曹丕的私人奴仆?!

孙权心中咆哮,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刚想发作,质问曹丕凭什么替他做主,凭什么让他放弃休整跟着她往那几十万尸鬼堆里冲?!

然而,曹丕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不情愿,紧接着道:“你带来的江东精锐步卒及水师,由合肥太守安排快船,随后跟进支援,他们跟不上我们的速度。孙将军,你很清楚,能对付这等操控尸鬼的邪祟的,唯有你我。周边支援…有或没有,早已不是关键。洛阳若陷,天下板荡,江东岂能独安?此刻不是计较……一只鸡腿的事。”

曹丕拿鸡腿举例,不过是提醒孙权,眼下即将到嘴的东西并非关键。

孙权看着曹丕,她的眼神里没有恳求,只有冰冷的现实和不容置疑的紧迫,他猛地看向手腕,那冰镯传来的微弱寒意,想起自己体内狂暴的火鬼,想想曹丕那深不可测的双鬼之力…曹丕说的没错,他们两人合力,是唯一能对抗那操控几十万尸鬼之人。

这该死的女人,又一次把他绑在了她曹家的战车上,而且让他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

憋屈!无比的憋屈!

孙权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捏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看着曹丕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冷冽决绝的脸,半晌,才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

“……好!”

“你听到了,孙将军已经应许,你立刻按我说的办,通关文书即刻拟好送来!”曹丕一把抓过案上的酒壶,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下颌滴落,“余下的运兵船队,你自行调度便是,两刻之后,船必须离岸!”

“是!末将即刻去办!”张闿阅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领命,疾步退下安排。

 

曹丕顺手从盘中揪起另一边鸡腿,狠狠咬了一口,心中暗忖:等到了颍水下船,接下来怕是连像样吃饭的空隙都没了。 他嚼着香喷喷的嫩鸡,一个念头闪过:若那尸毒连牲口也能侵染,能得一匹不眠不休、不知疲累的“鬼马”来赶路,怕是真的胜过赤兔万倍了!这念头一起,对家中亲眷的强烈担忧便更缠绕心头,恨不能肋生双翅,瞬间飞抵那血肉横飞的前线去。

两刻之后,船准时出发了。他与孙权因体质特异,确可支撑这不眠不休的强行军,但寻常士卒却万万承受不住这等煎熬。即便是这精心挑选的快船,此刻却是在逆水行舟,全赖天公是否赏脸给风。若论速度,远不及顺流直下那般迅疾。

好在行船累的是船夫,主将倒是可以休整精力,只是曹丕根本睡不着,伫立船头,望着茫茫夜色,劲风鼓荡着他的披风。宽阔的甲板上,此刻唯余他与孙权二人,身影在波光水影中显得格外孤峭。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是否该动用那诡谲的“鬼雾”之力,强行驱舟破浪? 这念头危险又诱人,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

最后,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此刻绝非尝试之机!风险莫测,代价难料,若途中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其次,孙权近在咫尺,这雾鬼乃深藏底牌,岂能轻易示人,即便心中那归家驱鬼的焦虑之火已燎原焚心,她也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这疯狂的冲动连同那危险的灵感一并压下,等待良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城外,征尘蔽日。

曹操亲率的主力大军,终于如一股疲惫的洪流,裹挟着漫天黄尘,撞入了洛阳。人困马乏,旗帜低垂,士兵们拄着长矛,脚步拖沓,沉默中弥漫着行将力竭的沉重,他们日夜兼程,硬生生将归期压缩,代价便是此刻深入骨髓的疲惫。

然而,比疲惫更令人心悸的,是周遭环境的剧变。

城外被迫放弃的田野村落旁,已有零星的动作僵硬的身影在徘徊聚集,正缓缓地地向着洛阳城的方向蠕动,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那是尸群汇聚的先兆。

尸群规模正在扩大,合围之势渐浓。

 

洛阳城,城门楼上,火把彻夜不息,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热油在巨釜中翻滚沸腾,弓弩手紧靠着冰冷的雉堞,箭矢搭在弦上。守城的一道道号令在压抑的空气中反复回荡。坚壁清野的命令早已执行,护城河外能焚毁的障碍物皆化为焦土,只为让那些不死之物无所遁形,减缓其攀爬的速度。

守坚之战,在无声的紧张中,已然打响。

 

城门楼最高处,曹植身披一副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甲胄。城外荒野上游荡逼近的点点黑影,城墙上严阵以待却难掩恐惧的士兵,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恐惧如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回了许昌城破那夜……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嚎、破碎的肢体、以及那个蜷缩在人群深处、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的自己……

每当这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时,兄长曹丕那坚毅的身影便会浮现在他脑海。 这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柱。

若兄长在此…他必不会如我这般怯懦,哎,还好爹回来了。这无声的念想,是他唯一的支柱。否则让他独自面对此等绝望影像,他心说自己肯定是恨不得两眼一黑晕死过去了。

 

他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痛楚强行驱散那懦弱的幻影。再次睁眼时,尽管瞳孔深处仍残留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尽管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终究没有后退一步。

今日,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藏的公子。今日,他站在了士兵们的前方,站在了这血肉磨盘的最前沿!

调配士卒,检查防务,竭尽全力地做着一切他能想到、能做到的事情,去对抗那城下越聚越多、不知疲倦、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尸群。

 

然而眼前所见,尚非尸鬼大军的主力!

这仅仅是一小批先头部队汇聚而成的包围圈。 然而,就是这“一小批”,其规模之巨,已如铁桶般将洛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如同拥有某种可怖的集体意志,用那腐烂的身躯疯狂地堵塞着每一条可能的出路。 无论是精锐的斥候小队,还是传递军情的信使,尝试突围者几乎尽数折戟,消失在那片蠕动的死亡之毯中。此刻,维系洛阳与外界的唯一脆弱纽带,只剩下了信鸽。

以徐晃、张郃为首的大将,每日都亲率精锐出城,如同剜肉补疮般,试图撕开、清理那些迫近城墙的前锋尸群。将士们奋勇搏杀,每一次出击都斩获颇丰,堆积的焦尸在城外形成了一道道短暂的黑烟屏障。

然而,面对数十万乃至可能更多的尸鬼汪洋,这点损耗如同杯水车薪。这边刚清理出一片空地,那边便有更多的腐尸源源不断地填补上来,仿佛大地本身在源源不断地滋生着死亡。

这些死物的行动似乎并非全无章法。它们更像是在执行某种冷酷的战术:围点打援。将主力“注意力”死死锁定在外围可能出现的援军方向,而对城内的攻击更像是持续不断的施压和消耗。

最致命的差距在于,尸鬼无需休憩。它们可以日夜不停地冲击。而城内的守军,却是活生生的人。他们需要喘息,需要睡眠,需要恢复体力。白天,往往是双方僵持拉锯的时刻;而每当夜幕降临,黑暗如同给尸群注入了狂暴的催化剂,它们对城墙和营寨的攻势便会陡然加剧!

短短三天三夜,这种永无止境的高压,已将守军将士的精力榨取到了极限。所有人只能靠着短暂的轮换,在战斗的间隙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合眼小憩。整个洛阳城已进入战时状态,所有能动的人,甚至妇孺老弱,都被动员起来,或运送物资,或照顾伤员,或制作箭矢,为这绝望的守城之战贡献着微薄之力。

然而,成都之围在洛阳再次上演了。比疲惫更令人绝望的危机是城中的燃料储备,尤其是火油与木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枯竭。之前为了收复洛阳周边失地,储备已消耗大半。即便已经从周围城郡调配,可如今突遭围城,其余的物资再也运不进来。焚烧本是对付这些不死之物最有效、最彻底的手段,却即将面临无以为继的窘境!

帅帐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将领与留守的谋士们围坐一处,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忧色。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如何在接下来的恶战中,精打细算地使用那所剩无几的“火焰”,将每一滴火油、每一根火把都用在刀刃上? 这关乎着洛阳城能否支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帅帐内关于燃料分配的争论尚未平息。阴云早已笼罩全城,每个人都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疲惫的眼皮下是布满血丝、不敢有丝毫松懈的眸子。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恐惧和绝望像瘟疫般无声蔓延,却又被一种更原始的求生欲死死压制——所有人都无比清楚,一旦那蠕动的死亡菌毯漫过城墙,等待他们的将不是溃败,而是彻底的、毫无悬念的湮灭。整个洛阳将沦为一座巨大的、寂静的坟场。有人疯了,有人自尽,更多的人则在极度的疲惫中榨取最后一丝力气去做他们该做的事。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守军艰难地熬过了第五个不眠之夜。第六天凌晨,天光未明,城楼值守的哨兵突然发出了变了调的惊呼!

只见城下那片被火把勉强照亮的死亡之域边缘,一个极其诡异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靠近城墙。

它并非冲锋,步履蹒跚得像个醉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具腐烂的尸骸身上,竟然斜斜地绑着一根粗陋的木棍,木棍顶端挑着一块肮脏不堪的白布,在黎明前的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城墙上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兵,呼吸仿佛都在瞬间冻结。恐惧、疑惑、一丝荒谬绝伦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算什么?尸鬼的使者?死神的玩笑?

那尸骸走到弓箭射程边缘便停下,腐烂的手臂僵硬地抬起,指向城墙。它另一只手上,赫然攥着一块更小的、颜色深褐的破布。它像是完成了某种指令般,直挺挺地杵在那里,不再动弹。

“放吊篮!把它手里的东西拿上来!” 负责这段城墙的校尉声音嘶哑地下令,手心全是冷汗。几个胆大的士兵强忍着呕吐和恐惧,用绳索放下吊篮,钩取了那块破布。

当那块散发着浓烈尸臭、边缘沾着可疑污渍的破布被呈送到曹操面前时,上面歪歪扭扭、如同用凝固黑血写就的一行字,瞬间让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降到了冰点:交出曹丕人头,即刻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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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般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旋即被掀翻屋顶的轩然大波取代,谋臣武将们或倒吸冷气,或失声惊呼,或拍案而起,脸上写满了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这诡异要求撬开的、名为“可能”的缝隙。

曹操猛地将破布拍在案上,须发戟张,眼中爆射出骇人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这手段,无疑就是当年趁夜血洗许昌的那个孽障,它就是源头!” 曹操的咆哮如同惊雷,环视众人,目光如刀, “叫我交出丕儿?他也配?!”

然而,绝望的深渊总能滋生最卑微的幻想。

就在这剑拔弩张、群情激愤之际,一个略带颤抖、却又带着一丝侥幸试探的声音,从角落里微弱地响起:

“丞相息怒,万一……万一对方所言为真呢?若牺牲世子一人,能换得满城生灵……”

话音未落!曹操大步一跨,已经冲至此人面前。

“噌——!”

一道凄厉的寒光骤然闪过,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曹操手中的佩剑已然出鞘,剑尖滴落着温热的鲜血。角落里,那颗刚刚还在幻想牺牲一人便救全城的脑袋,此刻已滚落尘埃,无头的躯体颓然倒地,鲜血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刺目惊心。

整个议事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还沉浸在惊愕、愤怒或那一丝侥幸中的人,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曹操缓缓收回佩剑,剑刃在染血的布帛上随意一抹。他冷哼道,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惨白的脸,声音低沉却如同丧钟般敲在每个人心头:

“再有敢言献吾儿首级求和者——下场如此!”

死寂中,只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和城外尸群永不疲倦的低沉嘶吼隐隐传来。

 

议事厅的血腥气尚未散去,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言语。案上那块染血的破布,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刺得他双目生疼。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城外的尸群,而是源自他脚下这座看似依旧由他掌控的城池内部。

他清晰地感知到,随着守城之日的拉长,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都在无声地啃噬着人心。 将士们眼中那强撑的勇毅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谋臣武将们表面恭顺的言辞下,是摇摆不定的目光和悄然滋生的异念。

恐惧如同最致命的瘟疫,正以比尸毒更快的速度侵蚀着斗志。他曹操的赫赫威名、铁血手腕,在永无止境的死亡威胁和看不到尽头的消耗面前,正变得岌岌可危。他毫不怀疑,最终压垮这座城池的,可能不是尸鬼的利爪,而是从内部被绝望和恐惧彻底瓦解的人心!

那些行尸走肉,它们没有痛觉,不知疲倦,无需粮草,数量近乎无穷无尽。每一次出击斩杀,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便被涌上的腐尸淹没。而他们呢?这是一场注定被耗空的绝境,血肉之躯的极限,如何能抵挡这永不停歇的死亡洪流?

而那块破布,更揭露了一个比尸群本身更险恶的事实——操控这数十万亡灵的,不是无意识的灾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拥有智慧的人。既然是人,就懂得阴谋诡计,就懂得权衡利弊,就懂得…利用人性中最卑劣的求生本能。它抛出“交出曹丕”这个条件,就像在滚沸的油锅里丢进了一滴水。它算准了在绝境之下,总有人会动摇,总有人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生路”而选择背叛,选择卖主求荣!今日他斩了一个,明日呢?后日呢?当绝望真正吞噬一切时,他这把剑,还能斩尽所有萌生的异心吗?

丕儿…

这个名字在曹操心中重重落下。直到此刻,直到这内外交困、威权动摇的悬崖边缘,曹操才无比真切、无比沉重地感受到了,当初那个决绝离去的女儿在临行前掷下的那番话,其分量是何等之重!她的话语如同预言般精准地刺穿了这混乱世相的本质:

“爹…世道要变天了。” 她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冰冷而清晰,“旧的秩序将倾覆,新的力量在涌动……这并非末日,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股混杂着苦涩、震撼与不得不承认的明悟,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涌。原来女儿早已看透,在这怪物横行、人心诡谲的新时代,传统的权谋与武力真的不重要了。 能对抗鬼的,或许真的只有鬼。能震慑那隐藏在尸潮之后玩弄人心的阴谋家的,或许正是自己这个同样拥有了厉鬼的女儿。

这认知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一丝在绝境中窥见出路的微光,又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悖逆感。他排斥那力量的危险与不可控,但残酷的现实正冰冷地告诉他:拒绝它,或许就是拒绝整个曹氏基业唯一的生机。 女儿的话,竟是一语成谶,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议事厅内死寂如墓,唯有鲜血滴落和曹操沉重的呼吸声。

司马懿作为曹丕的人,此刻必须说点什么。他无视那刺目的死亡警示,跨过尸体,踩在血泊沉稳上前,深深一揖:

“丞相息怒,卑职斗胆进言。此獠既通文墨,能遣使提条件,便非全无理智之凶兽,尚有周旋余地。与其坐困愁城,不如遣一能洞察其心、与之虚与委蛇者,假意交涉,实则探其虚实根本——他究竟是何人,为何死咬世子不放,或许能从言辞中洞悉尸群弱点,若是不成,也能拖延时间,为我军赢得喘息之机,此乃绝境中唯一可寻之破绽。”

他目光炯炯,语速沉稳而有力:“且二公子为人在座皆知,他绝非轻易结此死仇之辈,其中必有我等不知的隐情。此獠以此为口实,其心叵测!”

曹操眼中怒焰未消,却精光闪动。他缓缓归剑入鞘,那“锵”声刺破寂静:“仲达之言…切中要害。然此行九死一生,直面厉鬼,非大智大勇者不可为……那谁去为孤分忧呢?”

“卑职不才,愿亲往一行。”

“你当真愿往?”

司马懿额头冷汗直冒,强装镇定,再次深深一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洛阳危在旦夕,满城生灵系于一线,此事是臣所提,自然也该臣去。况洞察人心、周旋应对,乃臣所长。”

曹操凝视司马懿片刻,终于,他重重点头:“好!仲达忠勇可嘉,孤心甚慰,便依你所言!”

“臣,领命!” 司马懿肃然应诺。

司马懿并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完全是九死一生。他在赌,赌一个光明的仕途,赌他司马家的未来,就如他当时在曹丕身上下注一样。以他这些年所见,曹丕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和袁家结仇,如果有仇,也是曹公和他们的仇怨,怎么会莫名其妙牵扯到后辈身上呢?

所以他这才决定提出意见,亲自出城,去打探虚实。不为别的,洛阳城破,他司马家也讨不了半点好处。

司马懿踏出城门,刺骨的阴寒与浓烈的腐臭瞬间包裹全身。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冻结着污血与秽物的土地上,靴底发出令人牙酸的粘滞声。

他目光平视前方,既不刻意回避脚下散落的惨白骨片,也不去畏惧那如同凝固暗紫色潮水般、无边无际的尸群。无数双空洞腐烂的眼窝聚焦在他身上散发着恶念。引路的腐尸停下,前方尸群无声分开,露出一片焦黑的空地。空地中央,一个裹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背立,其散发出的污秽与阴冷气息,远超周遭尸群百倍。

司马本能的不愿再靠近一步,他停下脚步,身形挺拔,双手持符节于身前,既不躬身,也不仰视,声音清晰平稳,穿透死寂:

“我乃使节司马懿,奉魏王之命,前来面见尊驾。” 他之所以敢报名字,是因为袁家覆灭之时,他司马还没效忠曹家呢。如果此人不知道曹丕此刻不在城里,那大概率也不会知道他司马是曹丕的党羽。

黑袍身影缓缓转身。兜帽下的阴影深不可测,只有一片蠕动的污紫轮廓。一个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声音响起,即使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但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名字产生意料之外的举动。这第一步,司马赌赢了。

“呵,狗贼总算派了个人模人样的出来,是来求我网开一面,还是…终于肯交出曹丕那贱人的狗头了?” 话音未落,一股混合着死亡与疯狂的精神威压如同巨锤般轰然砸下!

司马身形微晃,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他强行稳住了身形,清理思绪,在无数双死亡和空洞眼窝的注视下,恐惧悄然爬上了脊背。他身后的卫兵早已抖若筛糠,几乎跪倒,冷汗直冒。司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告诉自己恐惧没有意义:

“尊驾说笑了。魏王遣使前来,是为传达口信,非为乞怜,亦非为献首。世子乃国之储尔,其行踪安危关乎社稷。魏王言明,索要首级一事,绝无可能。此乃底线,亦是国格所在。”

“桀桀桀……” 黑袍人发出刺耳的怪笑,怨毒之气暴涨,“绝无可能?好!那就先从你开始!”

尸群就在一瞬间全部活了过来,司马强装镇定,死死咬着牙,不退不进,死死盯看着他。

“哦?不跑?倒是有那么点胆识。”

那是因为跑和不跑没有区别,你这恶鬼!司马在心里骂道,面前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心性稚嫩,宛如孩童。

“不知阁下同二公子曹丕到底有何仇怨,非得他的头颅才可化解?”

“有何仇怨,哈哈哈。”他声音陡然转为刻骨的怨毒,“羞辱强掳我母,拆散我一家,八年冷落,你说,这足不足以把他切作臊子喂猪?呵呵呵”

母亲,冷落,羞辱?八年…袁氏!

这几个词瞬间连成了一整条线索,司马懿瞬间捕捉到了核心信息:袁氏余孽,世子与深宫旧怨,一个被冷落八年的母亲,这信息量巨大,指向性极强。几乎得以确认来人身份。

“尊驾所言,涉及宫闱旧事,非外臣所能置喙。然则,阁下所求既为世子,你可当知,世子此刻并不在洛阳城内?”

黑袍人周身翻腾的气息骤然一滞,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凝固:“不在?那在何处?!”

司马捕捉到对方的急切,心中更加确定方向:“世子两个月前奉王命,前往江东与孙权交涉军务。此事,众臣皆知。尊驾在此围城,声势浩大,世子若在城中,岂能不知?既知,又岂会坐以待毙?以世子之能,若闻风远遁,隐匿于江东山水之间,或借孙权水师之力遁走他方…尊驾纵有通天伟力,麾下大军虽众,欲于茫茫天下寻一存心隐匿之人,亦恐如大海捞针,徒耗神力。”

“你在替他开脱?” 黑袍人的声音转冷,杀意弥漫,周围尸群发出低沉的共鸣。

“非也。” 司马立刻否认,语气坦然,“在下只陈事实利弊罢了,且魏王此前已动用力量,全力追查世子确切行踪,若是世子回来见城以破,岂不是扭头就逃?” 他将曹操塑造成一个试图解决问题的中间人,而非敌人。“然天下纷乱,路途艰险,信息传递不畅。查证、锁定、乃至…设法将世子召回,皆需时间。”

“那你且告诉我,他曹操的儿子,有谁在城内啊?”良久,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说服却又充满残忍施舍意味的腔调响起。

坏了……对方的目的不完全是曹丕!

“除了几个在外驻守领军和二公子,几乎都在…”司马不敢在这上面撒谎,因为许昌城破之后,曹家剩余家眷子嗣在曹丕带领下此刻全部安置在洛阳,这一点他作为许昌之乱的始作俑者不可能不知道!

“我刚刚思索,你这人所言…也算有几分歪理……三日!” 黑袍人竖起那根污紫溃烂的手指,下达最后的通牒,“我只给你们三日!三日之后,若没有曹丕的头给我……”他没有说完,只是猛地一挥手!

周围沉寂的尸群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非人的咆哮,腐烂的手臂,抓了过来,就在司马懿面前,他身后两个士兵被拖拽,硬生生被挖出了内脏,扯断了四肢。

“那就把他曹家,最小的儿子的头扔下来吧。嘿嘿嘿……现在滚吧,我数十个数,他们要是追上来,我可不不知道你会变成几瓣……”

哪儿等对方说完!司马懿在他说滚的那一瞬间拔腿就跑,后续那些恐怖的死亡倒计时如双风灌耳,半句都不想听!

直到逃回来,洛阳城门沉重的绞盘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开启一道缝隙。司马懿头都不回的冲进去,大口喘息:“快,快,领我去见丞相!”

我猜错了!那个鬼东西根本不是想要曹丕的人头!尽管他言之凿凿,但司马依旧看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他只是想看着我们绝望罢了,曹丕不在城里,那就换一个人的头去要,直到他们再也交不出人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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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合拢的城门之后,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上,只剩下袁谦和他那无边无际的尸军。

袁谦兜帽下的阴影中,那抹污紫扭曲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极致轻蔑和残忍快意的弧度。

“三日?呵…蝼蚁的挣扎,可笑,可悲!” 嘶哑的自语在死寂中回荡,只有周围最靠近的尸鬼能“听”到那充满恶意的精神波动。

他缓缓抬起一只裹在破败黑袍中的手臂,皮肤污紫溃烂,指甲尖长如钩。他并非在指挥,更像是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打造的、名为“绝望”的艺术品。

“曹操…袁氏的债,要用你曹家满门的血,一滴一滴地来偿,就像当年你对我袁家做的那样,鸡犬不留!” 刻骨的仇恨如同毒液在他溃烂的血管中奔流,答应三天?不过是假意答应罢了。

袁谦可从没想过撤兵,他只想杀光曹操一家老少,自己想要覆灭他们不过抬手之间,不过是给他们一点挣扎的空间,看看乐子。

他想看到曹家的头一个一个的,被他的亲族砍下丢下城楼以求和解,当最后一颗头落地,也是他下令猛攻,亲手制裁之时!他要当着曹操的面,把他身边所有人一个个杀光再杀了他!至于曹丕……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在与不在,不过是多让他活些时日罢了,不成定数。袁谦意念微动,一股无形的、冰冷污秽的意志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去。远方,那原本只是缓慢蠕动、围而不攻的庞大尸海,骤然起了变化。

靠近城墙的区域,无数原本僵立或蹒跚的尸鬼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窝看向城楼上,它们不再满足于缓慢的推挤和无声的压迫,开始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嘶吼,如同亿万只饥饿的蝗虫同时振翅!它们用腐烂的身体,用乌黑溃烂的手爪,更猛烈、更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城墙和城门!

“咚!咚!咚!咚——!”

沉闷而密集的撞击声,如同地狱的战鼓,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猛烈地敲打在洛阳城每个人心头!这声音不再是之前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毁灭性的节奏!

城墙上,刚刚因司马懿带回“三日之约”而稍得一丝喘息的守军瞬间脸色煞白!滚木礌石被仓促推下,热油倾泻,弓弩手拼命放箭,但这一次,尸群的冲击更加疯狂,前仆后继!那“三日之约”带来的短暂心理缓冲,在这骤然加剧的狂暴攻势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讽刺!

“稳住!不要慌!” 徐晃的怒吼在城头炸响,但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他挥刀砍翻一个刚刚爬上垛口的尸鬼,污血溅了身,“是那孽畜在施压!顶住!”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深夜,袁谦站在一处尸骸堆积的“高台”上,俯瞰着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大墓碑的洛阳城,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残忍。

“光是这样…还不够。” 他嘶哑低语。

他缓缓抬起双手,污紫溃烂的手指在空中划出诡异的轨迹。在他下方,数十具相对完整的尸骸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它们身上的腐肉如同活物般蠕动增生、扭曲融合,骨骼在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强行拼接在一起!

不到片刻,月光下,几头高达近丈、由数十具尸骸强行拼合而成的、形态扭曲怪诞的尸巨人,缓缓“站”了起来。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有的像多足的蜈蚣,有的像臃肿的巨猿,有的则完全是一团蠕动的、布满肢体和头颅的肉块……这些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混合了无数痛苦灵魂嘶嚎的咆哮,迈着沉重粘滞的步伐,无视箭矢和滚石,狠狠地撞向城墙!

“轰隆!!!”

巨大的撞击让整段城墙都在颤抖,砖石簌簌落下!守军被震得东倒西歪,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尖叫着哭泣。

“救命,救命啊……”

“这…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怪物!”

“放火油,集中火油!烧了它们!”

宝贵的火油被集中倾泻而下,火箭如雨点般射向那些巨兽,火焰瞬间将它们吞噬,发出噼啪爆响和更加凄厉的怪嚎,这些怪物在火焰中疯狂扭动、挣扎,最终轰然倒塌,化为一堆燃烧的巨型焦炭。

然而,代价是巨大的——宝贵的火油储备以惊人的速度消耗,不仅如此,更加绝望的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在远处尸海的阴影中,隐隐还有更多蠕动的轮廓在成型…敌人拥有近乎无限的材料和力量,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这种恐怖的攻城怪物。他只是在玩!在享受他们的绝望!

议事厅内,气氛不比外面强上多少。曹操看着司马懿,声音嘶哑,带着枭雄末路的疲惫:“被你说中了…果真如此。”

司马懿深深一揖,脸上不见多少血色,颤声道:“丞相明鉴,此獠绝非真心和谈。所谓三日之约,于他而言,不过是猫捉老鼠,不过是想让我们自我杀戮,从内部崩解,是想看丞相被迫抛妻弃子……他享受的,正是我等的绝望啊……”

不过司马此行并非完全没有收获。其一,他探明了其身份根源,袁氏余孽,甄夫人旧怨,针对世子之仇。其二,确认其操控尸鬼之力,已至随心所欲、化腐为奇之境,可造巨兽攻城,此情报,关乎守城策略调整。其三,自负神力,视他等为蝼蚁,不屑于全力破城,自认为胜券在握。这便是他最大的傲慢,也是曹操唯一的生机。需利用的,正是他这份轻敌!

曹操心中已有计策,不过还是顺嘴一问,问司马有何良策。

“全力固守,将袁谦身份散播于军中,就说他要我们所有人死,激发同仇敌忾之心,让士卒知道,他们不是在对抗无智的尸鬼。”

“然后…向城中妇孺重金购买合适儿童,那余孽并不认得臣,否则臣绝无可能活着回来,所以臣认定,他不认得所有的曹家人,可用他人头颅,换取下一个“三天”……”

司马懿并不知如何破局,但他脑中有一个清秀却鬼魅的影子正在浮现。二公子,也许他才是破敌关键。

不得不提,司马的嗅觉很敏锐,即使不知道曹丕已经化作鬼人,仅仅凭借一晚上的相处,也能想到这一点上。

曹操很满意这个回答,同他考虑的大差不离,不过比起司马,曹操更加明确谁能拯救洛阳。

最终的胜负手……便是赌丕儿平安,能在这有限的三日又三日的折磨之中,跨越千山万水,带着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赶回这必死之地。届时,无论丕儿能否敌他,都将是洛阳最大的变数,也是…唯一的生路!

曹操和袁谦都不知道的是,曹丕其实早就到了……就在今天,数个时辰之前。

 

....

两匹神骏良驹,口鼻喷着浓烈的白沫,四蹄翻飞,在荒芜的官道上卷起滚滚烟尘。马背上,正是曹丕与孙权。

再洛阳被整整围困五日之后,到了第六日,他们终于从颍水尽头下船,划过荒废的许昌,直奔洛阳,星月批背,不眠不休才赶到此地。

“子桓,你到时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能冲动。”

“我哪儿是什么冲动暴怒的人,放心,我自有分寸。”

“现在你可以说打算怎么解决了?”

“不知道,没有亲眼见过情景,我不好判断。”

曹丕保证再三,她不会冲动行事,不会叫孙权去做极其危险的行为。终于在洛阳被围困第六日牟时二刻,才堪堪抵达洛阳周边山崖,骑在马上,远远隔着百丈远看去。

前方,巍峨却又残破的洛阳城轮廓在灰暗的天色下若隐若现,城墙下是蠕动翻滚的、如同暗紫色海洋般的尸潮,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隐约的喊杀声混合着随风飘来的尸臭,让她回忆起了被困成都之时的情景。

此情此景,比当时惨烈万倍!

“太远了!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 孙权金眼眯起,努力分辨着城墙上晃动的人影和尸群中的异常,但距离实在太远,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模糊景象。“但我们不能再靠近了,一旦被那源头鬼察觉,打草惊蛇,或是陷入尸海,万事皆休!”

曹丕紧抿着唇,秀气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充满了焦虑。

父亲…弟弟…城内到底怎么样了?袁家余孽躲在何处?城防还能支撑多久?这些关键信息,远观根本无法获取!

就在这时,一滴露珠顺着清晨的树叶滚落到她脸上,她沉默的擦去,看着手上的水珠,她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了自己凝结冰刃时,也能透过纯净的冰层,能看到光线微妙的弯曲,远处的景物似乎被放大了。她接过一滴下落的露珠,透过水滴看近处的东西,格外清晰。

“仲谋,” 曹丕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你观察过水珠么?或者清澈的冰?”

孙权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水珠?冰?自然见过。” 他完全不明白这生死关头,曹丕为何提起这个。

“我在想…” 曹丕伸出那只被雾鬼力量冰封的左手,掌心寒气弥漫,一块薄而透明、边缘微微弯曲的弧形冰片瞬间在她指尖凝结成型,这冰毫无杂质,清澈透明。她小心翼翼地将冰片凑到眼前,透过它看向远处的洛阳城。

“咦?” 她发出一声轻咦。虽然扭曲变形得厉害,但城墙的轮廓似乎…真的被放大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模糊不清,但比起肉眼直接看,确实能捕捉到多一点点的细节,比如城墙某处巨大的破损缺口。

“这…有点意思,但还远远不够!” 曹丕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又因效果微弱熄灭了。她尝试着调整冰片的厚度和弧度,效果仅仅略有改善,但距离看清百丈远外城下的具体情况,仍是痴人说梦。“哎,或许是我异想天开了吧…” 她有些泄气地将冰片递给因好奇而伸手索要的孙权手上。

孙权接过那散发着微弱灵异气息的冰片,入手冰凉刺骨。他学着曹丕的样子,也好奇地凑到眼前看了看,眉头皱起:“是模糊了些…但比直接看好点。不过…” 他摇了摇头,随口道,“要不你试试把这东西叠上好几层?” 他只是随口一说,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

然而,这句话落在曹丕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叠起来?对!既然可以放大一次,就能折射第二次、第三次,层层叠加!

“那就来试试!”

曹丕眼中又有了希望。她一把抢回冰片,左手寒气更盛,意念集中,镜鬼的微弱力量被她小心翼翼地引导出来,并非用于扭曲空间,而是精准地塑造冰晶的结构。

一个又一个,她将制造出的冰镜悬浮在空中,大大小小,弧度不一。

她不断的尝试,有时是一块,有时是两块,她尝试着将不同数量,不同距离的冰片隔着距离叠放在眼前…眼前的景象有时清晰,有时瞬间被拉伸、扭曲得更加厉害,完全不成形。

曹丕没有放弃。她不断调整着冰片的弧度、厚度、以及之间的距离。孙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曹丕在做什么,只觉得她指尖寒气缭绕,冰片变幻,如同在施展什么法术。

终于,不知多少次失败后,当曹丕将一片凹形冰片置于前方,一片凸形冰片置于靠近眼睛的位置,并调整到一个特定距离时——奇迹发生了!

曹丕将其放在眼前,视野被瞬间拉近!残破的城墙、城墙上守军疲惫而绝望的脸庞、堆积如山的简陋防御工事、城墙下密密麻麻蠕动撕咬的尸鬼…尤其是那堆在城墙下、如同小山般触目惊心的新鲜头颅,他甚至能看清一些头颅上凝固的惊恐表情和断裂脖颈处的模糊血肉……这匪夷所思的灵异之物,竟将数里之外的炼狱景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成了!” 曹丕压抑着狂喜,低声惊呼,为了固定这个距离组合,她立刻再次调用冰鬼寒气,在外层凝结出了冰壳,以便于后续使用。一个由镜鬼力量塑造透镜、雾鬼寒气维持结构并隔绝外部水汽的、简陋却划时代的“灵异望远镜”诞生了。

不知不觉中,此刻已经逼近未时,也是源于尸鬼没有加重攻势,这才让曹丕得以静心完成。

曹丕展现成果般,欣喜地将成果递给正在照料马匹的孙权,孙权一接,这灵异之物上的寒气,饶是他也冻得一哆嗦。连忙扯下布片包裹一圈,按照曹丕的指示单眼睁开,顿时喜出望外。

“没想到,这冰鬼居然如此好用!”他拿着新玩具看得不亦乐乎,树上的鸟,水里的鱼,天边的云……以前看不清的东西,如今都能看清了。他将视线扫回城门,发出疑声:“城门开了,里面出来三个人…尸鬼攻势也停了。”

“嘶,快给我看看!”曹丕连忙抢了回去,顺着那三人前进的方向一路看去,然而他们前进路上被山石遮挡,快要看不见了!“快上马,随我来!”

曹丕一边观察,一边调整角度,追着看去,心里惊异不断:是司马懿?他怎么出城了?……定是前几日有什么变故发生。

她耐着性子,终于顺着司马前进的方向,在距离城墙约两里外,一处由无数尸骸强行堆砌垒高的“祭台”之上,她锁定了一个身影。

他宽大的黑袍在污浊的风中飘动,周身散发着浓得化不开的阴冷与怨毒。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一片深沉的黑暗和一抹扭曲蠕动的污紫下颌轮廓。

在距离此人所在的祭台不远,一处相对干净的区域,停着一辆由几只同样污紫溃烂的尸鬼拉着的、样式普通的黑色马车。

见曹丕许久没出声,孙权好奇:“有什么情况?让孤也看看。”

“给,你看这个。”曹丕将冰镜给到孙权手中,手指向混乱战场的一角:“看那个祭台,看那个马车!”

孙权连忙举起,透过镜面凝神望去。看过祭台那堆积是尸骸和高调的黑袍人,在堆积如山的尸骸和蹒跚游荡的活尸间,那辆马车如同一个突兀的异物。它的车辕完好无损,车厢端正平稳,甚至连车帘都紧闭着,与周遭被撕碎践踏的残破景象格格不入。更令人奇怪的是,它竟未被那些嗜血的活尸侵扰分毫!

“……真的有!”孙权倒吸一口凉气,嘶声说道。在这样惨烈混乱的尸群里,一辆如此完整、如此干净的马车意味着什么?那答案瞬间缠绕上两人的心头。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确认。

曹丕嘴角缓缓咧开,扯出一个阴沉至极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觉得,你要是源头鬼,会这么张扬的站在那里么?”

“呵呵,不好说。不过要是我来选,就两个一起杀了,一个也不放过。”孙权哼笑一声,二选一?为什么要选?

“哈哈哈,仲谋说得有理,但此刻不是良机,下城之人我认得,我和他有点交情,此刻我们攻去,他必死无疑,给他一条生路,另寻机会吧。”

曹丕死死盯着那辆神秘的马车,仿佛能穿透厚重的车帘,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出森然的话语:“但无论如何,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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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洛阳城北面约十数里外,一片被遗弃的荒村废墟中,一支小队正屏息凝神,如同融入断壁残垣的阴影。

这已经是他们在此第四天了。他们不点火把,不架篝火,只吃冷食冷水。赵云率领的三十名西川精锐轻骑,谨慎地沿着荒芜田埂的凹陷处和废弃屋舍的遮蔽,无声无息地潜行。他们奉刘备之命前来侦查洛阳情况,一路凭借经验避开大股尸群,专挑偏僻崎岖的小径,终于抵达了这座昔日帝都的外围。然而,当他们的视线越过最后一道残破的土墙,眼前的景象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

尸群,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的尸群,它们严丝合缝地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平原、低矮的丘陵,一直蔓延到洛阳此刻遍布疮痍的巍峨城墙脚下。一种低沉单调的嘶鸣在旷野里汇聚成一股沉闷压抑、令人窒息的死亡潮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更啃噬着他们的神经,即使全部带着双重面罩,也难免恶心作呕。

“老天爷……”一个紧贴在断墙后的年轻骑兵,忍不住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丝气音,声音里是无法抑制的惊骇颤抖。他紧握缰绳的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他们经历过成都围城的惨烈,但眼前这尸海的规模,简直是小溪流与汪洋大海的天渊之别。

“噤声!”赵云立刻侧首,声音压得极低。他紧贴在断墙豁口后,脸色凝重得如同脚下冰冷的冻土,心中的惊涛骇浪丝毫不亚于任何部下。如此庞大而有序的聚集,背后必定有可怕的意志在操控,望着那被尸潮围得水泄不通、死气沉沉的洛阳城,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赵云的心头。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江东的囚笼里,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基业正遭受着如此灭顶之灾?想到这里,赵云的心凝重不已,一边是旧敌,一边是心仪佳人,曾经他们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边的洛阳,却在厉鬼手里飘摇欲坠。

对故友处境的担忧和对眼前惨烈景象的震惊交织在一起。他迅速压下翻涌的思绪,做出判断,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速速绕行至东侧高地,做最后观察!”

队员们心神紧绷,在赵云的带领下,如同壁虎般紧贴着荒村那些半塌的土墙和焦黑的梁柱阴影,小心翼翼地移动,终于抵达了一处视野相对开阔、隐蔽性尚可的土坡高地。从这里望去,洛阳城外的地狱景象更加清晰得令人心悸。城墙破败,尸潮如沸。

曹操若亡于此地,整个北方的权力格局将瞬间崩塌,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曹操尚在……他又能支撑多久?……对此,赵云不抱多少期望,他看不到任何一丝能赢的可能性。

赵云收回视线,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副队长和几名骨干说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间景象,必须火速报知主公。这规模,这联动之势,以远超我等预期,乃前所未有之大患,更关乎……”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死寂的洛阳城头,声音低沉,“……更关乎整个北方的存续与未来!”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名身形精悍、眼神沉稳的老斥候身上:“王伍!你骑术最精,路径最熟。你带着狗子,你俩只带干粮清水,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们所见所闻,尤其是尸群规模、联动迹象、星夜兼程送回五丈原。务必将此警讯亲手交到主公手中,一刻也耽误不得!”

名为王伍的斥候没有丝毫犹豫,抱拳低声道:“喏!属下明白。”他叫上那个年轻的外号叫狗子的年轻人,迅速检查装备,动作干净利落,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

“其余人等随我留下。此地凶险,却也是绝佳的观察哨所,我们必须弄清楚,城内曹魏势力,尤其是魏公曹操本人的生死存亡……他们的抵抗情况如何?这尸潮下一步的动向又会如何?在亲眼见到洛阳失陷之前,我们绝不后退一步。”

“明白!”副队长和留下的骑兵们低声应道,眼神中虽有对周遭环境的深深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肩负重任的坚毅。他们深知留下意味着什么——是更漫长的等待,更巨大的风险,以及更深的绝望。

离开的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赵云,用力一点头,随即牵着他那同样被裹住蹄子的战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坡,迅速消失在荒村废墟通往西南方向的隐秘小径中,肩负着十万火急的使命而去。

目送身影消失,赵云深吸一口气,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死亡之海和残破的洛阳城头,对副队长道:“所有人轮流警戒观察。记录下每一个异常动静,尤其是城墙上任何抵抗的迹象,或者尸潮大规模异动的方向。”

与此同时,五丈原。

旌旗猎猎,战马萧萧。刘备亲率的主力大军正沿着要道清理尸群,张飞率领的一万先锋已如出柙猛虎,在前方开路,沿途凡遇南向移动之尸群,无论大小皆以除之,力求斩断其与洛阳方向主力的联系。马蹄踏碎枯骨,火焰吞噬腐躯,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混合气息。

中军帐内,刘备端坐案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案上摊开的是几次情报的备留附件,上面详细描述了老鸦谷尸群的诡异纪律和焚而不乱的恐怖报告,西川境内如今境况,以及几次大大小小的报告,他将这些情报重新看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

“子龙……此刻当已抵近洛阳了吧?”刘备低声自语,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三十骑,面对数十万尸海,无异于沧海一粟。他让赵云去,是希望他能带回关键情报,绝非支援,也绝非送死。他此刻正在等的是另一个方向的报告,日思夜想,不好的预兆笼罩心头。

“报——!荆州急报!襄阳急报——!”

帐外突然响起凄厉变调的嘶喊,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嘶哑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刘备听闻立刻起身,迎着声音紧走几步。一名风尘仆仆、浑身沾满泥泞的信使跪了进来,刘备认得,那就是自己派去荆州的其中一人。

“怎如此惊慌?快快说来!”刘备的慌张到了极点,他最怕的事情仿佛就要被印证。

信使扑倒在地,头盔歪斜,露出的半张脸因极度的惊骇和疲惫而扭曲变形,嘴唇干裂出血,仿佛刚从地狱最深处爬出。

“主…主公!荆州…襄阳…”信使大口喘着粗气,语不成句,身体因后怕而不停地颤抖。

“莫慌!慢慢说,襄阳如何了?!”关羽的上一封急报还历历在目,控诉着孙权的阴险,字字如刀。

信使强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眼中残留着刻骨铭心的恐惧:“完了!全完了!襄阳…襄阳彻底沦为鬼域了,据百姓所说,那里进得去却出不来,那些尸群,就是从城里…被放出来的,城里肯定…肯定有鬼,吃人的大鬼!”

他瘫软在地,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悲伤而哭泣。

帐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刘备颤抖着,抱着一丝侥幸问:“可是你亲眼所见?”

斥候否认,说当时他们三十多人从逃难百姓那里听闻情况,决定分两拨人,一波人带着证人回程,另一波人冒险进城去寻找真相,百姓腿脚无法快速行军,他是先头部队回来汇报情况的。

听完,刘备双腿一软,瘫在地上,目光空洞,张飞不知何时已闻讯冲进了大帐,怒呵一声。他豹眼圆睁,须发戟张,横肉颤抖。

“主公,让俺点兵杀回襄阳!老子要把那鬼城踏平,把里面吃人的东西全烧成灰!!”他转身欲走。

“翼德!给我回来!”刘备喝住了张飞,“冷静点!”张飞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刘备,刘备心如刀绞,他何尝不痛?

他强压眼中的酸涩,悲切喊道:“翼德!你想过没有?能让一座城瞬间化为鬼域,能释放出如此规模的尸群…那城中的‘大鬼’,是何等恐怖?!你带兵过去,是救人还是送死?!是杀鬼,还是给它送头?!”

刘备并非不想去救援,可如今,他清晰的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条件,那曹操没有因为儿子被囚急于南下,竟然莫名其妙救了他们一命,否则联军毫不知情的开进城中,会遭到何等恐怖之事,刘备不敢想象……

“那我们就什么不做?只是看着?!”张飞大怒,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矮桌,竹简洒落一地。

“那洛阳,咋们不去救也就罢了,我们自己的手足弟兄,也不去救了?!”

“对,不去。”

刘备缓缓站起身,望向东南方的天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悲痛、疑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襄阳的剧变,让局势瞬间变得扑朔迷离,危险程度陡增百倍!若这大鬼连襄阳都能瞬间化为鬼域,那它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刚刚失去屏障的整个荆州?还是他刘备的益州?

“传令!”刘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全军停止南下,即刻就地扎营,依托山势构筑工事,严防尸鬼流窜!多派斥候,严密监视东南方向大鬼尸群动向!再遣快马,火速回成都,通知军师,详陈襄阳沦陷为鬼域、大鬼释放尸群之事,命其坐镇成都,加固城防,广布烽燧,征调一切可用之兵,务必确保西川根基不失!”

张飞还想说什么,几次要求,皆被刘备回绝。

他们绝无可能想到,此刻那只前往襄阳城探寻的队伍遭遇到了什么恐怖。

 

这只由两军混搭的队伍,有两个领队者,刘军是个面颊带疤的老兵,眼神如淬火钢铁。曹军方面是一个眼神阴郁的小将,沉默而坚硬。他们身后分别跟着五名部下,他们是奉命而来探查襄阳真相,此刻,当他们真正抵达襄阳城外围时,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脚步。

目之所及,一片死寂的灰白。

曾经巍峨的襄阳城墙,此刻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无声飘落的“雪”覆盖着——那是传闻中带来死亡的纸灰。纸灰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城墙、城垛、护城河干涸的河床,甚至城外几里范围内的枯树、荒草和散落的、被啃噬殆尽的骸骨。整个世界只剩下病态的、令人窒息的灰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焚烧纸张和更深层腐臭的气味,吸入口鼻,晕眩感直刺脑髓。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风声,甚至听不到自己过于沉重的心跳,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纸灰吞噬了。

“头儿…”一个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痕迹的年轻斥候,声音干涩,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这…这鬼地方…连只老鼠都看不到…”

两队中间隔着一道天然的距离,互相小声交流。

疤脸领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灰白。“噤声,省点力气。”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记住任务。跟紧我的脚印,一步都别落下。留意脚下,留意四周…记得记路。”

“我们打算从这边进城,你们怎么说?”疤脸问道。

“我们分开行动,我们去正门瞧瞧,再城内汇合。”

疤脸没有反对,他选择的入口是一段相对低矮、被纸灰半掩的坍塌城墙缺口。踏入缺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感和冰冷感包裹了全身,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沉重的湿布。

城内的景象则更加诡异。街道、屋舍、商铺…所有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纸灰覆盖,形成一片起伏连绵、毫无生气的灰白丘陵。许多房屋的门窗洞开,没有血迹,没有战斗痕迹,只有这吞噬一切的灰白和死寂。街道上散落着一些被纸灰掩埋了大半的物件——翻倒的推车、丢弃的包裹、几件冰冷的兵器,但它们的主人仿佛凭空蒸发,连变成尸鬼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头儿!罗盘…罗盘疯了!”负责辨别方向的斥候惊恐地低呼。他手中的罗盘指针如同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弄,毫无规律地乱转。

疤脸领队的心猛地一沉。他本能抬头,试图通过太阳或熟悉的建筑判断方位,但进入城内之后,天空就被厚厚的、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太阳不见了。更糟糕的是,那些本应作为地标的塔楼、钟鼓楼,在弥漫的纸灰和雾气中变得影影绰绰,形态扭曲,根本无法辨认。

“该死!”他低声咒骂,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记住缺口方位,我们沿主街向内城方向看看,一旦有问题,迅速回撤。”

他们沿着主街前进,但街道两旁的建筑轮廓变得陌生而扭曲。转过一个街角,前方本该是一条直通内城的宽阔大道,却诡异地变成了一片他们从未见过的、被纸灰掩埋的荒废广场。广场中央,一口无缘无故,本不应存在的枯井无声地张着黑洞洞的口。

“不对,回刚刚的街道。”

就在他们刚打算转头回去,来路已经变了模样。

“变了!变了!”一个斥候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

“闭嘴!”疤脸领队厉声低喝,但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他强作镇定,选择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进。可无论他们怎么走,周围的景象都在不断重复着灰白、死寂、扭曲的房屋轮廓,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灰色迷宫。他们试图留下标记——用刀在覆盖着厚厚纸灰的墙壁上刻痕,但回头再看时刻痕就消失了,墙壁光滑如初,更诡异的是,他们走过的路,身后的纸灰会无声地“合拢”,抹去一切痕迹。

时间感和空间感在这里彻底混乱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像是几个时辰,又像是仅仅过去了一刻钟。疲惫感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身上,但那并非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精神被持续抽空的、令人绝望的麻木。空气中那冰冷的灰烬气息越来越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绝望。

“头…头儿…你看前面…”一个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向街道前方浓密的纸灰雾霭,“是不是那帮曹兵啊…要不要打声招呼啊……”

只见一队模糊的身影,在灰白中缓缓移动。它们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动作僵硬而同步,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看不清面目,但那僵硬的姿态绝非活人!

“打你妈个头,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些东西能是特么的活人??”

“难道是尸鬼?”年轻斥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对…”疤脸领队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些身影移动的方向…毫无规律,它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原地转圈,甚至…有的身影会突然凭空消失,又在另一个方向的雾霭中突兀地出现。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嘶吼,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在这灰色的迷宫中,进行着无声而诡异的巡游。

“别…别碰它们,绕开,快!”疤脸领队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颤抖,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在这鬼地方,他的多年的经验派不上丝毫用处!

别管任务了,别管关将军下落了。活着逃出去!这五个字成了脑中唯一的念想。

“撤…快撤,找正门,别去管那缺口了……”疤脸领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恐惧终于压倒了最后一丝侥幸和职责。这里是地狱!再待下去,所有人都会死!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转身狂奔。然而当他们面对来时的小巷,那里又一次扭曲变形,两侧的墙壁似乎在无声地靠拢,脚下的纸灰变得如同流沙般粘稠湿滑。他们拼命奔跑,却感觉始终在原地踏步,周围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无声飘落的纸灰,越来越密集。

“点火,点火把!”一个斥候惊恐地叫道,试图驱散这令人绝望的灰暗和寒冷。

嗤啦——

火石擦出的火星微弱地亮起,随即,仿佛触怒了这片灰白的世界。周围的纸灰瞬间如同被吸引般,疯狂地涌向那微弱的火苗。

火把只挣扎着燃烧了不到一息,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便彻底熄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冒出。熄灭的瞬间,一种更加幽冷、更加诡异的青白色光芒,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勉强照亮了周围扭曲蠕动的灰影和同伴们惊恐绝望的脸。

“跑!别停下!”疤脸领军带着他们逃窜,转过了三条街,突然眼前一亮,他们居然莫名其妙来到了主街,大门就在道路尽头!!

一股狂喜涌上所有人心头,恐惧一扫而空,所有人都不由分说的狂奔向城门,他们知道这一次的城门是真的,因为那帮狗娘养的曹军就在外面鬼鬼祟祟往里面张望呢!!

 

在城外曹军在城门附近张望,阴郁的领头人就坐在门口那辆扣过来的菜车上休息。

“头儿,我们真不进去?那回去之后怎么和丞相交代啊?”想想回去之后的结果,那名士兵有些胆怯。

“怕什么?你以为进去就高枕无忧了?刘备的那帮人进去多久了,你们可算过?”

“大概,三刻钟?”

“那你可还记得他们翻入那缺口时的景象?”

被问到这个,小兵不言语了,额头冷汗直流。他当然记得,那帮人进去之后,他们在外面试着呼喊,里面居然和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回应,人刚进去就死了?!

领头的拿起一颗彻底蔫了的白菜,猛得扔进去,那颗白菜越过了空洞的城门,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没了。领头冷笑道:“看看吧,你要进去的话,我不拦你,那群傻子估计早就死了吧。”

他们怎么知道,此刻那群傻子,各个目光狰狞的盯着外面的曹军,如同想要吃人一样伸手去够那近在咫尺的一个小兵,那呼喊着救命的哭喊,愤怒的叫骂声,被无形的力量阻隔,明明生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这就是为什么没人出得来的真相……负责导航的斥候瘫倒在地,手中的罗盘早已被他砸碎,碎片散落在纸灰里,双目通红,崩溃地哭泣:“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无尽的灰色,无声的纸灰,扭曲的墙壁,诡异的灰影……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这支小小的斥候队死死缠住,拖向绝望的深渊。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般的街道里乱撞,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却最终得到死寂的绝望。

力气在流逝,意志在瓦解,那冰冷的灰烬气息混合着外面曹军的轻快言语,顺着口鼻钻入他们的五脏六腑,冻结他们的血液和灵魂。

疤脸领队背靠着一面冰冷、布满诡异湿滑痕迹的墙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身边的同伴们,眼神空洞,脸上只剩下麻木的恐惧,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就在这时,死寂被打破了。

铛…铛…铛…

一种缓慢、沉重、带着金属摩擦与拖曳感的脚步声,从主街的前方,那浓得化不开的纸灰雾霭深处传来。每一步都伴随着一种刺耳的、如同巨大刀刃刮过地面的锐响。

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冰面上,又像是某种沉重而腐朽的金属在强行移动,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什么?是那些游荡的灰影?还是…那将整座雄城化为鬼域的源头?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他们像被冻结的猎物,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疤脸领队的手死死握住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浓密的灰白色纸灰雾霭剧烈地翻滚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一个高大、轮廓沉重而扭曲的阴影,缓缓从雾霭深处走了出来。

那身影……身披着沉重的、布满刀痕与暗红污迹的甲胄,甲片的样式乃是主将所穿,一柄巨大沉重的偃月刀,刀尖拖曳在地上,正是那刺耳刮擦声的来源!

而在那本该是头颅的脖颈之上,竟然空无一物……只有一片血肉模糊的断口。那无头的躯体,就这样拖着沉重的、象征其生前无上荣耀与武力的青龙偃月刀,一步一步,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从雾霭中走出!

疤脸领队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嘶嚎:“跑——!!!” 声音在死寂的灰白迷宫中显得异常尖锐刺耳,随即被无边的纸灰吞噬。

小队成员如同惊弓之鸟,向着与那无头恐怖相反的方向亡命奔逃。然而,无论他们跑向哪里,那沉重、带着金属摩擦与拖曳感的脚步声,总是不紧不慢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铛…铛…铛… 伴随着刀刃刮地的刺耳锐响,如同为迷失者敲响的丧钟,在这片无路可逃的纸灰迷城中,永恒地回荡。

灰色的雾霭翻涌,无声的纸灰持续飘落,渐渐淹没了他们仓惶的脚印和绝望的呐喊。襄阳鬼域,连同那在灰烬中行走的无头将领,彻底吞噬了这支前来探寻真相的斥候小队。他们,连同那未能带回的惨烈景象,永远迷失在了这片由纸灰构筑的、无边无际的死寂迷宫之中。

“我们撤吧,他们不会再出来了。”

阴脸的领头等了两个时辰,从菜车上翻下来:“两个时辰足够他们在里面跑四个来回,这襄阳城哪儿那么大……”

“那我们回去怎么说?”

“就说……等等,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

铛…铛…铛……一片灰白的纸舞突然从动开的城门如同狂风席卷而来,一瞬间就包裹住了他们。此刻,他们这才看到城内真正的景色,那具无头尸体,以及他手上拎着的,疤脸老兵死不瞑目的惊恐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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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了,耐性观察了一天的曹丕和孙权准备行动,整整大半天的煎熬观察,让他们目睹了尸群如何永无休止地冲击着洛阳摇摇欲坠的城墙,那源头鬼人如何缝合尸体造出亵渎之物,更关键的是,那厚重的车帘曾短暂掀起过一角,虽然无法看清具体面容,但一个模糊的身影确实从车上下来过,片刻后又隐入车厢,直到现在,那在祭台上的鬼东西也进了车厢,无论源头鬼在哪儿,此刻,操控这无边炼狱的源头,就在马车里!

孙权侧过头:“不知洛阳已被围困多久。若每日皆是这般永无休止的消耗,恐怕再耗上几日,城中无论军民,皆会被拖垮殆尽,油尽灯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山下那片蠕动的地狱,最终落回曹丕脸上,“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我们拼死突围,杀入城中,与魏公会合,共抗此劫;要么……就是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执行斩首,你来定夺罢!”他知道自己说了不算,只能暂时听从这个女人的安排。

曹丕的冰蓝色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冷的光,她缓缓摇头,动作轻微:“突围入城?毫无意义。城中已是绝地,我们进或不进,没有影响,时间一久不过是多两具尸体,更何况……”她的声音冰冷刺骨,清醒异常,“一旦错过这次机会,让这狗东西知晓你我二人皆身负鬼力,且能联手……他只需藏身于这汪洋尸海之中,轻易便能遁走。茫茫尸海,再想将他从暗处揪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届时,再想找可就难了!”

她猛地转头,直视孙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仲谋,帮我个忙。我需要你……来做诱饵!”

 

寒风呜咽,如亡魂低泣。赵云紧贴着冰冷土墙的豁口,身形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们已在此处无声蛰伏观察了整整四天四夜,瞭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缓慢蠕动又时而狂暴沸腾的暗紫色尸海。每一次尸潮如怒涛般拍向洛阳城墙,都如同一场精密而冷酷的绞杀。城墙上守军顽强的抵抗,在尸海永无休止的反复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每一次反击的光芒都显得更加黯淡。

不仅是洛阳城,外围的援军更是惨痛,稍有不慎,就会被尸群夹击、分割,直到吞没,然后被切下头颅,挂在城墙下扰乱军心。

“若当日围攻成都的尸群,拥有此等规模与这般行动力…我等绝无可能生还…”赵云心头掠过一丝冰冷的庆幸,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强迫自己摒除杂念,死死锁定城墙下那片死亡之海,试图从混乱中捕捉一丝微弱的生机。

自从城内有人出来之后,今夜的尸群攻势陡然加剧了,再为首的亵渎尸体的巨型尸鬼的掩护下,无数活尸变得愈发狂躁,它们悍不畏死地堆叠挤压,形成一座座不断崩塌又不断重组的血肉之梯,以更加疯狂的气势冲击着城墙的破损之处。撞击的闷响、凄厉的嘶吼、骨骼碎裂的脆响,震动着荒村废墟中每一粒微尘。

就在这混乱与喧嚣攀升至顶峰的刹那,突然,远处一道极其突兀、极其迅疾的暗红色火光骤然撕裂了浓重的夜色!

外围有人点火?赵云不确定,他立刻起了精神,咪起眼睛仔细观看。

那火焰的颜色诡异绝伦,赵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颜色的火焰成片的奇观。火焰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暗红闪电,沿着尸群集合的方向,顺着一个一个挨着的尸鬼,猛烈地燃烧、蔓延开来!

火焰所过之处,一条由狂暴暗红火焰强行开辟的、短暂而致命的通道,硬生生在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尸潮中撕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豁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恶臭,甚至短暂压过了弥漫天地的尸臭,随着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赵云的鼻腔!

“这可不是桐油能烧出来的!”赵云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脏在胸腔中剧烈擂动!那妖异的暗红色泽,那吞噬腐躯的狂暴速度,绝非寻常火箭或火油所能企及。

火焰所过之处,景象骇人!那火焰一开始还很远,只是片刻功夫,就沿着烧到了他眼前这片尸群上来了!

近距离再看,这一次赵云看得真切,凡是被那暗红火焰触及的尸骸,无论是披甲持械的士兵尸身,还是扭曲变异的怪物,都在接触的刹那,无声无息地点燃了。并非烈焰冲天,而是从它们腐朽的躯壳内部,猛地爆发出同样暗沉、如同熔岩核心般的红光,仿佛它们变成了一个个内部燃着火的人皮灯笼。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没有冲天的浓烟,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骨髓崩解的嘶啦声,那些被点燃的尸骸,没过几息就失去了所有形态,从内而外地塌陷,倒在地上,“融化”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火焰并非一闪即逝,它仿佛拥有意志,以那条攻城路线为轴心,疯狂地、无序地、却又带着某种毁灭性韵律地来回切割!每一次闪烁、每一次转折,都精准地掠过尸群最密集、攻势最猛的区域。

刹那间,以那最初的光点为圆心,一片由暗红火球组成的、妖异而恐怖的鬼火森林在城下疯狂生长……数十、上百、乃至更多,它们无声地燃烧着,彼此的光焰连成一片,将那片区域映照得如同血月降临的地狱!

扭曲的火光在尸骸间跳跃、吞噬,将那些悍不畏死的怪物成片成片地化为飞灰,硬生生在汹涌的尸潮中撕裂出一个不断扩大的、燃烧的真空地带!

火光之中,隐隐能看到一人,赵云看不清他是谁,他骑着马匹,在“森林”中漫步,狂暴的火焰席卷着周围的尸群,将其化为飞灰,却似乎对他本身…毫发无损。

站在远处高地废墟中的赵云,目睹着这超乎想象、非人间的毁灭景象,整个人僵立当场。瞳孔收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不仅是赵云。他身边所有潜伏的斥候,城墙上正在奋战的士兵,嗓子干哑的将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每一个人都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地狱,暂停了手上的事情,时间宛如被按下了暂停。

毫无疑问,这操控火焰、焚灭万千尸骸如蝼蚁的东西是鬼,也只能是鬼,是另一个拥有恐怖力量的鬼!那些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视若梦魇的尸鬼,在这火焰面前,竟脆弱得如同朽木枯草,不值一提!

黑色马车内,宽大黑袍下的袁谦猛地一震,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对灵异的敏锐感知,让他瞬间捕捉到了那股急速逼近的、狂暴而灼热的威胁,不是城内的反击,而是来自……侧后方?!

“混账,怎么引来了野鬼?!” 兜帽下的阴影剧烈扭曲,污紫色的下颌轮廓因暴怒而狰狞蠕动,发出低沉嘶哑的咆哮,吓得甄宓一抖,低着头不敢言语。

他完全没料到这攻击会来自外围,更没联想到会是孙权所为,在他眼中,这突如其来的、能焚烧尸群的恐怖火焰,只可能是某个游荡的、被吸引来的、想觊觎他猎物的野鬼。

“休想来抢我的东西!” 袁谦的声音充满了怨毒。眼看洛阳已是囊中之物,再耗上几天,城内必然崩溃,他就能亲手碾碎曹操,杀他全家,完成复仇,此刻岂容他人染指?!

他枯瘦如爪、缠绕着浓重死气的手猛地一抬,一股阴冷波动瞬间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再尸群里激荡起诡异的涟漪。

就地散开,每人隔开两米,避开那火线,找到那只火鬼!

下方,原本冲击城墙的尸海,瞬间发生了剧变,无数活尸放弃了攀爬城墙,它们嘶吼着,疯狂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如同退潮般远离那暗红火线穿刺的路径。原本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阵型瞬间变得松散,试图以巨大的空间来稀释那毁灭火焰的连锁效应,同时,大量外围的尸群,特别是还未被火焰波及的变异体,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调转方向朝那暗红火线射出的源头西郊疯狂涌去。

面对四面八方汹涌扑来的尸潮,那片燃烧的暗红核心区域,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没有躲避,没有格挡,没有施展任何精妙的招式。

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最先扑入那片暗红光晕范围的尸鬼,甚至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未能发出。它们的躯体在接触到光晕边缘的瞬间,就像是被投入了无形的焚化炉,从内部燃烧焚化了。

“噗——噗——”

一连串沉闷而诡异的爆燃声密集响起,一个接一个的尸鬼,在冲刺的过程中,骤然化作一团团剧烈膨胀、又瞬间收缩的暗红残渣。后续的尸鬼悍不畏死,踩着同伴瞬间化作的灰烬继续冲锋。但这只是徒劳的,任何踏入其中的尸鬼,无论数量多少,无论从哪个方向袭来,都只有一个结局——瞬间的、彻底的、无声的焚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只有一片片暗红的火光无声地亮起又熄灭,伴随着一具具尸骸在冲刺中骤然定格、化为飞灰的诡异景象。就像无数扑向烛火的飞蛾,在接触到光热的刹那,便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孙权骑在马上,冷冷得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说要是江东的尸患要是如此“听话”的前仆后继,他岂能让伥鬼成长到如今地步?

他们这次的敌人,似乎又愚蠢又自大。如果是自己面对如此情景,定然会立刻撤兵,混在尸群里,择日收集情报再战,而不是傻乎乎的消耗自己有生力量,做无谓的斗争。

眼前,数个巨大的扭曲在一起的尸体在坡下朝他冲杀过来,孙权眉头一皱,单掌发力,火焰波纹顺着掌风打出,又平添了一把火,当它们接触鬼火之时,也仅仅多跑了两步,组成它们的尸体便自行崩解,散落一地,又壮观又令人生厌。

这就是他驾驭的火鬼,其恐怖之处,不仅在于焚灭,更在于它能以灵异本身为燃料不断燃烧,那些连绵不断的尸鬼在这地狱之火而言,成了最上等的助燃剂!

再远处,生还的人们眼睁睁看着一切,一个,十个,百个……后续的尸潮前赴后继,却只是让这诡异的地狱景象蔓延开,爆燃的火球连成一片,在尸海中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死亡真空,那暗红的光晕非但没有被尸潮的冲击削弱,反而因为吞噬了无数蕴含灵异的尸骸,变得更加炽盛、更加恐怖!

那数十万的尸群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激起。这已经不是战斗,甚至不是屠杀,这更像是……天地法则的无情运转,更像是自然的法则,是轻蔑的抹除。

飞蛾扑火?不,飞蛾扑向火焰至少还能让火焰摇曳一下。而这些尸鬼扑向那火鬼,连让那暗红的光晕产生一丝最微小的波动都做不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拼尽全力的攻击,在那火鬼眼中,恐怕连尘埃都算不上……

赵云感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一生征战,见过无数勇将,也经历过生死绝境,但从未有过如此刻般的无力感。那是一种超越了武艺、谋略、甚至勇气的……绝望。

面对这样的力量,人力,究竟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袁谦枯爪般的手指死死抠住车窗边缘,心中愤恨不以。为了剿灭那只火鬼,自己身边的尸群都派了出去,居然没用?!

“不可能!” 他心中发出无声的尖啸,震惊、狂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压制的憋屈让他几近癫狂……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咻——!!!”

一道凄厉的破空声,混合着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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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曹丕。她没有选择正面强攻,而是利用了孙权制造的绝佳时机和混乱,利用雾鬼,再尸群中逆向飘飞,几个起落便已逼近那辆因尸群散开而孤零零矗立的黑色马车,那马车周围的尸鬼都被派去袭击孙权了,好机会!

曹丕的身影在马车侧后方猛地凝实,她那只被冰封的左手,此刻不再雾气弥漫。

“给我死!!!”

伴随着这声宣告死亡的尖啸,曹丕左臂猛地向下一压。以她那只冰封左手为中心,恐怖的寒气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奔涌而出,刹那间,数十根、上百根、乃至更多的巨大冰刺,再泥泞的土地中凭空生出。它们如群莽绞杀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围绕着那辆黑色马车不断袭击。

随之而来的是冻结一切的冰寒,瞬间将整辆马车连同周围数丈内所有未来得及散开的尸鬼、残骸、乃至地面冻结的泥土,尽数笼罩在内,令人牙酸的、密集到无法分辨的穿刺与碎裂声交叉进行。

那辆黑色马车在如此恐怖的灵异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车厢被轻易撕裂洞穿,冰刺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毫无死角地贯穿而入,那些被卷入冰龙卷范围的尸鬼,无论普通行尸还是变异体,都在接触冰刺风暴的瞬间被冻结成冰雕,随即被后续接踵而来的狂暴冰刺轻易搅碎,化为漫天暗紫色的血肉冰晶。

曹丕并没有因此停手,她手臂伸向空中,冷气最终凝结成一根巨大无比的、如剑一般的冰锥,它从天而降砸向马车,将整个车厢结构彻底破坏、撑裂、最终在刺耳的扭曲和挤压声中,轰然爆开!

木屑、冻结的尸块、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冷死气……在冰晶风暴的席卷下,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四散飞溅,原地只留下一个由无数冰刺犬牙交错、穿刺堆叠而成的、狰狞而冰冷的死亡荆棘丛林。

寒雾弥漫,冰晶簌簌落下,覆盖了周围的一切,也暂时掩盖了冰冢中心那最核心区域的情形。

曹丕保持着挥臂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因为着毫不留情的输出,她左臂上的冰封似乎又往心脏方向蔓延得更深了些,她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团巨大的冰刺荆棘,没有丝毫放松。

十几秒钟过去了,曹丕喘息着,心说也许自己成功了?可她看向远处那些尸鬼,并没有停下的迹象。

她心沉如水,骂道这杂种居然如此抗揍,自己险些刺激地冰鬼复苏,他却没死?!

就在这片狼藉的冰冢里,弥漫的烟尘与寒气中,一个身影剧烈地晃动着,拨开木屑,踉跄着站了起来。

袁谦不假,但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隐藏在尸潮深处操控一切的复仇者。他双目赤红如血,那张原本就怨毒扭曲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痛苦和仇恨,彻底看不出人类模样了;他肌肉痉挛着,皮肤下的青筋如同一条条暴怒的黑色蚯蚓,在额角、脖颈处疯狂地突起、跳动,几乎要破皮而出;他身上的宽大黑袍早已被冰刺撕裂成褴褛的布条,全身遍布冻疮,露出下面污紫的皮肤,将他映衬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在他的怀中,正紧紧抱着一具躯体。那是一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然而此刻,这具躯体早已冷透,冰冷的寒气冻结了她的血肉,她的脸上凝固着最后时刻的惊恐与茫然——她甚至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就在绝望与不解中,被死亡带走了。

“娘……娘……” 袁谦的声音颤抖着,破碎得不成语调,带着一种孩童失去至亲的无助和茫然。他试图去触碰母亲那冰冷、僵硬、凝固着惊恐的脸颊,但似乎因为过于用力,那具被冰封的尸体就在他怀中碎成了好几节,稀里哗啦的掉在地上。

“不,不,娘……”他趴在地上,试图把那破碎成十几块的头颅扑在一起,一边拼一边哭。

下一秒,那茫然瞬间被无边的、足以焚烧理智的暴戾所取代。他猛地抬起头,死死锁定了跪在一边,此刻正无力喘息的曹丕。

“是你,是你!”袁谦悲愤的呐喊,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滔天的恨毒,“你杀了我娘!你竟敢杀了我娘!!!”

他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了。

什么洛阳!什么皇帝!什么曹操!统统都不重要了!

此刻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个该死的贱人,无论代价,无论手段!

袁谦那裹挟着无尽怨毒与污秽黑气的疯狂扑击,直冲曹丕面门,那非人的咆哮和滔天恨意形成的实质冲击。

然而曹丕的眼眸中并无半分恐惧或动摇,她的精神在收服镜鬼时,被非人的扭曲和虐待调理得坚韧异常。那精神冲击如同撞上无形的冰壁,只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便消散无形。

曹丕心说,若不是刚刚冰鬼即将复苏,她不得不重新平衡鬼力,可不会在地上呆那么久看他在那儿表演什么母子情深的戏码!

她的目光穿透了对方扭曲狰狞的面容和喷涌的污秽黑气,落在了袁谦脚下的残破躯体上,那身沾满血污和冰霜的朴素布衣,那依稀可辨的五官轮廓……她认出来了。

虽然那张脸因惊恐和死亡而凝固变形,虽然死状无比凄惨,但那眉眼……曹丕绝不会认错,那是甄宓,是她名义上明媒正娶、结发拜堂的妻子,是父亲曹操为了让她死心,为了让她放弃权谋,强塞给她的“礼物”。

所有线索此刻串联起来,源头鬼的身份、他对曹氏的仇恨、他为什么要袭击许昌……原来这个操纵尸海、祸乱天下的鬼主,竟是甄宓的儿子,是以为早已杀干净的袁氏后人。

呵……曹丕的嘴角,冷酷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怜悯,甚至连一丝因错杀而产生的波澜都没有。甄宓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一个强行忤逆的证据,一个……没有意义的妻子。这些年,自己不曾辱她,骂她,作践她,偷偷处死她,让她自行生活,已是仁至义尽了。

她的生死,从未真正进入过曹丕的考量。甚至……此刻看到她冰冷残缺的尸体,居然升起了一股诡异的解脱感。

至于那袁家小子那撕心裂肺的控诉,在曹丕听来,简直荒谬可笑。她哪儿知道马车里还有什么人,要怪就怪……他自己把需要保护的家眷带上了战场吧。曹丕心说,就算重来一次,自己也会选择做同样的决定,而且只会加大攻势,一次性拼死这源头鬼!

“哼!”一声冰冷的冷哼从曹丕鼻腔中逸出,清晰地传入袁谦耳中,如同最恶毒的嘲讽。这声冷哼,比任何言语的刺激都更有效。

袁谦咆哮着,脚底开始渗透蔓延污紫色的泥障,那些奔向孙权的尸鬼去而复回,混合着尸鬼的冲击,泥障如雨点喷想曹丕,试图把她的肉身感染。

曹丕强行催动冰鬼,将自己罩住,随后驱动雾气,如同极地寒风,足尖一点,飞身半空,巧妙地避开了正面扑来的尸群和污泥。

她脑内飞速思考:孙权指望不上了,我的机会并不多……我必须想办法击败他,三次攻击之内,我要是再没得手,就得暂时撤退了,不过目前尸群太多了,地上又布满泥泞,得先清理场地才行。

想到这儿,那只被冰封的左手再次高高举起,这一次,不再是凝聚巨大冰刺的爆发,而是选择大范围无差别的覆盖攻击。

空气中响起无数细微而尖锐的嗡鸣,以曹丕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水汽凝结,无数根细长、尖锐、闪烁着寒光的冰刃凭空凝聚,它们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数量何止千百!

随着曹丕左手猛地向下一挥,尖锐的破空声连成一片死亡的尖啸,无数冰刃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森然杀意,朝着下方周围大片的区域,无差别地、狂暴地倾泻而下。

“畜牲!你是个畜生!……你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竟能如此冷漠!” 袁谦的咆哮混杂着非人的痛苦与狂怒,他那被污秽黑气包裹的高大身躯,死死地将母亲残破的躯体护在身下,硬抗着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的冰刃!

密集的冰刃撞击在污秽黑气形成的屏障上,发出金铁交鸣般的脆响,更有不少穿透了外围较薄弱的黑气,狠狠钉在他扭曲的躯体上,带起一蓬蓬暗紫色的污血,但他仿佛没有痛觉,赤红的双眼中只有对曹丕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冰刃风暴的间隙,曹丕注意到袁谦一只手悄悄的探入怀中,本以为是要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器,但最终,他拿出了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小玩意儿。

那不过是一个孩童玩的小拨浪鼓!

鼓身是褪色的木头,蒙着的鼓面有些肮脏,两个系着红绳的小鼓锤掉在两侧,鼓面上用粗糙的颜料描绘着幼稚的图案,边缘的红漆早已剥落大半,显得陈旧不堪。

曹丕仔细一看,一时间,一股荒谬感让她紧绷起来。她的童年记忆随着宛城一夜残缺不全,可她却记得这只小拨浪鼓。

她认得……那是她幼时在许昌府邸里生活,一个早已被遗忘在箱子里的玩具,一个普通的、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这孽种从许昌城里拿来这个做什么?!一股极其强烈、源自本能的警兆从脑中响起。

不妙!

这个念头刚起,下方,袁谦脸上扭曲的肌肉扯出一个怨毒到极致的狞笑。也许自己近身搏杀并非曹丕对手,但他更清楚自己手中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玩具,蕴含着何等恐怖的灵异力量。他自信,此物一出,足以灭杀任何存在,哪怕是同为鬼人的曹丕!

“死吧贱人!给我娘陪葬——!” 袁谦嘶吼着,手腕猛地一甩!

“咚!”

一声沉闷、并不响亮,甚至显得有些单调的鼓声,从那破旧的拨浪鼓上响起。这声音在战场震天的嘶吼和冰刃破空声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

但就在这鼓声响起的瞬间,曹丕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包裹着冰棱的巨锤,从内部狠狠砸中了。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牙关中迸出。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的大脑深处炸响,如同重锤击脑,剧烈的眩晕和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的整个意识!

视野瞬间变得漆黑一片,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的颅骨仿佛要在这无形的重击下寸寸碎裂,更可怕的是,一股莫名的力量,伴随着那鼓声的余韵,如同蛆虫般钻入她的脑中,疯狂撕咬着理智。

袁谦看到曹丕在空中身形剧震,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甚至嘴角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见有效果,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紧接着,他继续摇晃鼓锤,加快了速度!

“咚咚!!!”

他看着曹丕呼出冰盾,却依旧痛得尖叫,他听着她那痛苦的呻吟,快乐得更是难以附加。他如同一个癫狂的乐师,手腕疯狂地、连续地甩动起那破旧的拨浪鼓!

“咚!咚!咚!”

沉闷单调的鼓点如同死亡的丧钟,一声声,结结实实地敲打在曹丕的脑中。

她再也无法抑制,一大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殷红的血珠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地落下,她的身体在半空摇摇欲坠。每一次鼓声响起,都让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撕裂一分,死亡便更近一分。

曹丕心中警铃狂响,她万万没想到,袁谦手中竟有如此诡异、如此恐怖的杀器!这拨浪鼓的鼓声,无视了她的冰晶防御,无视了她的鬼力屏障!再让他敲下去,自己的头颅迟早会被敲爆!

生死关头,曹丕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她强忍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左臂中雾鬼的力量被瞬间催发,浓郁黏腻的白色寒雾,以她为中心轰然蔓延,将她整个身形彻底吞没,形成一团翻滚不休、隔绝内外的寒雾屏障。

又一阵鼓声传来。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在战场响起,但当它触及到那层翻滚的寒雾屏障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极其富有弹性的隔膜,鼓声蕴含的恐怖精神冲击和诅咒之力,大部分被诡域扭曲隔绝了。虽然仍有一丝穿透性的力量渗入,让雾中的曹丕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血,但比起之前那几乎将她灵魂震散的恐怖效果,已然是天壤之别!

曹丕隐在寒雾之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本能抬手用力擦过鼻子,抹下一片刺目的鲜红,看着手背上混合着脑浆的血液,眼神冰冷。

好险!若非雾鬼,再来几下,恐怕真要被这诡异的拨浪鼓活活“敲”死!

“鬼域!?”

当曹丕消失。袁谦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赤红瞳孔中,写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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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谦瞬间回忆起自己曾遭遇的那队抬棺人,自己那时刚驾驭厉鬼,无知且狂妄自大,妄图收服它们为自己所用……再然后,他就莫名其妙丢失了很多记忆。

那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苍白纸灰,那死寂无声、埋葬万物的领域让他害怕……虽然眼前这翻滚的白雾,与那致命的纸灰在形态上截然不同,但那隔绝外界、自成规则、散发着高等灵异威压的本质……绝对错不了!

这曹丕竟然如此狗屎运,能驾驭自己都驾驭不了的东西?!袁谦心中的狂怒稍微散去,涌入了一丝忌惮和恐惧,

“不能让他稳住阵脚!” 袁谦瞬间做出决断,理智强行压下狂怒,“必须试探出这鬼域的规则,找出破绽!……你们,过去。”

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指令,手猛地一挥,周围因冰封而僵硬的尸群,在袁谦强行催动下,再次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了起来。数十具形态各异的尸鬼,有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肢体扭曲变异的怪物,它们嘶吼着,一头扎进了前方那片翻滚不息、散发着致命寒意的白色浓雾之中。

进入雾中的尸鬼,瞬间像是被投入了另一个世界。

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细针,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它们早已僵死的躯体,让动作变得更加迟缓僵硬。视觉彻底失效,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翻滚流动的白雾。

它们如同无头苍蝇,在浓雾中盲目地挥舞着利爪,跌跌撞撞。有些甚至因为感知错乱,将身边的同伴当成了攻击目标,互相撕咬起来。

在鬼雾的核心,曹丕如同与这片寒雾融为一体。今晚是她第一次进入雾中,亲自身处自己创造的诡域,有一股特别的感觉,她的感官像是被无限延伸,每一缕雾气的流动,都如同她自己的肢体;每一具闯入雾中的尸鬼,其位置、动作、甚至体内残余的微弱阴气,都在她的视野中清晰无比地呈现。

这诡域,竟比她想象中的还好用,不过要长时间维持它,代价也是高昂的,曹丕不会犯低级错误,灵异的世界里,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可不会一直缩在里面沾沾自喜,她要找的是破局的方法。不过看到敌人就用这种东西进来,她还是有些被轻视的不满。

想用这些炮灰来试探我?想得太美了……她甚至无需移动,意念微动,就在那些闯入雾中的尸鬼身边,雾气骤然凝聚固化,一根根尖锐、细长的冰刺毫无征兆地从翻滚的白雾中凭空刺出。角度刁钻,无声无息,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这些尸鬼的头颅、心脏,以及关节要害。

没有激烈的对抗,只有沉闷的穿刺声和尸体倒地的轻响。闯入的尸鬼如同被无形的死神收割,瞬间倒伏在地,被翻涌的寒雾迅速覆盖、冻结,最终化作一缕雾气。

曹丕在雾中可以清晰的观看外界景色,看着对方眼中那强烈的忌惮和警惕,曹丕心中快速盘算:一旦我主动现身,脱离雾的庇护,不说周围虎视眈眈的尸群会瞬间扑来,他手中那该死的拨浪鼓,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摇响,以我现在的状态,再吃几下那东西东的攻击只能是死路一条。

要么毁掉那东西,要么夺走,必须要让他无法使用才行……念头急转,一个试探性的方案在脑中形成。

曹丕意念微动,一缕雾气在鬼雾边缘悄然凝聚,化作一道半尺长的尖锐冰刀,无声无息地射向鬼雾之外、一具离袁谦稍远的、正在茫然游荡的行尸。

啪!

冰刀在接触到雾气边缘的刹那,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冰刀瞬间粉碎,化为冰晶消散,而雾本身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那尸鬼依旧茫然地走着,对近在咫尺的攻击毫无察觉。

竟然不行么……曹丕心中一沉。这雾同时隔绝内外,她的攻击无法在内部穿透雾气攻击到外界的实体,这就像一道单向的屏障,她能感知外界,甚至能在外界攻击进入时在内部进行防御和反击,但她自身的力量却无法直接穿透出去攻击外部目标。

曹丕暗骂一声,随即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庆幸:幸好当初在船上遭遇雾鬼时,我这冰鬼阴差阳错地能撕开对方的领域逃出来,否则……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怎么死。

不能拉他进来,攻击又无法透出,那就只能拼了……曹丕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袁谦那只紧握着拨浪鼓的手臂上。

一个极其冒险、却又可能是唯一机会的计划在她心中瞬间成型。

曹丕眼中寒芒爆闪,不再犹豫。她身形在浓雾中无声无息地疾速移动,如同融入水流的游鱼,借助鬼雾的遮蔽和感知优势,绕到了袁谦的侧后方。在这个角度,袁谦的注意力大部分还在前方那片翻滚的寒雾上,就是现在!

曹丕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袁谦侧后方、距离他仅仅不到一尺的阴影中闪现,在现身的第一时间,就死死锁定在袁谦那只握着拨浪鼓的右手手腕上!

曹丕左手五指成爪,隔空对着袁谦的手腕狠狠一拧,镜鬼之力如同无形的空间绞索,瞬间跨越了那短短的距离,作用在袁谦的手腕关节处!

“咔嚓——!!!”

一声清晰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伴随着袁谦猝不及防的惨嚎骤然响起,袁谦只感觉右手腕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整个手都被拧了下来,只剩一点皮肉筋膜连着臂骨。

成功了!

曹丕眼中闪过一丝狂喜,正准备去夺那小鼓,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她惊骇地看到,那只被扭成诡异角度、甚至能看到森白骨茬刺破皮肤的紫黑色手臂,竟然违背了物理法则和剧痛的束缚,依旧死死地、如同铁钳般牢牢攥着那个破旧的拨浪鼓,仿佛鼓柄已经与他扭曲的手骨融为了一体似的。

剧痛没有让他松手,反而彻底点燃了他骨髓里的疯狂,在曹丕因这超出预料的景象而迟疑的机会中,袁谦借着断腕带来的巨大反冲力,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猛地回身,他那条完好的手转接过小鼓,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怨毒,将手中紧握的拨浪鼓当作重锤,狠狠砸向近在咫尺的曹丕头颅!

这一击毫无章法,纯粹是力量与怨念的宣泄,目标只有一个——砸碎这个毁了他一切的贱人的脑袋!

太快!太近!太出乎意料!

曹丕甚至来不及催动雾鬼隐匿或凝结冰盾,致命的危机感让她的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将左臂抬起,横亘在自己的太阳穴前!

“砰——!!!”

破旧的拨浪鼓宛如千斤,裹挟着袁谦全身的力量、污秽的侵蚀、以及对曹丕刻骨铭心的怨毒诅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曹丕仓促格挡的左臂之上。

“噗——!” 曹丕被击飞了,伴随着骨裂声,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向后踉跄倒飞,撞倒了好几只路径上的尸鬼,在泥地上翻了好几圈才停下。

曹丕纤细的小臂在如此狂暴的巨力轰击下,整个折断了,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几近晕厥。

然而,更恐怖的事情并不是左臂骨折,而是自己体内两只鬼已惊人的速度沉寂了,就像是直接敲在了它们头上一样……这只拨浪鼓,居然可以切断自己和厉鬼的联系?!

断臂的剧痛和双鬼沉寂带来的灵魂空虚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自觉的痉挛,激起一片混合着冰碴和污血的泥泞。

袁谦一击得手,看着曹丕失控的狼狈模样,那张因痛苦和狂怒而扭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狰狞快意与疯狂的狞笑。他依旧紧紧地抓着拨浪鼓,污秽的黑气疯狂涌向伤口,试图强行粘合修复。

“哈哈哈!是我赢了,去死吧!”他嘶吼着,带着浓烈的杀意和复仇的快感,冲向了暂时失去依仗、陷入极度危险的曹丕,他要亲手揪掉他的脑袋,一点点把他拆成碎块才会满足!

 

见敌人冲来,曹丕拼着最后的意志力,唤出此刻唯一还能用的鬼物,连忙一滚逃回雾中,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臂的剧痛和胸腹的震荡,嘴角和鼻腔不断有鲜血溢出。她死死盯着几步雾外的袁谦,他彻底红了眼,在雾外疯狂叫骂!

“可恶…”我失败了。曹丕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不再恋战,直接操控鬼雾朝着远离洛阳和孙权的方向离开,打算趁着天黑引走再甩开他,再找机会回洛阳城里去。

“贱人,别逃!!”袁谦此刻是半分没了别的心思,只有追击曹丕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

曹丕借着鬼雾而逃,吸引走了袁谦全部的注意力,这才让孙权那边得以顺利到达洛阳城下。见曹丕行动有效,指挥中枢的混乱让城下尸群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孙权毫不犹豫的出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又是一击掌风,看似随意,挥出的烈焰如同决堤的天河狂涌而出,那火焰如同一条庞大无比的炎龙,带着焚尽八荒的恐怖高温,咆哮着俯冲而下。炎龙所过之处,空气剧烈扭曲,发出噼啪爆响。这一次,曹军的士兵将领们近距离观察到了那火焰是如何击杀让他们几乎绝望的尸鬼,所有人都振奋了,他们得救了!

这一击的威势惊天动地,暗红色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城墙下的大片区域,如同烈日坠地。恐怖的爆炸伴随着冲天的火光与翻滚的浓烟。南城门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过,刚才还密密麻麻、嘶吼不断的尸群,竟被这一击硬生生清空了一大片。焦臭的气味弥漫开来,然而此刻,那焦尸的味道在绝望的士兵面前比花还“香”!

“开城门——!!!”

在炎龙肆虐的同时,城头上响起了曹操的命令。沉重的绞盘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被尸骸堵塞了多日的洛阳南城门,在士兵的奋力推动下,轰然洞开。

早已集结在门洞后的曹魏铁骑,如同洪流涌出,在震天的喊杀声中,裹挟着复仇的怒火与破釜沉舟的决绝,铁蹄踏碎了地上的焦炭与冰渣,寒光闪闪的长矛直指前方!

“曹丞相!!” 城下的孙权,在释放出那惊天一击后,脸色差了不少,体内传来阵阵空虚和灼烧般的反噬感。他强提一口气,朝着城头那屹立的身影高声喊道,声音在战场的喧嚣中依旧清晰,“吾乃孙权,奉盟约与曹世子一同赶回支援洛阳!……世子另有要务,稍后即至!”

城头上的曹操听闻此信息大笑不止,没有什么是比否极泰来更好的消息了!丕儿活着,城困之围得解,这可是这些天最好的消息了!

“孙将军辛苦!多谢出手相助!”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朝着下方汹涌而出的铁骑洪流猛地一挥令旗!

“将士们,杀——!!!”

铁骑奔腾,大地震颤。这支憋屈了太久的队伍,士气如虹,势不可挡,他们并未仅仅满足于冲出南门,而是在将领的带领下,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油脂,沿着城墙外侧,向着北门方向狂飙突进。

沿途那些尸群纷纷倒下,铁蹄践踏,长矛突刺,刀光闪烁!曹军的反攻,在孙权制造的绝佳时机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战果!从南门到北门,尸群的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残存的尸鬼被冲得七零八落,随后被零星收割。

洛阳城头,压抑了多日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大振!

然而,身处战场核心的孙权,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那只由曹丕冰鬼之力凝结、用于压制和平衡他体内火鬼的冰霜手镯。此刻,那冰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手镯表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丝丝缕缕的寒气正在快速逸散……不妙了。他心里不由焦急道:曹丕你人呢,还没干掉那个丑八怪么?!

要是没有了冰镯的稳定压制……他已经感觉到体内那只沉寂的火鬼,如同被浇了油的干柴,再次躁动起来。一股灼热、暴戾、充满毁灭欲望的力量正在他经脉中奔涌咆哮,发梢似乎都要燃起余烬的火光。

“该死!” 孙权暗骂一声。他本想借着曹军铁骑冲阵的势头,再凝聚力量,一举焚尽城外残余的、正在重新汇集的尸群主力。但此刻,冰镯的异变和体内火鬼的躁动,让他瞬间放弃了这诱人却无比危险的念头。

再强行催动火鬼,他虽然不会失控,但冰镯可就危险了,这时候让雾鬼出来……不仅他得死,这些曹军也得死!

“接应我!回城!” 孙权当机立断,朝着附近正在冲杀、离他最近的一队曹军精锐骑兵厉声喝道。

那队骑兵的百夫长显然认得这位刚才大展神威的江东盟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指挥麾下士兵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孙权身边,将其护在中间。

孙权最后不甘地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正在重新聚拢、如同黑色潮水般的残余尸群,强压下体内翻腾的毁灭欲望,在曹军骑兵的掩护下,迅速退回了洞开的南城门内。

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再次缓缓合拢,将城外的喊杀声、尸鬼的嘶吼声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焦臭暂时隔绝。

孙权靠在冰冷的城门洞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被体内散发的灼热瞬间蒸干。他抬起左手,看着那越来越稀薄、裂纹越来越明显的冰镯,感受着体内那只随时可能冲破束缚的火焰凶兽,心里又把曹丕骂了一遍。

 

入城第一件事,孙权就被曹操叫住问话,他将他们从合肥一路来的情况一说,最后说道曹丕同自己的计划:自己去引开尸群,她去斩首行动,现在没有回来,估计还在战斗,他们应该耐心等待。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世子一个人去和源头鬼战斗?这听起来更像是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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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被议论的曹丕本人情况糟糕透顶。

冰鬼如同被彻底冻结在万丈寒渊之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那曾经流淌在血脉中的刺骨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断臂处火辣辣的痛楚。镜鬼更是如同碎裂的琉璃,一时半会也醒不来了!

没有鬼力的支撑,她不过只是一个重伤的凡人,今后如何对抗那拥有恐怖拨浪鼓、已彻底疯狂的袁谦?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可现实不由得自己多想,她在低空急速飘飞,几个起落间,便将身后那片火光冲天的死亡战场远远甩开,没入了更深的黑暗与山野轮廓之中。驾雾疾驰,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依仗的逃生手段。

冰冷的雾气包裹着她,暂时隔绝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怨毒锁定。曹丕丝毫不敢放松,她知道那鬼就在自己身后,操纵尸群追了上来!曹丕只能拼命压榨着雾鬼,驱使着寒雾向着远离洛阳的方向疯狂逃窜。

一公里…两公里……

随着距离的拉远,身后袁谦那疯狂的咆哮声终于彻底消失在呼啸的风声和浓雾的阻隔之下。紧绷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然而,就在曹丕以为暂时脱险时,体内雾鬼没了冰鬼和镜鬼的平衡,竟有要弑主的念头,在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

“噗通!”

为了避免被鬼驾驭的下场,曹丕只能强行取消了雾鬼的联系,她的身体直接从离地数尺的低空狠狠栽落,重重砸在一片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泥地上。

“咳…咳咳咳!” 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金星乱冒,断臂处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点点猩红,染红了身下的枯草。

但这仅仅是开始,鬼力透支,更恐怖的反噬紧随而至。她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掏空,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剧痛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从内而外地疯狂穿刺,这痛苦远超过断臂之痛,那是灵魂被撕裂的绝望。

曹丕的身体在冰冷的泥地上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断臂无力地耷拉着,完好的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颅,指甲深深陷入太阳穴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冰蓝色的眼眸因极致的痛苦而布满血丝,瞳孔涣散,视线一片模糊。

汗水、血水混合着泥土,她从未有这般狼狈不堪,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荒野的寒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远处似乎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更添几分死寂与苍凉。

曹丕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呼气,都不确定下一刻自己是否还能呼吸……她像一只被剥了皮的濒死困兽,前所未有的脆弱暴露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荒野之中。

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沉浮,仅存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随时熄灭。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驾驭三只鬼,竟然还会这么狼狈……

那拨浪鼓不过是她年幼的玩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玩意儿。鼓面粗糙,红漆剥落,连鼓声都单调沉闷,怎么会如此恐怖? 这荒谬感让她想笑,可一笑却又牵动了全身,又是一阵苦不堪言的折磨。

就在这濒临彻底沉沦的边缘,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意识的重重迷雾,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哒哒哒…哒哒哒…

是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一种规律而急促的节奏。

是谁?!

瞬间,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强行将曹丕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激醒!不管是袁谦还是其他被尸潮吸引来的势力,她都不能被发现。如果是蜀军,可能会借机杀了她嫁祸给尸鬼!如果是外围支援的曹军,自己这幅身体必然要暴露秘密!

无论哪一种,对此刻的曹丕而言都是致命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伤痛,曹丕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一片,天旋地转。她咬紧牙关,翻过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声,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和碎石,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挣扎着想要爬向不远处那片稀疏的矮木和枯草丛。

藏起来……我必须藏起来,只要等到冰鬼苏醒,修好我的身体,我就可以离开了……

然而她低估了自己伤得多么严重,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意志。仅仅是挪动了几寸,断臂处传来的撕裂感就让她眼前发黑,眩晕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她勉强支起上半身,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麻木,根本不听使唤,没能完全站起来便踉跄着向前扑倒,视野彻底陷入一片旋转的黑暗,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飘散。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似乎感觉到马蹄声已近在咫尺,还有模糊的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溺在冰冷深海中的意识,被一丝微弱的光亮和身体的钝痛唤醒。

曹丕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由几根木头简单搭成的营帐顶棚,缝隙里透进熹微的月光,身下垫着厚实的麻布,虽然简陋,却能隔绝地面的湿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汗味和金属铁锈的气息。

获救了?

她本能的想用手臂撑起身体,断臂处传来尖锐的刺痛阻止了她,这一声痛哼,反而暴露了自己。

“将军!他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和些许紧张的年轻士兵声音在帐外响起。

曹丕警惕起来,她强撑着眩晕,迅速扫视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一个不大的临时营帐内,周围站着几名身着皮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他们身上的甲胄样式和旗帜上隐约的标识……那是刘备的军队!

蜀兵?!自己怎么运气那么差会落到蜀军手里?!

巨大的紧张让她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衣服,根本分不清是在战斗中弄乱了还是被搜查过,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见东西还在,稍微松了一口气。

就当她犹豫是否要试着动用鬼力逃走时,营帐的布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那人一身银甲虽沾尘泥却不掩英武,面容沉静坚毅,在看到她坐起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立刻被惯常的沉稳所掩盖。

来人正是赵云。说来也巧,就像是命中注定,赵云在远处亲眼见证了那场诡异的决斗,当时他便觉得此人熟悉,当看到白雾朝着自己这边飞来,他二话不说下令拔腿就追,果然被他找到了。

 

“你怎么一人倒在此处?伤势如何?” 赵云的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和距离感,如同在询问一个普通的落难伤兵,目光在她惨白的脸色和那明显不正常弯折的左臂上快速扫过,眉头不易察觉地紧蹙。

太惨了,她真的伤得太惨了……

赵云依旧能想起自己找到她,以为找到的只是尸体时,那抑制不住的悲伤是何等浓烈。

曹丕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整个人顿时松弛下来,眼神里闪过惊喜,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刚想开口,想到他们的身份,一股热情之火熄灭了。当着周围士兵的面,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却又不能彼此倾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沙哑干涩的声音回应,努力模仿一个落难者的惊惶:“我……我……”

想起袁谦那怨毒的面孔和拨浪鼓沉闷的鼓声,恐惧瞬间压倒了重逢的悸动。

“我晕了多久?”她试图再次站起来,但双腿依旧虚软无力,身体晃了晃,就要栽倒。

赵云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她倾倒的身体。隔着冰冷的甲胄,曹丕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那是数月未见的思念与此刻无法言说的关切。这感觉是那么熟悉,可现在她没时间温存。

赵云的声音低沉,这是这些天保持的习惯:“莫要妄动,你晕了不到一个时辰,慢慢说,什么让你如此惊慌?”

曹丕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低语:“我没打赢引发这场人祸的罪魁祸首,他正在追我,他要杀了我。”

赵云试图让她冷静:“别紧张……我发现你时,带着你往外逃了许久,此事应该快到河东境内了,它们没追上来。”

“他看到我逃的方向了……”

“小…小将军莫急,我的士兵断后侦查,如果有险情,我们能立刻拔营离开,别怕…你现在是安全的。”那声熟悉的称呼生生在嘴里变了词,连日的思念,他多想和她聊聊……多想问问她的江东之行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和关将军所写完全不同……

“没事了,暂时留在这里吧,你也许还不知道,我们两军结盟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曹丕刚想答应,就在这时,一股微弱的、冰冷的气流悄然在她体内复苏流转。是冰鬼苏醒了,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带着空间扭曲感的波动也从灵魂深处泛起,镜鬼也苏醒了。

那拨浪鼓好生恐怖,就那么敲了一下,竟然能让两只厉鬼哑火一个时辰,让自己瞬间失去所有依仗,如同待宰羔羊,若不是最后关头雾鬼还能勉强驱动,恐怕……曹丕心中涌起一阵寒意。

见她没答应,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赵云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安抚,在她耳边淡淡一声:“别怕,你很安全,我在这里。”

数月未见,相思蚀骨,此刻相见却是在如此险恶的境地,连一句私密的温言软语都成了奢望。他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用紧握的手和那句低语,传递着他刻骨的担忧。

然而,袁谦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身影和拨浪鼓沉闷的死亡之音,如同阴云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无论是刚刚和袁谦战斗也好,是在江东被迫驾驭镜鬼也好,再岭安城险些厉鬼复苏也好,这些压抑的痛苦,她不能告诉子龙,他也无法理解她正在遭受的是怎样的一条道路。

安全?在这厉鬼横行、疯子执掌杀器的乱世,何处才是真正的安全?她疲惫地闭上眼,甚至不能靠在赵云坚实的臂膀上休息片刻。急促的呼吸再黑夜里十分刺耳,体内的厉鬼在缓慢复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更紧迫的局势容不得她沉溺在虚弱和重逢的复杂情绪中。

现在不是温存的时候,她必须回洛阳。

“……” 曹丕又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缓缓抬起头“……那,洛阳如何了?”

她心中飞快盘算:孙权应该将围困他的尸群烧得七七八八了,但如今袁谦被激怒,孙权状态不太好,火鬼复苏的风险极高,若是此刻复苏,后果不堪设想。虽说孙权绝无半点可能会为他曹家的事费心费力,但如今有了暴怒的袁谦这一变数,曹丕心中始终不安。

赵云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力道,了解她此刻心中担忧,他声音沉稳,条理清晰,既是向曹丕汇报,也是说给帐内其他士兵听:“方才我军斥候在高处瞭望,看见一道极其奇异鬼火,如同天罚降世,瞬间便将南门外围聚的尸群焚之一空,火势滔天,尸骸成灰。随后,南门大开,曹军铁骑如洪流般杀出,趁势冲散了从南门至北门一线的尸群阵列,斩获颇多。”

曹丕听到这个,紧绷的神经稍缓,但赵云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又沉了下去:“……然而,那些被冲散的尸群并未溃退,而是在洛阳城外数里之地重新汇集,又再次形成合围之势,只是……目前围而不攻,似乎在等待什么。”

“围而不攻?” 曹丕眉头紧锁,这绝非好兆头,“尸群大约还剩多少?”

“比起之前遮天蔽日的规模,数量大约已经减半,但依旧密密麻麻,难以计数。”

“情况不妙……” 曹丕喃喃道,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孙权的火攻虽然奏效,但自己不在,孙权绝不会再轻易使用这份力量解围,而且尸群围而不攻,看似僵持,实则难掩杀机。是它们在积蓄力量?还是等待什么机会?亦或是…孙权体内的火鬼,已经出现了不稳的迹象,让尸群本能地感到了更大的威胁而暂时蛰伏?无论是哪种,都不太妙。

“我得先回城,将军借我匹马。”曹丕斩钉截铁地说道,体内的冰鬼和镜鬼缓慢复苏,但断臂的剧痛和身体虚弱依旧是关键问题,可洛阳城的局面,已经容不得她在此休养了。

她必须得拼,这是自己的家,她们曹家是生是死,全靠她一人了。

 

“不行!”赵云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沉稳,而是充满了焦急和痛惜。他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握住曹丕支撑在他臂上的那只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牢牢钉在原地,阻止她走向那必死的深渊。“城外尸群环伺如铁桶,阴霾蔽日,你孤身一人,如何突破?这简直是送死!不如在尸群待动间隙,留下喘口气。”

何况尸群现在围而不攻,洛阳暂时无虞。

强行冲阵,不过是把自己也填进去!你的家人……他们难道愿意看到你这样回去送死吗?

赵云不认同,现在他只关心曹丕,但他知道,自己没发说,没办法在此刻说。无论是自己和他身份的差距,还是周围士兵可能的疑惑目光。都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来强迫曹丕留下来。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那急切中带着决绝的神情让他心慌。小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不顾性命?他多想将她紧紧护在身后,远离这一切刀光剑影,远离这吞噬生命的地狱!数月未见的煎熬,好不容易在绝境中重逢,看到的却是她如此惨烈的模样,这让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入死地?

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如果可以,他想把她牢牢锁在这里,想带她离开这权利的中心,想..带她回自己的府邸,想同她过最平常的日子。

他清楚这不过是白日做梦,曹丕绝不是那种乐意跟他过夫妻日子的女人,但他就是想!这念头疯狂地滋长,又被理智死死压下,只剩下汹涌的担忧和无力感在胸腔里冲撞。

“没事,我自有办法。”曹丕见赵云如此担心自己,不由笑了笑,“不过为什么蜀军会在这里?”

赵云快速将事情简略道来,无非是奉主公之命,率小队精锐潜入司隶一带,探查此次诡异人祸的源头与曹魏存亡,以便伺机而动,他本隐匿于此处山头观察洛阳战局,却意外发现了晕厥在荒野的她。

曹丕听完,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赵云:“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藏好,这些日子就别再靠近了,莫要轻易暴露。如果……如果运气好,也许就在这几天,洛阳这场浩劫,将会有一个定论……” 她的话语未尽,但其中蕴含的决绝与沉重,让赵云心头一紧。

曹丕借着赵云手臂的力量,咬牙忍着剧痛,猛地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断臂处传来的撕裂感让她嘶声连连,但她强行站稳,让冰鬼去修复断裂的手臂。

赵云知道已经说服不了她了,只能将她带到一匹马面前,舍不得的看着她。

“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坚定,目光投向洛阳城的方向,“城内危机,我不能让那孙权一个人面对那群怪物。”

这句话,她说得急切而直接。在她心中,是绝不能放任孙权独自在洛阳城内——他体内的火鬼在经历如此透支后,失控的风险极高,一旦火鬼彻底复苏,那将是比尸群围城更恐怖百倍的灾难。

然而,这话听在赵云耳中却瞬间变了味道!曹丕似乎忘记了,赵云哪儿知道她和孙权已经结下了联盟盟约,又哪儿知道她在江东经历的种种呢……数月未见,相思刻骨,好不容易在生死边缘重逢,她却拖着如此重伤之躯,不顾一切地要赶回那凶险之地,是为了那孙权?!

 

他以为她不顾生死地要回去,是为了守护血脉相连的至亲——这本是人之常情,也是他最能理解和接受的理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刺痛,被忽视的怒火,瞬间缠绕上赵云的心。他定定地看着曹丕那写满急切、却唯独没有向他解释一句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完全误会了。

他以为……曹丕如此不顾性命地赶回去,是因为与那江东的孙权……另有私情!

曹丕此刻满心都是对火鬼失控的忧虑和对洛阳危局的焦灼,根本注意到赵云这瞬间的眼神变化和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念了句保重,便拍马离去了。

“小——” 赵云那句带着惊愕、担忧和复杂情绪的呼唤刚出口,便堵了回去。

营帐内,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死寂。

赵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站在原地,如同被遗弃的石雕。那双总是沉静坚毅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震惊、受伤、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深沉的痛楚。

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他们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能感受到将军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将军……” 一个亲兵试探着低唤了一声。

赵云猛地回过神,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目光重新投向洛阳城的方向,那翻涌的阴云与尚未散尽的火光,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冰冷。

“整备,随时待命。” 他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我们继续执行任务。”

他转过身,面容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坚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法言说的黯然与痛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被强行压下,只余沉重的死寂。

“上马!” 他率先走向自己的战马,动作依旧矫健沉稳,翻身上鞍的姿态流畅如昔。

士兵们迅速整备,挨个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无人敢询问方才那诡异消失的伤兵是何人,也无人敢探究将军此刻异常沉默背后的情绪。

赵云勒住缰绳,目光投向远处那阴云与火光交织的孤城方向。胯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压抑的激荡心绪,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马队启程,蹄声踏破荒野的寂静。赵云一马当先,晚风吹拂着他银甲上的征尘,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真正让他感到窒息、甚至比“小寰”投向别的男人怀抱更让他灵魂震颤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渺小感。

城下的战斗,他都看到了,那是鬼与鬼的战争。

冰封千里,焚天煮海,操控尸山血海,无视生死界限……那些力量,早已超越了凡俗刀兵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赵云,一身是胆,于百万军中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可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武艺、谋略、胆识,又算得了什么?它们要是想要自己的命,也许都不需要三秒钟……

他甚至连旁观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奢侈和沉重。这些都是他无法触及、无法理解、更无法对抗的领域。一种面对浩瀚天威、自身如同蝼蚁般的渺小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而在这种鬼物横行的浩劫里,凡人的挣扎与牺牲,又该是何等的苍白与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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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南城门附近的临时指挥所内,孙权靠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上,抱臂而立,身上残留的焦糊味、尚未完全散去的灼热气息,让他成为了整个空间内最显眼的存在。

曹操端坐于主位,周围侍立的心腹文臣武将,如程昱、贾诩、夏侯惇等人,目光更是复杂难言。生的喜悦冲淡之后,惊惧、疑虑、戒备……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方才城下那焚天煮海的烈焰固然解了南门之围,但其威能之恐怖、形态之诡谲,早已超出了他们对“人力”的认知。此刻孙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稳定、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开来的灼热感,更是让他们本能地感到危险,如同靠近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仿佛空气都因孙权的存在而变得粘稠、灼热。

看着那些表情,孙权心中嗤笑。早在数月之前的江东,他就在自己的臣子们的脸上见过这些表情,见怪不怪了。他倒是好奇,曹丕什么都没告诉他们?他们能坚持到今天还没死,倒也是奇迹……

不过让他此刻恼火的不是这个,而是曹军方面希望他能再次出手,挽救危城,出门寻找世子。他本就不是寄人篱下的性子,此刻更觉憋屈。他强压下体内因冰镯削弱而愈发躁动的火鬼之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再次重申:“我说过了,在子桓安然归来之前,我绝不会再动用那股力量去驱赶尸群。”

这话既是对曹操的交代,也是自己的底线。他其实心急如焚——那个讨厌的女人到底怎么样了?怎么叫她自己去诱敌,结果自己到现在都没影子?她要是真死在外面……孙权不敢深想。没有了她的冰鬼压制雾鬼平衡,自己手腕上这稀薄得几乎透明的冰镯还能撑多久?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镯之下,属于火鬼的、焚尽一切的阴森暴戾正在蠢蠢欲动,如同囚笼中的凶兽即将破门而出……这样的困境让他焦头烂额,心说要是曹丕真的死了,自己就马不停蹄逃回江东去,利用这冰镯最后的寿命突围,把雾鬼和曹丕似乎复苏的鬼,还有那烦人的尸鬼留在这里任由它们去打,至于最后谁是赢家?与他何干!

就在孙权几乎要被这内外交迫的压力和体内翻腾的灼热感逼得失去耐心时——呼地,一股阴冷、粘稠、带着浓郁死寂气息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过指挥所外的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疯狂摇曳,火光忽明忽灭!

在外面,浓郁的白色寒雾如同凭空涌现,迅速汇聚、凝结。雾气翻滚间,一个踉跄的身影骤然从中跌出,重重落在地面,正是曹丕。

她的出现方式,如同鬼魅降临,吓得外面的卫兵不由手抖大叫有鬼。

“连我都认不得了?让开。”她的声音在帐篷里听不真切,随着脚步声的逐渐靠近,推开大门的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身染血的残破衣衫,左臂以一个恐怖的角度扭曲折断,脸色苍白如纸,血迹骇人,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虚弱,周身散发出的寒气与死寂感,比孙权身上的灼热更加令人心悸!

这是人是鬼?外面戒备森严,她怎么突然来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文臣们更是骇然失色,连连后退,看向曹丕的眼神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如同看到了真正的鬼!

唯有几人面色如常,曹操就是其中之一。他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眼眸骤然收缩,将她身上的惨状尽收眼底,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

“子桓!” 孙权是反应最快的一个。他如同被猛地从柱子上被抠下来似,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精光——那是看到希望的光芒!他敏锐地注意到,曹丕的眼神虽然疲惫痛苦,但瞳孔深处依旧保持着“人”的理智,而非厉鬼的疯狂,这让他一直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

他几步抢到曹丕近前,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打趣般的埋怨:“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要考虑立刻掉头回家了。”他又急切地问道,“你让我给你当诱饵,吸引那东西的注意,你的事办得如何?那源头可曾诛灭?!”

曹丕给了他一个眼神,叫他等等,第一时间朝着主位上的曹操躬身行礼,动作因伤势而显得有些僵硬:“父亲,儿臣回来了。”

曹操微微颔首,目光深沉,站起身来:“子桓,伤成这样何许行礼?孤这就宣…”

“不,爹,他们治不好我的伤……儿臣有要事要说,不需他们来浪费时间。”

曹丕这才直起身,转向一脸急切的孙权,她冰蓝色的眼眸此刻全是无奈,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姿态,直接了当地吐出冰冷的三个字:“……我输了。”

“失败了?!” 孙权瞳孔一缩,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他盯着曹丕的模样,整得这么狼狈居然失败?要知道,这女人抬手就能压制自己,这么恐怖的灵异力量都能失败,那源头鬼到底有多强大?!

“你……” 孙权还想追问细节,但曹丕却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噤声。她深吸一口气,转向主位上的曹操和在场的所有重臣,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晰。

“父王,诸位。诱敌深入、直捣黄龙之计……未能竟成” 她简洁地陈述了结果,避开了所有具体的战斗细节和发现,“那源头鬼手段诡异莫测,实力远超预估,我虽重创于他,却未能将其彻底灭杀,自身亦受此重伤。具体交战情形与敌方底细……涉及军情机密与灵异凶险,非三言两语可道尽,容儿臣稍后单独向父王详禀!”

她这一番话说得巧妙,堵住了众人探究细节的口子。

曹操深邃的目光暗了下去,他看到了女儿眼中的疲惫,更看到了那深处的复杂情绪,今晚发生的事……绝不简单。

“嗯。” 曹操低沉地应了一声,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没有当众追问。

孙权心中了然。曹丕这番说辞,显然是在众人面前有所保留。他压下心头的急切,目光再次落回自己手腕上那几乎透明的冰镯,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曹丕给了他一个眼神,那分明是叫他待会儿私下说。

“未能竟功,确为憾事。万事哪儿有尽善尽美的理,然孙权将军焚天一击,解南门之围;我军铁骑趁势冲杀,破敌合围之势,亦是大功。眼下尸群虽退而重聚,围而不攻,然其主受创,士气已堕!”

“传令三军,加固城防,救治伤患,清点战损。斥候加倍严密监视尸群动向,待世子伤势稍复,再议破敌之策!”

“孙将军,” 他看向孙权,“你损耗亦巨,且随本王与子桓一同先行休整,共商后续。其余人等,各司其职,不得懈怠!”

“诺!” 众人齐声应命。虽然对曹丕含糊其辞的“失败”充满疑虑,但曹操的命令和当前依旧严峻的局势容不得他们多想,纷纷躬身领命退下。

等人差不多走了,曹操面色才缓和下来,连忙走到女儿面前,牵着她右手,有太多话想说。

“子桓有功,今夜也先好好休息……来人,去安排雅间,领孙将军住下。”

“父亲,等等。”曹丕立刻开口,她必须将孙权牢牢控在身边。今夜,他们的灵异都出了大问题,急需互相调整平衡,否则明日若那恶鬼再攻来,他们将无计可施。

她微微上前一步,迎着曹操好奇的审视目光:“让孙将军住我那里吧。他是孩儿领来助阵的贵客,也是此战的关键助力之一,如今人心复杂,将他安置在别处,孩儿实在放心不下。”

曹操的目光在曹丕和孙权之间扫过,总觉得哪儿怪怪的说不上来,空气中残留的阴冷与灼热交织的气息,似乎都指向更深层的、非人的纠葛。

可…真是如此么?他一直观察孙权,从丕儿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这红毛江贼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掰下来过!那赤裸裸的目光,分明根本就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曹操沉吟片刻,最终将目光投向孙权:“那……孙将军的意思?”

孙权何等机敏,立刻明白了曹丕的用意,抱拳朗声道:“客随主便!魏王与世子如此盛情,我岂有推辞之理?随世子一同住着便是!”

“好,就依你们。”曹操不再多言,算是默许了这个安排。

 

战时条件艰苦,但一间供人休息的卧房还不至于提供不了。很快,曹丕便在侍从的引领下,带着孙权来到了她在洛阳城内临时下榻的院落。虽不如王府奢华,但也算整洁宽敞。

“烧水,两套衣服,焚静心香。” 曹丕对着门外侍从下令,“记住,烧完水,焚完香就下去。此间卧房三丈之内,不得留人,本公子有机密要事,需与孙将军商议。若是被我知道传了出去,你们知道下场。”

侍从们领命,迅速而安静地执行,热水注入浴桶,净衣放在屏风后面,静心香在香炉中点燃,清雅微苦的气息在室内弥漫开来,慢慢驱散那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做完这一切,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房门紧紧关上。

听着脚步声离去,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孙权立刻走到曹丕面前,一把抬起自己的左手腕,暗示她赶紧干活。

“现在没人了,你可以说实话了吧?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曹丕靠在椅背上,断臂的剧痛让她额角冷汗不断,她看着那濒临崩溃的冰镯,感受着体内同样混乱的鬼气,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烦躁。

“要不还是你先帮我一把?”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出了要求,“我差点死外面,你却只顾着自己,不能学学怜香惜玉?”

“你算什么香什么玉?”孙权被逗乐,仿佛听到什么惊天笑话。

曹丕有些不高兴,眉头紧锁:“我怎么不能算……还有,你怎么就知道我没说实话?刚才在外面……”

“哼,” 孙权摆摆手,打断了她,“当着那些普通凡人,有何实话必要?你到底怎么输的,快些说来。”

“好吧,天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亮了,我们可以边调理灵异平衡一边说,抓紧时间,把衣服脱了。”

孙权没有犹豫,也顾不得礼数,席地而坐,动作利落地解开了自己染满尘灰的的外袍,露出精壮的上身,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之下,此刻却隐隐透出无数道细密的、如同岩浆流淌般的金红纹路,那是火鬼之力在失控边缘疯狂奔涌的征兆,灼热的气息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曹丕将外衣脱去,留了套里衣蔽体,这里衣也没见得干净到哪儿去,沾满了血污。她深吸一口气,完好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刺骨寒意的白雾。

“凝神。” 她手指带着那缕寒雾,毫不犹豫地点向孙权心口那金红纹路最密集、灼热感最强的位置,同时,她也将自己的精神沉入体内那一片混乱中,试图引导着那些寒气,去平衡对方体内那即将爆发的焚世之火,也同样是为了自己能活得久一些。

冰与火,生与死,在这一方狭小的卧房内,开始了最直接的碰撞与交融。

他们十指上下交叠,让鬼气在两人之间弥漫。曹丕隐去了雾鬼的部分,把一部分真相重新编排,告知了孙权,讲到拨浪鼓的时候,看着孙权那副你仿佛是在逗我的表情,认真道:“我没骗你,那真的是一个拨浪鼓。”

“所以……你真的差点……”

“啊,我差点栽在那里,要么被剁成肉泥,要么厉鬼复苏。”

“那个拨浪鼓真那么厉害?我要是在场,我们一起上,可否赢他?”

曹丕摇摇头:“那波浪鼓似乎是一个灵异武器,别问是怎么做成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物件几秒之内就能敲死一人,我试着扭断他的肢体抢走那东西,但其肉体坚硬异常,仅第二次敲动,镜鬼便沉寂下去。”曹丕圆着谎,“所以我认为,即使你在现场,也不过是一起栽在他手上罢了。”

孙权听得皱眉,骂了句脏话,看曹丕脸上没擦干净的血痕,没有怀疑她的说辞。“那我们应该如何接近并杀掉他?他母亲被你杀了,现在已无弱点,如何是好?”

“重点就是那个拨浪鼓,我们必须出其不意,以迅雷之势,或窃或毁,这是唯一的机会……”

“可他摇鼓的速度,无论如何都比我们接近要快得多吧。”这才是最迫切的问题所在,要毁了那鼓才能击杀袁谦,曹丕有些舍不得,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凝神静心,临了天亮,他们这才结束治疗。随着重新平衡,那股奇异的清明感觉如同清泉般流淌,那感觉超越了普通的舒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令人战栗的愉悦感,让两人紧绷的神经都忍不住微微松弛。

孙权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曹丕紧抿的唇角也悄然放松了一丝弧度。这熟悉的感觉……让曹丕想起了过去在江东那段不太美妙的回忆。败于孙权,被囚禁牢狱,不得不肌肤相亲的那段不堪回首却又充满诡异纠葛的时日。那时也是如此,灵魂被冰火交织、痛苦与舒缓并存的复杂体验,各种狼狈与丑态早已被对方看尽。如今为了生存,又不得不继续,这种感觉曹丕甚至不知该用一个什么词去形容它。

她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全身都湿透了。她体内的三只厉鬼暂时被重新安抚下去,手臂也修复完成,虽然远未恢复全盛,但至少暂时摆脱了复苏的危机。孙权的手腕是那濒临崩溃的冰镯此刻重新变得凝实了一些,裂纹少了许多。

“好了。”曹丕从地上爬起来,走向不远处屏风后的巨大的浴桶,水面漂浮着一些用于舒缓筋骨、凝神静气的草药,如今早已温了。

“你等下一锅水吧,不准偷看。”曹丕头也不回地说道,一旁传来衣物落地的闷响。

孙权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这位世子爷的别扭性子,他早就领教过了。更何况,她都脱光了,还能现在过去把她从水里揪起来不成?他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接着是水花轻轻溅起的声响。隔着朦胧的屏风和氤氲的水汽,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浸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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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屏风后传来的、令人浮想联翩的水声,孙权端起冷茶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一丝异样的涟漪,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困局:“你说……”他对着屏风方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有些突兀,“我们能否干脆以火攻之,逼其决战?”

屏风后,水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曹丕清冷的声音:“我要是那个小崽子,如果我军队皆无,而又手握神兵……那么,我定会选择退而不战,消声匿迹,将敌人分开后逐步击破。”

曹丕的分析冷酷精准。袁谦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被仇恨吞噬的疯子,但疯子不代表没有生存的本能。没有了尸群大军牵制,仅凭一个拨浪鼓,他确实没有多少胜算,逃跑是最可能的选择。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袅袅的静心香和浴桶中细微的水声。

孙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大口,才压下心头的悸动。“啧,真麻烦。” 他低声抱怨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城外那棘手的局面。

“你是否察觉到了一点。”孙权想到了一个曹丕一直没有提到的关键地方。屏风后的水声停顿了一下。

“他难道不会厉鬼复苏?” 他们两人,一个驾驭着随时可能焚尽自己的烈火,一个体内盘踞着三只冰寒死寂的凶物,这都尚且需要互相取暖、小心平衡才能勉强维持不被反噬。

“操纵着数十万尸群、发动如此浩劫的袁谦,难道就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这完全不合常理。”孙权追问道,这问题如同鲠在喉,不吐不快。这关乎对手的弱点,也关乎他们对这场战争本质的理解。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声响。曹丕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代价,或许有,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或许那拨浪鼓就是他平衡的关键?又或许……”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己也难以说服的猜测,“……他驾驭厉鬼的方式,与我们不同?”

这个问题,如同笼罩在袁谦身上的又一层迷雾,他们注定想不通了。

洛阳城外,阴风怒号。

袁谦站在一处高坡之上,污秽的黑气如斗篷般,缠绕着他残破的身躯,赤红的瞳孔燃烧着无边的怨毒,死死盯着下方如同黑色潮水般缓慢蠕动、重新汇聚的尸群。

他的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昨夜,他遭到了最耻辱的一夜。不仅母亲在眼前被杀,自己也被那该死的曹丕断腕,更让他心痛的是,那数十万尸鬼大军,竟一夜之间,损失过半!

他忌惮那拥有火鬼之人,所以这才选择围而不攻,观察情况。那鬼火沾之即燃,根本无法扑灭,那火焰仿佛拥有生命,专门以灵异为燃料。

整个晚上,追丢了曹丕之后,袁谦都在疯狂地调动剩余的尸群,将剩下的部分重新聚拢。看着一片片被火焰吞噬、化作飞灰的尸潮,他心头的恨意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五脏六腑。

“曹丕…你好大的命啊……”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浸满了刻骨的仇恨。在极致的愤怒和仇恨之下,一丝冰冷的理智悄然爬上心头。他想到了曹丕最后逃脱时施展的手段——那粘稠浓郁、隔绝内外的白色寒雾。

那翻滚的白雾,让他瞬间想起了那场如同梦魇般的遭遇——那支无声无息、抬着巨大黑色棺椁的队伍,那铺天盖地、吞噬一切感知与生机的苍白纸灰。

那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的鬼域……他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像驾驭尸鬼那样,去驾驭这群抬棺人,然而刚刚踏入,仅仅只是对峙了数十秒,他甚至没能看清棺椁中是什么,就彻底失去了意识,醒来后丢失了大量记忆,只留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那抬棺鬼和它所掌控的纸灰鬼域,是绝对无法对抗、无法理解的恐怖。

“好在…曹丕的鬼域,远没有那些抬棺人那般恐怖……” 袁谦心中掠过一丝庆幸。那白雾虽然诡异,能扭曲隔绝攻击,但至少没有那么高的攻击性,远不如纸灰鬼域那般死寂、那般令人彻底绝望。

至于孙权那个关于厉鬼复苏的疑问……袁谦也曾偶尔在操纵庞大尸群的间隙,闪过类似的念头。为何自己驾驭着如此恐怖的力量,驱使着数十万的亡者,却从未感受到如最初驾驭厉鬼时那样明显的反噬和濒临失控的危机?要知道,当初袭击许昌的时候,为了奇袭成功,仅仅数百只尸鬼就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濒临复苏,而不得不放弃追击曹丕等人。若是那时候,自己的状态也能这般好,这群曹家的杂种们早就全死光了!

现在,袁谦感受着体内奔涌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污秽阴气,那力量强大而温顺,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没有答案,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于——幸运。”

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而冰冷的弧度,然而他怎么可能知道真相?

此刻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怀着血海深仇、一心覆灭曹魏的少年袁谦。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仇恨与绝望达到顶点,当他遭遇抬棺鬼,失去意识和记忆之后,他就成为了……一只特别的鬼奴。

和周仓一样,成为了被鬼驾驭的人。

周仓的执念是固守荆州,守护襄阳,所以他攻占襄阳后,便如同扎根的古木,再未踏出城池一步。

而袁谦的执念,则是灭亡曹魏,屠尽曹氏满门!这滔天的恨意和不甘,成为了厉鬼最好的“养料”和“指令”。那恐怖的厉鬼夺取了他的意志,却继承了他的人格和记忆,完美地模拟着他的思维和情感,按照他生前最强烈的执念与厉鬼本身杀戮、毁灭的本能,驱动着这具躯壳行动。

鬼物并没有活人的理智、复杂的情感、鲜活的记忆。但是,它们却本能地懂得利用这些人类独有的东西,来弥补自身存在的“缺陷”,更好地达成目的。就像人类试图驾驭厉鬼的力量来获得超凡之力一样,厉鬼也在利用人性的执念与记忆,为自己披上人的外衣,利用人格更高效的行走于世。

 

若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人与鬼,在这种扭曲的共生与相互利用中,界限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人会变得越来越像鬼,而鬼,则披着人皮,变得越来越像人。

 

客房内。

曹丕洗完从浴桶中起身,擦干身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寝衣,她疲惫地走到床边,掀开被褥躺了进去。柔软的床铺和温暖的感觉,让她几乎瞬间被浓浓的倦意包裹。

在睡着之前,她脑中突然迸发出一个想法。那个拨浪鼓,有没有可能……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

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带着一种莫名的悸动,让她即使在沉入梦乡的边缘,眉头也微微蹙起,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尘封已久又带着一丝暖意的角落。

那个拨浪鼓的纹路,那个小小的木柄吊坠,那个粗糙的鼓面……记忆的碎片如同冰水下的暗流,在曹丕疲惫的意识中翻涌。那真的是她小时候的东西,完全不见它时,这段记忆仿佛被彻底尘封,可一旦看见那熟悉的模样,久远的画面便骤然清晰——许昌府邸积灰的箱子,午后穿过窗棂的光柱里浮动的微尘,还有自己幼时笨拙地摇晃它发出的单调声响……

母亲…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只是种种危机压在心头,这个关于童年和母亲的模糊疑问,很快就被更紧迫的现实危机挤到了意识的最边缘,沉入了疲惫的深渊。

 

同房的孙权也懒得再叫人换水,就着剩余的半锅水随便洗了洗。只不过……他盯着曹丕自然地霸占了自己的床的模样,气得咬牙。

这是孤的房间,你自己没房间睡?!

他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不忍乱大谋,只能自觉地背对着床榻,坐在桌旁,翻看着一本房里原本放着的志怪杂谈,听着身后窸窣的声响归于平静,他才转身,看着曹丕带着忧色的面容,看起来,她真的累极了。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最多还能睡半个时辰,孙权也扔掉了书,趴附在桌案上打算小憩片刻。

 

清早,牟时三刻,曹丕从短暂的睡眠中苏醒,她叫醒孙权,换上得体外衣,去见父亲。

她疏忽了一件在旁人看来极其重要的事——她竟然和江东之主孙权,在自己的府邸里,同房了一整晚!

从疗伤、沐浴到各自歇下同床共枕,直到天光大亮,她换上干净整洁的常服,与同样神清气爽的孙权一同走出房门时,她也没想起来这有什么不妥!

在她的认知里,昨夜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平衡体内凶险的厉鬼,维系战力以应对强敌,是纯粹的、关乎生死的正事。至于男女之别?她曹子桓自幼便被当作男儿教养,出入朝堂,执掌权柄,早已将“世子”的身份刻入骨髓。她下意识地将自己完全代入男性的角色——两个男人,为了商议军国机密、或是疗伤休憩,同处一室、甚至抵足而眠,除了可能半夜抢抢被子,还能干什么呢?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她忘了,她终究不是男人。她也忘了,对方是孙权,不是吴质,也不是司马懿,那是江东的君主,是与她有着复杂过往的人物。

爱传闲话,永远是人的天性。

虽然昨夜侍从仆役被严令不得靠近卧房三丈之内,无人敢偷听那关乎生死的机密谈话。但清晨时分,世子殿下与孙将军一同出门的景象,被早起洒扫、准备早膳的下人们,远远地、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

他们早就知道,是孙权和世子拯救了洛阳城,如今两人的亲密举动,瞬间在府邸的下层仆役间荡开涟漪。他们眼神交汇,窃窃私语。不需要听到任何内容,仅仅是世子与孙将军深夜同处一室、清晨一同更衣出门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编织出无数个离奇的版本。直到越传越离谱,将昨夜那凶险万分的灵异平衡渲染成风流韵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们并非上朝,而是去了曹操的书房单独汇报,曹丕叫孙权在外等几分钟,自己有些父子私话要说,孙权没有意见

摆手让她去。

“儿臣参见父王。” 曹丕步入厅堂,躬身行礼。洗去了尘土血渍,平衡了厉鬼,让她整个人的气色好上几分,那股属于魏王世子的沉稳重新回到了她的眉宇间。

曹操见女儿状态的好转,他心中微松,那份作为父亲的欣慰悄然升起,他微微抬手:“子桓辛苦了。伤势如何?昨夜……孙权可有为难于你?” 他斟酌着词句,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目光紧锁曹丕的眼睛。

曹丕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带着些许冷傲和自信的弧度,朗声道:“父王多虑了。儿臣既已将他打服,那红毛汉子岂敢在儿臣面前放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乖乖听儿臣的话,快马加鞭、孤身一人陪我赶来洛阳助阵?”

然而,曹操显然并未被完全说服。他深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曹丕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但昨夜,你与他同居一室,彻夜未出,还严令屏蔽左右,连巡卫都不许靠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侍立的几位心腹重臣,他们虽然垂首肃立,但耳朵显然都竖了起来。“孤并非要干涉你行事,只是……有些事,关乎你的名节与将来,不可不慎。”

曹操的话已经说得相当直白。他此刻最在意的,并非单纯的“同室”事实,而是女儿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到底是怎么看待围绕在她身边的这些男人的?她未来的路又该怎么走?尤其是……她至今尚无子嗣,身为世子,这不仅是私事,更是关乎国本的重大隐忧!昨夜之事,是否意味着她对孙权有些私情……?曹操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这个老父亲安心的答案。

曹丕听完,英气的眉毛猛地一挑,心中瞬间“咯噔”一声!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在父亲眼中,她昨夜的行为,绝不仅仅是两个将领商议军情那么简单!那是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

一股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昨夜他们在办正事!哪有什么儿女私情?!

她立刻压下了这股冲动,不满道:“爹…你不会误会了什么吧。洛阳之围未解,大敌当前,尸群环伺,儿臣所做一切,皆是为破敌求生,至于其他……一概没有。”

“丕儿,” 曹操的声音低沉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能力卓绝,却偏偏生为女儿身的“儿子”,心中的复杂情绪翻涌如潮。“爹曾经自作主张,给你安排了一门婚事。”

曹操如今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劝她,如果那真是儿子,他大可以立刻再寻女子,叫他早早生育便是。而自己那时候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告诉女儿,她不是男人,不能让女人生育,无法真的传宗接代,让他早日放弃,那年他才十几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哎,爹老了,记性也不好了,你弟弟都好几个孩子了,爹也想抱你生的小孙子啊…”

“爹....不要再谈这个了,孩儿放弃便是……”

曹丕如鲠在喉,眼中含泪。她都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与赵云在荒野中相依逃亡,寻找渺茫的出路时,那份旧日的荣光、对身份的信念、对权力巅峰的渴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还在她心中摇曳。她还在心心念念着回去,收拾旧山河,证明自己配得上那个位置。

可当她释放出镜鬼,全身的关节被瞬间反向拧转,全身骨节尽断,剧痛到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感受着生不如死的绝望,那一刻,什么权力,什么野心,什么魏王之位,都化作了虚无。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祈求这痛苦快点结束,哪怕是死亡!

她的心境,早已是翻天覆地。

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权势、地位、虚名,在一次次直面死亡、一次次与厉鬼共舞的经历中,被彻底剥去了华丽的外衣,露出了冰冷而残酷的本质。它们无法抵御拨浪鼓的魔音,无法平息体内厉鬼的咆哮,更无法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她所求的,变得无比简单,也无比艰难——活下去,作为人,活下去。

那段被刻意尘封、带着屈辱和冰冷算计的过往,甄宓那场毫无感情、纯粹是父亲用来点醒她、让她认清现实的婚姻,如今又被提起。

她听懂了,父亲此刻提起这个,哪里是真的关心她的“婚事”?这是在嫌弃她,嫌弃她身为世子,却无法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留下子嗣,延续曹氏血脉!

她的心情瞬间低沉,唇角下意识地紧抿,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自嘲与苦涩的“啧”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大殿角落的阴影,仿佛那里能藏匿她此刻汹涌的难堪与悲凉。

生育?

自己这具被冰鬼侵蚀,血液里流淌着厉鬼诅咒的躯壳……哪儿还有什么生育能力?!

能维持着表面的人形,不让体内的厉鬼彻底复苏、尸变成祸乱人间的怪物,就已经是上天垂怜了,还妄想着子嗣后代、繁衍生息?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讽刺的笑话!

“丕儿!” 曹操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眼中那一闪而逝,如同烛火被寒风吹熄般的暗淡光芒,那光芒中蕴含的痛苦、自弃和绝望,让这位枭雄的心脏猛地一揪,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笨拙的关心,又一次被女儿误解成了冰冷的指责和嫌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座位上起身,几步走近,一把抓住了曹丕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着,传递着一种急切而笨拙的安抚。

“爹不是那个意思!”

曹操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甚至有一丝慌乱,他紧紧握着女儿冰冷的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躲闪的眼睛,“爹只是……只是关心你的后路啊,毕竟,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是人之常情,是天伦之乐!爹当年……当年做错了事,用错了方法,伤了你的心!但这一次,爹是真的关心你,关心你将来……身边能不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不能……有个依靠!”

曹丕感受着父亲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听着他那番与往日威严截然不同的、充满愧疚和关切的话语,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被理解的酸楚,有对过往的释然,但更多的,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沉重的无力感。

“我知道的,爹,是儿臣……没用。”

“子嗣”——这两个字,如同千钧巨石,从她被立为世子的那一刻起,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是她所有伪装和努力下,最无法逃避、也最无法解决的致命缺陷。它提醒着她身份的矛盾,提醒着她身体的异常,提醒着她永远无法真正像一个男人,那样,完成继承大统最核心的使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那沉重的无力感从未消失。

“至于子嗣……” 曹丕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等儿臣能活着解决自己问题的那天……再说吧。”

灵异之间的对抗,就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死亡竞逐!

每一次动用雾鬼的隐匿、镜鬼的扭曲、冰鬼的冻结,都是在与复苏的深渊擦肩而过。每一次判断失误,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或者厉鬼反噬,让她化为非人的怪物。

一次比一次更凶险,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死亡!

在这步步惊心的鬼蜮杀局中,所谓的“子嗣”、“未来”、“依靠”,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的幻梦。她能抓住的,只有眼前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力量的调用,每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机会。

活下去,只有先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谈论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曹操紧握着女儿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冰冷,叹息连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女儿所背负的东西,已经超过自己的理解和能力之外了。

“丕儿啊……”

“爹不用担心,子桓……自然是以曹家大业为重的。就算儿臣终此一生,没有子嗣……儿臣也绝不会让外人,夺了我们曹魏的江山。”

“孙将军在外面站了十分钟了,这显得我们有些…不合礼数。”

“把孙将军叫来吧,三个人足以商讨出一个方案来了,那些文武百官目短嘴长,孩儿怕…忍不住大开杀戒。”

曹丕绝不是危言耸听,人一多,七嘴八舌,左要考虑,右要考虑,给不出确切方案,充满政治斗争。对于这些活在旧世界思想的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就比如昨天他和孙权的斩首行动,如果不是对方留有底牌曹丕就已经成了,但如果把这个方案当堂说出,那不用等第二天就会全城知晓他曹丕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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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在外面险些等困了,听到传唤,大步流星地踏入书房,红发张扬。见到曹操后,又换上了属于一方霸主的威仪气度,在内心,他本就和曹操平起平坐。

他抱拳拱手,不过是因职位低下罢了:“魏王相召,想必是为下一步棋局。我已思量过,城外那些尸鬼于孤之手段而言威胁有限。若魏王信得过,我愿为先锋,撕开一道口子。”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曹丕,“只是那源头恶鬼,昨夜既已领教过子桓的手段,必然心存忌惮,再想近身偷袭,恐怕难如登天,不知可有妙计?” 这熟稔的称呼,连同昨夜眼线回报之事,丝丝缕缕的信息在曹操脑中缠绕发酵,让他看向女儿的目光里,那份忧虑更深了一层。一个赵云还不够,如今又添上这只江东猛虎……他只盼女儿心中真有分寸,莫要再生枝节。

“我当时未能得手,是因我的灵异需要时间,方能发挥最大威能。可那拨浪鼓发动之迅猛,他甚至无需蓄力,只需轻轻一敲,我头颅便有崩碎之虞。”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无形的恐怖震荡。“即便你我二人联手强攻,结局恐怕也不太妙,那鼓声……我无法确定它一次能同时锁定多少个目标。”

“而且……那个拨浪鼓,我记得它来自许昌。那是我幼时的玩具,我还亲手摇过它。”

“什么??” 孙权猛地打断,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那小拨浪鼓是你小时候玩过的玩具?!”

他身体前倾,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好你个曹子桓,你昨夜与我对坐长谈,那么久的时间,这茬你竟连半个字都没提过!如此性命攸关的线索,你就藏着掖着,等到现在才轻飘飘地说出来?你简直……” 他盯着曹丕,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可理喻”四个大字,控诉着她的不靠谱。

曹丕没理会他语气里的质问,秀眉微蹙:“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印象确实模糊了,当时把玩,倒无任何异状发生。”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那个画面:午后寂静的库房,一道斜斜的光柱里尘埃飞舞如金粉,年幼的自己踮着脚,从落满灰尘、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木箱深处,抓出了那个鼓面粗糙、红漆斑驳的小东西。那单调沉闷的“咚咚”声,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屏障,在她此刻的耳畔轻轻敲响,带着一种诡异的天真。

“难不成…它对凡人无害的?” 她自言自语,看向曹操,“爹,您可曾见过此物?可还记得有何异常?”

无需她问出口,在曹丕提及童年玩具的时候,曹操早就开始回忆思索了。在女儿幼时,他忙于征战,真正陪伴的时间寥寥无几。她拿过吗?玩过吗?府中可曾因此出过离奇命案?为何……为何关于那个女人,以及和她有关的任何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无论他如何竭力回想,都只有一片混沌的空白?越想深入,一股熟悉的、针扎般的剧痛便猛地攫住了他的头颅,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曹操喉间溢出,他面色骤然发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紧紧按住了两侧太阳穴。

“爹?!” 曹丕一步抢上前,扶住父亲微微摇晃的身体,声音里透着真切的紧张,“可是旧疾复发?我立刻传御医!” 她转头就要朝外喊。

“无妨!” 曹操猛地抬手制止,声音虽因疼痛而有些发颤,却不容置疑。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颅内的翻江倒海:“爹这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了……” 他松开手,靠在椅背上,脸色不佳,紧锁着眉头,额角还残留着冷汗的湿痕,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仿佛那无形的铁箍依旧存在。

他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打捞,声音仿佛带着一种沉入深水般的滞重:“那个女人……” 这个称呼出口的瞬间,他脸上的血色又褪去一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孤记得她…确实经常拿着那个拨浪鼓逗弄年幼的你。那时…府中上下,并无任何异状发生,确如凡俗玩具无异。或许正因你儿时喜爱,此物才得以留存府中,未被丢弃……只是年深日久,你长大后,自然也记不得了。”

“没有闹出人命?” 曹丕才不信,冰蓝色的眼眸里净是怀疑。再厉鬼堆里摸爬滚打,她很清楚,鬼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满怀恶意,一样的蔑视性命,绝无可能有不伤人的鬼。

“咳咳!” 孙权重重地咳嗽两声,手指在桌面上不耐烦地敲了敲,打断了这对父女沉浸在往事中的闲聊。

他赤红的眉毛挑起,有些不悦:“恕我直言,那拨浪鼓过去是什么,怎么来的,怎么变成灵异之物的,通通不重要!……眼下讨论这些有甚用处?神通再大,拿不到手也是白搭,当务之急,不是该想想怎么先搞死那个摇鼓的疯子,把那宝贝疙瘩抢到手里,在好好研究?”

他刻意将重音放在别处,仿佛只是为了破解敌情,但眼底贪婪的精光,却瞒不过曹丕的眼睛。

孙权的心脏在胸腔里悄然加速跳动,振奋不以。一个能瞬间压制曹丕体内两只厉鬼的灵异之物,若我能掌握……那只伥鬼又有何恐怖,甚至可以在这个女人身上一雪前耻!

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它正是孙权如今急需之物,若到时有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即使要和曹丕撕破脸皮开战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这些都是机会主义空谈,孙权将注意力集中在接下来如何干掉敌人的话题上,他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可行,细究之下却又漏洞百出的方案,又分析下被逐一否决。

强攻?拨浪鼓的瞬杀能力无法解决。诱敌?袁谦已成惊弓之鸟,岂会轻易上当?僵持?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哎,这也行不通,那也行不通。”孙权眉宇间的桀骜此刻充满了沉重的挫败感,他烦躁地抓了抓赤红的头发,目光无意间扫过曹丕腰间,那里挂着的,正是曹丕制作的灵异小玩意儿,一个寒冰做的望远镜。

“啧,借你那破镜子玩玩。” 孙权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纯粹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朝曹丕伸出手。

“破镜子?” 曹丕下意识地想要反唇相讥,然而就在孙权伸手索要的时候,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剧烈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孙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如同见鬼般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被盯得浑身发毛:“不借就不借嘛……”

下一秒,曹丕脸上那冰封般的凝重骤然融化,绽放出一个极其明亮、甚至带着几分狂喜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她苍白的脸。

“孙仲谋,你真是个天才!”

她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奋,话音未落,她已迅疾如风地解下腰间的灵异望远镜,看也不看地一把塞进还有些懵的孙权手里。紧接着,她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像一道离弦的箭,转身就朝着书房外冲去,带起一阵冷风。

她目标明确,找一个安静隐蔽的角落,去实验她刚刚想到的灵感。如果这个方法可行,袁谦必死无疑,那拨浪鼓也能安稳夺得手中,这怎能让人不兴奋!

目送曹丕离去,孙权捏着那支触手冰凉的单筒望远镜,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大写的茫然。他眼睁睁看着曹丕像只嗅到鱼味儿的猫,脸上带着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天捅个窟窿的狡黠兴奋,满地乱窜打滚,从东跑到西,由南跑到北,一副犄角旮旯里藏着的鱼干也要给你找出来的势头夺门而出。

这娘们抽哪门子疯?!

孙权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腹诽道,转头看向曹操:“她以前也这德行?”

“哈哈哈,子桓定是有了主意,孙将军,坐下喝茶,静心等着吧。”

 

曹丕心念微动间,化雾而去,在秘密多如牛毛的洛阳,一处地下石室并不难找。

它站在石室中央,她深吸一口气,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寒光暴涨,意念高度集中,石室内的空气瞬间降温,一面、两面、三面……光滑如镜、边缘凝结着锋利冰棱的巨大冰镜,凭空在她周围浮现凝结,镜面幽深冰冷,清晰地映照出她苍白而专注的面容。五面、十面……冰镜的数量急速攀升,整个石室的温度骤降到冰点以下,连石壁都开始凝结出厚厚的白霜。当凝结出二十四面时,曹丕停了下来,她能感觉到,当她准备生成第二十五面时,镜鬼的阴寒之力开始倾斜,隐隐又有了想复苏的架势。

曹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如此数量的冰镜对她此刻的状态已经是极限了,接着,她心念再动,撤去了包裹石室的浓雾。

浓雾如同退潮般消散,重新融入她的身体。而石室内……那二十四面巨大、冰冷、散发着强烈灵异波动的冰镜,依旧巍然矗立,如同它们本就该生长于此。

真的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曹丕全身,她眼里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孙权一句话点醒了自己的灵感,既然那望远镜可以叠加镜片让效果成倍增长,那镜鬼也可以……更让人喜悦的是对于诡域的探究,她这才知道,诡域不仅能扭曲空间、隔绝内外,更是一个完全独立、由她意志主宰的小密室,一层帷幕,一架屏风,这简直是一个颠覆性的发现,这意味着她拥有了一个绝对安全、绝对隐私、且可操作性极强的私人战场,她在这里准备陷阱、积蓄力量、甚至……制造杀局。

曹丕胸中豪气顿生,眼中杀意凛然。袁谦?自己无蓄势的镜鬼就可扭断他的手臂,他拿什么挡我这二十四面?!

巨大的兴奋过后,曹丕冷静下来,立刻盘膝坐下,检查自身状态,刚才的尝试消耗巨大,体内的三只厉鬼平衡再次出现了微妙的倾斜。尤其是镜鬼,刚刚被大量调用,扭曲的欲望蠢蠢欲动,她必须立刻重新梳理、平衡,确保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她一边平衡自身,一个念头也随之浮上心头。这次行动必然要动用诡域,恐怕很难再瞒过孙权那个嗅觉比狗还灵的家伙了。他只要稍微留意,或者交战时在旁,就必然会意识到自己藏了关键一手。

想要他继续心甘情愿地充当诱饵、分担压力,在关键时刻与自己联手绞杀袁谦……光靠威胁和空头许诺恐怕不够了。

“得给他点甜头,画个足够诱人的大饼……”

利益交换,才是维系这种脆弱联盟最稳固的纽带。孙权最想要什么?毫无疑问是力量,足以抗衡甚至压制他体内那只暴戾火鬼的力量……曹丕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有了主意。

两刻钟后,调理完毕,曹丕站起身离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地底石室,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石室墙壁上厚厚的寒霜证明着那二十四块恐怖的杀器曾经的存在。

她刚打算去丞相府汇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传来。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神色仓惶,如同被恶鬼追赶般,正朝着丞相府的方向狂奔!

曹丕心中警兆顿生,身形一闪,拦住问询:“何事如此惊慌?!”

领头的什长骤然被拦,差点一头撞上,待看清是世子曹丕,脸上瞬间露出如同见到救星般的激动,声音都带着哭腔:“世……世子殿下,不好了,城外……城外那袁家余孽,他…他不知从哪里抢来了大批投石车和攻城锤,此刻……此刻正驱动着尸群,推着那些大家伙,朝着城门冲过来了!”

曹丕听着卫兵那带着哭腔的禀报,心中不但没有紧张,反而涌起一股冰冷的庆幸。

“袁本初若泉下有知,怕是要被这不成器的孽障气得再死一次。即便是在守城伊始,我军便已坚壁清野,将洛阳城外数十里内的树木伐尽焚毁……可这蠢货,竟直到此刻,才运来攻城器械?”

这迟来的“智慧”,在曹丕眼中,简直是战略层面最大的笑话,也是最致命的短板。拥有数十万不知疼痛、不惧死亡、力量远超常人的尸鬼大军,这本是攻城拔寨最恐怖的优势,若袁谦在围城之初,便驱使这些不知疲倦的“苦力”,就地取材,哪怕是用尸骸堆砌、用蛮力拖拽,也足以在短时间内打造出简陋却足够致命的攻城梯、撞木。甚至,他只需付出一定代价,让尸群强行叠起人梯,以它们那可怕的基数和力量,尽数登城也只是片刻功夫罢了。

袁谦这迟来的、笨拙的攻城之举,恰恰暴露了他致命的弱点——他或许拥有恐怖的力量和滔天的恨意,但在真正的战争艺术、在排兵布阵、在把握战机与利用优势的战略层面,他稚嫩得如同一个挥舞着神兵的孩童,空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只懂得最原始、最低效的挥霍方式。

曹丕叫士兵去给曹操汇报,顺便把孙权叫到西城城头,说自己有计划,等孙权到了就去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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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当曹丕站在城头,看到尸群中那些被强行拖拽上简陋投石机、身体扭曲膨胀、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核心尸鬼”时,她还是皱了皱眉头。她本以为袁谦围而不攻,是为了接手她曹魏基业,可若让尸毒若是彻底在城内大爆发,他还怎么接手?疯了,真是疯了……必须斩出袁谦,今天必须成功。

就在此刻,孙权也赶到了,见此情此景,不由惊呼:“他想从内城开始感染!”

“仲谋!” 曹丕猛地转身,拉着孙权下城,“随我出城,必须在他把那些尸鬼全扔进来之前阻止他,办法我已经有了!快走!”

“你先告诉我什么办法!”孙权成功截住了曹丕冲向门外的脚步。

“城外情势凶险,袁谦手握凶器,昨夜之威你我皆心知肚明。你亲身领教,双鬼齐喑,险死还生。孤仅凭体内这一只火鬼,自问若直面其锋,难有你昨日之幸。” 他的话语坦诚得近乎冷酷,点明了自己实力上的差距和巨大的风险。“你此刻邀我同出,有何依杖?”

孙权需要知道计划的核心,需要评估这趟刀尖之舞的可行性。他孙仲谋的命,是江东的根基,也是维系这脆弱联盟的关键,不容轻掷。何况之前他们与曹操三人讨论到一半,她就匆匆离去,倒腾了什么也没个交代。

曹丕迎上孙权的眼睛,很清楚对方的顾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焦躁:“仲谋所虑极是。可袁谦此刻心神被攻城所牵,身边防御最弱,此乃唯一近身之机,而且我非是要你直面拨浪鼓锋芒。”

“你的要务,便是去解决那些投石机,焚其形骸,他若靠近,你即刻抽身远遁!余下之事,自有我一人承担!”

“一人承担?”孙权浓眉微挑,“你如何承担?你将以何法,于彼处制他?”

“我有九成把握!只需要你帮我焚毁攻城车,你要同我在这儿辩论到天黑么?!”

就在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一只尸鬼被砸了进来,从他们头顶飞过,落入内城。

“……好。”孙权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眼中的疑虑并未尽消,但那份基于实力与过往交锋产生的、对曹丕能力的复杂信任占了上风。

“子桓既有此把握,仲谋自当尽力。”他也不在耽搁,随着曹丕下城上马,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话说前面,若事有不谐,那拨浪鼓凶威再现,你未能竟功被杀……为江东计,我会即刻抽身。你应当知,此非是背盟,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一路以来,他多次配合曹丕,已经是极大的妥协,他可以冒险,可以配合,但绝不会陪葬。

“自然如此…”随着城门打开,曹丕攥紧缰绳,“…你我各安天命。”

“骑兵听令!你们跟着孙将军出城烧毁解决攻城器械即可,万不可跟我而来,随我必死无疑!”

再无赘言。城门大开,缰绳一抖,战马长嘶,如同离弦之箭射向洞开的城门。

两人如同两道分流的闪电,在冲出城门后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嘶鸣着调转方向,瞬间拍马而散,将身后洛阳城墙上爆发的、针对攻城器械的惊恐尖叫声和弓弩破空声远远抛在脑后。

 

腥臭的阴风裹挟着尸鬼的嘶吼扑面而来,尸鬼不知疲倦,不知恐惧,用腐烂的躯体推动着巨大的投石车和攻城锤走向点位,在几架投石机的臂杆上,一些体型异常庞大、肢体扭曲膨胀成诡异球状的尸鬼被强行捆绑固定,它们散发着浓郁的不祥气息,如同即将引爆的毒气炮仗。

就在那架最为巨大、如同怪兽般的沉重攻城锤顶端,一个身影孤高地矗立着,周身翻滚着浓郁的污秽黑气,此人正是袁谦。

他没有藏身于尸群保护之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攻城锤的最高处,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锁定了策马而来的曹丕。他赫然紧握着那面鼓面斑驳、红漆剥落的拨浪鼓,鼓槌微微抬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并非像曹丕想的那样,不知道使用攻城器械,而是不屑于用,他自以为胜券在握,犹如猫捉耗子,要在对手最深刻的绝望中取得该有的胜利,从并州南下搜刮来的工程器械远远的在后方推着,直到今天,才决定派上用场。

他此刻只想杀人,只想看血流成河。他根本没打算躲,他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曹丕自投罗网,只要她踏入拨浪鼓的死亡范围,那致命的一击便会瞬间降临!

“嘿,丑八怪!!”孙权人未至,声先到。他策马狂奔,一路烧毁尸群,在距离袁谦尚有十数丈时,他猛地勒住战马,身体在马背上绷成一张满弓,双掌齐出,对着袁谦的方向悍然推出!

“轰——!!!”

不再是昨夜那焚尽八荒的炎龙,而是数道如同岩浆喷发般的火柱。这些火柱带着焚金化铁的高温,撕裂阴沉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精准地轰向袁谦所在的核心区域。

孙权深知拨浪鼓的恐怖,根本不求近身,一出手便是全力远攻,他要激怒他,逼他离开攻城锤旁!

火柱狠狠撞在袁谦周身翻滚的污秽黑气上,如同滚油泼雪,那看似浓郁的黑气竟被冲开,恐怖的高温冲击波四散开来,将周围数十具推车的尸鬼瞬间点燃。袁谦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赤红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出去,狼狈地撞在后方一辆投石车的木架上,震得整架投石车都剧烈摇晃。

“江东鼠辈!!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袁谦暴怒,他挣扎着爬起,总算知道了昨天那放火烧了四十万大军的是什么东西了!

袁谦猛地冲来,已恐怖速度朝着孙权逼近,猛地举起紧握着拨浪鼓的手,孙权紧张地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毫不犹豫地策马狂逃,他甚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腕上的冰镯——曹丕你去哪儿了!?你可别骗我!

然而,预想中头颅欲裂、灵魂震颤的恐怖冲击并未降临。

孙权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诡异力量在身后汇聚,他回过头,袁谦依旧再追击自己,可他并未摇鼓,显然是那鼓的攻击距离有限!而在袁谦身后,曹丕的身影从浓雾中显现,身边还漂浮着数十面冰镜!

他眼神爆发出狂喜之色,电光火石之间,战局无声逆转了!

“哈!!”孙权发出一声畅快的大笑,充满了挑衅和嘲讽,为了给曹丕制造机会,他朝着袁谦喊道:“你那破鼓手太短了!下次换个长的来!”

曹丕已经开始蓄能,趁着孙权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右手五指张开,指尖萦绕着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细微的空间扭曲波纹,镜鬼的力量已被她催动到极致,蓄势待发。她无视了体内三只厉鬼因她疯狂念头而发出的尖锐警告和反噬的剧痛,将全部的力量孤注一掷。

袁谦此刻才感觉到了杀机,但为时已晚,拨浪鼓还未来得及摇响,曹丕就已经先发制人。

她本打算继续冒着风险提升镜子数量,但想到孙权在场,心中微微算计,决定依旧使用二十四面镜子的威力对付袁谦。一股远比在石室中更恐怖、更浓烈的阴寒扭曲恶意,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爆发!二十四面边缘凝结着锋利冰棱的巨大冰镜突然凭空出现,它们以一种玄奥的角度排列,将袁谦死死困在中央。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不等袁谦那句惊慌的“什么”出口,他脸上的狞笑瞬间被血肉翻折的声音和苦痛取代。他本坚固如精钢的躯干,此刻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裂,头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转了数圈后与脖颈彻底分离。

一次,两次…他那病变感染的身躯,在不断的快速对折扭曲的威压之下,成了一团浓浆爆裂的肉球,污秽的黑血和破碎的内脏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而他那只拿着拨浪鼓的右手,在曹丕精确的掌控下被折断飞出,再空中滑稽地旋转。

曹丕脸色惨白如纸,七窍都因巨大的反噬而渗出细小的血丝。她很庆幸自己没有继续增加镜子的数量,在石室里测试数量之时,她忘记把激活镜鬼的代价算在里面了!

“噗嗤…啪叽……”

肉球滚落在地,发出了黏腻不洁的声响。

“咚!”

随之而来的迟来鼓声随着手臂落地了,但这一次,它仅仅只是掉在地上发出小小噪音罢了。

她曹丕连忙收了力量,她感觉再多维持几秒自己就得死在这里……她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无形的巨锤砸烂了,眼前阵阵发黑,狼狈的掉落在地。

曹丕强忍着灵魂和肉体的双重剧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强提最后一口气,紧跑两步,将那小拨浪鼓牢牢窝在自己手里。

那小小的、鼓面斑驳的拨浪鼓入手冰凉,鼓面粗糙的触感,木柄熟悉的弧度,还有那有些硌手的木柄吊坠……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口疯长。

我……赢了。

她再也没了力气,一把栽倒在地。体内的冰鬼疯狂躁动,以她为圆心,就如在岭安城里那般,开始不自觉的外泄……那冰一路蔓延,冻结了袁谦肮脏的污血,冻结了他的肉块,也冻结了曹丕的身体。

她拿着小小的拨浪鼓,无助地看着远处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曹军,难掩酸涩。也许……它能救我呢?也许袁谦就是用它保持的清醒呢?

比起原地等死,曹丕决定试试…她如小时候那样,再怀中轻轻的摇动小拨浪鼓,这一次,它发出的不再是杀伐的狠厉,而是如温和的春风……冰鬼的复苏停止了,胸口那扭曲的剧痛停下了,她躺在地上,哑然失笑。

她又多活了一天。

...

 

见大局已定,孙权立刻下马,赤红的发丝在风中狂舞,他死死盯着那片被污血和冰霜覆盖的区域,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火星。

他看到曹丕倒下了。但这也意味着自己的机会来了!

远远的,他看到那面令人生畏的拨浪鼓,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只苍白、沾满血污的手中。

他还看到,那致命的、几乎将曹丕自身也吞噬的冰封之力,在拨浪鼓摇晃轻响后,竟奇迹般地停止了蔓延。

孙权眼神一闪,瞬间做出了决断,抢先一步冲向曹丕倒地的位置。

刚刚靠近边缘,自己的体内火鬼便大叫寒凉,发出无声的警告暗示孙权快些离去。他哪儿愿意走,孙权用火焰护住全身,如同披上了一层流动的熔岩铠甲。火焰与周遭的极寒剧烈冲突,发出“滋滋”的爆响,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雾气。在这层火焰铠甲的隔绝下,那足以冻毙寻常生灵的恐怖低温才被勉强抵挡在外。

他一步步,踏着冻结污血和碎肉的冰面,如同行走在炼狱与冰窖的交界处,艰难却坚定地朝着曹丕走去。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冰层都在高温下融化出浅浅的脚印,旋即又被更浓的寒雾覆盖。

“子桓?”他避开地上冻结的污血和肉块,装作关怀的呼唤。

此刻的曹丕,脸色惨白如金纸,七窍渗出的血丝已经凝固,暗红的冰晶覆盖在皮肤上,触目惊心。她的身体如同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而褪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只有紧握着拨浪鼓的右手,还残留着一丝生命的力量,冰蓝色的眼眸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上也凝结着冰粒。

是它,就是它,那个瞬间压制双鬼的灵异之物,不仅能杀敌,更能……制衡自身厉鬼的反噬,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足以抗衡甚至压制体内那只暴戾火鬼的钥匙!

有了它,他孙仲谋将不再受制于厉鬼,江东基业将稳如磐石,他甚至……可以俯视这个让他又恨又忌惮的曹子桓!

但...他的目光扫过曹丕紧握着拨浪鼓的手,因紧张而吞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曹丕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渗人的声调缓缓把脸转向孙权:

“仲谋……你觉得,厉鬼复苏后的我……能使用鬼的几层力量?”

一句话,立刻让孙权心理咯噔一下。

他心中迅速计较得失。

现在拿走容易,之后怎么办?在曹军面前坑害他们的世子,无异于直接开战。更重要的是,若拿走拨浪鼓,她是否会当场厉鬼复苏?若她复苏,她体内的厉鬼,自己又如何对付?若自己拿到了那拨浪鼓,是否可以立刻敲晕她体内厉鬼,那拨浪鼓当真没有一点副作用?

更何况,这个该死的女人又一次骗了她,她那隐匿雾中的手段,他从雾鬼身上见过,这个女人给他的雾鬼居然是一个残次品!

这就意味着,如果这女人厉鬼复苏,极有可能会把我给拖进诡域中虐杀。

想想袁谦是怎么死的?他死得如此憋屈,如此迅猛,何况那还是曹丕在活着状态下,有所保留、承受巨大反噬下的成果。

一旦她厉鬼复苏,失去了人性枷锁的限制,只剩下纯粹、冰冷、扭曲的杀戮本能……那二十四面冰镜会变成多少面?那种扭曲空间、碾碎躯体的力量会暴涨到何等程度?

自己体内的火鬼,当时就未能压制她的双鬼,如今她体内是三只鬼,若真复苏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然后就是整个洛阳城!

他不禁冷汗连连,彻底打消了此刻夺取那近在咫尺的拨浪鼓的想法。此刻它不再是通往力量巅峰的钥匙,而是一杯触之即死的毒酒。

他深吸一口气,理智重新占据了高地,强行压下了那致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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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更令人惊骇的变化发生在战场外围。

那原本如同潮水般涌动、嘶吼着冲向洛阳城墙的数十万尸鬼大军,在同一瞬间像是被隔空切断了提线的木偶。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混乱……在刹那间停止了。前一秒还是地狱般的喧嚣,下一秒已陷入一片死寂的冰封。

数不清的尸鬼保持着冲锋、推车、攀爬、撕咬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它们腐烂的眼珠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凶光,彻底凝固。整个战场,从洛阳城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黑压压的尸潮,仿佛变成了一幅巨大而恐怖的静止画卷。

这突如其来的、席卷整个战场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振奋。

城墙上,短暂的、难以置信的死寂之后,爆发出了震天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呼喊:

“停……停了?!”

“尸群!尸群全都停了!!”

“老天爷!我们……我们胜利了?!!!”

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城头,士兵们激动地拥抱、跳跃,甚至有人喜极而泣。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让他们几乎虚脱,只是这狂喜的浪潮,并未波及到战场核心的两人。

孙权重新换上了一副关怀的眼神,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贪念从未存在过,“你状态如何?可还能支撑?”

曹丕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覆盖在脸上的冰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脸转向孙权,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而空洞的光芒,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部分,只剩下纯粹的意志在支撑。这股僵硬而冰冷的气息,让孙权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再次收紧,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我还好。”她的手时不时还在转动小鼓,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冰在摩擦,听不出情绪起伏,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孙权,仿佛穿透了他,落在虚无的某处。

孙权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试图用自己周身的火焰去中和那股逼人的阴寒。然而,源自曹丕体内三重厉鬼失控边缘散发出的寒气,其恐怖程度远超想象,他那足以熔金化铁的暗红鬼火,竟像是寒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显得极其不情愿靠近,根本无法真正驱散那核心的极寒,就靠近的这点时间,反而让火鬼又沉寂了不少。

“你…你真的不会复苏吧?”没了念想后,孙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亲眼目睹了袁谦的下场,他对眼前这个状态诡异到极点的女人,忌惮已深入骨髓。

曹丕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聚焦视线,落回孙权脸上,那空洞的目光让孙权头皮发麻。

“勉强…还可以控制。”她一字一顿,声音微弱却清晰,“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动用鬼的力量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忍受体内撕裂般的剧痛和厉鬼的尖啸,“否则我若真的复苏…到时候…恐怕没人…能替我收尸。”

就在这时,城门方向传来震天的马蹄声,是夏侯惇率领的虎豹骑,但就在距离曹丕所在冰封领域尚有数丈时,冲在最前面的战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马背上的骑士猝不及防,险些被掀翻!

恐怖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墙壁,阻挡了凡俗生灵的脚步,即使是精锐的虎豹骑,战马也惊恐地原地打转,喷吐着白气,任凭骑士如何催促,也不敢再靠近一步了。

夏侯惇勒住战马,虎目圆睁,焦急万分地看着冰雾中心模糊的身影,却束手无策,孙权眼神一闪,瞬间把握住了这个再次表现的机会!

他猛地站起身,朝着被寒意阻挡在远处的夏侯惇和虎豹骑方向高喊:“夏侯将军!世子状态尚可,暂无性命之忧!…但此刻她周身厉鬼之力不稳,寒气蚀骨,凡人根本无法靠近!强行接近恐有性命之虞,更可能刺激她体内平衡彻底崩溃!……请将军率部在外围警戒,清理残尸,让世子在此地安静调息片刻,由我看护!”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解释了无法靠近的原因,又显得他孙权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甚至不惜自身安危守护在失控边缘的曹丕身边。这“大汉”暂时还是曹操说了算的,他需要这份人情,为后续可能的利益交换铺垫曹操的好感。

夏侯惇看了看孙权,又看了看冰雾中心模糊倒地的世子,虽心急如焚,但也明白孙权所言非虚。那股寒意,确实非人力所能抵挡。他只得重重抱拳,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有劳孙将军,务必护世子周全!”

虎豹骑迅速散开,开始同步兵们一起清理那些静止的尸鬼。

曹丕听着孙权表演,缓了片刻,声音比之前更加虚弱:“你也离开吧,你帮不了我……而且…我不需要看护,你要真替我好,就…替我给父亲传个话。”

孙权眼神一凝,专注倾听。

“就说我暂无性命之忧……但体内鬼力余波未平,需…需独自留在此地,静待完全平息……待…待寒气散尽…我自会…回城…亲自禀报……”

说着,她又开始转着鼓,用灵异来平衡灵异。孙权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是在防备自己。

一股不快涌上心头,但孙权脸上却丝毫未显。

“可我刚刚才夸下海口……好吧,我在远处守着,绝不碰你就是,我等你好转,同你一起去见曹丞相。”

他迅速权衡利弊:他本就不愿强留,不如顺势而为。城外尸群虽停,但隐患仍在,他留在这儿,又可以偷闲,又可以之后在曹操面前再刷一波好感,还没有辜负他同夏侯的诺言。

“子桓安心调息便是,我走了。”

说完,孙权不再耽搁,状似深情一步三回头地观看曹丕情况,选了一个攻城车的横梁,一屁股坐了上去,靠着休息。

 

呵…这江贼,当我是青春的懵懂少女呢……曹丕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这对付女人的手段,对我可没用。

是真情还是假意,她曹丕分得出来……也不知子龙还在不在附近,哎,之前走得匆忙,也没能和他多说些话……一个念头在她心底飞快闪过,但此刻,她无暇分神在任何人身上了。

紧接着,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身前不远处,那被厚厚冰层彻底封冻住的、属于袁谦的一团污秽肉块上,寒冰将那些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死死禁锢。

袁谦是死了,碎得不能再碎……但他体内那只操纵尸群的厉鬼,可死不了。她现在能冻结它,是因为冰鬼的力量在拨浪鼓压制下勉强可控,一旦她离开,或者体内平衡再次被打破,冰封解除……那只可怕的厉鬼就会脱困,到时候,又会有一个新的“袁谦”出现,把她拼死搏杀、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成果化为乌有。

这个隐患……必须解决,但绝不是现在。

她现在连站起来都难,根本无力处理。

好困……从颍水下船之后开始,她就再没睡过一次饱觉。

 

头顶,正午的太阳透过稀薄的硝烟,投下刺目而炽烈的光晕。那光晕在曹丕半阖的视野里旋转、放大,最终吞噬了所有的知觉,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光晕。在这片炫目的白光里,曹丕紧绷的意志终于溃散,捏着拨浪鼓的手无意识地松了些许力道,头颅微微后仰,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

梦里,温暖而慵懒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器和淡淡熏香的味道,宁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埃在光柱里跳舞的声音。

她小小的身体被稳稳地抱着,坐在柔软而温暖的大腿上。她低下头,胖乎乎的小手里,正紧紧抓着一个熟悉的东西,正是那面小拨浪鼓,只是这时候这鼓还很新,鼓柄圆润,触感真实。

她好奇地晃了晃手腕。咚…咚…清脆而单调的鼓声在寂静的午后响起,带着一种孩童才能体会的单纯乐趣。她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发出欢快的笑声。

她玩得正高兴,一种本能的驱使让她抬起头,想看看是谁抱着自己。视线向上移动,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素色的裙裾,布料柔软,带着清雅的香气。

再往上……是一张脸。那张脸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五官却像是隔着一层不断晃动的水波,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片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只能感觉到,当她看过去的时候,那模糊的脸上,似乎也正带着笑意注视着自己。

女人轻轻笑了,栗色的发丝随着抬手的动作从脑后垂下,她的指尖轻轻一点鼓面,又揉了揉小娃娃的头。

“子桓,再摇摇看?”一个声音响起,轻柔地哄着。

可这声音诡异极了!它并非属于一个清晰的人,而是像无数个声音叠加、重复、扭曲在一起,有苍老的叹息,有少女的轻笑,有壮汉的低吼,有孩童的呓语……重重叠叠。

小曹丕懵懂无知,似乎根本没觉得这声音有什么不对,她听话地、更加用力地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

“咚!咚!咚!”

这一次,鼓声似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穿透力。

就在鼓声响起的瞬间,侍立在不远处的几个侍女、宦官,他们脸上原本恭敬或麻木的表情瞬间凝固、扭曲,如同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紧接着——

“噗嗤!”“噗嗤!”“噗嗤!”

如同熟透的浆果被狠狠捏爆,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炸开。那些侍从的头颅,毫无征兆地、一个接一个地爆裂开来!

红的、白的、粘稠的液体混杂着破碎的骨片,如同烟花般猛然喷射飞溅,温热的脑浆、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光洁的地板、精致的屏风、甚至那温暖的阳光光柱里,瞬间将这片宁静祥和的天地涂抹成一片狰狞恐怖的血色地狱。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熏香和旧木的味道,残破的无头尸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倒下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不成调的惨嚎和呜咽在空气中短暂地响起,又迅速被死寂吞没。

然而,坐在怀抱里的小曹丕,对此浑然不觉,甚至觉得有趣。眼前飞溅的猩红和脑浆,在她清澈的、不谙世事的眼眸里,或许只是些新奇跳跃的红雨,那咯咯的笑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清脆响亮,在死寂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房间里显得无比诡异、刺耳,充满了纯粹孩童的天真与残酷。

她甚至伸出小手,够得高高的,似乎想去接住那飞溅的雨水……

“——?!”

曹丕猛地从噩梦中惊醒,窒息般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浑身僵硬。

她醒了,但梦中的血腥景象和那诡异叠加的声音却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清晰如常!

那个女人……那个看不清脸、抱着她、哄她摇响拨浪鼓的女人…到底是谁?!那是我娘么?!

一阵彻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填满了她,梦里那个怀抱是温暖的,声音是轻柔的……可那视人命如草芥、甚至将如此恐怖的杀戮当作孩童娱乐的漠然与残酷,比任何厉鬼都要令人胆寒。

爹当年,就是和这样一个…这样一个恐怖的女人生下了我?!

她低头摸出自己依旧紧握着的拨浪鼓。那粗糙的鼓面,斑驳的红漆,梦里那个天真无知、摇着鼓咯咯笑的自己……

和那个漠然看着头颅爆裂、甚至亲手促成这一切的“母亲”……一股混杂着恶心、恐惧、荒谬和某种深埋血脉的冰冷寒意,从她紧握着拨浪鼓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是噩梦,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曹丕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混乱,充满了谎言和欺骗。

为什么我在家的时候,所有人除了父亲都没发现我不是男人?所有人的记忆都被修改了?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被修改过?这拨浪鼓里的记忆才是真的?!

不,这是噩梦,这一定不是真的,爹说过,我们老家里没死过人。

 

她猛得从地上坐起,看着天上的太阳方位,心说自己恐怕只睡了不到片刻,更惊讶于厉鬼复苏的悸动,似乎因为这个荒诞诡谲的噩梦压制了。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拿到它,尤其是那孙权。曹丕可不傻,想到之前孙权兴致勃勃的第一个跑过来的模样就气不过。他那可不是心疼自己,不过是想浑水摸鱼拿宝贝,顺道看看自己是不是和那袁家小子同归于尽,好快速判断下一步局势而已……你个孙仲谋,真以为我不知道呢!

远处迷眼休息的孙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眼前的阳光,再一睁眼,吓得差点从横木上栽下去!

“你想吓死我?!”

看到曹丕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真以为是曹丕厉鬼复苏第一个锁定自己准备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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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诮,“仲谋胆子未免太小了些,真若想取你性命,你可没有睁眼机会。”

她的目光掠过孙权那张写满惊疑的脸,又缓缓扫过远处仍在清理尸骸的曹军士兵,以及更远处洛阳城墙上攒动的人影。手中的拨浪鼓被她下意识地攥紧,梦里那飞溅的猩红与爆裂的头颅仿佛还在眼前晃动,混合着无数声音叠加的诡异低语,直到现在还在脑中回荡。

孙权被她那句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赤红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这女人都虚弱得快散架了,嘴皮子还是这么不饶人!

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听曹丕话锋一转:“你回去城里休息吧,顺便给我带个话,准备一顶帐篷、一旦生石灰、干净的水食以及得体衣物,我要在这附近搭建营地,住在这里一段时间。”

孙权一愣,随即眉头紧锁:“这鬼地方寒气蚀骨,尸臭冲天,你刚捡回半条命,不赶紧回城修养,留在这儿做什么?”

曹丕侧身,看着那片冰封之地,没有半分动摇:“袁谦虽死,但他体内的东西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它依旧富有生命力,在我的坚冰下缓缓蠕动……它只是被暂时压制,若我离开,或者冰封减弱,又或是……有什么异心之人偷走它,后果你应当清楚。”

死去的袁谦会立刻‘活’过来,厉鬼复苏,重新操纵八十万大军,到时候他们要对抗的就不是有人性弱点的袁谦,而是一个完全只凭借本能行动的厉鬼了。

“且,我也并非贪图享乐之人,洛阳城经此一役,百废待兴,更需要的是稳定,而非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世子’在城内游荡。”她的话语冷静得近乎残忍,剖析着最现实的考量。她的存在本身,此刻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孙权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女人的“狠”——不仅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张了张嘴,最终把那些质疑和嘲讽咽了回去。

“哎,随你!”孙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马匹走去。

 

曹丕回到空地上,午后的阳光落在晶莹的冰面, 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无法穿透那厚厚的冰层,照亮下面凝固的污秽与恐怖。好在冰鬼的压制力是卓绝的,如同被捕获囚禁的雾鬼一样,袁谦尸块中寄宿的那只操纵尸群的厉鬼,正在这极寒的牢笼中被迫陷入更深的沉寂。若非冰鬼拥有这种特殊的“禁锢”特性,曹丕也不知道,在成功处决了袁谦之后,该如何收容这只必然会复苏的厉鬼。

这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的天意操控下。若不是父亲误会自己误事无用,也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赶出城去;若不是出城,她也遇不到赵云,自然也不会选择走汉中小道;若不是摘取奇草时匕首落入水中,她也不会莫名驾驭沉寂的冰鬼;直到最近这一次,若不是有那拨浪鼓,她必死无疑。每一步都看似是自己的决定,却又显得又那么多的巧合和刻意……这真的是巧合么?她拿出小拨浪鼓,随手扭动柄锤缓解体内焦灼。

洛阳城……接下来怕是要忙得焦头烂额了。数十万尸鬼大军虽然随着袁谦的死亡而静止,但如何处理这些堆积如山、散发着疫病与死亡气息的“残骸”,如何安抚惊魂未定的军民,如何重建被破坏的城防……桩桩件件,都足以让整个朝廷上下疲于奔命。

但这些就和她没关系了,她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她并不知道,在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山丘上,一道银甲白袍的身影正勒马驻足,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直直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赵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痛楚、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翻涌。他目睹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具体细节,看不清面貌,但军队的动向,关键两人的情报在脑中一比对,那毁天灭地般的冰与火,他可是看得真切,一切尽收眼底。

曹丕和孙权并肩作战,显得如此默契,如此得……他不愿意把那个词说出,即使是想一想,也让他自惭形秽。

他再次看到了一个他从未真正看清的曹子桓。那不再仅仅是坚韧可靠的女郎,不再是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凡夫俗子。为了胜利,她可以以身犯险;为了消除隐患,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放逐于城外尸骸之地,与最恐怖的厉鬼为邻。

名叫小寰的女人和名叫曹丕的世子,如同光与影,终于在他眼前彻底交融,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人。一个强大、危险、背负着沉重秘密与宿命,同时也无比孤独的身影。

岭安城地狱般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赵云眼前,他终于知道了当时跟在他们身后让他无比恐惧的是什么东西了,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寰要不辞而别。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锥心的悲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她离开,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罢了。他想起自己曾对她许下的承诺,那些关于守护、关于带她离开纷争的誓言……如今听来,简直荒谬得可笑!

我连靠近她周身那致命寒气的资格都没有,别说什么平定乱世了,如今,就连保护女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赵云心中苦涩地叹息……他出局了,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他引以为傲的武勇与忠义,在那鬼神般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将军,”一名亲兵策马上前,低声提醒,“一切已准备妥当,何时出发?”

赵云深吸一口气,将那刺骨的寒意和心头的苦涩一同压下。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冰原旁边正在架设帐篷的曹兵们,将这一刻永远刻入心底。

“现在就走。”赵云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调转方向。“快马回五丈原,告诉主公此地情报,驾!”

马蹄扬起尘土,向着远离洛阳的方向疾驰而去。凛冽的风刮过他的脸庞,吹散了眼中的最后一丝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决意。心中对那足以改天换地的鬼神之力,第一次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他想要鬼,他需要那恐怖诡谲的力量,无论代价!

 

三日时光,在城外这片被冰霜与死亡气息浸透的营地里,仿佛被拉长凝固。临时搭建的营帐隔绝了部分尸骸的腐臭,曹丕盘膝坐在帐中,脸色比三日前那濒死之相已好了许多。体内,冰鬼那狂暴的躁动终于平息下去,在拨浪鼓的帮助下重新回复到了开战前的状态。

看来,这就是目前这具身体的极限了……曹丕感受着经脉间残余的酸胀与隐痛,默默思忖。下次减少到八面或十二面吧,代价太大了。

袁谦死了,被她亲手碾碎,其操纵的数十万尸鬼大军也随之凝固。这似乎印证了源头在袁谦本身的推断。可是……如果尸灾的源头仅仅是袁谦,那么随着他的彻底死亡和被冰封镇压,肆虐华夏大地的所有尸群,是否都应该瞬间瓦解、化为真正的死物?她现在情报缺失,不知别处如何。

抬棺鬼去哪儿了?那黑棺又怎么接触,伥鬼又会何时来捣乱?……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无数个麻烦再等着她,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留守五丈原的刘备收到了新的情报。

议事厅内,众人惶惶相望,谁也不知说什么。刘备坐在主位,短短数日,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霜白。

襄阳失陷、荆州大半沦陷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将他匡扶汉室的雄心击得摇摇欲坠。

唯一能算得上“好消息”的,竟是那地方是落在了非人的鬼物手中,而非曹操或孙权之手——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心头的重压和屈辱。

赵云单膝跪在阶下,他已将自己洛阳之行所目睹的一切,尽可能详尽地禀报。一部分是猜测,一部分是实情,赵云依次据实说明,但除了那晚救助曹丕的情节。他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出一幅超越凡人想象的鬼神战场图景。

刘备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赵云的汇报,结合案头那份墨迹未干的军报,诸葛孔明自益州发来的建议:

“……襄阳已陷,尸鬼如潮,非人力可挡。荆州危矣,益州屏障已失,若鬼物西进,恐西川亦难保全。此乃危急存亡之时,亮举国上下,寻遍典籍,遍访方士,竟找不到一个能人奇典。亮泣血叩首,恳请主公速寻鬼神之力,保大汉复兴之基业,若无法制衡此等鬼物,我等……皆为鱼肉矣!”

 

如今局面,已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所能概括,而是关乎整个西川政权存续的生死之战!

谁能驾驭鬼神之力,谁就能在未来的乱世中掌握绝对的话语权,甚至……逐鹿中原。这就是未来的趋势,这就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们西川,绝不能落后。

可哪儿去找可以驾驭的鬼呢…

刘备的目光,缓缓地、沉重地落在了阶下跪着的赵云身上。这个跟随他时间最长最勇猛的将领之一,此刻低垂着头,身影显得异常沉重。

刘备知道,赵云心中藏了事。关于曹丕,关于洛阳,他汇报的某些细节,与之前关羽通过其他渠道传回的情报,存在着南辕北辙的矛盾。

这些矛盾问赵云是问不出来的,刘备又交代了一些事之后,等其他人走了,单独叫下了赵云。

“子龙啊……”刘备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跟我多久了?”

“主公…”赵云抬起头,迎上刘备那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希冀的眼睛,“回主公,大约有十七年了。”

“如今,那曹丕孙权可抵得上千军万马,而我们西川无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赵云低下头。他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那我问你,你……可还与那曹恒,嗯,就是魏国那位信使,还有联络?”

赵云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回答:“是…末将在洛阳时,见过她…两面。”

闻此,刘备的声音更加低沉,近乎恳求:“你曾与她共历生死,并肩作战。这份情谊,非常人可比。她是曹丕的侍从,深知她家公子机密,若……若你肯放下身段,恳切相询,问她一些…关于如何驾驭那鬼神之力的方法,她念在旧情,或许…会告知一二?”

听了这个,赵云猛得抬头。主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要他利用与曹丕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上不了台面的感情,去套取关乎鬼神力量的核心秘密!这无异于将他心中那份复杂而纯粹的情感,置于冰冷的政治算计里!

“主公!此事……”赵云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

让他以这种方式去接近她,去利用她……这比让他战死沙场更令他感到羞耻!

 

“子龙!”刘备猛地拍桌,打断了赵云的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红了眼眶:“我们需要那样的力量!……没有它,一切皆为空谈,一切皆为妄想,匡扶汉室不过空话尔!荆州已失,下一个失的就是益州了,子龙,我们无路可退了!”

刘备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云心上。主公眼中那深切的悲恸、那孤注一掷的决绝,那份对整个西川、对大汉基业存续的沉重忧虑,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个人的情感、内心的原则,在滔天的鬼祸,在西川存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可随意污染。

赵云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明白了,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抗拒,在这如山般的重压面前,一点点被碾碎。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奈、悲凉和认命的苦涩,充斥了他的胸腔。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低下头,避开了刘备那灼人的目光。左手用力地压在右手之上,高举过头顶。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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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孙权走后,曹丕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独自一人立于新挖掘的深坑旁。她没有参与后续繁复的清理工作,也刻意避开了今日的朝会。对她而言,那些虚与委蛇的封赏和朝堂上的唇枪舌剑,远不如眼前这团被层层玄冰包裹的源头鬼来得重要。

她催动体内冰鬼,指尖萦绕着肉眼可见的森白寒气。

随着她意念集中,深坑底部迅速凝结出厚达数尺、坚逾精钢的冰层。她小心翼翼地将全数肉块都收集起来,将那团封冻着袁谦残骸和巨大冰块移入坑中。冰块落入冰坑的瞬间,更浓烈的寒气爆发出来,坑壁四周的泥土瞬间冻结成坚硬的冻土。

曹丕不敢有丝毫大意,双手虚按,冰蓝色的光芒在她掌心吞吐不定,一层、两层、三层……新的、更加厚重、结构更加复杂的玄冰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疯狂地缠绕覆盖上去,将原有的冰块包裹加固,直至在坑底形成一个直径丈许、散发着亘古寒气的巨大冰室。

做完这一切,曹丕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没闲着,又在上面覆盖了厚厚的生石灰和土层,试图让一切显得井然有序。

她可不想尸鬼被哪个不起眼的该死的小农当财宝挖出来!

直到这片与其他区域无异,曹丕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是现在已知的唯一办法了,她只能祈祷冰鬼的压制足够长久,祈祷自己能在它真正破封之前,找到彻底解决或掌控它的方法。

 

此刻皇宫朝堂之上,又是另一番暗流涌动。

天子刘协高坐御座,面容平静,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历经劫难后的通透。上次尸潮围城,他侥幸逃过了,这一次亲身经历,在绝望深渊的挣扎,早已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汉室?龙椅?不过是乱世中一碰即碎的泡影,能活到现在,全赖幸运二字。

他看向曹操,此人虽权倾朝野,终究还披着“汉相”的皮,守着最后一点礼法的体面。若真有人此刻要他禅位,刘协心中已无半分波澜,甚至觉得是种解脱。但没人提出,他也不会主动要求,心照不宣。

然而此刻,殿中的焦点是那位一头红发的孙权。

他意气风发,对着御座和曹操拱手,声如洪钟:“陛下,丞相,臣奉诏勤王,幸不辱命,与魏世子勠力同心,终解洛阳之危,此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刻意的疑惑与不满,矛头直指缺席者:“然则,臣有一事不明,望丞相解答。臣答应世子前来共抗鬼祸,此乃天下头等大事,来之前,世子告诉臣,左将军已和丞相盟约,可为何到了这么久,唯独不见那大汉皇叔刘玄德呢?”

孙权这诛心之言,毫不掩饰。

曹操听出化外之音,沉声道:“孙将军稍安。刘玄德此人…虽其格局谋略,或如平原驰马,难窥深远之境,然其为人,最是机敏谨慎,尤擅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但对联盟大事,断不至如此怠慢……孤赶回洛阳之前,派遣侍卫将洛阳之危告知了左将军,但期间洛阳与外界联络皆被断绝,孤也不知,期间左将军做了何事。”

“孤料想……其未能亲至,必是察觉了某些关乎全局的、新的鬼祸动向,或是……寻得了什么应对此等邪祟的‘新线索’,一时分身乏术吧?”

曹操表面开脱,实则暗讽刘备不来支援,不顾天子安危。至于听者能听出几分意思,就看个人了。

当着刘协的面,曹操终究留了两分余地,随即转向御座,语气转为恭谨:“陛下,孙将军神勇无双,远道勤王,助臣犬子力挽狂澜,解天子之危,救洛阳于水火,实乃大忠大义,彪炳千秋之举,臣以为,当为孙将军贺!”

曹操说完,多数群臣跟上意见,都认为孙权此番前来,的确忠勇,有其父孙坚的影子,孙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刘协心领神会,立刻接过话头,对着孙权又是一番褒奖,着重强调了其“忠义勤王”之功,并当场颁下旨意,册封孙权为南昌侯。孙权自然接受,志得意满,喜形于色,坦然笑纳。

这时,刘协的目光温和转向曹操,询问道:“丞相,世子亦有大功,可今日未临朝,不知所为何事?……朕亦欲嘉奖其破敌救驾、消弭大患之功,不知丞相以为,当如何封赏为宜?” 他深知,孙权之事自己尚可做主,但涉及曹操倚为继承人的曹丕,决定权只在曹操手中。

曹操微微欠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神色与严父的谦抑:“回禀陛下。世子,绝非居功自傲,怠慢天颜,实乃城外隐患未绝。”

“未绝?!这……”

“陛下莫怕,袁谦虽伏诛,然其尸骸邪气深重,恐有反复,遗祸无穷。丕儿心系社稷,不顾己身伤势沉重,执意亲往处置邪祟根源,以绝后患。此刻想必仍在城外,故未能觐见,还望陛下恕其不恭之罪。”

曹操捋须沉吟,似在权衡:“至于封赏……陛下厚恩,臣代丕儿先行叩谢。然其年少,骤立殊勋,恐滋骄逸之心。且此役凶险万分,且……若无孙将军及时援手,后果不堪设想。臣愚见,不若待其彻底肃清城外余孽,身体康复之后,再议封赏?届时,亦可一并嘉奖所有浴血奋战的有功将士,以示陛下恩泽普照,赏罚公允。”

曹操话音刚落,一直沉默倾听的刘协却轻轻抬了抬手,有些不同意见。

“丞相爱子护犊之心,朕深为感佩。世子为社稷负伤,亲力亲为消弭邪祟根源,此等担当,朕心甚慰……然,朕以为,功必赏,过必罚,乃朝廷纲纪所系,亦是安邦定国之策。此番洛阳之劫,乾坤倒悬,社稷几倾,若非世子勇毅,以鬼神之手段,力挽狂澜于既倒,朕与满城军民,早已化为城外枯骨朽骸!此等功勋,岂能以寻常论之?岂可因年少而轻忽?”

刘协的话语温和,又道:“若仅以寻常金银玉帛或虚衔敷衍,非但寒了忠勇将士之心,更恐令天下人以为朝廷赏罚不明,纲纪废弛,寒了人心,失了天道酬勤之至理。值此汉祚危而复安之际,正需此等再造乾坤之功臣,以定国本,以安天下。”

刘协留了一个气口,等着大臣们反馈,等他们提议该如何封赏这位没到现场的肱骨之臣。

“臣以为,对世子之封赏,非但要厚,更要显其尊荣,彰其不世之功。超擢之赏,尤在爵位!”

“吴大人言之有理,唯有匹配其功勋之显爵,方能昭示朝廷赏罚之公,天道酬勤之诚!”

“不过曹公子此刻不在堂上,具体如何,还请丞相替子抉择,为社稷万年计,为天下兆民望,细细斟酌定夺。”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这次,谁都听得出,这位天子是真的“悟了”,放下了所有虚妄的执念,只求在这末世黄昏,维持住最后一点合乎道义的体面。而这体面的关键一步,就是必须给予曹丕与其功绩相媲美的封赏。

孙权见此机会,也顺道美言了几句,将其在路上如何心系洛阳,不眠不休的故事当场讲出。又讲了战时的惊心动魄,讲了战后又是如何命悬一线。整个故事曲折动人,若是有心慈之人,怕不是要听得连连落泪了。

曹操对着刘协,极其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圣明烛照,金玉良言,臣当谨遵圣谕!待丕儿肃清城外首尾,身体稍安,臣必当遵循陛下旨意,依其功勋,拟定封赏章程,给陛下过目。”

“善!”刘协颔首,“不知诸位爱卿还有何要事?”

曹操目光转向一旁的孙权,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吴侯远道而来,勤王有功,新晋侯爵,本应于洛阳多盘桓些时日,共享太平。然……雍凉之地,毗邻荆州,乃阻隔鬼祸西进之门户,亦是联盟防御之要冲。左将军既已察觉‘新动向’前往彼处,孤亦需亲往坐镇……吴侯乃联盟中流砥柱,智勇双全,不知…可愿再辛苦一程,随孤同赴雍州,与那左将军汇合,共商御鬼安邦之策?”

曹操此言,将刘备的由头坐实,顺便也要继续执行之前的计划,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三方会谈必须进行。

孙权眼底闪过一丝算计,但曹操理由冠冕堂皇,刘协刚封的爵位还热乎着,此刻翻脸于名声不利。

他脸上瞬间堆起豪爽的笑容,拱手道:“丞相哪里话,剿灭鬼祸,保境安民,乃我辈分内之事,自当同往。”他应得爽快,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如何在雍州这新的棋局中,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

 

曹操在家等了许久,才等到洗干净收拾打扮妥帖的女儿前来请安。他大致说了说内容行程,曹丕爽快答应了,车队明早就会出发,恰好今天稍早的时候,从合肥运来的孙权那五百精兵也到了站。

他之所以等到曹丕回来才动身,正是出于对孙权的忌惮。

女儿不在身边时,面对这个掌控着焚城烈焰的江东猛虎,曹操还是有些不安的,俗话说的好,夜路无刀莫走。他清楚地记得将士亲眼目睹孙权那吞噬一切、焚尽四十万尸鬼的滔天火海时,眼中流露出的惊惧。与孙权同乘?若无曹丕在侧威慑,曹操还真无十足把握能压住这头随时可能反噬的猛兽。

第二天出发前,曹操特意将曹丕唤至自己那辆象征着魏王身份的宽大驷马车驾前。

“丕儿,连日劳累,别骑马了,来……上来,和爹坐一起。”

曹丕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没有拒绝,掀开车帘,动作利落地登车。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燃着安神的熏香。曹丕没有像寻常臣子般正襟危坐,而是将头轻轻枕在了父亲的大腿上,打算睡上一会儿。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女儿对父亲的依恋,也只有没了外人时,才敢如此大胆。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熏香清淡,曹丕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曹操没有打搅她,吩咐车夫跑慢些。

马车路过陡坡,一个震颤,曹丕被惊醒了。她感受着父亲腿上熟悉的温度和衣料粗糙的触感,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恍惚:“上次孩儿如此……还是大哥尚在之时吧……”

曹操听闻,心中叹气。他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女儿,那张苍白依旧的面容,褪去了凌厉与杀伐,只剩下深深的倦怠和脆弱。几缕散落的鬓发间,竟已夹杂着几丝刺目的霜白!她才多大年纪?!

“旧事……莫提了,爹之前对你不公,以后加倍对你好。”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心境,谁又能理解他曹操,那些成天搞事的偏文偏武的偏科儿子们,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只枝头的凤凰,却不知那凤凰是否能涅槃成功。哎,他曹家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啊。

无数话语堵在曹操的喉咙口。他想到了之前在城里的对话,尤其是那句丕儿那句“不当魏王便是”,每每想起,就心头酸涩难忍,至今仍扎在曹操心头。

那是她乔装改扮二十余年,隐忍筹谋,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一步步接近的目标,那是她一生的野心所系,怎能在生死关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就这样放弃了?难道厉鬼的侵蚀,已让她心灰意冷至此?

可即便她能涅槃成功,那最大的隐患依旧横亘在眼前——她不能生育!

就算将来权力平稳交接,她以魏王之身坐稳位置,后继者从何而来?过继哪个兄弟的子嗣?曹彰、曹植……?他们的儿子,企能甘心奉一个叔父为主,血缘的纽带在权力面前本就脆弱,更何况这“叔父”实为姑母的天大秘密,一旦泄露,顷刻间便是兄弟阋墙、基业崩毁的滔天大祸!

就算……就算她能以女子之身秘密诞育子嗣,那孩子的父亲是谁?这惊天的丑闻,又有谁能一只守口如瓶?孙权?还是那些虎视眈眈的宗亲大臣?这简直是一个死局!

曹操只觉得胸口发闷,千头万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饱含着无尽忧虑与无力感的叹息。宽厚的手掌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女儿冰凉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属于父亲的疼惜。

“再睡会儿吧……” 曹操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雍州,还有嘴皮硬仗。”

他没有问曹丕今后到底怎么打算。女儿身上的谜团和背负的沉重,已经太多太多了。此刻,或许只有这片刻的车行颠簸,能让她短暂地卸下所有伪装与重担,让她歇一会儿。

曹丕淡淡应了声“嗯”,重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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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扶风郡的路还长,这一次尸患解决,没必要如此赶路,让那刘备多等两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车驾外,初春的风还有些凌冽,曹丕倒是依旧一身薄衣,周围人都还披着棉袍,除了曹丕,就只有那不怕冷的孙权也是同样一身轻便服装了。

夜晚扎营之后,两军中间摆了一场略显场面话的酒席,食物朴素,烧鸡一只、浊酒两坛、炒了些冬笋木耳等容易携带的干货,又煲了些素菜米粥,孙权也不嫌弃,他也是节俭的性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尽显豪爽,跨着辈分,同曹操谈天论地。

相比之下,曹丕就显得秀气多了,旧时的习惯依旧束缚着她,再父亲和客人面前,并不凸显自己,端坐在位,小口吃饭,时不时应答两句。

看着曹丕如此,曹操心里是一个评价,孙权心里则又是一番评价了。

要不是考虑道以后还要依仗曹丕,他高低也得在曹操面前告她几状。这母老虎在老爹面前装秀气,再孤面前可不这样,那恨不得把自己扒皮抽筋那个劲头,可是生龙活虎的很呢!

 

孙权心里的话曹操自然是听不见的,这顿饭吃的尽兴。

各自散去回营之后,曹丕还跟随在父亲身旁,一是忌惮,二是保护,就算不怕人,野鬼邪祟也不得不防范。在大帐内,曹操宽厚的手掌带着属于父亲迟来的笨拙温情,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想再同她聊聊天。

“丕儿,爹这些年待你严苛,处处苛责,受尽常人难忍之委屈……皆是为了让你成才,让你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有立足之本。”

“子桓明白的,爹是为了我好,可我还是觉得,如果大哥还活着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飘忽的风,带着无尽的遗憾,“这样……我就不需要走那么多年的弯路,不需要隐忍伪装,不需要……在父亲面前强装男儿气概,更不需要…为了那个位置,和弟弟们明争暗斗,伤了兄弟情分。”

宛城的败仗是曹操一辈子难以忘记的噩梦。

自己的行为不当,张绣的反叛,典韦的战死……最终夺走了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曹昂的死,他难以释怀,这愧疚不仅是对长子的,更是对眼前这个被迫扛起一切的女儿,对那个因丧子而心灰意冷、最终神秘消失的女人……

曹操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何尝没有幻想过?如果子脩尚在,他必是完美的继承人,仁德勇毅,众望所归。丕儿或许就能以女儿身安然长大,不必卷入这权力的血腥漩涡,他们一家…或许真的能得享天伦,那个女人…也许就不会走得那样决绝。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良久,曹操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抚着女儿发顶的手停了下来,有些话,他必须问。尤其是在观察孙权的这几天,曹操敏锐的嗅到了一些端倪,那孙权或者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丕儿身上,那富有侵略性、富有征服欲的目光,曹操并不陌生。

“丕儿,你同父亲说实话,你与那孙权…你是否…倾心于他?”

“???”

曹丕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弹坐起来,动作之大,险些乱了礼数。她瞬间睁大的冰蓝色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和极度荒谬的违和感!

“爹?!” 她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你…你怎会这样呢想?!”

她差点气晕,哪怕父亲此刻问的是赵云,她或许会尴尬、会回避,但绝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孙权?!那个阴险狡诈、贪婪成性、野心勃勃、在江东给她带来无尽屈辱的红毛汉子?!光是想到要和这个名字扯上倾心二字,曹丕只觉得眼前发黑,恨不得去把孙权揍一顿。

曹操被女儿如此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但随即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

“孤听当日颍水船上的船员呈报,那孙权自登船起,一路之上对你言听计从,处处依顺,甚至不顾危险,孤身随你入洛阳险地……此等‘殷勤’,绝非寻常啊。”

曹操试图寻找真相:“况且当日回城安歇,据家仆说,你竟下令遣散所有侍奉之人,独留孙权与你同处一客室之内。”

“爹……孩儿解释过了,那是在聊正事……”曹丕越解释越无力,恨不得晕过去算了。

“哪儿有夜深人静,遣散仆从,烧水沐浴谈正事的……孤问你,你们同室更衣,那他岂不是……岂不是已经知晓了你的女儿之身?!”

曹操的怀疑,在他掌握的信息碎片拼凑下,显得如此合情合理。

船员眼中孙权的殷勤顺从,深夜独处的亲密,更衣这一无法回避的铁证,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让曹操恐慌的可能——他女儿最大的软肋,可能已经被那个危险的江东之主窥破!

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铁证,乃是在洛阳战前,就忽然说出放弃魏王世子之位那等石破天惊之语。

“丕儿,你老实告诉爹,你该不会……该不会被那厮迷惑了心神,竟起了糊涂念头,想随他远遁江东,做他那见不得光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曹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曹丕打断了!

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苍白的脸上因暴怒而涌起病态的红潮,冰蓝色的瞳孔深处,杀意与凶光如同厉鬼般翻涌沸腾!

那是她最不堪回首、最视为奇耻大辱的一段记忆——被孙权以火鬼之力囚禁、胁迫、如同砧板鱼肉的屈辱,即便是后来在洛阳虚与委蛇,嘴上叫着亲切,心底却想把他千刀万剐!

然而,这等不可言说的耻辱,居然被父亲误解成了倾心于他,这……这简直荒谬至极!

“父亲莫要胡说,孩儿同那孙权毫无半分干系!此生此世,若对那红毛野獠存有半分倾心妄念——”

她猛地举起异变的左手,对天发誓,一字一句,如同诅咒般从齿缝中迸出:“——孩儿便立刻死于厉鬼复苏,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曹操被女儿这惨烈至极的毒誓惊住了,看着女儿眼中那毫不作伪的、近乎癫狂的恨意,那并不像假的。

然而,作为一个父亲,尤其是一个心思缜密、生性多疑,掌控欲极强的枭雄父亲,曹操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

既然话已至此,不如彻底问个清楚。

“那……”曹操缓缓抛出另一个名字,“…那个赵子龙呢?”

曹丕蒙了,脸上恨意退去,视线因为难以启齿瞥到一边。曹操这手拉抽屉使得极好,曹丕脸上的表情瞬间暴露了想法。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坦然承认那份战场结下的情谊?还是极力撇清以示对权位的忠诚?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然而一切都晚了。

就这短短一瞬的迟疑,曹丕心中警铃大作。

 

糟了……

父亲何等精明!自己这片刻的沉默,与方才对孙权那斩钉截铁、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激烈反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份区别对待,实在太过明显,无异于不打自招!

她有些泄气,身体微微扭动,避开了父亲审视的目光扭捏起来,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无奈与嗔怪:“父亲今日怎么……净乱点鸳鸯谱?那赵子龙为人正直忠勇,光明磊落,比那阴险狡诈的孙权可强之数倍。”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然儿臣岂是那等贪恋儿女私情、不顾大局之人?我与他……不过是因缘际会,一路互相扶持,共历生死,确有些……袍泽情谊罢了。断然不会为了这等私情,自断我曹魏基业,更不会让家族蒙受那惊天丑闻,父亲大可放心。”

这番话她说得斩钉截铁,然而,那刻意避开的视线,那略显急促的呼吸,都未能逃过曹操的眼睛。

曹操沉默地看着女儿强作镇定的模样,心里大概有数了:“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曹丕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只会越描越黑。

然而,曹操的疑虑并未止步于此。他深知赵云在刘备集团的地位,更清楚女儿对鬼神之力的掌控是何等关键。他话锋陡然一转,问出了一个更核心、更现实的问题:

“好,即便没有私情。那若……那赵子龙来寻你,以‘昔日情谊’为由,恳求你念及过往,传授其驾驭鬼怪之秘法……你,是否会答应?”

这个问题直指要害,关乎曹丕对自身力量的认知,更关乎未来各方势力博弈的核心筹码。

出乎曹操意料的是,曹丕这次没有丝毫犹豫。

“会。”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甚至没有思考的间隙。

“为何?!” 他的声音震惊中带着一丝不解。

曹丕再次迎上父亲的目光,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窘迫或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凝重,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令人心头发寒的弧度:

“爹,你以为……城外那些被袁谦驱赶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尸群,就是这世上最恐怖的‘鬼’了吗?”

“不,它们…比起那些真正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拥有莫测规则与滔天凶威的‘厉鬼’,简直如同襁褓中的婴儿一样……乖巧可爱啊。”

这诡异的描述,配合着那冰冷的眼神,还有无法理解的判断,就如同那日在阁内一样,她说着让自己听不懂的话,却最终证明了她是对的。

“对抗真正的厉鬼,需要的所有人同心戮力,任何一份可以对抗它们的力量,都弥足珍贵,我会把我所知晓的、关于鬼物的特性、规律、弱点整理成册,我会告诉他如何辨识,如何规避,如何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当然,我也会告诉孙权,告诉父亲,告诉每一个需要知道的人。”

她看着曹操眼中翻涌的震惊和不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因为只有让更多的人了解它们,懂得如何应对它们,我们活下来的机会才会更大,否则……下一个被厉鬼吞噬、撕碎、扭曲的……就可能是您,是子建,是任何一个身边的人。”

曹操惊讶至极,被女儿话语中蕴含的残酷真相和那份超越门户之见的决绝所震撼。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女儿所面对的敌人,以及她所肩负的,早已不是简单的权力争夺,而是关乎整个人类存续的看不见的斗争。

“可若是别有用心之人,拿此法对付你呢?”

“那我便将其诛杀镇压,以儆效尤。”

曹丕此刻天真的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她继续道:“虽然我也不知,为何过去数十年间,这些鬼怪之物销声匿迹,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但如今它们确凿无疑地回来了,能对付它们的力量,多一分都是珍贵的。让普通人,正常地认识鬼,知道鬼的存在,了解它们的恐怖与规律,我觉得……这是必要之事。”

 

曹操听闻,却不认同,也许女儿对厉鬼了解的比自己多,但对于人性,曹操早已看透。他劝阻道:“丕儿,你的做法‘善’了,这份天真,恐是自毁长城的愚行!”

“父亲此言何意?让更多人知晓如何对抗厉鬼,增加生存机会,怎会是愚行?”

曹操冷笑一声:“你将那驭鬼、识鬼、避鬼的秘法,如同撒盐般随意抛洒,可曾想过,接住这些‘盐’的,会是什么人?”

他语速加快,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是!赵子龙或许光明磊落,孙权或许暂时蛰伏,但你焉知这天下诸侯,那些野心勃勃之辈,不会如获至宝,利用你公布的知识,豢养、驱策、甚至……制造鬼怪?”

“今日你告诉赵子龙如何识鬼避鬼,明日刘备就可能据此训练一支不惧寻常鬼物的精兵!……今日你公布厉鬼的弱点,明日孙权就可能寻到方法,将弱点化为己用,甚至反过来操控厉鬼攻城略地!”

“……更可怕的是,若此法落入那些心术不正的方士、野心家手中呢?他们若利用这些知识,在民间掀起鬼祸,制造恐慌,操纵人心,甚至以此要挟朝廷、祸乱天下!届时,你这‘火种’点燃的,不是希望,而是遍地烽烟,是比厉鬼本身更可怕的、由人心之恶驱动的滔天祸患!”

“力量本身无善恶,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你这是在给别人递刀啊!”

曹丕沉默了。

父亲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她并非天真到未曾想过知识被滥用的可能,但父亲将其后果描绘得如此具体、如此惨烈,让她一时脑中空白。

“抱歉,爹,我会再考虑的,但我依旧会为了我曹家家眷写一本书,教他们如何趋利避害,再厉鬼手里生存。

“你想通就好。”

 

良久,曹操发觉话题越发凝重,不由发出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把话题重新扭回来。

他宽厚的手掌再次抬起,这一次,只是轻轻搭在曹丕的肩头,带着一种迟来的、带着歉意的理解:“爹今晚说那么多,其实还是希望你能稳稳当当地接过去,坐好那个位置,才…才总拿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来试探你。是爹…想岔了路。”

他不想再逼问,也不想再纠缠于那些无解的难题。此刻,他只想抓住短暂的宁静,感受女儿还活生生地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曹丕感受到父亲手掌传来的温度,她也不想再纠结于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情感话题,顺势转移了话题:

“孩儿明白,这次来得匆忙,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子建最近如何?我此番回来诸事缠身,竟连和他好好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想到自己临走江东之时,冰鬼即将复苏时那些冰冷话语,想起那个才华横溢却也任性不羁的弟弟,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也有担忧。

提到曹植,曹操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欣慰的暖意:“那小子经了前番那些事,又亲眼见了这洛阳城外的惨烈……总算收了心性。不再沉迷杯中之物,读书习武也肯用功了,进益不小。”

“那就好…如此上进,若我不幸离世,也不至于让我曹家基业后继无人。”

“丕儿!莫要再说这等丧气话了,什么离世不离世的,爹不打搅你了,好好睡一觉,这去雍州的路还长着呢!”

 

曹丕此刻并不想睡,目光投向外面荒凉而压抑的景色,仿佛透过这现实的帷幕,看到了更遥远、更黑暗的所在。“爹,我前几天,梦到了娘……那时候,我好像才两三岁,小小的…坐在她的腿上,我…我看到,她用手指,就那么轻轻地摸了一把那个小拨浪鼓……”

“就在她摸过之后,那面小小的、本该是孩童玩物的鼓,立刻就不一样了,它突然拥有杀人的能力……”

“然后……我把它拿在手里,像她教我那样摇晃把玩……”

“咚…咚……鼓声很轻,但就在我身边,有两个,也许是三个,他们的头毫无征兆地,就像熟透的瓜一样爆开了……”

“红的,白的,溅得到处都是,像下雨一样,可我…我当时觉得很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

“爹,这是多么荒诞,又多么残忍的一幕啊……它让我感觉,那个生了我,那个温柔抱着我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

“不……不可能,你娘怎么可能是鬼!”

曹操下意识地想要厉声驳斥,捍卫那记忆中仅存的温情堡垒。

然而他刚出口,便被一股庞大阴冷的恐惧死死扼住!女儿描述的画面,与他记忆中那片诡异的空白迷雾短暂的重合到了一起!

 

...

那午后库房的光影,那女人模糊的笑容,那府中莫名暴毙的仆役……一切被刻意遗忘、被剧痛阻隔的碎片,骤然打开了曹操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布满诡异锈迹的门。

一些零碎得如同噩梦片段、带着腐朽的刺骨的寒意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零碎的记忆似乎带着噪点,年轻的曹操彼时还是热血激昂、力图匡扶汉室的骑都尉,正率部清剿一股流窜的黄巾余孽。

战场边缘,一处被战火波及、尸骸狼藉的村庄。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色麻衣,衣袖腰带都利落的扎着,独自站在一座被掀开大半的破败草庐前。被付之一炬的村寨,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年轻的曹操却鬼使神差地驱马上前,厉声喝问:“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那女子闻声,缓缓抬起头……记忆在此骤然模糊扭曲,五官的细节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令人心悸的邪异光泽,却又诡异地透出一种无法抗拒的神性威压,以一种非人的空寂与好奇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曹操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种更加荒诞、更加致命的吸引力,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

……

曹丕注意到了曹操脸上的震惊和茫然。她尝试呼唤,却并没有把曹操从记忆碎片的潮水中捞起。

记忆的碎片此刻更加混乱,染上了暧昧却惊悚的色彩,似乎是两人关系渐近之时。

一个寂静的午后,在她那间总是弥漫着淡淡熏香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上戴着一个看着 陈旧古板的玉镯。

她低着头,长长的栗色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脸颊。曹操坐在一旁,搂着她,他忍不住开口:“这镯子太旧了,改日送你个新的?”

她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了一声飘忽的轻笑,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不…它很好……”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带着奇异的共鸣,然而记忆中的自己却毫无察觉。

“阿瞒,这镯子以后留给丕儿,她用得上,切记,别扔了……”

那时候,连曹昂才多大?哪儿来的什么丕儿?!

……

记忆在此轰然中断,一股熟悉的、针扎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曹操的头颅!,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曹操喉间溢出!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酷刑。

“爹?!” 曹丕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反应吓了一跳。

“别想,爹!别去想!” 曹丕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抓住父亲剧烈颤抖的双臂,只是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

这里有鬼.....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是鬼和鬼之间的感应。她体内的冰鬼似乎也感受到了,发出不安的躁动。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曹丕脑海。这根本不是旧疾,这就是鬼怪作祟,是一只潜伏在父亲体内、甚至可能已寄生多年的厉鬼!

正是它在作祟,扭曲了父亲的记忆,抹去了关于那个女人的关键片段,甚至可能……也影响到了当年所有人的认知。正是它,让父亲关于她的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每次试图深入回忆,便会触发这如同灵魂撕裂般的反噬,它不允许那些被封印的真相被触及。

“爹,放松,放空大脑!”

她小心翼翼地调动起冰鬼的力量,不是为了攻击,不是为了防御,而是试图去感知、去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灵异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的阴冷、扭曲、或是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并未出现。这里除了父亲的痛苦呻吟和她自身冰鬼散发出的寒气,周围的空间一片死寂,干净得诡异。

这太不正常了,那只鬼在哪儿?!父亲的反应如此剧烈,证明那鬼绝不简单,为何她动用冰鬼之力去探查,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馈?难道它的恐怖程度远高于她体内的冰鬼,以至于她的探查如同蝼蚁仰望苍穹,根本无法感知其全貌?

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冰鬼的阴冷更加刺骨,顺着曹丕的脊椎悄然爬升。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深渊时的、冰冷的茫然与无力感。

曹操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漩涡中沉浮,几乎要彻底晕厥过去,他猛地睁开眼睛,那眼中充满了痛苦的血红,却也燃烧着一股近乎野兽般的、绝不服输的意志。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抬起一只颤抖的手,狠狠抓住了曹丕扶着他的手臂。那力道之大,仿佛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终于,片刻之后,曹操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足以碾碎常人意志的剧痛,硬生生将涣散的意识从黑暗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佝偻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爹…现在好些了?”曹丕被捏得并不疼,她那左手玉骨冰肌,哪儿是凡人能捏碎的。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过了足足十几个呼吸,那撕裂灵魂的剧痛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没事了……”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虚弱得几乎听不清,“……莫要…再提她了……”

“对不起。”看着父亲那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颓败模样,她意识到了一点:

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在真正的厉鬼面前,竟是如此渺小。父亲体内的这只鬼,与那神秘的鬼棺一样,遥不可及。为什么母亲的记忆被封锁了,为什么父亲身上会有鬼,为什么这只鬼不杀人……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找到母亲才有答案。

Chapter Text

刘备收到了先行斥候的报告,报告上指出,曹操和孙权将带着轻骑兵共两千人马,正在前来的路上。

对于这个联盟,刘备忧心忡忡。损失的荆州,失了通道的益州,对手集团核心成员的强大……颇有风雨欲来之势头。

短短数日,他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鬓角霜白更添。张飞焦躁地在厅内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赵云按剑立于门侧,面容沉凝。

该如何应对曹操和孙权接下来的谈判?该如何保住西川,又如何在那两个非人鬼物面前夺回尊严?这些沉重的问题没有答案,对于即将到来的“硬仗”,刘备心里十分忐忑。

他曹操是答应得挺好,不动干戈,不劳民生?他只需要将他那好儿子一人派来,他一人即可血洗成都,片甲不留!

即使曹操不这么做,那孙权呢,他早已不满自己占据荆州多时,旧时便图谋已久……想到这儿,刘备又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两天,刘备更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一闭上眼便噩梦连连,心惊肉跳。

直到一道突然从荆州来的报告让他有了些精力。

“报——!!!” 一名亲兵疾步入内,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主公,好消息啊,斥候回来了,从襄阳方向……回来了两个!”

“什么?!” 厅内众人瞬间动容,自襄阳陷落,这几天他也连续派出多队斥候,可从未有活人能穿越那死亡禁区回来,这么些天过去了,刘备早以为他们早就全军覆没,死在了荆州。

“快,快带进来!” 刘备猛地站起,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很快,两名身着破烂皮甲、浑身沾满尘土和暗褐色污渍的军士被亲兵引了进来。他们步履有些踉跄,显得极度疲惫,乍看之下,并无异常。

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深入诡域归来的恐惧,那两个蜀兵见到刘备,泣涕涟涟。那两人正是疤脸领队与一名稚气未脱痕迹的年轻斥候!

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泥土、铁锈和纸灰燃烧之味,随着他们的进入弥漫开来。刘备虽然奇怪,但也没多心。

“卑职参见主公,属下幸不辱命,找到了关将军下落!”

“快些说来。”刘备急切追问。

然而回应刘备的,则是他们嘤嘤哭声,随即,他们痛哭起来:“关…关将军殉国了……是被那些江南水狗,害死的啊!!”

“什么?!” 刘备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险些晕倒。

张飞更是目眦欲裂,爆呵道:“你们这俩小儿,说话可要有证据!……你们要是能拿出证据证明,是那孙权小贼杀了我军大将,你张爷爷定要亲手扒了他人皮才算完!”

“我们拼死带回来了证据,请主公过目!”

疤脸领队将一块断裂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硬木船舵残片从怀中掏出,由侍卫呈上。残片上,一个被刻意保留、擦拭过的角落,赫然清晰地刻着一个代表江东水师的简化图腾,以及半块锈迹斑斑、边缘扭曲变形的军牌。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辨残留的编号和半个模糊的姓氏——“孙…”

那正是吕蒙为了自保回家报信,从树上抛下的东西,如今,却成了铁打的证据!

 

随后两人两人一唱一和,拼凑出一个逻辑清晰,指向明确的恐怖故事:是那孙权背信弃义,派吕蒙白衣渡江偷袭荆州,烧杀抢掠,致使关羽在人祸和鬼患中腹背受敌,最终殉国。滔天的杀戮和怨气最终引来了抬棺鬼,将整个荆州化为了鬼地!他们是那群队伍里唯二的幸存者,剩下的人都在探寻真相途中殉难了!

 

两件“铁证”摆在眼前,配合着斥候的控诉,即使孙权本人在场,都难以辩解,跳江难自清。

“孙权……孙权!!”刘备咬紧了牙关,恨意从眼中弥漫,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荆州新失,强敌压境,雍凉防线岌岌可危。此刻的军队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敌人,一个凝聚仇恨和斗志的目标。

纵使心里还有疑问,但“真相”如此,已经够了。孙权,这个旧日仇敌,恰好能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坐实他的罪行。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士卒同仇敌忾之心,掩盖对未知厉鬼的深层恐惧。反之,若他此刻质疑斥候,推翻共识,军心必将动摇,甚至可能引发内乱。

刘备放在案几上的手,缓缓收拢成拳,又慢慢松开。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一脸悲愤欲绝的张飞,扫过神情凝重、似乎在等待他决断的赵云,最后落在那两名哭红了眼的斥候身上。

刘备用衣袖擦眼。神伤道:“你们……辛苦了,下去把详细记录尽数告诉记室令史,好生歇息,你们都重重有赏。”

“谢主公!” 两名斥候在亲兵搀扶下退下。

 

等他们离开,张飞猛地踏前一步,豹眼圆瞪,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嘶哑,“证据确凿!那碧眼小儿害死将军,引来恶鬼,毁了荆州,他若敢来,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赵云看着案上那两件刺眼的证物,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对,他们和百姓说的有所出入,但又有重叠之处。未亲眼所见,实在不知判断。

刘备没有回应张飞的怒吼,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荆州之事,关将军之仇,我刘备,记下了。”

 

斥候刚下去没多久,营外来报,两军离此以不足五里路程,只需片刻就到,刘备吩咐张飞先退下,自己带人迎接,曹操的车驾在曹军精锐的拱卫下缓缓入营,孙权及其五百江东劲卒紧随其后。

营内,刘备身着简朴常服,他身后,赵云银甲白袍,英挺如昔,目光却复杂低垂。

曹操在曹丕的搀扶下缓缓下车,孙权也利落地翻身下马,赤红发丝在朔风中微扬,他脸上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笑意,一路走进主营,正待上前寒暄。

就在此时,张飞还是耐不住,冲进营中。

 

“孙权,你这奸贼!!!”

一声饱含血泪、几乎撕裂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只见张飞双目瞬间赤红,寒光一闪,竟不顾身份礼仪,更不顾曹操在场,直扑向刚刚站稳的孙权!

“还关将军命来!还我荆州!!!” 兵器直指孙权心口,那架势,分明是要将孙权当场格杀!

“翼德不可!”

“将军住手!”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赵云反应迅速,白影一闪已挡在张飞身前:“张将军不可莽撞。当事人在此,我们……”

“还有什么好议论的,那厮红毛贼岂能认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孙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惊愕万分,他完全没听明白什么关羽什么荆州,更不明白这杀身之祸从何而降!

这都哪儿跟哪儿?!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曹操,寻求一丝解释。

曹操同样一脸震惊与茫然,这局面也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迅速与孙权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显然,这突如其来的指控,他们事先都毫不知情!

曹丕在身后跟着,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惊异。关羽?她离开江陵前,关羽虽有伤,但性命应是无碍,荆州局势稳中向好,完全没有被孙权染指的迹象,这指控来得太过离奇。

电光火石间,赵云硬生生将暴怒的张飞向后拖开两步,急声道:“将军冷静,大家都在,有话当说清楚!”

“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 张飞被赵云架着,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孙权,眼中恨意滔天,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若非这红毛贼背信弃义,遣吕蒙白衣渡江,袭取荆州,害得关将军腹背受敌,重伤垂危。若非他江东兵马在荆州烧杀劫掠,激起无边怨气,又怎会引来鬼物,以至生灵涂炭,百万军民化为行尸走肉?!荆州成为今日鬼蜮,皆因此獠而起!孙权!你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孙权被这劈头盖脸、颠倒黑白的指控彻底激怒了!

他现在可是听懂了,这群背弃信义的无耻贼人,一定是期间得到了荆州失陷的消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本就与刘备旧怨深厚,此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加上刚被封为吴侯,心气正高,岂能受此奇耻大辱?惊愕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呵!鼠辈!”孙权一把推开试图上前护卫的江东亲兵,踏前一步,周身空气因骤然升高的温度而扭曲,隐隐有暗红的火星在他赤发间跳跃,一股焚城灭地的凶戾气息即将爆发!

他指着刘备一行人,厉声反唇相讥,声音如同滚烫的熔岩,充满了鄙夷与挑衅:“你们好大的脾气!天子被困洛阳,危在旦夕,你刘皇叔近在咫尺,却按兵不动,龟缩不前!如今倒有脸遣人在此血口喷人,数落起本侯的不是了?!”

“荆州之事,本侯根本不知你们所说是何,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论!我孙权行事,光明磊落。他关羽生死,那是他命数不济,武运不佳,与本侯何干?!至于荆州化为鬼地……” 孙权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冷笑,“那是你们关将军德不配位守土无能,引得天怒人怨,招来邪祟,与我江东何干?!想要污蔑本侯,拿出证据来!”

他的话语句句诛心,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周身散发的、令人窒息的灼热威压,让周围兵卒无不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

“证据!?” 张飞双目赤红,矛锋所指,声嘶力竭地咆哮,“襄阳沦为鬼城,整个荆州几乎被屠戮殆尽,乡亲们拖家带口逃难,这就是证据!”

“哼,空口白话,口说无凭,这不过是你们守军无能的证据,与侯爷我无关!”

“红毛贼安敢嚣张,你这是直接认下了?!”张飞早已按捺不住,暴吼如雷,声震屋瓦!他须发戟张,手中丈八蛇矛猛地一抖,矛尖直指孙权,“狗屁吴侯!你这厮好不要脸安敢自封,吃你张爷爷一矛!!” 话音未落,他撞开赵云,魁梧的身躯已如公牛般冲出,裹挟着狂暴的劲风,蛇矛化作一道乌光,直刺孙权咽喉,那气势,分明是要将孙权钉死在府门之前。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曹丕行动了。

只见她身影一晃,挡在在孙权身前,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孙权已经抬起、即将引动烈焰的手腕,一股极寒之力瞬间涌入,硬生生将孙权体内沸腾欲出的火鬼之力强行压制。

同时,她的左手抬起,五指虚张,对着那已刺到眼前的、裹挟着狂暴力量的丈八蛇矛,凌空一握。咔嚓一声,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精铁打造的、张飞赖以成名的丈八蛇矛,突然应声而断,断裂的矛杆上附着的巨大冲击力,沿着矛杆倒卷而回。张飞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那魁梧如牛般的身躯,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张飞重重摔落在两丈开外泥地上,又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撞坏了一张木质案几,他忘了疼痛,此刻惊骇不已,抬头望向那依旧站在原地、衣袂未动分毫的曹丕,一时语塞,半天才吐露一句:“那是什么邪法?!”

曹操不动声色,看着女儿那冷若冰霜的侧影,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闹够了?”

曹丕此番,不过是为了赵云。真让孙权动了手,眼前三人瞬间就能化为飞灰。然而在赵云眼里,这番好意变了味……他只看到,她为了保护孙权动用鬼力,似有要把他们西川一网打尽的气势,一时心酸至极,无比复杂。

刘备的脸色更是瞬间煞白,看着倒地的张飞,看着地上那碎裂的丈八蛇矛,再看向那挡在孙权身前,那明明瘦弱此刻却比高山更加巍峨的身形,再一次验证了,厉鬼绝非武勇可以抗衡……

“子龙,快看看翼德如何!” 刘备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惊惶,急声对赵云喊道。哪儿用他喊,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他早就去做了。

“闹够了就停下。”

她十分不悦,这联盟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如今莫名其妙闹成这样,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天子有难,被困洛阳,危在旦夕之时,不见尔等星夜驰援,护驾勤王……如今我好不容易奔走千里,促成三方会盟,共商御鬼大计,关乎天下存亡。尔等倒好,一见面便不问青红皂白,拔剑相向,污言构陷,悍然行刺朝廷新封之吴侯!”

“礼义廉耻何在?人臣本分何在?!”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冰锥,刺得刘备等人脸上火辣辣,更让周围的士兵们噤若寒蝉。

她冰蓝色的眼眸扫过狼狈的刘备,倒地的张飞,最后在赵云那强忍痛苦、微微发红的眼眶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他们隔着立场和身份短短的对视,赵云心里升起无边的苦涩与酸楚。

一边是国仇家恨与失控的兄弟,一边是旧日仇敌与心系之人,荆州惨变,云长将军凶多吉少,全军上下悲愤填膺,站在他的立场,他们愤怒似乎情有可原,尽管手段激烈了些。

这种撕裂感,让赵云心如刀绞。他深爱的女人,此刻正站在他的对立面,用无可匹敌的力量,压制着他的兄弟,斥责着他的主公。而这一切的起因,却是己方的理亏和蛮横!

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悲愤猛地冲上喉头,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强行咽下,眼前却瞬间有些发黑,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不敢再看曹丕,只能死死低着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检查张飞伤势上,手指微微颤抖:“三将军臂骨恐有裂伤,需静养……”

他只听到曹丕不急不缓的继续道“有些话,我爹碍着往日情谊不方便说,不方便做,那就我来做。”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后眼神阴鸷的孙权,那目光中带着警告,暗示他老实呆着。

随即,她又变了语气;“请吴侯息怒,暂且忍耐。待子桓弄清楚其中缘由,其中必有误会之处。”

接着,她看向仍在骂骂咧咧、被赵云搀扶着的张飞,以及脸色青白交加、眼中惊疑不定的刘备,声音陡然转冷:

“刘皇叔方才指控,偏颇失据。流民逃逸,尸鬼肆虐,只能证明荆州剧变,生灵涂炭,如何能直接证明是吴侯所为?此乃其一。”

“其二,污蔑朝廷新封侯爵,纵容部曲当街刺杀,此乃大不敬,形同谋逆。皇叔莫非以为,仅凭几句流言、几分悲愤,便可颠倒黑白,无视王法纲纪了?”

“——证据何在,请皇叔拿出关键实证,否则……便是构陷大臣,破坏抗鬼大计。其罪,当诛!”

刘备看着此子说话,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从方才的暴怒和屈辱中清醒过来!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人。熟悉的音色,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神态……那分明就是当日在西川,被他亲手放走的“曹恒”!她刚进门时,他还以为是那个小婢女呢,没想到居然是曹丕本人!!

现在刘备明白了,从来就没有曹恒。她不是婢女,她就是魏世子曹丕!是自己放虎归山,亲手把利刃送还给了曹操,甚至她还走了天大运气得到鬼力!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哪儿管军师和赵云说什么,他都要把此子当场诛杀!

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刘备,曹丕看到刘备的表情,心中冷笑。她岂能不知刘备在想什么?就在刘备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的时候,曹丕警觉,灵机一动,瞬间转向正对她怒目而视、挣扎着还想骂人的张飞。

 

“张将军!” 曹丕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讥诮,打断了张飞的叫骂,“方才你吼声震天,气势如虹,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既然如此,这矛嘛……本世子就不赔了!”

“什么?!小兔崽子!你废了爷爷的神兵,还敢不赔?!” 张飞本就暴躁易怒,此刻被曹丕一激,又想到兵器被毁的羞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仅凭左臂支撑着就要扑上来,“有种别用那鬼东西的力量,跟你张爷爷比比拳脚!看我不把你……”

“哦?比拳脚?我倒是可以奉陪。只是不知道……”

她话音未落,对着地上那堆散落的丈八蛇矛碎片手臂一挥,那残铁便如同有人捡起一般,瞬间倒飞而起,落在曹丕手心。

曹丕虚握的五指,缓缓向内收拢,仿佛在揉捏一团松软的泥巴。随着她手指收拢的动作,那些坚硬无比的钢铁,竟被生生攥成了一个巴掌大的“铁球”。

“……是张爷您的骨头硬,还是这玩意儿硬?”

她轻轻掂了掂那枚沉甸甸的铁球,眼神却直勾勾地锁定了刘备,那张俊美的脸,此刻再刘备看来,和恶鬼无异!

“晚辈奉劝一句,” 如同恶魔的低语,“有些话……那可是说不得的。对吗,刘、将、军?”

刘备如坠冰窟,冷汗连连,他怎么会不懂曹丕的言下之意,这小妮子是在警告自己,只要他敢说出当日在西川之事半个字,敢泄露她身份的秘密,她就敢当场杀人,将他们所有人轻易捏碎,就像这枚铁球一样。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刘备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跌坐在地,他强行稳住身形,立刻对着张飞厉声呵斥:

“退下!不得无礼!是……是我们不分青红皂白,冲撞了吴侯。”

刘备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对着曹丕和曹操拱手:“世子所言甚是,是我失察冲动,险些酿成大祸,然,证据自然是有的,容我说明!”

“请稍等片刻,巧得很,我派往荆州调查的精锐小队今日恰好回来,有两位从襄阳死里逃生,刚刚我说之事,皆他们亲眼可见。……来人,传令,将那二人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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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几名士兵引着两个人走进了这片气氛诡异、满地狼藉的场地。

这两个人刚刚换了干净衣服,但依旧形容枯槁,步履蹒跚,看起来就是饱经磨难、死里逃生之人。

然而,就在这两人踏入营帐的瞬间,曹丕和孙权立刻互相对视,脸上全是惊诧,险些炸毛。

 

一股极其隐晦、阴冷污秽的灵异波动,如同无形的毒雾,从那两人身上散发出来。这气息普通凡人或许难以察觉,但对他们而言,却如同黑夜中的烛火般刺眼。

这两个根本不是什么幸存者!

他们的脖子上面或许像是活人,但脖子下连着锁骨之处的皮肤白得恐怖。这是抬棺人的鬼奴,是两个被厉鬼彻底侵蚀、披着人皮的怪物啊!

见到曹丕和孙权,两个鬼奴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它们刚刚还状似活人的脸瞬间僵硬起来,抬起手来,就朝着最近的目标袭击而去!

“退后!”

“快走开!”

曹丕和孙权的厉喝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行动。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选择了截然相反的处理方式。

孙权因为没有诡域,无法隔绝空间,面对未知的抬棺鬼奴,尤其是可能近在咫尺的威胁,拉开距离是唯一选择,他赶忙拉走了身边的曹操后退,硬抗未知厉鬼是下策中的下策。

曹丕却不退反进,她目标明确,警告声未落,人已挡在赵云身前。无他,只因为那两只鬼奴正准备袭击离他们最近的赵云。

她力道之大,就连赵云也没想过这种力量会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被拽到身后,就顿足调整身形回头一看的功夫,那两个人已经被凭空拧掉了头!

断了的切面没有一滴血,随着人头落地,他们的身躯开始化作飞灰,就如同抬棺人的诡域里那满天的纸灰一样苍白。

“屏息!”曹丕厉喝,右手则猛地向侧面一挥,一道厚达数寸,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巨大冰墙拔地而起,将那些飞灰挡在外面。

“我就说,那抬棺鬼不在黑棺中,必定是去了别处伺机作乱,原来……是去了襄阳,竟然还玩起了这种栽赃嫁祸、渗透潜伏的把戏!”

她猛地转身,一步跨到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哆嗦的刘备面前,再也顾及不了一丝情面,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你有多少人被它们接触过!快想!那些人此刻可能已经被侵蚀,全都变成那东西了!”

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厉鬼的气息扑面而来,刘备被曹丕的气势完全慑住,牙齿打颤:“他们…我安排他们在营帐中休息用膳,就在…就在西侧营区那边。他们才回来不久,如果不是你们来得正好,我已经……” 想到自己晚上睡觉之时被那种东西无声无息同化感染,带回成都,那……那……

“蠢货!” 曹丕毫不留情地斥骂一声,一把将几乎瘫软的刘备推开,瞬间扫过全场,找到了早就跑得远远的孙权。

“其他人呆在这里,仲谋,跟我走!”见被杀的两人没有召唤出诡域,曹丕也有了信心继续处理,这也是孙权肯出手的原因。

对于这个女人把自己当“下人”一样使唤,孙权险些习惯了。

他们顺着刘备指得方向双双离开营帐,再无半句废话。原地只留下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众人,以及那道隔绝着危险的冰墙。

其他人或是瘫坐在地,或是冷汗浸透衣背,或是眼神涣散,又或是沉默寡言,充满了后怕与茫然。

 

而赵云,则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纤细背影消失的方向。刚才那一瞬间,她为了救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最前面,不顾危险救了自己。可随即,她又和那孙权,如此默契地并肩而去……巨大的欣喜,紧接着又是巨大的失落。自己被彻底抛下了,从现实意义层面上出局了,连同她并肩的权利都失去了。在曹丕冲出营帐之时,他本能的想追上她。

可是她离自己那么近,同时又那么远。

 

此刻,曹操反而是这群剩下的人里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场中的死寂被曹操沉稳的脚步声打破,径直走到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刘备面前。

“玄德,” 曹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甸甸,他弯下腰,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用力地拍了拍刘备的肩膀,那力道之大,几乎将失魂落魄的刘备整个身子都拍得一震:“起来吧,地上凉。”

这一拍,让沉浸在巨大恐惧和后怕中的刘备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他看着曹操那张看不出多少嘲讽、反而带着几分同病相怜意味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曹操的目光掠过刘备的脸,落在了不远处地上那枚铁球上。他踱步过去,弯腰,将那沉重的铁球拾起,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残留的、属于曹丕那冰寒灵异的气息。

“这世道是,变了啊。” 曹操的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刘备,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他托着那枚铁球,缓步走到一旁,将其轻轻放在了郡守府前一张还算完好的案几上。铁球与木案接触,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转过身,目光透过那道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墙:“能被后代如此保护……也不失为一种为人父母的福气,不是么?”曹操感慨道,话毕还气了刘备一手,颇有一股显摆自家孩子的意味。

刘备哪儿能听不出来,曹操哪里是在感慨世道,分明是在赤裸裸地炫耀,炫耀他有一个强大的“好儿子”!在如此诡谲恐怖的乱世,有这样的后代护持,是何等令人艳羡或者说嫉妒的“福气”!

刘备脸色更加难看,一股憋屈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试图找回一丝一方霸主的尊严,但那份狼狈和心有余悸却无法掩饰。

曹操心如明镜,将刘备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更留意到的,是女儿曹丕的反应,以及那个此刻站在刘备身边、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的赵云。曹操不知赵云有没有感觉到,但是自己感觉到了子桓对那赵云偏爱。

两次! 曹操心中默数。

第一次,张飞怒斥孙权,激得孙权欲杀之后快,若非子桓瞬间挡在孙权身前,强行阻止,毫不意外那近在咫尺的刘备、张飞、赵云三人,顷刻间就会化为飞灰。

第二次,便是这诡异的“幸存者”鬼奴。面对未知的、可能扩散诅咒的恐怖之物,孙权的本能反应是拉着自己这个累赘迅速后退自保。而子桓呢?她再次选择了前进,在那两个鬼物手里保下赵云,即使她后续也保护了所有人,但那个挡在赵云身前的动作,那份急切,曹操看得分明。

那赵云……一定知道了,不仅知道,估计还情意不浅。

曹操心中笃定,若非如此,子桓不会如此紧张他的安危,甚至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计反噬代价,两次动用鬼的力量,以近乎本能的姿态护他。

这麻烦……可大了!

曹操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赵云。赵云此刻失魂落魄,眼眶似乎还有些发红。他……察觉到子桓对他的特殊了吗?还是仅仅沉浸在己方理亏、受挫、以及目睹鬼神之力的震撼中?

曹操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是年轻时的自己,心狠手辣,杀伐决断,那么为了保住子桓的秘密,为了曹魏基业的稳固……不仅今夜留在这里的刘备、张飞、赵云三人必须死,他会毫不留情的利用孙权借刀杀人,而且这大帐里除了几个,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可是……为了掩盖子桓的秘密,去杀掉赵云?……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曹操自己掐灭了。他仿佛能看到女儿心碎的模样,那无异于亲手将她的心推下万丈深渊…他刚刚才有过懊悔,懊悔过去对她的严苛和不公……他不想再那样做了,他不想再失去背负着太多秘密和痛苦、却无人可依靠的女儿。

只要不太过分,就让她…去吧。

过了良久,刘备才找回了嘴巴,才说得出话来。

“是啊……” 刘备用力擦了擦额头上淋漓的冷汗,脸上挤出一个苦涩、认命般的笑容,接上了曹操的话头,“世道……真的变了。”

“厉鬼当道……凡人之力,何其渺小,今日亲眼所见,方知这天下……已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妄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枚冰冷的铁球,扫过寒气森森的冰墙,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如今的天下英雄……恐怕唯有曹世子,与那江东吴侯了。”

这句话,他说得心服口服,却也嫉妒万分!

这一次,他亲身体会了鬼的恐怖、鬼的狡黠、鬼的危险。比起那些只会游荡的尸鬼,这些能伪装成活人的东西才更是恐怖。

 

如果今日张飞没有做糊涂事,如果曹操父女和孙权没来,如果他真的带着满腔悲愤独自回益州,那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会从内部被那两个入侵潜伏其中的厉鬼侵蚀瓦解,最终化为行尸走肉、万劫不复的惨烈结局!

在绝对的力量和诡谲面前,他刘备,连同他匡扶汉室的雄心,都显得如此……可笑。

曹操听着刘备这发自肺腑的“认输”,涌起一股英雄落幕,改朝换代的沧桑。

刘备擦去冷汗,惊魂稍定,但更多的疑惑随之又起:“孟德,你告诉我吧,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家小子,还有那孙权,他们到底算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神?”

曹操缓缓摇头:“你所问之事,亦是孤心中疑惑。子桓与孙仲谋所得之力,乃鬼神莫测,其根源、代价、禁忌,非外人所能尽知。孤亦不知其中详情。是非曲直,恩怨纠葛,待他二人回来,玄德不妨亲自问问。当面锣,对面鼓,才好解除这诸多误会,免得再生嫌隙,被那厉鬼钻了空子。”

 

此时,曹丕已经用冰墙将整个刘军军营封了个水泄不通,士兵们惊恐的看着冲天冰墙,大声呼救,仓惶逃窜,不知是什么鬼魅邪祟。

在冰墙之外,孙权附手而立:“你确定不会出问题?那抬棺鬼诡异非常,孤曾在江东遇见,也仅能以伥鬼攻之,污染能力极其难缠,若无他法,孤可不愿近身,谁知那源头鬼有无在此呢。”

曹丕声音冰冷,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耐:“你怎么那么啰嗦,你的鬼火可以只烧灵异之物,我现在困住了他们,你一把火烧过去,一切都能清朗,若源头鬼真在,你我再想办法。”

“好吧,一切依你。”

“烧得干净一点,一个可疑目标都别放过。”

如果让抬棺鬼的诅咒在此地扎根扩散,形成气候,那么此刻城中的三方首脑、核心精锐,将全军覆没。这后果,无人能承担。

孙权眼中凶光乍起,双掌猛地向前一推,温度急剧攀升,赤焰之中隐隐透出暗金之色。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西营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骚动。

“着火了!着火了!”

“快救火啊!”

“救命!营帐烧起来了!”

“天啊!哪儿来的冰墙?!把路堵死了!”

“诶?!别跑了!这火……这火不烧人!”

“可那人烧着了啊!”

“那里面……里面有东西在叫!像鬼!”

“是鬼火!是鬼火啊啊啊!”

“有鬼!厉鬼来了!!”

……

诸如此类的惊恐呼喊、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那诡异的不伤人的冲天火光。

好在这一次他们运气好,发现得早,骚乱虽大,却并未真正蔓延。最终,除了十数个早已被鬼奴侵蚀、在烈焰中化为白灰的“蜀军士兵”外,其他士卒不过是受了些惊吓,损失被控制在了最小范围。

冲天的赤红烈焰狂暴地舔舐着几顶被标记的营帐,火光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诡异的是,这火焰如同有生命般,只灼烧着营帐本身和其中散发阴冷气息的“物体”,对周围的草木、栅栏乃至不小心被火星溅到的士兵衣角都秋毫无犯。

那十几道扭曲的灰影在凄厉嘶嚎中,化作白灰,直到火焰从墙东烧到墙西,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在冰与火的外围,孙权嗤笑一声,看向曹丕:“其实,孤有个问题……刚在大营里,你为何不让我直接把他们烧死?如今大局已定,那刘备已经出局,你我联合,把他们杀了,益州也好,荆州也好,唾手可得,你我平分,岂不美哉?”

“……”赵云那受伤的表情浮现在脑中,曹丕看向孙权。

“你要和刘备清算,别把我和父亲扯上。”她不想杀死赵云,至少……在他彻底站在自己的对面战场上之前不想。

骚动声很快平息下去,不过片刻,营帐门帘被猛地撩开。

曹丕和孙权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曹丕神色清冷,仿佛只是出去散了趟步,孙权则带着亢奋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他目光扫过脸色不佳的刘备,故意扬声道:

“哈哈,刘皇叔,你营中那几个‘幸存者’,还有和他们接触过的十几个‘好兄弟’,可真是热情似火啊!孤这把火,他们跳舞跳得好生热闹!”

他踱到刘备面前,带着戏谑地威胁:“若非子桓与本侯处置及时……啧啧,要是让这些‘东西’跟着你回了成都……嘿嘿,那场面,想必会异常‘精彩’吧?”

这赤裸裸的恐吓和嘲讽,让刘备身体微微颤抖。

“仲谋。”曹丕的声音响起,她走到孙权身侧,按住他的手臂,“皇叔是长辈,我们是小辈,得留三分薄面。如今看来,皇叔得来的那些消息,一个也当不成真了,此鬼意图离间三方,坐收渔利,刘将军也不过是被蒙蔽的受害者。”

她的话给了刘备一个台阶,也点明了真正的敌人。

孙权被曹丕阻止,终究是哼了一声,悻悻地退后半步,但看向刘备的眼神依旧充满鄙夷。

“哼!” 孙权抱着双臂,下巴微扬,“孤可没冤枉他,自己人鬼不分,引狼入室,差点害死所有人!”

刘备此刻还能说什么呢?真相如此,逼得他不得不低头。他强压下翻涌的不甘,脸上硬是挤出几分赔罪的笑意,对着几人依次拱手:“丞相、世子、吴侯,我一时不察,竟被那鬼物蒙蔽了双眼,险些冤枉了义士铸成大错!此乃之过,日后定当备厚礼,亲向吴侯赔罪!”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压抑的气氛,匆匆道:“营中骚乱未平,将士们多有惊惧,容我先去主持安抚,以免再生事端。子龙,你替我招呼尊客,不可怠慢。”随即,他几乎是带着张飞逃也似的离开了主帐。

帐内一时落针可闻。蜀将之中,仅剩赵云一人,他身姿有些佝偻,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直直地落在曹丕身上。

那目光中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猛地垂下眼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涩然开口:“末将……代我家主公及众将士,多谢世子与吴侯搭救之恩。”他抱拳行礼,动作标准。

孙权看着赵云这副模样,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快意,他双手环抱胸前,赤红的眉毛挑了挑:“嗯,这话听着倒还像句人话,总算有个明白事理的。”

曹丕心中亦有酸楚。上次在洛阳城外匆匆一瞥,连一句寒暄都来不及说出口;此刻好不容易再见,却又是在这般剑拔弩张、各方势力环伺的尴尬境地之下,她身为魏世子,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瞩目之中,根本无法顾及半点私情。只能……等夜深人静,寻个机会再去找他了。她暗自叹息,收敛心神,将目光转向父亲曹操和孙权,现在,稳住局面才是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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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刘备回来之后,三方势力开始交换各自掌握的情报。

曹操详细讲述了洛阳城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始末,以及袁谦被曹丕冰封镇压的后续处置。

当孙权接过话头,开始讲述那抬棺人的来历、行踪轨迹以及其诡异莫测的能力时,曹操和刘备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孙权着重强调了抬棺人可能是比尸鬼更难对付的敌人,刘备情报错误,因此,他们有必要再去荆州探探虚实。

待孙权说完,曹丕适时地补充了自己南下荆州时的见闻,她的声音平静,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晚辈此前南下荆州,曾蒙关将军盛情款待。辞别之后,我孤身南下欲寻江东盟友共商抗鬼大计,途中巧遇吴侯。彼时因对抬棺人起源一事的认知分歧,确与吴侯产生了一些误会……”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曹操和刘备,最后落在孙权脸上。

“幸而后来误会得以澄清。晚辈与吴侯这才冰释前嫌,同心协力,日夜兼程赶往洛阳驰援。”她没有说关平的事,没有说江上雾鬼的事,也没有提孙权囚禁虐待的事,将一切默默咽下。

孙权听着曹丕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赞一声“高明”。这完全是将荆州变故的锅扣在了关羽头上。死人不会反驳,关羽那封竹简,在抬棺人的能力面前,恰到好处的被鬼改日代表了。曹丕这是在暗指关羽早就被抬棺人控制,从而写下了这封想要击溃联盟的信件!

何况此事无人可以对质,整个襄阳都已化为鬼域,有数百上千的流民铁证。此事死无对证,再无人能站出来指证曹丕撒谎。唯一需要善后的,就是江东内部知晓关平曾来求援的那些人,只要能处理好这件事,关羽的指控就可以被彻底定性为抬棺人精心策划的离间毒计,不仅能洗脱孙权的责任,还能给刘备一个勉强能维持体面的台阶下。

“不错!”

孙权立刻接过曹丕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被“冤枉”后的愤慨与后怕,“孤亦百思不得其解,那鬼物竟能知晓我江东秘事,其狡诈阴险,实乃骇人听闻!如今它又故技重施,伪装成活人混入军中,妄图再次离间我等,此乃铁证,若非世子与孤亲临识破,我等险些又被这恶鬼玩弄于股掌之间,自相残杀,酿成大祸!”

刘备坐在下首,听着曹丕和孙权一唱一和,将荆州惨剧轻描淡写地归结于厉鬼的阴谋,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屈辱、不甘、愤懑、无奈交织翻涌。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悲凉与疲惫。他抬起袖子,用力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无力感:“哎,天意弄人,是我无知,厉鬼伎俩防不胜防……事已至此,恐怕……恐怕真相也只能如此了。”

他心中无比清楚,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在拥有绝对力量的曹丕和孙权面前,他西川势弱,没有能与之抗衡的鬼将,根本没有质疑的资本,更遑论讨还公道。弱小,便只能忍气吞声,只能认下这个对方递过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真相。

曹操听着,将从各方汇聚而来的信息碎片在脑中飞速整合、推演。片刻后,他发出一声低沉而冰冷的嗤笑:“呵,若真如子桓与吴侯所言,这抬棺鬼已然脱棺而出,盘踞荆州,更可化形伪人,无声无息间渗透、污染……那所谓的抗鬼联盟,岂非形同虚设,危如累卵?”

“吾儿与吴侯纵有通天彻地之能,难道还能日夜守在军营辕门、州郡隘口,去甄别每一个活人是真是鬼?当那看门守卫不成?”

曹丕迎上父亲的目光,微微颔首,肯定道:“父亲所虑极是。不过,也并非全无痕迹可循。那些被抬棺人操控的‘鬼奴’,虽能模仿活人言行,但其存在本身,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死气’。我注意到,他们身上……或者说,他们的灵异气息中,混杂着一种类似焚烧纸钱后残留的灰烬气味。只要源头鬼——也就是那抬棺人本身不在此地直接操控,这些鬼奴的气息便相对微弱且固定,若加以留意,并非完全无法分辨。”

“纸灰味?”孙权闻言,想了想,还真有那么回事!他赤红的眉毛猛地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啧!早知不是那正主儿,真该留一个活口好好研究一番!”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曹操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依你二人所见,那源头鬼如今盘踞何处?…襄阳?”

“十之八九,便在襄阳。”

曹丕的语气斩钉截铁:“你们可还记得,关羽将军曾提及,他麾下有一忠勇老将,名唤周仓?”她将关羽当时讲述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当时的襄阳,防御森严,针对的是城外尸鬼。若真有厉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城中,甚至长期潜伏……绝非易事。除非,它早已利用人性的弱点,附着在了一个极受信任、且拥有足够行动自由的人身上。周仓,作为关羽将军最亲近的贴身护卫之一,无疑是它的最佳选择。”

“当然,子桓只是瞎猜,世事无绝对。若非周仓,也可能是其他早已被污染、潜伏更深的核心人物,譬如……关平将军,或军中其他亲信将领。毕竟,鬼物狡诈,防不胜防。”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巧妙地将问题的核心定义为是荆州内部的问题,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这是你们刘家自己内部管理不善、被鬼钻了空子,导致荆州沦陷,与我等何干?

接下来的话题无可避免地滑向了荆州这块烫手山芋的归属问题。

刘备早已冷汗浸透重衣,拳头捏得指节发白,只能强忍屈辱。除非……他西川也能迅速掌握足以抗衡的鬼神之力,否则,他们就完了。他充满希冀地望向赵云所在的方向,而后者此刻,早已被沉重的使命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根本不敢、也无法回应主公那无声的期盼。

这场充斥着算计、试探、妥协与火药味的艰难会谈,终于在第一天的夜幕降临时宣告暂停,各方都需要时间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和复杂的局势。

军营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一道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营帐间的阴影里,他正是赵云。

他并未回到蜀营,而是如同一个游魂,在靠近曹魏营盘外围的区域停下。目光穿透重重黑暗,投向曹丕营帐所在的前翼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他心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苦涩的挣扎。

主公叫自己用私情去绑架情报,去套取关乎鬼神的核心秘密?这绝非他赵子龙的作风……他一生光明磊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今日会谈上的每一幕都深深刺痛了他——曹操的咄咄逼人,孙权的志得意满,刘备的隐忍屈辱,以及……曹丕和孙权所展现出的、他无法触及的强大与默契。

主公那绝望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为了西川存续,为了匡扶汉室那渺茫的希望,这份情谊……他无论如何都得去求。即便要放下尊严,背负利用旧情的愧疚。这已不仅是为了私情,更是为了肩上那份沉甸甸的、对主公和西川的责任。

“启禀世子,营外蜀将赵云,请求拜见世子。”传令兵的声音在曹丕帐外响起,打破了帐内原有的讨论氛围。

曹丕休息过夜的营帐与魏军主力相连,却被她刻意安置在整个大营的最前翼,与父亲曹操居住的核心区域拉开了相当的距离。她深知自己体内厉鬼的凶险,厉鬼复苏将无人能挡,远离人群,尤其是远离父亲,是她下意识的选择,也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今夜不巧,孙权也在这里。

两人正在帐中商讨后续应对抬棺人的策略,以及更重要的——关于厉鬼复苏的致命问题。

孙权神情凝重,直接抛出了他最迫切的渴求:“世子,你我皆知,单凭一只鬼,力量终有极限,复苏之危让我无法使用全力。我欲驾驭第二只鬼,寻求制衡之道,以图长久。你驭双鬼乃至三鬼,经验远超于我,不知……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其中关窍、凶险,还望世子不吝赐教。”

曹丕正沉吟思索着孙权这大胆而危险的提议,权衡着其中的利弊与可能的后果,传令兵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赵云?他来干嘛的?”孙权被打断,赤红的眉毛习惯性地一挑,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想来定是刘备又有话要说,自己抹不开面子,遣这心腹爱将来传话罢了。世子不必理会,让他候着便是。”他挥了挥手,显然对赵云的到来毫不在意,心思全在驾驭第二只鬼这件关乎自身存亡的大事上。

曹丕眼光灯火下微微闪烁,对传令兵道:“好,你去把他叫进来吧。”

卫兵领命而去,孙权不满极了:“你还没给我答复呢。”

“我会给你答复,但不是现在,仲谋,你且回避一下。待我同他谈完,再寻你商议方才之事。”

孙权闻言,赤红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他是什么身份?江东之主,新晋的南昌侯!那赵云又是什么身份?刘备麾下一普普通通将领罢了!哪有堂堂吴侯为一个区区小将腾地方的道理?!这简直是对他的极大折辱!

“诶!子桓此言差矣!”孙权立刻拔高了声调,故意让声音清晰地传到帐外即将进来的人耳中,“三军联盟,共抗鬼祸,正该坦诚布公,互通有无!他刘玄德有什么天大的机密,非得深更半夜单独与世子密谈?孤难道听不得?还是说……”他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地冷笑一声,“他赵云此来,并非为公,而是另有所图?”

话音刚落,帐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赵云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灯光勾勒出他银甲冷硬的线条。

孙权那番刻意高声的话语,他自然一字不漏地听了个真切。一股被轻视的怒意混合着不愿在情敌面前示弱的自尊心瞬间涌上心头。赵云本来忧心忡忡不知如何给小寰开口哀求,一见到孙权,所有的烦恼全都扔在脑后。

他们此时气氛微妙,就像是两只猛虎为了交配权对质,那只风暴中心的母老虎却根本没发情一样,看着两只雄虎莫名其妙紧绷的氛围,低头啃着肉,顺便舔舔爪子,完全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

“曹世子。”赵云的目光首先落在曹丕身上,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随即,他才转向一旁抱臂冷笑的孙权,同样抱拳,声音沉稳:“吴侯。” 目光交汇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

什么军国要务需要俩人连深夜都要共处一帐商谈?!赵云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愈发强烈,却只能强压下去,无法发作。

孙权上下打量着赵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怀疑。他可不知道曹丕与赵云之间那段生死与共的过往,更没往那方面想。他满脑子都是刘备那大耳贼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派心腹爱将来刺探军情罢了!

“赵将军不必多礼。”孙权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深夜造访,想必有要事?可是刘将军又有何高见?”

赵云坦然道:“云此来,一为白天鬼奴引发骚乱之事。受其影响乃至伤亡的十数名兵士名单已清点完毕,营中混乱也已平息,特来禀报一声。”

孙权闻言,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他嗤笑一声:“哦?这等琐碎善后之事,竟也劳动赵将军亲自跑一趟?刘将军麾下莫非无人可用了?” 这话语中的轻慢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赵云呼吸微微一滞,忍下发作,面上依旧沉静,但指节已在袖中悄然捏紧。他无视孙权的挑衅,直接切入核心:“二来……云斗胆,想借阅吴侯随身携带的那本记录抬棺人踪迹的皮账本一观。”

孙权眼神骤然一冷:“嗯?赵将军这是……怀疑孤在说谎?怀疑那账本所载是孤杜撰?”

“吴侯言重了,云万万不敢。” 赵云立刻抱拳,姿态放低,“只为了解一些细节,以便更好地应对抬棺人之祸。”

“仲谋,给他吧。” 舔爪子看了半天戏的母老虎的确不知道他们为何这么紧张。曹丕心想他们两家就算有仇,也和赵云无直接关系,为何赵云也一副警觉模样呢。

只是她不想赵云在此处继续被孙权刁难,她的解围反而更激起了孙权的好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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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急。” 孙权抬手阻止,非但没有拿出账本,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眼眸紧紧锁住赵云,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嘲讽。

“赵将军,孤明白了。什么账本,什么细节,不过是幌子罢了。是刘玄德……是他让你来的吧?他眼红世子与孤掌控鬼神之力,自己却束手无策……所以他派你来,假借询问鬼奴、查阅账本之名,实则想从我们口中套取那驾驭厉鬼的惊天秘法。好让他西川的虎将,也能成就驭鬼之威,是也不是啊~?”

孙权越说声音越大,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快意!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江东,若非这赵云坏他好事,什么诸葛亮什么刘备,早已杀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此刻能将这昔日敌将踩在脚下质问,何其痛快!

他就是要撕开这层遮羞布,让刘备的算计暴露在阳光之下,看他要如何应对!

赵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双拳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赵云心中怒骂孙贼,此獠分明是在故意羞辱激怒,好让曹丕警觉自己的意图,好狠毒的心!

他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反复告诫自己冷静,千万不能上当,不能授人以柄!

他装作无事发生干笑两声,强行让翻腾的心绪平复下来,声音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稳:“吴侯多虑了。我家主公心系天下安危,今日会谈匆忙,尚有诸多关于抬棺鬼的细节未能详询清楚,恐有疏漏,才差遣云前来打扰世子,以求周全。绝无刺探秘法之心。若世子与吴侯此刻不便……” 他作势欲退,“那云改日再来请教便是。”

“不必改日!” 孙权忽然打断。他像是戏耍够了老鼠的猫,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那本陈旧染血的皮账本,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前的案几上一掷。

“啪”的一声轻响,账本落在桌面上,卷起一点尘埃。

“拿去!” 孙权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轻蔑,“赵将军想查什么,尽管查。只望查完之后,回去好好禀报你家主公,让他……安分守己些!”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真相?我可以给你,但你拿得稳吗?

赵云忍下,埋头翻阅账本,而孙权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与刻意为之的怂恿。他抱着臂膀,仿佛闲聊般开口。

“赵将军,若你家主公麾下真有那等胆识过人、不惧生死之辈,倒也不妨……去那凉州一带打听打听。”他故意顿了顿,吊足胃口,“那老鱼头,过去不就是个下九流的盗墓贼么?正是钻了那些阴森古墓,沾了不干不净的古人遗物,才招致今日这场席卷天下的大祸。要是追随他的老路,嘿嘿,倒也不失为一条接触‘鬼物’的捷径。风险嘛,自然是有的,但机遇……往往也藏在绝境之中啊!”

曹丕闻言,眼眸瞬间结上一层寒霜,不悦地暗暗踢了孙权一脚。

她转向赵云,十分严肃:“赵将军!切莫轻信此言,探寻厉鬼所在古墓,惊扰未知的亡者与封禁之物,凶险莫测。稍有不慎,非但自身难保,更可能放出几个尘封已久、凶威滔天的厉鬼!到那时,本就岌岌可危的天下,必将雪上加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子桓何必如此长他人志气。”孙权立刻反驳,为了强调自己与曹丕立场的“一致性”,他竟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步,仗着身高臂长,极其自然又带着几分强横地一把搂住了曹丕的肩膀,显得亲密无间。

他微微俯身,几乎是贴着曹丕的耳边,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赵云听见的音量笑道:“风险当然伴随着机遇,如今襄阳城里那只抬棺鬼,你我联手都不一定能对付,若真有机缘,能为我等抗鬼联盟增添几位能驾驭鬼物的盟友,孤倒是……乐见其成,举双手欢迎啊!”

他搂着曹丕肩膀的手甚至还用力拍了拍,姿态亲昵得近乎狎昵:“再说了,世子你已驾驭数鬼,堪称天下无双,孤也得马首是瞻,紧跟你的步伐不是?”

“啧!” 曹丕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这孙权今晚的话多得反常,行为更是逾矩。然而,还没等她发作,孙权那只手就如同算好了时间似的缩了回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脸上还挂着那副“我很懂你脾气”的无赖笑容。显然这些日子他没白活,对曹丕忍耐的底线,早已摸得门儿清。

看着他们“打情骂俏”,赵云血都凉了半截。

赵云只觉得眼前发黑,目光死死钉在账本上,试图集中精神阅读那些扭曲的字迹,然而眼前却是一片模糊的晃动。曹丕被孙权搂住肩膀的画面、孙权贴在她耳边低语的神态、那一声亲昵的“子桓”……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疯狂回旋放大,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毒的针,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头颅!

“天下无双?呵……我不过是四处奔波,替某些人收拾烂摊子、擦屁股罢了!”

见孙权恣意欺负赵云,她很不高兴:“吴侯莫非忘了,你在江东养虎为患的‘丰功伟绩’?” 她刻意点出孙权的野心,将厉鬼视为可驯服、可利用的工具,狂妄地以为自己能掌控那不可名状的恐怖。正是这种心态,才在江东养出了那场差点无法收拾的鬼患。那只被他们暂时打跑的小鬼,谁知道它蛰伏在何处?何时又会卷土重来?带来何等无法预料的危机。

“哎呀!”孙权立刻换上一副夸张的、带着讨饶意味的表情,声音也刻意软了几分,“怎么又提那档子陈年旧事?不都过去了吗?孤可是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了错误了!世子大人大量,莫非还要揪着不放,再责怪孤不成?” 他这番唱作俱佳,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姿态放得极低,却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他们说的是江东鬼患,是驭鬼的风险与教训。然而,落在心神剧震、思维早已偏离轨道的赵云耳中,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那些奇妙词句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疯狂重组、扭曲,指向了一个让他心胆俱裂的方向,难道……难道他们在江东时,已……已有了肌肤之亲?!孙权做了什么需要小寰替他“擦屁股”的混账事让小寰至今仍在“责怪”他?那些“旧事”到底是什么?!

赵云只觉得呼吸骤然困难,胸口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眼前账本上的字迹彻底变成了扭曲跳动的鬼画符,一个字也辨认不出了。

他现在只想逃走。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痛楚淹没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急躁起来,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云……云想将此账本借阅一晚,明日一早……”

“不急!” 孙权大手一挥,极其“大方”地打断了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宽容,“赵将军尽管借去,细细研读,务求通透!看完了,随便差个人给孤送回来便是。”

他随即话锋一转,姿态重新变得倨傲,昂首挺胸,如同主人般下达了逐客令;“若赵将军没有其他疑问,就请先退下吧。孤与曹世子……还有重要的‘私事’需要深入商讨,不便外人在场。” 他刻意加重了“私事”二字,目光灼灼地盯着曹丕,提醒她刚才被打断的、关于驾驭第二只鬼的关键议题。这件事可容不得耽误,他必须驾驭另一只鬼,掌握她变强的秘密和方法,才能有抗衡曹丕的资本,才能……把这只母老虎的皮扒下来当做自己所受苦难之勋章!

要真有那么一天,他不认为自己会杀死曹丕,但他要让这个女人心甘情愿的臣服,来解自己卧薪尝胆之苦。

 

看着赵云那挺拔却透着一股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曹丕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她简直想立刻把旁边这个惹是生非的红毛冻成冰雕。可偏偏此刻孙权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正牢牢盯着她,她绝不能流露出半分对赵云的特别关注,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更糟糕……强压下揍人的冲动,曹丕想到了一个主意。

“慢走,我送送将军。” 她声音平稳地送客,脚步却自然地跟了上去,仿佛只是出于礼节相送几步。

借着帐外卫兵迎上来的脚步声掩护,曹丕上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的耳语急速说道:“去偏帐等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随即对那名引路的卫兵吩咐,“小心点,带赵将军去东侧偏帐歇息片刻,奉些热茶。”

“是!” 卫兵领命。

在赵云即将彻底转身离开视线的最后一刹,他看到曹丕如常对他牵起一个微笑,随后立刻转身回到了帐内。她刚站定,孙权那带着十足惊奇和玩味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啧啧啧,太新奇了。子桓,孤认识你这么久,何时见你对一个外将这么客气,还得亲自相送……”孙权抱着臂,好奇道,“哪怕是那关平,你也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这赵云……有何不同?”

曹丕心头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冷冷地瞥了孙权一眼,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意和质问:“你今晚话实在太多了,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将凉州古墓之事,对那赵云说得如此详尽?!”

孙权见她避而不答赵云之事,反而质问自己,心中了然,更笃定了几分猜测,但面上依旧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耸耸肩,踱了两步,慢悠悠地解释道:“这道理,以子桓的聪慧,难道看不透?孤让刘备派人去凉州探查,此乃是阳谋,他那帐下不是有个‘神威将军’马超么?此人曾乃西凉本地豪强,熟悉地形,若能由他们先行一步,找到那老鱼头发掘的邪异墓穴,正好替我等趟趟雷,探探里面究竟藏着何等凶险,有何种厉鬼盘踞,其杀人规则又是如何!”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如此一来,既能消耗刘备本就捉襟见肘的实力,我们又可坐收渔利,待时机成熟,悄悄尾随其后,坐观其变,伺机收服墓中厉鬼。……刘备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急需鬼物之力,孤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他一个‘机缘’罢了!” 他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哼!” 曹丕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你想让那马超当你的摸金校尉,替你开道送死?……算盘倒是打得精!” 她心中确实不反对这个削弱刘备的计策,然而,一个更深的忧虑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以赵云那执拗的性子,尤其是今夜受了如此刺激,他极有可能主动请缨,代替马超或与之一同前往凉州!让他去直面未知的古墓厉鬼?那几乎是九死一生,她几乎能预见那惨烈的结局。

 

“就算……就算他们真走了狗屎运,找到了什么尚未完全复苏的鬼物,” 曹丕压下心中的焦灼,继续用冰冷的逻辑分析道,“你以为刘备是傻子?他会老老实实通知你我,等着我们去分一杯羹,甚至……坐收渔利?他只会秘而不宣,想方设法据为己有,届时,你放出去的‘诱饵’,恐怕连骨头渣子都收不回来!”

孙权被曹丕点破计划漏洞,脸上浮现出惯有的算计之色。他冷哼一声,带着几分不服气:“哼,子桓未免把那古墓想得太简单了,若真如老鱼头账本所记那般容易找到、容易开启,这天下厉鬼早就遍地横行,何须等到今日才由那抬棺鬼掀起滔天巨浪?”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被新思路点燃的光芒;“不过……那抬棺鬼倒是给了孤一个绝妙的灵感,你说,我们为何一定要亲自去冒险,或者指望那些靠不住的‘盟友’?我们为何不能……像那抬棺鬼一样,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鬼奴’,让它们替我们去做那些凶险之事,去探寻,去战斗,甚至……去驾驭新的厉鬼?”

“你又好了伤疤忘了疼,江东那只小鬼的教训,莫非吴侯已经抛诸脑后了?!”

“那只小鬼……那只是个意外!”孙权立刻辩解,“它难以掌控,不能人言,但你看那抬棺鬼的鬼奴,它们何等精妙?能言人语,形貌举止与活人无异,甚至能完美潜伏,执行复杂的指令,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缺的,正是这样高效、忠诚、不畏生死的‘人’来替我们做事啊。”

曹丕发出一声冰冷的耻笑,完全不能认同:“吴侯若是打起了驾驭那抬棺鬼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收心!……那东西的诡异程度,远超你我想象,它不像我体内的冰鬼、镜鬼,它们虽凶戾,但规则相对清晰,本性更偏向于‘毁灭’本身。而抬棺鬼……它狡诈如狐,阴险似蛇,它能扭曲心智,玩弄记忆,你以为是你驾驭了它?呵,更大的可能,是它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污染、最终……彻底驾驭了你,让你成为它最强大、也最悲哀的鬼奴而不自知!”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得孙权心头一凛。曹丕对鬼物的理解远超于他,这份警告绝非空穴来风。但孙权脸上那抹不甘和渴求,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好了!”曹丕不想再纠缠这个危险的话题,更不愿与孙权继续深夜独处一帐。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今日已晚,诸事繁杂,吴侯请回吧!另外……”她顿了顿,“也请吴侯日后无事少来寻我。我父亲就在营中,你我深夜密谈,若再传出些捕风捉影、不堪入耳的谣言鬼话……我曹子桓,可丢不起这个人!”

她脑海中闪过江东那些关于她“以男色魅惑吴侯”的污秽流言,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怒火涌上心头。若让父亲曹操听到一丝半毫……她简直没脸苟活,寻个老树吊死算了。

孙权被曹丕这直白的嫌弃和警告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但他深知曹丕的脾气,也明白驾驭第二只鬼之事急不得,更不能在此时触怒她。

他重重哼了一声,拂袖道:“哼,也罢,孤改日再来,但关于寻求第二只鬼以制衡复苏之事,你无论如何……都必须给孤一个准话。”

他们之间这种脆弱的“绑定”,绝非长久之计,孙权清楚,曹丕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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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帘落下,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想起赵云,她几乎是立刻起身,顾不得整理衣袍,快步走出主帐,步履匆匆,朝着东侧那座为赵云安排的偏帐走去。

心中思绪翻涌,如同乱麻。她有太多话想对他说,想解释孙权那混蛋的故意挑衅,想澄清那些荒谬的流言,想警告他凉州古墓的凶险绝不可涉足……更想问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如何?然而,时间紧迫,父亲近在咫尺,孙权虎视眈眈,这重重枷锁之下,她能说的,能做的……并不多。

就像是她曾在成都隔离营里担心的那样,一旦恢复了“曹丕”的身份,他们之间就没有多少缘分了。

偏帐就在眼前,里面没有点蜡,曹丕暗自赞叹了一句侍卫的心细,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掀开了帐帘。

 

东侧偏帐内,一片漆黑。赵云没有点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将自己包裹。他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僵坐在冰冷的矮凳上,手中紧攥着那本染血的皮账本,账本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却远不及心中翻江倒海万分之一。

他在等待……等待那帐帘掀开,等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出现,等待最终的……宣判。

她会说什么?

……“子龙,往事如烟,我已有了更好的选择”;还是会轻描淡写一句“从前那些生死与共、月下私语,不过乱世飘萍,派遣寂寞罢了,当不得真。”;亦或是……帐外早已埋伏下刀斧手,她此来不过是诱他放下戒心的最后一步?这种悬于刀刃之上、等待被背叛的感觉,比直面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更摧人心肝。

赵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席卷而来——他赵子龙,纵横沙场半生,竟也会为一个女子如此患得患失,如此……愚蠢可笑。可要他就此放手,将那刻入骨髓的情谊视作过眼云烟,他做不到,他不愿意相信小寰骗了他,更不愿相信自己看走了眼,会爱上这样一个八面玲珑、满嘴谎言的女子!

 

“子龙……” 轻柔的呼唤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紧接着,是曹丕低声吩咐卫兵退远些的模糊话语。片刻后,帐帘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掀起,清冷的月光与远处营火的微光趁机涌入,勾勒出曹丕纤细的身影。她走了进来,反手放下了帘子,帐内重归昏暗,只有她身上带着的淡淡寒意和若有似无的幽香在弥漫。

借着微弱的光线,曹丕一眼就看到了黑暗中那个坐得笔直却浑身散发着浓重悲怆的身影。他脸上的愁苦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刻意维持的世子威仪开始崩塌。

她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带着歉疚说道:“在外面……局势复杂,身不由己,群眼环伺,有些话,我不便开口,现在终于可以说说话了。”

良久,赵云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痛苦和一种被抛弃般的委屈,像极了看到主人带回新宠而不知所措、只能独自黯然神伤的小黄狗。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现在,又该如何称呼你?”

这简单的问题,却让她瞬间明白赵云此刻的恐惧:他怕那个曾经生死相托的“小寰”已经消失,只剩下高高在上的魏世子曹子桓。

她笑了声,似乎在嘲笑他的多疑。没有任何犹豫,曹丕向前走,在赵云惊愕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俯身,侧坐在了他结实的大腿上。一双微凉的手臂如同藤蔓轻轻环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拉近。

“叫我小寰。” 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这个名字,只存于你我之间,永远都是。”

温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幽香萦绕,那曾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给予他慰藉的容颜近在咫尺。赵云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巨大的渴望和失而复得的悸动冲垮了心防。

曹丕她微微侧头,薄唇轻启,眼看就要印上他紧抿的唇……就在双唇即将触碰之际,江东那场不堪回首的屈辱、那被孙权强行欺辱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入脑海。

曹丕的动作硬生生僵住,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攫住了她。她认为自己愧对赵云,其他事情,她固然可以欺瞒,谬为政治,可若是感情和忠诚呢?自己以女子之身娶妻就已经是伦理道德的大逆不道,但那她可以将责任推到父亲头上,而孙权,完全是自己贪恋生机,想兼顾鱼和熊掌,依赖孙权的调和,没有及时打坏冰镯所导致的结果。

每每回忆那段经历,她都会想,明明有办法可以让自己在当时避免被孙权强迫…

她像是逃避般,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了赵云宽阔坚实的肩窝,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和那个孙权……并无任何私情。”她急于解释,急于剖白,可那些真正的、不堪的真相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在关羽的死讯里,随着死人永远闭了嘴。她能说什么?她又能怎么说?!除了将委屈咽下,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

赵云的身体在她坐上来时瞬间绷紧,又在她靠近时几乎融化,此刻却因为她话语后的沉默和那戛然而止的吻而再次僵硬。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那份突如其来的退缩。

没有私情?那孙权亲昵的搂抱、贴耳的私语、还有那声刺耳的“子桓”又算什么?那江东的“旧事”又是什么?

她此刻的退缩…又是为什么?

一个让他心神震荡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结合着那些不堪的流言蜚语和亲眼所见的“亲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问出了那个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无法逃避的问题:

“小寰,你告诉我,他……孙权他是否已经知道……知道你是女子之身?”

曹丕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父亲曹操那样猜测,营中流言蜚语从未停歇,虽然这一次流言倒是向着自己,但依旧改变不了和孙权有关的事实,再加上今夜孙权刻意的表演和赵云亲眼所见……他果然也是这样想的。

在他心中,自己恐怕已经成了一个为权势或私欲,背弃了与他情义、转而依附孙权的……不贞不忠之人!

她不想欺骗他,这个在她一无所有之时,放下旧仇、真心待她的、让她感到真实和温暖的男人。但江东那场惨烈的败亡、被俘、被迫屈服的耻辱……这些真相,如同最深的毒疮,她宁愿带进坟墓,也绝不愿在他面前剖开。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握拳颤抖:“这个问题……对你而言,乃是最重要么?” 她在回避,她在挣扎。

“你明明知道我在乎什么!”赵云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咫尺天涯的疏离和那悬而未决的猜疑,双臂如同铁箍般猛地收紧,将怀中温软却带着刺骨寒意的身体紧紧拥住。他不再等待她的回答,不再思考后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和刻骨铭心的思念,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炽热又绝望,仿佛是最后的告别。

“你我的关系……永远上不了台面,我很清楚。”短暂的唇齿分离,赵云喘息着,滚烫的气息喷在曹丕的颈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你若是同别人公开……”

“我永远也不会和任何男人公开关系!” 曹丕冷冷打断了赵云痛楚的倾诉。她挣脱了他些许的怀抱,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难言的光芒,嘴角却勾起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

赵云……他终究还是个“活人”。

他思考的,是男女情爱,是忠贞占有,是世俗往替,他还在乎那可以长相厮守的梦。

他完全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想象我在江东付出了怎样非人的代价,经历了多少濒死的恐惧,才能从厉鬼的手中爬回来。他的思维,依旧停留在那个属于阳光和生者的世界,而我的世界,早已被厉鬼和冰冷的死亡浸透。

曹丕不怀疑,自己会死,而且是在不久的将来。接触灵异不可能没有代价,自己离灵异近一分,就是离死亡更靠近一分,因为她不可能永远那么幸运。而自己一旦失手死亡,就会拖累无数人,害死无数人…自己的至亲,朋友,爱人,也都会被自己殃及。

责任,压力,早就已经让她如履薄冰。

“你更在乎的……是我身边有没有别的男人?” 如果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在意的仅仅是一具皮囊的归属……那她将会无比心寒。

 

赵云被这诘问刺得心中一痛。我在干什么,她从江东回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我却在质问她有没有和别的男人……

赵云紧紧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这具比上次分别时“暖和”了许多的躯体,一种巨大的不安和直觉告诉他——她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我……” 赵云艰难地开口,避开了那个让他显得狭隘的问题,他不能违心地说自己不在乎,可要真说出来,他简直不算八尺男儿!

“我认为……你没有说实话。” 他只能转移话题,让这件事过去。

“何以见得?” 曹丕心领神会,也没有继续追问,不约而同的避开了那个会让他们情感破碎的话题。

“关将军一生忠义,行事光明磊落,刚烈不屈,他于军情谍报一事,素来谨慎万分,非有铁证如山、确凿无疑的把握,断不会轻易惊动千里之外的主公,更遑论……写下那等措辞激烈、足以影响联盟根基的书信,这绝非他的行事风格。”

曹丕不动声色,以赵云对关羽的了解,远胜于她,这个话题确实难以辩驳,她只能强行将话题拉回厉鬼本身:“子龙是认为我撒谎,只为维护孙权的颜面?……可你今日明明亲眼所见,那些鬼奴能完美伪装,蛊惑人心,离间联盟,这难道不是更好的铁证?它们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解释关羽书信的异常,我想…那时候的关将军也成了那种东西了吧。”

“我理解……当时我们盛怒之下,的确过于冲动,险些酿成大祸。为了顾全大局,稳住联盟,你不得不顺着吴侯的话锋说下去,这无可厚非。”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和锐利,如同要穿透曹丕所有的伪装,他认为自己的直觉没错,“可是,我更在乎,你在江东……真正经历了什么。”

“你的身体……” 赵云的手顺着曹丕的脊背滑下,最终停留在她冰冷的左臂上,他早就察觉到了,“比上一次我抱你时……更加不同了,你的左臂……”

他手指下意识地试图去撩开她带着护腕的袖口,想看清那被遮掩的真相。曹丕没有抗拒,甚至格外顺从,任由赵云的手指触碰到了袖口的边缘,她甚至引导着他的手,拂开了手臂上那层若有似无、如同保护色般的薄薄冰雾。

就在冰雾散去的刹那,在曹丕那原本应是白皙光滑的小臂肌肤上,一张狰狞扭曲的鬼脸图案如同活物般骤然浮现,那鬼脸怨毒恐怖,盯上赵云那一刹那,它紫黑色的嘴巴咧开一个无声的狞笑,仿佛要挣脱皮肤的束缚,立刻将他杀死!

“嘶——!” 赵云倒抽一口冷气!

饶是他身经百战,胆气过人,这突如其来的、极度邪异恐怖的景象也让他头皮瞬间炸裂,一股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手臂猛地一松,险些将怀中的曹丕掉在地上。

“呵……” 一声怅然、带着浓浓自嘲和苦涩的闷笑从曹丕喉间溢出。她迅速将衣袖拉下,重新遮住了那骇人的鬼脸,扣好护腕冰带上手套。“你想看我的变化,这就是我的变化,你怕了么?”

“那只鬼……在我沉睡时,也并非安分。” 曹丕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它会在我的梦境深处游荡,等我意志松懈,等待脆弱的平衡打破,将我取代…等到那时,你方才所见的那张鬼脸,便不仅仅是一个图案了。”

“它会用我的身体活过来。当你直视它,或者仅仅是你站在任何镜面、水面,呈象之物前,还没看清它在哪儿,便触发了它的杀人规则……然后,你会被它扭断全身的骨头,像面糕一样拉伸扭曲……这绝非危言耸听。”

曹丕微微后撤了半分,拉开了两人身体的距离,也仿佛拉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有可能我现在是人,下一秒我就会变成鬼呢?”

她没有说全部的实话,她没有告诉赵云自己已经平衡了鬼的力量,如果没有极大的刺激,那些鬼并不会复苏。但他不需要知道这个,因为曹丕想知道一个答案。

她顿了顿,做足心里准备,说出那个早已预想过无数次的结局:

“你若是后悔了……我不怪你。”

“我随时都会被这股力量杀死,然后变成鬼,杀了所有人。你若是怕我……我理解。”

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决定他们之间那点微弱火光最终是燃烧还是彻底熄灭的答案。无论他选择抽身离去,还是留下,她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既然选择了驭鬼这条路,孤独便是永恒的底色,她有心理准备。

……

赵云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当白天那道隔绝生死的冰墙拔地而起时,看着那刺骨的寒意和扭曲空间的威能,他理解了。当初在岭安城,曹丕并非抛弃自己,而是……在用她所认为的方式保护自己,避免自己被她失控的力量所杀。

在洛阳离别之前,他们甚至还在温存,小寰虽然背负着冰鬼的侵蚀,但身体尚存温热,气息仍是生者的芬芳。可如今……她正被那些寄生的厉鬼一步步蚕食、同化。她的胳膊异化后的非人触感,那手臂上狰狞的鬼脸……都在昭示着一个残酷的未来:她终将被彻底吞噬,化为厉鬼。

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她护着,直到她死,自己都无能为力!……这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绝望,几乎将他撕裂。

“我曾说…我怕不能护你一世周全,可如今……” 他猛地伸出手,将试图远离的曹丕重新用力地、紧紧地搂回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如同那天深潭旁边燃烧的篝火,试图温暖她冰冷的灵魂,“如今,我竟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只能看着你独自承受这一切,小寰,你去江东…受苦了……”

曹丕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枕在他怀里。她赌对了,若他真的拔腿就走,想想那场面,只叫人心碎。

 

短暂的沉默后,曹丕突然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正事!

“你是否会去凉州?” 那古墓凶险,孙权居心叵测,她绝不愿看到他涉足其中,别人怎么死那是别人的事,曹丕根本不关心刘备会派谁去送死,只要不是赵云就好!

赵云在微微一僵,眼神撇开,随即沉声道:“那皮账本,我会带回给主公,最终由他定夺。”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等同于肯定!她抓着他衣襟的手下意识收紧,厉色道:“若是你主公命你去呢?你是不是也想变成……变成我这样半死不活的‘鬼人’?”

见他半天不说话,曹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直视着他:“听我一句!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东西’。无论你主公是否要你去,把那些所谓的‘荣誉’、‘机遇’……统统让给别人,离那古墓、那些厉鬼远远的,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答应我!”

赵云看着怀中女子眼中那近乎哀求的炽热光芒,暖流混杂着深沉的酸楚涌上心头。

谁不想让自己心爱之人远离危险,平安喜乐?他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心思吗?可自己又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做什么呢?

主公的嘱托和命令也仍在耳边,刘备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子龙,问她,答应下来,然后问她!

 

“我……知道了,只是,只是那些鬼到底是什么?我们普通人又要如何防备?”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如何洞悉鬼的规则,去驾驭它们。

“你可不能是敷衍我!” 曹丕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和沉重,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要抓住一个即将滑落的希望,“你要真不打算,我就告诉你……”

……对,就是这样,继续问她……不是你胁迫她说的,是她自己主动告诉你的,子龙,你做的很对。

“好,我不去。”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得到了许可之后,曹丕这才舒展眉眼,把自己一部分所知告诉了他,父亲的警告由在耳边,她没有说全,只是将最明显的规则告诉了赵云。

“……若是你之后不幸遇到了厉鬼,不要害怕,去观察它们,去洞悉它们的规则,找到漏洞,就能活下来。”

曹丕并不知道,她的期许注定是会被背叛的,会被责任和家国裹挟。

而她也终究过于理想,没有力量,在这个厉鬼横行、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如何能“好好活着”?今日是八十万尸鬼围困洛阳,有曹丕和孙权力挽狂澜。明日若是同样的鬼潮围困成都呢?那他们,拿什么抵挡?!

而且,总有人要去做这件事,总有人要去获得这份天赐的“殊荣”,那为什么不能是自己,为什么和你并肩的得是那孙权?!

“小寰…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他本想再温存一阵,可想到注定的背叛,便心虚地只想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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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温情随着赵云带着那本记录秘密的皮账本离开而结束,他回到蜀军营地,带着不同的心情,快速读完了上面内容,然后没有片刻停歇,径直走向刘备的主帐。

帐内灯火通明,刘备仍未歇息,正对着地图长吁短叹,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云与焦虑。今日,那曹操孙权旁若无人般在他面前谈论荆州归属,这等耻辱,刻骨铭心!

见赵云回来,他眼中立刻燃起一丝希冀的光芒,急声问道:“子龙如何,可有收获?”

“主公。” 赵云抱拳行礼,将手中的皮账本呈上,“上面没有驭诡之法,只详载了一位盗墓贼死前的经历,他的踪迹及其源头线索,皆指向凉州一带的荒山古墓。”他没有提及曹丕,也没有提及偏帐中那短暂的温存,那些是属于“小寰”的记忆,他已经污染了它,不想再继续玷污。

刘备迫不及待地接过账本,就着灯火快速翻看。越是翻阅,他的脸色就越是凝重,手指甚至微微颤抖。

他猛地合上账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赵云,越是这种时候,他越需要绝对可靠的心腹去执行这绝不能见光的任务。

“子龙,明日一早,孤会当众传令,命你率领部队,即刻返回成都做交接,将此间情报详细禀报于军师,并协防益州,以防鬼物西进。”

刘备站起身,走到赵云身前,字字千钧:“但你真正的任务,并非回成都。队伍行至中途,你亲率一队忠勇之士,改道凉州!……依照所载线索,找到那处邪墓,若能找到老鱼头当年发掘出的那尊诡异神像……甚好。”

赵云立刻明白了刘备的意图。他垂首静听,刘备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赌性:“这是我们西川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子龙,你必须成功,你必须掌握足以抗衡他们的鬼神之力,否则,我等皆为鱼肉,永无翻身之日!此事绝密,决不可泄露半分,包括....那个世子。”

赵云抱拳领命,头颅深深低下:“末将遵命。”

他坚定无比,没有丝毫犹豫。越是与曹丕亲密,越是感受到她体内那非人力量的恐怖与她自己承受的痛苦,赵云就越是明白,没有力量,一切都是空谈。他不仅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与她共同面对那未知的恐怖凶险,更没有力量去实现自己的誓言。

即便曹丕不久前的警告还犹在耳边...他为了一个誓言,必须违背对小寰的承诺。

好好活下去?在女人的保护里活着?赵云无法接受这样的挫败感。这凉州古墓,即便龙潭虎穴,他也必须去。

刘备看着赵云坚定脸庞,稍稍满意,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这是一场豪赌,押上了他心腹爱将,也押上了西川未来的气运。

成败,在此一举,他不想输。

“很好,将军辛苦了,我相信你的能力,下去好生歇息吧,明日还要行军。”

“是,末将告退。”

赵云抱拳行礼,压下心中的波澜,转身退出了主帐,心中却疑惑:主公今晚的指令让他略显意外,他原本以为,如此凶险且涉及鬼神之力的行动,主公至少会让他先返回成都,与军师详细商议,甚至等待熟悉凉州地形、出身西凉的马超将军一同行动,才是更为稳妥周祥之策。

凉州那苦寒边陲,羌汉杂处,地势险峻,古墓传说更是诡异莫测,无论从哪方面看,由马超牵头都似乎更为合适。

不过……赵云转念一想,近期军报中似乎提及马超将军留守益州期间,身体偶染微恙,且此刻自己身处前线,距离凉州相对更近,临时从后方大规模调动大将,确实容易引人注目,打草惊蛇。

赵云不知,但这仅仅是原因之一。深层的考量,只有刘备自己清楚。他之所以将这副千钧重担的任务交给赵云,而非张飞或马超,正是源于他对这几位性格秉性了如指掌的深刻认知!

张飞性情刚烈暴戾,勇猛有余而沉稳不足,易怒易躁。不够体贴下士的致命缺陷,一旦他拥有厉鬼之力,恐怕酿成更大灾祸。而马超则背负血海深仇,执念深重,心性在某些方面偏激凌厉,一旦有风吹草动,皆容易不计后果。

刘备虽对驾驭厉鬼的具体法门知之甚少,但他深知那能冰封千里、焚天煮海的恐怖并非儿戏,驾驭这等力量,对心性的要求恐怕苛刻到了极致。一个不慎,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会首先被其反噬,心神迷失,化为只知杀戮的怪物,到那时,非但个人陨落,更会为整个西川基业带来灭顶之灾。不等那曹丕孙权打来,他们首先会死在自己人手中!

而赵云则不同,他性格坚韧刚毅,信守承诺,心如赤金。更重要的是,他虽勇猛却不暴戾,行事果决却足够谨慎沉稳,能在万军丛中保持冷静,于细微处洞察先机。

刘备不会忘记,是谁在江东那龙潭虎穴之中护得他周全,是谁多次于乱军之中护住阿斗,他的性格是在自己所有猛将中最沉稳持重的,所以最有可能在接触那恐怖鬼力时保持本心、成功驾驭它的人选,没有之一。

更何况,眼下正是天赐良机。抬棺鬼在荆州显现,伪装离间,必然吸引了曹操和孙权绝大部分的注意力。曹丕刚经历恶战,需要稳定体内厉鬼,孙权也必围着曹丕和荆州事宜打转,短期内应无暇他顾。此刻派赵云秘密前往凉州,正是浑水摸鱼、火中取栗的最佳时机。

...

翌日清晨,赵云按照计划配合刘备演戏,点齐一队精干人马,打起返回成都的旗号离开了联军大营。

这一动向自然未能逃过曹操与孙权的耳目。几乎是赵云队伍刚动身,两家派出的精明探子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他们远远跟着,亲眼目睹赵云一行人马不停蹄,一路径直向西,最终踏入了益州地界,身影消失在那片熟悉的山水之间,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探子们耐心守候了半日,确认再无异常,方才快马加鞭返回各自大营复命。

“禀丞相,赵云所领军队已进入益州,确是返回成都方向,沿途未有异动。”

曹操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荆州地图上,似乎对刘备这番正常的人员调动并不意外,赵云在外劳苦已久,如今局势稳定,换人也并非不妥。

孙权处也有类似的答案。他听到回报,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轻笑。他随手拨弄着案几上的酒杯,语气带着几分算计和笃定:“呵,果然如此。刘玄德这是急着召赵云回去,想必是让那赵云换下马超,好让熟悉凉州的大将腾出手来,去处理凉州古墓那档子‘脏活’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他自以为看透了刘备的布局,挥了挥手。

稍晚片刻,同样的消息报给了正在处理军务的曹丕。

“世子,探马来报,赵云将军已于今晨率部启程,返回益州成都,一路并无异常。”

曹丕躺在卧榻上闭目歇息,闻言,她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哦?回去了?可知具体缘由?”

“回世子,据说是奉刘备之命,回成都禀报军情并协防。”

“嗯,知道了,下去吧。” 曹丕挥退了来人,面色如常地继续休息,然而,当帐内只剩下她一人时,一种强烈的不安让她难以安神。昨夜偏帐中赵云那看似顺从却偏激的眼神,在脑中越发清明。

刘备怎会在这用人之际,轻易调走他。更何况,凉州古墓的线索刚刚给予。一想到赵云可能要独自面对那未知古墓中的恐怖,可能要去触碰那些连她都感到心悸的未知厉鬼,曹丕就心乱如麻。

荆州局势波谲云诡,抬棺鬼的威胁近在眼前,父亲和孙权都紧盯于此,她身为魏世子,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擅自离开,前往遥远的凉州。她甚至不能将自己的担忧对任何人诉说——难道要告诉父亲,她担心赵云去找鬼?还是要告诉孙权,她不放心,想要一同前去?

曹丕无暇顾及他,只希望赵云真的只是回了成都,真的答应了自己,不去接触那些可怕的鬼物,就算刘备想要鬼,就让那马超去干吧!

...

返回成都的蜀军一进入益州地界,避开可能的眼线后,赵云立刻下令大队人马继续打着他的旗号,大张旗鼓地按原定路线返回成都,用以迷惑可能存在的后续监视。

而他本人,则与精心挑选出的九名绝对忠诚、身手矫健且口风极严的亲兵,迅速更换装束,弃了显眼的旗号,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脱离大队。

他们选择了一条极其隐秘且难行的路线,从阴平故道转向陇西方向,快马加鞭,直插凉州腹地!

袁谦伏诛,其操控的数十万尸鬼大军彻底瓦解。曾经危机四伏的主要官道上,那些游荡的、零星的尸鬼失去了源头,早已化为真正的死物,不再构成威胁。路途最大的阻碍,反而变成了道路两旁那些堆积如山、已经开始高度腐烂,曝尸荒野的扭曲尸骸。冲天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引得鸦群盘旋,蛆虫蠕动,景象宛如人间炼狱,令人望之作呕。

赵云一行人对此视若无睹,只是用布巾蒙住口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他们心中都清楚,真正的危险,在前方那未知的古墓之中,而非这些早已失去活力的残躯。

历经多日奔波,一行人终于踏入了凉州地界。眼前的景象比官道两侧的尸山更加令人心悸。这片本就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边陲之地,在经历了尸鬼之祸的疯狂蹂躏后,更是变得满目疮痍,死寂一片。

放眼望去,百里之地空无一人,唯有呼啸而过的风沙,卷起地上的枯骨和灰烬。残破的土墙、倒塌的屋舍、被焚毁的村落……处处都是死亡和毁灭的痕迹。偶遇几个瑟缩在废墟角落、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的幸存者,也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们要么对所谓“古墓”、“盗墓贼”一无所知,要么早已被吓破了胆,语无伦次,根本无法沟通。

人口的大量锐减和极度的恐惧,使得打听消息变得异常艰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鱼头当年盗掘的具体位置,仿佛被掩埋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寂与黄沙之下,无从寻觅。

赵云勒住战马,站在一片荒芜的土丘上,举目四顾,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这十骑渺小的身影,以及耳边无尽的风声。这个任务比他想象中还要艰巨。

 

凉州的风裹挟着砂砾与干枯的蒿草气息,眨眼之间,赵云一行人在这片被死亡和寂静统治的土地上已徘徊数日了。那本染血的皮账本所记载的线索如同海市蜃楼,在茫茫戈壁与残垣断壁间无从寻觅。

“将军,前方有一处稍大的集镇,看着还有些许人烟。”一名亲兵策马回报,声音因长久的沉默和警惕而沙哑。在这片百里无人烟的边陲之地,能见到活人聚居的痕迹,已是意外之喜。

赵云精神一振,催马前行。到地一看,所谓的集镇,也不过是比沿途废墟稍显完整的几十户土坯房聚拢在一起,矮墙倾颓,镇口树立的旗杆早已折断,唯有几缕孤烟证明着此地尚有生机。镇民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赵云这一行衣甲鲜明、携带兵刃的外来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躲回屋内,从门缝和窗隙中投来恐惧而戒备的目光。

他们连续询问了几户人家,要么门窗紧闭毫无回应,要么什么都不知道只催他们快走。面对外人,他们恐惧又茫然。显然,直接打听墓穴位置是行不通的,这等隐秘之事,外人哪儿会知晓。

赵云心说这样不行,脑中飞速回忆着岭安城老人的故事,以及老鱼头那本皮账本里的内容。那上面除了记载光怪陆离的遭遇,前篇也零星提到了几个模糊的人名和绰号,以及一些旁敲侧击的抱怨,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赵云的脑海,盗墓这种营生,向来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也许他还有同伙。

他抬手招来一名最为机敏亲兵吩咐:“不要再问墓穴。拿些物资银两,去打听一件事,大约五六年前,这凉州有谁曾经穷困潦倒,却突然之间发迹暴富,盖了新房或是添置了大量田产,行为举止变得阔绰,但近来可能又家道中落或遭遇了不测的。尤其留意那些原本游手好闲、胆大妄为之徒。”

亲兵领命而去。这一次,策略的改变立竿见影。镇民们对于谈论他人的“厄运”和“蹊跷事”,远比对虚无缥缈的“古墓”要感兴趣,也更少戒心。不过半天,亲兵便带回了消息。

“将军,问出来了!”亲兵难掩兴奋,“镇子西头有个叫‘胡癞子’的,大约五六年前,确实突然好起来,不仅还清了赌债,还一口气娶了两房婆姨,风光得很。但好景不长,也就阔了不到两年,家里就接连出事,婆娘疯了一个死了一个,也就去年,自己也染上怪病,变得疯疯癫癫,家产也败光了,如今就窝在镇外自家的破窑洞里等死。老人们私下都说,他是挖到了‘黑财’,遭了报应,被‘脏东西’跟上了!”

“胡癞子……”赵云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与账本里提到的某个模糊的代号似乎能对应上。“他的窑洞在何处?”

“就在镇西五里外的一个荒坡下。”

“带路。”

一行人很快找到了那处破败不堪的窑洞。洞口被乱七八糟的杂物堵塞了近半,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烂和骚臭气味。一个身影蜷缩在洞口的阴影里,衣衫褴褛,头发板结粘连,浑身散发着恶臭。他听到马蹄声,受惊般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污垢和怪异疤痕的脸,眼神浑浊不堪,嘴里念念有词,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他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那一瞬间,赵云想到了曹丕手臂上那张鬼脸。

胡癞子脸上的确实是一张人的脸,但布满了污垢和一种不自然的、仿佛皮下血肉正在缓慢腐坏的灰败颜色。他的眼神空洞,却又在空洞深处闪烁着疯狂的底色。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裸露出的手臂和脖颈皮肤,在某些角度下,竟隐隐呈现出一种木质般的纹理,僵硬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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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正要上前喝问,却被赵云猛地抬手拦住。

“且慢!”

亲兵不解地回头,赵云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面对致命危险时产生的、近乎本能的警觉中。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比这凉州的夜风更刺骨。眼前这个人……不,这东西的状态,让他瞬间想起了曹丕的警告。

数月前,袁谦操控的数十万尸鬼席卷凉州,所过之处生灵涂炭,这个集镇看似并无特殊防御,这胡癞子一个疯癫之人,是如何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除非,他本身,或者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尸鬼不愿靠近。

“退后。所有人,立刻退后,保持距离!”

亲兵们虽不明所以,但照令执行,立刻后撤,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手都按在了兵刃上,紧张地注视着窑洞方向。

似乎是他们的动作刺激到了胡癞子。就在此时,那蜷缩的身影动了。

“外地人?”一个干涩、嘶哑,像是两块糙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胡癞子僵硬的抬起头,死尸一般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了距离自己十几米远、正在后退的赵云一行人。他僵硬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拉扯的木偶。他那张非人的脸上,肌肉极其别扭地抽动了一下,眼里写满了贪婪。

“想不到…外面的人…还没死绝呢……”

见他还能交流,赵云稍微松了口气,这比直接面对厉鬼要强多了。只是眼前的景象依旧无比诡异:一个无论怎么看都已非人、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东西,竟用着人类的语言在进行问话。

“……你们,”胡癞子的目光在赵云和他的亲兵之间缓慢移动,“是从哪里来…找我…做什么?”

他的语气里没有欢迎,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本能的评估着食物。

赵云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大脑飞速运转。对方状态诡异,任何刺激都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必须极度谨慎。

他抱拳,声音沉稳,尽量不去刺激对方:“我等乃是过往商队护卫,遭了马贼,被迫流落至此。”他撒了一个最普通的谎,试图观察对方的反应。

“商队?呵……呵呵…你骗鬼呢。”胡癞子发出断续而诡异的低笑,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

谎言被轻易戳穿,这足以证明此人还有思考,还是一个活人。预想中的疯狂攻击并未到来。胡癞子那空洞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扫过,沉默了漫长的数十秒,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似乎稍微收敛了一丝。他僵硬地摆了摆那只乌黑干枯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麻木:

“罢了……罢了,都这副模样了,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你们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机不可失,赵云立刻抓住这诡异的机会,沉声问道:“我们想打听一个叫‘老鱼头’的人,和他当年发现的一处……特别的地方。”

“老鱼头?没想到,还有人知道那个老杂种……”胡癞子重复着这个名字,僵硬的脸上肌肉抽动,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遥远的噩梦。“你们找他?他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赵云紧盯着他的反应,谨慎地回答:“据我们所知,他已被厉鬼杀死了。”

“哈哈!哈哈哈——!”

“好,好啊!!你该死啊!……”

胡癞子竟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而癫狂的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痛苦和一种令人心寒的快意。

“报应,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他嘶吼的笑着,配合着那张恐怖的脸,诡异至极,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皮肤下的木质纹理似乎又明显了些,“我就知道,谁都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转为一种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仿佛在对赵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我们……我们撅开了那不该碰的土,亲手……亲手挖开了埋葬厉鬼的地狱大门……金子?珠宝?财富?女人?呵……那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贴在棺材上的买命钱啊……老鱼头死了,死得好!现在…现在也要轮到我了。我能感觉到…它快醒了…快要忍不住了……我很饿,吃掉你们……”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鬼话,猛地摇摇头,那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赵云,努力维持最后的清醒:“你们……你们想找那古墓,找那地方作甚?你们以为你们一群凡人,仗着几把铁片子,能做什么不成?去找死吗?去给里面的‘东西’……再加一顿美餐?”

赵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如果不是责任重大,他早已扭头就跑,这一切都逼得他别无选择。

赵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寒意,迎上胡癞子那非人的注视:“我们为何而去不劳前辈费心。你只需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找到它?”

胡癞子歪着头,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聆听体内某个存在的低语。良久,他咧开一个极其恐怖的笑容,缓缓抬起乌黑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那是一片更加荒凉、山势更加险恶的连绵山脉。

“沿着那个方向……一直走……看到三座像被天刀劈开一样的山峰。就往最矮的那座山脚下的里找……”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飘忽,越来越不像人声,“呃……咕……咕噜……”他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仿佛溺水般的哽咽声和呕吐前兆。

他的身体不再是抽搐,而是像吹气球般剧烈膨胀又收缩,皮肤下的木质纹理疯狂蠕动,仿佛有无数活物要破体而出!

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漆黑。他的嘴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掰开,张大到一个绝非人类所能及的角度,下颌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竟然被生生的撕裂了!

“将……将军!他……!”亲兵骇得魂飞魄散,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恐怖的认知,他们本以为那些尸鬼就够恐怖了!

“嗬——噗——救,救命……”

那是他这辈子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一大团粘稠、湿滑、混合着漆黑淤泥和暗红色血块的东西,猛地从胡癞子撕裂般的口中喷涌而出,砸落在地!

但那根本不是什么呕吐物,赫然是一条高度腐烂、呈现出污绿色、指甲乌黑尖锐的人类手臂,手臂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硬生生从躯体上撕扯下来一样。

而这仅仅是开始。胡癞子的身体如同一个连接着地狱的破口袋,更多难以名状的秽物接连不断地从他口中喷射而出。

第二团……是一个肿胀变形、五官模糊、沾满粘液的头颅,头发稀疏地粘连在头皮上,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他们。

第三团……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仿佛是内脏与破碎衣物的混合物,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黑水。

这些东西一落到地面,接触到空气,就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活性。那条手臂的五指猛地抽搐抓挠起来,抠挖着地面的泥土,那颗头颅的嘴巴竟然一开一合,那团内脏混合物如同心脏般微弱搏动着……胡癞子还在呕吐,但吐出的已经不再是完整的残肢,而是汹涌的、散发着浓烈尸臭的黑水和更多的碎肉。

他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仿佛所有的内脏和血肉都被从嘴里强行掏空了,最终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贴着骨头的皮和那身空荡荡的破烂衣服,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眼珠狠狠瞪着他们,死不瞑目。

他吐出的那些“东西”,在原地蠕动聚合,黑水和碎肉如同有生命般向着那条手臂、那颗头颅和那团内脏汇聚而去,试图拼凑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尸臭和血腥味,

一名兵终于承受不住这精神污染般的场景,失声尖叫起来:“鬼!是鬼!”

“别看了!快逃!”

赵云也是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这比他见过的任何战场惨象都要恐怖百倍,这厉鬼的杀人规则似乎尚未完全展现,但仅仅是这复苏的过程和试图凝聚实体的景象,就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心智崩溃。

什么不要惊慌不要害怕,去洞悉它的规则……曹丕那句轻描淡写的法则背后蕴含着怎样的恐怖,现在赵云明白了,可他根本不敢去试探其规则,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一行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骑马,不顾一切地疯狂鞭打,向着远离窑洞的方向亡命奔逃。

直到狂奔出近百丈,赵云才敢回头瞥了一眼,那鬼似乎没跟上来……这就是驾驭厉鬼的代价?这,就是厉鬼复苏?

只见远处那片窑洞口已经被浓稠的、蠕动的黑影和尸骸混合物所覆盖,仿佛一个正在孕育恐怖的血肉巢穴。

“他,他娘的,吓死了。”其中一名士兵脑内不断的回忆着那只鬼的容貌,那张脸越想越清晰,越想越害怕,“幸亏没追上来,幸亏……咯。”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间,他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扒开他的嘴巴!

“将…军,救, 救命!!”他言语模糊,拼命的扒拉自己的下巴,想把它合上,害怕得大哭大叫。

赵云哪儿敢上前,此刻前去,如同送命!那倒霉士兵慌乱中摔下马去,马匹惊得乱跑,一时间扬起尘土一片。

“我们要不要救……”“走!别回头!别看!”

赵云几乎是红着眼嘶吼,第一个抓紧马缰,将马重新拉回正轨,一马当先,朝着那山峰的方向奔去。

 

直到逃出几里外,赵云才勒停了马,心神剧震。那可怜士兵的下场,他们刚刚已经在胡癞子身上瞧见了。可明明他们谁都没有接触,它到底是怎么杀人的?!又是怎么突然钻到嘴里去的……

如果小寰在这儿的话,她一定能…想到曹丕,赵云一愣,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我在想什么?!背叛了诺言,却想着让女人来救命?你简直是个孬种!……赵云辱骂着自己,垂头丧气。

“将军,这不是你的错……是那鬼,是它杀了人,不是将军……”见赵云扇自己脸,有人出言安慰。想到熟悉的人死得那样凄惨,一行人的士气跌落到了极点。

最令赵云绝望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找不到那鬼有什么规则,如果找不到,那就意味着它下次袭击依旧会有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真的有那所谓的规则么?真的所有的鬼都有规则么?……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他试图忽视已经有人死亡的事实,去分析思考,从见到胡癞子的第一刻起,他们都做了什么?

下马,询问,走步……都是平常的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还是说刚刚被杀的士兵,他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做了什么多余动作,恰好触发了它的规则?赵云完全不理解,如果说尸鬼是嗅着恐惧而来,他还能理解,但这一次,他真的毫无头绪!

“我们应该,甩掉那个东西了。对吧……”其中一人吓得六神无主,解开水袋的手都在颤抖,几乎无法对准嘴。

“小六应该只是倒霉而已,我们会活着回去交代任务……”一群人歇了会儿,见鬼没追上来,过了两刻钟,周围只剩风声。

荒原的风似乎也沾染了方才的邪异,吹在背上带着一股粘腻的寒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呕吐物的恶臭和同伴莫名的死亡,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所有人都在担心,下一个会是自己。

“将军,我们……真的还要去吗?”一名较为年轻的亲兵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问道。方才那一幕已经超出了他对“死亡”和“敌人”的所有认知。

赵云动作一顿,他知道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能强迫,更不能欺骗。

“我等身受主公重托,肩负西川存续之望。然前路凶险,远超沙场搏杀,此乃事实。惧之,常情也。若有欲退出者,此刻便可携受伤弟兄折返,寻一处偏僻村落暂且安顿,等着消息。我绝无怪罪。”

“然,厉鬼之祸,非仅关乎一州一地。今日我等退缩,他日鬼患蔓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古墓虽是大凶之地,亦可能是斩断祸根、求得一线生机之所在。我决意前行。”

面面相觑,短暂的沉寂后,一名老兵狠狠啐了一口:“妈的,人死鸟朝天,拼了!”

“对!不能白瞎了兄弟流的血!”

“我们现在走了,小六就白死了!”

求生的本能固然强烈,但他们知道,留下也不一定有活路,那东西就在村落里,也可能正跟在他们身后,现在折返,与找死何异!

赵云心中稍安,重重抱拳:“大伙皆是好兄弟,此去凶吉未卜,务必万分谨慎,一切听我号令,不可妄动!”

“是!”众人低声应诺,士气虽仍低沉,但好歹有了动力。

Chapter Text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更加小心翼翼。

赵云依据胡癞子所指和账本上模糊的记载,结合地势,仔细辨认着方向。凉州荒山连绵,植被稀疏,山石嶙峋,寻找特定的三座山峰并非易事。

又行了两日,干粮清水消耗大半,就在众人心情愈发焦灼沉重之际,前方探路的老兵突然发出了信号!

“将军!快来看,你看那像不像三峰山!”

赵云立刻催马赶上,顺着老兵所指望去。只见前方数里外,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砍过的山崖之下,赫然矗立着三座奇峰。它们并非最高,但其山势陡峭异常,犹如三柄倒插的巨剑,峰顶尖锐,山体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与周围灰黄色的山岭截然不同,正是胡癞子所说的“像被天刀劈开一样”。

“我去,这凉州怎么有这般鬼斧神工,就好像人捏出来的土泥巴一样,俺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山!”

“自然规律,鬼斧神工。” 赵云喃喃说道,心中却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是那些鬼神之力,凿山填海,似乎并非不可能。

他们绕着山走了半途,发现这座山根本无法攀登,几乎垂直的陡峭岩壁,仿佛经历过多次山崩,碎石嶙峋,寸草不生,错综复杂。想找到一个特定的入口,十分难办。

“分散查看,两两一组,小心脚下,留意任何异常痕迹!”赵云下令,自己也跳下马,仔细搜寻。乱石堆范围很大,搜寻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西斜,山谷内光线变暗,温度降低,一股莫名的寒意渗入骨髓。

“哎,他娘的,这一天天的都叫什么事。”一个老兵找了半天,泄气地坐在石头上,从怀里摸出自制土烟,拿出火折子点上。

“陈叔,我们不找了么?”稍微年轻一点的小兵也累了,坐在旁边。

“瓜娃子!没人盯着,歇会儿不叫事儿。”陈叔猛抽一口,“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哦。”

“别吓我,我胆子小。”

“嘿嘿,说不定那鬼就在你后面呢。”陈叔也是起了玩心,想逗逗这个小年轻。

年轻人一紧张,从石头上跳起来拔刀向着身后的样子,把他笑得够呛,被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哈哈,小娃娃胆子那么小,将军叫你回去的时候怎么不走噻?”

“这不是害怕么……而且一个人回去多丢人,啧,我去撒泡尿,陈叔你别走远了。”

年轻人走了几步,找了一处相对私密之处开始放水,他看着周围在月光下的怪石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一样,越看越害怕,越尿不完……有人在身边时不觉得有多害怕,如今自己一个人,冷风一吹,他一个激灵忍不住去回忆那张恐怖的脸,明明极力想要忘记,而且却越越清晰。

“妈的……别想了别想了。”他急忙提上裤子不敢再尿,“陈叔,你还在吗?陈叔?!”

一连叫了几声,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吓得急忙奔回去,之间那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他快吓尿了,刚想跑……

“陈……啊啊啊啊!”突然肩膀被狠狠一拍,看他被吓得跳起来尖叫的样子,陈叔哈哈大笑。

“给你练练胆儿,小子。”

“太过分了!”年轻人踹了他一脚,背过去气鼓鼓地抱着手臂,刚刚被那么一吓唬,那张鬼脸在脑中更加清晰了,仿佛近在眼前。

老陈又坐了回去,又点了一根烟:“好了好了,叔给你陪个不是,年轻人就是胆子小,多见见世面就好了……”他一边絮叨,却看见那背对着他的年轻人开始剧烈抖动,死死地抓着脖子,一副快要淹死的模样:“救,救命……”

“得了吧你,就你这点演技可别像吓到老子。”

老陈摆摆手,不屑一顾:“叔也去一趟,你别演了,歇会儿还要继续干活呢,要是将军知道了,可是得责罚你的。”

说着,老陈便大步离去,离去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瓜娃子还掐着脖子扭呢。

他感慨了一声:年轻人就是有劲头,这点场子也要找回来。他一边放水一边想,越想越不对劲,这瓜娃子平时挺老实,就算气急了,也不至于演这么久吧。

想到这儿,他连忙提上裤子回去,刚走到一半,一股风吹来,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他猛得一僵,血都凉了,随后什么也不管不上,转身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将军!将军!!那鬼追来了!!!”

 

从刚刚年轻人的惨叫声开始,其他的队伍就已经朝这边赶来了,赵云并非第一个赶到的,老陈逃跑得时候,险些把两个前来查看的队友撞翻,他顾不上喘气,吓得语无伦次,说了半天才把刚刚那件事说清楚。

“怎么可能,两天了都没出事,怎么一分开就出事?你俩干什么了?”

“就撒个尿,开个小玩笑!”

“你看到他死了?”

“没有……我不敢回去,但是血腥味很浓…”老陈这才后怕起来,自己犯了大错,把真正的鬼招来了!

其他两人也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回去查看,他们也没有主意,六神无主,只能静静等着赵云敢来做决断。这里真的片刻都没法呆了!

想到胡癞子是怎么死的,想到莫名死去的两个队友,老陈打起了退堂鼓:“要不咱跑吧……”

“你是人么?平时将军可是待咱不错,你就把将军一个人扔这儿?!”有人不容易,就在说话的功夫,老陈脸色一变,突然感觉胸口闷得很,一股想呕吐的感觉油然而生,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喉咙往上爬……

“咳咳,呃,呜呜…!”他突然大口咳嗽,试图求救,“救命,它盯上……哕!!”

其他人吓坏了,这时候有人喊道:“把他的嘴按住,只要鬼爬不出来就好了!!”

死马当活马医,要么成为下一个目标,要么逃走,要么拼一把,想到损失的两个人,两人赶忙按住了老陈的下巴……赵云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捏着老陈的嘴,老陈紧咬下巴,目瞪圆睁,喉咙里那诡异的抓挠越来越痒,他很想咳嗽,很想长大嘴,很想呕吐。人很难克服本能,就像是明明知道呼吸会死,但你没有办法不呼吸。

老陈开始挣扎扭动,想挣脱他们的钳制,赵云及时冲了过来,枪杆一把敲在老陈颈后,试图通过打晕他来阻止吐出鬼的过程。

好在……他成功了,晕倒之后,老陈的嘴没有被直接撕开,鬼的袭击被暂时打断了。赵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遵照本能反应想要救人,此刻他已经明白,他们逃不掉了……

 

“别怕,找到它们的规则。”

 

曹丕的声音在脑中回荡,赵云忙问那两人老陈之前干了什么,其他两人也是吓得不轻,忙把刚刚老陈说的复述了一遍。

 

“他不能死,他是唯一一个可能告诉我们那只鬼袭击条件的人……去把他捆起来,尤其是嘴,一定要捆好。”

虽然不知道规则,但暂时打断了死亡让士气短暂的回升了些许,赵云坐在石头上,揉捏眉心。

他重新回忆起从见到胡癞子之后的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其他的细节都很模糊,但唯独那张鬼脸异常清晰,这是灵异的影响,还是我的错觉?他回忆里,那只鬼在地上重组聚合,朝他一步步走过来,明明根本没看过这样的画面,却如同亲眼所见一样。

从打晕他到现在,大约过了一刻钟,这期间只有一队和他们汇合,期间再没人来。赵云叹息了一声,十人的队伍,如今只剩六人了。

“将军,老陈醒了。”

突然的呼唤,赵云从思考中被打断,连忙站起来,朝老陈走去。

他绝不知道,他刚刚离死亡有多近。见老陈意识清晰,眼珠能随着手指摆动而转动,赵云解开他的嘴,给他喂水。

“老陈,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找到那只鬼的弱点才能活下来,否则我们都会死……”

然而…老陈却哑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吐了两口血,眼神浑浊,充满了死意。赵云抹了一把脸,心情低落至极。还没找到入口,这只队伍就死走逃亡伤,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了。

所有人都在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在无声的恳求,求他下令回程。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肩上,这种感觉绝不好受。

“你们带他回去吧,找找另外两队,去那个小镇等我……那只鬼应该会跟着我。”

无士气之兵,不如不带。赵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在眼前死。

“半个月后,我要是还没回来,你们就回成都,禀告主公和军师。就说任务失败,赵云已死,此地……断不可再来,让主公另寻他法。”

赵云想起临行前,诸葛亮所预言的星图命格,心说恐怕自己的路恐怕就到这儿了。军师说得没错,当他离曹丕越来越近,接触到曹丕的秘密。揭开她的真相之时,就是他殒命之时。

 

听着他们的话,老陈心中的恐惧消散了些许,他僵硬地坐在那里,被紧紧捆着。想到死去的小六,想到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怖,他叹息着流泪。都怪自己嘴贱,要是不说那事就好了…哎,能活下来就好。

老陈靠在石头上休息,然而当他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一圈,最终猛地定格在前方时,吓得几乎失神,因为他清晰的看到了,透过人群的肩膀,他看到了……

它在那里!在人群中,那只鬼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它正站在浑然不觉的赵云面前,腰身以一种常人绝无法做到的、近乎对折的诡异弧度深深弯下腰来,将那张恐怖的鬼脸缓缓地逼近正坐于石块上低头叹息的赵云,几乎已经要贴上将军的脸。

最诡异的不是那只鬼,而是坐着的赵云,还有周围看着赵云的所有人,全都没有发现那只鬼,就像除了自己没人看得见一样。

他急得想要大叫,想要逃跑,就在他看到那只鬼的时候,那只鬼突然脖子猛得一转,甚至身子都没动,直直的看向了自己。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老陈无声的嘶吼,然而他的挣扎和呻吟没人看见,除了那只直起身子,朝他越来越近的鬼…它放过了近在咫尺的赵云,开始缓缓地、一步一顿地,朝着老陈的方向挪近……

 

所有人此刻的目光都在赵云身上,没人看到在他们身后的老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瞳孔涣散着张大了嘴,一只鬼爪从里面伸出,却因为被捆在石头上没有倒下,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谁在挠我……咦?啊啊啊啊!”那个被鬼手抓住的人一回头,吓得尿了裤子。他的头被抓住,被一股巨力往回拉扯,他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身体就像是被千钧之力紧紧压实,整个人就像是被吸进了老陈被撕开的嘴里,先是头,然后是肩膀撞入那张血盆大口,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噼啪碎裂声!那场景荒谬恐怖到了极致,个活生生的、体格健硕的成年男子,竟被一股脑地塞进另一具尸体的口腔咽喉之中。

每吞进去一点,就有大量的鲜血和肉沫飞溅,像是在进行一种残酷无比的“填充”!仿佛一根中空的竹子,正被强行塞入远超其容积的物体!

更可怕的是那个可怜的士兵竟然还没有立刻断气,哪怕他的上半身已经被彻底吞入,只剩下腰部以下的双腿还在外面疯狂地、无望地蹬踢挣扎。他的惨叫声变得沉闷而扭曲,从老陈的胸腔深处隐隐传来,混合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碾压声和断裂声。所有的一切都被那恐怖的“通道”贪婪地吸入、紧接着是胸腔、腰腹,点滴不剩!原地只留下老陈那具腹部微微鼓胀的诡异尸体,以及空气中骤然浓郁、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不等赵云下令,所有人都逃了。

深刻的绝望印在他们心中:打晕?那根本没用,被盯上就会死!

 

绝望的还有赵云,在鬼面前,他第一次当了逃兵。

这种非人的力量,无形的杀机,残酷的死亡方式,是在那些只会无脑蠕动的尸鬼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小寰……

我找不到规则,我找不到啊!

“永远不要去碰这股力量,好好当一个普通人……”

她的话犹在耳边,但他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他们都将一个个死在这里……

Chapter Text

赵云不知跑了多久,又跑到了何处,他脚下突然一滑,踩中的石头异常湿滑,仿佛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苔藓或黏液,重心瞬间失衡,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落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他只来得及看清洞口周围的岩石上残留着一些模糊的、被刻意毁坏过的凿刻痕迹,这居然是一个盗洞!

赵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一个陡峭的斜坡向下翻滚、跌落,坚硬冰冷的石头不断撞击着他。

噗通一声,最终,他重重地摔落在实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疼得几近晕厥。

“嘶——!”黑暗中,赵云倒抽一口凉气,刺骨的疼痛从左臂传来。万幸的是,他在最后关头护住了头部,没有造成致命伤,但左臂似乎是严重挫伤,稍微一动便痛得钻心。

赵云强忍着疼痛,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深知在这种未知环境里,慌乱和冒进只会带来更多危险。

四周黑极了,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就只有水声滴落的滴答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通常墓穴都做好了排水,水在墓中可谓是大凶。

也许自己歪打正着,找到了入口?

他摸索着身上,火折子似乎在跌落时丢失了。他尝试用还能动的右手在身边摸索,触手所及皆是冰冷、湿滑的石头和一层厚厚的沙土……

他撑着想站起来,身体在尝试调整时,因为剧痛而歪了又歪,上半身为了保持平衡而前倾,双腿因为坠落带来的挫伤而发软,难以支撑身体,让他在黑暗中艰难移动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别扭的姿势鞠躬、磕头。

他就这样触发了一只鬼的规则。

一个声音响起了,那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那声音无法形容,既非人言,也非任何已知乐器的声响,更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个念头。

“你叫赵云,千里迢迢来此,想得到鬼的力量。”

那声音冰冷的陈述着,仿佛能洞悉一切。

赵云的身体瞬间僵住,维持着想站站不起来的狼狈的姿势,一股比这墓穴深处更加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

“你是谁?!你在哪儿?!”他吼着。

左臂的剧痛、周围的黑暗、嘀嗒的水声……未知在黑暗中发酵。

他竖起耳朵,但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那该死的、规律得令人心烦意乱的嘀嗒水声,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异响。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

没有人影,也没有鬼影。仿佛刚才那直接烙印在脑海中的声音,只是他摔晕头后产生的幻觉。

但下一秒,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陈述,更加说得清晰,更加具体。

“你的士兵一个一个被鬼杀了,而你背负着如山重任,怀揣着主君炽热的期望,以及……背叛心爱之人叮嘱的深深愧疚。”

赵云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这声音……竟能窥视他的内心?!

那声音毫不停顿,继续无情地剖析着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你怕鬼,但也想得到它。就像你想匡扶大汉,却也想保护那个与你立场相悖,却让你魂牵梦萦、甚至不惜欺瞒她的……女人。”

随着鬼话浮现的是曹丕的面容,她冰冷的体温,她手臂上狰狞的鬼脸,她带着哀求的警告……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声音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剧烈震荡,做出了最后的、充满致命诱惑的宣告:

“你的愿望即将实现,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很信任它,它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强的……鬼人。”

赵云才不信这鬼话,刚这么想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你没有选择相信它,自己一个人踏入这片黑暗,不出五分钟,你死了,你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你。”

听了这个,赵云刚准备起身离开的身子一僵。

这东西在咒我死?!

赵云在黑暗中僵直了几分钟,也没见这只鬼来杀掉自己,被追杀的恐惧淡了些许:也好,只要不是那只鬼,不是那种死法,怎么都好。

那鬼随着赵云安静了几分钟,随后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它那冰冷而充满诱惑的独白:

“你打算寻找它,但你需要光源,一阵摸索之后,在你右前方三步的位置,一块略凸起的石头旁边,找到了掉落的火折子。”

它连这个都知道?!

赵云的心脏狂跳,他咬紧牙关,忍着左臂的剧痛,依言向着右前方慢慢爬去。手指在粗糙的青石板上艰难地摸索着。他很小心,每次只挪一小个身位,将手臂探出去圆周型摸索。

就在他摸索的过程中,他想到了老鱼头的手记。那笔记的最后,用极度惊恐颤抖的笔触,潦草地描述过一尊被他们从墓穴最深处带出的、形态怪异扭曲的“邪神”像。那是老鱼头弥留之际的最后的清醒,它警示那邪门的东西拥有某种蛊惑人心的邪力,它甚至能凭空言中某些即将发生的祸事,或用花言巧语诱人做出致命的选择。

老鱼头就是带着笔记最后那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悔恨死去的。

难道……难道现在和自己交流的这只鬼,就是老鱼头笔记里记载的那个能言善道、能金口玉言、能蛊惑人心的东西?在他自知无望的死亡到来之前,他把这东西顺着盗洞扔到了墓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它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精心编织的陷阱!实现愿望?那更可能是通往死亡的捷径!它说这里还有其他鬼?或许是真的,但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逼迫自己恐慌,从而更依赖它的指引,一步步走入绝境!

老鱼头的下场……他还没忘记呢!

 

就在他思绪翻腾,极度警惕之时,他的手指果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正是他丢失的火折子,算了算距离,居然刚好是三步之遥!

他如获新生,连忙点亮。就着亮光,他四处打量起来。

这里是一个宽约一丈左右的石室,比起墓室来说,更像是天然的石窟简单的凿平了墙壁,除了脚底铺着青石砖外,不仅没有壁画纹刻,连一个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

他又看向头顶上方那个他跌落下来的洞眼,目测高约两丈。赵云心中默算了一下自己失足后翻滚下滑的时间和距离,加上这坑底的深度和曲折,他意识到自己只能自救,他那些士兵被鬼吓得逃跑都来不及,怎么会来寻他呢,更别提是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自己在下面喊破了天也别想得救。徒手爬墙原路返回更是异想天开,别说手臂受伤,就算没有受伤,也没有着力点让他攀爬。

石室中央地上散落着一些沙土和碎石,旁边正是自己掉下来的地方,在角落里堆放着七八个灰扑扑的丑陋陶罐,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土味,但好在……并没有预想中扑鼻而来的尸臭,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恐怖的尸体或厉鬼在黑暗中窥视。

赵云稍稍松了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些。他倚着石壁喘息片刻,目光落在了那堆陶罐上。墓穴中的陶罐,通常会盛放一些粮食、酒水等陪葬品,或许里面会有些线索,或者有些能派上用场的旧物?

他慢慢走近,火折子凑近其中一个没有盖子的陶罐口,正准备探头去看——

「你看了一眼,里面有鬼,你死了。」那声音突然出现,吓了他一跳!

“你能否别突然咋呼!”

赵云一个激灵,硬生生止住了动作,火苗都因为他突然的停顿而摇曳不定,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好奇心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可不想拿命去试这东西有没有撒谎!

那罐子就比人头大点有限,能装什么有用的东西?等等……人头?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在黑暗中,想象力是他最大的敌人。赵云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已经看到那黑黢黢的罐口里,正塞着一颗血淋淋、面目狰狞、双眼怨毒的人头,正无声地嘶吼着,等待着自己凑上去的瞬间,便猛地弹出,要么将自己的头咬下,要么……干脆将自己的头扯进去,把它那颗腐烂的头安在自己的脖子上,顶着自己的身体离开墓穴为祸一方。

他庆幸自己找到了火折子。若是摸黑探索,在这狭窄空间里,很难说会不会不小心撞翻这些邪门的罐子。一想到可能有一堆人头,或者说一群沉睡的鬼滚落一地,在这黑暗密闭的空间里将他包围……那真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想到人头,他又开始忍不住想从胡癞子体内爬出来的鬼……那声音又适时响了起来:「你死了,你招来了那只鬼,它从你的嘴里爬了出来,把你撕成了两半。」

“什么?!”被这么一说,赵云顿时脑瓜子嗡嗡地。

赵云慌忙后退两步,靠在石壁上大喘气:“你,你告诉我,那只鬼有何规则?我到底犯了何错??!”

如果它可以提醒我危险,甚至连火折子掉在哪里都知道,那么它也一定知道那只鬼的规则!

然而就像是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那东西又不理他了,赵云气得咬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只好顺从地问:“你在哪儿?”

「你回到下落的地方,从沙丘中,找到了能改变你命运之物……」

赵云无奈,只能照做。它完全吃透了自己,它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它知道自己一定会上钩。他依言走过去,忍着疼痛,用还能动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刨开那略显松软的沙土。仅仅下挖了几寸,指尖便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有复杂浮雕的物体。

他顿时加快了动作,很快,一个物件完全暴露出来——那是一个约莫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由某种暗金色金属铸造的有些残缺的神像。

借着火折子摇曳的光芒,赵云仔细打量。这神像的确带有浓厚的西域风情,主体呈端坐姿态,眉目雕刻得异常慈祥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众生的意味。在这张慈悲面孔的额头正中,赫然竖着第三只眼睛,神像的背后延伸出数条手臂,各自结着奇异的手印,有的托举法器,有的指向虚空。

整个神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那慈悲与怪诞的结合,让人极不舒服。而且,这金像似乎经历过剧烈的冲击或岁月侵蚀,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金色的光泽从裂缝中渗出,反而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赵云对西域神祇一无所知,完全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老鱼头手记中记载的那被他们从墓穴最深处带出,最终带来无尽灾祸的邪神像。同时,这也是主公刘备不惜一切代价,命令他必须找到的拯救西川,复兴汉室的法宝良药……

“我已按你所说做了,你能怎么帮助我?”赵云看着鬼像问道。

那声音这一次立刻回应:「你小心地、虔诚地带上它,把它奉为神明和信仰,并对天地发誓这辈子不会抛弃它,它才会指引你,庇护你,告知你想要的一切。」

让我对着一只鬼发誓?!奉它为神明?!

赵云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排斥感涌上心头,这简直是对他信念最大的亵渎!

可……主公的嘱托、西川的存亡、与曹孙两家抗衡的需要、以及眼前这几乎必死的绝境……重重压力如同枷锁,捆住了他的手脚,也挤压着他的原则。

“……行。” 赵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干涩无比,“我发誓,我定会带你出去。” 他几乎是敷衍地快速说完,只想先稳住这个诡异的存在。

他脱下内衬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将那尊冰冷刺骨、裂痕遍布的金像包裹起来,仿佛在包裹一块灼热的炭火,又用力扎紧,塞进怀中贴肉收藏。那金像隔着布料,依旧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阴冷,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只鬼有何规则了吧!” 赵云压抑着心中的悸动,再次追问。

那脑中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过了几息,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的心不诚,没有它的帮助,你死在了这里。」

那神像冰冷地抛下这句话后,便彻底陷入了死寂。无论赵云再如何在心中急切追问、甚至暗骂,它都再无半点回应,仿佛刚才的一切指引和威胁都只是幻觉。

“混账东西!”赵云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却也不敢真的将那尊邪异的金佛从怀中掏出丢弃——天知道随意处置它会引发什么更可怕的后果。他同样压下了去查看那些陶罐的冲动,用生命去验证那低语是真是假,这代价他付不起。

他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这曲折的洞穴继续深入。一路上,两侧石壁被开凿出许多简陋的长条隔间,里面堆放着大量同款陶罐,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阴影里,像是一群沉默的、等待着什么的守卫。

赵云不敢去碰,也不敢查看是装着东西还是空空如也,硬着头皮前行。

“这些里面……难道都封着鬼?”赵云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在问那神像,然而那鬼神像像是脾气上来了似的,对他的猜测毫无反应。

还有脾气?真是新奇的鬼!

赵云心下凛然,他见过的尸鬼只会遵循本能杀戮,像这样能交流、甚至会闹别扭的“鬼”,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或许,自己之前所见的,真的只是这恐怖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找到出路,将这个惊人的发现带回去——这古墓深处,恐怕封存着不止一只鬼。如果它们大多处于沉睡状态,那是否意味着……这里也隐藏着大量的“机缘”?足以改变西川命运的机缘?

他丝毫不知,正是源于同样的贪欲,当年老鱼头才被这尊鬼神像蛊惑,一步步掘开了最不该触碰的封印,将最大的噩梦——那具“抬棺”的墓主,重新释放到了人间,引发了后续席卷天下的灾祸。

Chapter Text

「停下。」

就在赵云走到一处类似耳室的稍宽敞地带时,那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

「你前行五步,被陷阱刺穿了头颅,你死了。」

赵云猛地刹住脚步,凝神向前望去,前方的石砖地面看起来平整光滑,与他走过的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完全看不出任何机关痕迹。

信,还是不信?

短暂的犹豫后,他选择了谨慎。从地上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石,深吸一口气,用力朝那声音指示的位置投掷过去。

啪嗒!碎石落地的瞬间,机括弹动的刺耳声响猛地爆发。只见那看似平整的石板两侧,猛地弹射出数根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长矛,带着恶风,从左右两侧急速对刺而来,力道极大!金属摩擦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若是毫无防备地走过,绝对会被瞬间捅穿,死状凄惨,这显然是墓穴主人为了对付盗墓贼设下的致命机关。

赵云倒吸一口凉气,这鬼神像……又一次说中了!

“这个墓穴的主人,显然极有心机,”赵云压下后怕,仔细观察着周围,眉头越皱越紧,“如此复杂的甬道、耳室、机关……感觉完全不像是寻常王侯将相的奢华陵寝。”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陪葬,没有精美的壁画俑像,只有错综复杂的通路、致命的陷阱、那些邪门的陶罐,以及……地面上一些若隐若现的、仿佛有什么重物被拖拽留下的摩擦痕迹。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和目的性,仿佛这座墓穴本身就不是为了安眠,而是为了禁锢和隔绝厉鬼。

他不敢再贸然前进,只能更加依赖那喜怒无常的鬼神像。在它断断续续、惜字如金的提醒下,赵云花了比预期多得多的时间,才艰难地找到正确的通路,逐渐深入墓穴的核心区域。

途中,他看到了好几具零散的尸骨。从他们身上尚未完全腐朽的衣物碎片和随身的盗墓工具来看,这些无疑是早期的盗墓贼。但他们死状极其诡异:有的脖颈断裂,头颅不翼而飞,断口处极不规整,不像利刃所致;有的则身上完全没有明显伤口,骨骼完好,却以极度扭曲痛苦的姿势蜷缩在地。

他们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恐怖,却无人知晓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是被机关所杀?还是……触犯了鬼?

每多看到一具这样的尸骨,赵云的心情就沉重一分。

随着时间过去,最后一根火折子在赵云指尖摇曳,微弱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被前方无边的黑暗吞噬。他终于站在了主墓室的入口,只能隐约看到这是一个极为空旷的石室。

如果这一根用完了我还不能离开,无疑将会任它摆布。赵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办法,无力改变现状。

“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赵云只好问它。

「你为了省光源,熄灭了火折子,摸索着走进这片黑暗的区域。随着你适应了黑暗,你看到了一片诡异的白光,就像夜空里的星星,那么炫目,那么美丽。你被吸引了注意力。你凝视它超过了五秒钟,你死了。」

嘶——!赵云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将火折子举高了些,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致命的预言。这一路走来,那声音预言他死了无数次。这主墓室里,死亡的条件竟然如此简单?只是凝视超过五秒?

「你的敷衍让神像很不满意,它不再为你提供信息,你死了。」

“操!”听到这个熟悉的结尾,一句粗口终于忍不住从赵云牙缝里挤了出来。此刻的他,当真是一脚都不敢轻易踏入主墓室,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扫错了地方,就触发了某种这神像都懒得提醒的、更诡异的杀人规则。

现在,他几乎不得不信任这鬼神像了。若非它的警告,自己早在陶罐那里就可能着了道。它说的,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血淋淋的真实。

 

“……好!”赵云咬紧牙关,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我赵子龙,今日对天起誓!必将此……神像带在身边,只要我一息尚存,必护你在外一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这一次,他不敢再有丝毫敷衍,语气沉重而决绝。

这一次那鬼神像满意了,继续给出提示:

「你进入了主墓室。在黑暗中,棺椁背后的石壁上,镶嵌着一片星图,那些星辰泛着白光。你忽视掉了所有纯粹的、耀眼的白光,你的目光穿透迷惑,找到了唯一一颗,白炽光芒中隐隐透着一丝幽蓝的星辰。你凑近一看,那是一颗罕见的夜明珠。」

夜明珠也是一只鬼?赵云心一沉,飞快地计算着得失。这珠鬼不知有何用途,有何禁忌,贸然取之,福祸难料。既然那神像只让我找到,并未立刻要求取走,或许……暂且将它放在那里吧,此地暂无旁人,若是非取不可,待看清形势再动手不迟。

打定主意后,他又谨慎地问道:“这墓室里,除了星图,还有没有别的诡异?比如……看不见的陷阱,或者……其他的‘东西’?”

「你搜寻了一圈。除了星图,没有发现任何诡异。」

得到了这近乎“保证”的回应,赵云深吸一口气,胆子终于大了一些。他举着那簇微弱但至关重要的火苗,迈步踏入了主墓室。

果然,没走多远,他看到了鬼神像所描述的景象——在主墓室最深处的石壁上,镶嵌着一片用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珠子构成的巨大星图。它们在黑暗中宛如真实的天空,美轮美奂,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不似人间的瑰丽。

它们的光芒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抬头沉浸其中,细细观赏。赵云仅仅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牢记警告,目光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和前下方的地面,艰难地朝着星图下方的棺椁位置挪动。

如果鬼神像所言不虚,要在这么多几乎一模一样、璀璨夺目的“星辰”里找到唯一一颗不同的,这工程量大得令人绝望。

他借着星图和火折子的双重光芒,终于看清楚了墓室中央的情形——一口巨大的、石制的外椁已经被打开,椁盖倾覆在一旁。而更里面那口应该盛放墓主尸身的棺木不翼而飞,只留下椁室内一些深色的、仿佛棺木长期放置留下的印痕。

椁室周围,缠绕着粗大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链和金属卡榫,结构复杂无比,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准备再次开启的样子,更像是在极力封锁和镇压着什么。

看来,那具给世间带来无尽灾祸的不详黑棺,正是老鱼头那伙人从这里强行拖出去的,赵云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当年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何等利欲熏心,才敢触动这明显极凶的封印!

他强压下怒火,仔细查看周围,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终于,他在那倾倒一旁的石制外椁顶部,发现了一些刻凿的痕迹。

他凑近了些,用火折子仔细照亮。

第一行字,是用巴掌大的小篆刻下的:棺内有鬼,勿动。

“啧……这老鱼头……真是该死啊!”

这迟来的警告,如今看来,是如此的可悲又可笑。

转念一想,那老鱼头就是个布衣白身,别说看懂的小篆了,恐怕是根本没看懂上面的提示。他当时即便侥幸看懂了这行警告,利益熏心驱使之下,也根本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恐怖意味,更谈不上体会其背后的沉重与绝望。

在“棺内有鬼,勿动”那几个字背面,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因为处于椁室内侧,保存得相对完好,没有过度风化,刻痕摸起来还十分清晰。

赵云并非饱学之士,对小篆也只是因为军务和接触公文而认得一些常用字,想读懂整篇刻文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只能凭借有限的认知,结合上下文和字形,连蒙带猜地艰难解读。

【墓主李信,此冢此穴,皆自筑焉。】

李信?赵云蹙眉思索,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难以回忆起来。他跳过了好几句结构复杂、完全不认识的字,艰难地推进着阅读。

【吾本秦始皇帝腹心之将,昔伐楚未克,殁于乱军。天赐异缘,化而为鬼人。遂穷残生为陛下暗摄百鬼,封魍魉于陶缶,镇邪祟于九幽。冢中第一重设机关如星罗,第二重绝葬器于椁室,欲使窥伺者见之而退,庶几保此玄冥之安。】

看到这里,赵云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从秦至今四百余年,此墓虽或有盗贼闯入,却始终未酿成大祸。原来墓主李信竟是始皇麾下化为鬼人的将领,专职为帝国处理阴邪之事!此墓第一重的复杂机关是为了杀人,第二重故意不放置任何值钱葬器,是为了让幸存的盗墓贼觉得无利可图而自行退去!双重设计,皆是为了保护墓穴。

他继续往下读:

【吾身负三鬼。将死之际,设连环之计使相制约。纵有狂徒启椁移棺,亦不至纵邪祟祸乱苍生。

【其一曰“正卒”,自冠此名。其力可镇百鬼,凶戾异常,生前亦未能全制。其二曰“牧羊者”,虽能驱策阴物,然威不及正卒之半。穷究数载,临终之际,尽释二鬼所辖之众,令其相噬而制衡,竟成僵持之势,犹两兽抵角不相让。

椁中第三鬼者,“悼鬼”之谓也....】

中间还夹杂了许多看不懂的句子,关于李信具体如何驾驭和平衡这三只鬼的玄奥法门,其中文字过于晦涩,赵云完全没看懂。

文章最后,他能感受到李信那近乎自负的自信——他坚信只要这三者之间的微妙平衡还在,即便真有狂徒胆大包天,开启了外椁,甚至挪动了那口最重要的内棺,也不至于让里面的邪祟彻底失控、祸乱苍生。

按照李信的描述,那第三只“悼鬼”似乎最为特殊,它会扛着那口能聚鬼、关押鬼的黑棺,无意识地四处游荡,但本身并无主动害人之意,只是永恒的哀悼。

“这叫没有危害?!”看到这里,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这里没人能回答他,墓主李信早已不在了。等等……墓主不在了?!

一个被忽略的、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赵云的脑海,让他瞬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等等,三只鬼?!

李信说自己身负三鬼,死前设下连环计使其相互制约。

“正卒”……能镇百鬼,凶戾异常。

“牧羊者”……能驱策阴邪鬼物。

“悼鬼”……扛棺游荡。

这只该死的他妈的棺材里竟然有三只鬼?!赵云整个人几乎是惊跳起来,猛地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坚硬的石壁,发出一声闷响,他握着火折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着皮肤,不仅仅是“三”这个数字本身带来的纯粹恐惧,更是因为这三只鬼的构成与他所知的外部现实产生了无法解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矛盾!

据棺内李信所刻,若自己没理解错意思,那……那肆虐荆州、将襄阳化为鬼域、甚至可能与孙权有所牵扯的抬棺鬼,勉强能对应上描述中“扛棺游荡”的“悼鬼”……那么,那全身污紫的尸鬼又是哪儿来的?!

更可怕的是,若是平衡已破,那最为凶戾、能“镇百鬼”的“正卒”呢?它又去了哪里?!是仍蛰伏在这古墓的某个阴暗角落,还是……也早已流入世间,附于某人之身,却无人知晓?

已知的碎片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反而显露出更大、更深的黑暗和未知。这种对不上号的错位感,比直接面对一只强大的厉鬼更让人心悸。这意味着他们之前对鬼患的理解可能完全是片面的,甚至是被误导的,潜在的威胁远不止眼前所见。

那些鬼物……莫非就在荆州?就在襄阳?实际上,盘踞在那里的根本不止一只鬼?想到主公刘备接下来正要挥师荆州,赵云的心脏几乎骤停。若他们毫无防备,直接遭遇那只能够统御乃至镇压其他厉鬼的恐怖存在——那只最凶戾的“正卒”,后果不堪设想,全军覆没恐怕都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尤其是….曹丕的身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她若对这般骇人的内情一无所知,如同往常那般凭借体内厉鬼之力作战,甚至靠近那只“正卒”……一旦被其克制、镇压,瞬间失去所有能力……在那等极端凶险的战场上,这与直接赴死有何区别?!

想到她可能因此香消玉殒,想到她或会露出难以置信又绝望痛苦的神情,赵云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狠狠攫住了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不行,绝对不行!”

他在心中疯狂呐喊,只剩下焚心般的焦急。他猛地按住怀中那尊冰冷的神像,声音因急切而变调,几乎是低吼着质问:“你快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才能立刻出去!?”

「你找到了正确的夜明珠,启动它的能力,离开了墓穴。」

可恶,又是这种模糊的指引!赵云气得几乎咬碎银牙,但却无可奈何。他试图压下翻腾的气血,逼迫自己冷静。他再次抬头,目光投向棺椁后方墓墙上那片诡异致命的星图。

每一次抬头凝视,都像是在对抗一种无形的精神侵蚀。那些散发着妖异白光的星辰,不仅炫目,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狠狠挤压着他的眼球,碾磨着他的脑髓。他内心默默数着三秒,仅仅重复扫视了五次,他便已大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眩晕感和呕吐感汹涌而来。

这样下去不行,效率太低,太容易出错!在精神高度消耗和肉体剧痛的双重折磨下,他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从无数颗极其相似的光点中找出那唯一的不同。

他没有时间耽误在这里!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代价或仪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再次对那尊神像发出了低吼:“直接告诉我是哪一颗!快点!”

“嘿嘿……”这一次它没有说话,只是笑了,那笑声直接在赵云脑海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玩弄人心的恶意。

“你笑什么?!”赵云是真的急了,“如果我试错失败死在这里,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天日!你就和我一起永远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头坟里吧!”

鬼神像发笑,正是因为它太了解人性深处的贪婪与侥幸。

当年的老鱼头是何等精明狡诈的盗墓贼?在曹操那般人物眼皮底下都敢偷藏私吞,一生浪荡,骗人无数,自认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最后呢?不还是栽在了它的手上?老鱼头到死前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世界上最恐怖的,并非精心编织的谎言,而是赤裸裸的、却被欲望蒙蔽而选择无视的真相。

这座墓穴里贫瘠得反常的陈设,本应是最醒目的警告,老鱼头中间也升起过无数次疑虑,但最终,对财富的渴望以及对过去成功经验的盲从压倒了一切疑惑,他亲手掘开了最后的封印,将那恐怖绝伦的墓主释放到了人间。

不过二十年,它确信,这人间便会化作血海滔天的炼狱。而这一切,都源于人性那点可悲又可笑的欲望。

「你一番尝试,发现夜明珠,在天权星位之上……」

它故意拖长了语调,就在赵云依言猛地探手,一把死死攥住那颗散发着幽蓝晕痕的冰冷珠子时,它才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只是驾驭它的过程,会稍微有点‘痛苦’。」

“噗——!”

几乎在它话音落下的瞬间,赵云的右眼球就像一颗被无形巨力狠狠捏碎的葡萄,瞬间爆裂!温热的鲜血和无法形容的胶质物猛地喷溅出来,溅在他的手背、脸颊,甚至溅到了冰冷的石壁上!

震惊和剧痛让他瞬间栽倒下去。那根本不是寻常的伤痛,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入他的眼窝疯狂搅动,又像是整个头颅都被践踏一般…宛如扒皮抽筋,碾碎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在这几乎让他意识崩散的剧烈痛苦挣扎中,一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他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黑暗,竟开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原本因剧痛和失明而一片漆黑的视界,竟然重新出现了“景象”——并非他熟悉的视觉,而是一种冰冷的、诡异的、仿佛能洞彻幽暗的奇特感知。他“看”到了墓室冰冷的石壁轮廓,“看”到了不远处那空荡的棺椁,“看”到了自己颤抖的身体和满手的鲜血,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幽邃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蔚蓝色光芒之中。

这光芒的源头……正是他那只本该彻底毁掉的右眼。

剧痛依旧肆虐,但他艰难地、难以置信地松开捂住右眼的左手。透过满手的粘稠鲜血,他隐约感觉到,在那空洞、血肉模糊的眼窝深处,此刻镶嵌着的,不再是他原有的眼球。而是形态非人、惨白的瞳孔,但那只鬼眼的周围,却泛起冰冷燃烧的幽蓝火焰,那光芒,与那颗曾被攥在手中的夜明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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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

他心中涌起的却并非获得力量的狂喜,而是一种茫然地错愕感,这只鬼究竟有何用处,又有什么代价,又该如何出去,若仅仅是能在黑暗中视物,那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强忍着右眼传来的诡异感和依旧残留的抽痛坐起身,心中思踱。为什么李信没有把它的功效也写在石碑上?那显然也是鬼,即便它只是一枚夜明珠。

他通过夜明珠环视一圈后,确定无疑这个环形的石室是一个死路,没找到任何可以离开的暗道,想要离开的话,要么从来得地方离开,要么找寻老鱼头那伙人的足迹,跟着他们离开。

在他思考的时候,怀中的鬼神像立刻接话,看起来为了离开这里表现地十分殷勤。

「你逐渐理解了这只鬼珠的用途。你顺着棺材拖行的痕迹走到了一处坍塌之地,你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和一铜矿井是同一通路,当你集中意志,将视线凝视到坍塌之处对面的空地时,你的身体瞬间跨越间隔出现在彼处。你回头观瞧,原地留下一道短暂的虚影。」

“我可以…瞬间移动?”赵云蹙眉,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这东西长篇大论。他尝试着理解鬼神像这些话语中的意思,顺着棺材痕迹,很快来到了它说的那一处坍塌之处。

赵云勘探了一番,心说这是火药造成的结果,看样子,老鱼头盗出黑棺之后,恐怕是遭遇到了什么,不得不炸毁入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通往出口方向的黑暗甬道。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心念微动,右眼中的幽蓝光芒随之流转,他集中意志,凝视着那坍塌障碍之后的空间。

下一刻,身形微晃。霎时间,他感到周遭的空间传来一股细微却清晰的扭曲感,时间仿佛被压缩又拉伸,并非简单的快速移动,而更像是在现实的帷幕上被瞬间“裁剪”下来,又即刻“粘贴”到了彼处。

没有耗费任何气力,没有触动任何机关。

他……就这样过来了。只是一次眨眼的恍惚,他甚至没感受到身体的移动过程,眼前的景象就已骤然切换!

他稳稳地站在了那坍塌巨石的对面,刚才所在的位置已成为身后的远景。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一道淡薄如墨、轮廓与他别无二致的蓝色虚影,正如同一抹被月光投射下的影子,孤零零地凝滞在原地,维持着他瞬间移动前的姿态,片刻之后,才如同浸入水中的墨迹般,悄然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

这新奇的体验,立刻打开了赵云认知的大门。出于谨慎,他没敢过分的使用这股能力,沿着那若有若无的拖拽痕迹一路前行。鬼珠洞彻一切黑暗,一切阻碍都形同虚设,路径清晰可辨。不过多时,前方竟真的传来微弱的光亮,带着草木气息的清新空气涌入鼻腔,他终于走出了那压抑恐怖的墓穴,重新回到了地面,置身于一片稀疏却生机盎然的树林之中。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与墓中永恒的黑暗形成了极致反差,刺得他左眼微微眯起,而右眼却毫无不适,反而将林中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缕尘埃都“看”得无比清晰。

“这里……莫非就是老鱼头笔记里提到的,他最终殒命的那片树林?”赵云环顾四周,心思一动。既然恰好在此,不如再去老鱼头那早已破败的屋子里搜寻一番,或许还能找到一些被遗漏的关于那口黑棺或其他鬼物的线索。

赵云借助了鬼珠的视觉辅助,竟然没用多久就找到了它,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一股陈腐气息夹杂着轻微尸臭,屋内十分简陋,墙角堆放着一些未能带走的工具——锈迹斑斑的铁锹、斧头,几截铁铲连接杆,甚至还有一小包受潮结块的火药。

赵云随便翻了几下就失去了兴趣,他的目光落在屋内唯一那张歪斜的木桌上。几卷竹简散乱地铺陈其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他随手拿起一卷,拂去尘土,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明器玉器、宝石金器的名目与数量,俨然是一份账单。这伙人私下盗掘的陵墓远不止凉州这一处,早已是惯犯。

令人失望的是,一番仔细搜寻后,赵云并未找到预期中关于那口黑棺或“正卒”下落的直接线索。反倒是屋内某些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桌椅旁地面有几道凌乱的抓痕,墙角有一片不易察觉的深褐色污渍,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仿佛渗入木料深处的尸臭味,历经岁月仍未完全散去。这些细节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主人死得并不安详。

屋内北墙的桌案中央,还有一个小香炉,旁边还散落着几根未燃尽的香条。看到这个,赵云心下顿时了然——看来老鱼头无论走到哪里,都将那尊邪异的鬼神像带在身边,晨昏供奉,片刻不离。

怪不得他看到墓内那些死去盗墓贼以及空无一陪葬品的墓室不走,反而是鬼迷心窍开棺……哎,他太信任这曾经给他带来无数荣华富贵的鬼物,早已忘记了更重要的事。

赵云又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鬼神像的位置,那尊裂痕遍布的鬼神像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一只蛰伏的毒虫。赵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尖隔着衣料描摹着那凹凸不平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抗拒。

真的要把它带回去交给主公?

想到老鱼头的下场,想到来时挑选的十名忠勇亲兵,如今……如今可能只剩下他一人了。

这一切的源头,不正是源于欲望的陷阱么……老鱼头如此,袁谦如此,现在……主公和自己,似乎也正不可抑制地滑向同一个深渊。这尊鬼神像,它能预知危机,也能带来力量,但代价……他们真能承受得起么?

将它献给主公,是拯救西川的良策,还是……亲手将主公、将整个蜀汉推向万劫不复的炼狱?赵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算了,别想了,我得先回小镇,等上两天……或许还有几人侥幸脱逃了追杀,若寻不到我,定会死于非命。赵云乐观得想,他们也许早就在那里等他了,他得带他们回家。

就在这心绪纷乱、疑虑达到顶点的刹那,那沉寂了片刻的冰冷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你被那只鬼袭击了,因为你背弃了誓言,神像没有救你,你死了。」

“你…”赵云瞬间无语,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恼怒冲上心头,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都不知道今天到底听了多少次“你死了”这三个字!

这玩意……当真好生不要脸!

它似乎能精准地捕捉到他每一丝犹豫和怀疑。然而,似乎是为了印证鬼物永远邪恶的这条真理,这冰冷的死亡宣告再度响起:「你想起了你的同伴,那只恐怖厉鬼的脸慢慢在你的脑海内浮现……」

声音未落,一段他拼命想要压抑的记忆便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撕裂到极限的下颌、老陈扭曲的面孔、从他口中伸出的鬼爪、下属被硬生生塞入喉腔时绝望的蹬踢……以及胡癞子那布满污垢和灰败疤痕、非人般的面孔,并且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

几乎就在这恐怖回忆达到顶峰的刹那,他右眼那幽蓝冰冷的视野边缘,猛地捕捉到了一抹极不协调的阴影。

这一看,血险些凉了!

就在他左后方,大约十步开外,一个模糊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它穿着沾满污渍和暗褐色血块的破烂布衣,身形干瘦佝偻,乱草般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布衣胸口处有一片深色的、仿佛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难不成一直在那里?!赵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起先,它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无声地立在阴影里,面朝着赵云的方向。就当赵云看到它的时候,它突然“笑”了起来,身影开始动了。它开始朝着赵云走去,那脚步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更加令人心悸。

如果是小寰在这儿,她会怎么做?她会如何对付这只鬼……赵云试图用曹丕教给他的方式再思考一下如何破局,就在这时,那神像差点让他破功。

「你愣愣的站在这里,想着女人发呆,直到这只鬼杀死你,你死了。」

嘶……不能再等了!神像提示的很是时候,凭借着沙场血战中磨砺出的条件反射,他催动了右眼深处那簇幽蓝的火焰。

一股冰冷而诡异的力量瞬间流遍全身,他的身体仿佛化作一道轻烟,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 便向后猛地闪退一丈有余,将残影留在原地。

也就是下一秒,那只浑身血红的鬼已经靠近,干枯的鬼手,直直地插入了那道残影的胸膛位置。

那残影理应没有实体,鬼手本该一穿而过。然而,那被穿透的残影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这一击激活了一般,暗影的手臂反卷,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鬼手手腕。

厉鬼之间的对抗开始了。那鬼物周身浓郁不祥的气息剧烈波动,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疯狂蒸腾、消散。它那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试图挣脱,但那道残影的手如同坚固的铁钳纹丝不动。

僵持仅仅持续了不到五秒。五秒一过,那道残影如同燃尽的灰烬消散。那只被它抓住的鬼,却并未立刻恢复行动,它依旧维持着那个被抓住手腕、身体前倾的痛苦姿态,彻底僵直在了原地。足足十秒之后,那僵直的身影才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阳光下的雾气,一点点消散。

我击退它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混合着对自身新能力的惊诧,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不等他高兴太久,右眼窝顿时传来一阵阵灼痛,提醒着他刚才动用那非人力量所付出的代价。

短暂的胜利是有意义的,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不明亮,却足以驱散部分令人窒息的绝望。他发现自己有能力对抗这只鬼之后,那之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汹涌不可抗拒的恐惧感,顿时如同退潮般消散了许多。脑海中那张阴魂不散的恐怖鬼脸,似乎也失去了那份随时会凝实迫近的压迫感,变得模糊而遥远。

赵云很快冷静下来。复盘刚刚的本能行为,那残影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只有短短五秒,而且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主动操控它。

更重要的是,那只鬼并没有被消灭,它只是暂时被击退了。只要自己对它的恐惧再次升起,只要那形象在脑海中再次变得清晰,它还会再次出现,从虚无中被召唤而来,不知疲倦地试图杀死自己,然后散播诅咒……

赵云猛地握紧了拳,心说:这东西杀了自己乃是其次,可他绝不能让这玩意跟着自己回西川!那将是一场比八十万大军压境更恐怖的灾难,它会在营中无声无息地蔓延,因将士们的恐惧而不断杀人,直到无人可杀。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在离开这里之前,好在他知道该问谁。

他再次按住怀中那尊冰冷的神像:“告诉我,我该如何对付它?如何摆脱它?”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如何临时保命,而是能一劳永逸……或者至少能长期有效的方法。

「你异想天开,试图用鬼珠去对抗关押这只鬼,你失败了,鬼不会疲倦,可你会。最终那夜明珠被你刺激到复苏时,你才意识到你并没有解决厉鬼的能力,你死了。」

“嘶……”

「你是目睹这只鬼的最后一人,是它最后一个目标,你死了,但你死得很偏僻,诅咒并未扩散。」

我是…最后一人?……赵云一凝,心中难过。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带来的人,全都已经死了?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蔓延开来。从他得到鬼神像为止,它似乎从不凭空捏造死亡,也从没说过谎话,它的话虽然难听,但往往揭示了某种残酷的规则。

赵云尝试从这恶劣的“提醒”中,艰难地拼凑着信息。如果它没有撒谎……这只鬼的杀人条件,似乎是先要‘看到’它,或者是‘见证’它杀人的场面。他想起了胡癞子,想起了老陈,想起了那个被吞噬的士兵。所有死者,都曾亲眼目睹了这只鬼的出现或行凶过程。

接着,因恐惧而不断的回忆它……只要清晰地回忆它的形象,它便会知道,从虚无中被召唤而来发动攻击。但好消息是,它的攻击可以被中断,老陈第一次被袭击后,醒来平安便是证据,即便他很快又因为看到那只鬼而被杀害。

也就是说……赵云的眼睛微微亮起,抓住了一丝关键,只要我作为它目前最后一个‘见证者’,不再在脑海中清晰地想它,它就无法精准定位我,无法发动袭击。

而且,只要我不被它杀死,那么关于它的‘诅咒’就不会通过我惨死的景象,扩散给下一个目睹者。

不过坏消息是,这只鬼目前吃定他了,它会一直跟着,潜伏在思维的阴影里,等待机会。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可它却有无数次机会……这场战斗,并不公平。

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意味着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对抗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本能。但相比于之前那种随时可能被追杀的绝望,这已经算上有了一线生机。

至少,它不会主动去攻击那些从未见过它的人。只要自己不死,不将那份恐怖的记忆景象传播出去,这只鬼的诅咒,暂时就只会局限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便是鬼的力量……神奇莫测,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之前他并不理解小寰为什么要叫自己远离这些,他以为那是她夹杂了政治手段的关怀,她不希望自己获得鬼神力量成为她曹魏的绊脚石……现在他明白了,有些东西,沾上便会万劫不复,后悔也为时晚矣。

接着,一个更为宏大却也极其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成型:那棺主李信凭借一己之力驾驭三鬼,使其相互制衡,才得以将它们封存数百载。如今鬼物相继逸出,祸乱天下,若想重新镇压这场灾祸,恐怕唯有效仿此法——找到并驾驭足够强大的鬼物,令它们彼此形成新的制约,再寻机彻底封存。

他压下心中的悸动,深吸一口气,尽管已成为“鬼人”,获得了这瞬移之能,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与曹丕那冰封千里的恐怖威能、或是孙权操控烈焰焚尽万军的骇人力量相比,自己这点能力目前似乎仅适于疾行与奇袭,正面对抗仍显得太过单薄。

但眼下他还有另一件更急迫的事情,既然自己带来的人都死了,那便不必再等,他必须去荆州一趟,打探联军情况,确保小寰和主公相安无事!

Chapter Text

2025.10.16 在结尾处补充剧情

 

在赵云深入凉州、寻觅古墓踪迹的数周时间里,曹丕并未虚度光阴,她亲自坐镇雍州,南临荆州,西望凉州,卡紧西川北上要道,将周遭信息汇总。

夜深人静,营帐中烛火摇曳。她伏案执笔,墨迹斑驳,将所知所感写下,最终汇成一本薄薄的《魍魉手札》。但其间真正称得上有用的实务记载不过寥寥数行,余下的多是她对鬼物特性、杀人规律、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意志”的揣测与杂思。

曹孙刘三家短暂的会盟结束后,她曾与孙权领兵,一同深入探查了荆州襄阳的核心区域。

他们一同立于城外高地,远眺那座死城。城洞之内,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祥和,街道上空空荡荡,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那城内景象的恐怖和诡异。

当曹丕催动体内雾鬼,试图将诡域悄然延展试探时,她悚然发觉自己那浓郁的白雾被彻底压制、难以侵入分毫。这感觉仿佛溪流遇海,萤火见日,一种源自力量本源的、令人绝望的差距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那一刻,她便清醒地意识到——以力强攻、收复荆州,已绝无可能。其中风险巨大,且疑问丛生,若是贸然进入,定死无全尸。

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袁谦分明已伏诛,其体内的尸鬼源头亦被她的寒冰彻底镇压封存,为何荆州境内,尤其是襄阳周边,仍游荡着数量惊人的尸鬼?它们不再像浩劫之初那般无意识地四处扩散攻击,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意志约束着,极其反常地、密集地徘徊在襄阳城外特定的区域,越往外围则越稀疏,俨然构成了一道扭曲的、由行尸走肉组成的防线。

她很确定袁谦死了,这绝不是“尸毒未散”或“残党未清”可以解释的。

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襄阳城内那只神秘的“抬棺鬼”的刻意谋划。若果真如此,它又是如何接管了本应随袁谦之死而彻底消散的尸鬼操控之权?莫非……它竟也能窃取、乃至融合其他鬼物的力量?

每一个疑问都如同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在无数个夜晚对着跳跃的烛火,眉宇紧锁。

面对荆州如此棘手、近乎无解的局面,孙权最终决定率本部精锐返回江东,于毗邻荆州的边境要地屯驻重兵。

他无法长久离开自己的根基之地,江东局势亦需他亲自坐镇。更何况,他从未放弃搜寻那只从他手中逃脱的、诡谲异常的“伥鬼”的踪迹,那东西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

曹丕同样下令,调集曹魏精锐,于荆州北部边境诸城陈兵据守,挖深沟造高垒。曹、吴两方精锐皆陈列于荆州南北两侧,将那片盘踞着不详抬棺鬼的死地紧紧封锁在内。斥候游骑日夜监视,严防死守,极其谨慎地观察着其中任何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在此期间,曹丕与孙权之间维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交换彼此观察到的零星情报与种种猜测,试图拼凑出那抬棺鬼的真实面目与目的。而与此同时,曹丕亦派出了最得力的心腹暗探,他们的目光越过中原河山,紧紧盯着遥远的凉州方向,时刻等待着从那边传来的任何消息。

 

“世子,这些是从各地收集而来,新送到的书卷。”仆役抱着物什轻声道。

“放去那边案上,仔细摆好。”曹丕头也未抬,目光仍凝在手中的残卷上。

仆役悄无声息地将书册放下,躬身退去。偶尔会有侍女送来膳食,小心提醒她该用饭了,但她也经常置之不理,或是拖到食盒彻底冷透,才去扒拉两口。

她其实并不常感到饥饿,这具身体彻底被厉鬼侵蚀接管,早已不似活人那般需要五谷生机,心跳与呼吸都变得缓慢而微薄。但为确保这具躯壳不至于彻底损坏,她仍需强迫自己维持些许人间习惯,却总是需要旁人提醒。

曹操远在洛阳,得知女儿如此废寝忘食后,心中甚是痛惜,频频来信,字字句句皆是叮嘱她务必按时进食,珍重自身。

仆役送来的,多是西汉乃至先秦时期留下的古籍逸册,尤其是那些涉及怪谈异闻、鬼神之言的残篇断简。虽然其中大部分荒诞不经,用处不大,但曹丕仍下令广泛收集,并让麾下文官逐一阅读筛查,试图从浩渺故纸堆的字缝间,找出任何与“鬼”或类似存在相关的蛛丝马迹。她希望能从过去被遗忘的历史阴影中,寻到这些可怖鬼物存在的先例与或许记载的弱点。

自从袁谦这尸鬼源头被她自己亲手封印之后,除了荆州这片区域,其余各地的尸患彻底被终结,流窜的尸鬼逐渐化为真正僵死的腐肉。这一场艰难的三方和谈,最终达成的最大效用,便是迫使各方不得不暂时搁置征伐,转入休养生息,共同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大鬼患。

曹、刘、孙三家也心照不宣地将荆州划为禁地,通知所有水陆关隘,严格监视一切通行之人,若发现身上带有特殊纸灰气味或行为诡异者,格杀勿论。甚至颁布严苛律令,短期内禁止民间焚香烧纸,以免被鬼奴或其力量趁虚而入。

宁可错杀千人,也绝不可放过一个可能。这是乱世用重典的无奈,也是面对未知恐怖最血腥的谨慎。毕竟现在的曹丕,对那盘踞襄阳深处的抬棺鬼毫无办法。一无所知,便无计可施。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侍卫又端着东西来了。

“世子,有几份东西是给您的。”

“都是何物?”

“从凉州疾驰送来的情报,丞相的家书,还有一个礼物。”

一听到凉州二字,眸中冰蓝之色微凝。她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先接过那封仍带着风尘气息的信函,随后又想了想,暂时未读,放置桌上。

“这盒子里是……?”

“这礼物说是吴侯那边转交来的。”话毕,侍卫随即呈上一个制作精美的锦盒。

一听是孙权所赠,曹丕下意识地便想将其搁置一旁,眼下她毫无闲心理会这些交际礼数。但转念一想,以孙权此贼之精明,此时送礼恐非无意之举,或许内藏他意?她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盒子。

盒中是一条做工极其考究的纱巾,以罕见的骨螺染色,天水碧蚕丝为底,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缂出暗纹,华美异常。

这丝巾她见过,当时并没有收,如今竟又给送来了。

“就这个?”曹丕挑眉,语气平淡,甚至有些讥诮。她如今只着素色深衣,连天子朝会都常称病不去,诸多赏赐也懒于应付。

心说自己稍年轻时或许也曾喜爱这些华服美饰,但如今,被厉鬼侵蚀之后,她越来越觉得钱财珠玉不过是身外负累,对于汉代盛行的奢靡铺张之风,更是心生厌弃。

更何况,他孙仲谋向来以勤俭自律闻名,此时送来这般奢华之物,是何用意?

“孙权可还有别的话附赠?”

“是,吴侯还有一封信转交,就在盒子里。”

听说有信,曹丕这才拿起丝巾查看,将丝巾里头包裹着一封信布抽出阅读起来。

孙权写了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的客套话,然后又以鸳鸯为比喻,暗示自己的鬼需要另一只鬼“作伴”,那镯子并非长久之计,曹丕必须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又聊及了那丝巾,说世子若是不喜欢,下一次他送些他们南方特有的特产来,南方盛产甘蔗和水果,以蔗糖为底闷饭,香甜可口,不得不尝。

这个孙权倒是活泛的很,越来越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了…她将纱巾随手搁回盒中,又打开了那封家书。

这次的来信有所不同,其中有一条显然是紧急添加的。原来在她与孙权出兵荆州期间,曹操已亲自向刘备探问过她生母之事。刘备依稀记得曾有一名金眸栗发、形貌神秘的女子常随曹操左右,后来却悄然无踪。曹操据此又派人秘密前往丁夫人老家谯郡细查,不料竟得知夫人早已亡故多年的消息,生卒年月和记忆中完全不匹配!别说不匹配了,当年宛城之战后,夫人负气离去之时,曹操也派人回老家找过,答案可不是如今这样。

此事诡异至极,曹操震惊之余,更忧心其中或有鬼怪作祟,因此急命曹丕速回洛阳,当面谈清。一则领受封赏,二则是希望他能亲自调查生母真相。

曹丕并不在乎什么天子封赏,自己早已功高盖主,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刘协除了他那位置之外,还有什么能赏的?这要放在盛世,自己要担心的反而是全家人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了。当然,这话也不过是在心底最深处转上一转,当作一个荒诞的玩笑,是决计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比起封赏,父亲信中提到母亲一事才是曹丕此刻最在乎的,她的确该回洛阳一趟了。

随后,她把心思放到那封来自凉州的密信上。

「凉州太守禀:三天前,我部巡边校尉于陇西狄道以北荒原,发现一濒死溃兵,衣甲残破,益州口音,其神智癫狂,语无伦次,反复嘶嚎‘有鬼’等词。救治间,该溃兵忽目眦欲裂,状极惊恐,似睹我等无可名状之怖物,继而夺刃自戕而亡。据其发疯自戕而死前的零碎遗言推断,彼等原为一支十数人精骑,由蜀将赵云率领,深入凉州荒山,似执行密令,然遭遇不测,全军覆没。」

赵云…

全军覆没…?

曹丕楞在当场,大脑空白了许久。她捏着竹简的手指下意识收紧,薄薄的竹简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竟在手中生生捏碎,简牍炸开,散落的竹片噼啪飞溅,掉落一地。

侍卫垂首躬身,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敢直视曹丕骤然变化的神色。帐内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出去……”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低沉嘶哑,即将濒临失控。

仆役吓得连忙退出,紧紧掩上房门,连客套词都没敢说。

曹丕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冰蓝色的眼眸中,先前所有的冷静、筹谋、审视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自嘲和讽刺!

你!你怎么能骗我……!

她百般劝告,千般阻拦,甚至不惜透露自身鬼化的痛苦与危险,只盼他能远离那万丈深渊,安安稳稳地活着。他当时是如何应的?那双总是盛着温和与坚定的眼睛望着她,说了一堆鬼话!

原来所谓的“知晓”,就是阳奉阴违,一意孤行!

所谓的“不负所托”,就是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转身就带着区区十几人去闯那龙潭虎穴,落得个……全军覆没,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最后一个侥幸逃出的士兵,竟是目睹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后,被活活吓到自刎……那赵云呢?他直面了什么恐怖,是被厉鬼撕碎,还是被厉鬼夺舍,还是也像那士兵一样,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了结了自己?

他赵云只是一个普通人。曹丕即便再聪明,也想不到一个普通人能怎么从一个紧追不放的厉鬼手中逃生。一想到赵云可能经历的惨状,一种尖锐的刺痛便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干呕起来。

“呵…呵呵……”压抑的冷笑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赵子龙…好一个忠勇无双…好一个阳奉阴违。我那样求你别去…你就是不听…!”

愤怒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血管里奔腾燃烧。气他的欺瞒,气他的固执,更气他…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践踏了她的心意,将她所有的担忧和恐惧,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还说什么…护我一世周全…”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破碎的音调,“骗子…你是个骗子…”

言犹在耳,人却已……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的火焰,让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轻颤。她缓缓抬手,捂住了脸,试图挡住那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绝望。

帐内没有旁人,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间溢出。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份痛楚,没有人能理解她此刻的崩溃。父亲不能,孙权更不能。她只能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座被狂风暴雨肆虐后的孤零山崖,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悲恸、被背叛的伤心、以及蚀骨的恐惧,死死地、死死地压抑在脆弱的躯壳之下。

她缓缓放下手,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重新凝结成冰。她弯下腰,一一拾起地上散落的竹简碎片,动作缓慢僵硬,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当指尖触碰到那片写着“赵云”名字的残简时,她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并收起,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中。

她佝偻着身体,坐回桌案上,身影更显孤寂,干呕不停。那个与她有过短暂温存、让她冰冷躯壳下死寂的心湖泛起涟漪的人;那个明知她身负非人之力、处境诡异,却仍想以凡人之躯护她安好的人;那个她即便身处对立阵营,却仍忍不住牵挂、甚至暗自祈盼她能平安顺遂的人…就这么没了。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力量,为了他那主公的宏图大业,愚蠢地、毫无价值地葬送在了鬼的手里。这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他们的情意,这独一无二的记忆,将成为只有她自己知晓的伤疤。

“罢了…罢了……”

曹丕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最终的了断。从那天在偏帐与他分别,看着他看似顺从却偏执的眼神起,她心中就已隐隐预见了这最坏的结局。只是当它真的以如此确凿而惨烈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那份钝痛依旧尖锐得超乎想象。

她将桌上的文档全部推开,独自趴伏着,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帐壁上,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她那涣散而空洞的目光才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搁置一旁的、孙权送来的精美礼盒上。

她缓缓伸手将丝巾从盒中揪出,握在手心,无意识的揉搓,看着烛火透过薄纱,将那绣着金丝的凤凰照得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曹丕重新坐直,或许是出去报复心,或许是寂寥悲切,她将纱巾围在脖子上,如同往常那样系好。

或许…于情于理,都该给他回个礼?毕竟如今孙刘联盟已破,曹魏与东吴的关系微妙,维持表面的礼节并非多余。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此刻的她心力交瘁,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实在没有半分精力去思索该用何种珍宝、何种措辞来回应孙权那不知是试探还是单纯示好的礼物。

她最终只是重新铺开一卷素帛,提起笔,墨迹干涩地写下了一封简短又敷衍的感谢信,内容无非是“礼物已收到,有劳吴侯费心,不过最近公事繁忙,日后定当面回礼”之类的客套话。

写完,她将信搁在一旁。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揉捏眉心,努力将那些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扬声将信使叫了进来。

“即刻传令凉州边防,命他们循着蜀军此前活动的踪迹,仔细搜寻那处古墓入口。找到后,严禁任何人进入,只需重兵封锁,牢牢守住那里,火速来信叫我前往…”

“是!”信使领命而去。

她随后又叫了一个信使,将自己给孙权的信交给他。信使们离开后。帐内重归寂静,曹丕缓缓站起身,踱步回自己的床榻,打算睡下休息一会儿。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睡过了,大部分时间的睡眠,实际上只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眼冥想罢了,根本不困。即便偶尔睡着,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前路迷雾重重,太多的未知笼罩着未来,又有太多的秘密被深埋于过往的尘埃之下。曹丕常常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孤身迷失在无边密林中的旅人。所有人都知晓这片森林中盘踞着噬人的猛虎,而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步履蹒跚的行者,不知何时便会从阴影中扑出致命的獠牙,将她撕碎。

她不敢有丝毫的骄傲与自满,更没时间为了赵云的背叛而自怨自艾。只要一想到那盘踞襄阳、连她的雾鬼都无法穿透的死寂,想到那口悬浮于空、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棺,以及那个墓穴里可能存在的恐怖……那些外界加诸于她身上的“举世无双”、“天命所归”的夸赞,就如同朽木粪土般可笑,甚至带着令人作呕的讽刺。

自她与孙权在荆州先后展露非人的鬼力之后,天下虽暂时被震慑,但暗地里的波澜却从未止息。她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双贪婪而炽热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投来,打量着,算计着。昔日追求权势名利者,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地探寻获取这等鬼神之力的途径,像赵云这种为了得到鬼力而丧命的情况....绝对不会是孤例。

而这种源于直觉的不安,促使她曾多次修书与曹操深谈。

信中不再仅仅是汇报军务政事,更多是倾诉她对这股力量的忧虑、对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知:唯有掌握更强、更可控的力量,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远超凡人战争的恐怖。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敲打着曹丕的神经,提醒她绝不能止步于此,必须变得更强,才能在这已然彻底失控的世道中活下去,才能守住父亲打下的基业。

但有一点东西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人性。

这新旧规则碰撞、人鬼界限模糊的乱世,唯有始终站在力量的顶点,才能让其他诸侯、世家乃至潜在的“鬼人”们心存敬畏,不敢妄动,才能维持曹氏的核心地位,让这艘大船在惊涛骇浪中不致倾覆。

驾驭鬼就像在云层踏步,一旦失足跌落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心知肚明,从被迫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已无法回头。

因此,在曹操的支持下,一项极其严苛的律令被迅速颁布至各州郡:严格管控所有关于“鬼物”与“鬼人”的情报。无论城乡僻野,一旦出现任何关于诡异事件的传言,或疑似身负异力之人出没的踪迹,当地太守必须第一时间派遣绝对可靠的心腹进行秘密调查,核实情况,并将结果直接密报于丞相府,不得有任何延误或隐瞒,更不得私下处置或外泄消息。此事关乎国本,玩忽职守者,将以重罪论处。

她深知,下一次力量的突破,或许就隐藏在某一条不起眼的乡野怪谈之中,或是某个看似荒谬的报案之后。

不过,尽管颁布了严苛的律令,绝大多数上报而来的所谓情报,不过是愚民因恐惧而滋生的荒诞谣言,或是地方官为表勤政的捕风捉影。曹丕很清楚,真正的厉鬼,依旧潜藏在阳光照不到的极深暗处,静默地等待着命运选中的“有缘人”去发觉,或是…被其吞噬。

Chapter Text

第二天清晨起来,曹丕将赵云和凉州之事抛在脑后,乘车返回洛阳。

曹丕具体的出行是严格保密的,她放弃了专用车架和随从骑兵,不挂靠不扬旗,走水路也只用最不起眼的船舵,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准确动向。

她回到洛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魏王府邸面见父亲。

回家之后,她就不能再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素净戎装或深衣。曹丕稍事梳洗,换上了一身符合世子身份的、纹饰庄重得体的锦袍,带上孙权送的紫纱金丝锦,将疲惫与阴郁稍稍掩藏。

“儿臣给父亲请安。”她步入书房,恭敬行礼。

“丕儿来了,坐。”曹操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到女儿带着那孙权送的礼物,不动声色。相较于过去那个动辄厉声斥责、考验心性的严父,如今的曹操看向她的目光中,明显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其中甚至掺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依赖和骄傲,慈眉善目了不少。这些日子坐镇城中,曹操替她仔细观详,她那些党羽们可谓空前团结,即使世子不在城中,也自发的为她做事,相当“狂热”。

“你可知那一战之后,为父这门庭都快被各路道贺、打探、乃至提亲的人踩破了?”曹操语气似是调侃,却也不无感慨。女儿展现出的力量,已彻底改变了某些格局。

曹丕微微苦笑:“父亲辛苦了,儿臣坐镇雍州抽不开身。母亲的过往依旧迷雾重重,襄阳那抬棺鬼盘踞不出,凉州那边……更是刚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真相亟待查证。儿子有太多事要做,只觉得时间远远不够。”

提到母亲,曹操的神色凝重了几分。他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关于你娘……丁家人那边十分确信,丁夫人早亡于熹平三年之前,那年孤被举为孝廉,入京都洛阳,任命为洛阳北部尉。孤记得与你娘成婚不久...你娘因照顾老小不便,留在老宅,并未随孤入京,那年,你大哥都尚未出生。若丁家人记忆无误,那....生你养你,与孤日夜为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曹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不可谓不震惊。他又问了好些个在自己身边共事长久些的部将仆从们,他们的答案和自己所记得的出入并不大。这才显得更加诡异……在自己有限的认知里,大规模集体错记之事已不能用常理推断!

“……若按此说,你根本不可能出生。可孤分明记得…记得她……”他抬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那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钢针在持续搅动,阻止他触及某些核心的记忆。

曹丕静默地注视着父亲罕见流露出的脆弱与挣扎,她没有出声,心中却已翻涌起惊涛骇浪。熹平三年……那几乎是三十年前了。若母亲真在那时便已亡故,那自己、还有兄长曹昂,根本不可能出生。父亲记忆中那位“栗发金眸、形貌特异”的女子究竟是谁,是母亲另有其人,还是……真和自己猜的那样,有某种超越常理的力量,篡改、覆盖了所有人的记忆,甚至包括父亲这位当事人?

“父亲,”她终于开口,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此事蹊跷,恐非寻常。丁家老宅那边,可还留有母亲旧物,或是有年长的旧仆仍在?”

曹操摇了摇头,眉宇间疲惫更深:“谯郡丁氏早已没落,老宅几经转手,旧仆星散。此番探查已是惊动地方,再深挖下去,恐打草惊蛇。”他看向曹丕,目光深沉,“丕儿,你如今…已非常人。或许,唯有你之眼,能窥见常人所不能见之真相。此事,为父交托于你。”

“儿臣领命。”曹丕垂首应道,心中已有了计较。常规手段查不到的,便用非常规的手段。记忆会骗人,但某些东西或许不会……

“至于旧物,丁家那边已经不留什么死人的遗物了,不过,得知这些离奇消息后,爹让人回了一趟老宅,收拾出了一些...你娘过去的旧物出来。爹肉眼凡胎,看不出门道,丕儿来看看?”

那是整整两大箱物什。曹丕凑近一看,都是一些杂物,不过这些东西中,有两个黝黑的长条土陶罐,格外吸引曹丕的目光。“这罐子看上去平平无奇,为何带来?”

“说是夫人居住的后院有一杂室里面摆满了这种罐子,不明深意,索性也带来几个请供参考。”曹丕点点头:“爹谨慎是再好不过,不过这儿看不安全,爹叫人送入地下室,待我查看。”

 

曹丕屏退左右,只带着一名持刀侍从,沿着石阶步入阴冷的地下储藏处。这里原本用于存放一些不甚重要却需避人耳目的杂物,如今被特地清扫出来,以供曹丕需时随便使用,现在从谯郡老家艰难运回的几个旧陶罐则摆在正中间。

侍从恭敬地举着灯,详细禀告着这些罐子的发现地点,以及运输途中如何行事,这些罐子未曾有半分颠簸磕碰。

曹丕的目光扫过那些陶罐。它们其貌不扬,体积,宽度高度,都不尽相同,仿佛只是随意捏出来的泥巴,做工堪称简陋粗俗,即便放在一般百姓家庭,也属于遭人嫌弃的程度。曹丕上前细细查看,积着厚厚的灰尘,罐口密封的泥封都早已干裂,且入手极轻,摇晃起来空空荡荡,仿佛从未盛放过任何东西。

但有一个罐子与众不同,当她的指尖触碰时,罐身传来的阴冷之气被敏锐捕捉到了,它的罐身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那非工匠刻意雕刻的图案,仔细看去,那竟仿佛是由无数张扭曲、痛苦、嘶嚎的人脸密密麻麻地挤压、堆叠而成……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想从内破土而出,将自身的绝望与怨毒永久地烙印在了陶土之上。

曹丕退到一边,立刻收敛心神,不敢有丝毫大意。心念微动,森寒的白色雾气自她周身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与实战,她对雾鬼的驾驭已越发纯熟凝练。她将雾气仅仅用于包裹自身,有这鬼雾隔绝,即便罐中真跳出什么恐怖之物,她也有信心在它手里活下来。

做足准备后,曹丕右手紧握那枚能伤魂断魄的拨浪鼓,左手探出诡域,猛地掀开了那个看似普通的空罐盖子……什么都没有发生。

罐内空空如也,只有一股陈腐的尘土气息散出。她微微蹙眉,放下这个罐子,转而看向那名侍从,声音冷冽:“中途可有人擅自开过此罐?”

侍从连忙躬身,语气无比肯定:“回世子,绝对没有!丞相特意再三交代,无论这些旧物看着多么不起眼,也绝不许任何人好奇触碰,必须保持原封不动运回。小人们岂敢违逆!”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曹丕目光接下来锁定了那个唯一异常、布满鬼脸的陶罐。还是同样的准备工作,左手稳稳按住那冰冷刺骨、触感如同真正肌肤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罐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其揭开!

就在罐口开启的刹那……一张脸,一张极度惨白、扭曲着诡异笑容的脸,如同没有实体的幻影,猛地从罐口内升腾而起。

它没有身体,只有一张脸。那张脸在看到曹丕的瞬间,嘴角猛地向两侧耳根裂开,形成一个巨大到非人的、充满恶意的诡异笑容!

“嘻嘻……嘻嘻嘻嘻……”

一开始,那尖锐诡异的笑声被浓稠的鬼域之雾所阻隔、吸收,显得模糊不清。但仅仅过了不到十秒钟时间,那笑声在密室中回荡反弹,不断叠加,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如同无数根尖针,狠狠扎向曹丕的耳膜。曹丕只觉得头脑一阵刺痛眩晕,心中骇然:这鬼东西的笑声竟能侵蚀她的鬼域!同时,她的脸颊开始抽搐,嘴角的肌肉无法自控的向上拉扯,在即将不受控制的露出笑容之前,曹丕奋力摇晃右手中的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沉闷的鼓点勉强抵销了那诡异的笑声。那张惨白的笑脸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笑容瞬间僵住,曹丕见有机会,一把抄起拨浪鼓砸在那张鬼脸上,那脸瞬间换了模样,变成一张哭丧脸,最终不甘地被曹丕塞回了罐中。

曹丕眼疾手快,立刻将罐盖死死压回原处,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东西太过诡异邪门,以她目前的手段,根本无法处理,更别提关押或利用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想对侍从吩咐立刻将此罐严密封存——就在她转头的瞬间,吓了一跳,头皮发麻!

只见那名一直恭敬站在她身后的侍从,此刻依旧保持着垂首侍立的姿势。但他的脸却变了模样,像极了那张笑着地鬼脸!

那诡异的笑容凝固在他脸上,双眼空洞无神,从眼眶中瞪大突出,仿佛即将掉出眼眶,嘴角几乎咧到了腮边。仔细看去,那侍从竟已气息全无,身体冰冷僵硬,不知在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唯有那张脸无声的诉说了他遭遇到的恐怖。

地下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曹丕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心悸的森寒鬼雾。

她看着那具挂着僵硬笑容的尸体,又看向手中那重新沉寂下去的陶罐,一股寒意自脊椎骨窜起。曹丕猛地向后急退数步,低咒一声,脊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笑一下也能杀人?!

这简直防不胜防!若非方才自己谨慎,提前展开了鬼域将自己隔绝,恐怕也难逃一死。若是让这玩意流落到外面,在闹市之中、军营之内狂笑出声……那场景,曹丕光是设想,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届时恐怕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整条街、整营的人都会在毫无防备的笑声中凄惨毙命!

不行,这玩意太邪门,太危险了,必须重新封死埋起来,最好永远埋在地底深处,绝不能再让任何人接触。

 

曹丕感到一丝后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确认那鬼脸陶罐的盖子已经严丝合缝地盖紧,没有丝毫缝隙。又拿绳子缠了两圈,做完这一切,她才将目光投向那个已然气绝、脸上凝固着诡异笑容的侍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她挥手收回森寒的鬼域,扬声道:“来人!”

一直守候在上面的守卫闻声立刻快步下来,见到那侍从的死状,皆是大惊失色。

“世子,这……他这是……”为首的护卫哪儿见过这种死法,一时腿软,以为是曹丕干的,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险些跪下求饶!

曹丕不欲多言,只冷声道:“屋内有邪祟作怪。按规矩处理,厚恤他的家人,发半年……不,发一年俸禄作为抚恤。尸体即刻焚化,不得有误。”

一听“邪祟”二字,那些守卫脸色唰地白了,所有疑问都被生生压回肚子里,再不敢多问半句。几人强忍着恐惧,把那人的脸盖住,手脚麻利地抬起僵硬的尸体,火急火燎地退出了这阴森的地下室。

曹丕没有立刻离开。她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着那个鬼脸陶罐,又耐心等待了足足一刻钟。那罐子再无任何异动,死寂得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陶器。

这份平静反而让她心头更沉。这只鬼并非处于沉睡状态,而是完全苏醒的,就和她母亲曾给她的手镯里封印的那只“镜鬼”一样,一旦放出,立刻就会遵循杀戮的本能行事。这足以证明,这个看似朴拙的陶罐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大的封印容器,那鬼脸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的情况下无法自行突破。

她仔细地将地下室内所有的陶罐再次检查一遍,确保每一个都封存完好,再无开启的痕迹后,才步履沉重地回到地面。

室外等候的仆役们见她出来,皆面露担忧,却又不敢上前。

曹丕扫视他们一眼,声音冷冽:“即刻起,将此地彻底隔绝,除得我手谕之人除外,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违令者——”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可就地正法,杀无赦!”

“是!”仆役们战战兢兢地应下。

吩咐完,曹丕却感到一阵更深的不安。如果……如果老家后院埋着的那些罐子里,都是类似甚至更恐怖的东西……想到这里,她冷汗涔涔,立刻前往父亲那里,她要汇报工作,要些亲兵,陪她一起回老家一趟,那把些罐子都运来亲自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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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书房内,曹操听完了曹丕的汇报,尤其是听到那陶罐中鬼物的杀人方式及其危险性后,饶是他这等见惯大风大浪的枭雄,也不禁惊得脸色发白。想到自己那么多年……可能和一屋子这等东西共同生活,一股恶心感便油然而生。

见父亲神色大变,呼吸都急促起来,曹丕连忙上前一步,放缓声音安慰道:“父亲莫要过于忧惧。如今看来,只要不擅自打开盖子,那些东西便无法出来作祟。儿臣已严令封锁现场,并打算立刻带人手回老家起运其余陶罐,统一严加看管。”

她略微沉吟,继续道:“眼下,还需等凉州那边的详细情报。待消息明确,儿臣打算亲自前往凉州一趟,查明源头。在这期间,也正好赶回老宅一趟,但洛阳乃根本重地,不容有失。在查明源头之前,还得劳烦父亲务必坐镇中枢,密切关注城内一切动静,特别是对这些鬼罐的看守,必须万无一失。”

曹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女儿面对的,早已是超乎寻常想象的战争了,自己的意见并不那么重要,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孤知道了。”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曹丕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

如果……如果丕儿的母亲,并非凡人,甚至可能就是…就是一只拥有着人形的“鬼”呢?那丕儿是不是也…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曹操的心头,让他不寒而栗。那些年竟然一直将这等邪物抱在怀里亲近,光是想想就害怕。

曹丕同样心潮翻涌,她读懂了父亲眼中未尽的惊疑。事实上,这个可能性也让她自己感到无比震惊和荒谬。她身负鬼力,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鬼”是什么东西——那是混乱、杀戮、怨毒的集合体,是遵循着诡异规则行事的恐怖之物,它们与活人之间存在着本质的鸿沟,鬼与人产生后代?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近乎天方夜谭。

因此,她内心深处,更倾向于另一种猜测。

“父亲,”她声音低沉,试图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更可能的方向,“或许……母亲并非您所想的那样。她更可能……是如同我们现在试图去做的那般,是出于某种目的,而关押、控制厉鬼的人。”

这个想法一旦清晰起来,就如同野火般在她脑中蔓延开来,许多疑点似乎都找到了解释。

“您想想,在尸鬼之祸爆发前,虽然世间亦有零星怪谈异闻,但何曾有过如此大规模、近乎灭世的灾祸?或许……或许过去那些相对风平浪静的日子,并非因为没有鬼,而是因为一直有像母亲那样的人,在暗中不断地关押、处理着那些复苏的厉鬼,才勉强维持着世间的平衡?”

这个推论可能性极高,母亲那异于常人的外貌,她对那些恐怖鬼罐的收藏,莫名其妙留给自己雪中送炭的手镯……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它们可能都源自于母亲那份不为人知的“职责”或“能力”。

这也意味着,谯郡老宅之下,或许就埋藏着揭示母亲身份与过往的关键!

她再也不想等待,得了令牌,点了队伍,是夜三更时分,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洛阳城。

曹丕换上了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她抬头望了一眼晦暗的月色,心说必须抓紧时间了。凉州之事悬而未决,襄阳之困如鲠在喉,她必须在下一次风暴来临前,尽可能多地掌握筹码和真相。

越靠近谯郡故地,战争的创伤便愈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荒芜的田野、废弃的村落比比皆是,但也能看到零星的灯火和努力重建家园的身影——总有一些故土难离或在乱世中无处可去的人,选择回到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试图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始。这些微弱的生机,与大片大片的死寂荒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矛盾的战后图景。

曹丕一行并未惊扰这些艰难求生的百姓,巧妙地绕过可能有人的区域,径直来到了已然破败的曹氏老宅。

自灾祸兴起初,曹操便下令将谯县剩余的族人、故旧大多迁往了相对安全的许昌。然而,命运的讽刺在于,许昌却在那个恐怖之夜遭到了袁谦尸鬼大军的重点屠戮,许多从谯郡迁出的旧人最终也未能逃脱厄运。后来曹操派兵回来巡察清理,也只是匆匆收敛了曝露的尸骨,带走了少许有价值的旧物。

至于远在老家的、这偌大的宅院,却无人看管了,无人维护与清扫,任由其在这荒芜中迅速衰败下去。

曹丕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这满目疮痍,心中并无多少伤怀感慨。乱世之中,这等景象她见得太多。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直接奔赴后院那处偏僻的厢房。

终于,她停在了一扇看起来比宅院其他门扉更为古旧、甚至显得有些不协调的木门前。这扇门所用的木料黝黑沉重,门板上没有任何装饰,那是昔日堆放杂物的后院厢房。

门没有上锁。曹丕伸出手,轻松推开那扇绘有模糊暗红纹路的沉重木门,那股熟悉而诡异的混合气味再次扑面而来。亲随中有人忍不住掩鼻,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曹丕面不改色,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就在屋子靠墙的位置,杂乱却又有某种奇异规律地摆放着数十个陶罐。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许多罐子表面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结着蛛网,看上去死气沉沉。

也不知道这些罐子里,是否都是空罐,还是说或多或少,都已经关押了鬼。

“就是这些罐子。”她声音低沉,指向屋内那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落满灰尘的黑色陶罐。“动作要快,但要轻,绝不可损毁分毫!”

她一声令下,随行人员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取出特制的厚实油布、蜜蜡,浆糊等,麻绳以及密封性极好的木箱。两人负责警戒,其余人则极其小心地将那些陶罐逐一、谨慎地用油布包裹数层,罐口封死,再用麻绳牢牢捆扎固定,然后轻轻放入垫有软草的木箱之中,最后合盖钉死。整个过程无人言语,只有细微的包裹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气氛压抑而紧张。

封装完屋内可见的所有罐子后,曹丕并未罢休。

“全面搜查这处老宅,凡是类似的陶罐,无论藏在何处——地窖、夹墙、甚至埋于地下,必须全部找出,一并带走,不得遗漏一件!”

“是!”手下领命,立刻分散开来,手持工具,开始对这处阴森的老宅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他们撬开腐朽的地板,敲击可疑的墙壁,甚至挖掘后院松软的泥土……果然,又陆续从一些极其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七八个样式古朴、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罐。所有找到的罐子都经历了同样的严密封装程序,被小心翼翼地装入木箱。

随从们在宅院的其他角落仔细搜寻着可能遗漏的陶罐,敲击声和轻微的响动在死寂的老宅中回荡。曹丕则独自徘徊在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院落,指尖拂过积尘的窗台,目光扫过空荡的屋梁,心中的失望与迷茫越来越浓。

她找了一圈,什么线索都没有。

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些危险的罐子,母亲就如此决绝地抹去了一切痕迹?

她鬼使神差地走回了那间堆放陶罐的厢房。此刻,大部分的罐子已被小心移出装箱,房间内显得更加空荡,地面的灰尘被踩踏出杂乱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陈腐与泥土的气息。但却感觉不到丝毫灵异,如果不是曹丕曾亲手从一个罐子里开出了一只鬼,她是绝对不会把这些不起眼的丑罐子,跟关押鬼的容器联系到一起的。

关押。控制。

这两个词疯狂地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无比合理的推论。母亲绝非是一位寻常的、后来不幸亡故或失踪的夫人。更可能……是如同自己现在被迫试图去做的那般,是出于某种目的,而主动关押、控制厉鬼的人。

记忆的错乱,应该只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之一,让普通人远离这些,除非他们之中有人也获得了鬼的力量。

一份与厉鬼打交道,行走于深渊边缘的职责。

一份需要极致谨慎、强大力量乃至牺牲自我的传承!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母亲后来的“消失”,是否意味着这条隐秘的防线出现了巨大的漏洞?她是否是遭遇了不测?还是因为无法再压制某个极其恐怖的存在而被迫离去?或者……她的“消失”本身,就是关押某个存在的最后一步?

而如今,尸鬼横行,抬棺现世,凉州古墓异动,各种诡异邪祟层出不穷……这是不是意味着,像母亲那样的“守护者”或者“管理者”已经无力维持,甚至可能已经凋零殆尽?母亲或许只是其中较早倒下的一位?

她不由自己地把没见过面的母亲臆想成一个伟大地充满了自我牺牲光辉地圣人,至于那拨浪鼓带给她的噩梦……?她心说,那不过只是个梦,当不得真。

整个世界秩序可能早已悄然崩塌、而凡人却懵然不知。她知道,必须继续调查。不仅是为了追寻母亲的踪迹和下落,更是为了弄清楚,这个世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秘密,那条曾经默默守护人间的脆弱防线,是否还有重建的可能。

她转身,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木箱。这些陶罐,不再是令人厌恶的恐怖容器,它们更像是一座无声的纪念碑。

“将这些箱子全部运回洛阳,交由丞相亲卫看管。沿途务必谨慎,不得有任何磕碰破损!”她再次严肃叮嘱。

“属下明白!”

一行人押运着这些满载着未知与危险的木箱,如同护送着最珍贵的宝物,又如同躲避着最可怕的瘟疫,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了夜色,沿着来路,向着洛阳方向疾行而去。

老宅重归死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那被翻动过的泥土和空荡的房屋,预示着某些被漫长封存的秘密,即将重见天日。

 

于此事之前,早在赵云从墓穴出来的当日,他离开那片萦绕着老鱼头死亡气息的树林,并未选择立刻从捷径南下。他强压下立刻奔赴荆州的冲动,理智告诉他,如今以自己身负鬼力、怀中揣着那尊邪异神像的状态,贸然闯入曹魏势力核心区域,若被发现恐怕会引起误会。

因此,他回营地去寻回了马,凭借鬼眼赋予的超凡视界,如同幽魂般穿梭在凉州与雍州交界处的荒山野岭,避开了所有官道驿站与魏军巡哨,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可就在这时,怀中的那尊鬼神像,却在此刻闹起了别扭。

「你为鬼神像设立了神龛,晨昏祭拜,奉上香火。」那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再次于他脑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索求。

赵云脚步一顿,眉头瞬间拧紧。这几日这鬼东西沉寂异常,他还以为终于消停了,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这般要求。

“不可能。”赵云想都没想,直接拒绝。“我已发誓带你出来,保你不失,已经是仁至义尽,莫要得寸进尺。”

别说现在去找香炉香签,他自己都脏得跟街边乞丐似的,哪儿有功夫管它?!

「你到了城镇之后,立刻着手去办理此事……」

“我说了,不行。”

「你违背了誓言,它不再庇佑你,你死了。」

赵云已经习惯了鬼神像把宣告死亡当做语气词来使用了,早就不以为意。只是从这以后,鬼神像似乎被他这不用即弃的行为彻底激怒,或是觉得再与他多言有失身份,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任凭赵云之后如何在心中追问前路、打探消息,它都如同顽石,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这鬼神像如此刁蛮,赵云虽然嫌弃,却也无计可施。其预知祸福之能确是他目前急需的,如今它彻底缄默,前路凶吉未卜,寻找小寰之事更是难上加难。他压下心头火气,强迫自己冷静。既然这鬼东西靠不住,那就只能靠自己。

数日后,他已悄然潜入雍州地界。此处虽仍属曹魏掌控,但远离洛阳许昌等核心区域,盘查相对松懈。

他需要情报。关于荆州,关于襄阳,更重要的是关于曹魏世子曹丕的动向的信息。此时,离曹丕悄无声息离开雍州已经过去了三五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事。

因曹丕在此坐镇,雍州一带的秩序恢复得井然有序。百姓重新回到田地里耕作,五铢钱的价值大跌,曹魏以物充税的政策,让百姓们兴起了以物换物的交易方式,也重新以席为店,界成集市,赵云有了那神出鬼没的鬼珠,混入其中并不困难。

人多的地方,永远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赵云故意把脸弄得脏些,把马匹物资武器藏在城外,拣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用出行还剩的几两肉干换了一碗粗茶,几个胡饼,埋头进食。

他吃得很慢,眼神低垂,让自己显得不起眼,竖起耳朵,全力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交谈。

……

“……听说荆州那边还是鬼得很,没人敢靠近……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跑咱这来了。”

“……可不是,丞相大军都把那儿围死了,人都被驱逐了,现在的襄阳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唉,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也不知道世子会不会离开雍州?他要是走了,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昨天的荆州说不定就是今天的雍州。”

“你可别乌鸦嘴瞎说!雍州是曹丞相的地盘,不会出事的。”

“洛阳倒是安稳,要不,我们还是拖家带口,去最安全的地方……”

“你想得美。”

“……诶诶,你们听没听说,小王偷偷祭祀天官,被人发现后拉去砍头了.....”

零碎的信息断断续续传入赵云耳中。他心念急转:曹丕驻守雍州?

他目光扫过酒肆,最终落在那个看似最健谈、消息最灵通的布帛商贩身上,看似随意地搭话:“伙计,听大伙儿都说荆州吓人,幸亏咱这儿离得远。听说世子本事大得很,他不会为了杀鬼,跑去荆州去吧。”

这商贩目光疑惑的瞅着赵云,心想,他肯定是哪儿跑出来的流浪汉。

“你可消息真不灵通,世子爷就在咱们雍州呢!谁还愿意待在那鬼地方提心吊胆啊?”

赵云心中一动,追问道:“哦?那真是好事。不过……荆州那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谁能争下咯。”

“那谁在乎呢,之前荆州可是个好地方,现在嘛……嘿嘿,送我我都不要!……我告诉你啊,但凡你敢鬼鬼祟祟,下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

“这位爷,刚刚听说有人祭天官被杀,这事儿可是真的?”

那小贩见赵云一脸懵懂,仿佛找到了优越感,更是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卖弄和告诫的意味说道:“可不是嘛,朝廷这回可是动了真格的,说是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借着香火气摸过来,或者被那些邪门的玩意儿利用了去,但凡发现谁家偷偷烧纸烧香,甭管是祭祖还是拜神,一律按通敌论处,当场格杀勿论!……巡街的兵爷们眼睛都毒着呢!”

这可真是重典!

赵云自然是知道这是为的抬棺人鬼奴之事,脸上配合地露出惊惧之色,连连点头称是。他下意识地,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触碰到了怀中的神像。

祭祀……香火……自从离开墓穴后,这鬼东西就在他脑中喋喋不休地怂恿、甚至可说是威逼利诱,要他寻找机会,为其设立神位,进行祭祀供奉。若非他心志坚定,且对这邪物深怀戒惧,恐怕早已中了计。

若他不是多个心眼,受其蛊惑言听计从,哪怕只是尝试寻找香烛……在这等严苛律法之下,恐怕立刻就会引来巡防兵士的盘查甚至围杀。届时,别说潜入寻找小寰,恐怕立刻就会身陷囹圄,被迫暴露行踪。

就算有鬼力可以逃过一劫,无性命之忧,可小寰坐镇雍州,她若知晓同样身负鬼力之人出现,必定会亲自来拦截自己……到那时,自己该如何面对她?难道要告诉她,自己违背誓言,不仅去了凉州古墓,沾染了一身鬼力,还随身带着一尊邪异的神像,甚至因为这鬼东西的引诱而触犯了她颁布的严法?

欺骗、隐瞒、身负诡异……赵云几乎能想象到她那双冰蓝色眼眸中会浮现出怎样的震惊、失望与冰冷。那比任何刀剑加身更让他难受。

这尊鬼神像…它那近乎全知的预知能力,难道会不知道曹魏颁布了如此严厉的禁令?它一再催促自己祭祀,是真的需要香火,还是……故意诱导自己踏入这陷阱,想通过自己,前往小寰手上?!

想到它此前是如何轻描淡写地诱导自己回忆胡癞子的死状,从而引来那只恐怖厉鬼的追杀……赵云只觉得后怕。这只鬼的恶意,是如此深沉、如此隐晦,却又无处不在。它并非张牙舞爪地扑来,而是如同毒蜘蛛,悄无声息地编织陷阱,利用人心的弱点、利用环境的规则,一步步将人逼入绝境,来达成它不为人知的秘密。

果然,鬼就是鬼……赵云腹诽道。他想起小寰说过,所有的鬼都有它的本能,被规则限制。那么这尊鬼神像的规则是什么,它的杀人条件又是什么?

它如此渴望祭祀、渴望被供奉……这是它的“本能”需求还是它规则的一部分?通过祭祀,它能得到什么?是增强力量还是……满足某种可怕的仪式条件?

赵云只觉得这尊贴身收藏的鬼神像烫手极了,仿佛一条毒蛇盘踞在心口,随时可能吐出致命的毒信。

绝不能再用它了……赵云下定了决心,冷汗浸湿了内衫。除非是生死存亡、别无选择的关头,否则绝不能再轻信它的‘指引’,它的每一句“帮助”,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沉的恶意和更致命的陷阱。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那小贩道了声谢,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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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了曹丕并未折在凶险异常的荆州襄阳,赵云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总算稍稍落下。他不再雍州停留,凭借着鬼珠,他避开所有眼线,悄无声息一路疾行,终于返回了蜀地成都。

刘备的府邸内,灯火通明。赵云简单的洗漱一番,换了得体衣物,连忙面见主公。

赵云虽有犹豫,但存着主公智慧通达有军师坐镇辅佐,或许不会和自己犯下一样错误的心态,将鬼神像呈上时,刘备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双手甚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揭开裹布,露出那暗金色、面容慈悲与诡异交织的神像。

“好!…好!……好!”刘备连说三个好字,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仿佛已看到汉室中兴、克复中原的辉煌景象,“子龙!你不负所托,历经千险,终将此物带回。此乃天佑大汉之举,这将是我们抗衡厉鬼、复兴汉室的希望所在!”

他紧紧握着那尊冰冷的神像,如同握住了至高无上的权柄,眼中兴奋异常。

赵云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他只是沉声应道:“主公所托,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只是……跟着末将那些士兵无一幸免,请主公奖赏他们家人,以……”

“此事交给子龙决定即是。”刘备打断了他,捧着神像又摸又撵,似乎在寻找用法,此刻心里哪儿装得下几个小兵死活。

稍后,刘备脸上的兴奋稍敛,最初的兴奋过后,他的目光终于从神像上移开,落在了赵云身上,仔细打量。他仿佛才注意到赵云脸上的伤,关切了声:“子龙,你脸上这伤……可是在古墓中遭遇了凶险?伤势如何,可曾让医官看过?”他放下神像,向前一步,似乎想仔细查看。

赵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在刘备疑惑的目光中,径直伸向了自己脸上那厚厚的绷带。绷带被解开,只见赵云的整个右眼眶,白色的鬼珠僵硬地固定在眼窝之中,宛若是死人的眼球,连带着半边脸也僵硬了不少,很难做出正确的表情。赵云稍稍运起一丝鬼力,那右眼瞳孔深处,一点幽蓝如鬼火的光芒骤然亮起,冰冷死寂,与他左眼的正常形成了诡异而骇人的对比。

“这…这是鬼么?”刘备很难想象这么大一颗珠子是怎么塞进眼里的!

“末将此次凉州之行,虽侥幸得宝归来,却……却亦付出了惨重代价。末将…已非凡人之躯。”赵云解释到:“为取此物,云身陷绝境,不得已以身饲鬼,如今这只右眼……已化为鬼眼,身负瞬移之异能。”

赵云将视线转向那尊被刘备放在案上的鬼神像,他心中那份不安与焦虑疯狂滋长,最终,他还是选择直言不讳:“主公,那鬼神像诡异险恶,远超末将身上这点鬼力。它绝非死物,而是拥有灵智,能窥探人心,最擅以花言巧语蛊惑。其言似真似假,包藏祸心,专诱人步入死局,万不可轻信其任何低语,务必慎之又慎呐。”

说罢,他殷切的看向刘备,试图让他理解鬼的恐怖。刘备脸上的激动与兴奋,随着震惊、审视和忌惮慢慢消失。他看看跪伏于地的赵云,又看看手中那尊冰冷的神像,眼神变幻不定。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落针可闻。的确,是他要求赵云去凉州,也是他希望他们汉中有人可以获得鬼力,但真的发生了,又感觉疏离。

良久,刘备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子龙……起来说话吧,你身负鬼力,滋味如何?”

“偶有痛感,但并不剧烈,也许只是我涉足未深,那鬼物也伤我未深。”赵云如实回答,“据末将所知,鬼力用之愈多,反噬愈烈,恐非长久之道。”

刘备沉默了片刻,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亲手扶起赵云:“若非为了主之重托,为了我大汉基业,你何至于此!……身染此等诡力,非你所愿,我又岂能因疑而责罚忠臣良将?”

他拍了拍赵云的肩膀,语气转为沉重:“你所虑之事,我明白了。你放心,非常之力,必承非常之重,行非常之事。子龙放心,我自有分寸。”

赵云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更是涌起一股酸楚与感激。

“只是……”刘备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那只鬼眼上,“此事……暂且勿要对外声张,你且回府好生休养,等我消息。”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鬼神像,眼神变得深邃难测。

“末将……遵命!”赵云再次行礼,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主公的接纳与承诺暂时安抚了他的焦虑,但未来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

赵云太天真了,他以为一切还可以控制,以为一切都还能挽回,心说若是发现不对劲之处,他大不了可以用鬼力将神像盗出藏匿,这才说服自己完成主公嘱托。因为他也想,既然曹丕孙权可以控鬼驭诡,没有可能他们做不到……然而他哪儿知道,那两位都是九死一生之人,即使恨入骨髓,也不得不装作亲密,为了活下来报团取暖。

他躬身退出王府,回到了自己在成都那处久未踏足的府邸。推开大门,冷清寂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回到那间久未有人气的客房,赵云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一室清冷与孤寂。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独坐案前,试图理清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尤其是关于那枚已取代他右眼的夜明珠。

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为何李信在墓志中对此珠几乎只字未提?按其记载,墓中三鬼,“正卒”凶戾镇百鬼,“牧羊者”驱策阴物,“悼鬼”扛棺游荡。而这枚鬼珠的存在,似乎仅仅是为了构成那片致命的星图陷阱,用以诛杀胆敢闯入主墓室、觊觎棺椁的盗墓贼。功能如此单一,甚至显得有些…薄弱。

如今那具最重要的黑棺已被老鱼头一伙拖走,这枚鬼珠岂不是彻底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放任在此,不担心复苏闯祸?

赵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右眼眼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寄居其中的那个“东西”似乎处于一种深沉的沉睡状态。它不像怀中的鬼神像那般喋喋不休、充满恶意的蛊惑,也不像追杀他们的那只诅咒鬼那样对生者充满主动的攻击性。

尽管每次动用瞬移之力,反噬虽然存在,隐隐作痛之余,这鬼珠本身,却并未显露出任何要主动侵蚀他神智、夺取他身体的迹象,它只是沉默地存在着。是因为它的杀人规则本就被动,只针对特定条件触发?还是说……它本身的状态就不完整?亦或是,李信当年封印它时刻意限制了活性?

赵云想不明白。这种“温和”反而让他更加不安,未知的、沉寂的危险,往往比张扬的恐怖更令人心悸。

他长叹一声,胸中憋闷难以排遣,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室内一角。那里,安静地摆放着一张古琴,琴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赵云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这张琴,自己仍旧没有机会赠予那人,曾经自己认为,这点心意可以为她驱散一丝眉间的愁云,带来片刻的安宁。

他从贴身处,缓缓取出那柄匕首‘珏奏’——那是曹丕曾经无比珍视,代表她身份,她的心愿,她的执念之物。赵云轻轻抚过,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的味道。

此物,对她而言,曾重逾性命...她将此物赠我,我却辜负了她的期望,背弃了誓言……

赵云走到琴前,伸出左手那刚硬的手指,试图去触碰那柔韧的琴弦。一个惯于握枪驭马、斩将杀敌的武夫,手指粗粝,如何能拨动这需要极致灵巧与温柔的丝弦。

他的指尖笨拙地划过,没有清越空灵的琴音,只有一丝干涩沉闷的摩擦声,如同呜咽,旋即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奏不出半分音律。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如同这哑音的琴,所有的牵挂、担忧、思念、乃至那深埋心底、不容于世的悸动,都被死死地堵在心口,无处诉说,无法传递。

他颓然坐下,右手手指僵停在琴弦之上,维持着一个近乎滑稽的姿势。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窗外,成都的夜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屋檐窗棂。他得到了力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完成了主公的重托,却感觉离她比在千军万马中还要遥远。

 

而另一边,几乎是赵云刚走之后。刘备就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面对这尊来自凉州古墓、沾染了赵云血泪与诡异传说的邪物。

案几上,那尊裂痕遍布的暗金鬼神像已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个临时准备的紫檀木托架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慈悲与诡异交织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莫测。他脑海中回响着赵云的警告、忐忑地深作呼吸。

然而,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对扭转乾坤、克复中原的渴望,对摆脱眼下这被动局面的渴望。赵云带回此物,不正是为了此刻?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若因畏惧而裹足不前,岂是英雄所为?

他眼中闪过决绝之色,他取来三炷精心准备的上好线香,就着灯焰点燃。青烟袅袅升起,他手持线香,走到鬼神像前,目光复杂地凝视了那诡异的面容片刻,然后,依照最庄重的礼节,将香插入像前的香炉之中。

随后,他整理衣冠,竟真的对着那尊鬼神像,缓缓屈膝,叩首三拜,动作一丝不苟,虔诚又庄重。

就在他第三拜叩首完毕,额头即将离开冰冷地面的瞬间——一个冰冷、毫无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直接从他脑海最深处响起,又像是从四面八方每一个阴影角落里同时渗出,清晰地贯穿了他的意识:

「你自称靖王后人,你的心中充满野望。」那声音平淡地陈述着,却像一把冰冷的刀「你害怕鬼,但你却不得不寄希望于它们帮你逆转格局,对抗那些身负鬼力的敌人。」

刘备的身体猛地一僵,维持着半跪的姿势,那声音毫不停顿:「你的内心不甘,你嫉妒曹丕、孙权之辈,凭借非人之力,竟敢与你平起平坐,不把你放在眼里,而你……空有仁德之名,汉室之胄,却困守西川,进退维谷。」

「你渴望……」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野心,「你内心的伟大抱负,是光复汉室……不——」那声音骤然带上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你渴望成为汉室的主人,像光武帝一样,成为天下的新主。你想要的,从来不是‘复兴’,而是……‘开创’,由你刘备,开创又一个汉家盛世,青史留名,万世敬仰。」

每一个字,都将他内心最深处的、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当众承认的野望都挖了出来,暴露在这冰冷的注视之下。

刘备浑身剧烈一颤,而那冰冷的声音,给出了最终的、充满致命诱惑的宣告:

「你面前的神像,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话音袅袅散去,寝殿内重归死寂,只有那三炷线香仍在无声地燃烧,青烟笔直上升,

刘备僵在原地,久久不知说什么,直到呼吸凝滞,本能才迫使他大口呼吸起来。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说赵云说的一点不错,它太邪门了……被窥破所有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但它最后一句话,却又像一颗毒种的萌芽,在他被彻底搅乱的心湖深处,悄然种下。

 

数日休养,并未能洗去赵云身心的疲惫与那深入骨髓的阴冷。他终究放弃了那掩耳盗铃般的绷带,换上了一只黑色的皮质眼罩,对外称是在凉州遭遇机关,伤了眼目,已不能正常视物。

若是以往,以他的性子,必会强忍不适,尽快重返岗位,以繁忙军务冲淡一切。但如今,他更多地选择了深居简出,躲避人群的目光议论,非必要的场合绝不露面,即便与人交接公务,也多是依靠书信或口信传递。除了担心那只尾随自己,潜伏在思绪深处的噬人厉鬼之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府中乃至军中投来的那些目光……有关切,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打量和难以言说的猜忌。

他在想,自己成为鬼人的秘密应该是早就传播出去了,从那绝死之境独自归来,除此之外无一生还,如今又突兀地伤了一只眼,终日闭门不出……明眼人多少都能猜到,凉州之行绝不像官方说的那般轻描淡写,这位常胜将军身上,定然发生了某些可怕的变化。

流言四起,他自己都听闻了好几个版本,甚至有一版是说他为了活下来、为了获得鬼力,亲自挑了十名替死鬼,把他们喂给了鬼……

这种无声的、复杂的、无处不在的猜忌,远比明刀明枪更让他感到窒息和难受,他理解曹丕了,她没有对自己言明的隐藏在背后的伤痛,时至今日他开始了解,但晚了。

他没法解释,没法细说,没法剖心挖肺的告诉所有人:他赵云岂是将部下喂鬼食用的混账东西!?

Chapter Text

2025年.10.16 ,在结尾处补充之前漏发的剧情

 

又过了些时日,刘备忽然传令,叫自己摘掉眼罩,重新露面,回到军营之中,去安定军心。

赵云前往之后,才知道军营里正闹得沸沸扬扬,一番调查之后,才知道这是有几个嘴上没把门的痞子,为了搏得目光,把洛阳之战,乃至于赵云的凉州之行重新编排,讲得惟妙惟肖,若不是当事人,真听不出他说得全是鬼话!

赵云怒极,当场斩了那几个传出流言的兵痞,以此来告诫士兵莫迷信谣言,再让他抓到有人乱编故事捣毁军心,下场如此!

………

杀鸡儆猴之后,等他再次踏入军营辕门,感受着熟悉的操练呼喝声与兵器碰撞声,赵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隔离感。再鬼面前,练这些有什么用?……他依命摘下了眼罩,如同死鱼圆目的恐怖右眼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森森冒着诡异的蓝色幽光。

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士兵们下意识的退避,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剧烈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

这就是……安定军心? 赵云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的存在,此刻更像是加剧着恐慌。

就在他巡至一支老兵较多的队伍时,情况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些曾随他出生入死、见识过最惨烈战场的老兵,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过后,看向他的目光中,逐渐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那并非完全的排斥,而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忧虑,甚至是一丝绝境中病态期盼的眼神。他们依旧害怕,但他们更害怕的是外面那些真正肆意杀戮、毫无道理的厉鬼。而赵云至少还是“赵将军”,他回来了,哪怕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没有大开杀戒,这就够了。

“将军!”一个老校尉忽然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微颤,“您可回来了!”

这一声打破了一种诡异的平衡。陆续开始有人跟着行礼,声音参差不齐,眼神躲闪,但至少,一种表面的秩序似乎在慢慢恢复。恐慌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强大的、源于往日积累的威望和对“已知”恐怖的暂时妥协所压抑。

赵云看着他们,心中却没有多少暖意。他知道,这只是表象,背后的深层恐惧与隔阂,可不会因此消失。他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右眼,忽然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是主公叫自己来的?是他的旨意,还是....那鬼神像的?

军心或许暂时“安定”了。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如同野草,疯长得更厉害。赵云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去拜访军师诸葛亮,现在,他觉得唯有听听他的说法,才能安抚自己内心的焦虑了。

军师的府邸依旧清幽,诸葛亮见到他,目光在他那只黑色眼罩上停留了一瞬,平日里睿智的眼神此刻充满了阴郁之色,他并未多问,只是如常请他入内看茶。

寒暄片刻,赵云终究按捺不住,将话题引向了那尊鬼神像:“军师,主公他……得到那尊神像后,近日可好?”

诸葛亮轻摇羽扇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道:“主公得此物后,确是……欣喜非常。当日便命人于内室设下香案供台,将其郑重供奉起来。”

听到这儿,赵云的心猛地一沉。

诸葛亮继续道:“亮曾前去拜见,隔门听得室内…主公似在与那物交谈。持续竟日,屏退左右,无人得近。”他微微摇头,羽扇轻点额角,“其间具体言说何事,亮不得而知。只是……”

“只是事后观主公神色,于荆州失利、曹孙势大之忧,似乎……豁达开朗了不少,甚至偶有踌躇满志之态。与日前之沉郁焦虑,判若两人。”

豁达开朗?踌躇满志?赵云心中不好的预感接踵而来……

“军师!云说得主公或许不听,但军师不同,那东西绝非祥瑞之物,其言必有诡谲,末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它……”

诸葛亮抬手,止住了赵云激动的话语,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子龙之意,亮已明白。然主公如今……正沉浸其中,此刻强谏,恐适得其反。”

他沉吟片刻,道:“那物所言,虽不可尽信,但....它给出的信息,往往都是有用的。或许……亦能从其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丝我等未知之秘?譬如荆州之势,或另有转机?”这话与其说是利用,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自我宽慰与对刘备异常状态的解释。

“况且,主公对此番与那鬼神像的‘交谈’内容严格保密。亮虽数次旁敲侧击,试图探知一二,然主公皆讳莫如深,从不正面回答。只反复提及……荆州之事,我等无需过于忧心。”

“主公言道,以眼下之势,曹丕与孙权……皆无吞下荆州之能。他们陈兵边境,看似威慑,实则……不过是‘守门人’罢了。”

“守门人?”赵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立刻追问道:“这是否直接印证了……荆州之内那只鬼,其实力已然强大到连身负鬼力的曹丕和孙权都无法对付,甚至不敢轻易染指的地步?他们只能在外围封锁,防止里面的东西出来,却也无力进去?”

诸葛亮缓缓颔首,神色无比凝重:“依常理推断,应当便是此意。甚至……若是曹丕与孙权若贸然靠近襄阳核心,非但无法收复失地,反而极有可能……陨落于那只鬼之手。这或许才是他们按兵不动的真正原因——非不愿,实不能也!”

能让冰封千里的曹丕和焚天煮海的孙权都望而却步、甚至可能栽在那里?那盘踞襄阳的鬼,其实力究竟恐怖到了何种境地……

“但是,”诸葛亮话锋一转,“这一切推断,皆基于那尊鬼神像所言。子龙,你与它接触最深,依你之见,它这番话……有几分可信?它是否会在此事上撒谎?”

赵云毫不犹豫地摇头:“军师,依末将观察,这只鬼东西……说话方式极为诡异。它似乎从不说谎。”

“哦?你敢肯定?”诸葛亮微微挑眉。

“是的,”赵云肯定道,“它告诉我的信息,无论是危险预警,还是物品位置,事后验证,皆为真实。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其险恶!……它从不编造虚假信息,但会刻意隐瞒关键、甚至利用真实信息,来误导他人通往绝境。” 想到老鱼头最终的下场,想到那鬼神像刚离开墓穴就有意无意的对自己下手,无论是诱导自己回忆记忆中的鬼,还是在雍州焚香祭祀,都能说明鬼神像充满了恶意。“也许....不能说谎就是他的规则。”

“规则……”诸葛亮重复这两个字,许久未言。

“那么说来,它告知主公,曹丕与孙权无力吞并荆州,此乃为真,但它其刻意强调,诱导主公认为荆州暂可高枕无忧,甚至可能……隐含了鼓励转移注意,转而投向其他…更符它目地之处。”

“末将认为,极有可能!”赵云重重点头,忧色更重,“唉,早只主公陷得那么快,我就....就不把这玩意带回来了。”

“此非将军之过,亮自会另寻时机,以迂回之法,徐徐图之,尝试让主公看清其中险恶。“诸葛亮宽慰到,实际上,他并不认为刘备寻求鬼神像,而赵云完成任务是一步错误的决定,错就错在他们都低估了鬼。

“当前首要,乃是密切留意主公一切动向,尤其是那鬼神像之后可能提出的任何‘建议’,我等需提前研判,设法应对,绝不能让西川根基被动摇。”

正当二人相对无言,皆感沉重之际,诸葛亮似乎又想到了别的问题。“对了,子龙,你回来才几日,闭门不出,不知是否知晓孟起……近况极其不佳?”

赵云心头一紧:“这倒不知,成都之乱后,孟起只是说需要多多休息,这才数月,究竟是怎么回事?”

“病来如山倒啊……这病来势汹汹,已卧床数周,药石罔效。”诸葛亮缓缓道,语气沉重,“恐大限将至。他族弟马岱将军日夜守护,然……。”

竟已病重至此?!赵云想起此前军报中提及马超身体微恙,没想到竟恶化得如此之快。

“子龙有空去看看他吧,你们曾经关系极好,数月未见,可不能让孟起遗憾。”

诸葛亮话说的直白,赵云只是点了点头,心情愈发沉重。拜别军师之后,他毫不犹豫,径直前往马超的府邸。

府内气氛压抑,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无声的悲戚。马岱也在,他眼眶通红,见到赵云眼前一亮,但还是默默摇了摇头,引他入内室。

昔日纵横沙场的猛将,此刻形容枯槁地躺在病榻之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风中残烛。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赵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子…龙……”

赵云快步上前,坐在榻前,握住马超那险些只剩下骨头的手,喉头哽咽:“孟起兄,我来看你了。”

马超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想抓住什么,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甘与遗憾,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清醒都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差不多一周前恶化的。” 马岱见状,只好主动解释。“家兄还说,你远去曹贼地盘,探寻鬼祸源头,等不到你回来都不甘心就这么闭眼。”

赵云痛心,看着马超现在的状况,只能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一周之前,好像就是自己刚回来,把鬼神像送给刘备的日子。他心中升起一丝怀疑,问马岱道:“主公来过吗?”

“来过,正是两日之前,家兄对主公说了后事。”马岱如实告诉,听完之后,赵云内心又升起一丝愧疚,他虽然怀疑鬼神像,但也不该怀疑主公才对。

 

然而,赵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那尊被供奉在刘备内室的鬼神像,正以其冰冷而精准的低语,不断侵蚀、扭曲着刘备的意志。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盘踞在刘备内心的阴影里,以其冰冷而精准的低语,一遍又一遍,日夜不停地编织着它的罗网。

它不能直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但它了解人性有什么缺点。只要让人不断的“赢”,他们就会不断加注,直到一无所有。

 

起初,刘备尚存警惕,强压下倾听的欲望,告诫自己那只是邪物的蛊惑。但鬼神像极擅迂回,它并不急于推销那些最疯狂的计划,而是先从刘备当下最头疼的琐事入手。

「你在忧虑东州派与益州旧族的矛盾,你决定擢升李严,其人虽矜傲,却有能力制衡本土势力,予其权而分其势,再以法度稍加约束,可暂保平衡。」

——数日后,刘备依言试探性提拔李严,果然其手段凌厉,迅速平息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内斗,虽埋下些隐患,但眼前危机确然解除。

「春耕在即,你深知汉中之地水利年久失修,你想起了杨洪,此人精于庶务,且其族居于汉中,命其督造必尽心竭力。期间,你发现库中尚有前年所余一批农具,分发与新迁入户,扩充田地,安置流民,以示王化……百姓无一不对你歌功颂德。」

——杨洪奉命后,效率奇高,水利工程进展顺利,分发农具之举更是收获不少民心。

「你听闻,军中近来有士卒因鬼患谣言而士气低迷。你心生一计,令赵云将军巡营访寨,以其威望安定军心。另,可暗中严查谣言源头,重惩一二煽动者,以儆效尤。」

——赵云自从被猜忌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但主公要求之下,他仍依令巡营,确实有效稳定了军心,抓捕惩处了几个散布恐慌的兵痞后,流言渐息。

一桩桩,一件件,这如同预言一样的能力,竟让所说之时全然应验。

从派系平衡到民生政务,再到军心维稳。鬼神像提供的策略,往往精准狠辣,直指问题核心,虽手段有时略显酷烈或不留余地,但短期内效果斐然,极大地缓解了刘备执政的压力。

刘备内心的防线,就在这一次次“卓有成效”的实践中,被一点点撬开、软化。他开始不自觉地在遇到难题时,于心中默默询问那尊神像,而神像也总能给出看似最优的解答。

它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治国安邦,统御人心,甚至一些隐秘的权术手段,都运用得炉火纯青。

或许……它真的能助我一统中原,或许是赵云见多了鬼多虑了,或许它真的在帮我解决问题,巩固统治。

刘备开始为自己寻找理由,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再无法祛除。

「你接替刘璋,治理汉中以来数载有余,含辛茹苦,卓有成效。你早就认为,身为汉室宗亲,需与曹操的魏王相抗衡称。你早就有了称王之举,这并非贪图虚名,实乃凝聚人心、抗衡曹魏野心之必需。你名正而言顺,天下忠汉之士方有归附之旗帜。」

「你决心称王,之后,你又立教祭祀。这非为迷信,实乃安抚万民恐慌、对抗鬼患之妙法。信仰之力,虚无缥缈,然用之得法,可抵十万雄兵。」

「再之后,你继续搜寻鬼物,制造鬼人,虽看似凶险,然实乃以毒攻毒、抗衡曹孙之唯一捷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你不能坐以待毙,等曹丕孙权驾驭更多厉鬼吞并西川。」

每一个疯狂的提议,都被包装得合情合理,充分为了刘备“考虑”,甚至充满了“不得已而为之”的悲壮与“深谋远虑”的人文关怀。

它不再仅仅满足于分析局势,而是开始描绘一幅极具诱惑力的蓝图。

「汉室倾颓,帝星晦暗。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名,方能凝聚非常之力……你深知马超病重垂危,若再优柔寡断,坐视不理,你会继失去关羽之后,再失去马超,一连折损大将。西川之地,古墓幽穴众多,沉眠之鬼绝不在少数。

「你认为,与其待其自行苏醒为祸,不若主动寻之、控之、用之。组建秘军,专司此道,发掘鬼物,遴选忠勇死士与之融合,打造属于你的‘鬼人’大军!届时,莫说荆州,天下何足道哉。」

刘备的心防彻底崩溃了。

他越来越频繁地独处内室,与那神像“交谈”至深夜。眼中原本的沉稳,逐渐被焦虑和野心和取代。

他甚至开始自我说服:

若是有什么意外……只要我谨慎些,及时止损就好了……

它不是那种会杀人的恶鬼……它甚至没有腿,只是一尊需要倚赖我的雕像……

我能掌控它,我可以掌控它……只有依靠它的智慧,才能在这鬼魅横行的乱世中,为汉室杀出一条血路,为我杀出一条血路。

最终,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被那不断膨胀的野心和对“神力”的依赖所压倒。

 

数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而来,几道被同时从刘备府邸送出的密信,各自抵达了蜀汉阵营核心臣子的手上。

信中只说明汉中王刘备打算于成都宣布,自己打算顺应天命与“神意”,晋位汉中王。

与此同时,他还宣布了一道更令人震惊的打算:他要尊奉那来自凉州古墓、刻有奇异裂痕的暗金“神像”为 “九灵三目天尊” ,将其定位为至高无上的信仰核心。不仅要立为国教,还下令于成都修建神殿,各郡县立庙祭祀,要求官民参拜,以期获得神灵庇佑,抵御鬼患,光复汉室!

紧接着,又一纸密令下发至心腹将领:秘密组建名为“掘幽司”的机构,征召方士、盗墓者、以及自愿的死士,开始在益州全境范围内,尤其是那些传说有古墓、邪祠、凶地之处,大肆搜寻、发掘可能存在的鬼物或与之相关的器物。

刘备的一系列举动,堪称石破天惊,彻底打破了以往的沉稳形象,显得激进甚至疯狂。

 

当赵云得知这些消息时,如遭雷击,险些两眼一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切的恐惧。

刘备这些密信仅仅只是宣布他的决定,完全没有给他们讨论的余地。这也导致隔日之后的朝堂,气氛诡异得可怕。赵云回川之后,因为身负鬼力和危险的诅咒,非宣并不会来参加,可如今他不得不到场。

刘备端坐主位,眼神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偏执的光芒。殿内文武百官,无论是追随多年的荆州旧部,还是益州本土投效的士族,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

“主公!此事万万不可!”

一名素以耿直著称的老臣率先出列,声音颤抖地伏地泣谏:“主公要称王,我等自然不会反对。此乃顺时应势,然立一来历不明之邪物为国教,举国祭祀,历朝历代都闻所未闻啊……此举恐非但不能佑民,反会招致真正灾祸,惹天下人耻笑啊!”

“臣附议!”又一名官员出列,“鬼神之事,幽渺难测,岂可奉为国本?更何况发掘古墓,搜寻鬼物,此乃自招祸患之举,请主公三思!”

“主公如此激进,必使民心惶惶,内乱滋生!曹魏、东吴虽明面上休整民生,然依旧虎视眈眈,若内部生变,何以抵御外侮?”

反对之声起初零星,继而迅速连成一片。他们并非不忠,而是出于最直接的恐惧和对这明显悖逆常理、甚至堪称亡国之举的本能抗拒。益州本土派的官员更是面露忧惧,他们本就对刘备集团心存隔阂,如今见新主竟行此妖妄之事,更是人心浮动,暗地里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然而,面对群臣的激烈反对,刘备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强硬与冰冷。

“迂腐之见!”此时,一声冷喝响起。众人看去,竟是李严。

他昂首出列,对着先前反对的臣子厉声道:“如今是何世道,尔等还看不清?是尸鬼横行,是厉鬼现世,是曹丕冰封千里,是孙权烈焰焚城……这早已非刀兵相争的寻常乱世,旧的规矩、旧的仁义,在真正的鬼力面前,不堪一击!”

他转向刘备,拱手道:“主公!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谁能掌握抗衡鬼物的力量,谁才能在这炼狱般的世道中活下去,才能保住汉室基业。臣以为,主公此举,正是高瞻远瞩之法,寻找鬼物,筛选可控之鬼人,乃自强图存之必需,岂能因腐儒之见而裹足不前,坐等灭亡?”

李严的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朝堂争论更加激烈。

“李正方,你此言简直是祸国殃民!”有人气得浑身发抖。

“难道要我等坐视曹孙凭借鬼力日益壮大,而我等却固步自封,最终沦为鱼肉吗?”吴懿等一部分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将领也忍不住开口,他们的忧虑更实际,“若真能掌握可控的鬼力,组建鬼人军,确是一线生机!”

“然则此举凶险异常,岂非与虎谋皮?”

“不谋皮便是死,孰轻孰重?”

支持者与反对者泾渭分明,激烈辩论。

支持者多以荆州新兴势力、部分渴望军功的少壮派将领为主,他们更现实,更倾向于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力量以求生存和发展。而反对者则多益州本土士族、老成持重之臣,他们更看重稳定和传统。

 

刘备高坐高位,冷眼看着麾下谋臣将士的争吵。待双方争论稍歇,他猛地一拍扶手,声如洪钟:“够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孤意已决!”刘备目光灼灼,扫过全场,在那群支持者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随即冰冷地看向反对者,“此非议政,乃天命所归,神意所示。复兴汉室,岂能拘泥于常理?掘幽司之事,即刻办理,不得有误,再有非议阻挠者——以抗逆论处!”

反对者们面色惨白,噤若寒蝉,他们明白,此刻任何劝谏都已无用。他们甚至看向了在前排的诸葛亮,他在此番辩论里没发一言。不知是早已被托付,还是…认同变革之法。

刘备的目光扫过人群后方时,骤然定格在赵云身上。

此刻的赵云,站在武将队列的相对靠后位置,低着头,那只黑色的眼罩格外显眼,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喧嚣朝堂格格不入的沉郁与寂静。

刘备心说:赵云的沉默,往往意味着不认同。子龙如今身负鬼力,乃我阵营中唯一已知之‘鬼人’,若他心存异议,其影响力与潜在威胁……不可不察。当众问他,逼他表态。若支持,则大业可期;若反对……则必须在他成为真正阻碍之前,设法‘解决’这个隐患……他大功不假,但此刻切不可心慈手软。

刘备的瞳孔微微收缩,缓缓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这一举动让喧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他身上。

刘备没有看别人,他的视线穿越人群,牢牢锁定了后方的赵云,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直接发问:

“子龙。”刘备一字一顿,目光如炬,“你自凉州险死还生,更亲身接触过那非凡之力。今日孤决意尊神教、掘幽冥、寻鬼力以强我国本,匡扶汉室,众臣工或有疑虑。孤,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是否支持孤的决定?”

这哪儿是在询问,这分明是在架刀!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看向了他,殿内鸦雀无声。

赵云顿时冷汗直流,脑中快速思夺。

支持?意味着背离以往的信念,认同这疯狂危险的计划。此为不义!

反对?那将是直接挑战刚刚称王,正处于权势和决心顶峰的主公。此为不忠!

赵云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注视。他缓缓抬起头,独眼迎向刘备那灼热而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背后隐藏的冰冷杀机。

赵云不知道那鬼神像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它必然是知道自己对它设防的,它现在已经与刘备亲密,必然不希望自己‘旧事重提’的去反复强调它的恐怖和有害之处。

赵云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自己的生死,甚至可能影响整个西川的命运。

沉默了片刻,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赵云出列,先是鞠躬,随后缓缓开口:

“主公,末将深知,如今世道剧变,非常之力已现于世。曹丕、孙权皆凭此力,势大难制。我等欲存续、欲兴复,确需……探寻非常之道。”他措辞极其谨慎,先承认了现实的残酷与寻求力量的必要性,这让刘备的脸色稍霁。

“末将亦亲身经历,鬼力凶险异常,反噬自身,更易惑乱心神。其痛苦与绝望,非常人能忍受,末将斗胆进言,‘掘幽司’之行,关乎国运,更关乎万千性命,务必慎之又慎。遴选、掌控、运用之法,需有万全之策,绝不可急于求成,更不可使其失控,反噬我军民。”

他没有直接说“支持”或“反对”,而是将重点放在了“谨慎”与“控制”上。既没有正面否定刘备的战略,又指出了其中的巨大风险,并隐含地提醒刘备不要被力量迷惑而失去控制力。

刘备死死盯着赵云,似乎在权衡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眼,赵云的回答没有直接反对,却也没明面上支持。显然与自己所期望的狂热支持与不计代价相差甚远。

良久,刘备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了一些,但那份深沉的审视并未褪去。他缓缓坐回王座,声音听不出喜怒:“子龙之忧,孤已知之。谨慎自是应当。你既有此心,日后‘掘幽司’之事,你便从旁协助李严,务必确保……稳妥。”

他没有让赵云主导监督,虽然赵云身为鬼人,由他引领最为合适,但考虑再三也只是让其“协助”,暂时收回了那明显的逼迫之意。

“末将遵命。”

然而这个命令已经说明了一切。明眼人都明白了,这是要提拔李严,冷处理赵云。往后,一切不支持之人,都将会被如此处理!

Chapter Text

曹丕处理完谯郡老宅那些鬼罐,命人严加封存运回洛阳,并未在故地多做停留。母亲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她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更多证据,需要弄清母亲与“鬼”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她算了算时间,凉州古墓那边也许应该有消息了,要寻找古墓或许困难,但寻找近期蜀军活动痕迹却是不难。

她利用雾鬼,将人和马一起包裹,一路飞驰不过半日竟然就抵达了凉州边境,一路上山川河流村庄城镇如同鸟瞰,其速度之快更令人震惊。她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是有意为之,鬼域的极限是她一直以来想探索的。之前因为没有克制雾鬼复苏的手段,加上孙权在旁,曹丕没机会去测,现在有了拨浪鼓,她才敢如此奢侈。

越靠近凉州,景象越发荒凉,战乱与鬼患的双重摧残让这片土地显得死气沉沉。之前雍凉被尸鬼切断了联络,如今他们正在一步步收服失地,但离整个收服凉州还需要些时日,正因如此,那些蜀兵才能混入其中。

曹丕到了凉州边关之后,改为骑马,向守军出示身份令牌之后,守军立刻接待了她。曹丕询问她布置的工作完成的如何,又问那日具体情况,叫他们给自己讲讲。

曹丕亲耳听到的信息和纸面上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些细节。尤其是听到当事人形容学着那人死前的模样时,陷入深思。

这就像是……他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鬼,而且那只鬼忽视他人直奔他而来,才将他活活吓到自戕。

曹丕运气不错,她在这里刚刚站稳脚跟,后脚就收到了情报,那座古墓位置找到了。传令员惊喜地看着这位世子爷,嘴里有邀功之色,兴致勃勃的描述了他们是如何日夜兼顺着蜀兵活动痕迹寻找,此刻那古墓已经初步封锁,正准备写信去雍州,没想到世子已经提前到了。

“嗯,带路,等我忙完,自然会赏赐你们。”

当曹丕抵达时,看到的便是一处位于荒山野岭深处、被重兵层层把守的诡异洞口。洞口不大,只一人身宽大小,若是夜晚不留意,肯定得一脚踏空直接坠入深处。

“世子,此处山石奇特,地势古怪,此处疑是盗洞入口。发现时便是这般模样,我等谨遵号令,未敢深入半步。”

驻守将领恭敬禀报,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与恐惧。他不知道为何这世子爷来得如此之快,他们前脚确认了盗洞的位置,传信的信官也只是刚走没两天,她居然后脚就到了。

“你们守在外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世子,此地凶险异常,让末将派一队好手随您……”将领抱拳,脸上写满了担忧,试图做最后的劝阻。不为别的,要是让这位爷栽在这里,在自己面前没了,自己这脑袋和帽子一样也保不住!

“不必。鬼物面前,人多反成累赘。若我都无法应对,你们进去不过送死。”

“……是。”将领见她心意已决,深知这位世子身负非人之力,只得垂首领命,将剩余的话咽回肚里。

曹丕转身欲行,忽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侧头问道:“在这附近……你们可搜查过,是否有发现什么蜀军遗骸?”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将领闻言,立刻回道:“回禀世子,确实发现一些蜀军活动过的痕迹,散落的破损衣物、废弃的马具和少量物资,还有几匹马,多集中于墓穴入口东侧的石林里。”

“大约有几具尸首?”曹丕追问。

“被发现的只有五具,有些死的位置偏僻,不像是一起被害,更像是被追赶途中死去的……末将的人还在调查之中,暂未有更多发现。”

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曹丕的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道:“……那些尸首死状都很惨烈,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流浪的旅人被狼群撕咬至此,但直到……我们发现了一具,被粗糙的绳索捆绑在巨石上的尸体……他,他的死状,末将从未见过……”

张了张嘴,似乎想描述,但脑海中闪过的那些恐怖碎片——裂至耳根的下颌、腐烂膨大的腹腔、令人无法描述的嵌套在一起的残肢——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牙齿咯咯作响,竟一时语塞,只剩下嘴唇轻微地颤抖。

当时,他们执行任务,巡山寻找踪迹。最先发现的是一具被粗糙捆绑起来的蜀军尸体。死者下颚被巨力撕裂,皮肉腐烂生蛆,显然已死亡多日,并遭野兽啃噬。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异常鼓胀的腹部,破裂开后,里面露出的并非内脏,而是另一具被挤压得骨骼尽碎的扭曲人体,仿佛是被活生生硬塞进去的。

没人知道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才能被扭曲成那样塞进另一个人的肚子,当时自己许多士兵见此恶心地呕吐,自己也差点吓尿裤子。

其状之惨烈诡谲,绝非寻常厮杀所致,也就意味着,这座山头有鬼!而且还是这般恐怖的噬人厉鬼, 无论那只鬼的杀人方式是什么,那蜀军的死状,就已经足够令魏军胆寒。

曹丕的目光扫过将领那失魂落魄、心有余悸的脸,无需再多言。面前军士那极致的恐惧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知道那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并下意识的不想去听,因为她不敢想象自己心头那人曝尸荒野,死得如此没有尊严。

她迅速垂敛眼眸,浓密的睫毛压下瞬间翻涌上来的酸涩与悲戚。再抬起眼时,那双冰蓝色的瞳仁里已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冰封于其下,唯有下颌线条绷得比平时更紧了些。

“那,这几日你们可有人员无故减少?”

“这倒不曾,大家害怕了一阵子,倒是没发现任何鬼物踪迹,也就安心,心说可能是那只鬼已经离开了。”

“……知道了。”片刻后,她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比方才更加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给我一根火把,再给我几个火折子,你们不要离开此地太远,在附近等我上来,切忽惊动鬼物。”

她拿了照明之物,挥退了众人,独自一人站在那漆黑的洞口前。森白的寒气自她周身悄然弥漫开来,形成一道稀薄的雾障护住自身,随后迈步跳入黑暗之中。

墓穴内部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幽深,且结构并非水平延伸,而是近乎垂直地向下深入,仿佛整座山体都被从中镂空,悉数化为了这巨大墓穴的一部分。借助雾鬼的力量,曹丕无需借助绳索,周身缭绕的森然寒气便如同无形之手,托扶着她缓缓降下,安全地抵达了最深处。

下方的甬道和盗洞不一样,它不再规整,变得异常扭曲粗糙,显然并非人工开凿的墓道,更像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裂隙。连山打造,深埋地底,这墓穴的设计初衷,分明就是为了永绝人迹,将某些东西彻底埋葬。

曹丕蹙眉,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她手中火把的光芒跳动,将她扭曲的影子投在嶙峋的石壁上,仿佛有无数诡谲的影魅随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陈腐土腥味、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死寂。

她没敢乱动任何东西,记住了那几个在墙边放着的陶罐,继续向深处探索。越往深处去,色泽暗沉的黑色陶罐就越多。

它们静默地立在阴影里,如同蛰伏的野兽。曹丕心中一凛,立刻回想起老家那些诡谲的罐子。比起老家的,这里的显然更加规整,她选了几个看似完好的,用手去碰,碰到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寒鬼气让她闪电般撤回了手,她状这胆子又摸了几个,皆是如此!

这些罐子真能装鬼!她记下了位置和数量,继续顺着主墓道前进。途中,她触发了数次墓穴的机关,冷箭、陷坑、落石……这些凡人的杀人技艺在鬼面前已不足为奇,皆被轻易挡下或避开。

曹丕十分顺利地通过了这段天然通道,终于踏上了人工修葺的平整墓道。也正是在这里,她发现了更多陶罐。它们被更加有序地放置在了墓道两侧人工开凿出的耳室之中,或是壁龛之内。这些耳室大多没有门廊,一眼便可望见里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摆放着的黑色罐子,其数量之多,远超之前在天然岩洞中所见,看得人头皮发麻。

数量之多,布局之严密,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曹丕的脊椎攀爬而上。若里面都是鬼……?这个念头一起,更是恐惧。这哪里是什么墓穴?这分明是一座监牢!

曹丕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没有进入任何一间耳室,只是沿着主墓道快步前行。她注意到了地面上那道清晰且粗重的拖拽痕迹,以及痕迹旁散落的碎石和早已干涸发黑、难以辨认的污渍,这无疑是老鱼头那伙人拖棺时留下的。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特别留意着任何可能是鬼神像的物件。然而,除了这些诡异的陶罐、碎石和砖块,她一无所获。

越往深处走,甬道越发宽敞宏伟,但气氛也越发压抑沉重。终于,火把的光芒照见了一扇被暴力破坏的巨大石门。石门半敞,后面是一片更为开阔的空间,这是主墓室。

曹丕目光首先落在中央那巨大而空荡的棺床上。原本安置其中的黑棺已被拖走,只留下一个深邃的凹槽和一些固定棺椁用的石质构件残骸。

她绕着墓室走了一圈,这里很空旷,除了墙上的壁画星图之外,就只剩下中央的石棺椁,这让她得以安全地靠近石碑,将全部心神集中于其上镌刻的铭文。

火光映照下,古老的文字清晰可见。比起赵云,曹丕面对这些文字时显得游刃有余。她很快便辨认出,这石碑以及棺椁本身上刻着的,不仅是墓主李信的生平自述,更包含了对棺内所镇之物的简介。

然而,真正的核心信息——关于那鬼物的用途、驾驭的规则、乃至这棺椁本身的奥秘——却被李信用极其精妙的手段隐藏了起来。他并非直接书写,而是利用了文字本身的演变和形态来暗示,若是局限于文字本身,则只感觉是一片鬼画符,鬼话连篇,完全不通。

铭文主体采用秦代通行的小篆,但在关键之处,却切换使用了更古老、更复杂的大篆,甚至对一些小篆的字形进行了故意的变形和组合,使其看似是小篆,实则内含大篆的骨架或意涵。赵云一介武将,虽通文墨,但面对这种掺杂了古体、变体,且意图晦涩的铭文,读不通实属正常。因为若纯粹以标准小篆去解读那些关键句子,它们便会变得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但这些才是关键所在,也是李信故意为之,他只想把信息留给有缘人。

曹丕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变形的字迹,眼中闪烁着悟然的光芒。

她先阅读了那些很好理解的小篆的字体。李信没有隐藏这一段信息,告诉了观看者正卒的镇鬼之威,牧鬼的统辖驾驭之能,以及悼鬼抬棺游荡的本能。

虽然有很多疑问,但曹丕先按下不表,又再去看那些抽象的大篆字体,大部分,曹丕并不能确定是否属于大篆,但其图形十分明显,也可以尝试解读,这也是赵云绞尽脑汁读不懂的部分。

在每一段介绍鬼的中间就会出现一段这样的文字,以下这一段跟在正卒后面:第一个图形左侧是是一个方形,作城郭形,中心竖立,显统御之象。右侧是戎装人形顶盔披甲,执干而立。两形合一,指代正卒。

第二个图形,顶头是日轮,下生三缕光芒,这个部分曹丕猜测应该是用天日昭昭代指威能,跪伏的人头顶犄角,指示异类,其跪俯的姿态,应该表示被镇压,或者臣服。整个字看起来像是,众鬼被压迫,呈臣服状。

第三个图形乍看之下是“湖”字,但和湖字不同,字中有三波水纹叠加,除了这三条波纹,棺椁形的图案刻在底层。

第四个图形,丝线束集形,延伸出三道绳索缚住鬼,形取车轴,贯串轮毂形轴心,顶端显现戉形,象征生杀之权。

这一横的整体构图可以理解为戉形权杖贯穿天地,中段披甲正卒踏镇众鬼,下方水域封印呈现漩涡状。鬼众以大小差异显尊卑,最大三鬼戴枷跪献,余者皆俯首呈朝拜状。水波纹间隐现锁链经纬,示统辖之严密。

这些和小篆部分为对应,曹丕心说不对,李信何故需要多此一举,这些字形中一定还有秘密。

她继续看下去,第四个字形则完全不是人言,没有任何一个字能对应得上。起初曹丕以为是自己读书浅薄,后来她将视线移到湖字中,豁然开朗。

原来这个“字”仅仅是放大了湖字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三道水波和棺材形状,这个“字”十分考验联想能力,和湖字不一样的是,这一个字详细描述了李信对于棺材“深度”的理解。后面两个字,则在这个字的基础上进一步解释了正卒为何物。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终于明白了之前尝试用雾鬼之力探查棺椁时遭遇的挫败。

李信在铭文中,用了一个极其精妙且形象的象形字来解释这种无法触及的状态。在他的描述中,不同的鬼物,其存在的“层次”并非处于同一水平。他将灵异力量的领域比喻为一片深邃无垠的“湖”。

有的鬼,如同漂浮在水面的浮萍或落叶,易于察觉,其力量也相对表层,能够直接影响现世,也更容易被干扰和应对。而有的鬼,则如同沉埋在湖底最深处的巨石或暗流,它们的存在更加难以察觉、也更加诡异。

它们同在这片名为“灵异”的湖中,却因“深度”的巨大差异,无法互相触碰彼此。若是要比喻,曹丕想到了自家的书架,第一层和第四层的书本若是无人为影响,终生无法碰面。

曹丕反复咀嚼着这个由李信提出的、充满震撼力的概念。这不仅仅解释了她之前的失败,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理解鬼物本质和层级关系的框架。

若要触及那口黑棺,她的雾鬼必须加深层次。如何加深?一个念头下意识闪过,去要孙权那另一半的雾鬼。但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就被她立刻掐灭。

不可能,别说孙权不愿意还给她,就算硬夺来也没有意义,她早已尝试过,在没有那面克制鬼物的拨浪鼓压制的情况下,强行驾驭完整的雾鬼,会让她失去平衡。而拨浪鼓虽是护身符,却也是极度危险,一旦遗失或被夺,她面对体内雾鬼的反噬情况将会毫无手段。

“暂且记下,日后再说。”她低声告诫自己,现在不是好高骛远的时候。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面铭文石碑,仔细逡巡,不放过任何细节。

她从内衬处撕开一片布匹,就着火折子里的磷粉,将那几句用来解释三鬼功能的字句誊写摘抄下来,以便出去之后再发散思绪。她可不放心让任何普通人下来誊写,这里的一切不能再被任何人知道了。否则若是有人心存歹心,知晓了如何驾驭那正卒,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

誊写完毕,曹丕收好布匹,又顺着墓室墙壁走了一圈,观察那些星座图像。每一个星星都有一处凹陷,但又无任何点缀。虽然奇怪,但是没有线索,她也不方便乱猜。

她默默地退出主墓室,重新经过那些摆放着更多陶罐的耳室。这一次她小心地选择了两个看起来完好无损、但似乎没有任何灵异气息残留的空陶罐,用绳子系好提在手上,打算带出去研究。这是她此行唯一的实物收获,或许能通过与老家罐子的对比,找到更多关于这条传承的线索。

当她原路返回,重新感受到外界并不温暖的阳光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身后的洞穴如同巨兽的口,深藏着足以颠覆世界的恐怖。

将士们立刻围了上来,看到她安然无恙,才明显松了口气。

曹丕脸上却并无收获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的迷茫与凝重。她知道了那盘踞襄阳的抬棺鬼的信息,知道了那只黑棺的信息,但这不意味着她有能力去处理这件事。

同时她也敏锐的察觉到了李信所刻下的部分和曾经他们所了解的部分有所差别。李信所留的三鬼信息里,并没有袁谦那只“尸鬼”的信息,和牧羊者的信息完全对不上!

联想到李信自述说的三鬼平衡,孙权所说一开始不过是零星有村民看到深夜有鬼抬棺,再到尸鬼爆发的时间,曹丕只能得出一个,且是唯一的一个答案:是袁谦驾驭的尸鬼,破坏了那只抬棺队伍三鬼的平衡!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袁谦死了,但襄阳的尸鬼却没事的原因,因为它曾经栽在了那只悼鬼手里!

他连自己的雾鬼都破不开,绝无任何可能逃过悼鬼的攻击。想到这一层后,曹丕的心思越发清明,但这完全是马后炮,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襄阳依旧是绝地,母亲的踪迹依旧迷雾重重。她得到了很多信息,却也没有任何收获。

“世子?”一旁的将领见她神色不对,小心询问。

曹丕回过神,将手中的罐子递过去:“将这两件东西小心收好,运回洛阳,不得有任何差池,若有任何磕碰破损,军法处置。”

“是!”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墓穴入口,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冽:“彻底封死这里,用最结实的方法,我不想看到任何活物,甚至任何死物,再能进入其中。”

“末将遵命!”

见那群士兵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曹丕厉声道:“里面全都是鬼,你们自己想进去送死我不管,敢把里面的鬼放出来,不光是你们,你们的家人朋友都得死!……快给我去办!”

这句话说完,那群人脸色一变,才立刻行动,那个抱着罐子的人腿都在颤,一时间差点哭出来,希望有人能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接走。然而谁敢接,世子说里面都是鬼,还拎了俩罐子上来,天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鬼,所有人瞬间离得他远远的,搬石头的搬石头,填土的填土。

“哎,罐子很正常,你们莫怕,这是空罐,你们尽管找我说的办就是。”曹丕见他如此,只能安慰,他吓死事小,东西摔碎了事大。

命令下达完毕,曹丕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却一时不知该奔向何方。

回洛阳,面对那些令人心悸的鬼罐?去荆州边境,继续徒劳地监视那片她根本无法进入的死地?还是……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寒风掠过荒原,卷起枯草,也吹动了她鬓边的发丝。她坐在马背上,身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深深的孤寂与茫然。

Chapter Text

一周前,西川。

那次朝会之后,刘备“掘幽寻鬼”的国策以惊人的速度和力度推行开来。李严被正式任命为掘幽司都督,总揽一切事务,提拔身旁势力和新人,权势煊赫,就连诸葛亮都被他压下一头,一时无两。

而刘备那句让赵云从旁协助的口谕,到了李严这里,则被刻意曲解和架空得干干净净,将赵云完全排斥在核心决策圈之外。

掘幽司的衙署设在何处?人员如何构成?方士从何而来?“自愿”死士又是如何招募?所有关键信息,对赵云一律封锁。所谓的禀报,不过是事后一些经过粉饰、语焉不详的简报。

李严甚至以避免干扰专事专办为由,下令所有与掘幽司相关的文书、人员调动,均不得经手赵云。赵云几次主动前往衙署,皆被守卫以“李都督正在处理机密要务,不便打扰”为由拦在门外,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飒将军,一个没有权利的副职,多年未得到主公提拔的小将罢了,得了大功不赏,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势力眼的小卒并不是赵云的心头患,这种彻头彻尾的孤立与架空,比直接的冲突更令人窒息。

不仅如此,整个成都乃至益州,都被卷入了这场疯狂的“寻鬼”风暴之中。“掘幽司”的权力极大,手持刘备特赐的王令,可调动郡兵,征发民夫,核查任何可疑之地。一时间,成都城内城外,到处可见身穿特殊服色、面色倨傲的“掘幽司”吏员,簇拥着一些神情诡异、故作高深的方士,甚至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怪法器,依据一些荒诞不经的古籍记载、民间谣传,甚至是方士的心血来潮,便大肆圈定所谓阴气汇聚、可能有古墓或邪物之地。无论是官署民居、集市商铺,还是农田山林,只要被他们看上,立刻强行清场,征发民夫挖掘。

良田被毁,祖坟被刨之事时有发生。所谓的“事后补偿”遥遥无期,且往往杯水车薪。任何对挖掘行动稍有微词或拖延者,轻则被呵斥鞭打,重则被扣上阻挠国策的罪名下狱。邻里之间,因被怀疑私藏鬼物或知晓线索而不告发,便会遭到严厉株连。

告密之风盛行,人人自危。赵云几次汇报给刘备,得到的也只是踢皮球般的和稀泥语调,完全不打算阻止。

一日深夜,马超府邸内室,药石无灵的死寂与浓郁得化不开的苦涩气味交织。烛火摇曳,将榻上之人枯槁的轮廓投在墙上,形销骨立,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都仿佛下一次就会彻底停止。

马岱已被屏退,门外有刘备的心腹亲卫把守,确保无人打扰。刘备独自立于病榻前,身影被灯光拉长,笼罩着垂死的猛将。

“孟起。”刘备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他俯下身,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马超那双几乎失去所有神采,仅剩一点微弱生命之火摇曳的眼眸。

“看看你这副样子……想当年你纵横西凉,银枪白马,何等英雄。如今却要被这区区病榻困死,壮志未酬,大恨未雪……”刘备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唏嘘和蛊惑,“孤知道你绝不甘心。”

马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困难,但那深处,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自从他知道赵云驾驭了鬼以来,他就不甘心就这么落幕,那是滔天的恨意,是对命运无尽的愤怒。尤其是对曹操的恨,对家破人亡的恨!这份刻骨铭心的仇恨支撑了他太久,几乎成为他唯一的执念!

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痰音。

刘备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更进一步,将手中的鬼神像微微举起,让那诡异的面容更清晰地映入马超模糊的视线。

“寻常医者救不了你,扁鹊华佗再世恐怕也回天乏术。但……孤有办法。此乃神力,非凡人可解。它能予你新生,予你力量,过程或许痛苦,或许非常人所能想象,但唯有如此,你才能活下去,才能诛杀曹贼。”

“活下去……”刘备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马超的心上。

只有活下去,才能再次握紧长枪,才能有机会……亲自去向曹贼讨还血债!将他加诸在马氏一族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否则,一切仇恨、抱负,都将随自己这具枯骨一同埋入黄土,无人再记起。

“咳……咳咳……”马超的情绪激动起来,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却骤然亮了几分。

他不想死!他绝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这里!曹操还未死!马家的血海深仇还未报!他怎么可以死?!

一股求生的强烈欲望,混合着积郁多年的愤懑与复仇的渴望,如同岩浆般在他濒死的躯体里奔涌。他死死盯着刘备,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决绝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刘备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酷笑容。天尊说得不错,马超确实回答应。

“好!好!这才是孤认识的西凉锦马超!”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激昂,“安心休养,孤会为你安排一切。”

说完,最后看了一眼榻上因激动和虚弱而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马超,刘备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与新生交易气息的房间。

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榻上的马超,呼吸似乎依旧微弱,但那紧蹙的眉心和攥紧被单的、骨节突出的手,却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爆发。

 

赵云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窒息。他身负鬼力,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力量的代价与恐怖,绝非什么“天尊恩赐”,而是蚀骨焚心的诅咒。朝堂之上,再无直言敢谏之声,唯有李严、吴懿之流揣摩上意、狂热推进掘幽事务。诸葛亮虽偶有反驳,但由于刘备的态度坚定,他越来越沉默,眉头一日紧似一日。

整个西川,仿佛陷入一场集体癔症,朝着未知的深渊加速滑落。他带回鬼神像,本意是寻求抗衡曹魏孙吴的方法,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亲手将主公和整个蜀汉,推入了另一个更诡异的魔障。

内心的煎熬、对未来的绝望、以及那份深重的负罪感,日夜灼烧着他。

他无法再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继续留在这里,身穿官服,却仿佛成了这疯狂闹剧的默许者和帮凶。

终于,在一次“掘幽司”又强征民夫、刨掘了一处疑似古坟、导致数名役夫离奇暴毙之后,赵云下定了决心。

他求见刘备,在偏殿之中,沉沉跪下。

刘备似乎心情不错,正在翻阅“掘幽司”新呈上来的、语焉不详却充满暗示的报告。他手中已经掌握了令他自己都感到无比振奋的力量,他已经丝毫不惧怕曹丕和孙权了,甚至他已经有足够的信息收回荆州。

见赵云进来,他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笑意:“子龙来了?可是有何新的见解?”

赵云没有回答,他褪下官印,置于一旁,以最郑重的礼节,深深叩首。

刘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子龙,你这是何意?”

刘备一时心如擂鼓,昨天晚上,天尊突然发出神言:「明日,你的心腹大将要辞别于你。」

「从他请辞之后,你发现,越来越多的人都递交了辞呈,就连那卧龙先生也更加采信赵云的担忧,开始对你心存不满。」

「你们老将老臣会随着赵云的离去而分崩离析,你必须阻止这件事……」

神像的话历历在目,刘备难以置信,死死盯着赵云。

赵云抬起头,独眼之中不再是往日的温润与忠诚,它布满血丝,充满疲倦:

“云特来向主公告辞。”

“告辞?”刘备愣在原地,满脑子都是“神像果真从不说谎”几字盘旋。他故作不知:“你要去何处?是掘幽司有新发现需要你亲自去探查?还是……”

“不。是辞去一切官职爵位,解甲归田,就此…下野。”

空气瞬间凝固。刘备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猛地从案后站起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这震惊迅速转化为被触怒的阴沉。

……

“他凭什么要走?!难道是因为孤待他不好?!嫌孤厚此薄彼?!”

神像并没有顺着刘备的问题,而是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他一直都知道曹丕是一个女人,他骗了你。」

“不……不可能!”刘备下意识地低吼出声,声音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颤抖。他想起赵云偶尔的失神,想起他对自己提及曹丕时那异常复杂的语气,“孤的将军怎么会为了女人背叛?!”

随后,无论刘备再问什么,那神像就是不再说话了。

它的确不会撒谎,但可以隐瞒信息。被刻意裁剪组成的真相,才是最为恐怖的。

……

“你说什么?!”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下野?赵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此刻,完全把赵云下野的原因归咎在了那个该死的女人身上!……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杀了她!!她用花言巧语骗了所有人,如今这小曹贼,竟要偷走他的大将!?

他就知道,那本账本怎么就能轻易的送来给他们观阅,他就知道,赵云早就知道真相,他生了二心!

“云知道。”赵云哪儿知道刘备在想什么,依旧跪得笔直,目光坦然地迎接着刘备的怒视,“云身心俱疲,于国于军已无裨益,更……无力胜任如今朝廷所求之事。恳请主公恩准,允云离去。”

“荒谬!”刘备甩袖怒视,几步走到赵云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胸膛因怒气而起伏,“身心俱疲?无力胜任?……你是在责怪孤尊奉天尊、设立掘幽司?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孤的决定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赵云的心肝,看清他真正的想法。

沉默了片刻,赵云痛苦的闭上眼睛,终究还是无法直言那近乎亵渎的批判,只是低声道:“云不敢。主公雄才大略,非常人所能及。只是云……才疏学浅,性情迂腐,实难融入当下氛围。恐日后言行有失,反损主公威名,故恳请离去。”

“迂腐难融?”刘备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失望和讥讽,“是真的难融,还是想去投奔那个小曹贼,令则明主?”

赵云震惊的抬头:“末将岂是这种人?!”

“那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末将和世子并……”他急于解释,一时说漏了嘴,见刘备了然的表情,他低下头去,心跳加速。

刘备见此,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恳切一些,但眼底的焦躁和掌控欲却无法掩饰:“子龙,你是我麾下唯一真正了解鬼力、亲身经历过的人。孤需要你,大汉需要你,你岂能在这关键时刻弃孤而去?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了吗?”

“云未曾忘。”赵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正是未曾忘,才知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法回头。云……宁愿做一个无能之人,苟全性命于乱世,亦不愿眼见……眼见……”

他终究没有说出“眼见基业倾覆于邪祟之手”这样的话,但那未尽之语,刘备如何听不出来?

刘备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冰冷地看着赵云。

“孤不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如今是多事之秋,正值用人之际,岂容你说走就走?你赵云是汉臣,是孤的将军,你的去留,岂由得你自己做主?”

他拂袖转身,背对着赵云,声音冷硬:“今日之言,孤只当你神思恍惚所致,莫要再胡思乱想。李严那边你既不愿深入,便暂且不必过问,好好在宅内修养。”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赵云看着刘备决绝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熄灭。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所谓的恩准请辞,在已然被野心和鬼神像蛊惑的君主面前,根本是痴心妄想。

他缓缓地,再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随后默默拾起地上的官帽,不再看刘备一眼,转身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偏殿。

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刘备依然背对着殿门站立,双手紧握成拳,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赵云的辞职,像一盆冷水,短暂地浇醒了他狂热中的一丝清明,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反思,而是更深的恼怒和被背叛感。

“不识大体……”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内室香案上那尊被供奉的鬼神像。

冰冷的神像慈悲与邪异交织,裂痕交织的面容在阴影中,仿佛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它又说话了。

「你以为赵云只是迂腐,抗拒鬼神力量,但你最终发现,是你错了。」

刘备身形猛地一僵,倏然抬头,死死盯住那尊神像。

「他认为那个女人比你更看得懂局势。……他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它故意把两段话隔开说。

随后,那声音却更加刻毒地挖掘着他内心的恐惧与猜忌,「你不相信天尊,继续自欺欺人,直到赵云偷走天尊像背叛了你,你失去了它,你失败了。」

“不行!”内室死寂一片,只剩下刘备粗重得可怕的呼吸声。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嫉妒的灼烧以及对于权力失落的极致恐惧。

「为了汉室的未来吗,为了你的大汉基业,你不能留他,你下定决心除掉他。」声音最终化为冰冷彻骨的判决,如同最终的通牒,在他脑中不断回荡。

「明晚子时,赵云会行动。」

「你很清楚你该怎么做。」

声音袅袅散去。良久,刘备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香炉震动,香灰洒落。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和旧情,彻底被那恶毒的蛊语焚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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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走后当晚,月隐星稀,刘备再次秘密驾临马超府邸,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再是空泛的关怀与许诺,而是因赵云的背叛下定了决心,要行釜底抽薪之计。

府内早已被撅幽司的心腹隶兵控制,寂静无声,唯有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病榻上的马超已然气息奄奄,陷入深度昏迷,他被人用厚厚的绒毯包裹住,由四名强壮的隶兵小心翼翼地从卧榻上抬起。昔日西凉锦马超,此刻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毫无生气地任由摆布。

他被安置在一辆早已备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简陋马车里。刘备手心冒汗,又摸了摸怀中神像,深呼吸几口夜内寒风下令出发,自己也翻身上了一匹黑马。

马车在车夫的驾驭下,借着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驶出成都城门,融入郊外的黑暗之中。刘备深知,要对付如今身负鬼力、且明显心存抵触的赵云,靠寻常手段、甚至千军万马,都可能毫无用处。

唯一的可能,便是用鬼来对付鬼。这也是天尊告诉自己的决策,它十分笃定马超可以成功。

之前在天尊指引下,他知晓了益州境内多处存在厉鬼的地点,掌握了令人心惊的资源,但他手中至今还没有第二个成功驾驭厉鬼的鬼人,再今晚行动之前,他也秘密的选了些死士,然而那些人一次都没成功,都被鬼杀死了。

不为其他,而是因为那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没有祈求天尊的意见。那时候他的心中还能保持一丝清明,还对天尊有所怀疑,认为自己没有它的帮助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但最终各个方面的事由都说明:他错了。

他最初、也是最理想的人选,自然是已经成功融合了鬼珠、实力与忠诚都堪称顶尖的赵云。他甚至曾无数次幻想过,由赵云驾驭第二只、第三只鬼,成为他手中无往不利、横扫中原的利刃。

但天尊的提醒,赵云的沉默,那清晰无比的抵触与疏离,彻底浇灭了他的幻想,也让他心底最后那一丝对旧日情谊的顾念,转化为了冰冷的忌惮与难以言喻的恼怒。

赵云已不可用,甚至已成为需要优先排除的隐患。于是,刘备打算转用马超。

 

马车颠簸着,驶向一个早已布置好的地点。

自秦灭蜀后,此地纳入秦土,有秦人墓葬并不稀奇。此墓规模不大,看似平平无奇,绝非王室宗亲之冢,但据天尊所言,其内却关押着两只相互纠缠、彼此制约的恐怖厉鬼。

发现并开启此墓的时间大概是三周前,拿着天尊的圣喻,李严亲自带人秘密挖掘,将墓中最核心的那口棺椁起了出来,转运安置。今夜,他们的目标,便是将濒死的马超带至那口棺椁前,让马超在生死之间,强行接管那两只厉鬼。

到达目的地后,刘备在士兵们的严密簇拥下走入其中。内部空气浑浊阴冷,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腐朽木材和某种更深层恶臭的气味。

士兵们举着火把,照亮了仓库中央那口令人望之生畏的棺椁。

那是一口猩红色的棺材,红色浓稠,仿佛是由无数鲜血浸染凝固而成,在夜色幽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不祥的光泽。棺材的头部和尾部,各用扭曲无比、弯弯绕绕如同鬼画符般的笔触,写着两个巨大的、墨黑色的“奠”字。

 

据李严汇报,这口棺刚被挖出不到半天,便发生了剧烈异动。棺内有东西疯狂地撞击、撬动着棺盖,似乎要从棺内爬出,甚至一度将厚实的棺盖撅开了一条漆黑的裂缝。然而诡异的是,无论内里的东西如何挣扎,那棺盖仿佛被千钧巨力镇压,每次即将被彻底掀开的瞬间,都会重新闭合,之后便陷入长时间的死寂。这种情况令人费解,因为这口看起来邪异非常的棺材,实际重量却极轻,甚至四个普通成年男子就能轻松抬起。

对此,天尊的指示是:用粗硬的麻绳将棺椁捆绑结实,寻一处深水洼地,将其完全浸入其中,浸泡足足七日后,再将其重新捞出,放到避光潮湿之地保存。

李严依言照办,第二次打捞上来后,棺内便不再传出任何动静,死寂得如同普通的棺材。只是,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烈腐臭气息从棺木中散发出来,浓郁到令人作呕,直至今日也未曾完全消散。

 

刘备站在仓库门口,不愿再靠近。那口红棺散发出的不祥气息让他心悸不已。事实上,他内心深处对这类鬼物依旧充满了恐惧。若非被逼到绝境,若非野心与不甘灼烧着他,他此生绝不愿亲自触碰这些超出常理的恐怖之物。

“抬进去!”刘备强压下内心的寒意,厉声命令道,自己却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与那红棺保持距离。

几名隶兵脸色惨白,硬着头皮,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马超抬入仓库,几乎是扔一般地放在那口红棺旁边的地面上,转头就逃。

接下来,所有人员迅速而有序地退出仓库,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紧紧关上,插上门栓,将马超与那口诡异的红棺彻底封锁在内。

仓库外,预先悬置楼栋的数根粗长绳索套早已就位。两根绳子散发着血腥,绳端特制的活扣精准地套住了红棺棺盖前端两侧的凸起。

李严亲自督阵,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手:“拉!”

两名士兵奋力一拉,绳索瞬间绷得笔直,巨大的拉力作用在那猩红的棺盖上,本就不沉的棺材盖板轻而易举就被拽飞出去。

“嘎吱——咔嚓——”

令人牙酸的木材碰撞声在死寂的夜空中尖锐地回荡,那棺盖远比想象中更容易被撬动,几乎在绳索发力的瞬间,就被猛地向后掀开了一大半。紧接着,两道难以言喻的、扭曲模糊的黑影,猛地从棺内冲了出来。

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仿佛是由纯粹的怨念、死气和某种诡异规则凝聚而成。这两只鬼物被囚禁在棺中不知多少岁月,彼此制衡,也彼此消耗。棺材内原主人的身躯在被水浸泡过后彻底腐烂,恶臭熏天,此刻骤然脱困,厉鬼抛弃了这具已经无用的身躯,它们那基于本能的杀戮欲望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而附近唯一存在的活物,立刻成为了它们的目标。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其中一只鬼率先扑向马超,本能的试图先发制人融入他的躯体,摆脱纠缠的困境。另一只后发先至,直接撞去试图阻止它,几乎是同时进入了身体,也去进行抢夺,厉鬼之间的冲突和对抗在刹那间爆发。

“呃啊——!!!”

地上不知几时已经苏醒睁眼的马超,看到这一幕,面露惊惧,发出了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剧烈地扭曲痉挛,两只鬼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展开了疯狂的争夺,它们都想率先彻底占据这具难得的容器,并吞噬掉对方。

这种源自灵魂和肉体最深处的折磨,远超世间任何酷刑。马超残存的意识在无尽的痛苦中疯狂挣扎,他没有丝毫准备来应对这极致的痛苦,唯有那滔天的仇恨和不甘,在这种极致的折磨中被无限放大,反而成为了他唯一没有彻底崩溃的锚点。

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想死!

我要活下去,我要报仇……!

 

仓库外,刘备等人虽然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形,但那一声声非人的惨嚎和阴风,无不说明着里面正在发生何等恐怖的事情。

刘备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死死盯着仓库,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光芒。心里对神像的怀疑和信任的天平疯狂摇摆,如果此事真的成了,那么他将再无理由怀疑天尊。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面的动静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激烈和诡异。惨嚎声逐渐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和嘶吼,中间还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骨骼碎裂又重组的“咔嚓”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仓库内所有的声音骤然停歇,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不安。

刘备的手心沁满冷汗,他死死盯着仓库大门,心脏狂跳不止。

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马超是变成了可供驱使的鬼刃,还是彻底沦为了一只失控的怪物?

他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厉声对身旁紧张待命的李严道:“你,去探一下!”

 

李严脸色发白,他执行了许多鬼怪相关的任务,大多时候是以此为由头行使权力,真正接触厉鬼的次数并不多。此刻他也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带着两名同样战战兢兢的掘幽司隶兵,小心翼翼地靠近仓库。

他们侧耳贴在冰冷的木门上,屏息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李严咬了咬牙,对身后挥挥手。一名隶兵颤抖着伸出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顺着月光和火把看去,中央那口猩红棺材的棺盖被完全掀开,斜倒在一旁。地面上残留着一些仿佛被腐蚀过的诡异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

而马超就背对着他们,低着头静静地站在棺材旁边。

“马将军?……”李严作揖,试图呼唤,身形已经做出了后撤的姿势,一手抬起,随时准备把旁边的小兵当做替死鬼踹过去。

马超僵硬的转过身,他依旧是那副枯槁瘦削、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病弱模样,甚至因为方才的折磨,脸色更加青白难看,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他身上的衣物有些凌乱,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明显外伤。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眼前这个“马超”的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仿佛他周围的光线都微微扭曲,温度也莫名降低了几分。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猛兽更让人感到危险。

“马将军?”李严又叫了一声。

马超那空洞的眼神缓缓移动,最终聚焦在人身上,他僵硬的脖颈微微动了动,似乎在适应这具焕然一新却又陌生无比的身体,然后,他用一种沙哑、干涩的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马超久病未上朝,许多新势力不认得也情有可原,李严见此人有反应,瞬间大喜:“小臣为新晋倔幽司大都督,主公在外面等将军呢。”

马超从没听说这是什么鬼东西,皱了皱眉头,没有回他,跨过他走向外面,见到躲地远远的刘备。

他走出门,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如常般下跪抱拳:“主公。”

刘备心中一紧,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你……感觉如何?”

“有些奇怪,这种感觉……末将不知如何形容。”

刘备见马超言词逻辑正常,稍稍松了口气,但疑虑未消,他需要更进一步的确认。他目光扫过旁边地上的一截用来固定绞盘的、碗口粗的硬木断桩。“孟起,你可将那截断木拿起?”刘备指了一下那断桩,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意在测试马超的理解力和服从性。

马超顺着刘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慢慢走了过去,没有做出任何发力的姿态,那截沉重的硬木断桩就这么被病态枯枝的手直接抬了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嘭”的一声闷响,竟被硬生生凌空提起数尺,然后悬浮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马超那枯瘦的身体没有丝毫晃动,唯有他眼底深处血红光芒一闪而逝。这种违背了常理的力量本能的让人恐惧,刘备的心也是猛地一跳,但随即涌上的却是巨大的狂喜。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他西川也有了活着的听话鬼将,有了能用之人!

“贺喜主公。”

李严见状立刻美言,把刘备英明的决策夸赞一番。

刘备听着,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之前的恐惧和疑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膨胀的野心:“好了,放下吧。”

断桩猛的落地,发出巨响,马超看着断木,不知在想什么。

 

“此间事已了,”刘备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威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亲热,“你们留下,把这儿做破屋烧干净,其余人随孤回成都。”

“是,主公。”马超利落地应道。

刘备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马超迈步跟上,他的步伐最初有些轻飘,仿佛重病初愈之人,但随着活动,他逐渐找回了身体的掌控,和旧日无二。

一行人不再停留,趁着夜色尚未褪尽,迅速离开了此处,向着成都方向疾行而去。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车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投下扭曲跳动的光影。车厢内,马超静静地靠在厢壁上,那双新生的、非人的眼眸望着窗外,却似乎并未聚焦于任何实物。

重获新生、获得向仇敌讨还血债的力量,这确实让他心底涌起一丝扭曲的喜悦和狂热。可是…他是清醒着承受这一切的,刘备让人把自己抛下时,他就惊醒了。

他亲眼看到那棺盖被掀开,看到两只鬼扑向自己。

清晰的 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无形的巨力下扭曲、碎裂,又被某种诡异的力量强行拼接、重塑。在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痛苦中,他残存的意识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倾覆。支撑着这叶扁舟没有彻底散架的,唯有那深入骨髓的不甘和恨意。

对曹操的灭门之恨,对壮志未酬的执念,对活下去的渴望,让他在那场非人的争夺中没有彻底消散,反而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奇迹般地……容纳了它们。

但即便活了下来,马超也不敢去仔细回忆那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细节,生怕那可怕的感受会再次被引动,将他拖回那无边的痛苦深渊之中。

够了…一次就够了……这辈子,他也绝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折磨!

除非……他没有将最后那句在脑中盘算出来,但他心里清楚除非什么,在曹家满门被灭之前,他可以在力量这件事上做出任何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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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刘备内室。

香案之上,九灵三目天尊像静默而立,裂痕交织的面容在跳跃的烛火下更显诡谲莫测。室内烟雾缭绕,弥漫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异样檀香气息。刘备将神像请回香案上,肃立于案前,身后马超的身影静静伫立。

在刘备的示意下,马超缓缓屈膝,带着一丝怀疑,对着那尊鬼神像叩首三拜。

“天尊佑我,得此神将。”刘备看着跪拜的马超,眼中闪烁着混合着得意与狂热。他亲自上前,扶起马超。触手之处,对方的胳膊冰冷而僵硬,仿佛是一个死人。刘备心中本能的一沉,但还是强压下这种对死物本能排斥的滋味。“孟起,你重获新生,实乃天佑大汉。然,如今有一事,孤心痛如绞,不得不告知于你。”

刘备的语气变得沉痛。马超缓缓抬起头,疑惑道:“主公请讲。”

刘备脸上露出极度失望与愤怒的表情,将那份精心编织的“真相”诉说:“你久病不治,不知外面变故,唉,事发突然,孤万万没有想到,我辈之中,竟有人会为私情而忘大义,为美色而背家国!子龙他……恐怕已生异心!”

马超枯瘦的面容上肌肉微微一紧,深陷的眼眸中闪过迷茫之色,仿佛听到了什么鬼话。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并未选择打断,想听刘备说什么。

刘备见状继续道,语气愈发痛心疾首:“他竟似被那曹魏世子……不!”刘备刻意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仿佛说出下一个词都玷污了口舌,“……被那曹家的妖女所迷惑了!”

“妖女?”马超猛地一怔,干枯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近乎错愕的神情,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重复道:“世子?…妖女?”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他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刘备当然知道马超不会立刻相信,于是把曹丕和赵云来成都又双双回洛阳的事说了一遍。

上一次曹操派使臣前来解决鬼患的时候,他马超并不在成都,而是带兵在汉中坐镇。他回来之时也打听过这件事,但他怎么都没法把一个女子使臣和曹魏世子划上等号。

后来他病来如山倒,从前线撤下,很多事情并不知情,得到的也不过是写在明面上的信息,只知道曹丕和孙权身负神力,让他钦羡不以,痛骂苍天无眼,曹贼不死。

 

只是,若说那曹丕是个女人,这也太过荒谬绝伦,赵兄还钦慕醉心于她更是鬼话连篇。要知道,他赵云向来忠诚,守节守义,不爱花柳,追随刘备到西川多年至今也未成家,怎么可能耽于美色呢?……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马超一时想替赵云美言几句,但看着主公信誓旦旦的模样,又拿不定主意。

“主公…有没有可能……是孙吴的探子卧底发出的假消息?”

“绝无可能,一切经是孤亲眼所见!”刘备斩钉截铁,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和愤怒,“此女欺君罔上,女扮男装,紊乱朝纲,窃据世子之位,行牝鸡司晨之逆举,其心可诛,其行乃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妖术傍身,子龙定是被此妖女邪术所惑,二人往来暧昧。赵云更是意图窃取天尊神力,恐欲献于敌方,今日他已公然请辞,孤恐其里应外合,毁我基业!”

马超彻底愣住了,枯瘦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无法消化这惊天秘闻和随之而来的指控。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道德冲击让马超一时失语。

终于,他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响起:“主公…此事,此事太过骇人听闻,那曹贼如此欺天暂且不论,赵兄背德之事…主公可有证据?……若无切实证明,孟起希望主公再思踱一二,莫要被谗言毁了自家基业。”

“你想看证据?”刘备微微一笑,此问正中下怀。

“是。”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下去,“……若赵兄果真……果真与这等欺世妖逆之徒沆瀣一气,臣知道该如何做。”

“明晚四更天,赵云会来盗取天尊,你来便知。”

 

第二日傍晚,赵云独坐于昏暗的房间里,桌案上油灯如豆,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纷乱却最终趋于决绝的心境。

一切都像毒藤般缠绕着他,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希望之火,而是一颗将国土引向彻底毁灭的灾星。

离开?一走了之?这个念头曾短暂浮现,但立刻被他掐灭。

他是可以一走了之,是能保全自身,但之后呢?眼睁睁看着主公在邪物的蛊惑下万劫不复?看着西川大地沦为鬼蜮?看着所有黎民百姓莫名其妙的惨死恶鬼之手?……不,他做不到。

那尊鬼神像是他亲手从凉州古墓中带出,这份罪孽必将跟他一生,即便活着,也是亏心而活。

赵云在竹简上留书,尽管那是字字泣血的肺腑之言,估计在狂热的鬼神崇拜之风下,也不过是昏头胡话罢了,他写下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人承担,他府中下人无辜,请不要伤害他们。最后又劝诫了主公几句,将笔扔去一边。

他知道,那尊拥有近乎预知未来能力的邪物,或许早已洞悉了他的念头,甚至此刻就在等待着他的行动,如同蜘蛛等待飞蛾。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对抗,但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行动了,趁着现在他还能偷出神像,他们西川暂时还没第二个鬼人出现,他那不起眼的能力还能派上用场。

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在他心中燃起。他不是去寻求胜利,而是去寻求一个了断。要么摧毁它,要么被它摧毁。

他轻轻摘下右眼眼罩,那枚取代了他眼球的鬼珠在眼眶中微微发烫,一股冰冷而诡异的力量在其中缓缓流动。他又摸上自己的心口藏匿的珏奏匕首,心中默念祈祷平安。

刘备的府邸戒备森严,赵云并非没有机会。

那鬼魅一般的移动能力是他唯一的武器,即使他并不完全了解这鬼珠的全部能力,也不知道频繁使用会带来何种可怕的反噬,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绕过守卫、迅速接近刘备内室的方法。

 

他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夜行衣,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带着一丝寒意。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效力多年、如今却变得无比陌生的土地,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

下一刻,他集中全部意念,右眼窝中的鬼珠幽蓝光芒微微一闪,身影已然消失在室内,只留下淡淡的轮廓。

空间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扭曲感,时间仿佛被压缩。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只是几个恍惚的拉伸,不需要两分钟,他便出现在内宫一条偏僻的回廊阴影处,脚步微微一个踉跄,右眼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冰针在其中搅动。他强行压下不适,躲在黑暗中,等待鬼珠的躁动平息再行动。

他屏住呼吸,警惕地感知着四周,巡逻的家兵刚刚走过,脚步声渐远。内室就在前方不远,室内只有案桌上全天不熄的烛光,并无其他火光。

赵云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近乎赴死般的决绝。他担心里面的那尊可以预测一切的邪物,很可能正等着他。

 

赵云耐心的等了一个机会,趁着巡逻士兵离开的间隙,垫步凝腰冲向内室,开门,关门,毫秒必争,在被发现之前躲进了室内。

他心里疑问不止,此行顺利非常,他心中起疑,难道那个鬼神像没有我所想的那么强大?这巡逻士兵并未刻意检查门扉,只是照常巡逻,人手并未增加,难道我想多了,它并不能事事知晓?

带着疑问,他走向屏风之后,刚一走过,看着空空如也的案桌神位,心如擂鼓!

不好!这是陷阱!

几乎是同时,一道银枪架在了他的脖边。此人正是从二更天便守在此处的马超。

他躲在暗处,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衣袍,空荡荡地罩在枯瘦的骨架上。但他此刻周身仿佛凝聚着实质的怨气,在看到赵云出现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倾泻而出。

“主公告诉我,四更天时,在这儿能见到你。”

赵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侧身,独眼死死盯住马超,左手刚要动,那枪便离喉咙更近,让他不得不放下手,将手高举两侧。

马超没有立刻动手切掉赵云的头。他那张枯瘦青白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双眼死死盯着赵云,那目光冰冷又难以置信。

“真就在这个时辰…一刻不多,一刻不少……”他仿佛在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某种预言应验后的巨大冲击和失落。

赵云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那鬼神像连他行动的具体时间都“预言”给了马超,此刻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晚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马超居然也变成了那种身负鬼力的非人东西,可自己却对他的鬼一无所知,今夜注定自己是要见血了。

 

“主公告诉我,依那天尊所言,你今夜会来行窃神之举,还告诉我你与那曹魏世子曹丕有苟且之事,”马超艰难地说道,“我不愿信,可你竟然真的……”

马超转述着刘备告诉自己的话,话毕,他没有等到想要的反应。

“你为什么不反驳?……”

赵云出现在这个精准的时间点,本身就是最致命的证据。

它证明了那鬼神像的所言皆真,证明了刘备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尤其是他此刻的沉默,更是印证了他和那小曹贼之间确有私情!

“主公说你变了,你瞒报谎报,为了那个女人……你骗了我们。”

那无形的压迫感混合着一种灼人的愤怒骤然增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痛心又愤怒:“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在动手之前,他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赵云愣住了。

他能反驳什么?设身处地的想想,把那些字摆在纸上,没一句话有毛病。他的确瞒报了小寰的真实身份,他也的确和小寰行过房,也确实心仪于她……正是如此,那鬼神像给他的恐惧更加深刻了。

因为那些是真的。但这些真相导向的结论,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同的!

赵云云心中剧痛,急道:“孟起,那是邪物的陷阱,它预知我的行动,让你来,只是为了要让你我兄弟相残!”

“兄弟相残?”马超猛地冲来,眼中那丝痛苦迅速被一种偏执的疯狂所取代。

他一把揪住赵云的领子:“好!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你与那曹丕毫无瓜葛,你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你告诉我,那个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牝鸡司晨的妖人,在你心中与曹贼其他党羽并无不同,甚至更为令人不齿!”

马超死死盯着赵云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具有侮辱性的词汇,既是在逼迫赵云表态,也是在试探,在逼迫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你告诉我,你对她不过是虚情假意,告诉我,你绝不会为了那样一个不伦不类、悖逆人伦的东西而背弃我们!”

赵云听到马超如此形容曹丕,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左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怒意。即使他知道这是马超的试探和逼迫,即使他知道此刻应该冷静否认,那些恶意的践踏是否认了小寰的付出!

他多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明知我是敌将,却把如何蔽鬼之数告诉于我。

但最终,他没有为小寰说话,也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闭上了双目,眉头紧锁,将自己想说的、能说的说出来。

“那根本不是天尊,它只是恶鬼……你们信它,短时间内或可顺风顺水,可最终定必死无疑……甚至还要让他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就像那老鱼头一样。”

“你……你竟然咒我们死?!”马超眼中的最后一丝期望彻底破碎,转化为被彻底背叛的狂怒和失望。

最后的验证似乎完成了,预言是真的,“在你心里,我们居然和一个乡野匹夫相提并论?!那人不过是自己不够谨慎,却把责任推得一清二白……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马超嘶哑地低吼一声,眼中最后一丝兄弟旧情彻底湮灭,他枯槁的身躯未曾移动分毫,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力量已然降临。

赵云只觉得周身空气瞬间凝固,变得如同万吨钢铁般沉重粘稠。他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整个猛地凌空提起,强大的握力瞬间作用全身,勒得他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响,几乎无法呼吸!

“呃——!”赵云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角青筋暴起,他的身体被这股纯粹而霸道的重力场死死禁锢在原地,如同琥珀中的蚊蝇,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马超似乎并未立刻下杀手。那无形的重力巨手只是死死禁锢着他,将他如同提线木偶般拉到自己面前。他冰冷地审视着赵云徒劳的挣扎,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因痛苦和力量冲突而剧烈闪烁、散发出不安幽蓝光芒的右眼上。

“就是这东西给了你背叛的底气?给了你窃取神像去找那个女人的资本?”

马超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他抬起另一只手,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伸向赵云的眼睛,指尖缭绕着肉眼可见的、扭曲空间的黑色重力波纹。马超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没了这东西……你就老老实实待在牢里,好好思过。”

赵云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涌起滔天惊骇。马超的目的不是杀他,而是要废了他,要夺走他赖以周旋、赖以追寻答案的唯一钥匙,将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手无寸铁,无处可逃的囚徒!

是,他和曹丕的关系见不得光不假;是,他的确爱慕上了敌储。可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纯粹,哪儿有如此不堪!曹丕是为了结盟而来,何来半点不妥!他赵云又岂是贪图儿女私情不顾大义的混账?!

想到余生要冤死狱中,眼看着西川化为鬼蜮的委屈,那颗珠子似乎也被感染了,右眼窝中的鬼珠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跳动,幽蓝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炽盛!

在马超那缠绕着黑色波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眼球的千钧一发之际,赵云的身影猛地一阵模糊,硬生生从那恐怖的重力禁锢中挣脱了。

下一刻,他出现在十步开外,狼狈地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右眼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强行突破马超的重力场进行瞬移,更加刺激到了那颗鬼珠复苏。

但他不敢休息,不敢有任何停留。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必须在马超下一次攻击前拉开距离。他再度强行催动,身体再次闪烁,朝着室外逃去。

几乎是在赵云落脚的同时,他身后的墙壁猛地向内凹陷,墙体朝着他砸去,赵云迅速挪开,墙石擦着头皮,堪堪躲过。

“垂死挣扎。”马超站在墙洞后,淡淡地评价道。更为恐怖的重力场瞬间降临,力量比之前强了数倍不止,仿佛刚刚的不过是睡醒之后的小试牛刀。

这一次,仿佛整片大地都化为了他的武器,赵云刚想站起的身体被猛地压回地面,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山岳死死镇压在地,脸紧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寸不能移,骨骼吱呀作响。

怎么会那么恐怖…那东西到底把什么喂给了马超,这样恐怖的力量,最终的代价又是什么?……赵云几乎绝望,实力的鸿沟,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无法逾越。

“结束了,赵兄。”马超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彻底压制的赵云,“等我挖了你这只鬼,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那位曹世子的所有事情。”

他俯下身,枯瘦手掌伸去,指尖扭曲的重力场微微波动。赵云只觉得右眼窝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甚至能听到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连断裂声。

下一刻,马超的手猛地收回,在他的指尖,赫然捏着一颗荔枝大小、通体浑圆、此刻正燃烧着幽蓝光芒的珠子,那珠子表面光滑、珠体圆润,细细看来,其流光溢彩、华美异常,若评估售卖,必为国宝。

再看赵云的眼窝,已然变成一个不断淌血的空洞,剧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昏厥过去。马超见他没了鬼珠,便撤去了力场,见士兵们听了动静围上,刚想叫他们“将赵将军压入大牢”,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夜明珠在他手中爆闪,一个与赵云轮廓别无二致、却完全由幽蓝光芒构成的虚影,竟直接从虚空中被唤出。

马超猝不及防,意识到不对时为时已晚!仅仅看了那虚影两秒钟时间,马超便只觉眼前一黑,随即一片眼花缭乱,耳中轰鸣不止。紧接着,那虚影在他视野中扭曲,随后猛然炸开!

这一击直接作用在精神上,马超的头如遭重击,瞬间喷出一口黑血,七窍同时淌下血线,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数步,堪堪栽倒。若非他体内有另一只鬼寄宿脑中保护了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灵异自爆,足以将他当场格杀!

赵云迅速从地上爬起,他强忍着右眼空洞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左臂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抓,将马超因受击而从手心掉在地上的夜明珠夺回手中。

刚刚此计完全是千钧一发之时,想出的釜底抽薪之计。论正面战斗,他所驾驭的鬼在马超那诡异的鬼物面前走不过三回合,所以假装被击败是他唯一脱身的办法。

而且这个计划有赌的成分。

鬼珠被剥离之后的下场他并不知晓,但是无论是还受自己控制还是鬼珠复苏,它的攻击手段都是一样的,无法被凝视,违者必死。虽然赵云也不确定鬼神像是否有把这个信息告诉马超,但如今看来对方的确还不够谨慎。

是自己赌赢了。

那鱼目白的夜明珠更像是一种明面上的载体,被从自己体内剥夺之后并不影响自己使用它的力量,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离它的距离还不算遥远?……赵云此刻没时间去细想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必须在马超反应过来之前逃走。

没有丝毫犹豫,凭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本能,赵云直接将那颗仍在跳动火焰,沾满鲜血的鬼珠,猛地塞回了眼中。

只是今晚他用了太多次夜明珠的力量,此刻,只驾驭了一只鬼的赵云面临了当初即将厉鬼复苏的曹丕和孙权一样的苦痛。

他头脑发胀,眼前出现了幻觉。那是一幕星图,那墓穴深处,那幅由夜明珠构成的、险些将他杀死的恐怖星图,居然开始自行运转起来。星星按照规律闪烁,仿佛是某种指引,在北斗七星图上闪了三下。

那三颗星星分别是象征着天枢,天璇和天玑。赵云嘴里喷出大口鲜血,右眼眶中,夜明珠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炽烈光芒。

他此刻完全没脑子去思考,只是照做,顺着指引引燃,竟一下出现三个虚影。三个虚影的出现,配合他体内鬼珠即将复苏的力量,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以赵云为中心,那幽蓝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向着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去。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潮汐,顺着地面急速蔓延,又如同一个被瞬间吹胀的巨型气泡,疯狂地扩展着它的领域!

马超从地上爬起,刚从灵异爆炸的冲击中缓过神,见状立刻想再次发动重力场,这一次他不再留情,全力攻去。要么将赵云彻底压垮,要么将他从这诡异的蓝光中抓出来。

但这一次他失败了。

那无往不利的重力场在接触到那气泡边缘的瞬间,竟被猛地弹开,根本无法侵入分毫!“这是什么东西?!” 马超终于脸色大变,惊诧不以。他终究只是刚成为鬼人,认不得诡域,对赵云这只鬼的认知不足,更细节的完全不知。

别说他了,就算是赵云自己此刻也不完全明白这只珠子的妙用。

马超只看到赵云被领域彻底笼罩,随即,那蓝光猛地向内一缩——下一刻,连光带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处只留下一个狼藉的战场,一处破碎的墙壁,一个目瞪口呆、七窍流血的马超。

 

刘备此刻躲在密室中。将天尊像抱在手心,见已到了四更天,忙问它胜负如何,神像似乎完全不屑于回答他如此廉价的问题,无论问什么也不回答。刘备无法,只能派遣士兵,去偏殿内室瞧瞧。

不到片刻,士兵带着马超回来了,马超跪下汇报:“主公,臣没用,被赵云给……给逃了。”

马超接着讲述过程,心中又怒又气:“臣本好心,知他确有异心,念及过往情分想留他一命,叫他余生在牢中反思过错,没想到慈心生了祸害,不仅叫他逃了,还险些被他杀了……”

“臣愧对主公,曾怀疑天尊神谕,放跑了反贼,请主公责罚!”

“唉……放虎归山呐,孟起,你糊涂呀!”刘备听说赵云逃了,比听见他伏诛还难受。赵云死了就罢了,既然没死就会前往投奔曹魏,这不是平白给他人送嫁衣?!

他心里刚想责备天尊,然而又想到它似乎只私下保证了马超可以成功驾驭鬼,没说马超一定能成功击杀赵云呐!

刘备一拍大腿,连连叹息,马超当机立下军令状,发誓下一次见此贼,定要连着那妖女一同诛杀!

Chapter Text

赵云的诡域宛若一颗流星,从成都飞往北方,在彻底远离成都地界之后,才如断线风筝般坠落在一片荒芜野地之中。

右眼的剧痛让眼前景象不断重叠扭曲,幻觉如潮水般袭来,整个人昏沉如浮萍。

他强忍着头颅欲裂的痛楚,踉跄着找到一处隐蔽的树桩,重重摔坐下来靠着喘息。直到一阵夜风吹起,他才稍加清醒,复盘起方才那场生死一线的赌局。

他几乎是押上了所有,赌马超并不完全知晓鬼珠如何杀人,赌那尊鬼神像并不真心帮忙,或者是其他的可能性。

目前看来,无论鬼珠是脱离自己复苏,还是仍旧遭受自己控制,它的攻击手段都不会变化。它的虚影无法被凝视,否则必将遭到撵头之苦,若无防护必死无疑。自己赌赢了,但也意味着若马超未能抗住鬼珠离体后的那一击,那时的他,便已亲手葬送了昔日同袍的性命。

他并非没有后怕,只是当时已别无选择。马超那诡异手段几乎将他压碎,夺珠、废眼、下狱——每一条都是绝路。他不能就此被困死在西川,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故人沦入鬼道、万里疆土化作人间鬼域。

一念及此,赵云双眼紧闭,指节攥得发白。他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和重叠的幻影,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马超那双充斥失望的眼睛和愤怒的指责。马超和主公一样,他不知全貌,都被那尊邪物的言辞所蛊惑利用了……赵云心底涩然,他并不愿与马超为敌,更不愿见他就此沦为鬼的傀儡,只是如今以他的力量,自己犹不可及。

所幸鬼珠的反击未取马超性命,但也足以将其重创,为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这对于赵云而言,反倒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自己有机会逃走了,没有马超,主公不会轻易的追他而来。

唉……他叹息一声,无力感自心头蔓延。

夜渐深沉,四野寂寂,只闻风吹荒草的簌簌声响。赵云倚着树桩休息了一阵后,体内鬼珠躁动渐息,只剩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撕下衣角,草草擦拭右眼周围凝结的血污,每一次触碰都引发一阵钻心的疼。自己不能再轻易动用鬼珠之力了。每一次驱使,都是向着非人的深渊更近一步。

赵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努力凝聚涣散的心神。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一条能够破除这鬼局、揭露真相的路。

那一夜,赵云在荒树下孤坐良久,直至剧痛稍缓、幻觉暂退,思考如今他该去往何方。

天下之大,竟似无他立锥之地。

一股前所未有的迷茫感攫住了他,人到中年,半身入土,却惹得如此下场,他甚至感到一丝罕见的悲观。自起兵时投奔公孙瓒,再到追随刘备辗转半生,他赵云何曾如此狼狈、如此手足无措?

他摸出了心口藏着的匕首,细细摸索,一个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小寰……这个名字甫一浮现,便带来一阵尖锐的悸痛,远比右眼的剧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去找她?……这个念头带着诱人的暖意,却又立刻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先不说背叛旧主需要担负的骂名,单论私情,他就以无颜再见她了。

利用了她的信任、窥探了她的秘密、甚至背叛了誓言。他把小寰的话当做耳边风,亲手从凉州古墓带回灾祸,让西川人鬼不宁,闯下这弥天大祸之后,又要投入“旧敌”手中,落得个不忠不仁不义的骂名。

他还有何脸面去见她?有何资格再去寻求庇护?

强烈的自责与羞愧几乎将他淹没。他利用了她的感情,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如今一身血污,穷途末路,却要奔向那个被他伤害过的人求救?连他自己都鄙夷这份不堪。

可是……除了她,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明白他此刻的处境?还有谁,曾亲身经历过与厉鬼抗衡、在复苏边缘挣扎的痛苦?还有谁,会接纳如今这个如丧家之犬般的自己?

赵云收好匕首,心中叹息。他摇了摇头,重新起身,裹紧了衣衫,一步一步地默然踏上了未知的逃亡之途。

 

就在赵云带着重伤与迷茫北上的同时,曹丕结束了一场徒劳的搜寻。

这些天,她一直在这里督促士兵寻找鬼神像和蜀军尸体,但连着痕迹和尸骨算在一起,那些尸体也才八具,其中并没有赵云的尸体。

她站在凉州苍茫的风沙中,身后是刚刚被彻底探查完毕、又一无所获的古墓入口。依照老鱼头临死前断断续续的供述和零星的记载,他最终殒命于此,那尊诡谲的鬼神像也最有可能遗落在这附近。她麾下的士卒几乎将这片区域犁了一遍,翻开了每一块可能藏匿的石头,探查了每一条幽深的裂缝。

然而,一次又一次,回应她的只有西北旷野永恒的风啸。那尊鬼神像,就如同被这漫天的黄沙彻底吞噬了一般,无踪无迹,甚至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难道它真的不在这里?”曹丕蹙起眉头,任凭干燥的风沙吹打在她身上,发出细碎而令人烦躁的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在她心底蔓延,混杂着不甘与隐隐的不安。

还是说……早在我的兵马控制此地之前,就已经被某个不为人知的势力,或者…某只鬼给带走了?

这个推测让她脊背微寒。若真如此,那尊邪物此刻正流落于世间何方?是否正在蛊惑着新的宿主,酝酿着下一场更大的灾祸?它能催生一个老鱼头,就一定能再催生另一个,甚至更可怕的东西。

又或者说,赵云没死,他其实发现并带走了它,交给了刘备?她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只是没有证据,她无法确认。

她极度不甘空手而归,但现实的屡次落空让她不得不接受现状。继续耗在这片荒原上已无意义。她最终放弃了在凉州的继续逗留,思绪转向了江东的孙权。

鬼患虽暂告一段落,但这尊失踪的鬼神像,其威胁程度远超寻常鬼物,此事她必须告知那位盟友。

回到临时行辕,灯下提笔蘸墨,斟酌词句。信中,她如实阐述了凉州古墓探查的后续——墓穴深处已空无一物,唯有大量被精心封印、躁动不安的恶鬼陶罐,凶险万分。她详细说明了自己下令彻底封锁该区域的举措,并郑重警告孙权,务必多加留意同款的鬼陶罐,千万不要轻易打开。

笔锋至此,她略作停顿,随即写下了自己的推测:在这个时代很久之前,恐怕早已存在一批人,他们经验丰富,不知为的什么目的,小心地处理和关押厉鬼,这些遍布古墓、制式统一的装鬼陶罐就是铁证。这是一段被历史尘埃掩埋的过往,其真相可能远超当下众人的想象。

她本欲提议与孙权联手,追寻这些鬼陶罐的来源,并探查是否全国各地都存在着类似的、被遗忘的关押之地。但落笔之前,她终究是犹豫了。

曹丕想起了父亲的告诫。

私心是一方面,野心是一方面。眼下三国鼎立,历经大战,各方都正处于抓紧时间恢复生机、积蓄力量的关键窗口,谁又愿意在此刻劳民伤财,去追寻这虚无缥缈、甚至可能引火烧身的远古秘辛呢?最终,这个更深入的合作提议并未写入信中。

写完给孙权的信,仔细封好。目光扫过案旁另一卷空白的竹简,她想到了刘备。

自荆州之争后,刘备退守西川,仅仅维持表面书信来往,甚至连交界地郡县的日常联络也不上心了,内容多为应付了事,其行为转变之突兀彻底,显得极为奇怪,仿佛彻底龟缩起来,酝酿着什么。

指尖在竹简上停留片刻,她最终收回了手。

既然对方已先显露异心,封锁信息,那自己也无需再做这表面文章,更不必给他颜面。与其写信试探,不如静观其变。

她走出行辕,凉州旷远而晦暗的夜空压了下来,心中那份因鬼神像失踪而带来的不安,如同盘旋的秃鹫,久久不散。

她需要一个新的方向,一个能打破此刻僵局的目标。

曹丕不自觉地抚上左臂,僵硬的手臂触感时至今日也难以完全适应。她想到了自己在前往成都路上阴差阳错的捡到的第一只鬼,这只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东西。

它在小谭下沉睡,没有鬼陶,居然这么多年也能相安无事?难道说,天下不只有那种鬼陶可以关押鬼物?

这突然的灵感给了她方向,现在鬼陶的一切成迷,她根本不知那东西是何人做烧,又用了何种材料,现在回洛阳也是徒劳。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要不,回去看看?

她立刻又提笔,打算给父亲去一封信,告诉父亲计划,说明自己暂时没法回家,希望父亲在洛阳多多费心云云。

 

赵云自然不可能徒步而行,他身无分文,迫不得已,只能在驿馆偷了一匹马作为代步,又拿了些干粮在路上吃,心情如同这阴霾的天空般低沉。

马蹄踏在泥泞的小道上,发出黏腻而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打在他郁结的心头。他刻意避开官道城镇,专拣荒僻的田间陇亩与山林野径迂回向北,前往雍州地界。

他重新用厚厚的绷带紧紧裹住右眼,遮掩空洞的可怖模样,更深层的意图是彻底隔绝视线,强行抑制自己去动用那颗蛰伏在眼眶深处的鬼珠的力量。连日来的潜行与躲避,风餐露宿,加之体内鬼物持续的侵蚀,反噬的迹象终于变得清晰而残酷起来。

最初是面部肌肉的异样。

前两天他在河边清洗,他对着水面观详自身,试图扯动嘴角,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那并非情绪上的匮乏,他心中明明涌动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而是脸上的皮肉仿佛失去了听从指令的能力,僵硬得像一块风干的皮革,维持着毫无人气的冷漠。

他心中惊疑,尝试做出其他的表情。愤怒?眉头无法紧蹙;悲伤?眼眶无法发热;疲累?他的面容如同一片沉寂的死水,唯有左眼深处还能流露出极其微弱的情感波澜。

整张脸如同戴上了一张无形而僵硬的面具。

这种感官与知觉上的剥离感令人恐慌。他清晰地感知着自己内心的情绪起伏,悲伤、警惕、无奈……种种心绪依旧在胸中翻腾,可它们却无法再通过面庞表达出来。他的脸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成了一件被鬼珠逐渐麻痹、剥离的器物。

不仅如此,这种可怕的麻痹感,正隐隐有着向身体其他部位蔓延的趋势。指尖偶尔会传来一阵短暂的、木头般的钝感,握紧缰绳时,对力道精准把控似乎也出现了偏差。虽然目前轻微,却提醒着他非人化的进程已然开始,正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他。

他的时间不多了。

直到如今变成鬼人,才能体会到小寰在营帐里对自己说的肺腑之言。小寰没有骗他,就像是她曾告诉自己的那样,除了身份,她未曾骗过他。

他还是没下定决心去见她,迷茫的朝着东北方顺着汉中方向前进。

天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稀疏的雨点开始落下,打湿了他的衣甲和马的鬃毛。赵云沉浸回忆中,并未立刻留意到这雨势的细微变化。他只是下意识地拉低了斗笠,继续催马前行。

雨丝渐渐变得细密,在山林间织起一片朦胧的灰幕,四周只剩下马蹄踏破泥水的声音和雨滴敲打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片寂寥的雨声中,赵云忽然感觉,这条山谷有些过于长了,他刚刚前进了多长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诡异的直觉让赵云立刻停下来开始观察周围,他左眼的余光忽然瞥见前方路旁的树下,似乎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件破旧不堪、被雨水彻底浸透的深色蓑衣,戴着宽大的斗笠,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他静静地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身形几乎与灰暗的雨幕和树干融为一体,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赵云勒住马缰,保持着距离,前往问路。他提高声音道:“前方的朋友,请问这儿附近哪儿有人家?”

那人无动于衷,依旧在树下站着。赵云又问了一遍,还是如此。他的声音在沙沙的雨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尽管如此,那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赵云心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如加紧离去,他一边盯着,一边策马快步前进,当他的身位越过那人之时,他看到那蓑衣人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那动作异常缓慢,像是提线木偶般,慢慢转身朝向他。

 

不需要更多的证据,赵云至此已经完全确定此人就是鬼!

 

为了躲避蜀军官兵,赵云选择走荒野小道,本就人迹罕见,更何况哪儿有人能长时间一个动作不带动弹呢!

几乎在意识到不对劲的同一瞬间,赵云猛地一夹马腹,马匹奋起四蹄,在泥泞的道路上疯狂向前冲去。

他想借助马匹的速度甩开那只鬼。如非必要,不要和鬼纠缠,这是赵云在西凉亲身学到的真理。

他狂奔十几秒后回头观望,险些吓得心脏狂跳。那蓑衣人平稳又诡异地滑入雨幕,在他身后跟着。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无论他如何变换方向、加速冲刺,那蓑衣人的动作还是如此,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慢慢缩短。

赵云的逃亡显得如此徒劳可笑。一股冰冷的直觉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这个东西触碰,否则他必死无疑……他体内的鬼珠本就不以正面抗衡见长,他根本没有与之对抗的资本!

不能再犹豫了,事到如今,自己只能拼着鬼珠复苏的风险和这只鬼拉开距离。

赵云猛地一扯,右眼上束缚的绷带应声而落,露出其下空洞而隐隐躁动的眼窝。他集中意志,催动了鬼珠的力量。

周遭景象一阵模糊扭曲,下一刻,他出现在百步开外的另一处路面上,雨水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然而,还不等他喘过气,那股阴冷气息竟毫不停滞地再次锁定了了他。他惊恐地回头,只见那披着蓑衣的鬼影,竟以同样的距离、同样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雨幕之中,仿佛刚才的跳跃从未发生,它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

鬼珠的跳跃,竟然完全无效!

“该死!”赵云心底震惊,这东西的诡异远超他的想象。他亏大了,动用了鬼珠,却没能得到该有的安全,甚至陷入了更加绝望的境地。

他咬着牙,只能转身直面那追魂索命的鬼影。就在他停下的瞬间,那疾追而来的蓑衣人也同步停了下来,就静静地站在方才距离的不远处,低垂着头,斗笠掩盖面容,仿佛从未移动过。

赵云心说,自己必须学会怎么对付厉鬼,这一次没了那无所不知的鬼神像,没人能帮助他了。若不成,他只能试着再次强行展开那蔚蓝色的领域,即便后果可能是鬼珠彻底复苏,死于非命。

雨声沙沙,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赵云死死盯着它,脑中飞速回想一切可能与鬼相关的禁忌,回想着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引发了鬼的追击,为什么自己停下后鬼也跟着不动……生路一定就在其中。

赌一把!

他记住参照物,随后低下头,压下恐惧,强行将自己的视野局限于脚下,在心中默数三秒,紧接着猛得抬头看向蓑衣人原本的位置。它真的又往前了一步,但比起自己狂奔时移动的距离要小得多。

赵云心念急转。

它杀人的规则难道是我必须不看着他,它才能接近我?那如果我做一个虚影在必经之路上,它是否会忽视我而转移目标?

他集中精神,在那只鬼前方一丈远的地方生出虚影,随后紧盯着那只鬼倒退行走。

此法意在测试两条生路。

第一是测试此鬼是否能如西凉那只鬼一样能被虚影阻止并驱赶,第二便是测试此鬼到底依靠视觉移动,还是依靠物理上的距离移动。

如果看着他倒退就能逃生那再好不过,这只鬼也不过是第一时间给人压力过大罢了,威胁程度不高……

 

为了防止这只鬼还有别的手段,赵云拔出珏奏,借着匕首的镜面反光,一边观察身后,一边看着蓑衣人缓慢后退。

一开始后退似乎卓有成效,那鬼即没有突然出现在身后,也没有用前狼假寐的戏码,等着自己撞到他身上去。蓑衣人对突然出现的虚影也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态,一动不动。

 

赵云仿佛找到了摆脱它的办法,继续后退,就在赵云后退了大约十步之后,面前的鬼影终于动了。它居然转过了身,背对着赵云,赵云顿时停住了脚步,随时准备对抗或者逃跑。可那只鬼转过身后,也没有再继续做什么,就这样僵停了接近五秒钟,赵云便又继续后退了一步,这时一股极其不协调的感觉传入大脑。

他明明是向后退了一步,理论上应该与鬼物拉开一步的距离,但视觉和感知上反馈的结果却截然相反:他感觉自己正在向前猛地窜了一截,与那蓑衣鬼影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

周围的悬崖、山道、树木的位置似乎没有变,但他与鬼之间的距离却被诡异地压缩了,这种违背常理的视觉错位感和空间扭曲感,令人有些目眩。

 

不对!……赵云警铃大作,他立刻停住了继续后退。

他刚才利用视线锁定,只是暂时阻止了鬼物往前踏步,但却并没有完全破除距离被拉近的规则,这只鬼显然不会一根筋的错下去。

赵云又试着背过身来,用匕首观瞧身后,当自己转身欲朝前走,那鬼竟然又转过来,如同之前那样,跟在他身后继续靠近。赵云又停下了脚步,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没可能不眠不休和那只鬼在这儿耗一辈子!

 

还好鬼本身的前进速度足够慢,赵云脑中迅速从头开始总结这只鬼的所有行动规律。自己是在雨幕中猛然发现它的,并和它面对面而行,鬼是安全的,哪怕自己朝它说话,鬼也没有行动。

真正发生异变的时机,是在自己越过蓑衣人的一瞬间,鬼开始行动,并第一次改变了朝向面对自己。那个时候至少可以确定鬼已经锁定了自己,可那时的鬼仍旧没有行动,这中间一定还有一个条件,才让它开始行动起来‘杀’自己。

自己真正发现他开始动的时候,已经是策马奔出去百米了。

它真正的杀人条件…朝向自己…距离…

 

赵云似有领悟:它面朝是锁定目标,这是条件之一。不然它不会特地转身,和我保持一个朝向。而另一个条件可能是在前一个条件达成的同时,彼此之间到达某个距离的时候,才符合了鬼可以杀我的条件,所以它动了。两个条件同时达成,我就被拉入了这只鬼绝对无法违背的规则力量之中,空间被扭曲,我无法在与他同一个朝向的距离上利用任何手段逃离。

因为鬼只需要保持同一个朝向,我每动一步,这只鬼就能更快近我一步!

所以,它才会转身,这样我即便是后退,也只能被迫离它更近!

 

就在这时,那鬼已经靠近了一丈有余,正好撞上虚影。那只鬼的动作出现了短暂凝滞,鬼僵停下来。虚影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即没办法驱逐它,也没办法杀死它,短暂的对抗之后就消失了,蓑衣人立刻恢复了原状,继续前进。

虚影可以短暂的拦截蓑衣人!……虽然接触的时间也不长,但赵云的右眼传来的感觉不会错,那感觉……就如同他亲自碰到了鬼。赵云有了一个新颖的构思。灵异对抗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告诉你鬼要如何使用,完全凭着第六感行事,是生是死,全凭一瞬之间。

那诡域自己是不敢再用的,再用一次自己必死无疑。

考虑到鬼珠单凭跳跃和虚影,完全没办法对抗这只鬼。赵云心说,既然虚影可以触碰,我又可以通过它转移,为何不试试转移它物,来把它卡住?

赵云猛地抬头,左眼急速扫过周围犬牙交错的险峻崖壁,锁定了一处高悬于峭壁之上的狭窄裂缝——那裂缝幽深黑暗,不见其底,宽度仅容一人侧身,仿佛是山体上一道不起眼的伤痕。

生路就在那里!

他意念催动,同时唤出了两个虚影,一个在蓑衣人前方,一个在峭壁裂缝中,并有意调整方向,打算将这只鬼卡在一个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面朝自己的角度。赵云右眼蓝光更盛,几乎燃烧起来,剧烈的痛苦让他闷哼出声。

接着,他闭眼后退,再黑暗中捕捉那一丝轻微的波动,在鬼碰到虚影的瞬间,赵云发动了力量,只见那蓑衣鬼影的身影猛地一阵模糊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突然搅乱,下一刻,它凭空从原地消失。

而数丈高的悬崖裂缝深处,隐约可见那蓑衣身影突兀地出现,被死死地卡在了狭窄的岩缝之间。

仔细看,它似乎仍在机械地执行着行走的动作,四肢在逼仄的空间里徒劳地摩擦着岩石,却再也无法移动分毫。而神奇的是,雨水在这只鬼被投走之后就消失了,可仔细看那并不是消失,而是跟着这只鬼直接也到达了‘头顶’

这种画面颠覆常识,赵云能看见雨水在空中淅沥沥的落下,却没有直接落到地面上,而是落了一半后又凭空消失了….原来这雨…也是诡异的一部分?

 

赵云屏住呼吸,在确定那只鬼被卡主后,他才开始慢慢后退,死死盯着那高处的裂缝,心中默数。

几秒过去了……十几秒过去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拉近感再也没有出现。

我成功了!

 

巨大的脱力感瞬间袭来,右眼的灼痛和脑海的眩晕几乎将他击倒。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用尽最后力气用口哨声叫来了马,翻身拍马,赶紧离去。战马长嘶一声,沿着山路奋蹄狂奔,将那片恐怖的山崖远远甩在身后。

赵云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喘息着,回望那渐渐远去的悬崖,心中唯余一个念头:只能祈求这条荒僻山路平时绝无人迹。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实在没有余力在路口留下警示后人的标记了。

一切的后果,只能交由天意了。

Chapter Text

逃离那诡异的蓑衣人并未让赵云获得长久的安宁。那仅仅是他离开成都后遭遇的第一只鬼,自从他带回了那鬼神像后,而这片土地就被诅咒了,邪祟远不止一个。

和传统故事里只能出没在阴间的鬼不一样,那些恐怖之物并不惧怕阳光。今早天光大亮,赵云走到了一片早已荒废、只剩断壁残垣的村庄。还没等他进村查探,他就猝不及防的遇到了第二只鬼。

那东西没有实体,只见一片约莫等同于一个成年人的深邃浓稠的黑暗影子,正无声无息地附着在一面焦黑的土墙之上,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爬行。

它的移动速度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迟缓。

然而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鬼东西,赵云的目光触及它时,鬼珠居然本能一抖,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危险预兆,远超之前蓑衣人带来的压迫感。

他甚至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体内鬼珠传来的并非躁动,而是一种想要隐匿起来的恐惧,告诉他必须立刻远离逃走,片刻不能耽误。

赵云选择相信这股直觉,没有任何犹豫,他不想多看一眼,更不想去探究它有何杀人规律,猛地调转马头,不惜绕远路,以要最快速度远离那片废弃的村落。

想借小村庄落脚休整的心思彻底落空了,有鬼存在的地方,人定是死绝了。想到这些还只是游荡在荒郊野岭、遵循着本能和规律行动的野鬼。若是它们有朝一日被活人吸引进入城镇之内……那将会是何等恐怖的景象……赵云简直无法想象,那与末日何异?

以前他也没少往乡野行军,那时候他只需要担心毒蛇猛兽,虎豹豺狼,可自从成立掘幽司之后,这些荒野之中的邪祟就变多了,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那鬼神像一定有更加可怕的目的。它步步为营,先是利用老鱼头打开了一个无形的闸口,再教唆刘备去让更多的鬼渗入人间。可它又能在其中获得什么利益呢?仅仅只是因为它害人的本能才去做这些么?

赵云猜不到鬼在想什么,他见过的野鬼充其量也才不到三个,远远不了解它们。它们是否都会人言,是否都遵从规则,又是否都爱好杀人……这些只能用时间和人命去寻找答案。

忧心忡忡之中,赵云顺着荒僻的小路,艰难地辨认着前往汉中方向的道路。虽已过了清明,但山林里的夜晚依旧冷得出奇,呵气成霜。他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捡来枯枝生起一小堆篝火。橘色的火焰跳动,带来些许暖意。

赵云疲惫地靠在岩壁上,带着满心忧愁和苦恼睡去了。梦中,他梦到了去年冬天,和曹丕一起摘取赤血藤的小潭。雾气氤氲,潭水墨绿,在岸边,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背对他而立,那背影纤细,像极了小寰。

见其状神游,居然是想跳下水去。赵云焦急,连忙呼喊,却发现自己不仅张不开嘴,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于此,见证之物不过是一片树叶罢了,而他碰巧是梦到了一片树叶的梦……

紧接着,女子真的毫无征兆地跳入了寒潭之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随即恢复死寂。

时间在梦中被无限拉长,一秒,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终于,一具被泡得肿胀发白、面目模糊的尸体缓缓从潭水中浮了上来。

随机让他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那尸体慢慢转过头,苍白的面容盯住了岸边的赵云,腐烂的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极其诡异阴沉的弧度。

它发现自己了……

赵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冷汗。他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抬手擦去冷汗,抬眼一看,四周依旧被浓重的夜色包裹,篝火已变得微弱,离天亮还早得很。

一股寒意比入睡前更加刺骨,他再没了入睡的心情,从怀里摸出珏奏,细细摩挲,仿佛现在只有此物能够给予他前进的力量。

要不去看看?……前往汉中的路途径那处,自己此刻无处可去,与其担惊受怕,不如亲自确认。

 

同样的夜晚,深受鬼物困扰的远不止颠沛流离的赵云。在成都,一种狂热的氛围正在蔓延。自从掘幽司成立并成功处理了几起灵异事件后,人们对鬼怪的恐惧,竟逐渐扭曲为对鬼力的畸形渴望。

市井之间,不再是谈鬼色变,反而开始公开谈论和崇拜这种超自然的力量。

小贩们不再贩卖平安符,而是开始兜售各种粗制滥造的“九灵三目天尊”仿制神像和画像,声称能够辟邪招运。几乎家家户户都设起了神龛,供奉着廉价的仿造天尊像,香火日夜不息。

人们不再逃避和忌讳鬼怪,转而开始渴望获得鬼的力量,因为他们发现了,无论是马超还是李严,他们都是如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那些鬼可以让濒死的马超起死回生!

在这样的诱惑之下,跟风之气更胜。拥有鬼力就意味着拥有权力、地位和未来。这种思潮在掘幽司的推波助澜下快速成型,迅速变得激进。由刘备建立的对天尊的信仰,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崇拜,而变成了一种狂热。

在这股狂热的风气中,人们唾弃那身负鬼力却不知报效朝廷而逃走的赵云,称其为不知好歹的代表人物。再有任何人对鬼力心存忌惮,狂热信徒们就会把赵云搬出来说事,只需要一句:“难道你也想随赵将军离去?”,就足以让人口不能言,乖乖听从。

虽然明面上,赵云并没有被定死背叛之实,只说他乃是被旧日所困、不知进取之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已经成了背叛的代名词,谁敢再有异议,同背叛无异。纵使还有心向赵云之人,也不敢说话了。

其中最盛之人,新晋的鬼将马超,无疑是这场风波的代表人物。

自那夜逼走赵云后,他便被刘备赋予了新的职责,需配合掘幽司都督李严,去处理一些悄然滋生的灵异麻烦。

凭借那身诡异而强大的重力异能,他处理起来可谓无往不利。

起初,马超还能想起赵云的警告,对这份力量心存忌惮,小心翼翼地使用。然而,随着一天天过去,一次次动用那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他却并未感受到预期中的痛苦反噬。

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病愈后的枯瘦,没变好,更没恶化;他的意识清明,寄宿于体内的那两只厉鬼如同陷入了沉眠,温顺得不可思议。

这份异样的平静,逐渐消磨了他的警惕,给了他一种近乎无敌的巨大底气。他开始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不加节制地动用这份力量,甚至开始享受那种执掌生杀、碾压一切的快感,他的评价一跃而上,跃升五虎之首,这给了他极大的虚荣和满足感。

直到这一天黄昏,马超正在他自己的府邸内看书,事情发生前毫无预兆。

一名伺候了他多年、性情温顺的杂役少女,在完成洒扫后,于廊下闲暇片刻。她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或许只是活动一下站得发麻的双腿,无意识地在马超窗沿不远处来回徘徊了几步,轻轻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手指无意识地卷了卷衣角。

好死不死的,马超正巧看完了一段,抬头默背之时,将女子的动作看在眼中。

他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念头,视野猛地锁定在那个毫无所觉的少女身上。下一刹那,就如渴思饮水,饿思进食,那恐怖的重力场不受控制骤然降临!

只听一声短暂沉闷的异响,仿佛湿布袋砸在地上那般,杂役甚至来不及发出半点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拍”在了地面上。

那不是简单的拍打,和施加在赵云身上的那次有所收敛的力道不同,如果说那次如同轻轻弹开身上的蝴蝶,那这一次就如同拍打正在吸血的蚊虫……骨骼、内脏、肌肉,在重压之下瞬间爆开。

地上只留下了一张人皮维持着难以名状的人形血肉,轮廓依稀可辨,血浆内脏组成的糊状物爆开四射,甚至飞溅到了他面前的窗上。

马超呆在原地,静静地盯着那具勉强还能称之为尸体的东西。

在最初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竟没有泛起丝毫的恐惧、愧疚或是震惊等情绪,仿佛本该如此。

一种冰冷彻骨的“逻辑”占据了他的思维:是她自找的。

因为她在自己面前做了那些动作,徘徊、哼唱、无意识的小动作……这些行为恰好满足了他体内某只鬼的杀人规律。

……所以她死了,天经地义。

随着周围人反应过来的尖叫声,马超才猛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如梦初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对劲。那份属于人的惊愕、后怕与寒意,才如同迟来的潮水,漫过他几乎被鬼的逻辑同化的心智。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自己枯瘦的手掌,死死捂住了脸,吓得手足无措。这双手,刚刚瞬间碾碎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力量……并非没有代价。

代价不是痛苦的反噬,而是在无声无息中,他作为人的部分正在被侵蚀,被悄无声息地替换成了鬼。那不受自己控制的杀人本能,就是最好的证明!

混乱中他逃出了自己的府邸,一路推搡,直奔王宫内室供奉天尊之处冲去。

他不想变成只知杀戮的鬼物!今天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杂役,那明天呢?后天呢?那股杀戮的冲动来得如此自然,如同呼吸般自然,下一次,它会不会在自己面对主公时爆发?会不会在自己与仅存的亲人谈时降临?

一想到他会杀了身边所有人……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马超。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供奉神像的房间,沿途侍卫见他神色惊惶诡异,皆不敢阻拦。

秘室内,烛火摇曳,烟雾缭绕。那尊裂纹遍布、三目微睁的天尊像静置于香案之上,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显得愈发诡谲莫测。

马超噗通一声跪倒在神像前,甚至顾不上礼节,仰起头,枯槁的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哀求:“天尊救我!”

他诉说着方才的遭遇,诉说着那无法控制的杀戮冲动,诉说着对失去人性、伤害至亲的极致恐惧。

“……救救我,我不想变成鬼!”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那冰冷的神像再度叩头三拜。

香案上,天尊像沉默着。唯有那第三只眼似乎在烛光下闪过一丝细微地难以察觉的幽光。

就在马超的绝望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淡漠的声音才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你被力量冲昏了头脑,在你走投无路之时,只有天尊接纳帮助了你,于是,你向天尊发誓,全心全意的信奉它,完全遵照它的指示去做,你得救了。」

马超没有丝毫犹豫,此刻任何能抓住的希望他都愿意尝试。他立刻依言,再叩头一拜,无比郑重道:“我马孟起在此向天尊立誓,必全心全意信奉天尊,信任天尊指引。绝不诋毁,亦不伤害!”

在他看来,天尊的要求是合理的。它毕竟只是一尊不能自理的神像,拥有如此神力,要求信奉者给予真诚的善待与信任,乃是天经地义。

在他立誓之后,那淡漠的声音再次于他脑中响起,提出了更具体的要求:

「你将自己的名字,书写在神像的身上。并将自己的一滴血,滴在神像的第三竖目上。神像会永远保佑你,它的声音,将会无时无刻,为你驱邪避祸。」

马超起初心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怀疑:为何需要如此具体的动作?这听起来像是某种献祭。

然而没有天尊的帮助,他又能怎么办……他不再动用力量?那自己将会失去一切,好不容易积攒的名声将会随着他离去!没有鬼的力量,自己如何报仇,斩杀那可恶的曹贼!……而且,主公可以让天尊赐予自己力量,难道他就不能赐予别人力量?不能回收恩赐?马超自知自己不会是最后一个被制造出来的‘鬼将军‘

想到此处,他所有的疑虑瞬间动摇了,转而化为一股炽热的渴望!

他不是第一次体会天尊那通晓过去、推演未来的恐怖能力了。与李严共事期间,他们多次处理厉鬼,之所以每次都能有惊无险,甚至能让李严那些凡夫俗子也在厉鬼面前存活下来,根本原因就在于天尊总能提前预警,清晰无比地告知他们那些鬼物的杀人规则与破解之法。

对于能够直接动用鬼力的马超而言,有了天尊的指引,更是如虎添翼。在他心中,只要天尊不欺骗他,愿意帮助他,世间几乎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厉鬼。

唯一的阻碍,也是最大的遗憾,便是天尊这尊神像无法移动,被主公刘备牢牢掌控在手中。他平日虽可祭拜,却不能随时带在身边,总有力所不及之时。

若能时刻得到天尊的指引……那将是何等强大的保障!

想到这里,最后那一丝怀疑立刻烟消云散。与所能得到的力量和安全感相比,书写名字和一滴血又算得了什么?

他立刻寻来刻刀,小心翼翼地在天尊像基座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刻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他咬破指尖,将鲜血精准地滴落在神像额头的第三竖目之上。

鲜血触及竖目的瞬间,仿佛被吸收了一般,迅速渗入其中,只留下一道极淡的红痕。

也就在这一刻,马超感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联系,在自己与神像之间建立了起来。他的前额忽然一阵撕痛,他下意识用手去捂,只摸到一手鲜血,在他眉心的位置,一只鬼眼睁开,正诡异的转动猩红色的瞳孔,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于此同时,金色神像身上的缝隙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马超摸着自己额前的竖目,有些木讷的站起了身,离开这间供奉神像的雅舍。

Chapter Text

由于三方联盟的政策约束,曹丕是沿着官道进入益州的,虽然刘备有异心,但也没有闭关锁国,曹丕并没有被过多阻拦,太守通报后,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她对巴蜀汉中一带的地形极为陌生,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一张简陋的地图,试图凭此和记忆,去找回那座她意外捡到冰鬼的幽深水潭。

密林深处行动多有不便,走了好几天,她几次三番险些迷失方向,衣衫被枝杈勾划,沾满了泥泞与草屑,显得颇为狼狈。

天色漆黑,四野寂静。曹丕找到一处隐蔽的活水洼,褪尽衣衫踏入水中,打算洗去满身污垢。马儿安静地在岸边低头啃食青草,一切仿佛静谧平常。

突然,那匹马似乎察觉了什么动静,猛地竖起耳朵,抬起脖子,不安地来回踱步,用蹄子重重刨着地面,向主人发出警示。

曹丕心中一凛,迅速上岸,将外袍匆匆披在身上,第一时间伸手去拿拨浪鼓和自己的剑。就着朦胧月色打量四周,若是寻常小贼野兽也就罢了。她此刻最不想遇到的只有鬼!

……

对于第一次企图拦路打劫的小胡来说,他的表现实在不及格。

他本是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偶然窥见美人沐浴,又见其马背上驮着的行囊,再看那散落的衣物料子精致,便知对方非富即贵,一时贪念骤起。

他刚想趁黑摸过去行劫,就被机警的马匹发觉,那点微末的贼胆顿时吓散了一半。

原本看到这些财物的主人是女子,心说自己一八尺大汉,怎么都不至于怕以一个女人。却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果断,直接赤身裸体上岸疾步取剑,眼神锐利如鹰。他这才心知不妙,此人绝非自己能招惹的对象。

于是他只敢缩在黑暗的树丛里,大气不敢出,只盼那人尽快离开,千万别发现自己。

其实,此时的曹丕只需拿起那个拨浪鼓轻轻一摇,便能轻易让这藏头露尾的小贼脑袋开花。但她并未这样做。她如今迷路想找人问道,若对方只是无心之举,倒也懒得随意剥夺这种小角色的性命。

“我数十声,”她冷冽的声音划破寂静,“立刻滚出来,否则…就永远留在这儿。”

警告既出,她立刻开始倒数。数至第五下时,一个身影才哆哆嗦嗦地从暗处钻了出来,打算趁曹丕裸身不便转身逃跑。

“站住。”

然而小胡刚迈开腿,一道冰刀便擦着他的裤裆飞扎在地上。他虽然有那贼心,但早已没了贼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赶紧连声求饶:“小人只是砍柴回家路过,瞧见……瞧见您的财物,一时鬼迷心窍……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拿!求姑奶奶饶小人一命啊!”

“啰嗦。”曹丕不耐烦地打断他,“回话。定军山往哪个方向走?想好了再说,否则我必杀你。”

“定…定军山……就、就就……”小胡吓得舌头打结,越急越说不清:“小人不知道啊……”他几乎要哭出来,“小人不是本地居民,是逃难来此的,小人真的不知道,姑奶奶饶命!”

“你说…你不知道?”曹丕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她打算上点压力,手腕一抖,长剑刺出,剑锋擦着小胡的脸颊,铮地一声没入他手指缝隙的土中。小胡吓得猛一哆嗦,险些自己撞上剑锋割了耳朵,急速躲闪时脸颊被剑刃刮破,渗出血珠。

“小人真的不知啊!”他顾不上疼痛,又连磕了几个头,“小人是涪陵人士,对这汉中地区实在不熟!”

“那梓潼郡在哪边?”曹丕换了个问题。

“这个小人知道!”见终于有机会送走这尊煞神,小胡忙不迭地抬手,指向远处,“姑奶奶您看到那两个连着的山头了么?从那山坳中间穿过去,再沿着小路走上十几里,就能看到梓潼郡了!”

“今晚的事,你若是敢提……”

“绝对不提!打死也不提!小人今晚什么都没看见!”小胡抢着发誓,见女人收回了剑,抓起地上的柴篓,连滚带爬地冲入密林,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哼……”曹丕冷哼一声,确认那人确实滚远了,这才还剑入鞘,将衣衫仔细穿好,重新跨上马背。她沿着潺潺的溪流,继续向山脉深处行进。

夜色中的益州群山,显得格外幽深险峻。她心下暗忖,这地方果然是穷山恶水,层峦叠嶂,树木遮天蔽日,山里纵然发生了天大的事,外界恐怕也难以第一时间察觉。

实际上,曹丕距离那座深潭并不遥远,只是重峦叠嶂,树连着树,山套着山,极易迷失方向。加上她只来过一次,还是跟着赵云走的,如今独自摸索,费尽周折,又花了两天时间才终于找回原处。

好在现在是白天,她勒住马,停在那片熟悉的潭水边。那潭水依旧泛着幽绿的光泽,水面平静,无波无澜,死寂如初。

曹丕正凝望着幽深的潭水,犹豫片刻后,她开始解下身上多余的护甲,准备再次潜入水中探寻。

“小寰?”

一个绝不该在此刻响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猝然打断她的动作。曹丕浑身一凛,猛地回头,另一只手已瞬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拨浪鼓。

这一刹那,她根本不相信在自己身后以赵云的声音说话的能是人。在这荒山野潭、鬼气森森之地,她有多大的概率能恰好撞到本人?

直到她看见一个狼狈至极的,穿着粗布衫的,脸上绑着眼罩的人牵着一匹瘦马探出灌木,站定在他的眼前。

她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自抑的惊喜,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迎了一步……然而下一刻,她僵住了。

曹丕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脸上刚刚漾起的惊喜如潮水般退去。她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他眼罩下的右眼,一字一句问道:“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自是活人……”

“呵,”曹丕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笑,“沾了鬼气,和死人何异?”

“小寰,我……”

“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曹丕的问题险些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此刻赵云的脸已经被鬼侵蚀而变得僵硬,无法传达情绪,他定会羞愧地恨不得扎进地缝里去,脸色又红又白结结巴巴地试图辩解。

“我……途经此地,发觉有人活动的痕迹,便过来查看。”

赵云眼神闪躲,却僵着脸低声解释着。对于曹丕此刻的讥讽,他并不感到意外。她当初的每一句劝阻都已成谶,自己不仅深陷其中,更亲手将主公推入深渊,令他沦为鬼物操纵的傀儡。

曹丕仔细审视着他的神态,那是全然陌生的冷峻,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让她更加愤怒。

“见到我,就那么不高兴?”

“不,不是这样的……!”赵云的脸似乎想做出什么表情,他上前一步,双手无措地举在半空中。他多想抱着她诉说近日疾苦,多想告诉她自己的悲凉。

“是我的脸已经不受控制了,你,你是对的……”

她心中一沉,彻底确信:他不仅驾驭了鬼,更已动用过那份力量,遭到反噬。她侧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更多伤人的话语,干脆转身不再看他。

她怎能不愤怒?!……当初她苦口婆心,百般劝阻,就是不愿见他落得今日下场,不愿他去触碰那诡谲不详之物。

可他偏偏不听!…那根本不是什么挽回乱世、拯救生命的良药,而是蚀骨噬心的剧毒,一旦沾染,就再无药可治!

气氛僵硬又尴尬。赵云垂下头,低着声道:“我领命前往西凉,途遇恶鬼,被困墓中,只能以身殉鬼,并非是我故意……”

故意不听劝告执意驭鬼,还是故意逆话而行,将你的关切置于脑后?

他省略了过程,继续道:“随后,我孤身一人返还,将神像带给了主公,当我发现不对之时已经晚了,我已请辞下野为借口劝诫,然而主公已经听不进谏言。”

赵云强压下连日来的思念与如潮水般翻涌的愧疚之心,将十几天来惊心动魄的变故艰难说出口,“于是我选择夜盗神像,但我失败了……如今,只怕整个西川都在通缉我。”

“主公派人大肆掘墓,我们这里……发生了很多事。鬼越来越多了。”

 

曹丕听完,她忍不住抱住双臂,双肩颤抖,一开始是闷笑,后来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潭水边显得格外刺耳和夸张:“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她语气中满是讥诮,“难道你指望我会帮你吗?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很快,你们自己就会走向灭亡,这对我曹魏来说,难道不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一雪前耻,大快人心?”

“小寰!”赵云情急之中上前两步,把住她的肩膀,“是我不对,是我不该……但请你不要这样说。是我没有听你的劝告,可是百姓是无辜的……”

“所以我就该帮你?…我就该原谅你对我的欺骗?……赵子龙,我不在乎什么西川,什么刘备,更不在乎你们的百姓,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只在乎我身边的人……

“我不是想让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早已不是你与我之间的恩怨……这关乎所有人的安危…那个鬼神像....”

曹丕不耐的打断了他:“当你四处搜寻厉鬼,企图帮助你的主公用它击垮我和孙权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会来求我?”

曹丕彻底冷下脸来,笑容戛然而止。无论赵云想说什么,她都不想听了。她似乎再也笑不动了,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想表演。

“你去求孙权去,别来求我。”

“子桓!”赵云的声音陡然提高,在寂静的潭边荡开,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映着幽冷的水光。

“你可曾想过,若没有这鬼神之力,我们早就死了……你会死在成都,我也会死,接下来就轮到我们身边的人,如果没有人去继承、去驾驭这份力量,这世间就真的再无活路了啊!”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如炬:“为了活下去,我就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去驾驭鬼的人。百鬼横行,人间如狱,我们不过是乱世浮萍……你当真认为我就如此肤浅,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盲目忠诚,只为功名利禄之人?若是如此....我为何不在成都时,就当场戳穿你的身份换取功勋与信任?子桓,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说完,所有的激烈缓缓沉淀下来,他最终喟叹一声。“我今日站在这里对你说这些,也并非是为了求你救援。”

“那你究竟为何而来?”曹丕心头的火气渐消,暂时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幽深的潭水,眼底却仍有未熄的火焰在跳动,“总不可能是另择明主,投我曹魏而来吧?”

“我欲行走四方,用最后一点时间,去遍寻鬼神传说,找到能帮助主公看清形势之法。我在墓里看到了一些旧日信息,既然古人能够驾驭甚至封印它们,我相信也必有一条路可供后人行走……你呢?你又为何回到这里?”

曹丕近在眼前,赵云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求她救命这种话来,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西川的命。也说不出另投明主的事,他无法说服自己惹下祸事之后对旧主不管不顾。

“我也来寻找答案。”曹丕的回答简短而干脆。

“你……”赵云的目光落在她再度移向水面的视线,心头猛地一紧,那个诡异不祥的梦境瞬间浮现——潭水吞没了她,再浮上来的只是一只水鬼。

他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下水吧?”

“没错,”曹丕横眉冷对,过去看他时那份柔情似水早已被现实碾碎,如今只剩下锋冰,“你有何意见?”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赵云眉头紧锁,试图阻止,“你此番下去,必会遭遇危险。这水下……恐怕藏着极凶的鬼物。”

“哼……没有鬼,我还不下去呢。”

曹丕冷笑一声,她此行的目的正是为此。说着,她便动手解开外袍,丝毫没有顾忌赵云仍在眼前,心中甚至掠过一丝讥诮——早就被看光了,此刻再多看两眼,又能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减轻身上的负担,随后毫不犹豫地再次潜入水中,赌气般地完全无视了赵云。

潭水依旧冰冷刺骨,寒意瞬间浸透肌肤,但比起上次凛冬时节下水的体验感要好上许多。这熟悉的冰冷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驾驭冰鬼时,那些纠缠不休的恐怖梦境。

但这一次,她心中再无恐惧。

曹丕手中紧握那只小小的拨浪鼓,睁大双眼,在昏暗浑浊的水底竭力搜寻任何不寻常的痕迹。然而她的水性实在太差,不过一分钟便已气竭,只能被迫浮上水面换气。

除了搅起层层泥沙,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什么都没有?”她抹去脸上的水珠,低声喘息,难以置信地低语,“怎么可能……”

不甘心的她再次吸足一口气,沉入水下。如此反复两三次,结果依旧徒劳。潭底除了积年的淤泥和零星碎石,确实空无一物。

“该死。”曹丕低声咒骂着,这才死心,从水中爬上岸边。

她浑身湿透,却故意侧身,完全忽视了赵云向她伸出的意图拉她上岸的手。

哪儿有女子不记仇呢……

“下面什么都没有,”曹丕冷冷开口,“看来你的直觉没什么用处。”

赵云悻悻地收回落空的手,站在岸边,一时之间只觉进退两难,尴尬万分。他沉默片刻,只好嘟囔了句,转身去附近收拾了些散落的枯枝,燃起了一簇篝火。

跳动的火光带来些许暖意。曹丕将湿透的外衣架在火边烘烤,又从行囊中取出一套素净的干爽衣物换上。她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地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

空气仿佛凝滞,只听得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她的细微动作声。

赵云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确是他违背承诺在先,她此刻的冷待和怒气,他无话可说。只是他注意到,这一次,她虽依旧冻得肌肤苍白,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冷得瑟瑟发抖,也不再需要依靠他的怀抱来汲取温暖了。

一股与世隔绝般的恍惚让赵云有些迷茫:我到底在做什么?

想保护的人,根本不需要他保护。投劳效忠的主公,此刻拿他当作大敌。

为什么我会觉得女子就该被保护?……想起他们初见之时,是自己身陷绝境,是这个被他以为需要保护的女人救了他。

意识到她并不需要自己,赵云心中更为凄凉。

曹丕没去看赵云,她又不是那神像,自然不知道赵云此刻心里五味杂陈。她默默擦干身子,目光却再次投向那一片幽深的潭水,带着几分不甘和无可奈何。

“你怎么还不走?”沉默了将近一刻钟,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盯住赵云,“你不是心怀大志,要遍寻天下、解决祸患么?”

“再待上一时片刻也无妨……”赵云并不打算走,他想跟着曹丕。心知自己一个人根本找不到希望,只想着曹丕醒来之后,自己说些好话,让她消消气,把这一茬儿过去。

“随你。”曹丕的气显然没那么容易消,但她也并未打算赶走赵云。她只是起身从马鞍旁取下行囊,在地上铺好毛毯,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紧,侧身躺下。

“我要睡一会儿,你自便吧。”她闭上眼,背着赵云闭眼,仿佛身边之人与这旷野的山石草木并无区别。

赵云坐在火堆另一侧,望着她的身影微微出神。大约过了一刻钟,就在他以为她已入睡时,她的声音却缓缓传来。

“你让我觉得,我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今日是你,明日或许就是我身边的其他人……所有人都疯了,都以为那些鬼物是天赐予的、用以终结乱世的力量……”

赵云听闻这话,只是纠结了片刻,才把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表露出来:“我不想后半生碌碌无为。那一天,我看着你和孙权并肩作战,我……其实很嫉妒。”

火光照亮他侧脸的轮廓,低声坦白:“我嫉妒孙权。”这话说出口,竟带着一丝释然,“嫉妒他能守护自己的国土,也能……光明正大地护住你。”

“呵,那个臭男人,护我?”曹丕轻轻哼了一声,忍不住讥讽,“他恨不得将我扒皮拆骨,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听赵云说出这番话,她心中的气闷竟然消散了不少,但依旧不打算轻易原谅他。

“若真是如此……”赵云的声音沉了下去,“那我更难过了,即便我现在拥有了这鬼神之力,恐怕也仍非孙权的对手,我的鬼很弱。”

“鬼并非一成不变。”曹丕从毯子里翻过身来,素色的衣襟因她的动作微微松垮,泄露出些许春光,但此刻两人之间却并无旖旎之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但它们似乎极易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现在弱,不代表永远弱。”

她的目光直直看向正襟危坐的赵云:“加入我吧,子龙。来做我的将军。既然你已被迫辞官下野,既然那刘备不要你了,你便可重新择主而立……我绝不会亏待于你。”

“……你可以光明正大在我身边,你可以护我。”

曹丕带着希望,目光灼灼地邀请。她多希望看到赵云立刻点头应允,多希望他们可以可以名正言顺的并肩而立。她可以帮赵云压制复苏的厉鬼,只要他点头,只要他答应下来,她就立刻帮助他解决鬼患。

见赵云僵着脸并未回应,曹丕心碎了,这结果似乎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什么护我,什么嫉妒孙权……她轻声哼道:“呵,鬼话连篇。”

“不,我不是不想和你……只是我不想再当官了,西川的鬼祸因我而起,我欠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个交代。但是,”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我愿意听候你的调遣。”

曹丕又哼一声,不再多言,翻过身去,闭上眼睛试图入睡。此刻虽然是白天,却比晚上让人安心的多。不知过了多久,在耳边噼啪作响的柴火声中,她渐渐沉入睡眠。

 

再次睁开眼时,四周一片寂静。篝火已然熄灭,只余零星灰烬,赵云也不知所踪。一种莫名强大的牵引力自幽深的寒潭中传来,无声地召唤着她。

曹丕心中疑惑,却也顺应着召唤走近。自驾驭镜鬼之后,她已许久未坠入这个关于深潭的梦魇了。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潭边,低头望向那碧绿得近乎诡异的湖水。

水中倒映出她的面容,却又截然不同。那影像鼻梁更高挺,眉目更英朗,颈间甚至清晰地凸显出男性的喉结。

“……你是谁?”曹丕对着湖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发问。

水中的倒影并未与她同步开口。静默了几秒,那张属于男性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幽深的笑容。

他用无声的口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下来。

曹丕皱眉不语,正当她想要伸手抚上水中那张人脸时,手腕竟被一把抓住!

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就被一把拽进了湖中。就在没入水中的刹那,那个男人的声音仿佛直接穿透水流,响彻在她的耳畔:“我说过,你迟早会再来。”

“你是谁?”曹丕在水中挣扎。

那水鬼的力气很大,在水里她居然挣脱不开。只见那与她面容相似的男子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把玩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摆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穿透水流,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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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来吧。”男人说道,他拽住曹丕的手腕,如鱼一样在水中灵动翻飞,带着曹丕前进。他的力量强大却并无进一步的攻击性,只是牵引着她在冰冷的暗流中缓缓漂浮。大约过了几分钟,前方水流似乎发生了变化,头顶原本微弱的光线逐渐增强,仿佛接近了另一个出口。

曹丕感到手腕一松,那股牵引力消失了,她立刻奋力向上游去。

“呼哈!……呼……”她猛地探出头,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眼前却不再是那片熟悉的寒潭和密林,她奋力游向岸边,爬上岸后回头望去。湖水深碧,波光粼粼,那个神秘的男人已消失无踪。

而她眼前展开的,是一座依山傍水、却死寂无人的古色小镇。

 

赵云并未立刻察觉这桩发生得隐秘而迅速的灵异事件。

他在曹丕睡着后也打算稍微睡会儿,连日来的奔波让紧绷的精神难以排解,如今见了小寰,疲惫袭来,也靠着断木睡了过去。

这处寒潭四面环壁,形似一个凹形的天然豁口,本是绝佳的歇脚之地。赵云意识朦胧之间,只听得一声突兀的落水声,猛地睁开眼,只见曹丕已然不见了踪影,而潭水正荡漾着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

“小寰!”赵云心中巨震,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扑到水边,朝着幽绿的潭水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那涟漪很快平复,水面迅速恢复了死寂,仿佛从未有任何东西入水。

他迅速甩掉身上的外衣,纵身跃入冰冷的潭中搜寻。这水潭并不深邃,方圆不过四人长度,深仅三人左右。赵云一次次下潜,在昏暗的水底急切地摸索。

他以为曹丕或许被暗流卷走,反复上浮换气,又五六次扎入水底,指尖触遍了每一寸泥沙和石壁……

什么都没有。

仿佛他从未在这里见过曹丕,她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即便他这双受过鬼神之力浸染的眼睛能在水中视物,也捕捉不到丝毫踪迹。可她的衣物、她的铺盖、她的马匹都还好好地留在岸上!

这不是幻觉,她真的不见了,被这潭水吃了……

 

曹丕怔怔地望着重归平静的水面,心头疑惑不止。

刚才那东西究竟是人是鬼?……那水中男子的面容既像她又不像她,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她若是男子,就应当是长得这般模样。

水里已经没了身影,她转过身,审视着这座充满死寂的小镇。

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是灰墙黑瓦的民居,窗棂破损,门扉虚掩。建筑显然不像东汉的习惯和风格,只是曹丕平时也不关注这些,判断不出来这是什么年代建造的,也许是秦朝,也许是西汉,甚至更早之前都有可能。

风吹过空荡的街道,连片落叶和尘土也未曾卷起,吹拂着她本应湿漉却干燥的衣角。

这里到底是梦,还是另一处天地呢?

曹丕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袖中的拨浪鼓,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最终她判断这不是梦,梦境不会有如此清晰的风吹肤感,不会有脚下石板传来的实实在在的坚硬触感,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弄清这里是何处,以及如何离开。

曹丕小心翼翼地踏入古镇深处。脚下的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丛顽强的野草,街道两旁屋舍俨然,却毫无生气。一些店铺的门面上还挂着褪色的招牌,字迹模糊难辨,但依稀能辨认出大篆,小篆,甚至隶书都有,足以证明这里的建筑绝非同一个时代建成的。

湖边杨柳低垂,纤细的枝条随风轻轻摇曳。若不是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曹丕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处被时光遗忘的、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

她又走近一栋看起来像是茶楼的二层小楼,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刺耳的摩擦声打破寂静,门内是一宽敞的堂屋,摆放着几张方桌和长凳,桌上甚至还残留着未曾收拾的陶碗竹筷,只是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曹丕走近检查,桌子上没有灰尘,碗里没有残渣。随后她缓步走入内室,她的目光扫过角落的楼梯,又看向通往后厨的布帘。和前厅一样,这里一切都保持着生活突然中断时的模样,仿佛这里的人只是暂时离开,却再也没有回来。

这里被废弃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曹丕十分疑惑为什么街道上没有落叶堆积,为什么这些木制建筑没有大面积腐朽坍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维持着这座小镇的静止状态。

曹丕没在这里找到线索,退出茶楼,继续沿着街道向前。她试着重推了几户人家的门,有些锁死,有些同样一推即开。屋内的情形大同小异,生活痕迹清晰可见,却空无一人。

她漫无目的走在石板路上,目光警惕地扫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和空荡的巷口,依旧未能发现任何活物的踪迹,别说人了,连鬼也没有。

就当她以为自己在白白浪费时间时,一个人声突然出现在身后。

“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居然是你。”

曹丕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旋身抽剑,寒光出鞘半寸,凌厉的眼神猛地刺向发声之处。

来人鹤发童颜,面色红润,须发皆白;身着灰蓝道袍,手拿拂尘,这老人一时竟有几分眼熟。

曹丕瞳孔微缩,终于想起来了,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疑脱口而出:“你……你不是那个牛鼻子老道么?!”

大约在许昌沦陷半年前,就是这个老头曾混入城中,不仅当众表演些呼风唤雨的玄乎把戏,竟还敢出言诋毁她和父亲的基业。

当时的曹丕勃然大怒,当场就要令侍卫将他拿下砍头,却被他用些匪夷所思的手段轻易脱身。那时她只以为那是江湖术士蛊惑人心的障眼法,并未深究。

 

“亏得你这坏脾气娃娃还记得我。”老者似乎对她这冒失的称呼颇为不满,雪白的长眉微蹙,再次郑重声明,“这次莫要忘了,老朽名号左慈。”

见曹丕警觉依旧,他干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感叹世事无常:“呵,天意啊天意……你若来不得,可才是出奇呢。”说完,他反而凑近了些,围着她缓慢地踱步,左右打量。他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透着精明,细瘦的嘴唇翕动,竟自顾自地低声喃喃起来。

“另一个呢?”

“什么另一个?”曹丕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警惕地后退半步,按在剑柄上的手并未松开。

左慈闻言停下脚步:“在我所窥见的湖给予的未来预言中,你会和一男子同行而来……湖的预知竟出了差错?”

瞧那笃定模样,曹丕挑起眉毛,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讥讽:“那只能说明你修行不到家,火候差远了。你该回炉重造了,老道士!”

“年轻娃娃,火气别这么重。”左慈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竟也不恼,反而发出一阵豁达的哈哈笑声,手中那柄陈旧拂尘随意一挥。说也奇怪,那雪白的尘尾如同骤然被注入了生命,倏然伸长,越过两人间的距离,轻盈却异常牢固地卷上了曹丕按剑的手腕。触感微凉,似有若无,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禁锢之力,让她一时竟挣脱不开!又没法去拿拨浪鼓,又没法抽手,就连鬼力都唤不出来!

左慈兀自捋着胡须,笑道:“身缠鬼气,心陷迷途,却偏偏能踏入这非生非死之地……不如就此舍了那红尘俗世的无尽纷扰,来给老道我当个关门弟子如何?保证比你当那劳什子‘世子’、终日与人勾心斗角要逍遥自在得多!”

“呸!你算什么人,也配收我为徒?”曹丕手腕被那诡异的拂尘缠绕,几次暗自发力竟如泥牛入海,心中愈发惊怒。

许昌那日他招摇撞骗、引发骚乱的景象犹在眼前,更过分的是他对那刘氏集团极尽溢美之词,令她对这装神弄鬼的老道毫无半点好感。“少在这里故弄玄虚,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她厉声质问,试图以气势压过眼前的诡异老人。

左慈依旧不紧不慢,声音飘渺得如同山谷中弥漫的雾气:“此地乃阴阳之边界,梦和现实的边缘,是桃园,同样也是牢笼,非大机缘或大执念者不可触及。通俗些讲,便是一处被遗忘的‘缝隙’。”

“神神叨叨,故弄玄虚……”曹丕根本不吃这一套,眉头紧蹙,“说些人能听得懂的!”

 

老道呵呵一笑,眼中闪烁着看透世事却又乐在其中的狡黠,话锋陡然一转:“也罢,老道上回见你时便曾说,那西蜀刘玄德身负天命,还被你这娃娃一顿痛斥,时至今日,老朽观星望气,窥探运数,依旧如此认为。他的天命,虽染晦暗,却未断绝。今日晦暗,却远在未来。”

“哼,他是天命?……没有今日,何谈未来?!”曹丕冷笑,手腕虽仍被缚,气势却不减反增,“你这样钦慕于他,怎不去西川寻他做你的徒弟,反倒和我说这鬼话!”

左慈并不直接回答这尖锐的反问,只是看着她挣扎不服的倔强模样,如同观看一只身于笼中试图反抗命运的幼兽。

他并没有和曹丕交代一切,预言……远不止于此。左慈捋着银白的长须,浑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然后没有任何前情提要,左慈忽然抛出一个同之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娃娃,你至今…还没见过你娘吧。”

“…什么?!”

曹丕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滞,方才的讥讽与愤怒顷刻间被渴望真相的急迫取代。她死死锁住左慈的脸:“你…你居然知晓我娘?难道她在这里?!”

左慈对她的激烈反应似乎早有预料,脸上那高深莫测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老道自然知晓,你且随老道走一走。有些尘封的旧事,也是时候该对你说了。”说罢,他手腕轻微地一抖,那缠绕在曹丕腕间的拂尘须尾瞬间松脱,恢复成普通拂尘的模样。他仿佛笃定她必然会跟上,转身便顺着那空无一人的古老街道,缓步向前走去。

曹兀活动手腕,心中疑虑如同潮水般翻涌。这老道诡谲莫测,言语真假难辨,此行必是险恶重重。然而母亲的下落更加重要,有了娘的知识,一切的谜团就能迎刃而解了。

为此,冒险是值得的!

最终,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跟了上去。只因她觉得,这个行为乖张、神出鬼没的左慈,此刻似乎真的并非意图伤害于她。

否则就在刚才她便死了,老道士想杀死自己简直太轻松了。刚才自己只是被他的拂尘束缚,鬼力便失去作用,毫无反抗之力。而且这老道并不像这一年来“道行”突飞猛进,若是一年前他想杀,他们曹家早已破城而亡。

这道士到底守着什么秘密?曹丕收了戾气,慢慢跟在身后,听他絮叨。

 

“这个古镇是暴秦时代留下的遗物。”左慈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像古井深水般透着一丝穿越千年的苍凉,“当年那始皇帝痴迷长生与幽冥之事,下令在此阴阳交界处兴建‘镇魂之所’,欲以此沟通两界。为了建这地方,不知填进去多少条人命,垒砌的每一块青石板,背后都是累累白骨。”

“可惜……那狗皇帝死得太早,他那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这浩大工程刚起了个头便荒废了。后来西汉有几任皇帝曾尝试在此扩建,耗费无数,却也只勉强将眼下这条主街修筑成形,终究未能真正启动这镇的功用。东汉之后,也彻底没落,濒临瓦解了。”

曹丕沉默不语,不予评价。

于她而言,历代开国之君孰非功过千秋?是非评说轮不到她,她此刻也无意评说,更何况,她心里其实认同始皇帝的做法,反而对刘备之徒嗤之以鼻。百鬼夜行的乱世,谁不是命悬一线,就该以乱世之法而为,空有口号,难成大业。

而且就以它自己对鬼物的了解,想建立这么一个独立于尘世之外的世界,流芳百世,嬴政本人绝对不会没有代价。

 

左慈步履不停,引着曹丕走入一条看似商铺林立的街道。两侧屋舍皆门扉紧闭,檐角低垂,黑瓦森然,即便在周遭朦胧的光线下也显得异常阴森压抑。所有房屋外观望去都漆黑一片,内里更是幽深古旧,从窗棂缝隙望去,唯有厚重的积尘,仿佛数百年无人踏足,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

突然,街道深处,传来了一阵叮咚打铁之声,曹丕顺着声音看去。

原来就在街道中段,有一个铁匠铺面,正亮着昏暗的黄光,那门口的石阶上竟一列列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个让她十分眼熟的东西。

那些陶罐造型古拙,色泽暗沉,罐身歪七八扭……正是她在老家宅邸见过的,母亲用以关押邪祟的鬼陶罐!

曹丕惊讶地停下脚步,抬手指向那处:“老道士,那个铺面……”

“镇上唯一的打铁铺,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营业了。”左慈注意到了她骤然聚焦的目光,特地停下脚步解答。

曹丕急切地指着那些陶罐追问:“那些可以关押鬼的陶罐,就是这里生产的?”她没想到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竟可能在这诡异之地误打误撞地遇见,不由自主地便向那阴暗的店铺门口靠近了几分。店内深处似乎隐约传来极有规律的沉闷的金属敲打声,咚…咚…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永不疲倦地劳作。

她刚迈出半步,就被左慈一把拽住了胳膊。老头子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止步。那里面的老板可不是活人,镇主不在,别生乱!”

曹丕拧眉,带着几分不服与探究:“为什么?既然开门营业,我乃是客,岂有欺客之理?”

“客人?”左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盘踞在此的鬼,会和人讲客气?”

“我带着银钱呢,拿来破财免灾也够了。”

“鬼哪儿会稀罕人类那些金银铜铁?这里交易的唯一货币,乃是你的阳寿!”他语气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埋怨又像是无奈:“……你母亲竟然连这种事都没和你提过?你的寿命早已所剩无几了,没必要去跟这些鬼物换取利益!”

“什么叫我阳寿所剩无几…我还年轻呢。”曹丕嘟囔着,“只是进去看看都不行?”

曹丕还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那规律的打铁声和近在咫尺的陶罐仿佛有一种诡异的魔力,吸引着她想去一探究竟。

“呵呵,铁匠很久没有开门营业了,你不留下点‘代价’,掉块肉或是折点寿,可别想轻易离开。”左慈扯了扯她的衣袖,“走吧小鬼,这儿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在此处逗留,你不想知道娘亲的下落了?”

“明明是你故意留闲白不告诉我,如今倒怨我了。”

话已至此,曹丕只能怯怯收回目光,强压下心头那阵骚动,勉强跟着左慈离开。

“所以这镇子……究竟是作何用?”她追问道,思绪却飞速转动。如果这个镇子可以生产关押厉鬼的陶罐,如果这里允许人用寿命这等虚无之物与鬼交易换取力量,那此地的真正用途绝非寻常。历代杰出统治者,从秦到汉皆曾暗中经营此地,必定所图非小。

“乃是为厉鬼重归人间之日所设……待到百鬼夜行、人间秩序崩坏之时,镇主需执掌此地运转,权衡阴阳,扫平人间疾苦。”

曹丕闻言嗤笑,语带尖锐的讥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扫平人间疾苦’,你说得倒轻巧。你这老道又扫过何疾,平过何苦?”

“娃娃,老道我可担不起这古镇之主的重任。”左慈并不动怒,因为他知道大多数来到此地的经营者,第一时间也是这种反应。他只是捋须摇头,语气淡然,“心浮气躁,执着于表象,乃是修道大忌。”

走过这条街,拐弯之后,一座主建筑立于眼前,左慈驻足道:“你真当千百年来,关于此地之秘,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于有缘之人?来看。”

曹丕依言向右望去,只见一幢格局规整、气象森然的屋舍巍然矗立,与其他残破建筑截然不同。

其大门由厚重的暗色木材制成,上面镶嵌着一个巨大的铜铸鬼面铺首——那鬼面双目紧闭,獠牙外露,扭曲的利齿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色泽。

正当曹丕凝视之际,那铜铸鬼面猛然睁开双眼,空洞的眼窝里骤然亮起两簇幽蓝的光芒,如同活物般,直直盯住曹丕的面容。那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她的眉眼鼻唇,空气中随之响起细微却清晰的机括转动之声。片刻之后,鬼面眼中的幽光渐隐,沉重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仿佛早已等候她的到来。

曹丕迟疑地踏入其中。门内并非和外面一样破败,反而异常干净整洁。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其上整齐罗列着无数卷轴与书册,中央摆放着宽大的书案,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一丝不苟。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掠过近处书案的桌角。案几表面光洁如新,不染纤尘。

但最让曹丕在乎的是堂屋正中的墙壁上,那里悬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然而,与其说是画作,不如说是某种拓印,没有任何画作能把人画得这般惟妙惟肖!

那肌理细腻得仿佛能感受到皮下脉搏的微弱跳动,每一根发丝、每一处轮廓细节都栩栩如生,近乎诡异。画中女子云鬓轻挽,眼睑微垂,唇角含着一抹温柔而神秘的微笑,那笑容似乎能穿透时空,直抵人心。

曹丕如遭雷击,呼吸骤然停滞,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几乎要脱口惊呼出声。

娘?!

她死死盯着画中女子的容颜,一段深埋于记忆最底层、模糊了无数岁月的影像豁然开朗,变得无比清晰!

对,就是这张脸,这张在她婴孩时期曾温柔凝视她、哼唱摇篮曲的脸,就是面前这张画像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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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慈立于她身侧,身影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愈发深邃,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古寺钟鸣,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娃娃,这便是当代古镇之主。”

“我娘是……这鬼镇的镇主?”

自豪?亦或是惊讶?曹丕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她到底是何感受。她感到十分意外,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宣告剧烈跳动。她一时之间竟感到一丝畏惧,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触及这一切背后滔天真相的准备。

“但也是个不管事的镇主。”左慈耸了耸肩,语气里带着清晰无比的埋怨之色,对这女人没有多少好感,“甩手掌柜当得干脆,老道技不如人,故而勉为其难,被她留在此地当代理人。”

“你这话可就亏了心了,我娘关押了那么多厉鬼,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听到有人以这般口气批评母亲,曹丕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出声反驳维护。

左慈并未直接辩驳,只是抬手,宽大的袍袖指向门外那死寂的街道:“你看看那两旁紧闭的商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那里面的打铁老鬼,已经快一百年没有开门营业了,全靠鬼镇的束缚维系才没出去害人。你再看看这四周,你娘放任湖水侵蚀边界,浊气四溢;通路长期封锁,关键要道也被刻意毁坏或隐匿;镇子远远没有建设完成,你娘明明拥有完成伟大壮举的能力和职责,可她偏偏什么都不做,任由其荒废崩坏。”

“为何?”曹丕眉头紧锁,心中为母亲辩护的念头与眼前的事实激烈交锋,“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未能真正掌控此地,我娘……她不过一介女子,凭什么独独苛责于她?”

“女子?哈哈哈,好一个‘女子’!”左慈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殿中回荡,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半晌才捋须叹道,“傻娃娃,能坐上这镇主大位、执掌阴阳边陲之权的,哪还分什么男女,早已可以暗渡阴阳,只手遮天……不过是自己不想管罢了。”他的神色逐渐凝重:“她似乎早已认定,善恶纠缠,五浊恶世,地狱已空,既然鬼已经出现,不如任由鬼气弥漫,以人饲养厉鬼,重塑新人间。对他人的性命如此轻描淡写,哼。”左慈说完,难以自抑的生出一丝鄙夷,显然他是无比不认可这种理念的,对那个女人的埋怨似乎也多到数不清。

曹丕越听越觉得心惊胆颤,若娘亲当真如此认为,视苍生如草芥,又何必辛辛苦苦抓捕那么多厉鬼,将其禁锢于院中?这岂非自相矛盾!重塑人间…这样的理念,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既然这老道带我来,想必肯定是需要有人来救世,若能得到这样一座镇子,我岂不是普天之下再无所畏惧?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要如何才能成为这鬼镇之主?”

“你管这儿叫‘鬼镇’?”左慈似乎对这个称呼颇觉玩味。

“一个活人都没有,鬼气森森,不叫鬼镇叫什么?”曹丕反问。

“随你罢。”左慈不再计较名称,答道:“要成为镇主,须得‘魁湖’认可。”他用了另一个更古老的词来指代那片将曹丕带来的幽深水域。

“如何获得认可?成为镇主又有什么好处?”

什么扫平厉鬼、救济苍生,这些宏大的命题曹丕压根不在意,她只想得到这镇子背后所代表的伟力。若真到了地狱取代人间、万鬼横行的那一步,她唯一的念头,也只是守好自己所在意的一切,自己的家人,朋友 ,恋人。她如今所做的一切挣扎与努力,也不过是为了不让局面彻底沦落至那般无可挽回的田地,不过是为了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也能活下去。

“你的问题太多了。”左慈似乎不愿再多做解释,抬手指向旁边一扇青铜门,“此内藏万千卷宗,历代建设者们留下的文书、手札、契约与法则,皆存于此。你将手按在门上,摒除杂念。若你被此地认可,自然有资格阅览一切,知晓所有。”

“那若门不开呢?”

“那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咯~此地,从不强留无缘之人……”

“哼。”这坏老头子,还口口声声说要收我做徒弟,才问了几句就不耐烦了。曹丕心下不满,暗自腹诽,却仍依言走到青铜大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缓缓将右手按在了粗糙而冰凉的门面上。

门上蚀刻的纹路与符号全然不似她所知的任何汉文,曲折盘绕,诡谲难辨,凝视久了,竟觉得那纹路更像某种蛰伏的……活物,正在无声地蠕动。

而就在她掌心与之紧密相触的刹那,那些原本沉寂死寂的青铜纹路活了过来,它们依循某种玄妙而古老的规律开始流转,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嗡鸣。

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痛,仿佛被无形的细针狠狠刺破,殷红的血珠顿时涌出。那血液并未滴落,反而迅速被门吸收,不断渗出的血珠仿佛拥有了自主的生命,沿着门上蜿蜒曲折的沟槽急速蔓延流动,以她的触碰点为中心,像蛛网般向四周疯狂扩散,转眼间便将门上无数深邃的沟壑填满,勾勒出一幅妖异而血腥的图案。

随即,一阵低沉而巨大的机括运作声从门扉深处传来,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动。整扇厚重的青铜大门从中缝开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物,向四周层层裂解折叠,仿佛精巧绝伦的积木被一双无形巨手娴熟地摆弄重组,最终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左慈的声音从后方阴影中幽幽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叹息,“竟真能开门……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可惜我不是你那位身负‘天命’的刘玄德?”曹丕毫不掩饰讥讽。她对所有推崇外人、轻她曹家的人都没有半分好感,至今也想不通那个远在蜀地的男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值得如此多人念念不忘。

左慈在阴影中似乎摇了摇头,并未接话。

曹丕也不再多言,转身毅然踏入了那刚刚开启的档案库内部。

 

与其说这是一间库房,不如说这是一片浩瀚的竹简之海。无数档案竹简、皮质卷轴、甚至玉册金编,被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无数顶天立地的巨大架子上,层层叠叠,向上延伸直至没入昏暗的顶部,向前蔓延直至视野尽头,根本一眼望不到头。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墨香、竹木的清气,以及一种时光凝固般的静谧。

曹丕随手从最近处的架子上抽出一册沉甸甸的竹简,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某只鬼物的名号、形貌特征、详细习性、杀人规则、特殊能力以及建设者与它的接触、交易或封印记录。她又急忙抽出另一册皮质卷轴,内容依旧如此,只是换成了另一只鬼。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一连翻看了七八册不同材质、不同年代的记录,内容无一例外,全是关于各种各样品类、能力各异的鬼或者灵异物品!

望着这浩瀚如烟海、仿佛记录着无尽邪祟的卷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急速爬升。

曹丕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窒息,手脚一片冰凉:这看似平静的人间之下……曾经乃至现在,到底存在过多少鬼物?!鬼又从何而来呢?!

似乎……自从人类历史有记录以来,关于这些邪祟的传说就从未真正断绝。

 

哪怕在不同的时期,都有一大部分人或出于恐惧、或出于无知,极力否认鬼的存在,但同时,也总有另一部分人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与之纠缠。这浩如烟海的卷宗,便是最冰冷、最残酷的证据。

 

既然鬼已经存在,那…神又去哪了?

 

“这些东西……都是谁写的?”曹丕望着几乎无穷无尽的架子,内心战栗不止。

“镇主,以及他们麾下的代理人,还有许多建设者。”左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也缓步走进了这间浩瀚的密室,拂尘轻摆,目光扫过这承载了无数秘密的书架,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唉,老头子我这些年,也就尽忙着誊抄、修补和新增这些东西了。弄不完啊,根本弄不完。”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地补充道:“尤其是你娘……她关押、收容鬼物的效率高得惊人,以至于很多都只是暂时封存,根本来不及将它们的详细规则和特性记录下来。”

“就这还说我娘不办事?”曹丕立刻抓住话头反驳,试图扳回一城。她扬起下巴,带着几分看穿算计的狡黠,“我看是你这牛鼻子老道自己手抄累了,想找个人使唤吧?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说得好听是徒弟,难听点不就是书童嘛!她才不做这种亏本的买卖,没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休想让她点头。

左慈被她这连珠炮似的抢白弄得一怔,随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似乎懒得与她在这口舌上争辩。

“你还没告诉我,”曹丕逼近一步,问出最核心的问题,“我娘哪儿去了?你刚刚为什么那么惊讶我还没见过她?”

左慈的神色稍稍严肃了一些,他沉默片刻,终于不再绕圈子,缓缓开口:“镇主离开前,曾吩咐老道我三件事。”说着,他手中拂尘看似随意地一挥。

只见书架最高层,一本厚重无比、封面似乎由某种不知名暗色皮革制成的册子,竟自动脱离原位,轻飘飘地、稳当地落了下来,正好悬停在曹丕面前。

“第一件,让你了解关于‘鬼’最基础、却也最核心的规则。她仿佛……早已知道你迟早会来到此地。”

“第二...就是让我教你如何初步驾驭‘魁湖’之力,以及如何运用此地的法则与器物,去封印、乃至利用鬼物。”

曹丕一听这个,瞬间来了性质,伸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指尖传来奇异触感,这本书摸着很是光滑舒服,封皮和内页都是同一种质感,比起牛皮,更像是……更轻薄的皮做的。

她一边下意识地翻看,一边迫不及待地追问:“看来母亲还是很关心我的,那么第三件事呢?”

左慈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最终轻轻吐出几个字:“帮你……成为新的古镇之主。”

尽管早已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答案,曹丕还是一惊。她抬起头,对上左慈的视线,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份并不掩饰的担忧与不甚满意。

显然,在这位老道看来,她还太嫩、太弱小、太情绪化,距离执掌这阴阳边陲、平衡鬼蜮人间的重担,还差得太远太远。

“想让后人继承这镇子的主儿倒是不少,”虽然鄙夷这种家族传承的方式,但左慈并不反对曹丕尝试,毕竟她身负鬼力,已是局中人,有了触碰这份力量的资格。

但他继续平淡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只是其中大部分都是失败的。”失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在这等涉及阴阳本源之地,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若你失败便会死,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他话锋一转,毫不客气地戳破曹丕此刻不切实际的幻想:“第二件、第三件事,都绝非你现下该企及的目标,小娃娃,你真的是太弱了,以你如今这点微末道行,随便遇到一个自沉寂中复苏的大鬼,怕是连自保逃命的能力都没有。”

 

“那就先解决第一件事吧。”曹丕倒是干脆,得知关于鬼物的知识和传承体系从未断绝,她心中反而踏实了许多,至少不是完全茫然的。她低头看着竹简上那些艰涩古老的文字,一边分神听左慈讲述。

“世间流传的那些神话轶事,志怪传说,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凭空杜撰。早在暴秦一统之前,追溯至古国夏商,甚至更久远的年代,九州各地,多的是能沟通阴阳、驱使鬼神的奇人异事,巫觋之风盛行。你可知,为何到了大汉,明面上反倒少了许多?”

他自问自答,拂尘微扬:“正是源于此地的逐渐成形,以及对鬼物进行系统性控制和关押的理念开始起到效果,将越来越多的‘异常’压制回了黑暗之中。”

“然而,每一任管理者对‘鬼’的本质理解皆不相同,处理方式也大相径庭。比如你娘,”他瞥了一眼曹丕,“是我所见过的,最……不负责的一位。”

曹丕闻言撇了他一眼,抿紧嘴唇:“我倒是有一个疑惑,假若从古至今,鬼一直存在,那么神又去哪了?”

 

左慈听完曹丕那带着几分天真或试探的疑问,直接发出一阵短促而苍凉的笑声,那笑声中并无多少欢愉,反而充满了看尽沧桑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他已经对这个问题回答了无数遍。

 

“神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从来没有什么救世的神明,娃娃。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被迫挣扎着与鬼对抗的凡人罢了。”

 

他的目光变得幽远,仿佛穿透了这鬼镇的壁垒,看到了漫长岁月中无数消逝的身影。

 

“他们中,有的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或是生命,或是人性,或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最终成为了传说故事里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被后人美化或恐惧的名字。而更多的……”左慈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陈述,“则无声无息地倒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要么彻底陨灭,要么就在这无止境的斗争过程中,被鬼的力量逐渐侵蚀、同化,最终变得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一样非人非鬼。无一例外。”

 

他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打破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世间,从没有什么真正的、慈悲的、全知全能的神存在。所谓的‘神迹’,不过是更强大的灵异显现罢了。”

 

最后,他看向曹丕一字一句地戳破她或许潜藏的一丝侥幸:“指望依靠某个个体的伟力来拯救整个世界?那不过是饮鸩止渴,最终只会孕育出更强大、更无法控制的鬼物,加速一切的灭亡。这条路,早就有人试过了,最终的结局也无非是孤独的死去。”

 

“所以上一任镇主的理念尤为特殊。他希望将此地彻底打造成为一个特殊的‘集会所’,并非为了凡人,而是为了那些像你一样,被迫或主动驾驭了鬼力,游走于生死边缘的‘鬼人’。他认为,若能提供一个让所有鬼人交流、交易、乃至共同生存的中立之地,或能以此为基础,团结九州各地受鬼物困扰的百姓,消除隔阂与纷争,共抗厉鬼之灾。”

 

“做梦。”

曹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冷嗤出声。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永远存在争斗,存在利益交换,存在杀戮和奴役。鬼人拥有了超越常人的力量,只会将这一切放大十倍、百倍!”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刺左慈,“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才希望是那个以‘仁德’著称的刘玄德来接手?你以为他能实现上一任那虚无缥缈的幻想?”

“没错..” 左慈颔首。

 

的确,她也有动过类似的念头,应该将鬼怪的知识公之于众,编纂典籍教导世人如何辨认、如何规避、甚至如何对抗厉鬼。

但她终究还是低估了鬼,也高估了人。

父亲当时的阻拦和担忧是无比正确的。刘备就是摆在眼前最血淋淋的例子,一个曾以仁德著称的英雄,在鬼神之力的侵蚀下,迅速变得偏执而疯狂,将整个西川拖入深渊。

“没有绝对强硬的个人手腕与足以镇压一切的力量,”曹丕的声音冰冷,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铁律,“让驾驭了鬼力却心术不正之人渗透进秩序的缝隙,那么无论多么美好的构想,多么庞大的联盟,都会从内部开始腐朽,最终土崩瓦解。鬼或许可以自律,但指望人自律?简直是痴人说梦,人,可是最擅长钻破规则的漏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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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扫过这死寂的鬼镇,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理想主义蓝图破碎后的惨淡景象。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刺左慈,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荒谬感:“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口中那位身负天命的刘玄德,如今正心甘情愿当着一只大鬼的奴才呢!……我真是不理解,你为何独独对他评价如此之高?我看你这牛鼻子老道,怕是与此地隔绝太久,早已不识人间真面目了。我娘估计就是看不惯你这幅推崇所谓‘仁义’的迂腐模样,才没了打理此地的兴致。你该不会没少在她面前夸赞仁德仁心这种鬼话吧?”

“你出身曹家,自幼耳濡目染皆是权谋霸术,自然不知……”左慈试图解释,语气带着一种试图廓清迷雾的无奈。

出身曹家,自然不知?

哼!曹丕冷嗤一声,左慈的话仿佛一根尖刺,精准地扎在了她心中最不甘与愤懑之处。怪不得父亲总慨叹,世人皆看错我曹孟德。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其父那般沉郁而锐利的锋芒:“黄巾之乱时,天下多少自诩英雄豪杰之人,不是都争先恐后抓住这‘立功’的良机,去镇压那些被饥寒逼得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的百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这惨状是谁造成的?正是大汉,正是那些高喊仁义之人,那时候,你推崇的刘玄德在哪?他口中的‘仁义’又在哪庇护了苍生?”

“我父亲起兵之初,九死一生,几经覆灭,到底是谁在虚伪地怀念那个民不聊生的年代,又是谁,在真正试图劈开一条新路?!”

曹丕根本无法理解,为何总有人将仁义的空谈置于实实在在的生计之上。

见左慈只是苦笑摇头,说你日后便懂,便不再同她辩论这个话题了。

“差点又被你滑过去,你口口声声是我娘的代理人,那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我娘到底哪儿去了?这一次,你非得给我一个正面的回答!”

左慈脸上阴晴不定,他仔细端详着曹丕的模样:“娃娃,你……当真在今日见到老朽之前,从未见过你娘亲?”

“当真没有!”曹丕斩钉截铁。

“梦里……也未曾见过?”

“梦里见得如何能作数!”曹丕没好气地回道。

听了这个回答,老道似乎茅塞顿开,仿佛解开了某个关键的结。他捋着银白的长须,缓缓点头:“那就对了嘛……至于你娘去了何处,老朽亦不知其详。只知她临行之前,曾对老朽言道…”

“俯观星汉,无我自绝,洞彻虚妄之日,便是再见之时。”

“那也太……抽象了。”她蹙紧眉头,低声抱怨,这听起来玄之又玄,毫无头绪。她感觉母亲就是故意在给自己出难题。

普天下,哪儿有低头看星星的?!无我又是什么,自绝又是什么?难不成是叫我死?什么是虚妄?谁又能定义虚妄为何物??

凝视着墙上母亲的“画像”,那温柔而神秘的微笑仿佛一个无解的谜题,曹丕无奈只能接受。

既然娘没死,又不愿意见我….

只能是她嫌我不配了……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档案库,浩如烟海的卷宗代表着同样无穷无尽的危险与秘密。

当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并获得力量。

“老道士,母亲的去向暂且不提。你告诉我,如何能最快、最全面地了解这些鬼物?它们的弱点是什么,它们害怕什么。我要恶补这些知识,不过太细枝末节部分可以省略,我的时间不够。”

左慈拂尘一摆,将一本档案抽来:“最快?自然是直接阅读历代镇主与代理人的手札与记录。尤其是关于‘常见’鬼物的分类与应对,以及那些极度危险、必须规避的‘大鬼’的档案。

“至于弱点?”他嗤笑一声,“大部分鬼物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弱点。它们的‘弱点’,往往就在于精准地利用其杀人规则,在其规则发作的间隙中寻求生机,或是利用更强的鬼物规则去压制它们。理解规则,便是理解如何对抗它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若论‘最快’,还有一种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方式。那便是亲自去面对,在生死一线间体悟的记得最牢。但代价,你可能付不起。”

“鬼不知从何而来;鬼无法被杀死;鬼可以互相融合;人可以驾驭鬼,鬼也能驾驭人。”

“它们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不可知世界的生物,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连贯的意识,只有基于本能行事的、千奇百怪的‘规则’。那些规则可以极其简短,也可能复杂冗长,但绝无两只鬼的规则会完全相同。在你真正成为统领一个时代的巅峰之前,面对它们,任何大意和傲慢,代价都只有死亡。”

曹丕默然,她知道左慈所言非虚。

她不再多问,开始沿着巨大的书架缓缓行走,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竹简、皮革与玉册,感受着其上承载的沉重岁月与无数前人的经验、恐惧乃至死亡。左慈跟在她身侧,替她从架子上把各类不同的书籍,竹简取下来。

这些文书虽然浩如烟海,但笔迹风格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统一与断续交织感。记录的内容光怪陆离,分明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亲历者,但书写的方式却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些……似乎都是你写的?”她抬起一卷皮质卷轴,看向左慈。

“多半是吧。”左慈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朽活得久了些,总得找些事做。见证、记录、归档,便是代理人的职责之一。那些建设者们遭遇的灵异事件,他们口述或残存的手稿,最终都由老朽誊录整理,归于此处。”

他话锋一转,揭示了另一个更为惊人的事实:“小丫头,别被‘历代’二字迷惑了。这鬼镇,真正意义上的镇主屈指可数。湖可沟通阴阳、沉寂万物,镇可庇佑一方、百鬼称臣。自创始者嬴政能同时驾驭完整的‘魁湖’与‘古镇’之权,成为此地真正主宰的,算上你娘在内,还没有第三人。”

曹丕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矛盾,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你之前明明说,这里历经秦汉,有多代帝王建设者?还提到了前任镇主呢…”

“没错,但他们也只是‘建设者’,因为治理了鬼镇,或多或少掌握了部分力量,所以自认为是镇主,也管理着此地。”左慈耐心解释,如同在点拨一个尚未开窍的弟子,“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镇主’,需要一个凶险无比的‘尝试’与‘契合’的过程。那些人,或许在此地留下了痕迹,或许借用了一部分镇子的力量,甚至可能一度以为自己掌控了局面,但最终都在这条路上失败了,无一例外,无人能走到尽头,自然也谈不上真正主宰此地。”

“那我娘呢?”曹丕追问,心弦紧绷,“她是如何做到的?她……成功走到了尽头?”

左慈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惊叹、忌惮,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你娘,”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显得格外沉重,“是我漫长岁月中所见过的,最恐怖、最深不可测的鬼人,甚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说道,“老朽至今都不能确定,她究竟算不算人,她的做法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她是如此恐怖,那并非简单的驾驭一两隻鬼物,而像是一种……规则本身。其力量足够摧毁这座本就并不完整的古镇。所以,她不需要像前人那样苦苦寻求‘契合’,她是强行地接管了这里的一切。”

左慈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砸在曹丕的心上,震得她神魂摇曳。那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远超曹丕想象极限的形象。

她一直以为母亲或许是一位强大的驭鬼者,如同那些被记录在卷宗里的奇人异士,凭借智慧和勇气掌控了非凡之力。

“有多强……”曹丕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究竟要有多强,才能……才能成为这么一个时代的巅峰?才能以一人之力,压制这汇聚了无数邪祟与千年积淀的诡异之地?”

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风景?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

她自幼便知父亲曹操是当世枭雄,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其志向、其手段、其背负的骂名与赞誉,都如同巍峨山岳,让她仰望,让她奋力追赶,却始终感到难以企及。

而此刻,关于母亲的真相,则如同在她面前又陡然拔起了另一座更加神秘、更加幽邃、更加不可测度的险峰。

父亲的身影还在尘世之中,尚可窥见其轮廓。而母亲……却仿佛已置身于另一个维度的阴影里,留下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和传说。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那并非单纯的崇拜或向往,更夹杂着一种深刻的无力与…恐惧。

她想起了自己厉鬼复苏时最危险的一刻,意识即将被冰鬼抹杀,而在那时的梦里,她看到的那双冰冷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的模样如同俯视一只蝼蚁,一只扑火飞蛾,那绝不是怜惜女儿的眼神。

曹丕的心头一紧,把握竹简的双手也都垂下来。一种难以言喻却又熟悉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滚,夹杂着不甘、委屈,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被认可的卑微。

理应心志更为坚韧的时刻,曹丕仍旧显得那么……拧巴。

想到自己的父母,都是站在极高极远之处,背对着她,面向着某个她根本无法理解的宏大棋局或残酷真相。他们的高度,他们的重量,他们的孤独……自己恐怕穷极一生,拼尽所有,都无法真正追赶得上,甚至连理解的边缘都难以触摸。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攫住了她。在这浩瀚的档案库中,在左慈平静却惊心动魄的叙述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那对赋予她生命的男女之间,横亘着怎样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或许,并非母亲故弄玄虚,而是如今的自己,实在太弱小了。弱小到根本无法理解那个层面的存在与意图,如同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

曹丕翻看着那本薄皮书,试图在最短时间内理解这个光怪陆离却又危险至极的世界。左慈则静立一旁,时不时替她解答一二,虽则看不上曹家这小兔崽子,但对曹丕此刻展现出的专注求学态度,心下倒是勉强认可了几分。

然而,这份相对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左慈精瘦身躯猛地一震,一直半阖的眼眸骤然睁开,浑浊的眼中爆射出惊人的锐芒,他侧耳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常人无法感知的讯息,脸色陡然变得无比难看,失声低喝道:“坏了!”

这一声惊呼打破了档案库的死寂,也打断了曹丕的思绪。她抬起脸,脸上写满了疑惑:怎么?自己已经倒霉到第一天来这鬼地方就出事?大鬼打来了??

左慈语速极快,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东西强行闯过湖的屏障来了,湖竟未能拦住它!”

 

曹丕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一副讽刺表情,甚至完全没有要挪动屁股的意思,拍了拍书皮凉凉地道:“呵,这就是你口中那能沉寂万物、沟通阴阳的魁湖?连个门都看不住。”

她心下想的却是另一番。俗话说的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鬼镇有左慈这个老古董,有她那神秘强大的娘,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新手去拼命。

一个念头闪过,她带着几分试探问道:“是不是…我娘回来了?”

或许只有她娘那种级别的存在,才能如此轻易突破屏障。

“不,不是她……”左慈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清晰地感知到那股闯入的气息陌生极了,绝非镇主“小丫头,你就在此地待着,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切勿出来!”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任何夸张的动作,那袭灰蓝色的道袍一晃,整个人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迹,又似一阵疾风,瞬间便从原地消失不见。

曹丕被他这突如其来、如临大敌的反应弄得一怔,心下惊疑不定。能让左慈这老道士如此失态,来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虽然左慈严令她留守,但强烈的探究欲和一丝不肯乖乖就范的叛逆心思瞬间占据了上风。让她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在这看似安全的地方?

绝无可能!要真来这么一个能毁天灭地的主儿,自己躲在哪儿都没用,还不如当个明白鬼,出去看看。

她几乎没有太多犹豫,立刻收敛自身气息,小心翼翼地朝着左慈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

 

镇子里永远是白天,光线恒常不变,让人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

然而,鬼镇之外,真实的人间早已斗转星移。

赵云那边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寒潭边,跳动的篝火是他唯一的光源,映照着他写满焦虑与绝望的侧脸。他的心如同被放在慢火上炙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曹丕消失的那片幽绿潭水,此刻平静得可怕。

赵云光着上半身,发间滴滴答答滴着水珠。他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潜入那冰冷的潭水中搜寻,每一次都徒劳无功。

他甚至尝试沿着潭底每一寸石壁摸索,期盼能找到什么隐藏的暗道,结果依旧只有失望。

“再等一日……”赵云红了眼,暗骂自己是个灾星,对着死寂的潭水立下誓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几乎要崩溃的心,“若是明日此时,依旧等不到你……我便北上洛阳,豁出一切,也要将此事告知你的父亲。”

这决定沉重如山。这意味着他将主动踏入曹魏的核心,身份是蜀汉的叛将,而所求见的是与他主公争斗了半生的枭雄曹操。结局难料,甚至可能自投罗网。但为了小寰,他别无选择。

极度的疲惫和心力交瘁最终压倒了他。他双眼发直地坐在篝火旁,身体依靠着冰冷的岩石,不知不觉间,意识便被拖入了深沉的梦境。

梦里,他也来到了曹丕消失水边。

依旧是那片幽绿的寒潭,但周遭的景物笼罩在一层诡异的薄雾中,寂静无声。

潭水中央,涟漪微动,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那身影有着酷似曹丕的眉眼,却更加英朗,颈间喉结清晰,正是他白日里将曹丕拖入水中。他朝着赵云露出一个模糊而阴郁的笑容,一步步从水中走出,水珠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滑落,竟未在岸上留下任何痕迹。

赵云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只能看着这赤身裸体,同小寰一般模样的水鬼靠近自己。

 

那水鬼走近,冰凉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搂住了他的脖子,亲昵无比地蹭着脸颊, 将嘴唇贴近他的耳廓,嗬嗬地低笑着,说了句什么。

梦境模糊扭曲,赵云努力想要听清、看清,却只捕捉到几个口型,意义难辨。

紧接着,那水鬼搂着他脖子的手臂猛然发力,带着一种非人的巨力,拖拽着他,双双向后倒去。

“噗通!”

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赵云所有的感知。

Chapter Text

通俗来说,从建造伊始,鬼镇的本质便为一片被特殊力量维系的、悬浮于“湖”上的奇异空间。

整个镇子都被湖所包围,那无边无际的幽暗水域并非普通的水,只是恰巧这魁湖看起来像是水而已。正因有湖的存在,作为隔绝阴阳、沉沦万物的最终屏障,这数百年间才会安然无恙。

绝大部分灵异之物一旦触及此水,便会如同陷入无底深渊,根本无法淌过这致命的湖水,抵达镇中。

正因如此,左慈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骇然。

能够强行突破魁湖的阻碍,意味着闯入者的恐怖程度远超寻常。那是强大到连魁湖都无法将其下沉、无法禁锢的极端恐怖之物!

他不敢贸然上前阻拦,只能隐匿自身气息,躲在远离湖岸的街道阴影之中,紧张地观望。

 

只见那原本平静如墨的湖面,此刻剧烈地荡漾起一圈圈不规则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那极深之处挣扎而出。

这一幕,与他记忆中那个最可怕的梦魇何其相似。那个女人的身影瞬间浮现在他脑海。当年,她也是这般激起了湖的剧烈反应,让他所效力的镇主大惊失色。那一天,对他同时代的建设者们而言,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与绝望的碾压,几乎所有人都在那次入侵中死去了

什么知识、什么力量、什么历代积累的法则,在女人面前都脆弱得如同薄纸。他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同僚们在那份漠然的力量下被毫无价值地消灭。

那根本不是战斗,是清理。而他不过是那场清理之后,唯一一个被允许苟延残喘的“旧物”,被迫臣服于那无可抗拒的恐怖之下,成为她的代理人,守着这座她根本不在意的小镇。

这份战败的耻辱与对绝对力量的恐惧,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而现在,竟又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来了。

这怎能让他不惊疑呢!

 

水声破开,一个身影率先浮出水面。

左慈满头冷汗,紧紧盯着缓缓浮出水面的人影。它有着异常苍白、仿佛由最上等的冷玉雕琢而成却又失却生气的皮肤,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优美的颈侧曲线,更衬得那肤色呈现出一种诡谲的、近乎透明的白,散发着一股阴冷、死寂却又奇异魅惑的气息。

那鬼物怀中,正紧密地贴合着另一个人。它的一条手臂紧紧地搂着那人的腰背,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托着对方的后颈,将对方以一种全然掌控、近乎缠绵的姿态禁锢在怀中。

它的头颅昂着,冰冷柔软的唇瓣正深深地印在怀中那人的唇上,那并非暴力的掠夺,像是缓慢又专注地细细品尝某种甘美的酒泉。细微的水痕顺着赵云下颌滑落,滴落在怀中那人的脸庞上,交织出一种诡异而亲昵的湿意。

被它禁锢怀中的赵云双目紧闭、面容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迷失的恍惚,仿佛沉溺在一个深沉的梦境之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全然失去了自我意识,回吻着那只鬼物。

 

就在这时,曹丕恰好将这幅冲击性极强的画面尽收眼底。

她瞬间抓住了重点,看清那两人并不困难。尽管那人的面容大半被鬼物的头颅遮挡,但那身熟悉的粗布衣衫,熟悉的身形轮廓她可是认得的很……如同冰水泼面,曹丕浑身血液被气得瞬间冻结。

她屏息躲在断墙后,随即涌上的竟是一股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被戏弄的恼怒。虽然说那只水鬼自称它就是自己,可总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憋闷,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他娘的就是能让左慈那老道士如临大敌、连魁湖都没能拦住的“恐怖厉鬼”?!

 

见到水鬼面容的不止曹丕,左慈也看清了这闯入之人的面容。

那眉宇,那轮廓……那分明就是曹丕的脸!虽略显刚硬,线条更为棱角分明,带着男子的英气,但那底子,那神魂深处的模子,绝对同出一源!

他难以置信地向前踉跄了两步,脑中轰鸣。若说此事与曹丕无关,他绝不相信。能如此诡异地突破魁湖,又以这般与曹丕酷似的容貌现身……普天之下,除了那个女人,还有谁能做出这等安排?还有谁,能如此肆意地拨弄此地的规则?

‘无论后果如何,吾儿任何选择,你不用干涉。’

一句冰冷的命令在记忆深处回响。那是女人肃清鬼镇,鸠占鹊巢之后,对他下达的第一个指令。

左慈至今记得那时的震撼。他亲眼看着她以难以理解的方式,强行驾驭了那片亘古死寂、吞噬万物的湖。那可是传闻里鬼镇的创始人都要付出惨烈代价才能掌控的湖!那女人杀了所有反对者,将他们的尸体沉入湖中之后,左慈本以为接下来将是前所未有的扩张与改造,这座停滞千年的古镇将在这位新主宰手中焕发真正统御阴阳的威能。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做完了这些便似乎失去了兴趣。任由古镇维持着半废弃的状态,任由边界被湖水侵蚀,对一切不闻不问。

左慈曾按捺不住心中的巨大困惑与一丝不甘,壮着胆子询问:“您既已完整驾驭魁湖,洞悉其本源……那湖的最深处,究竟有何物?”

那湖太深、太黑,以他目前的能耐,沉下去就别想再上来了。他想象过无数种答案,或许是混沌,或许藏着鬼的秘密,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女人闻言只是略微偏头,金色眼眸中无波无澜,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回答:

“鱼。”左慈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对方在戏弄自己,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鱼?……魁湖死寂,湮灭万物,怎会有鱼?”

她似乎懒得多做解释,沉默了片刻,才又添了一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信与不信,它便在那里……那些小鱼,你就当是我养的锦鲤就是了。”

……

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连同此刻湖中送来的、与曹丕容貌相似的男子,如同两块残片骤然拼合,在左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难道那湖中之“鱼”与曹丕有关,这一切,早就在那个女人的计算之中?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娃娃都没出生!

巨大的谜团与对那个女人深不可测手段的恐惧,让左慈不敢随便干涉。他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思绪,从阴影中走出。

 

那水鬼见来了人,此时才似乎品尝够,缓缓松开了赵云。它后退些许,那双漆黑的眸子瞥了一眼曹丕藏身的方向,脸上竟仿佛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随即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

涟漪荡开,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赵云一人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傻愣愣地站在及膝的湖水中,浑身湿透茫然无措,仿佛还在“回味”那个吻。

“???”

赵云这时才能动弹,大脑一片空白,用力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触碰自己还残留着冰冷柔软触感的嘴唇……刚刚发生的就像是做梦,在睡梦中被长得像小寰的水鬼拉进水中缠绵,再回过神来到了新天地,这里究竟是延续的噩梦,还是荒诞的现实?他分不清。

“尔乃何人?!”

赵云站在浅水,刚想上岸,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下意识想拔枪,摸了个空,才想起武器早已不在身上了。

见一老道突然出现,那深不可测的压迫感绝非寻常,他不明就里,但也知道审时度势,如无必要不便树敌,只好连忙拱手:“道长勿怪!晚辈绝非有意擅闯宝地!”

他涉水快步上岸,冰冷的水珠不断从衣袂发梢快速滴落,在干净的石板路上晕开深色的水痕,没过多久便宛若瞬间蒸发干燥了。

左慈上下仔细打量着赵云,只见此人身姿挺拔,面容刚毅,虽略显狼狈,周身却自有一股沛然正气,体内隐有一丝微弱的鬼力波动,这证明这个人并非什么强大的鬼人。

然而那诡异的送人方式不得不让左慈留个心眼。曹丕能通过魁湖,或许是得益于其母早已埋下的因果或血脉牵连,但这男子又凭什么呢?……难不成,他才是湖中预言的,那另一位男子?

左慈缓缓收敛了几分:“速速报上名来。”

赵云不敢怠慢,朗声道:“晚辈姓赵,名云,字子龙。”

赵云目光坦荡,迎向左慈的审视。左慈听到这名字,白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个蜀汉的将领为何会与曹家之人产生如此深的纠葛,甚至能追至这阴阳边界之地?那湖中的诡异将他送来,又有何深意?

“赵子龙?可是那效力于刘玄德麾下的赵云?”

“正是在下!”赵云姿态谦恭,但随即又迅速补充解释道,“但因一些个人缘由,云已辞去军职,下野有一段时日了,如今……已不算刘皇叔麾下之将。”

左慈心中微动,警惕之心稍减。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到水鬼行事更合理的解释。他最终将拂尘搭在臂弯,声音低沉地试探询问:“方才那水中之物,形貌诡异,能抗魁湖之力而将你安然送达……可是你所驾驭之鬼?”

赵云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脸上写满了茫然:“并非如此,晚辈不知那是何物……实乃在梦中偶然误入此处,恍惚间便被送至这水畔。”

“....那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赵云摇了摇头,偷偷审视这所古镇,“晚辈误入此地,实属偶然。只因迫切想寻一人,她或许也同我一般,不慎迷失于此地,不知前辈可曾见过?”他心中挂念曹丕的安危,生怕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道士因误会而对她不利,连忙补充描述道:“她是……一位女子,容貌极是英气俊朗,绝非寻常闺阁之姿,若前辈见过,定然会印象深刻。”

左慈死死盯着赵云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隐瞒或欺骗。然而,除了坦诚的困惑、残存的惊悸以及急切外,竟看不出半分虚饰。

他捋了捋长须,脸上那高深莫测的神情似乎缓和些,语气却带着点故意的刁难之色:“哦?英气俊朗的女子?老夫在此地见过的奇人异事不少,但活人却寥寥无几。你口中的女子,有何特征?姓甚名谁?又是何时、如何误入此地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赵云一时语塞。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描述过于空泛,且曹丕的身份敏感,他不能轻易暴露其真实名姓,尤其是在一个敌友未明的神秘高人面前。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能含糊道:“她……她约莫这么高,”赵云抬手比划了一下,“身手应当不错,性子……有些倔强。至于如何来的,晚辈实在不知,只知她可能与我一样,是因水鬼而来。不知前辈可否见过?我那位…朋友已失踪一天一夜,音讯全无,云实在是五内俱焚,片刻难安。若前辈不便亲自引领,万请允我自行前去寻找。”

“罢了,”左慈一挥拂尘,似是看透了什么,又似是接纳了某种冥冥中的安排,“既然你能来,便意味着非是无因之果,自有其推力,早已安排停当。且随老朽来吧。在你之前,确有一女娃娃来到了此地,与你方才的形容……倒有八九分相似,自称姓曹……”

“她果真在此!”赵云闻言,喜色瞬间染上眉梢,不由朗声笑道,连日来的焦灼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晚辈所寻之友,正是姓曹!得知她安然,云便放心了!”他语气中的如释重负与真挚欢欣,毫无作伪。

在断墙后的曹丕默默听着,将他这毫不掩饰的欣喜尽收耳底,心头竟也莫名跟着一轻,先前因他固执前往凉州寻鬼而积攒的怨气,此刻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十之八九。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悄然挪步,想跟得更近些,听听这呆子还会不会说出些什么更顺耳的话来。

女人有时候,也是好哄的。

“呵,”老道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睛斜睨着赵云,“别以为老朽久居此地便耳目闭塞。那哪里是什么普通的女娃娃,她是当今魏王曹操的世子。”

他话音陡然转厉,想诈他一诈:“你既口口声声效忠刘玄德,身为蜀汉大将,又如何与曹魏的世子成了可让你不顾生死、深入此等绝地的‘朋友’?此等交情,恐怕非比寻常吧?”

赵云见这道士竟轻易点破曹丕身份,且道行高深,目光如炬,心知再隐瞒已无意义,反而落了下乘。他神色一正,坦荡迎向左慈的目光:“前辈明鉴,云为寻心中安邦定国之大义,择明主而事,效忠玄德公,此志如磐石,不会因私交而移。”

“至于与她相交……乃是因灵异骤然爆发之初,尸患遍野,生灵涂炭。子桓为寻联合抗鬼之机,不顾险阻,深入西川之地。云彼时奉命巡查边境,与之相遇。彼时烽烟四起,鬼魅横行,我等曾被迫并肩而行,共渡险关。”

“期间,观其临危不乱之才情、隐忍果决之气度,虽身处不同阵营,但亦有其担当与风骨。言语交锋间,确有惺惺相惜、性情相投之处……此乃云之私谊,发于公义之外,源于性情之本,非关阵营立场,贵在……贵在相交一场,真心实意。”

左慈静静听完。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过太多人心,倒是难得见到如此泾渭分明又矛盾统一的心性:忠义不曾忘,私谊亦坦然。

“倒是个有趣的说法。” 他话中似有深意,却也不再多言,转身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走吧,老朽知道那曹家娃娃在哪儿。”

“如此甚好,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赵云听闻曹丕下落,终是放下了不少焦虑。

“老朽乃方外修道之人,早已不问世事浮名,你便叫我左慈就是了。”他报出名号,同赵云同行之时,问出了那个他真正关心的问题:“老道听闻,你家主公被极厉害的鬼物缠身,此事……确有其事?”

赵云面色一黯,沉重地点了点头:“前辈消息灵通……确有其事。此事皆因云一时糊涂,未能及时察觉防范,方酿此大祸。云离营下野,也正是为此,正在竭力寻找解救之法。”

“那是何鬼物?”

“乃是来自西域的邪异神像。其形是一尊多臂三目的神像,能言善道,最擅蛊惑人心。”

“能言善道?!”左慈心说完蛋,会说话的鬼物全是一等一的难缠,那东西绝非等闲之辈,它们往往意味着规则极其复杂诡诈,甚至能模拟出近乎人性的思维,极难对付,是真正的大凶之物。

听赵云说起鬼神,左慈心下却不由自主地掠过那个恐怖的女人身影。他对那位“镇主”实在有微词,奈何技不如人,便只能乖乖听从调派,这虽是世间常情,却也让他时常郁结。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那个看似年轻无比的女子,体内怎会蕴藏着那般恐怖绝伦的力量?更别说她的诸多行径,行为逻辑,与那些毫无人性、只知杀戮的厉鬼几乎毫无差异。那针对前任团队的大屠杀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某种规则复杂的厉鬼伪装的,毕竟,鬼镇规则建立之初,可从未明确规定过“鬼”不能被认可为镇主……每每思及这个可能性,左慈便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

“刘玄德竟然被这种鬼物缠上了身……糊涂,真是糊涂啊!”左慈顿足叹息,语气中充满了痛惜与一种不祥的预感。

若那鬼物真具备蛊惑人心之能,以刘备当时可能已被灵异侵蚀的身心状态,恐怕早已不是简单的“缠身”,极有可能……极有可能已然身心沦陷,成为了那鬼物最忠实的鬼奴了。

左慈虽然带着私心,一直希望天下能由一位仁德之君治理,圆了前任镇主的理想,也曾认为刘备或可担此重任。但若此人已成了鬼物的傀儡,那么再好的品德、再大的志向,也不过是空谈妄想罢了。

在那些恐怖东西面前,所谓的德行、善心、人性,根本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在鬼物的规则之下灰飞烟灭,最终剩下的只是一具被奴役的空壳。

想到此处,左慈心中那点关于“天命”的期待彻底黯淡下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惨淡的结局,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苍凉与疲惫:

“哎……罢了,罢了。如此看来,大汉气数已尽,注定是要亡了。”

他的叹息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那不仅仅是对一个政权倾覆的预言,更是对一种理想、一种以仁德治理天下的可能性宣告破灭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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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听到左慈竟直接断言“大汉将亡”,心中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他亲眼见过主公逐渐变得陌生的眼神,听过那些充满蛊惑与偏执的言语,深知那西域鬼像的可怕。

左慈的推断虽然残酷,却并非毫无根据。

“是我的错,是我愚忠。”赵云的声音低沉,浸满了难以释怀的自责,“子桓早就告诉我鬼神不可依靠,是我当初不听劝阻,妄图借助那鬼神之力……”回想起当初的决定和如今的后果,他只觉得胸口沉闷无比。

“唉,小伙子,世事难料,莫要过于苛责自身。”左慈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事已至此,再多评价已于事无补,反而徒增心魔。

赵云闻言,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点头称是。

他迈步跟上左慈,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方才分明从冰冷的湖水中走出,此刻身上的粗布衣衫竟全然干燥,发丝间也无半分湿气,仿佛那浸透肌骨的寒意与水流只是幻觉。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和衣襟,触手所及一片干爽,甚至连脚下踩着的青石板路,也未因他上岸而留下任何水渍。

即便是在岸上晾晒,衣物也需时间风干,绝无可能如此刻这般,仿佛……仿佛在他离开水面的那一刹那,所有不属于他本身的水分都被湖“回收”了。

 

当左慈领着赵云回到青铜鬼面门时,曹丕手中随意翻着一卷竹简,靠在门外,仿佛沉浸其中。她早在左慈说要带赵云来找自己时就提前溜回来了,听到脚步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刻意营造出一种疏离而严肃的氛围。

“小寰。”赵云见到她安然,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温柔。

曹丕置若罔闻,仿佛那声呼唤只是过耳清风,目光仍旧胶着在竹简之上,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哦吼?”左慈那双老辣的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一扫,瞬间便捕捉到了那极其微妙的氛围,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看来……你们之间这是闹了矛盾?”他拖长了语调,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故意揣测道:“让老朽猜猜……莫不成是小情侣之间拌嘴吵架了?”

“胡说什么!”曹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左慈。赵云也是面露尴尬,连忙拱手解释:“左慈前辈切勿玩笑。”

见他们二人一个绷着脸,一个面露尴尬,左慈捋着长须,悠悠道:“哦?竟是老朽眼拙了?可老朽活了这许久岁月,还从未见过哪位‘君子之交’,能让人不顾生死、跨越阴阳界限,追到这等绝地里来寻人?也从未见过哪位‘敬重’的友人,见面了连看都不愿看对方一眼,反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儿家……”

“老道士你话太多了。”曹丕可不给他留面子,既然尊她娘为主,就奈何不了自己,虽然这老道驭鬼之术远在她之上,但尊卑主仆之道,她从小耳濡目染。

“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理会去吧,老朽就不在此碍眼了。”话音未落,那灰蓝色的道袍一晃,便已消失了。

档案室外陷入了彻底的寂静,曹丕见没了第三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二话不说,径直冲到赵云面前,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踮起脚尖,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仰头便吻了上去!

那吻并非温柔缠绵,而是带着一股发泄般的、近乎啃咬的力度,急切而汹涌,她身上那件松垮的内衣因这剧烈的动作滑落肩头,露出大片莹润的肌肤和优美的锁骨线条,本人却浑然不顾。

赵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身体先是一僵,鼻腔间充盈着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冷香与书卷尘埃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肢,以防她跌倒,喉间溢出半声模糊的低唤:“小寰…?”

一吻稍歇,曹丕微微喘息着,依旧紧搂着他的脖子,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他,里面燃着灼人的火焰,分不清是怒火还是情火:“哼,我竟然不知你这浓眉大眼的汉子还是个男女通吃的口味,被那水鬼吻得很高兴吧?!”

原来她看见了!

顿时,窘迫的红晕迅速爬上赵云的脸颊与耳根。可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散了他的尴尬。她会如此生气,如此失控,皆是因为在意!巨大的欣慰和爱意涌上心头,他手臂收紧,将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低头蹭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一丝沙哑:“小寰,你不生我的气了?你还……”

你还爱我。

最后这几个字他虽未说出口,但那炽热的眼神和收紧的臂弯已诉说得清清楚楚。曹丕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像是默认,又像是仍在赌气。

赵云感受着,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收拢手臂,将她稳稳托住,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那水中之物诡异非常,其形貌竟与你有九分相似,却冰冷死寂,毫无生机。彼时云心神恍惚,动弹不得,如坠梦魇,绝非情愿。”他笨拙地解释着,试图驱散她心中可能存在的芥蒂,“能再见到你,云心中唯有庆幸。”

曹丕从赵云怀中稍稍退开些许距离,眉头微蹙,温存归温存,但一些紧要的问题此刻也不得忽略。她抬头看向赵云,目光锐利而急切:“我自在那寒潭边消失,到你被那鬼东西带来此处,外面的世界……过去了多久?”

她必须确认这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是否一致。洛阳的局势波谲云诡,父亲虽雄踞一方,但内部倾轧从未停歇,自己以世子身份失踪一日,已可能引发诸多猜测与动荡;若时间流逝更快,后果不堪设想。她绝不能长久困守于此,外界的权力结构与稳定,离不开她的运筹帷幄。

赵云被她严肃的神情感染,也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略一沉吟,仔细回想道:“自你消失那一刻起,我心急如焚,在潭边搜寻守候,期间数次潜入寒潭……直到深夜。直至最后一次心力交瘁入睡,在梦中被那……被那水鬼引渡而来。”

也就是说,外界至少已经过去了六个时辰。从大中午,到天色完全黑暗。

“这诡镇内没有昼夜之分,我不清楚我在这具体过了多久……”曹丕脸色微微一沉。如果自己迷失了时间的概念,足够许都洛阳生出许多变数了。如果自己失踪的消息传开,那些潜伏的反对者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生乱。

“不用担心,此地时光流速,与外界并无二致。”

左慈的声音幽幽响起,原来这老东西并没与走远,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房顶,主动给出了答案,“鬼镇悬于阴阳缝隙,看似超然,实则仍与人间光阴同步流转。否则,历代镇主又如何能干涉人间事务?在此地耽搁一刻,外界便也同样流逝一刻。”

“你这牛鼻子怎么没走!”曹丕急忙弹开,将衣服重新系好。

“老道什么都没看见,呵呵呵。”

曹丕也没心情和他斗嘴,这个确认让她的心更沉了几分,因为这也意味着,时间并未给她任何优待。她是可以在这学习,可毕竟来得太突然,她始终不放心身后。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曹丕断然道,目光扫过赵云,又看向左慈,“老道士,你既是我娘的代理人,总该知道出去的方法吧?”

左慈却摇了摇头,泼了一盆冷水:“丫头,这儿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便走的?魁湖之路,非寻常通道。你是被‘认可’而入,他……”他瞥了一眼赵云,“……是被那诡异水鬼强行送来,方式皆非常理。想要离去,需得遵循此地的法则,或是找到另一条稳定的‘缝隙’。”

 

就在曹丕于鬼镇之中焦灼于外界时光流逝、意图尽快脱身之际,她所担忧的洛阳,正以远超她想象的速度滑向深渊。

魏王府内,大概是一周前,剧烈的头风让曹操病倒了,这一次的发作尤为凶猛,竟让他连续三日无法起身。

枭雄迟暮,英雄亦怕病来磨。但也万万想不到,一场精心策划、迅猛无比的政变,就在他卧病的第三日夜间爆发了。

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和叛徒里应外合,如同鬼魅般突入防卫森严的魏王府。曹操身边忠心耿耿的护卫们猝不及防,虽拼死抵抗,却依旧在绝望的厮杀中接连倒下,鲜血染红了庭院的石板。

场政变不仅仅针对曹操一人,而是针对整个家族,尤其是曹操的嫡系子嗣。曹家历经磨难,早在灵异初显时,袁谦发动的那场针对曹氏宗亲的残酷清洗中就已元气大伤,十不存一。

现在仅存的族人也被波及,曹植在其府邸中被强行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妻妾儿女听话则被俘,否则便被杀鸡儆猴。曹操的妻妾以及年幼的儿子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控制软禁,成为了挟制曹操的人质。

整个洛阳城在一夜之间变了天,刀兵之声在核心区域短暂而激烈地响起后,迅速被一种恐怖的寂静所取代。街道戒严,城门落锁,所有关键位置都换上了陌生面孔。一场血腥的清洗正在无声地蔓延,曾经显赫的曹氏亲信和大臣们,或被迫屈服,或悄然消失。

表面上的消息被严格封锁,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城外的人则更是不知情况,还以为后方稳定呢。

曹操戎马半生,权倾朝野,其麾下的情报网络、贴身护卫、以及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和制衡手段,本应如同铜墙铁壁,足以粉碎任何一场传统的政变。

若对手仅是心怀异志的臣子或纠集的死士,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得手,甚至无法接近曹操的核心圈层。

没人能想到,问题出在那些鬼陶身上。

在见过鬼的力量之后,这些平日里满口恭维的大臣,为了权力不惜以身饲鬼,嘴里的旗号是光复大汉,至于是不是,只有他们心里清楚。

杨阜等一众心怀不轨之人便是如此。平素以清流儒雅自居的这群人,暗中却对曹操父子能掌控那等恐怖力量既恐惧又垂涎。

他们买通了守卫,或威胁或利诱,窃取了一部分被曹丕封印、危险性相对“较低”的鬼陶。这些鬼陶给予了他们接触灵异力量的机会,现在他们需要担心的,只有如何处理曹丕的事后报复。

 

魏王府深处,药石无效的颓靡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交织。

曹操卧于榻上,面容枯槁,往日睥睨天下的锐气被病痛消磨,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燃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盯住房中那个衣冠楚楚、却行着鸠占鹊巢之事的人。

此人是太常卿,杨阜。乃累世经学的名门之后,曾在董卓祸乱时期,言必称匡扶汉室、礼义廉耻,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最擅以道德文章粉饰野心。曹操掌握大权,继位魏王之后,虽曾有微词,但一直上不了台面。

此刻,他身着绛紫朝服,手持先帝御赐的玉圭,脸上挂着合乎礼制的忧戚,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与迫不及待。

“曹公,”杨阜的声音温和醇厚,却如包裹着蜜糖的毒药,“已是第五日了。朝中不可一日无主,陛下亦忧心忡忡,特命老臣前来探问。不知曹公今日……圣体可曾安泰些?可能进些粥水?”他言语关切,实则句句提醒曹操已病入膏肓、大权旁落的残酷现实。

曹操喉头滚动,将翻涌的血气强行压下,只是用尽气力维持着冰冷的沉默,目光如刀。

杨阜似是惋惜地摇头叹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那份虚假的温和终于裂开缝隙,露出内里的狰狞:“曹公啊曹公,何苦徒劳挣扎?须知天命有归,时事易变。若因公之固执,致使子建公子在府中静养时忽染恶疾,或是哪位夫人、幼公子于后院赏花时不慎失足……届时纵是华佗再世,恐也回天乏术矣。”

曹操枯瘦的身躯剧烈一颤,锦被下的手攥得死紧,骨节发白。以家人性命相胁,此等锥心之痛几乎令他窒息,但他依旧咬碎了牙,未发一言。

沉默是他最后的铠甲,他深知此刻配合就是找死,除了能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对他曹氏基业绝无裨益。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幼子妻儿,在权利这血腥的天平上,是最不重要的筹码,一旦倾斜,则全部倾覆。

 

杨阜的耐心终于耗尽,脸上那层温文尔雅的假面彻底剥落,猛得凑近,几乎贴上曹操的脸,气息喷在后者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急切:“告诉我,你那世子曹丕,究竟是以何法门驾驭那些厉鬼而不遭反噬?!说出来,将那秘法倾囊相授,老夫或可念在往日情分,保你一个全尸,许你家人一个痛快!”

他的真面目暴露无遗。这场政变,不止为权柄,更为夺取那掌控恐怖力量的终极秘密!

杨阜和曹丕不一样,他早早就清楚了驾驭厉鬼的代价,但他并不知道要如何规避代价,他拥有了鬼力,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曹丕那样去使用它。

他现在囚禁虐待曹操,也皆是为了逼问出这个方法!

 

丕儿……

曹操心中悲愤交加。祸患爆发得如此迅猛酷烈,这些道貌岸然的豺狼,最终目标竟是她以性命搏来的力量!

愤怒与不甘宛若烈油浇心,反而激起了他残存的精神。他吊着这最后一口气忍受屈辱折磨,就是为了等待那渺茫的变数,为了能在最后时刻,将警示与真相传给归家的女儿。

他并不知道女儿是如何驾驭了鬼,又如何平衡了鬼,既然歹人以为自己知道,那就是他翻盘的机会。

曹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头颅微抬,朝着杨阜的方向,极其艰难却又无比轻蔑地,啐出了一口带着黑血的唾沫。

杨阜猝不及防,被血沫污了袍袖,顿时脸色铁青,勃然暴怒:“好!好个曹阿瞒,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他猛地直起身,厉声对左右心腹喝道:“给我严加看管!不许进药,不许进水,我倒要看看,他能熬到几时!”

言罢,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室内重归死寂,只余曹操破碎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那双死死圆睁、望向虚无、充满了无尽焦灼与呼唤的眸子——丕儿,快回来吧……

 

杨阜离开丞相府后,步履匆匆,穿过几条幽深无人的廊道,最终闪身进入一间隐蔽在府邸最深处的地下密室。此地原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储冰窖,四壁以青砖加固,仅留一道隐蔽的入口,可谓绝密的集会场所。

室内空气混浊,弥漫着泥土、旧砖石以及燃烧物混合的沉闷气味。墙壁上插着的几只火把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

角落摆放的几盏青铜油灯,灯焰细小,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密室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正中央那座以整块黑石雕琢而成的神台。

神台之上,赫然供奉着一尊极为诡异的木雕神像:那神像约半人高,木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泽。

它面有三目,多臂结印,正是仿造那座鬼神像所雕刻。

 

“那老不死的还不愿意开口么?” 一个嗓门粗嘎、满脸横肉且颊带刀疤的汉子率先打破沉默,他焦躁地捶了一下身旁的砖壁,震下些许灰尘,“拷问了这些时日,屁都没放一个!我看那老东西根本对鬼一无所知,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留着他又有何用?依我看,咱们不如就此借机称王,快活几日是几日!”

 

“放肆!” 另一名身着虽旧却整洁的士人衣冠、面容带着几分顽固刻板的老者立刻出声呵斥,他眼神中透着对旧秩序的执念,“我等举事,是为清君侧,靖国难,岂能与你这等草莽般,行僭越称王之逆举!纲常伦理何在?汉室威望何存?”

他更忠心于汉室过往的荣光,渴望恢复汉家制度,维持自己家族累世的声望,自然极端反对这种激进而缺乏“大义”的提议。

 

“狗屁的纲常威望!” 刀疤脸汉子嗤之以鼻,反唇相讥,“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哼!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你看鬼跟你讲不讲伦理!”

 

“都别吵了!” 第三人发声打断,这是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看似普通、实则蕴藏一丝阴冷气息的玉佩,“若是最终真的无法从曹操口中撬出控制厉鬼、延缓复苏的秘密,那我们不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有什么好争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无奈,密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在座的几人,都是此次政变的参与者和受益者,凭借各种手段成功窃取并初步驾驭了鬼陶罐中的恐怖力量。他们中有的是买通守卫、怀揣野心的失意老臣;有的本就是看守宝库的卫士,监守自盗,被这突如其来的、能让人一步登天或一步坠入地狱的恐怖机遇所诱惑,渴望借此成为人上人。

 

但那些都是获取陶罐的方式,而驾驭的方式却不是他们自己研究的。

 

“如果真的只有这条路可以走,那也没办法了。” 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认命般的颓唐,“本来就是他们提供给我们的方法和‘恩赐’,才让我们变成现在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若不赶紧找到彻底控制厉鬼复苏的办法,我们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主位、气息最为沉稳阴鸷的男人——杨萧,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争吵的众人,而是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座邪异的神台。他拿起三炷特制的暗紫色线香,就着油灯点燃,缕缕烟气带着奇异的甜腻香气弥漫开来。他恭敬地将香插入神像前的香炉,深深一拜。

随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面色惶惶的同谋者,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而沉重:“可即便听信这尊神的话,依仗那些西川来客的‘慈悲’……诸位试想,到最后,我们之间又能有几个真正活下来呢?”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所有人浑身剧震,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十数日前,那个野心与恐惧同时萌芽的时刻……

 

那时,他们或是身居闲职却能接触到机密文书,或是戍守要地偶然窥见异常搬运,各自从不同的缝隙中,隐约得知了曹家深宅之下,竟秘密收藏着一种能关押恐怖“鬼物”的陶罐,以及那位年轻的世子曹丕,似乎是凭借着驾驭陶罐中鬼物的力量,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权势熏天。

私下里,几杯黄汤下肚,或在极信任的小圈子中,他们曾压低了声音,既恐惧又兴奋地谈论着那些超乎想象的力量。渴望能像曹丕一样,驾驭鬼神之力,或大放异彩,青史留名;或攫取权柄,开辟新时代;或重振家族颓势,恢复往昔荣光。

但最初,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至多是口头上艳羡一下,谁都清楚,私下谈论、觊觎这等力量,在曹魏是杀头灭族的大罪。

 

改变的契机,来自于他们的牵头人杨萧。

在一次与自称来自西川的贩布商人的接触中,得知了“三目多臂天尊”的存在。因为三国联盟的原因,为了恢复贸易,商队被鼓励来往。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西川的商人反而变少了。

之前隔三差五就会来,现在则是数月才能看见一队。原本是贩卖一些布料和西川的特产,现在则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小物件,尤其是外形特别的摆件。

当时杨萧只是好奇,购买了一尊木雕神像,那商贩见他对神像有意思,便在言语间透露,如今的西川,在刘氏集团的统治下,竟已不再禁止鬼神之力,反而大肆鼓动民众去寻找、去信仰、去驾驭那种力量,并尊奉一位名为“三目多臂天尊”的神祇为国教核心!

更令人心动的是,商人声称,这位天尊能通晓过去未来,只需虔诚信仰,祂便能赐下恩典,帮助信徒驾驭鬼力,而无需承受通常那惨烈无比的代价。

 

杨萧半信半疑,但这个消息让他无比震惊的同时,燃起了一丝能触碰鬼力的希望。

野心的火苗已被点燃。他冒险派遣绝对忠诚的家兵,携带重金,远赴西川求证。几日之后,家兵带回的并非确切的文书或消息,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俊朗的男子。

这男子面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双瞳深处闪烁着不祥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猩红色泽。他举止看似优雅,周身却弥漫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死寂的诡异气息,他微微一笑,轻声开口:“杨大人想知道西川之事?不如……亲自感受一下天尊的恩泽?” 随后,他的额前皮肤撕裂开来,一只猩红的第三目陡然从他的额间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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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恩典”降临的过程,绝非杨萧想象中的神圣平和。

在一处隐蔽的地下密室中,没有祈祷,没有仪式,只有惨叫和血腥弥漫。神秘男人和一众教徒把他们分开,带入不同的房间,分别揭开那些封印着厉鬼的陶罐。

没有想象中的福音与庇佑,只有与厉鬼最直接的对抗。杨萧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他驾驭了一只还未完全苏醒、相对安全的鬼。他以为其他人也会像自己一样有惊无险,当他心有余悸地从密室中走出,瞥见其他隔离的石室内自己牵头邀请而来的同谋者,险些吓凉了血。

透过木门的窥视窗,杨萧瞥见有人身体诡异地扭曲膨胀;有人倒在地上疯狂以头抢地血肉模糊;还有人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指甲深深抠进地面划出长长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一种诡异的焦糊味。并非所有人都能撑过这暴虐的融合过程。

一声短促的凄厉惨叫后,杨萧看到一人的身体如同充气过度的皮囊般猛地炸开,血肉横飞,却在飞溅的途中被残留的阴冷气息冻结成诡异的暗红色冰晶,散落一地。另一人则突然停止了挣扎,眼神变得空洞呆滞,涎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发出咯咯的傻笑声,显然神魂已被彻底冲垮成了空壳。

这一幕幕惨剧让他大脑逐渐空白。后怕滚滚袭来,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还证明他活着。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步履蹒跚险些摔倒,回到主厅瘫坐在角落,密室中只剩下寥寥数人幸存下来并与自己碰面。

所有人都面色死灰,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无法磨灭的创伤印记。

随后,那神秘男人若无其事地走来,苍白的面容上一片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声音依旧平淡:“看,天尊的恩典,已然降临。”

然而这一次,其他人望向他的眼神已经各有不同……如同被冰水浇头般彻底清醒,这世上从无好事会毫无代价地降临。

那个神秘的男人的确很诚实,从不说谎也不欺诈,可他这幅坦然面孔下藏着的,却是冰冷的獠牙,所有人都被他利用了。

“……你利用我们!”杨萧盯着男人,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愤怒。

那男人见他的反应,苍白的面容上挂着一丝令人极其不适的、玩味而冰冷的笑容。

“利用?”他轻轻重复这个词,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但我也实现了你们梦寐以求的愿望,不是么?你们渴望力量,而现在,力量就在你们体内……”

“你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杨萧身旁的强壮汉子大吼起来,他脸上还挂着一道深深的伤痕,双目瞪大,眼神中的恐惧溢于言表。

“你们没必要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恶意。”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我们之后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同样制式黑袍的邪教徒从密室入口快步走下,径直来到神秘男人面前,拱手禀报,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清晰:“将军,裹尸袋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立刻开始清理?”

“好。”男人点了点头,语气如同在部署寻常军务,“你去将那些剩余的鬼陶罐妥善打包,务必确保封印稳定,一并装车,运往江东。”

将军?!江东?!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般在杨萧耳边炸开。此人竟是一位将军?还要将这些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鬼陶罐运往江东?这绝非寻常的教义传播,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西川如此反常,大肆鼓动民众尊奉“三目多臂天尊”为国教,难道只是刘备为了渗透邻国的幌子?

“是!”黑袍教徒拱手作揖,随后指挥身后那群沉默的邪教徒,他们如同早已等候多时,悄无声息地涌入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密室,动作熟练而麻木地将那些或爆裂成碎块、或扭曲不成人形的失败者残骸,像收拾垃圾一样随意塞进硕大的麻布袋中,面无表情地扛了出去。

他们的动作和姿态根本不像普通人,也不像农民或商贩,而更像经历过军旅训练的士兵。面对这毫不掩饰的、来自邻国的恶意渗透与颠覆阴谋,杨萧气得浑身发抖。

一时间,他脑中开始疯狂地猜测这个男人的身份。

胆大心细、位高权重、尊为将军……杨萧咬牙切齿,却也想不出能与其对应的人物来。但无论是谁,只要他效忠刘备,这一切所代表的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处理完密室内的残骸后,黑袍教徒从深处走出来,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地侍立在一旁。

“走之前,我可以给你们最后一句忠告。” 神秘男人在转身踏入阴影前,脚步略顿,侧过头扫过幸存的狼狈不堪的杨萧及其残存的同伙,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如果你们不再信任我,可以尝试自己去想办法找到‘平衡’体内那股力量的方法。否则,无需任何人动手,你们这里所有人都会在自身厉鬼的反噬下活不过三个月。”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砸在每一个刚刚经历完非人折磨、尚且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心头,让他们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得一丝血色也无。

“不过,”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弄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他们此刻的绝望,“就算你们侥幸找到了那么一丝苟延残喘的可能,勉强活了下来……”

“……那也还有一个人,绝不会放过你们。不是么?”他无需点名道姓,但在场的每一个人,脑海中都瞬间浮现出那个名字。那个他们窃取其力量、并试图推翻其统治的年轻身影,那个以狠辣和睚眦必报著称的曹家世子,一旦得知此地变故,必然会以最酷烈的手段回来清算一切。

“他叫李肖白,将从此接替我的位置。向他证明你们的价值。只有当你们做到这一点,才会再见到我。到那时,天尊才会继续祝福你们。”

留下这句既是警告也是诅咒的话语:要么死于鬼,要么亡于人。

之后,神秘人与黑袍教徒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是某种提前达成的默契。随即,神秘人不再有丝毫停留,带着大部队撤离密室,唯独将黑袍教徒留了下来。

那名被留下的黑袍教徒上前一步。他抬起一只苍白的手,微微掀开兜帽一角,露出了下半张脸,皮肤毫无血色,底下泛着青紫色的血管脉络,紧抿的薄唇勾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他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尤为阴冷的气息。这阴冷的气息和诡异的样貌,都明确无疑地宣告着,他也绝非一个“正常人”。

“诸位不必过于绝望。”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天尊的慈悲无处不在。大人虽先行离去,却命我留在此地,静观其变。”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恐惧而迷茫的脸,如同毒蛇审视着猎物。“若你们……在尝试其他方法后,再次陷入绝境,被体内的‘伙伴’折磨得生不如死,或是当曹丕真的回来清算之时,感到无力回天……”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恐惧充分发酵,“可以再来寻求天尊的指引。毕竟,我们能给予你们力量,自然也有办法帮你们暂时稳住它,甚至……”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帮你们对付那位世子。”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慈悲的许诺,实则却是精准投下的诱饵与无形的枷锁。它既是一种震慑,无情地提醒着杨萧等人其性命正被何人拿捏;同时也是一根剧毒的救命稻草,在他们心中预埋下绝望时再次屈服的种子。

 

至于离开的那个神秘人的身份…

男人转身引领着他麾下的教徒撤离,他们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伪装成寻常的商队,利用当下曹魏、蜀汉、东吴之间微妙而脆弱的联盟态势,以及因此相对宽松的边境往来政策,作为渗透敌国腹地的最佳掩护。

这套流程他们演练过数次,从未引起过真正的怀疑。

就在队伍即将启程离开洛阳的秘密据点时,一个身影疾步冲来,拦在了神秘男人面前。来人约三十七八年纪,面容与马超有几分依稀相似,却更显棱角分明,眉宇间带着西凉子弟特有的悍勇与风霜之色。

“兄长!”

马岱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深深的困惑:“曹操近在咫尺,仇人就在眼前!曹丕不在,洛阳空虚,这正是良机!……我们为何不趁机手刃曹贼,以祭奠伯父与诸位兄弟在天之灵?!”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从进入洛阳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为何现在要走?!”

男人停下脚步,那双猩红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马岱,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无理取闹他正是马超。灵异的力量在他身上展现了堪称“神迹”的效果,他不再是昔日那副郁结消瘦的模样,而是恢复并超越了最鼎盛时期的年轻与英俊,身躯高大,肌肤下流淌着非人的活力,却也散发着冰冷的死寂。

“此乃天尊旨意。我等复仇自有其时序,非我等凡俗之念所能妄加干涉。遵从谕令,方为正道。”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天尊旨意?正道?”马岱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步步紧逼,“兄长,你变了!你何时变得如此……如此顺从?!机会就在眼前,若是过去的你,纵有千军万马阻拦,也必会毫不犹豫地持枪冲向仇敌,岂会寄望于什么虚无缥缈的旨意时序!”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马超的额头,仿佛想穿透皮囊看清内里:“自你信仰那天尊,自你成为这……‘鬼人’之后,一切就都不对劲了!是不是只要那天尊下令,你便言听计从?哪怕是让你背叛主公,手屠同袍?!”

面对马岱灼灼的质问,马超沉默了。那非人的平静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某种规则被触及,让他无法像敷衍他人那样轻易回应马岱。

“说话!”马岱见状,心中疑窦与怒火更盛,大声喝道。

“……你应该冷静。”马超的声音依旧平稳,他逃避这个问题,继续道,“我不选择现在行动,自有道理。”

“冷静个屁!”马岱的情绪彻底爆发,“我马氏门宗二百馀口,是如何惨死在曹操刀下的?!那血海深仇,日夜煎熬着我等,难道你就真的忘了?!”

马超猩红的眼眸中依旧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但那静默已然是一种回答。

马岱看着兄长的反应,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只剩下无边的绝望。眼前的人或许只是一个顶着兄长皮囊的……别的什么东西。从那天主公偷偷造访,他的兄长,或许就已经死了。

“复仇之事我自有安排,耐心等待。”

马超也不再理会这令人不适的沉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干扰,径直带领车队,无声地汇入夜色。马岱僵立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因激动而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与沉重。他能怎么办?拔刀相向,质问一只鬼?且不说他只是怀疑罢了,况且他绝非此刻兄长的对手,那依旧留存的兄弟情谊与敬畏,也让他无法真正举起刀锋。

更重要的是,他孤身一人深处敌境,所有的计划和行动都以兄长为核心。离开了马超,他不仅复仇无望,连自身安危都难以保障。

最终,所有的愤怒、质疑与恐惧,都化为了一声无力又苦涩的叹息,迈开了沉重的脚步,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跟上了那支渐行渐远的队伍。

 

自那场惨烈的“恩典”之后,杨萧的阵营内部并未因获得力量而凝聚,反而陷入了更剧烈的分歧与恐慌之中。死亡的恐怖阴影远比虚无缥缈的信仰更具分量,彻底压垮了大多数人的意志。毕竟,他们最初所求的不过是权势与力量,而非成为厉鬼的食粮。

即便那个神秘男人声称能继续为他们平衡厉鬼,可谁还敢再去赌一次?下一次,他们还能幸运地活着站在这里,而不是像那些被麻袋拖走的、爆体而亡或神智尽毁的同伙一样,沦为冰冷的垃圾?

激烈的争论在密室中爆发,恐惧和自保的本能最终压倒了对于天尊威能的敬畏。

以杨阜为首,一部分人坚决要求脱离与那些邪教徒的合作,提出了一个看似更可靠的计划:立刻发动政变,不惜一切代价控制曹操,而后从其身上拷问出驾驭乃至平衡鬼力的真正秘密。因为曹操其子曹丕能驱使厉鬼,他们必然掌握着不为人知的关键!

杨萧看得出杨阜等人此举并非仅为了自救,其中必然夹杂着更大的野心,抢先控制曹操,更实际的作用恐怕只是从而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占据主动。但此刻,杨萧已无力也无心反对,他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本来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与继续将性命交托给那个视人命如草芥、手段诡异残忍的神秘男人及其背后的“天尊”相比,从曹操身上寻找一线生机,哪怕是饮鸩止渴,似乎都成了更好的选择。

因为那个男人……他带来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那不仅仅是力量上的碾压,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于非人存在的本能恐惧。

与他打交道,仿佛在深渊边缘行走,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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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杨萧却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的恐惧,是选择继续在曹操身上寻找那不知是否存在的救命稻草,还是向那个神秘男人继续妥协。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密室内压抑的沉默和众人纷乱的回忆。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是那个被称为李肖白的黑袍教徒。自那个神秘男人离开后,他便俨然成了此地的看守与代言人,终日如同幽灵般隐匿在密室最深处的黑暗里,冷眼旁观着他们的挣扎与失败。李肖白缓缓从阴影中踱出,又扫过一脸焦灼却束手无策的杨萧等人,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漠然:“你们看上去,还是一无所获。”

他微微歪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话语轻飘飘的,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觉得,远行的世子还会多久才回来?等他回来,若是发现父死权移,你们又会是什么下场?”

“你骗我们!”这时,终于有人忍受不住,对着李肖白怒吼出声,他是队伍里一个年轻的士兵,他最近的状态非常糟糕,骨瘦如柴,双眼深陷,显然已经许久未能好好安眠,被体内的厉鬼折磨得不成人样,“你明明说过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你自己用了体内的鬼力,不加节制,难不成能怪我?”李肖白嗤之以鼻,轻笑讥讽,“每只鬼复苏的进度不尽相同,三个月只是最理想的时间罢了,要怪就怪你意志力不够坚定,只会宛如野狗乱叫,你背离天尊,死了也是你活该。”

李肖白的目光继续扫视所有人,最终落在了相对年轻的杨萧脸上:“遍观天下,除了天尊,还有谁能给你们第二条路走?天尊的慈悲,是你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番话让所有人敢怒不敢言,实际上,他们前天就有人濒临崩溃,被厉鬼折磨得发疯,尝试对抗李肖白。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对方轻松解决,尸体都被剁成块塞进了鬼陶罐之中。这也让所有人意识到了李肖白的强大,想对付他除非是所有人一起出手,可如果在这里对付了李肖白,那之后的曹丕又该怎么解决呢?这完全是两头堵,看似有很多条路,实则最终只剩下一条可行。

然而,这番威胁与利诱,在杨阜等一众白发苍苍的老臣听来,却并未引起太多对自身性命的恐慌。他们已是七老八十,寿命无多,当初被杨萧牵头的时候本就赌上了性命,侥幸成功已经是巨大的机缘。颠覆曹魏政权,将这压得汉室喘不过气的庞然大物彻底掀翻,完成他们心中所谓的“复汉祚”的执念,千古留名,远比他们自己还能活几年重要得多。

死亡于他们而言,并非最可怕的威胁。他们交换着眼神,更多的焦虑在于能否巩固他们想要的秩序,以及如何对付接下来肯定会报复的曹丕。只要这一关能挺过去,其他都无所谓了。

但杨萧不同。

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野心和未曾享受过的荣华。他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驾驭的厉鬼反噬之下,更不想被即将归来、必然血腥报复的曹丕碾碎。巨大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疑虑与对那邪教的忌惮。

李肖白那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摇摆的天平。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阴影中的李肖白,打算孤注一掷:“…李大人!”

他上前一步,脱口而出:“我想清楚了!我愿意继续追随天尊!求天尊慈悲,帮我……平衡体内的厉鬼!”

这话一出,密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杨阜等老臣皱起眉头,投来不赞同甚至略带鄙夷的目光,觉得他终究是年轻惜命,不堪大用。

然而,在那几名同样年轻、同样被体内厉鬼折磨得日夜不宁、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汉子眼中,却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期待与希冀!他们紧紧盯着杨萧,又紧张地瞟向李肖白。如果杨萧成功了,如果他能平稳地接纳这份“恩典”而不死……那无疑将给他们注入巨大的勇气,让他们也敢再次将这条命,交托给那恐怖而神秘的“天尊”!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李肖白那藏于兜帽下的脸上。

“呵呵,很好,随我来吧。” 李肖白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勾了勾手,让杨萧跟随自己,再度进入幽暗的密室深处。

洛阳沦陷的第四日。

魏王府深处,阴暗的密室已成了刑场。曾经意气风发、挥鞭断流的魏王曹操,如今却如一具被狂风暴雨摧残殆尽的枯槁躯壳,瘫倒在冰冷的榻上。那些自诩汉室忠臣的杨阜及其党羽,为了撬开他的嘴,已然撕下所有伪装,用了无数不见外伤却极致痛苦的手段。

他枯槁的身体不时因残留的剧痛而痉挛,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眸子却依旧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清醒,死死撑着他最后一口气。

连施刑者都暗自心惊,不明白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何能有如此坚韧的意志力。

他们无从知晓,吊住这具油尽灯枯身躯的,并非仅是意志,而是一只鬼,一只隐蔽的鬼。一只从没人发现过的鬼。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吊住了他最后一缕生机,让他得以在这非人的折磨中硬生生又撑过了两天。否则,以他病体沉疴之躯,早已魂归九泉。

只是在油尽灯枯之际,曹操的神智时常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他总是能看到幻象。那次,因为连日的饥饿与折磨,他陷入了一阵深度的昏迷。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仿佛从极远的地方挣扎回来,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缝。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一如多年前那样,那扇厚重的门扉被无声地推开了。没有侍卫的呵斥,没有铁锁的响动,她就那样静静地走了进来,步履轻盈,旁若无人。

是他的第一任夫人……她的容颜与他记忆深处并无二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恒久的冷漠笑容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玩具。

之后,她就一直在屋内了...

只是曹操并非时时刻刻都能清晰地看见她。更多的时候,那只是一个倏忽而过的影子,在他因剧痛而视线扭曲的余光里,在杨阜或其他审讯者的身后,她静立一隅,冷眼旁观着施加在他身上的暴行;有时她又出现在烛火摇曳照不到的昏暗角落,或者高柜投下的阴影里,身影总是半掩半现,无论他如何小声询问是否是她,她也从不说话。仿佛此时的丁夫人仍在刻意地回避,不愿让他看得真切,不愿与他再有片刻真切的对视。

她有时候也会惊动守卫。有时只是点燃屋内的烛火,有时也会无声地推开窗,仿佛要为这污浊窒息的密室透进一丝气。

他不确定那是真的还是幻象,因为除了他自己,似乎没人能看到她,也没人能解释为何严加看守的密室,门窗总会在他恍惚间莫名洞开,留下看见动静冲进来的侍卫面面相觑,低语着“邪门”。

“妈的,昨晚这门栓明明插得好好的……”

“窗户也是,老子盯着呢,一错眼就开了,里头阴风惨惨,可吓死个人了!”

“房里是你点的蜡烛?”

“放屁,我告诉你,这儿绝对他娘的闹鬼,我们在熬一阵子,什么也别说,等换班就没事了。”

直到第六日。

大殿之上,天子刘协在龙椅上只觉得如坐针毡。已经第六天了,丞相曹操整整六日未曾出现在这朝堂之上。下方,以杨阜为首的一众老臣,恭敬地奏事,条理分明,仿佛一切如常。

可刘协的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慌。

起初的默许与扭曲的快意,早已被无边无际的后怕吞噬。他发现,没有曹操在那下面站着,他坐在龙椅上手都会抖。

他这才骤然惊觉,自己真的脱离控制了吗?还是只不过跳入了另一座更血腥、更不可控的牢笼?

仅仅是“略施薄惩”,需要六天吗?

恐惧和悔恨让他心慌,下朝之后,刘协再也按捺不住,以皇帝的身份去探望曹操。那些老臣目光灼灼,并不阻拦。

当他看到榻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双灼热眼睛的曹操时,刘协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这……这就是“略施薄惩”?!

曹操那双锐利得吓人的眼睛缓缓转动,他看向刘协,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软弱,只有难以言喻的失望。然而,此刻曹操却更在意另一个东西,他却清晰地看到,在年轻天子的肩后,那个素雅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轮廓。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听着他们对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甚至能看清她衣襟上的细微褶皱和她脸上那种熟悉的、带着哀戚的平静。

她这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而是静静地回望着他。随着生命力的急速流逝,曹操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横亘在生死之间的帷幕正在变薄。

她的出现越来越频繁,形象越来越具体,不再仅是转瞬即逝的余光一瞥。而此刻,她竟向前飘近了些,几乎就站在了刘协的身侧,近得让曹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能感受到她周身那不属于人间的、冰冷的静谧。

见到曹操这副模样,刘协双腿一软,险先瘫倒在冰冷的床榻边,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瞬间将他吞没,声音颤抖得语无伦次:“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不是我要求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这样……”他甚至忘了自称为朕,仿佛已经透过曹操,看到自己的下场。

“臣待你不薄……陛下。”曹操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个越来越近的幻影上移开,重新聚焦在刘协脸上,“子桓..我要等他回来…”

他枯瘦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虚弱与不甘最终化为了最后的嘱托:“……到时,陛下应该知道…如何给吾儿……指认那些叛徒!”

“请陛下……力所能及,把孤的家人保护起来……他们,何其无辜……”

“否则,今日的我…乃明日的你……!”

就在他吐出最后一个字,力量彻底耗尽之际,那素雅的身影终于动了。她无声地穿过了仿佛不存在的阻碍,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坐在了曹操的榻边,离他仅咫尺之遥。她低下头,用那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凝视着他即将涣散的面容,一只手覆盖上曹操的头颅,轻笑道。

“阿瞒,还不到时候。”

曹操猛地瞪圆了眼睛,随即头一歪,眼中骇人的光芒瞬间熄灭,整个人如同彻底断了线的木偶,瘫软下去,只有唇角似乎还在无意识地发出极其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刘协被这景象吓坏了,他扑上去,手指颤抖着探向鼻息,却只感受到一片微弱到几乎不存的游离之气。

“来人,快来人啊!太医,传太医!救人…快救他!”

密室门被猛地撞开,杨阜的心腹侍卫迅速涌入,他们冷漠地看了一眼榻上似乎已经“死去”的曹操,又看了一眼失态的皇帝,毫不客气地“请”开了刘协。

“陛下受惊了,此地污秽,还请陛下回宫休憩。”

刘协几乎是被人半推半架着弄出了密室。在离开房门的那一刻,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曹操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太医正围上去,至于最终是救活了,还是已然气绝……他被彻底隔绝在了真相之外。

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只剩曹操最后那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此时,在鬼镇内的曹丕,对于洛阳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还在询问左慈离开这里的办法,得知并没有任何办法直达洛阳,她不满得看着老道。

“两年前你不是还去过许昌么?”曹丕可不会轻易被他糊弄过去,眼中闪着锐利的光,“你既能去又能回,必定另有方法!”

左慈白眉微扬,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顽童般的笑意,呵呵道:“老道乃此地理事之人,借魁湖之力往来,自是份内之能。不过嘛,修道先修心,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你这娃娃心火太旺,易被外邪所趁,还需磨砺才是。火候未到,强求无异于缘木求鱼。你娘的意思,是让你在此地静心修习,打磨根基。若愿拜师,老道自当引你入门。”

“你...!”曹丕听出他话中的点拨,却也明白他有意绕开关键,胸口起伏,却碍于性子倔强,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软话求问,只得狠狠瞪着他,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一直沉默的赵云上前一步。他并未像曹丕那般锋芒毕露,而是双手抱拳,对着左慈深深一揖:“左慈前辈,子桓性情刚直,言语间若有冲撞之处,云代她向前辈赔个不是。并非她存心冒犯,实是因心系家国,忧思过度,情急之下方才失了分寸。”

“前辈神通广大,既能往来此间与尘世,必然知晓通达之法。魏王年事已高,子桓身为人子,久离家断了音信,若因困守于此而致父子未能相见,岂非人间至痛?晚辈恳请前辈垂怜,念在世子一片焦灼孝心,指点一条明路。”

赵云的话语不卑不亢,态度谦恭有礼。左慈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赵云身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什么。他确实在魁湖的预兆中见过曹丕的身影,却未曾清晰窥见赵云的存在,即便知晓未来此地之主是一男一女,但眼前之人是否便是那定数,尚在未定之天。

“嗯…你倒是懂得礼数。”左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宽大的袖中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只纸扎的黑色小船,那小船叠得精巧,却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欲离此地,需明魁湖之性。”他指尖轻点那小船,声音平缓如古井无波,“魁湖之水,暗通天下水脉,亦贯穿着阴阳界限。寻常灵异之物入水即沉却也难抵深处。即便侥幸下潜至那阴阳交错之缝隙,亦会被湖中沉寂之力所缚,灵异难彰,若无机缘,永世沉沦亦非虚言。”

他将纸船递向曹丕:“此物名为‘渡阴舟’,助你在深水重压之下觅得上浮之机。不过……”他话锋微转,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即便凭借此舟抵达缝隙,湖水流向莫测,会将你带往何处,无人能知。或许是一次便至洛阳,或许是十次八次仍漂泊于无名水域,皆看造化。想精准回归故地,非一日之功,需多次尝试。”

曹丕捏着那轻飘飘的纸船,指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微弱却奇异的灵异波动。然而,这并不能打消她心中的疑虑与不满。

凭借运气在浩瀚诡异的魁湖中一次次尝试,最终目的地全然未知?这简直是将性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与她的诉求不符。”

“凭借运气往返多次?天下之大,我岂能知晓我上浮与何处?若下一次浮出水面,直接出现在恶鬼汇集的坟冢、或是未知之地该如何?若在上浮过程中,这纸船被水中其他邪祟损毁、或是魁湖本身忽然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动又该如何!?”她越说越觉得此法凶险莫测,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不行,我必须有一个更稳妥、更能由我自己掌控的方法!”

她追求的,从来不是侥幸的生机,而是确切的、可由自己意志主导的途径。

出乎意料的是,左慈听了她这番连珠炮似的质疑与要求,非但没有动怒或反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雪白的拂尘轻轻一摆,姿态悠然,仿佛曹丕的急躁在他眼中不过是孩童蹒跚学步时的磕绊。

“呵呵呵……”左慈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浑浊的眼眸看着曹丕, “小娃娃,道法自然,各有其途。此法虽暗合机缘,却也是历经前人验证的一条路。你嫌它不够稳妥,渴望完全由己掌控,这份心气……倒也不算错。”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只是啊,这天地间的规则,尤其是涉及阴阳界限的伟力,又岂是轻易便能被个人完全掌控的?强求百分之百的确定,有时反而会落入更大的不确定之中。顺其势,借其力,方是长久之道。”

他话锋一转,并未否定曹丕的追求,反而带着几分引导的意味:“不过,你若执意想寻,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头绪。”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曹丕,“你娘当年,可没靠这纸船来往。她所依仗的,是对魁湖本源更深的理解与契合。你若能真正理解‘水’的意象,理解魁湖连通万界的‘脉络’,或许……能找到那条只属于你自己的方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所要寻找的,比你手中这纸船之法,更要凶险千倍万倍。稍有不慎,便是永沉湖底,到时无人能救你。如何抉择,在你自身。”

左慈的态度高深莫测,既不强行推销纸船之法,也不轻易肯定曹丕的野心,只是将利弊与可能性摊开,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将选择的权重,完全交还给了曹丕自己。这种姿态,反而让曹丕一时间无法再咄咄逼人地追问。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船,再想到母亲那深不可测的境界,心中波澜起伏。左慈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是暂时接受这纸船之法,先回到人间再说?还是冒着更大的风险,去追寻那条更加艰难、却可以后续无忧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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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沉默片刻,想到一个方法,如果镇主能修复通路,那自己驾驭湖和镇子,岂不是就行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左慈:“我想尝试驾驭魁湖。”

左慈闻言,轻轻摇头:“小娃娃,志气可嘉,然则欲速不达。驾驭魁湖,非是凡俗之力可企及。老道漫长岁月里,也未曾得见第二人能真正称之为‘驾驭’。此路艰险,远超你的想象。”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难道历代的建设者,除了我娘,就没有驾驭过魁湖的?我不信!”

她语气依旧强硬,但少了几分顶撞,多了几分执着:“档案库里定然存有前人的心得与更详尽的指引!”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那扇沉重的青铜大门快步走去,决心在那浩瀚卷宗中再次寻找答案。赵云见状,毫不迟疑地迈步跟上。

“且慢!”左慈刚想阻止,但却迟了一步,就在赵云紧随曹丕,一步跨过那青铜门槛的瞬间,赵云只感到一股浓郁的灵异气息包裹而来。

他体内的力量微微波动,却并非躁动排斥,反而像是水滴融入深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他身上的某种特质,正在被这片空间缓慢地识别和接纳。

左慈原本欲要抬起的拂尘顿在了半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他凝神注视着安然立于门内的赵云,仿佛在确认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他缓步走到门口,目光如炬,上下仔细打量着赵云,“你……竟能如此……”

曹丕也已回头,看到赵云无恙,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疑惑地看向左慈:“老道士,这是何故?”

左慈神色恢复平静,但语气中仍带着一丝未散的讶然,解释道:“此地非同寻常,乃灵异规则交织汇聚之核心,万千鬼秘档案存留之处,自有其森严。寻常外来者,冒然闯入,便如冷水滴入沸油,必引发剧烈排斥。轻则神魂受创,如遭重击;重则意识被此地同化,成为这无尽书海中一缕残魂,岂是儿戏?”

曹丕闻言,眉头紧蹙:“你之前为何从未提及?我进出自如,大门亦无阻拦,怎知还有这般凶险?”

她心中一阵后怕,若刚才赵云因自己的莽撞而出事,后果不堪设想:“子龙,你可有不适?”她关切地靠近赵云,仔细察看他周身气息。

赵云凝神,又感知四周,确认道:“并无不适。”

左慈亦走上前,绕着赵云缓缓踱步: “非经正常途径能得此地认可……”他目光深邃地定格在赵云身上,“你或许有何特别,连老道先前都未曾勘破。”

他沉吟片刻,眼中恍然之色渐浓,捋须道:“那送你来此处的湖中之鬼,行事虽诡谲难测,绝非无因。看来,你之到来,乃至此刻能立于此地,或许皆是冥冥中一环。”言及此处,左慈看向赵云的眼神少了几分猜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与一丝极淡的期待,“既然此地规则已接纳于你,老道亦不便再做阻挠。小子,此乃你的缘法,好自为之。”

得到左慈的默认,曹丕心下稍安,对赵云道:“既然如此,子龙,我们便分头查阅,重点寻找与安全引动魁湖之力、或是稳定通道相关的记载。”

赵云颔首,能与曹丕并肩探寻,他求之不得。两人随即投身于那浩瀚的卷宗之海,留下左慈立于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幽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档案库内,时光仿佛再次悄然流淌,有了赵云的加入,查阅的效率果然提高了不少。

他们分头寻找,互相印证讨论,一些艰涩难懂的记载也能多一个人理解分析。虽然应对方法依旧艰难未知,但在这片死寂诡异的鬼镇档案库中,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浩瀚的档案库内,只剩下竹简翻动的脆击声,以及两人偶尔压低声音的讨论。

就这么过去了两日,她终日埋首于档案库那浩如烟海的古老卷帙之中,试图从中寻得一线离开的契机。倦怠时,二人便在鬼镇已被探明的安全区域内稍作走动,然而目之所及,无非毫无人气的阴冷小镇,两日下来,只觉枯燥漫长。

档案库内所录百鬼千奇百怪,有的能力寻常,有的形态诡谲,有的则仅仅看文字记载便令人脊背生寒,堪称绝世恐怖。古人认为,鬼与鬼之力并非孤立,在一定条件下可如拼图般相互契合、融合。而鬼镇和魁湖,按照推论,也该遵循着类似的规则。

可是魁湖真的算作一只鬼么?嬴政虽被三言两语记为鬼镇的初始建立者,但曹丕翻阅越深,越发觉得魁湖的起源远比这位帝王更为古老和深邃。

只是心有牵挂,让曹丕难以抒怀。

也不知父亲那边局势如何了,这里没有准确的计时工具,自己失联的消息,是否又带来了什么影响?萦绕心间的不安,让曹丕驾驭魁湖的心思更加坚定。

驾驭魁湖千里万里,眨眼即至,若真能掌握此等力量,不说人间和鬼镇可来去自如,对自己掌握天下局势,也大有助益!

而且,曹丕觉得魁湖与她的灵异能力无比契合。无论是冰、镜,还是雾,皆与水相生。通过研读前人的记载,她意识到自己的驾驭之路与众不同:并非平衡,亦非冲突,而是融合。

将看似无关的碎片拼合成坚固的堡垒,至于如何拼凑才不致坍塌,便是如履薄冰的技艺。如果能将魁湖纳入自己体内,那绝对可以进一步解放自己的灵异上限。

可是魁湖的真相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仅有历代少数几位曾驾驭其分毫力量的鬼人,留下过一星半语的描述,并没有任何一人留下准确记录。

一声轻叹,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阅读过的竹简,指尖忽然触到一些不寻常的凹陷。背面似乎也刻有字迹?曹丕心中一动,立刻将竹简翻转过来,果然发现背后另有玄机!

“若吞不下一整头牛,不妨先吃一条牛腿。若连牛腿也咽不下,便只尝一口牛蹄……”

这没头没尾、仿佛乡野俚语般的话语,曹丕稍加思索,结合历代留书者的经历,她认为,魁湖中的每一滴水,都蕴含着独立的灵异,皆可被单独驾驭。正因如此,古往今来,所有所谓的驾驭者,都只是掌控了魁湖的一小部分,或是侥幸或是多人协力,过程根本无法复制。对于眼下孤身一人的她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想到此处,曹丕烦躁地将竹简掷于案上。

一连数日沉浸在这浩如烟海的档案中,虽获取了大量光怪陆离的知识,但关于如何安全驾驭魁湖,却依旧石沉大海,毫无头绪。

无力感与时间的紧迫感攫住了她,曹丕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身后说道:“子龙,陪我出去走走。”

她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压抑的焦躁。赵云正捧着一卷前汉诡事录,闻声抬头:“去哪?”他立刻注意到曹丕眉宇间的不耐,下意识地放下了书卷。

“去鬼街。”曹丕语气平淡,这里的书籍,有关于魁湖的,她和赵云都已经看无可看。她不想再这样枯坐下去,被动地等待虚无缥缈的灵感。恰好左慈不再,她想探索这座诡异的镇子本身,或许就是一条出路。哪怕危险,也胜过在此地虚耗光阴。

“据记载,鬼街的深处有一古老的泉眼,在秦朝鬼镇初建立时就已经留下,被历代镇主反复维修,一直作用于鬼镇与人间的往返通道,我打算去那里看看。”

“那个泉眼通道,不是因长年累月维护不当,担心失控,所以被改成洗衣房了么?”他并非怯懦,只是不愿曹丕轻易涉险。毕竟档案记录中,明确提过,该处泉眼因为多次不恰当的改造,导致那处魁湖的流量极大,因此被魁湖沉寂的风险极高才被暂停当做通道使用。

曹丕闻言,转过身来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探索灵异,哪有不带危险的?只是呆在这里,守着这些死物,也不会有新的进展。”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却更显坚定:“况且,这鬼镇外围的水域,我们都已经探索过,那次我下潜到几米,便再也下不去了。这魁湖很奇特,太弱的灵异犹如浮萍,太强的灵异则如重石,要探索它,太强太弱都不行。既然靠自己下不去,那就只能借助外力,往下探索了。”

曹丕心情复杂,自身体内的冰鬼,镜鬼,雾鬼,排除掉拨浪鼓这个身外之物,三个鬼东西加在一起,在外面叱咤风云,可在魁湖的眼里,竟然如同浮萍一样毫无份量。

“我认为不妥。”赵云的性格沉稳持重,他立刻就能想到其中的危险性,“下沉之后,若有危险, 如何上来?”

曹丕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左慈的那张纸扎小船。也许能借他的东西一用,可左慈似乎已经许久没出现了,比起等待,曹丕也不想浪费时间。“先行一探,我自有分寸。”

赵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倔强与决断,深知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他沉默片刻,终是重重点头:“好,我陪你同去,若是泉眼过于凶险,我会阻止你。”他迅速将刚才阅读的皮卷小心归位,站起身。

“这才像话。”曹丕脸上露出笑意,转身便朝着档案库那扇沉重的青铜大门走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档案库,鬼镇永恒不变的晨光洒落下来,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

 

街道依旧空无一人,死寂得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他们拐过几个街角,那条曾经路过一次的鬼街再次出现在眼前。两侧屋舍门窗紧闭,檐角低垂,黑瓦森然,比主街更显得阴森压抑。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铁锈味和陈旧尘埃的气息,与其他地方虽然毫无人气但也基本干净的氛围全然不同。

他们之前也来过这里,但在左慈的警告下,并没有探索过这些店铺。阅读档案库书籍的时候,也都看过这鬼街里的店铺记载,有铁匠铺,成衣铺,包子铺,棺材铺,甚至还有花街青楼这种一听就让人十分好奇的地方。这些店铺的功能,书籍中只能知晓其一,因为鬼的经营不是亘古不变的,他们谁都不知道如此萧条了二十多年的鬼街,那些店主会是个什么脾气。

曹丕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街道中段极其显眼的铺面:铁匠铺。

它铺门依旧开着,门口石阶上摆满货物,那些造型古拙、色泽暗沉,歪七八扭的鬼陶罐依旧整齐地排列着,铺内深处,那规律而沉闷的“咚…咚…咚…”打铁声,依旧持续不断地传来,仿佛亘古如此,从未停歇。

走到门前,曹丕和赵云停下脚步,向内望去。里面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座巨大的、黝黑的锻炉轮廓,炉内似乎并无明火,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柄巨大的、形状模糊的黑沉铁锤,一下下地砸在砧板上的某块暗红色金属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抡着它,每一次锤击,都迸发出并非火星,而是一种短暂的、幽蓝色的光晕,随即湮灭。

两人未做停留,也没有去触碰门口那些鬼陶罐,此刻他们的目的不是探索铁匠铺。

他们继续沿着死寂的街道向前,走了约莫十几米,又路过一间店铺。这间店铺的门并非紧闭,而是虚掩着,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一块歪斜的木质牌匾悬挂在门楣上,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褪色的颜料写着三个模糊的大字:包子铺。

曹丕和赵云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好奇的往里瞥了一眼,铺面内一片狼藉。几张歪倒的桌椅散落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颜色诡异的油污和灰尘。柜台后面,原本应该是蒸笼架子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摞歪七扭八、布满破洞的空笼屉。与铁匠铺那种压抑但仍在“运作”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被彻底废弃、发生过惨剧的凶宅。

他们继续前行,途径了棺材铺,但若不是字样的陈旧牌匾还依稀可辨,几乎难以认出这也是一处经营过的门店。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连门环都锈蚀得几乎与木板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被时光彻底遗忘的死寂。

再往前十几步,便到了成衣铺。与棺材铺的彻底封闭不同,这间铺子的大门倒是毫无遮掩地敞开着,仿佛在欢迎任何可能的“客人”。然而,从门外向内望去,里面的景象却绝非正常的经营之色。

铺内光线昏暗,靠的是几盏挂在墙上的、灯油早已干涸的青铜油灯,灯芯乌黑,显然多年未曾点燃。借着门外渗入的微光,可以看到里面空间颇大,一排排木制的衣架林立,上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

许多衣物显得破旧腐朽,显然久未有人动过。但也有一些,尤其是挂在显眼位置或是单独陈列的几件,却异常“干净”,不仅纤尘不染,甚至仿佛刚刚熨烫过一般平整,在昏暗中隐隐流动着不详的光泽。仅仅是望着里面的景象,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理排斥。

离开了那间散发着陈旧布料与诡异气息的成衣铺,曹丕和赵云继续沿着青石板路向鬼街深处走去。在一个看似是几条小巷交汇的小空地上,他们找到了此行的目标——洗衣房。

这间铺子没有门板,只有一个敞开的、低矮的门洞,里面透出一种与其他店铺截然不同的、湿润阴冷的气息。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模糊的墨迹写着“浣衣”二字。

站在门口向内望去,里面的景象颇为奇特。与其说是店铺,更像是一个公用的、废弃多年的水池区域。一个巨大的、用青石垒砌而成的水池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水池边缘摆放着几个破损的木盆和搓衣板,还有一些像是捣衣杵一样的工具,随意地靠在墙角,都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与水渍。

洗衣房正中心,那不断翻涌着细沙的泉眼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直通幽冥。曹丕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她因紧张而微颤的身体稍稍平复。她正要迈步,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

“小寰,”赵云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担忧,“不如让我先下去探一探情况。”他已然做好了替她承担风险的准备。

“子龙,你的心意我明白。但论及对灵异之力的感知与应对,此刻的我确实比你更合适。”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留在岸上策应,才是关键。若我下面真出了什么状况,还需要你及时拉我上来,你的鬼更擅长做这个不是么?”

曹丕态度异常坚决,不容赵云抢先。她深吸一口气,缓步涉入水中,直至冰凉的泉水没过腰际。和之前入湖的感觉一样,她瞬间感觉到自己体内那三只厉鬼在同一时刻和自己切断了联系,一丝一毫的灵异力量都无法调动,仿佛变回了一个凡人,这种沉寂,比被拨浪鼓击中的时候更为恐怖。

赵云等候在岸边,见曹丕脸色惊异不定,急切开口询问:“小寰,感觉如何?”

“还是那样,我的鬼和我迅速失去联系了...”话音刚落,曹丕忽然感觉到脚下传来一股拉力,像是要把她往下拽扯,她惊得连忙蹦上岸边,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幽深的水面,刚好刚才涉水未深!这泉眼果然恐怖,比外围的水,还要恐怖,若是不做防护措施,直接下水绝对要出事!

曹丕心说自己托大了,这才哪到哪,自己只是刚下水就得打退堂鼓了?

片刻,她又有些不甘心,半俯下身,用手掌勺取一滩湖水,和外围的水一样,只是才勺刚起来,那原本盛满掌心的湖水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掌心消失,直到一滴不剩,它并不是滴落地面,而是直接在曹丕的掌心中消失了,看起来利用容器将湖水分离再驾驭的想法也是无用的。

想起竹简背面吃牛的比喻,她明白妄想吞下整片湖无异于蚁噬巨象,可现在别说啃下一块肉,就算是吸走一滴血都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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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一个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仿佛早已站在那里多时:

“看来,二位小友已稍尝此水之诡谲恐怖之处了。”

曹丕和赵云猛然回头,只见左慈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洗衣房门口,灰蓝道袍在昏光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手持拂尘,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淡然,仿佛早已料定他们会出现在此。

“此行颇为冒险啊。”他声音平缓,并无斥责之意,“探索灵异如此莽撞,能安然折返已是侥幸。”他目光在赵云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曹丕那倔强却难掩疲惫的面容,似乎已看穿他们方才的经历与接下来的打算。

不过他并未继续深究,将拎在手中的两个油纸包往前递了递,纸包里散发出朴素的面点香气,与周遭诡异的环境格格不入。“算了,先用些吃食,固本培元要紧。”语气寻常,如同长辈关照晚生,听不出刻意,却也绝非热情。

曹丕瞥了一眼那看似普通的蒸面饼,又看看左慈那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唇角微扬,带着几分自嘲的调侃:“老道士,你看我这身子,半人半鬼似的,冷得都快没知觉了,呼吸也淡,怕是早就不知饥饿为何物了吧?”

左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如同听懂了孩童的稚语,缓声道:“肉身虽异,维系此身运转,岂能全然脱离生机根本?莫要仗着些许异状便轻视,待到他日镜中窥得自身长了尸斑,再想弥补就迟了。”

曹丕嘴上虽硬,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面饼,捏在手里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狐疑地问:“……这蒸面饼,不会是从那条街的什么‘铺子’里弄来的吧?”

“非也非也,彼处所售,乃阴灵之食,活人沾染,非福即祸。”

“人若误食,会当如何?”赵云也好奇追问。

左慈淡然一瞥,语气平铺直叙,却透着一股寒意:“人之五味,自此尽失。食之愈多,饥火愈盛,终至生机耗尽,饥馁而亡。”

曹丕听完,看着手中的面饼,顿时觉得有些碍眼。

“怎么,心存疑虑?”左慈似笑非笑,“此乃寻常谷物所制,不过是年代久远了些,口感粗粝,难以下咽罢了,无害。”说罢,他自顾自拿起另一个面饼,泰然自若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以实际行动证明所言非虚。

见左慈如此,两人这才稍安,将干硬的面饼勉强咽下。

见状,左慈话锋一转,像是随口提起:“方才见二位自鬼街深处而来,想必已见识过几家‘店铺’了。”他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带着深意扫过两人,“趁此间隙,老道倒是想问问,你们对那条街,对那些灵异汇聚之所,有何看法?”

“看法?无非是邪物的险地。”曹丕此刻并不在意左慈的提问,她心中另有所想。自己体内三只鬼的同时沉寂,无法下达的深处,以及那令人心悸的吸力,已经让曹丕对自己的力量有了评估,左慈说的是对的,以自己目前的实力来看,根本没有驾驭魁湖之水的资格。

那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根本不想去反复尝试那纸船之法。忽然之间,她想到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只鬼。那只和自己外貌一致,把自己从寒潭带来此处的水鬼!它不仅能带来自己,还能带来赵云,证明它能出入这魁湖,说不定,它就生存在这魁湖之中!

如果我能再找到它呢?它是否能把我再带出这鬼镇?!想到这点,曹丕瞬间抓住了希望,只要能安全回到洛阳,局势稳定,返回鬼镇之事,倒也不必如此急切。此刻,曹丕心中已经转换了目标,打算等会再下水…下到足够深的地方,寻找那诡异的水鬼身影。

 

赵云沉默地吃着面饼,他的动作略显缓慢,似乎在仔细斟酌言辞。当曹丕说完,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深植于心的警惕,缓缓开口道:“云以为,此类可交易、能言会道、循规则而行之鬼物,其惑人心智之能,尤甚于只会杀戮之凶灵。” 他的声音不高,显然是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尊被他带回、最终蛊惑了主公刘备的鬼神像,始终是他心中的伤疤,虽然没进铺面,但他从档案库的记载中,得知那些店老板大多都能言人语,犹如市井奸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若一直能以强横规则将其禁锢于一隅,如这鬼街商铺般,令其只能依特定法则行事,无法肆意妄为,侵扰外界……对于不明真相的寻常百姓而言,或许反是最为稳妥安全之策。至少,界限分明,知晓何处该避,何处是险。

“若能确保其规则严密,不会外泄危害人间,云倾向于维持现状,甚至……加强禁锢。若封禁可行,自是上策;若不可行,则严加看管,绝不容其规则有丝毫逾越。”他的理念更倾向于防御和隔离。

曹丕挑眉,并未多言。她知道赵云的观点从何而来,他曾经也对超凡之力抱有幻想,直至亲眼目睹其如何侵蚀人心、颠覆一切,才换来此刻如此警惕。她心中微微感叹,人似乎总要吃过亏、付出惨痛代价,才能真正认清某些事物的本质,学会敬畏与界限。

左慈听完回答,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尤其是对赵云,对于刘备他已经指望不上了,但此刻他仿佛又找到了能继承自己,以及上任镇主理想的人。

曹丕并没有为左慈的问题多停留,她快速吃完,拍了拍手,看向左慈,难得恭敬,直接道出心中所想:“我意已决,想借您的渡阴舟一用,继续探索魁湖深水。方才浅尝辄止,我不甘心。”曹丕说出欲往深水一探的决定后,左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眸深处似有微光流转,仿佛透过她的倔强,看到了某种既定的轨迹。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飘忽如烟,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无奈,却并无多少惊讶。

“痴儿……”

他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游离,他想起来那个人的命令:‘无论后果如何,吾儿任何选择,你不用干涉。’

左慈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那艘黑色的纸扎小船,曹丕小心接过纸船,不禁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古镇旧物,由纸扎店贩售,如今那店已经没了。”

曹丕握紧纸船,低声道:“……多谢。子龙,去找根绳子来,你将绳子栓紧我,若十分钟后我未上岸,便将我拉回来。”

很快,赵云找来绳索,仔细地将一端牢牢系于曹丕腰间,另一端紧缠周围石板。左慈静立一旁,并未对绳索的作用置评,但他无形中站的位置,却比刚才更靠近水边,周身气息隐隐与这片天地相连,显然已做好了随时应对不测的准备。

曹丕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掌中小船与那幽深的泉眼,眼神中的冲动已被冷静的探究所取代。她向赵云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水中,直至泉水没过腰际,然后毅然向下沉去。

 

就在泉水彻底没过她头顶的刹那,脚下的石板触感瞬间消失无踪,并非踩空,而是仿佛整个空间被骤然置换。她并非置身于一个浅浅的洗衣池,而是瞬间落入了一片无边无际、幽暗冰冷的深水之中。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暗流来自深水下方,蛮横地将她向下拖拽!

曹丕心中大骇,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处境,身体内的鬼一如之前,瞬间被切断了联系,无法使用灵异力量。但这水似乎并不夺取她的呼吸,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寻常溺水时的窒息感,只是身体依旧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速度下坠,阴冷的感觉包裹全身。

她很快沉到了一个之前所无法到达的深度,还系在腰间的绳索,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她此时忐忑不安,但好在只是片刻,曹丕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继续下沉,正悬浮在水中,身体随着暗流轻轻起伏。

是那艘纸船立功了。它完好无损地抓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光,仿佛一个无形的气泡,将她与魁湖那恐怖的沉沦规则隔开了些许,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获得了这片刻的安全,曹丕才有余暇和勇气仔细观察四周。她所在的这片水域并非完全黑暗,周围无边宽阔,似乎已经不在洗衣房内,而是来到了一个全然未知的水域,上方仍然有不知何处的朦胧微光透下,照亮了附近一片区域。水流缓慢而冰冷,死寂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这片死寂中,她身边并非空无一物。在她前方不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正随着水流缓慢地、无声地漂浮移动。曹丕凝神望去,那似乎是一个人形。

那身影穿着古老的服饰,面容安详,皮肤甚至保持着生前的弹性与光泽,毫无腐败的迹象,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但曹丕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一个活人。

没有活物能在这片沉寂之水中生存。这很可能是曾经的鬼人,驾驭了厉鬼,却最终因为某种原因触犯了魁湖的规则,或是被更强大的存在击败,最终被永恒地沉寂于此,成为了这片水域中无数漂浮的死物之一。

除了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水中还零星散布着一些奇怪的物件:古剑、一面边缘扭曲的铜镜……它们都好像是普通物件,若非有那拨浪鼓的启发,曹丕或许会将其视为普通的沉没垃圾。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鬼,或是鬼的一部分。

她小心翼翼地扭动身体,避开这些漂浮物。魁湖本身或许因纸船暂时无害,但谁也不知道触碰这些鬼物会引发什么可怕的后果。

在黑暗中,每一秒都十分漫长。远离危险之后,她低下头,望向更深处。

脚下是无尽的黑暗,如同张开的巨口,深不见底。在那片浓郁的墨色之中,曹丕隐隐能看到一些更深的阴影在游动,同时湖底似乎泛着点点星光。

那是什么?星星?湖里怎么会有星星……难道说!

她很快就想到了母亲的箴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叫他低头看“群星”,因为天空在湖底!

这种体验很是新奇,就像是倒悬的不是湖,而是她自己一样。

曹丕看着湖底,那星光和天空上的一样遥远,但她并非来欣赏风景的。她此行的目的并非是驾驭湖,而是找到水鬼。

想到这儿,曹丕环顾四周, 试图在水下呼唤那只水鬼。

“你在哪儿?”曹丕不知道该如何寻找一只鬼,只能想到最原始的办法,张开嘴,极轻微地吐出几个气泡,声音传向湖底。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动静,却像是一颗投入死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深水的宁静。

她脚下那无尽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

那些原本缓慢游弋的阴影和星光骤然躁动,它们的身影在黑暗中迅速放大,仿佛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自深渊之下朝着她疾冲而来!

曹丕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她拼命捏紧手中的纸船,抓住腰上的绳索,奋力划动四肢,借助那一点点可怜的浮力,拼命向上游去!

她完全不敢回头,也不敢确认是什么朝着自己来了,本能感觉到了来自黑暗的极度危险,只觉得背后寒意刺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无数布满獠牙的巨口将她吞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上去!立刻上去!

……

水面上,赵云全身肌肉紧绷,跪趴在池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曹丕消失的地方。他手中的绳索忽然猛的绷紧抖动,赵云立刻猛拽绳索,他感觉自己抓住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块沉重无比的千斤巨石,即便他身负鬼力,臂力远超凡俗,竟也感觉自己要被那股恐怖的拖拽力拉入水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旁静立的左慈动了。他并未显露出惊慌,只是眉头微蹙,手中拂尘看似随意地一扬。那雪白的尘尾如同拥有生命般骤然伸长,精准地探入水中,与赵云合力,终于将曹丕从那股可怕的吸力中硬生生“拔”了出来,提溜上岸。

曹丕一脱离水面,便彻底脱力,瘫软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几口冰凉的湖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惊骇,仿佛刚从某个无尽的噩梦中挣脱。

赵云连忙过去,半蹲下来安慰她。强有力的手臂依旧紧紧环抱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将她搂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那令人安心的体温和心跳声,终于将她从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渊恐惧中一点点拉回现实。

她不确定最后是靠自己拼命划水,还是上面的人及时拉扯才侥幸逃脱。她也不确定,那追逐而来的东西,是否是因恐惧才觉得近在咫尺。

 

“你在水下……究竟看到了什么?”见她呼吸稍稍平复,赵云才心有余悸地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后怕。他深知,方才那一刻的凶险,肯定远胜于他之前经历的任何战斗。

曹丕靠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像是鱼,但我不能确定……它们原本在很深的地方,我在水里说话惊动了它们,”她回想起那深水中无声游弋的庞大阴影,不禁打了个寒颤,“还有……好多沉溺的死物,和说不清的……垃圾。”

她的话让一旁的左慈脸色也凝重了几分。他缓缓捋着银白的长须,眼中闪过一丝深思,喃喃低语:“深水下的黑影……鱼?魁湖极深之处,当真会有鱼?你这娃娃,能囫囵个儿上来,确是运气不错。”他看着曹丕虽狼狈模样,语气带着几分告诫,“水火无情,更何况是这阴阳交汇之水。循序渐进,方是正道,莫要再如此莽撞了。”

“那些……鱼,究竟是什么?档案中似乎并无记载。”曹丕喘息着追问,她对那黑影心有余悸。

左慈闻言,干笑两声: “呵呵,天地造化,玄妙难测。或许是自古沉寂于此的异种,老道我可从未有兴致探那极深之水。”

他话语轻描淡写,却将那份未知的恐怖轻巧带过,显然不愿多谈,或者说,他也未必全然知晓。

“能散发出那般气息的,必然不会是温顺之物。”曹丕回想起那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但强自镇定下来,“你说的是对的,我的确没有资格驾驭水,但...眼下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找到将我们送来的那只水鬼。”

“你说当时那个?”赵云被这么一提,几乎是瞬间认同了此法的可行性,因为自己和曹丕都是通过那个神秘水鬼才来到此地。找到他,也许才是他们唯一能离开此地的办法。

“没错,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找,在水里发出声音是不明智的。”曹丕抹了把脸,站起来,无奈的看着洗衣房涓涓流出的泉眼,回忆着当时潭水边的细节。

“那日,你午睡一番就忽然消失,我也多次潜入那寒潭深处寻找你的踪迹。当时我以为是水里某只鬼,把你带走了。”说到那只水鬼,赵云想起来自己在寒潭与曹丕重逢之前那个诡异的梦,正是那个梦引导着自己再次来到寒潭。

随后曹丕在午睡中消失,自己则是在心里憔悴中闭目休息,一晃神睡去后,才被那水鬼找到,带来此处。

“小寰,难道是入梦?”

“?”曹丕其实有想过这一点,但是这些天里她也并非没有合过眼,却并无异样。可仔细思考下来,每一次水鬼出现都的确和睡眠有关,或许关键在于顺序……必须在接触湖水之后入睡?甚至直接泡在湖水中睡去?

这个疯狂的念头闪过,曹丕不禁咽了口唾沫。她毅然转身对赵云说道:“子龙,你说的对,我还得下水一趟。”

“你怎么……”

“听我说完,我打算在湖里尝试入睡。但不是这里,这里水流太急,我们去湖边浅水里试验……你得看紧我,千万别让我被鱼拖走了。”

因为镇主的交代,左慈没有阻止。三人离开洗衣房,沿着来路返回,来到了鬼镇边缘那片他们最初出现的、相对开阔的水域。这里的水面平静,与魁湖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幽暗相比,确实显得“友好”许多。

曹丕再次滑入水中,这一次,她选择在水深及腰的浅滩处坐下,然后调整姿势,仰靠在一块较为平滑的岸边岩石上,让头颈和肩膀能露出水面。她看向岸上紧绷着神经的赵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开始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尽管冰冷的湖水刺激着每一寸皮肤,带来阵阵战栗。她深深呼吸,努力放空大脑,试图驱散恐惧,捕捉那丝渺茫的睡意……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身心都处于极度紧张与冰冷的折磨中,但或许是连日的疲惫与精神透支,亦或是魁湖本身诡异力量的影响,她的意识最终还是艰难地挣脱了现实的锚点,滑向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起初,这似乎是一个寻常却令人心焦的梦。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漫长而昏暗的宫廊之中,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廊道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门扉,那是父亲在洛阳寝宫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摇曳的烛光,以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扼住了她的心脏。她发足狂奔,冲向那扇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父亲!

廊道在她脚下似乎被无限拉长,任凭她如何奋力奔跑,那扇门始终遥不可及。她焦急万分,能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父亲曹操气若游丝、还有隐约的慌乱脚步声。

“父亲!等我!”她试图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后的宫廊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迅速蔓延,追赶着她,吞噬着她经过的道路。那黑暗冰冷粘稠,带着魁湖特有的死寂气息。她跑得越快,黑暗追得越急,最终,那无尽的黑暗猛地扑了上来,彻底吞没了她!

她并未感受到撞击,而是瞬间失重,仿佛从高处跌落水中,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急速下沉!

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直到周围的光亮彻底消失,只剩下令人绝望的漆黑。就在这极致的黑暗与寂静中,曹丕却看到周围闪烁起了点点幽蓝色的星光。

它们如同夏夜的萤火,又似镶嵌在黑丝绒上的钻石,悄无声息地出现,缓缓移动,闪烁着柔和却冰冷的光芒。这片死寂的深渊,因为这突然出现的“星空”,竟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惊心动魄的绮丽!

一颗尤其明亮的“星辰”缓缓飘到了她的面前,光芒柔和,仿佛触手可及。

她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下意识地在这失重的梦境中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点美丽的星光。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光芒的刹那——那点星光猛地向后一缩,随即,一张巨大无比、扭曲到无法形容的恐怖面容猛然从黑暗中凸显,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那鱼脸没有鳞片,全是裸骨,圆目裂口,犹如人脸,一双巨大的眼珠死白无比,没有瞳孔;它张开的巨口中,獠牙参差交错,如同胡乱朝向的长矛,而那颗她试图触碰的“星光”,不过是这只恐怖巨鱼额前垂吊着的一根发光肉状垂饵!

完了!

曹丕吓得几乎晕厥,只是看了一眼就再不敢看它,本能的闭上眼护住自己的头,呼吸瞬间停滞。

光是想到周围那一片美丽的“星空”全是这种可怕的怪物,那无处可逃的绝望感,让曹丕蜷缩起身体,祈祷着这真的只是一场梦,自己还能醒来。

绝对的寂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巨鱼带来的无声压迫。

十秒……二十秒……预想中的痛苦并未降临。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眼前哪还有什么恐怖狰狞的灯笼巨鱼?取而代之的,就是那个面容酷似自己的苍白水鬼。他静静地悬浮在她面前,幽深的眼眸正复杂地注视着她。

见曹丕睁开眼,他随即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抵在毫无血色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曹丕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围的其他鱼并没有被吸引过来。也就是说,只要不说话,就算和它们近在咫尺,也不至于遭遇危险。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握住了曹丕的手腕,带着她缓缓朝上游去。当周围的黑暗逐渐变淡,能隐约感受到水面波光的晃动时,他才停下,松开了手。

“现在你不该来那里,”曹丕此前没有注意到,原来那水鬼的声音并非直接在水中传播,而是直接传入她的意识中的,语气中带着责备,“你没有准备好。”

“可我需要你,我要回家!”曹丕在心中急切地回应,顾不上其他,将刚才梦境所见和盘托出,“我梦见我父亲病重,危在旦夕!我必须回去,曹魏不能没有我,我若长期不在洛阳,那么……”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让她心如刀绞,她抓住水鬼冰冷的手臂几乎是哀求道:“如果你真的也是我,那你也定能理解于我……告诉我怎么出入这鬼镇,我要如何让这水认可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眼眸凝视着曹丕那焦急模样,似笑非笑。

“现在的你,还做不到。”

他缓缓抬起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尖带着沁骨的寒意,轻轻触碰曹丕的脸颊。

“可我有办法完成你的愿望……让我进入你。”

水鬼这个要求听起来如此诡异、如此危险,充满了未知的恐怖。但此刻,曹丕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不能困死在这儿,能准确来往水域的能力远比这一点代价来的有利。

对父亲安危的焦灼、对洛阳局势的担忧,如同熊熊烈火灼烧着她的理智。

况且她体内已经有三只鬼了,再多一只有又何妨……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曹丕在意识中重重地点头。

在她同意的刹那,她看见那男子笑了。那水鬼苍白的身影骤然变得模糊,如同墨滴入水,瞬间昀开。

周围的空间和意识一样变得混乱不堪,紧接着,无数混乱庞杂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自己伏案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烛火摇曳。

她看到自己与兄弟曹植、曹彰的明争暗斗,与世家大族的周旋平衡,对蜀汉、东吴的军事布局……

她看到了…建安二十五年,洛阳受禅台。

他身着帝王衮服,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高台。脚下是汉家的土地,头顶是魏室的天穹。

她看到自己接过玉玺,高昂头颅。接受着赞誉于俯首。

还有甄宓,她在记忆中一闪而过,一杯毒酒,了却了红颜性命。以及,对司马懿那日益增长的、既倚重又忌惮的复杂情感,还有与自己情感不和的儿子,用那愤怒,悲怨的眼神盯着自己...

她还看到了许多人,有的画面,曹丕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快速的从自己的意识中划过。

在这些冰冷沉重的权力记忆之间,她又看到了赵云,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挺拔的身姿依旧,可却背对着,没有说任何话。

一种感觉却是无比明晰...孤独,一种身处权力之巅却无人可诉的孤独,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内心。

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同跑马灯般飞速闪过,一时间,曹丕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梦中人。分不清那些记忆到底是臆想还是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

与此同时,梦境之外,赵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曹丕,自从她入睡之后,过了将近两刻钟,他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之处。

忽然,曹丕的身躯一震,竟也无意识地、如同梦游般抬起了手,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的侧脸。那动作,与梦中水鬼的动作完全同步,分毫不差。

见状,赵云连忙动手,打算把曹丕拽上来。他刚才可焦虑坏了,以为曹丕已经被这魁湖给泡死了过去,现在她有了反应,便连忙打算施救。

就在他把曹丕拖上岸,诡异的一幕让岸上两人惊呆住了。

曹丕的身体浑身湿透了,丝毫没有要干透的迹象,还在不断的往外冒水。源源不断的水珠从她的额发,肌肤,乃至全身渗出滑落,漫过衣物,汇聚在身下,转眼之间就汇聚了一滩水面,且仍然在不断扩散。

诡异的不仅如此,赵云一眼就发现,她的骨架变得宽大,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的,是平坦而结实的胸膛,肩膀的线条也变得硬朗……这绝不是一个女人应有的身体。

“小寰,小寰,醒醒!”

再推搡半天之后,曹丕终于睁开了眼睛。

“子龙?”然而,就是这个声音,让赵云如遭雷击,也让发声者自己猛地顿住了。

这声音低沉磁性,虽然隐约还能听出一丝曹丕原本音色的影子,但任谁听到,都绝不会将其错认为女子之声!

曹丕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咙,指尖触碰到那清晰凸起的、属于男性的喉结。他猛地低头,视线扫过自己变得宽阔的胸膛和线条硬朗的手臂,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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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疑问翻涌奔腾,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最直接、最冲击的视觉事实,让他所有的理智都短暂停滞了。

“你……你还是小寰么?”眼前的人,五官依稀是子桓的轮廓,眉宇间那份倔强与锐气,与那熟悉的眉眼和目光也未改变,可那湿透的衣物下隐约勾勒出的、属于男性的身型,无一不在残酷地宣告着一个匪夷所思的现实:只是在这魁湖浅滩中泡水入睡片刻,他心爱的女子,竟在他眼前活生生变成了男儿身!

那只水鬼究竟对子桓做了什么?这诡异的转变是暂时的幻象,还是永久的颠覆?为何她还在不断渗水?……一系列的问题让赵云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时间他无言以对,紧紧盯着曹丕。

“我当然还是我!”

曹丕似乎才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我刚才在梦中找到那只鬼了,他…他说可以实现我的愿望,然后……在我眼前化开了。”他没有用太直白的形容,免得让赵云误会。

曹丕得承认,他一直想成为男人,当心底深处的愿望真的实现之后,他一时间根本顾不上思考别的,低头审视这具崭新的男性躯体。

他用手掌按了按胸膛,那里不再有柔软的起伏,平坦而结实;手指划过腰腹,线条紧致分明,狼背蜂腰。

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兴奋之色。他几乎是带着一种鉴赏珍宝般的喜悦,仔细体会着这具身体的每一处变化,双手不由自主地继续向下探索。

赵云将曹丕的所有神态变化尽收眼底,从最初的茫然到急于辩解,再到对这具新身体毫不掩饰的兴奋。曹丕那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是一种混合着惊异和征服的满足神情。

这每一分变化都像一根针,刺在他心头。

他怯怯的收回了原本搂着曹丕的胳膊,目光也尴尬地瞥向一边,脸上如烧火般滚烫,更不敢去看曹丕湿透的衣裤下那明显鼓胀起来的轮廓。

今日的一切就像个要命的玩笑,一想到今后,他该如何再像过去那样,自然而然地将心爱女人拥入怀中?

曹丕突然低骂一声,猛地一拍身下的积水站了起来。他的动作间带起的水花溅了赵云一身,也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这个动作和他脱口而出的粗话,带着一股以前未曾有过的、属于男性的粗犷气息。

他别扭极了,那水鬼变化怎么可以变一半?!阳具给了自己,却没有阴囊,更可恶的是阴缝居然没有变化……让人忍不住在心里把他痛骂一顿。

赵云被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正要开口询问,一直静观其变的左慈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打量着曹丕周身不断渗出的阴冷的湖水,缓缓开口道:“看来是你们所说的那只水鬼,进入这娃娃身体后,被驾驭融合了。阴阳逆转,形体重塑……这水鬼恐怕并非寻常厉鬼,其本质可能和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曹丕听到左慈的话,这才从对自己新身体的初步探索中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在滴滴答答渗出湖水的手掌,尝试着集中意念。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他掌心渗出的水流开始变得可控,不再是无意识的流淌,而是如同温顺的丝带般缠绕着他的手指。一股前所未有的、与这些水,甚至与魁湖隐隐相连的感觉浮上心头,虽然微弱,却清晰无比。他感觉自己仿佛多出了一条无形的触角,探入了这片浩瀚而诡异的水域。

“确实如此,我能感觉到,我与湖之间产生了链接。”曹丕激动地说,“我可以引导这些水了!那只水鬼带来的力量正在和我融合,子龙,我们成功了,我们能离开这里了!”

赵云点点头,有些僵硬,不知如何同新的曹丕相处,到底是该以兄弟相称,还是以过去为准。

曹丕对情绪相当敏感,他随即意识到问题所在,用那副低沉了许多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语调说道:“子龙,看着我。”

赵云身体微僵,慢慢抬头。他对上的,是曹丕那双熟悉的眼眸。尽管脸部的线条因为性别转换变得硬朗,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与真挚,依然是赵云所认识的那副模样。

“我还是我,”曹丕强调,尽管这变化连他自己都还在适应,“皮囊变了,声音变了,但我没变。”

他伸出手,去握住赵云,但看到自己骨节分明、明显大了一号的男性手掌,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窘迫:“只是……我这模样,恐怕要让你适应一阵子了。”

赵云听了这番话,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

是啊,无论外貌如何改变,眼前的人还是曹丕。她…他不是鬼,不是敌人,只是小寰。

“无妨。”赵云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只要你安然无恙,其他……都不重要。”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么巨大的变化,你可感到有何不适?”

左慈也接口道:“不错,融合初成,万不可大意。你需细细体会体内变化,尤其是与之前那三只鬼的关系是否平衡。魁湖之力非同小可,稍有差池,恐遭反噬。”

曹丕闻言,此刻也回答不上,至少目前为止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父亲危在旦夕的梦境如同冰水浇头,平衡体内力量、适应这具阴阳交织的躯壳,所有这些都可以往后放!

“险些忘了说正事……平衡之事暂且滞后,我梦到爹出事了,我要回洛阳去。子龙,你留在这,等我熟悉了湖,办完事回来时再接你!”

话音未落,他已转向魁湖,作势欲跳。赵云几乎在同一时刻踏前一步,拽住了他,语气斩钉截铁:“我随你去!”

曹丕动作一顿,回头看向赵云,眉头紧蹙。

虽然说此刻的赵云虽然已经脱离刘备,但就这么直接的带着他回去并非上策。

想想看,在洛阳那个权力倾轧的漩涡里,赵云的处境将何其尴尬?自己不仅要解释为何要和的“敌将”厮混,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你的身份……跟在我身边不太方便,我不是回家吃饭……我保证速去速回,若是假梦,定会马上回来。”

他没时间过多解释,也怕自己再多看赵云一眼会动摇决心,随即毫不犹豫地重新栽入魁湖之中,水面泛起一圈涟漪,曹丕的身影如同被湖水吞噬,只是一个不留神的功夫,便已消失无踪,连一丝气泡都未曾留下。

“小寰…” 赵云看着水面,心中难免落寂,充满了被抛下的愕然和浓浓的担忧。

“唉,真是冒失。”左慈不知何时已踱到赵云身侧,望着平静的湖面,摇头评价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见惯风霜的淡然:“想起当年老夫去许昌装神弄鬼,这小……哦,现在该说是‘这小子’了,他当时也是这般急冲冲的要寻老道砍头,如今又仗着新得之力便鲁莽行事,早晚要栽个大跟头。”

“子桓并不冒失,是我帮不上忙……”赵云吐出一口气,冲动渐渐被理智压过,也是无可奈何的对自己说,“洛阳无事便罢,若真已生变,各方势力耳目必然极其敏感。我不去也是件好事,我若现身,只会让混乱的局势更加复杂,甚至可能连累他被政敌攻讦。”

只是时至今日,仍旧不能与心爱之人并肩作战,难免失落,难以释怀罢了。

左慈听闻倒是笑了,他话题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避嫌倒是不错,如今你的小情人不在,子龙将军愿不愿做老夫的徒弟啊?”

“徒弟?”赵云一时没明白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你前途未卜,危难不止,星辰晦暗,印堂发黑。若是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岂能成为其臂助?”

“老先生能教我什么?”

“呵呵,那可多着呢……你想不想成为镇主?”

洛阳

自那日汉帝刘协被半推半架地“请”出后,魏王曹操仿佛被定格在生死之间的狭缝里。

榻上那具躯壳如今只是一层枯黄起皱的皮肤,紧紧地绷在嶙峋的骸骨之上,肌肉萎缩,颧骨下凹,关节骨骼的轮廓异常突兀可怖。

他的胸膛不再有任何起伏,口鼻间探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他不再需要进食饮水,冰冷得像一块深埋地下的石头。若非那双深陷眼窝中,偶尔还会骤然转动,任谁都会断定这是一具死了多时的干尸。

现在任谁都能看出来,曹操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了。

因为灵异的力量:曹操身上有鬼。

这个认知带来了远比曹操活着时更深的恐惧,杨阜及其同党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一个活着的、哪怕高权重的人施加酷刑,因为他们理解人的弱点,懂得如何用痛苦和死亡来威胁。

但面对一个已死未死,身上明显附着着未知厉鬼的怪物,他们那套权谋算计和狠辣手段,瞬间失去了用武之地。

那不再是他们认知中的“魏王曹操”,而是一个充满了不祥与诅咒的灵异载体。

杨阜自己也是心头发毛。权衡利弊是本能,杀死一个活着的曹操,能带来不少利益;但杀死一个活死人,可能只会释放出一个恐怖厉鬼,可能让他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见过自己那群同僚是怎么死的,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还不知道有什么鬼是可以维护性命的……那只鬼,恐怖级别绝不会低!

谁知道曹操身上的是什么鬼,有何能力?万一是难以抵的凶物,岂不是自讨苦吃!曹丕随时可能回来,到时候损兵折将,拿什么抵挡?

他见过其他人使用鬼的代价,在寻找到平衡之法前,最多几次使用就可以让人丧命。

这种风险,远远超过了可能的收益。只能维持原状,加派人手,严密封锁此地,不许任何人靠近。

不过杨阜也预感到了,他们的计划已经走到了尽头。

没有平衡厉鬼之法,即便冒着厉鬼复苏之力战胜了曹丕,赢了也还是会一无所有。要跨过曹丕这座大山,为今之计只能再去求见那位李大人了,尽管这意味着要将好不容易挣脱的枷锁,再次主动套回脖子上。

几经周折,他们回到了邪教那隐秘的据点,找到了如同阴影般的李肖白。

他依旧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只露出下半张毫无血色的脸,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天尊的木雕神像。

听完杨阜硬着头皮、言辞闪烁的求助,李肖白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放下手帕。

“杨萧回心转意时,尔等信誓旦旦,扬言要自立更生,自行找到生路……呵呵,在活人头上作威作福,却不敢和野鬼碰上一碰?……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杨阜等人脸上,让他们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人想反驳,却被李肖白抬手制止。

“欺软怕硬,人之常情。只是天尊厌恶首鼠两端、毫无价值的废物。这些时日不短了,你们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们的无能和平庸,天尊的恩典,岂是你们想弃就弃,想求就求的?”

这番话完全不留情面,看着他们绝望的神情,李肖白话锋却又微妙一转:“不过念在你们也曾为天尊效力一场,本使倒是可以发发‘善心’,透露一点消息给你们。”

他微微前倾身子,如魔鬼低语:“做好准备吧,曹丕马上就要回来了。是跪地求饶,还是拼死一搏……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李肖白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杨阜等人,仿佛他们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尘埃,继续细细擦拭雕像。

“该死的东西……”杨阜离开后低声骂了一句,带着人离开了,既然李肖白靠不住,那就只能靠计策杀了曹丕再说。

“传令,加派人手,全城戒严,尤其是多留心魏王府和城门,我去和杨萧聊聊……”

他想到了一套对付曹丕的办法,但只靠他们自己不行,必须集合所有能用的人,才能万无一失。

他感觉李肖白就是刘备的探子,等他们拼的两败俱伤之际,用他那恐怖的力量将两方诛杀,为了避免这个局面,他们必须自救……他们可以失败,但绝不给那群鼠辈做嫁衣!

曹操门外的走廊幽深,只有墙壁上几盏油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

两名被安排在此值守的侍卫,早已没了最初的警惕,只剩下麻木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恐惧。距离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阴阳的厚重木门越近,那股子阴寒刺骨的气息就越发明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远离。

“妈的,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听说了嘛,最近两天,王成大人都在值班呢,你说为何不是他来守这鬼僵尸,他不是那什么鬼人么?”

一个年轻些的侍卫低声抱怨着,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不知道啊,王成大人的事情,哪敢打听。要不是怕被他那鬼脸吓死,我老早就不想在这岗位站了。”

谈话间,士兵他感到口干舌燥,解下腰间皮质的水袋,拔开塞子,仰头就想灌几口。

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或许是手被冻得有些僵硬,他刚举起水袋,手猛地一滑。哐当一声,水袋脱手掉落,水撒了一地,迅速在粗糙的石板地面上蔓延开,形成一滩不规则的水迹。

“哎哟,蠢货!”旁边的年长侍卫被吓了一跳,低声斥责道,“毛手毛脚的!这鬼地方弄湿了,又潮又冷,怎么待?”

年轻侍卫慌忙弯腰捡起空了大半的水袋,一脸懊恼:“啧,还好快换班了,这鬼差事,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

他踢了踢地面,将水划开,不满地嘟囔,随后便坐在那偷偷喝酒。

两人谁也没有再多看那摊水一眼。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打翻水袋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比起门内那个“活死人”带来的心理压力,一摊水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只盼着换班的同僚快点来,好离开这个令人浑身不自在的鬼地方。

就在他们注意力转移的片刻,那摊水动了。

它没有像普通水渍那样慢慢蒸发或渗入石缝,反而在自行汇聚,边缘无声地蠕动,面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不断有水从里面渗出,从一滩小水泽,转眼间就扩散成一片不小的水洼,几乎覆盖了小半个走廊的宽度。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火,光影微微扭曲,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不一会儿,水洼的中心,开始隐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轮廓。起初只是淡淡的影子,但随着水面的波动,那条鱼圆目獠牙的恐怖模样一闪即逝。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走廊,吹得油灯火焰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两名侍卫同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朝那扇密室门望去,以为是里面的“东西”又有了什么动静。

也正是在这光线骤暗又复明的刹那,他们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地面上那片不该存在的水洼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年轻侍卫疑惑地低下头。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被极度恐惧扼住的怪响,整个人僵在原地。只见那水洼之中,一个身着湿透深衣、身形挺拔的人影,正缓缓地、如同鬼魅般从水中爬出。

水流从他身上滑落,却诡异地没有在地面留下更多水迹,仿佛他本身就是水做的。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棱角分明、带着浓重水汽和冰冷杀意的脸庞。

他正是曹丕!

循着湖的联系,凭借着那水鬼的引路,他精准地找到了这离父亲最近的水源基点,跨越了千山万水,直接降临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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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的身影彻底从水洼中凝聚成实,周身缭绕的魁湖阴冷水汽如同褪去一层无形的纱衣。

他的双脚刚踏上坚实却冰冷的地面,雾鬼诡域立刻展开,将周遭一切纳入囊中,死死盯着那两个正惊掉了下巴失语的卫兵。

不对劲……

侍卫面色惊惶,他们身上的甲胄制式虽然仍是魏军样式,但神态间却充满戒备,仿佛他们守卫的不是王府重地,而是某个刚刚攻占的敌营堡垒。

曹丕的视线瞥向那扇紧闭的门扉上,厚重的木门连一丝缝隙都不透,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一股战栗沿着脊柱窜升,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取代。

父亲果然出事了……自身的预感也好,梦境的预兆也罢,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思绪翻涌,那两名被吓傻的侍卫终于反应了过来。恐惧还是让他们下意识地横起兵器,双腿发软地挡在密室门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世……世子!此乃禁地,曹..曹公他…任何人不得……”

“找死。”

曹丕此刻哪有耐心听他们废话,他眼中寒光爆射,只是手腕一翻,冰刃乍现,只是一秒钟,两颗满脸惊愕和恐惧尚未完全展开的头颅,伴随着喷溅的温热血液冲天而起,无头的尸体晃了晃,沉重地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地面,与之前那摊正在诡异收缩消失的魁湖之水流在一起。

确定自己这儿的动静没人听见,曹丕将尸体扔进湖里,随后一脚踹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爹?!”

门开的瞬间,浓郁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曹丕急切的呼喊冲口而出,但当他目光适应了室内比走廊更加昏暗的光线,看清榻上那具“东西”时,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倒抽一口冷气的嘶声。

这……这是什么?!

榻上那几乎只剩下骨架、包裹着一层枯皮的“人形”,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即便病重也依旧威严迫人的父亲吗?

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被悲痛和愤怒填满!

他握紧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一步步走向床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无论是谁,他要把那群人碎尸万段!

“爹…”

曹丕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几乎是扑到榻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先是轻轻探向曹操那枯槁面容下的鼻息。

什么都没有。他的心猛地一沉,又不死心地抚上曹操的额头、脖颈,触手一片冰寒,如同触摸一块在阴冷地窖里放置了许久的石头,毫无活人应有的体温。

“爹…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子桓,我回来了…”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双手紧紧握住曹操那冰冷干枯、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手掌,眼泪簌簌落下。

即便悲愤,但他没有丧失头脑。他想到,如果父亲真的已经死亡,这帮逆贼何必还派人严加看守与此?

他们大可以宣称魏王病逝,然后迅速接管权力,清除异己。如今这般看守,只能说明两种情况:要么是父亲身上发生了他们无法理解、甚至感到恐惧的异变,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要么就是为了做出父亲还病重的假象,引我上钩!

想到这里,曹丕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庆幸自己的“鲁莽”。若是听从了左慈那老道循序渐进的劝诫,或是依赖那飘忽不定、目的地随机的纸船之法返回人间……且不说那方法费时费力,风险巨大,单是这时间上的延误,就足以让一切无法挽回!

甚至,如果他通过常规途径返回洛阳,极有可能刚露面就遭遇敌人的埋伏和围攻!

届时,即便他凭借武力侥幸脱身,恐怕面对的也早已是曹家基业崩塌、父死权移、家人尽数被害的惨剧!

后怕与庆幸交织,化作更深的悲恸和愤怒。

他看着榻上那具几乎只剩下骨架、被非生非死状态折磨的父亲,想到他英雄一世,晚年竟落得如此凄惨境地,趴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

而此时的曹操,意识确实并未完全消散。

看到曹丕进来,他差点以为又是幻觉……前面几日,他总在恍惚中听到丕儿的声音,看到女儿的身影在门口闪现,可每当他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努力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或是发出一点声音回应时,眼前却总是空无一物,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死寂,以及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旁观、面容模糊的女人。

一次次的希望燃起又破灭,让他的心神更加疲惫不堪,几乎已经放弃了分辨真实与虚幻。

此刻,曹丕真实的触碰、带着哭腔的呼唤,穿透那层厚重的迷雾,传入他几乎停滞的感知。手掌传来的微弱压力,耳边那无比清晰的、带着湿气和泪意的声音……

又是幻觉么?

曹操枯竭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却不敢再抱希望。他费力转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球,终于挣扎着聚焦到了榻边那个正在哭泣的身影上。 “子……桓……?”他挤压出几乎无法辨别的嘶哑呻吟,舌根沉重得仿佛有千钧重负,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仅存的生命力。

听到父亲开口,曹丕立刻抬起脸,惊喜极了:“爹!是我!是我回来了!”

听到父亲这微弱却真实的回应,曹丕心中狂喜与悲痛交织,眼泪流得更凶。

“爹,我带你去看病!”

曹丕声音哽咽,完全是病急乱投医,他甚至忘记自己的冰鬼也有治愈之能,下意识顺着多年旧知识行事。

“不,不用……”曹操知道自己没救了,他等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告诉孩儿真相,“先听爹说……”

曹丕忍住眼泪,顺从的俯耳倾听。曹操用尽力气,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曹丕的衣襟,他深陷的眼窝中,幽光急闪,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却拼命挤出清晰的字句:“去……去找……刘协……他知道,是谁策划了一切。”

曹丕脚步一顿,愕然低头:“他?” 曹丕想说如今局势不明,刘协与曹家身份暧昧,态度未知,贸然前去风险极大。曹操急促地喘息着,几乎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点气力。

“快…去…” 曹操的瞳孔开始有些涣散,抓着曹丕衣襟的手也微微松脱,仿佛随时会彻底失去意识。

“稍后孩儿就去,儿臣不能把爹一人扔在这儿!”

他不再犹豫,将父亲横抱而起,接着鬼雾赶去医馆。父亲轻得让他心碎,这哪里还是一代枭雄的躯体,简直就像一具空荡荡的骨架裹着一层薄皮,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怀中濒死之人直勾勾看着孩子,想用最后的力气好好再看看他。

“你……你怎么……变了?” 他虽力竭无法动弹,但依旧能察觉到这个孩子和之前不同。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曹丕的脸庞轮廓,那线条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硬朗分明,眉宇间的英气也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男性的锐利。

“你似乎……变得更高大,更……英俊了…声音也变了…”曹操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幽光费力地聚焦在曹丕近在咫尺的脸上。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弥留之际的恍惚,却又异常执着。

那低沉磁性的嗓音,与他记忆中女儿清冷或急切时的语调截然不同,这变化比外貌的改变更让他困惑。

曹丕身体猛地一僵,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尴尬。他没想到父亲在如此状态下,竟还能敏锐地注意到这些细节。

“爹,孩儿现在是男人了,曹家正统…我..我会有后的。”想到父亲之前的希冀,曹丕出言劝慰道,希望父亲能因此产生活下去的动力。

“好……好,这就…好..”

说完,曹操又没了反应。曹丕看着父亲几乎要断气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哪里还顾得上去找刘协的事。

鬼雾蛮横地侵入了太医们值夜休憩的院落,阴冷诡异的气息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

值夜的是一名年老医官和一名年轻药童,正对坐打着瞌睡。这突如其来的白雾,将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药童直接瘫软在地,老医官则猛地站起,打翻了桌上的烛台,火苗舔舐着桌布,映照出他惊恐万状的脸。

“谁?!”

本就因王府剧变而心惊胆战、浅眠不安的老医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叛军或更可怕的邪物杀到,慌忙熄了灯,瑟缩着躲到了药柜、床榻等隐蔽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丕根本没时间废话,也无需确认身份。他一步踏前,弥漫的雾气瞬间充斥整个房间,将声音阻隔。他将父亲放下,一把掐住老医官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救人!”

老医官被掐得手腕剧痛,近距离看着曹丕那杀气腾腾的脸,以及他刚刚放在卧榻上,那具几乎不可能还活着的“人”,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动。

他认出了那身破烂的王服,认出了那张依稀可辨的、属于魏王曹操的轮廓!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曾多次为曹操诊治头风顽疾的老医馆浑身猛地一震。他冒险从药柜缝隙中偷偷望去,雾气缭绕间,那年轻男子冷峻的侧脸线条,尤其是那双与魏王年轻时颇有几分神似的锐利眼眸……结合那声呼喊,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他心中炸开。

“是世子!是世子回来了!”

“废话少说!快点动起来!”

这一声厉喝如同冷水泼面,让几位老医官瞬间从世子归来的激动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了眼下情况的万分危急。他们看着榻上几乎已无人形的曹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可…可曹公他…这…这气息已绝,脉象…脉象……”他想说这已是死症,回天乏术。

“你们就这点本事?!”曹丕厉声打断,语调疯狂,后者早就吓得七晕八素,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滚带爬地扑到旁边的药柜前:“参…参汤吊命…不,不行,虚不受补…针…对,金针渡穴…刺激心脉…” 他又猛地转向瘫软在地的药童,嘶吼道:“快,快去取我的金针,就在我左边第二个抽屉里!”药童被他一吼,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不用去了,在这儿了。”

曹丕的鬼雾速度更快,再诡域里,他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处。他将针包丢给太医,自己则跪在父亲面前,固执的拉着他的手。

太医在一旁忙得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真的刺穴有了作用,还是回光返照,曹操又睁开了眼。

他刚想说什么,却见到余光里,夫人正在窗边观瞧。曹丕顺着曹操的视线看去,再自己的诡域里并没有任何他物,他也从不觉得有东西可以侵入诡域,旁若无人的接近自己。

爹一定是出幻觉了……

“爹,怎么了?”

“子桓……我好像看到…” 榻上的曹操气若游丝,他的脸艰难地转向曹丕,“看到你母亲了…她一直跟着…你快看看…是不是她来了?”

曹丕心头猛地一紧,他又一次顺着父亲指的方向猛地回头,雾气缭绕的廊道深处空空如也,只有他自己鬼域力量带起的雾气在缓慢涡旋。

哪里有什么母亲的身影?

“爹,你糊涂了,娘怎么会在这里啊。”曹丕又急又痛,只当父亲是濒死之际神识涣散,幻觉严重。他心如刀绞,更加用力地握紧父亲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父亲从死亡的幻象中拉回。

然而在曹操眼中,那个素雅的身影,他记忆中的丁夫人,的确就在那里。

她无声无息地从门外走进,来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如同一个没有重量、不受凡尘束缚的幽灵。她的面容比以往任何一次模糊的闪现都要清晰,甚至能看清她眼中那抹恒久的、混合着哀戚与彻底冷漠的平静。

她就那样静静地等着,仿佛在沉默地护送这最后一程,又仿佛在耐心地……等待一个时刻的降临。

曹操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夫人所吸引。她径直来到床边,无视了跪在地上的曹丕和周围忙碌的医官,姿态优雅地坐在榻边。然后,她伸出那只温润的手掌,轻轻放在他额头上。

“阿瞒……”

一声清晰的呼唤直接撞入曹操耳中。他瞬间瞪大了双眼,这次不仅听到了,还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额头传来的真实的触感!

曹操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了又闭,试图呼唤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名字:“夫人…夫人……”话到嘴边,却大脑一片空白,他竟然……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是丁……丁什么来着?那个被他辜负、愤而离去、成为他一生憾恨的女人,她的名字是什么?!

曹丕看着父亲对着虚空胡言乱语,手指无力地抓挠着,眼神因恐惧和某种难以理解的情绪而剧烈波动,他以为这是弥留之际的谵妄,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涌得更凶。

“夫人,你回来了……你原谅我了?”曹操的意识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挣扎,他用尽最后气力挤出话语,带着孩童般的希冀与深深的悔愧,“我要走了……夫人,假令…死而有灵,子修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

丁夫人的幻影,闻言只是轻轻地俯下身。

她的眼神依旧波澜不惊,没有恨意,也没有爱意,仿佛看透了千年尘埃。只有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曹操记忆中熟悉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僵硬假笑,她冰冷的声音贯入他的意识深处:

“人,无魂无魄,死而灯灭,化粪土而已,汝勿虑也。”

话音未落,女人猛得抬手,曹操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只冰冷的手,硬生生地从他的脑髓深处抽取出来!

这正是保护了曹丕身份二十余年的鬼,它曾被迫以头瘤般困于脑中,如今终于被剥离了。

就在那无形的鬼被抽离的刹那,阻塞的记忆洪流轰然冲开。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东西,她哪儿是什么慈母美娇娘,哪儿是负气而去的傲烈佳人?!

他猛地看向曹丕,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急切,他必须告诉儿子真相,必须警告他!

然而,就像女人说的一样,他生命随着那维系他最后生机的鬼的离开戛然而止。

所有未出口的警示,所有瞬间回归的记忆,都凝固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和那张写满极致恐惧的脸上。

那被女人从曹操颅内强行抽出的鬼此刻就在女人看似尚未握紧的纤细手中,它无声无型,拼命挣扎着,想要脱离掌控,扑向房间内任何一个尚有生机的活人,寻找新的寄生之所。

只是任凭那鬼物如何冲撞嘶吼,依旧被死死禁锢在掌心方寸之间,无法逃脱。

曹丕全然不知这发生在灵异层面的惊险一幕,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抱着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躯体,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他所有的感知都被悲伤淹没,完全没察觉到身后那致命的危险。

“丕儿,娘再送你一个礼物,别让娘失望。”

女人的眼神依旧空洞漠然,话语却带着冰冷的期盼。话音未落,她松开了手。

失去了束缚,那团扭曲的鬼物如同离弦之箭,直扑向毫无防备的曹丕。

正在痛哭的曹丕只觉得头脑昏涨,一时竟惊厥而去,哭声戛然而止,呼吸停滞,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Chapter Text

“世子!世子!” 老太医慌忙上前探查,手指触到的是一片冰凉的皮肤和混乱微弱的脉搏,他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魏王刚死,世子就在他们眼前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昏迷,此事若传出去……

房间里幸存的几位医官和药童都意识到了灭顶之灾正在逼近,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和恐慌。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低语。

一个中年医官声音发颤,率先打破了沉默:“……要不……我们去禀报杨公?就说……就说世子突然闯入,惊厥昏厥?或许……或许能保住我等性命?”

他眼神闪烁,近日早就被叛军吓怕了。杨阜等人的政变手段狠辣果决,他们已经见识过了,他们绝不想变成曹操那副活死人模样。

“糊涂!” 那位资历最老的老太医猛地低喝,他须发皆白,此刻却因激动而浑身发抖,“你忘了杨阜他们是如何对待丞相的?那是钝刀子割肉,是要活活熬死啊!他们连丞相都敢如此,还会在乎区区我等性命?……我们看到了不该看的,无论教不教出世子,我们事后都死定了!”

另一个稍微年轻的医官脸色惨白地接口,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可是世子他…他刚才那样子,还有这满屋子的雾气,这…这根本就不是人啊!是…是鬼,世子已经是鬼了,我们这儿有鬼…” 他对曹丕身上展现的非人力量和眼前昏迷的诡异状态感到恐惧,那是源自未知的、对非人存在的本能战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一个瘦高医官突然喃喃道,眼神中充满了后怕: “既然要与虎谋皮……至少,世子这头‘虎’,我们还算知道他的根底,他是曹家的世子,要为魏公报仇。可外面那些……落入他们手中,我们想求个痛快死法都难,到时候,恐怕连做鬼都不得安宁!”

这句话让所有人瞬间想起了政变这几日里的恐惧,对比起来,曹丕虽然也变得诡异可怕,但他至少目标明确,没有滥杀无辜,他是为了救父,是为了复仇。而杨阜及其背后的势力,行事诡谲残暴,视人命如草芥。

老太医环视众人,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挣扎,他立刻出言补充:“没错!那些人引来的才是真正的灾厄。世子纵然有异,但他依旧是曹家的继承人,我们身为魏王之臣,深受国恩,如今大王蒙难,世子危急,若我等此刻贪生怕死,出卖世子,不仅愧对大王,将来也必遭天谴,更可能永世活在厉鬼索命的恐惧之中!藏起世子,尚有一线生机,若是交出世子……我等立刻就是弃子,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彻底点醒了众人。相比於投靠那明显更加邪恶残暴、且同样驾驭厉鬼的杨阜势力,保护眼前这个虽然也变得非人、但至少代表着他们熟悉秩序和复仇希望的曹丕,成了那个“不那么坏”的选择。

“对!藏起来!”

“快!动作快!”

“此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谁都不可泄露半分!”

恐惧统一了思想,求生的本能和残存的忠诚压倒了犹豫。众人不再多言,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曹丕,踉踉跄跄地冲向医署最里面那间堆放杂物的暗室。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曹丕安置在角落,用散发着药味的麻袋和废旧布料匆匆掩盖。最后要做的,就是暂时藏起曹操的尸体,有不少草药都有防腐功效,他们必须动作要快。

一阵忙活,藏好了父子二人,众人将单薄的门板合拢上锁,几名年前年轻人忐忑不安地彼此对视,胸膛剧烈起伏,惊恐又茫然。

未等他们喘匀气息,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了,是他们来了!”小药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快出去,装作无事发生!”

老医官毕竟阅历丰富,强自压下心中的惊惧,一把拽起几乎瘫软的药童,压低声音催促众人。

无需多言,几人推推搡搡,慌忙检查彼此,抹去脸上、身上可能留下的痕迹,踉跄着离开暗室,回到前堂医馆,有的装作值班,有的躺回床上,试图融入日常平静的假象之中。

仓房内,被藏在草料杂物之下的曹丕仍旧没有苏醒的意思。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实处境是多么危险,丝毫未发觉自己被袭击了。

他还趴在父亲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尸身上,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冲击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喉咙因过度哭嚎而沙哑刺痛。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片刻,也许已过了几柱香之久。

他终于勉强抬起沉重的头颅,声音哽咽,低沉破碎,对着周围吩咐道:“……给我父亲…换身干净衣服吧……”

这是他身为人子,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然而,话音落下,房间里却是一片死寂。

没有预期的回应,没有医官们匆忙的脚步声,甚至连一声叹息或啜泣都没有。

曹丕立刻环顾四周,只见那些原本应该忙碌、或悲伤、或惶恐的医官和药童,此刻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的姿势还维持着之前的模样,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拿着布巾,有的垂手而立……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平静,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他。

整个房间,除了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再无任何活物的声息。

长期与灵异打交道养成的本能,曹丕立刻反应过来。他没有多余废话,心念一动,想要催动冰鬼对抗。刚刚抬手,他却猛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感应,都察觉不到冰鬼的存在,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湖中,被切断与鬼的联系,又变回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曹丕心脏漏了一拍,他还没想到下一步的补救措施,那些本静止的人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改变了原本的动作,齐刷刷转向曹丕开始动起来。

巨大的危机迫使曹丕后退,失去赖以为生的灵异力量,面对眼前这无法理解的诡异景象,没有武器,没有信息,他岂敢行莽夫之举。

他被逼到墙角,慌乱中,右手下意识地向身旁胡乱摸索,试图抓住任何可以用的东西。

就在指尖摸向堆积的杂物时,他突然摸到了一种熟悉无比的坚实轮廓。

毫无疑问,那是剑柄。无需过多感受,那形状,那重量感,甚至那皮革缠绕的细微纹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是双刃剑无奏!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对爱剑为何会诡异地出现在这医馆的杂物堆旁,几乎是肌肉记忆,曹丕五指猛地收拢,一把将无奏抄起,手起刀落,直劈向离他最近的“老太医”的脖颈!

那颗头颅应声落地,咕噜噜滚了几下,停了下来,没有鲜血喷溅,没有血肉模糊,断颈处露出的,居然是粗糙泛黄的纸。

曹丕咪起眼睛,一步踏前,死死盯着那颗头颅和这哪里是什么医官?这分明是一个做得栩栩如生的纸人!

那细腻的皱纹,那花白的须发,不过都是精心描绘的僵固墨迹,全都是假的!他猛地环顾四周,细看下,只见房间里所有的人脸上是同样被描绘出的五官。

纸人……全是纸人!

见只是一些无害的纸人,曹丕顺手砍了几个,从医馆内闯了出去。

从刚才开始,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恐怕父亲死前的异常行为,根本不是糊涂,也不是谵妄。父亲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只是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母亲的亡魂,而是一只鬼!伪装成了母亲的模样的鬼!

那是叛党的鬼?……不,不对!如果他们有这么厉害的鬼物,能直接悄无声息的接近,那他们没理由放过自己。

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难道现在袭击自己的这只鬼,正是那个一直寄宿在父亲身上,让他常年饱受头风折磨、痛苦不堪的那只鬼?!

曹丕先前就已经试探过,父亲的头疼根本不是什么寻常顽疾,而是被鬼寄生的征兆,他当时一直以为,那是母亲留下的手段,用来阻止父亲和自己接触灵异真相。

现在父亲死去,这只鬼或许自由了,所以才袭击了最近的目标,将目标锁定在了我身上。但这些并不关键,无论怎么样,必须弄明白这只鬼的规则……否则我将大难临头。

曹丕走到门外,从洛阳主街一路走回了魏王府,府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曹丕记忆中的景象别无二致。只是所有人物都化作了纸人,维持着曹丕记忆中最后一幕的姿态动作,直到曹丕出现后,才齐刷刷地望着他。

他集中精神审视周遭,近处脚下的石板、身旁的廊柱,都和现实里别无二致。当他尝试抬头,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试图看清院墙之外、天空之景时,远处的景象有些扭曲失真,如同隔着一层晃动不稳的水纹,又像是被浓稠的雾气笼罩,一片朦胧,失去了所有真实的细节和边界。

这里绝非真正的洛阳,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我被拉入诡域了?还是说意识被攻击了,我的身体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躺在现实之中,那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脱困却是有心无力,完全找不到出路在何方,无论是从鬼镇的档案馆还是接触过的鬼里,曹丕都没找到这只鬼的情报,只有类似的情报寥寥无几的记载在档案库中。

这种作用与头脑和意识的鬼物,无声无型,极难察觉,极难针对,再档案库中都是最少的那一类。如今自己被封禁了鬼力,这里又有众多敌人,即便脱困的关键在于那只隐匿在记忆迷障中的源头之鬼,可是上哪儿去找呢……这种感觉就像是摸黑走迷宫,你知道迷宫里有只鬼,但你看不见它……

这片天地是他记忆的复刻,却空寂异常,无数僵立的纸人如同沉默的墓碑。纸人几乎没有脚步声,只有如同翻书一般的哗哗声。

曹丕的思绪被骤然打破,他先是注意到面前的几个纸人动了起来,随后周围的所有纸人,如同被狂风吹起的落叶,动作僵硬而迅捷,手臂直挺挺地前伸,诡异轻飘的向着曹丕蜂拥扑来!

曹丕本能后退,才发现医馆内那些纸人也都围了上来。他别无选择,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寒光乍现,剑刃过处,纸躯如同脆弱的枯叶般被轻易撕裂,发出嗤啦的轻响,破碎的纸片纷扬飘落。

斩碎的纸人并未消失,反而被阴风卷起,顷刻间化作更多零散的肢体碎片,继续涌来。它们没有嘶吼,没有惨叫,只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移动声和纸张摩擦的噪音,不断挤压着曹丕的活动空间。

曹丕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在无数张呆板、一致的惨白面孔中,偶尔会有一两张脸,其上的五官会极其诡异地、如同水波荡漾般生动起来,仿佛它们不再是粗糙绘制的墨线,而是偷走了活人的脸,那张脸愈发狰狞,愈发生动。

第一次见到时,曹丕心中猛地一凛。第二次,忽的,一个小个子纸人从人群缝隙中朝他袭来,那正是小药童。

他利用小的优势,飞扑过来想把曹丕绊倒。曹丕本能闪身,不假思索地手腕挽剑,一个变招,剑锋精准地划过脖颈,那颗刚刚生动起来的头颅,瞬间脱离了脖颈,鲜血四溅,喷了曹丕一身。

稍早,魏王府医馆内。

不过片刻功夫,医馆的门板被粗暴撞开,士兵们先鱼贯而入,紧接着,一个更为高大的蛮横身影踏入医馆。原本强作镇定的医官和药童,在看见来人的瞬间,脸上血色尽褪。

此人便是王成,那场血腥政变后,被派来监管魏王府的鬼人。

没有人对他印象不深刻,因为他的颈项之上骇然并存着两张面孔!

正面的那张脸五官轮廓凝聚着惊怒,冰冷的视线扫视众人,另一张面孔则扭曲地挤在右侧颧骨上方,这张脸略小一些,双眼紧闭,夸张地笑着,如同一个未能完全分离的连体孪生兄弟,又像是被强行缝合上去的恐怖战利品。

“搜!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搜出来!”

正面那张脸显然才是王成自己的脸,他声如雷霆,在寂静的医馆院落里回荡:“曹操那副样子,绝不可能远遁,最可能的就是被带到了这里求救!”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入医馆院落,粗暴地踢开一扇扇房门。显然,在曹丕带走曹操之后,前来换班的士兵已经发现了走廊上的血迹,并火速禀报。

这件事对于王成而言,发生得太过诡异,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案。他亲自参与布置了针对曹丕的天罗地网,洛阳城内关键节点都安排了人手,自信即使曹丕利用鬼域潜入,也绝无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直接出现在魏王府核心禁地!

这完全不合常理!除非……曹丕早已远高于他们的预估。

王成带着警惕,径直走进了太医们值夜的主屋。敏锐的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阴冷气息,但除此之外,他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让他体内厉鬼都感到躁动与忌惮的陌生灵压。

“曹丕来过这里?”王成语气冰冷,角落瑟瑟发抖如同鹌鹑的几名医官和药童,光是看着他的脸,就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所有人都只是哆嗦着,没有回答。

王成冷哼一声,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间看似堆放杂物的暗室方向,门口的地面上,隐约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被匆忙拖拽留下的痕迹。

“呵。”王成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血了,“以为躲在这种地方,就能瞒天过海?愚蠢。私藏钦犯,形同谋逆。”

王成兴奋地看着这群老东西,手里的刀不断拍击地面:“说说吧,老子只给一个人活下来的资格。他是如何进来的?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还有谁接应?……谁打算交代啊?”

在死亡的重压之下,小药童终于崩溃了。他不想变成曹操那样的活死人,也不想被厉鬼折磨至死,他可不懂什么叫做忠诚,什么叫做谋略,人性的自私让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我说!我全都说!求王大人开恩!”他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出两步,涕泪横流,他急于撇清关系,语无伦次,想要将所见的一切和盘托出,以换取那渺茫的生机。

然而,就在此刻,咝!一道细微如同丝线划破空气的轻响划过空气,那药童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以求自保的扭曲希冀瞬间凝固。他的头颅保持着前一刻的表情,突然从脖颈上平滑地滑落,啪叽一声砸在地上,无头的尸身晃了晃,颈部断口处光滑如镜,过了刹那,鲜血才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般汹涌而出,溅射在周围同伴惊恐到失声的脸上和斑驳的墙壁上。

没有看到任何凶器,没有察觉到任何灵异力量的波动前兆,甚至王成都在头颅落地的瞬间才猛地一僵,大退了好几步,死死地盯着那具倒下的无头尸体,表情惊恐地疯狂扫视着医馆的每一个角落。

“曹丕!出来!”

他吓坏了,刚刚如果砍得是自己,别说催动鬼力反抗,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里只剩下血液汩汩流淌的粘稠声音,以及幸存者因极度恐惧而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声。

他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才是最恐怖的。他不知道这是警告,还是曹丕有别的帮手,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他不敢赌。他本以为凭着自己体内这只鬼,在洛阳城内已是顶尖的人物,自认即使面对曹丕也仍然有一战之力。

可刚才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和应对范畴。发动袭击的要么是人,要么是鬼。

巨大的未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惊慌,这让最近作威作福的王成瞬间清醒了不少,自己卷入的漩涡远比他想象的要恐怖。继续留在这里逼问这些无足轻重的医官,不仅问不出真相,很可能下一个瞬间,身首异处的就是他自己!

“撤!算你们命大,爷我过阵子再来审问你们,都给爷洗干净脑袋!”

王成壮着胆子,吼下命令,身形却狼狈地向后急退,带着同样被这诡异一幕吓破胆的士兵,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出了医馆。

剩下的医官们看着小童顷刻毙命的惨状,再回想王成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浑身发软,几乎晕厥。

他们不知道是谁出手,也不知道为何出手。但唯一清楚的是,世子的身上肯定缠绕着比王成更加可怕、更加不可名状、甚至无法理解的诡异力量。

他们只知道,之前的选择在无形中救了他们一命。现在,他们只能蜷缩在角落里,捂着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在心中疯狂祈祷,这位昏迷的、已然非人的世子,能早日苏醒,带领他们……或者至少看在他们忠诚的份儿上放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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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此乃无巧不成书,他们哪儿知道曹丕杀了纸人小童却意外吓跑了王成呢。

暗室内,草料和薄铺盖之下,曹丕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渐渐地,他的皮肤表面却不受控制的开始沁出细密的水珠,如同剧烈运动后出的热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很快,这“汗水”流量急剧增大。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细微的水珠汇聚成涓流,进而演变成汩汩涌出的水柱,从他全身的毛孔乃至七窍之中不断渗出,无声地浸透了身下的草垫,在他蜷缩的位置迅速蔓延、积聚,形成了一滩不断扩大的、反射着幽暗微光的水洼。

水不断的充盈起来,直到填满暗室的地面,原本覆盖在曹丕与曹操遗体之上的草料和轻便杂物,被这凭空出现的暗流推揉着漂荡开来,涌向四周墙角。

那当然不是普通的清水,而是魁湖的水。

水中,一只裸骨肉色的怪鱼的影子一闪而过,父子二人的身体开始在浅浅的积水中下沉,直至完全消失在那片涟漪不兴的水面之下。随后,这满室的积水又像是被地面饮尽,不过数息之间便蒸发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些被水波推揉得一片狼藉的草料与杂物。

这条鱼选择帮助曹丕,也是在自救。

为了保护曹丕,它主动链接了通往魁湖本源的通道,将曹丕的身体沉入魁湖之中。既是保护,也是借助湖的力量去对抗那只鬼,去反向入侵那只鬼的领域。

意识世界,魏王府外。

看着那鲜血喷涌倒在自己面前的躯体,曹丕不敢再砍,连忙后撤。他有一种直觉,在这里拼杀绝对不是出路。

纸人变了,这是否意味着这就是那只鬼的杀人方式?若我把这些变得栩栩如生的纸人全杀了,那外面的他们是否也会被我杀死?

他暂时没有办法印证这个想法是否谬误,为了不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他只砍那些脸上还是墨迹的纸人,接着迅速跑开,逃离了包围圈,朝着魏王府的大门跑去。

或许是因为他的意识动摇地厉害,转眼之间

他居然就跑上了主街,在集市上撞翻了不少瓶瓶罐罐。

他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里并不完全受鬼的控制,更像是对他强烈意愿的一种响应,无论是想立刻离开王府,还是想要摸到一把武器,都莫名其妙的实现了,除了让自己的鬼力生效之外。

如此说来,这只鬼的力量,核心应该与“记忆”相关。

如果按照之前推测,多年来修改记忆保护我身份的就是这只鬼,那就说得通了。它袭击我,是要依附寄生在我的记忆之中,以此构建这个牢笼……那么,如果我换一个地方呢?

想到此处,曹丕开始尝试。他闭上眼睛,拼命尝试模糊掉脑海中关于“洛阳”、关于“魏王府”的具体记忆影像,同时竭力去回忆、去构筑其其他令他印象深刻的记忆。

这过程如同在脑海中自我搏斗,异常艰难,但似乎有效果了。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而过,火焰的温度,无月的黑夜,他猛地睁开眼睛,骇然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炼狱般的火海之中。目光所及,皆是燃烧倾颓的屋舍、焦黑扭曲的梁柱,以及倒伏在地、死状各异的尸体。

炽热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热浪扭曲了空气,让远处的景象都如同在水中晃动。而他本人,则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形缩小许多。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绣花锦袍,此刻已被泥水和血污浸染。

远处,一个焦急万分,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穿透混乱,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子桓……子桓!”

是大哥的声音……此时十岁的曹丕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过火焰朝他冲来。

曹昂一身染血的戎装,不顾一切地挥开挡路的燃烧残骸,纵马朝着他的方向奔来。他脸上满是烟尘与汗水,见到幼弟,脸上满是欣慰。

曹丕几乎无法呼吸,他大病一场,将这一夜他几乎忘了,如今居然被一只鬼把真实的一夜呈现出来,怎叫人不唏嘘。

“大哥……”他喃喃着,声音细弱蚊蝇,被淹没在周遭的爆裂和惨叫声中。

曹昂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尚未完全停稳,他便已矫健地翻身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完全不顾及可能引火烧身的危险,一把抱起他。

“子桓,若没伤着就骑马出去,大哥要去找父亲!”

确认曹丕身上似乎没有明显重伤后,曹昂一把将幼弟抱上马。

“大哥教过你骑马,你压下头,朝城外冲!”

“别去。”

你会死。

曹丕紧紧抓住大哥的手,头如拨浪鼓般摇晃,不想看到悲剧在眼前发生。

“我想和大哥一起走……”无论这个曹昂是不是鬼变得,无论他是不是纸人。

曹昂的面容是那么鲜活,充满了生命的力度,年轻的肌肤因紧张和热浪泛着健康的潮红,额角鬓边挂着混着烟灰的汗珠,那双眼睛此刻写满担忧与急切。

“那大哥先带你出去。”

似乎是执拗不过他,又或许是这就是臆想而来的虚假情节,曹昂没有拒绝,也翻身上了马,稳稳坐在他身后,把他搂在怀里。

战马狂奔而去,曹昂用自己的身躯为怀中的幼弟隔开灼人的热浪和飞溅的火星。曹丕窝在大哥的怀里,脸颊贴着冰冷坚硬的甲胄,听着大哥胸腔里传来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看着身后那不断坍塌的木梁,不仅搂紧了大哥的脖子。

在这劫后余生的短暂慰藉之下,一股更深沉的冰冷寒意悄然弥漫开来。他知道,这温暖的怀抱最终指向的,是何等残酷的结局。

这就是他的大哥,他记忆中那个英武、仁厚、会摸着他的头教他骑射、会在父亲责罚时为他求情,在小时候一直宠他爱他的兄长。

在这癔想之夜里,大哥比记忆中的形象更加鲜明、更加生动,每一处线条,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带着扑面而来的生命力,灼热得几乎要烫伤曹丕早已冰封的面容。

曹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哥没有变成纸人,行为逻辑与记忆严丝合缝,是否因为他在现实中早已死去,所以在这依托记忆或灵异构筑的场景里,才能如此完美地重现?如果自己攻击这个在现实中已经死去的人,又会发生什么?

这个怀抱虽然让他怀念,但他还没忘记,这里不是现实。

就在他心绪纷乱如麻之际,曹昂已经抱着他从一片燃烧的断壁残垣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幼弟放下,叮嘱他快去城外驻军后,曹昂回身,随即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那片熊熊火光之中。

“大哥!”看着那义无反顾的背影,曹丕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大哥,和我一起走吧!”

然而,曹昂的脚步只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他只是抬起手,向后挥了挥,那手势是催促,是告别,亦是永诀。随即,他的身影便如同扑火的飞蛾消失在了跃动的烈焰与浓烟深处,再也没有回头,就如同曹丕记忆中那样。

我刚刚在想什么,我居然想杀了大哥……?

他发现,自己的人性,似乎在和厉鬼的对抗中被消磨的差不多了……想到被自己出卖的关平,折辱他的孙权,被抛在后方的父亲,还有被留在鬼镇的赵云……

曹丕最终还是独自一人,在混乱与火光中向外逃去。他已经记不清宛城那一夜,自己具体是怎么逃出生天了……也许是这个幻境根据自己后续的记忆补充了残缺的部分,又或许是那只鬼翻找到了被封锁的部分。

他记得自己当年是独自逃离的,现在却在一路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在烈焰中奔逃、抵抗、倒下的人。

他看到了曹安民,那个平日里总爱逗弄他的堂兄,此刻脸上沾满血污,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零散的士兵,最终惨死。

他看到了典韦,那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如同门神般矗立在一条狭窄的巷口,挥舞着巨大的双戟,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那虬结的肌肉贲张,怒吼声震天动地,仿佛永远不会力竭,永远不会倒下,尽管曹丕知道,他最终会倒在这里,为了掩护父亲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些在曹丕记忆中早已被定格为“死者”的人,此刻都无比真实地在他眼前搏杀、呼喊、挣扎。

他们的面容鲜活,眼神生动,充满了蓬勃的、正在燃烧的生命力,让曹丕感到难以言喻的荒诞。

残存的部队在此陆续集结,气氛凝重悲怆。然后,曹丕等到了那个被众人簇拥着从城内杀出的身影——曹操。

不是洛阳城中那具枯槁如干尸的活死人,也不是后来那个权倾朝野、心思深沉的魏王。眼前的父亲正值壮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甲胄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

看着熟悉又久违的,年轻的,活着的父亲,愧疚让曹丕一直强忍的情绪终于决堤。他踉跄着扑向父亲。几乎是同时,曹操也看到了他。那双原本沉浸在痛失爱子、爱将的悲恸与自责中的锐利眼眸,在触及到曹丕小小的身影时温柔了许多。

“子桓!”曹操声音里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他颤抖着甩开了身旁试图搀扶的亲卫,迈开大步,急切地朝着曹丕奔来。下一刻,曹操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猛地弯下腰,微微颤抖的大手,一把将幼子冰冷、轻颤的小身子紧紧地、紧紧地抱了起来,搂入怀中。

曹丕被动地窝在父亲坚实却微微发抖的怀抱里,脸颊贴着父亲的脖颈,泪如雨下。

“爹……不要离开我……”

明知是饮鸩止渴,却难以自拔。他知道面前的曹操只是假象,是这片诡异记忆构筑的幻影。他也清楚,自己不该逗留在这片虚假的温存之中。

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想要最后再看一眼父亲鲜活的面容。周围,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原本正在休整、哀悼的士兵们,已经无声无息地围拢了上来。他们静默地站立着,形成了一圈压抑的、密不透风的人墙。

而他们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那种他在医馆暗室里见过的毫无生气的纸人模样。平整、惨白、五官是用粗糙的墨线勾勒出的僵硬轮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还是……来了么。

“子桓,莫怕。”曹操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用那沉稳温柔的嗓音安抚着他,大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曹丕闭上了眼睛,用尽全部意志力,阻止自己再在这份虚幻的父爱里流连忘返。

父亲已经死了……在洛阳,在我的眼前……他已经离开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错。

曹丕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冰冷的事实,割舍那些犹豫和不舍,如同之前模糊掉“洛阳”的概念一样,去驱散脑海中关于“宛城”、“火海”、“父亲”的影像,去寻找另一个可以锚定意识的坐标。

他混乱的思绪飞速掠过诸多地点,最终,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湖。如果那湖当真如此强大,那他的生路应该就在这里。

刹那之间,周遭景象翻转扭曲,仿佛天地骤然移位。曹丕猛地感到身体腾空,剧烈的失重感让他本能地挣扎,在一片失重的坠落感中,他掉进了湖里。

冰冷的湖水寒意刺入骨髓,仿佛要将血液都冻结。曹丕的身体刚脱离炽热的火海就坠入其中,冻得近乎痉挛,这如此真实的感觉让他心头骇然。

虽是幻境,却与真实无异。曹丕挣扎着在水中稳住身形后,在他上方不过数尺的昏暗水域中,一具尸体如同被掷入,在曹丕面前沉没下来。

那尸体身上穿着一件残破的白色深衣,布料在水中缓慢飘荡,宛如被水草牵扯。它的长发同样散乱浮动,缠绕交织,遮住了大半张脸,使得五官完全看不清楚。

它腐败得极为严重,皮肤肿胀变形,呈现出灰白的死气。表面布满破裂和溃烂的痕迹,随着水流飘动,不断散发出刺鼻的腐臭气味,即使被湖水稀释,仍旧让人作呕。

这突兀出现的腐尸,带着强烈的不祥与污秽感,这是鬼!

曹丕立刻想要远离。

还未等划多远,更深处的阴影便从湖底缓缓涌上来。一条他曾在梦里见过的肉色裸骨鱼从幽暗的水下游弋而出。

它狰狞可怖的白浊死鱼眼先是扫过新沉下来的腐尸,随后毫不犹豫地锁定曹丕,径直游到了他身边。

曹丕的思绪在惊惧下飞速运转,他很快回想起先前环境中,除了那只鬼创造的杀机之外,并没有出现过其他灵异,自己的冰鬼雾鬼镜鬼乃至拨浪鼓,全都被排除在外,可现在这条鱼却能出现?

难道自己回到了现实?还是因为自己的回忆,而链接了魁湖,就像在水中做梦一样,实际上是回到了那片介于阴阳虚实两界的诡秘水域?

就在曹丕心中摇摆不定之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那分明是他曾经作为女子时的嗓音。

那条鱼就在自己身边,用自己的声音缓缓道:“你必须离开。”

“你当我不想走呢?”

鱼似乎不想搭理他的挖苦,继续道:“到外面去寻找这只鬼的破绽,我会替你承受这只鬼的攻击。但时间不会太长……”

曹丕自身并没有能力直接驾驭魁湖,他之所以能在魁湖中自由行动,不过是他接受了那条“鱼”的力量罢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是好事,既然一条鱼都能反过来入侵这只鬼,那证明湖的力量远远大于这只鬼!

再想到湖底有那么多鱼,曹丕只觉得娘在逗自己玩。他要怎么驾驭这么恐怖的灵异?他现在连一条鱼都比不过!

似乎是了解自己会想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那条鱼否认了曹丕的想法:“不,我们的力量太弱小了,不足以反过来入侵这只鬼。它是追着你来的,入侵到了我们的水域之中。”

裸骨鱼在他身旁游过一圈,缓缓转向那具下沉的腐尸,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某种暗示:“我最多可以帮你拖八个时辰。”

话音刚落,根本不给曹丕反应的时间。它狰狞的身躯猛然一摆,直冲向那具散发着腐臭的尸体,咬住了尸体那残破的白色深衣衣襟,以及纠缠漂浮的长发。尸体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挣扎,就像真正的死物一般被任意拉扯,随着鱼的拖拽,朝着深处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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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触感将曹丕从深沉的黑暗中拉扯出来。他猛地睁开双眼,入鼻净是一股混杂着霉变与尘土的浑浊空气。

这里已不再是医馆,头顶是一片倾斜的,布满蛛网的残破屋顶,月光正从几处瓦片漏洞中渗下,打下几道凄清的光柱。

他瞬间清醒,一个翻身坐起,小心警惕地环顾四周。看了一圈,他发现这里似乎是洛阳的外围城区,战乱之后,有许多民宅废弃,这就是其中一间。朽坏的木梁,散落的杂物,剥落的墙皮……寂静中只有老鼠窜动的细微窸窣声。曹操的遗体安静地躺在旁边铺着的些许干草上,枯槁僵硬,与这破败环境倒是契合。

曹丕看到这幕鼻子一酸,他连忙将父亲的尸身用干草盖住,随后用床上剩下的草席卷好,跪在床边,叩首三拜。

“父亲,暂请安息于此。孩儿去去就回。”

曹丕将曹操的尸身用一层冰霜覆盖,以延缓腐烂时间。他不能将父亲的遗体放任不管,却更不可能带着遗体行动,只好等等自己办完事,再回来下葬。

安置好了父亲,曹丕开始思考刚刚发生的事,以及接下来自己每一步规划。

目前看来是那条鱼帮了大忙,即便是自己没有下令,它也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判断。在自己被袭击昏迷过去之后,那鱼利用湖将我二人一同转移,送到了隐蔽之所。

这绝非是寻常鬼物能办到的。难道它并非鬼,真的是我?……曹丕不知如何解释这个情况,因为若不是,非亲非故,它又何必冒着这样的风险来帮助我?去跟凶险的厉鬼对抗?

他想不出理由,只好检视自身。衣物虽显凌乱,但身体完好无损,伸手探入怀中,那面小巧的拨浪鼓静静躺在那儿。

还好没丢……曹丕心中稍定。这灵异之物,是他目前对抗其他鬼人、压制厉鬼的重要依仗。只要它在手,面对那些残酷的叛党,他就能有信把他们挨个杀死。

想到父亲死前叫我去找皇帝,是刘协也参与了政变,还是说他掌握了什么关键情报?

考虑到雾气可能会被发觉,他尝试像之前那样用湖作为潜入手段,意图召唤其力量,去感应深宫内院的水渍。

然而,几次尝试皆如石沉大海。

曹丕皱起眉头,立刻想到了原由。那条鱼正与那恐怖的鬼物激烈对抗,根本无暇他顾,其力量自然也无法再被他借用来驾驭魁湖。…只能选择雾了,他心念一动,森然的白色雾气自他周身毛孔丝丝缕缕地渗出,初时淡薄,随即迅速变得浓郁,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此时,曹丕眼里已不再有悲痛和愧疚,复仇的渴望如熊熊烈火。他要找到家人,然后……让那些叛徒付出代价。

浓雾并未如野外交那般大规模扩散,只是紧密地裹挟着他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废屋,朝着洛阳皇宫的方向潜行而去。

 

话分两头。在曹丕被鱼移走之后,王成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他急忙离开医馆,后挥手遣退随行士兵,独自沿长街疾走,脚步急促,衣袂裹起一阵冷风,在月光下显得孤影闪烁。

杨阜府前的守卫试图拦截并询问,他一脚踢开守卫,嘴里骂骂咧咧地跃过庭院,到了密室门前。他烦躁地一把推开房门,门板撞墙发出一声巨响,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室内早已聚集了数人。曹操被劫的紧急讯息促使这些核心同伙第一时间聚集到此,焦急地等候进一步消息。

门开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王成身上,他急促的样子让在场的人都被震住了。尤其是在王成讲述完医馆的经过后,灯火摇曳,映照着几张惊疑不定、阴沉扭曲的脸。

“有人在你眼皮底下,毫无征兆地砍了药童的脑袋?”杨阜听完叙述后皱起眉头,手指不自觉敲着桌面,发出烦躁的敲击声。

“是。”王成脸色更青灰,“连我体内的鬼都感觉不到……那不是普通手段。”

“会是曹丕吗?”一名穿文士袍、眼神如狼的男子沉声问。

“可能性不大,”王成否认,“如果是他,怎会放过我?”

“未必。”杨阜思虑更深,“杀了你,他将面对一个复苏的厉鬼……或许这只是警告。”

他想当然的以自己为例,认为收尸并非易事,曹丕不会轻易杀死能造成更大麻烦的鬼人,否则洛阳可能被卷入更大的混乱。因为他不知道拨浪鼓的存在,李肖白出于自己的目的,更不会将此核心情报拱手相送。

“不,我不认为那是曹丕。曹丕的诡域像雾,如果那姓李的混账情报无误,他的其他鬼多依附实物或有实体支撑,不该能无中生有。”

“那便是他有同伙!”另一人猛地一拍桌子,语气笃定。

这时,杨阜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抬头时眼中闪过疑虑:“无论哪种可能,李肖白给我们的情报有误,他从未提及曹丕身边有这种能杀人无形的东西。”

“或者说……他是故意的。”

密室內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阜脸上。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迅速生根:回想李肖白那看似善意的提醒和情报,现在处处显得可疑。

“没错!” 有人接口,声音因愤怒而拔高,“那姓李的从来就没安好心!说什么曹丕不足为惧,他身上鬼虽然多,但也没有以一敌多的能力。如今看来恐怕是故意误导,让我们轻视曹丕,去同他硬碰硬!……他根本就是想让我们去送死!也不知道我们死了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之前杨萧怀疑过,他们来自巴蜀,可能都是刘备的手下。” 穿着文士袍的男子顿时想起了这个令人不安的猜测,“我们和曹丕拼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负,都只会消耗魏地的力量,对于那大耳贼而言,就是天大的好消息。李肖白在其中搅风搅雨,恐怕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这个推断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更大的愤怒。如果他们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甚至是愚蠢透顶。

杨阜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环视着在场每一个神色各异的同伙,目光最后落在脸色青灰的王成身上。

王成的遭遇是最直接的警告,他们面对的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和危险。可如今收手已经来不及了,曹操的死和他们脱不开干系,如今曹丕躲在暗处,随时都有可能来找他们麻烦,他没动手的理由便只能是担心人质。

“杨公,上次你去找帮手,杨萧那边怎么说,他们依旧不愿意加入我们?”狼眼男子想起来,问道。

“不错……他怕了,他想活着。厉鬼复苏的问题被解决后,他彻底成了那姓李的狗,不想和我们平摊风险,也不愿意告诉我们如何逆转厉鬼复苏的死局。”

“所以现在计划必须改变。我们得和曹丕谈判,不然我们早晚死于厉鬼复苏,不论和不和曹丕拼命,都得做那姓李的嫁衣。”杨阜虽然不怎么怕死,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牺牲了性命得到的一切就这么被曹丕夺回去又或者成全了别人。

“谈判?呵!” 立刻有人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抗拒,“我们逼宫他爹!曹操现在虽然生死不明,但那模样和死了何异,无论如何,都与我们脱不了干系,这可是不死不休的血仇,曹丕那小心眼的人怎么可能与我们谈判?”

“是啊,他现在得了未知的助力,正是气势最盛之时,岂会与我们虚与委蛇?”

质疑和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与一个拥有深仇大恨、且可能拥有瞬间取他们性命能力的敌人谈判,这听起来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寻死路。

“婆婆妈妈,左右不沾!那你们说,现在该如何?!”杨阜猛拍桌面,声音把屋内的喧闹压下,“我们如今不具备暗杀能力,曹丕在暗,我们在明,即便硬拼,以我等手段,不过一次而已,伤亡必然。如我们减员,厉鬼复苏,尔等难道指望李肖白来救援?!”

一通呵斥之后,他语气放缓:“血仇不假,但别忘我们手里还有人质,我们还有姓李的情报。曹丕是世子,还要继承魏王位,不会轻易抛下家人和拥趸。洛阳仍在我们控制下:军队、官员、府库大部分都在我们的影响里。曹丕即便加上暗处帮手,也难以立刻杀光我们并稳握洛阳。”

“谈判时,我们可把刘备的消息抛出去,把姓李的推成主谋,让曹丕顾及内忧,不得不于我等妥协。以洛阳平稳过渡、换取性命与部分权力。”

“我们必须把逼死曹操的责任推给李肖白和刘备势力,称自己受蒙蔽胁迫。只要他能暂时放下私仇,以大局为重,我们便能争取喘息与调整的时间。若是成功,或许还能从曹丕那里获取逆转复苏办法,只要能活下去,其他的都是可以暂时抛弃的。”

“若是谈判失败呢?”王成声音冷硬,他并没有轻易被这番算计所说服。作为从行伍拼杀出来的军士将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到了这个地步,双方手上都沾了血,曹丕岂会善罢甘休?他根本不信曹丕会是如此没有血性、能轻易被所谓“大局”捆住手脚的人,他厉声质问杨阜:“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他还会相信我们的话?还会与我们把手言和?甚至告诉我们逆转复苏之法?呵,你还不如回去求李肖白。”

杨阜脸上的肌肉绷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如同被逼到角落的毒蛇:“老朽就不信,那姓曹的小兔崽子,真强到可以不顾及自身情况,强行杀我们一群人……”随后他语气缓和,“不过,真若是失败……那便启动釜底抽薪之计,以他母亲作为诱饵抛出,趁他现身,集中我们的所有力量,不惜代价除掉曹丕!”他环视在场众人,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到时候,就算洛阳元气大伤,也比我们所有人一无所有要好。”

周围人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这最后的疯狂。

最终,这个计划被同意了。

 

夜晚,洛阳皇宫。

再夜色的隐蔽下,曹丕将雾鬼的隐匿空间缩小到自身周围一米的区域,避免被侦查,偷偷摸到刘协休息的寝宫附近。

时间有限,那条鱼最多只能坚持八个时辰。

曹丕压抑住满心的仇怨,他考虑得很清楚,自己必须暂缓叛党,先弄清楚入侵自己那只鬼的杀人规则,回到梦中去和那只鬼战斗,处理或者是压制它……

这次的叛乱处处透露着诡异,自己离开家充其量也不过半月有余,那些叛党是如何行动的?!他们如何知道自己不会回洛阳?如何敢事实如此大胆的计划?!即便是有内应或者高人指点,那也不似普通人能办到的。因为曹丕深知自己没有往外透露过任何秘密!那些人又是从哪里获得的知识?是如何成为鬼人的?驭鬼十死无生,凭什么他们就成功了?还恰好结成一党?

事出反常必有诡,直接和他们战斗是非常愚蠢的。

这也是为何曹丕选择先解决脑中之鬼的原因。因为八个时辰太短了,若是自己没法迅速结束战斗,若是在战斗途中被那只鬼再拖入意识囚笼,那自己万事休矣!

所以曹丕不得不谨慎,在面对未知厉鬼和灵异危险面前,曹丕都觉得自己无限接近死亡,仿佛自己的人生在许昌城破的一瞬间就被推着前进,一刻都停不得…

哎,去做事吧。

 

刘协躺在宽大而冰冷的龙榻上,辗转反侧。自从那天被请出魏王府,他就开始没有一夜能够安眠。

曹操那非生非死的模样、杨阜等人看似恭敬实则胁迫的态度、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灵异威胁,让人无法呼吸。

就在他再一次烦躁地翻身,面朝外侧,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隙时,他的身体骤然僵住。

雾……?

寝宫内,不知何时弥漫开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这雾气无声无息,缓缓流动,吞噬了宫殿轮廓。烛台上的火光在雾气中晕染开一团团昏黄光晕。

刘协一时忘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从榻上弹起,薄被从身上滑落,冰冷的空气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试图呼喊:“来人……” 声音却干涩发紧,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就在这时,寝宫中央那片浓郁的雾气开始缓缓旋转、收拢。雾气之中,一个身影由虚化实,缓步走出。身姿挺拔,那双充满疲惫的眼眸穿透雾气,直直地锁定在他身上。

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刘协脑中嗡的一声。他怕极了,全身力气被抽干,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气音,原本坐起的身子软倒,向后跌回床榻之上,撞得木床发出一声闷响。他手脚并用地向后蜷缩,直到脊背抵住床板,退无可退。

曹丕看着跌坐在床上、吓得面色苍白的刘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停在龙榻前数步之外,居高临下地开口,那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雾中显得冷酷:“陛下,你可知……我父亲死了,就在今日。”

这简短的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刘协耳边炸响。“我…我…” 刘协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他慌乱地摆着手,想辩解什么,生怕晚上一刻,那索命的雾气就会将自己吞噬。

“我父亲让我来找你,告诉我,是谁策划了这一切,陛下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快些,我赶时间。”

刘协不敢有丝毫隐瞒:“世子离京后不久,确有一干人等,骤然发难,控制了丞相府及宫禁。彼时朕身处宫中,初时亦不明就里。然彼等态度……甚为坚决,他等言说欲匡扶汉室,清除权臣蔽障。” 刘协伸向床榻内侧,在锦被和垫褥下方摸索着,拽出了几张被压得有些褶皱的纸张。“朕亦受其挟制,难以自主。”

纸张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上面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写下这些有一段时间了,看他藏的位置,应该是在极度紧张和隐蔽的情况下完成的。

“朕恐时日久远,记忆有所疏漏。” 刘协颤抖着将纸递向曹丕,努力维持着一丝体面,“朕故暗中记下了那些显露行迹的‘鬼人’,以及一些往来密切、行迹可疑之人的名姓。其中有些人,朕尚算面熟,乃朝中之臣;有些颇为陌生,仅凭印象记其形貌特征或旁人称呼……”

曹丕一言不发,一把抓过,快速扫过上面的名字。确实,其中有几人他认识,甚至有几个是父亲当年迎奉天子时,与皇帝同行的老臣,没想到竟是如此包藏祸心。而另外一些陌生的名字,刘协则比较细致的用小字标注他们的模样,比如“异常枯瘦”、“双面”、“皮肤异常”等特征。

他瞥了一眼刘协,默默把纸条收回衣内,曹丕并不完全信任刘协,他提供的信息只能作为参考,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参与,等自己驾驭了那只脑中鬼就知道了。

“陛下,名单我收了。 我母亲、我的兄弟子建、子文他们,又现在何处?朝中还有哪些大臣未曾附逆,或可信任?”

“朕只知,政变之初,卞夫人与诸位公子便被控制带走,却实在不知他们具体被囚于何处,其余妾室与庶出公子恐多数已遭毒手。至于朝臣……大多缄默观望,或已屈从。许多人称病不再上朝,朕实在难以分辨。”

尽管心中已有最坏的预感,但亲耳从刘协这里得到确认的消息,曹丕周身的寒气还是不受控制地骤然加剧,寝宫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的风暴几乎要吞噬一切。曹丕没有再追问细节,那只会浪费时间,加剧他此刻无法立刻手刃仇敌的煎熬。 “我还会再来的,陛下。”

曹丕的身影聚拢成一团半实半虚的人形白雾,在漆黑的夜空飘过,犹如鬼魅。他并没有直接用诡域前往司马或吴家,他不确定自己的对手有没有特殊手段,也不知道自己的旧党是否已经背叛了自己。

 

此刻司马府上,书房内一片狼藉,书籍散落一地,家具碎裂。司马懿正跪在杂物中央,发髻散乱,睡袍上沾染着污迹,脸颊一侧红肿不堪,嘴角破裂,渗出的血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他低垂着头,身体因痛苦或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依旧紧咬着牙关。

曹丕偷偷利用镜鬼观望,恰好撞见了这一幕,不过在事情明朗之前,他暂时没有出手搭救的意思。他注意到,站在司马懿面前的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此人身形高大,穿着寻常的侍卫服饰,披着黑袍,在他原本就丑陋的脸旁边,赫然还长着另一张面孔,双目紧闭,肤色青紫,如同死尸。

双面人王成……他心中默念。曹丕仔细观瞧,却越看越觉得那张闭着眼的死人脸眼熟,片刻之后他想起来,那不就是自己在鬼陶罐中揭出来那个,能靠声音就杀人的鬼东西么!

啧!曹丕瞬间知道,这些狗东西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鬼了….就在自己的密室之中,那些鬼陶罐!这绝对异常!是他们买通了守卫么?但这仍旧不能解释一群普通人该如何驾驭厉鬼。

越是谨慎分析,曹丕心中就越是不安,就越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藏在幕后的每一个凶手都给挖出来。

Chapter Text

王成之所以要来司马懿家中,为的是给曹丕送达信息。

虽然定下了“谈判”之策,却苦于找不到神出鬼没的曹丕。大张旗鼓地押着曹家的人质游街示众,不仅效率低下,更容易引发不可控的混乱。

于是,这种针对曹丕旧部或潜在支持者的暴力胁迫,便成了他们眼中“引蛇出洞”的最佳手段。

此刻,那双面鬼人正用他正面那张脸,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容,他忽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司马懿的肩上:“我的耐心有限,再不说出曹丕的下落……”

“……你儿子的头,可就得挂府门上了。”

他在来找司马懿之前,已经把吴质,还有其他往日里与曹丕关系亲近的,还留在洛阳的旧臣,都“光顾”过一遍了。

听了这个,司马懿咬牙忍下,苦笑道:“世子并未来找过我。”

他隐忍地跪着,声音因脸上的伤而有些含糊。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睡袍敞开着,露出下面遍布青紫淤痕的胸膛和臂膀,新伤旧於交错重叠。

这十几日来,王成及其手下没少以“询问”为名前来“拜访”那些人,每一次都伴随着拳脚折磨。

司马懿能活到现在,并非因为他有多么无畏的忠诚,恰恰相反,他清楚地看到,王成、杨阜这群人,行事暴戾无常,完全被灵异力量和权力欲望支配,与这样的“人”共事,甚至在其麾下苟活,司马氏一族别说兴盛,恐怕连存续都成问题。

眼前的折磨固然痛苦,但比起将家族命运绑在这辆注定冲向深渊的战车上,即便亲生儿子被俘,他也得咬牙承受。

这是一种绝望中带着清醒的赌博。他和吴质等人都做了一样的决定:相信曹丕可以力挽狂澜。

但如果曹丕死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你现在没用了。”王成脸上的面孔扭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属于厉鬼的戾气在他眼中翻涌。

这十几日来,灵异力量对他身体的侵蚀日益加深,不仅让他变得更僵硬诡异,也极大地放大了他性格中的暴虐与残忍。此刻,他比政变之初更加危险,行事也更不计后果,被纯粹的破坏欲填满。

司马懿那看似平静的视死如归,刺激了王成那早已被厉鬼扭曲的心。

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普通人,凭什么在他面前保持镇定?他需要听到惨叫,看到恐惧,享受支配生命的快感,才能稍微缓解体内厉鬼带来的无尽空虚和折磨。

他拔出匕首,刃锋贴上脖颈。司马懿身体一僵,闭眼咬牙,准备承受结局。

看着这幅表情,王成这才享受着这份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真想把你这个表情也缝在脸上……”他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一些行为逻辑已经和厉鬼同化了,收集别人的脸?这多么恐怖,可在刚才一瞬间,王成只觉得兴奋。再这样下去,我还会是我嘛?意识到那只鬼的侵蚀愈发严重,王成更加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厉鬼的本能,愈加占据上风,压过理智:“宁愿牺牲儿子也不投诚……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放心,不会让你死得太快……”

在戾气的支配下,他已经顾不上什么计划了。现在他只想收集各种各样的脸,来满足本能的欲望。他握着匕首,顺着下颌滑动,鲜血涌出。这时他身后才有人开口阻止,猛的抓住了王成的手:“你忘了我们的计划?再杀几人,那曹丕怎么还会和我们谈判!”

王成看着挣扎的猎物,眼中闪烁兴奋,厉鬼躁动稍缓之后,才回头看向说话之人:“你在质疑我?”

“哼,收起你那点手段,你再用鬼力可比我先死。”身后那人显然是被派来提醒王成做事别太过火的,但他显然底气不足,不敢强硬的和王成叫板。眼看着司马懿可能活不成,才硬着头皮阻止。

“老子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王成看着司马懿血淋淋的伤口,欣赏够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手。“呵,算你今天走运。不然,到地府里继续效忠你的曹公子吧。”王成嗤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狼藉的庭院之外。

司马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他惊怒地目送这些混账远去,搀扶着家具爬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向门口。如果不立刻止血,他今晚就会死于失血过多…司马懿还没走到门口,一道阴风刮过,雾气将他没入其中。司马懿震惊不已,还以为是王成杀了个回马枪,还不肯放过自己。只是看清了来人后,他心中的惊惧,立刻被惊喜替代,双眼瞪大,激动得想说些什么,血却汩汩涌出。

曹丕叫他噤声,调动冰鬼力量,掌心泛白霜,覆上伤口,血液瞬间止住结痂。

司马懿眼里映出曹丕充满杀意的脸庞,一把握住曹丕的手,双目含泪:“世子……你可回来了。”

曹丕手下治愈未停, 刚才之所以没有出手阻止,并非曹丕害怕和王成硬碰硬,而是他清楚的知道如果王成用灵异的力量反击,不仅自己打草惊蛇,更重要是作为普通人的司马懿绝对会被那张鬼脸的声音瞬间杀死。现在这样,至少自己还有救下他的机会。

数分钟过后,司马懿脖颈上那狰狞的伤口已被一层坚固的冰痂覆盖,内部的组织在寒气催动下加速愈合,虽然离完全康复还远,但至少性命无虞,连说话能力也恢复了大半。

曹丕拉着司马,躲在自己的诡域之中,不敢轻易露面。

“告诉我,我离开之后都发生何事?”那些人都是什么来头,他们如何驾驭了鬼,鬼的源头又从何而来,这些才是关键,否则解决完了这群人,他依旧还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司马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覆盖着冰霜的脖颈,剧痛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让他对灵异的力量既感畏惧又忍不住探究。

他说的和刘协所说之事大差不离,区别是更加细节一些,他不得不暂时屈居人下。因为包括司马懿在内的其他世子党羽,都被抢走家人做了人质。当谈到王成此番来的目的,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呵,他们谈判是假,想引蛇出洞是真,他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谈?”

杀父之仇,囚母之恨,社稷之耻,哪一样是能坐下来谈的?

“无非是权势,地位,局势,风评…这些筹码。”司马懿简单解释了一番政变以来洛阳的权力更迭和人心浮动,曹丕听了一半,抬手打断。

“你知不知道人质们被囚禁何处?”

“臣不知,恐怕只够那些核心成员才知晓。”

“世子,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杀。”

曹丕只有一个字的回答,他的心情平静,但却蕴含着深深的杀意。现在想起曾经的自己,写得那本驭诡手册,只觉得当初那份想分享知识,共抗厉鬼的想法愚蠢得可笑至极。他想要太平,想要民生,想要人在鬼手里活下来,可到了最后,杀人的,惹祸的,夺权的……都是人。

虽然来之前曹丕心中就做了决定,但是见到司马懿,他还是打算问一问他的看法。“你说,我要是找到他们的窝藏点,硬闯进去抢出人质的可能性多大?”

“不!世子!”司马懿立马爬起来,把伤痛全部抛在脑后,急切地劝阻,“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有多少人,背后又有多深的实力,那些人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世子万万不可露面强杀!”

“此时露面,万一他们设下的是十面埋伏,抑或是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必将后患无穷啊!”

“…先生的话有道理,”看来司马懿还是老样子,没有因为儿子在敌人手中就失了方寸,然而那么多棘手的事情堆在眼前,桩桩件件都无法尽善尽美。他也明白司马懿在担心什么,自己不可能永远坐镇洛阳,一旦无法彻底清除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他们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把父亲辛苦打下的大魏基业搅得乌烟瘴气,最终人心离散,无人可用!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吸,正如他之前所想那般。即便有信心能打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单对单,凭借三鬼加上拨浪鼓,我不惧。可要是他们加在一起呢?那些未知的、拥有各种诡异能力的鬼人……灵异之间的对抗,规则千奇百怪,不确定性太大。一旦我的鬼域被克制,或者陷入某种诡异的规则陷阱,我若是输了,就真的再无翻身机会,身死道消,父亲的血仇、曹家的基业都将彻底葬送。

更何况,就算赢了,之后如何办? 八个时辰还能剩下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善后?洛阳的乱局,各方势力的安抚,军队的接管……这些都不是单靠杀人就能解决的。

届时一个处理不当,刚刚稳定的局面可能瞬间再次崩塌,甚至引发更大的动乱。

而最让他烦躁不安的,是家人的安危。

子建、养母,还有其他那些年幼的还不太懂事的弟弟们……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如果我此刻悍然动手,大开杀戒,那么他们也会被立刻清算,成为复仇的牺牲品。八个时辰内决一死战的想法被彻底否决。至少,在救出人质之前,不能进行那种玉石俱焚的决战。

放弃家人那种事情,自己做不到。

他把目光又投向司马懿,“但眼下耗子之多,先生可有妙计?”

“擒王亦需知其巢穴所在,且恐有陷阱。”司马懿喘息着,忽然想起关键信息,“世子来的晚了没听到,方才那王成来逼问世子行踪时,气急败坏之下曾提及,他曾亲眼目睹一人,在他面前突然头颅突然掉落,他便是以此为由,逼问臣是否知晓……世子麾下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的、拥有此等诡异能力的鬼人党羽。”

“毫无征兆?头颅掉落?”曹丕心中猛地一凛, “死者是谁?”

“臣不知,但臣敢斗胆猜测,政变以来,王成经常出入魏王府及宫禁防务。能让他如此失态,甚至不惜在臣这里发泄的异变,必然是他亲眼所见,且极大可能就发生在魏王府掌控的核心区域。”

曹丕顺着思路,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恐怕不是魏王府,而是医馆。如果当晚王成发现父亲被我带走,他想追,也一定会追到那里。

曹丕瞬间将线索串联起来。那个在梦境中被他一剑斩首的纸人……难道梦中的杀戮,竟能映照到现实?如果真是这样……这恐怕是一只极其强大、规则极其霸道的厉鬼,比自己之前想的更加恐怖!如果可以驾驭,就拥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不仅能迅速稳定洛阳局势,肃清叛党,甚至可能……我本人无需常驻洛阳,就能凭借此鬼之力,只需在那幻境之中记忆他人面孔,就可以远镇一方宵小!

可这同样风险巨大。驾驭新的厉鬼,尤其是如此诡异强大的鬼,需要多少时间?过程是否凶险?八个时辰内能否完成?一切都是未知数。

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条是凭借现有力量正面硬撼,风险明确但后果难料;另一条是暂避锋芒,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但过程中变数更多,也可能错失战机。

选错了,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到离开湖中时,那鱼对自己说的话,它的意思,似乎便是想让自己走后者,去洞悉那只鬼的杀人方式,去驾驭它。

压力如同山岳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几乎窒息,他需要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

他现在无人可以求助,左慈这位刘派老道自然不会帮助自己,孙权更不在名单上,鱼正在和鬼消耗,父亲的旧部就算活着,在灵异对抗中也于事无补。

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唯一可能帮他的人——赵云。

随即,一股更深的无力和愧疚涌上心头。

自己已经把他抛弃在鬼镇了…… 为了赶回洛阳,为了所谓的“不连累他”,自己当时是何等决绝地将他留在那里,现在遇到困境,却要他来协助?

况且魁湖也不可用了… 即便能联系上,他会帮我夺权么?他会理解我此刻必须进行的杀戮和清算吗?如果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为了稳固权力而不得不行的霹雳手段,甚至可能波及无辜,他那颗正直的心,会认同吗?想到这里,曹丕摇摇头,带着一丝苦涩和决绝,将求助赵云的选择彻底抛之脑后。

司马懿着眼前这位年轻世子的稳重, 他也跟着有了不少底气,现在曹丕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救出儿子司马师的希望。

他连忙将自己后续的话一口气抛出:“世子,关于人质所在,臣有些猜测。叛党控制洛阳时日尚短,根基未稳。他们既要确保人质,又要便于看守,且需避开寻常衙署和军营,以防消息走漏或内部生变。因此,可供选择的地点其实不多。臣综合各方零碎信息推测,最有可能之处,乃是皇宫。杨阜曾短暂掌管过宫室修缮,对这类前朝建筑的隐秘结构颇有了解。杨阜很可能熟悉得知此地的妙用,加上他在朝中得势,很有可能利用庞大的洛阳城皇宫作为自己的藏人之地,加上当天政变迅速,过后消息被严密封锁,处理得极其迅速…被关押众人,必然还在城内。”他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然而,此乃臣之推断,未必精准。若要万无一失,臣斗胆,另有一策。”

“哦?”

“王成那厮前来逼问臣时,并非独自一人。随行之人中,有一名叫 赵铭 的户曹小吏。此人官职不高,却是杨阜同乡,常为杨阜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钱粮支用与产业隐匿之事。当日王成带走师儿时,正是此人随同王成将人押走,他必然清楚所有人质的具体关押之处。”

“此人不像王成那般张扬,行事较为低调,且……颇为惜命。世子若能设法跟踪此人,顺藤摸瓜,找到确切关押地点,远比盲目探查更为稳妥高效。只要找到地方,以世子之能,或救人或制衡,皆可从容布局。”

“赵铭……”曹丕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迅速构想着跟踪与擒拿的计划。优先解决人质问题,是打破僵局的第一步,也是他最迫切想要解决的问题。一旦救出家人,斩断敌人最有力的钳制,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展开反击。

“先生之谋,甚善,我们便从此人入手,我该去哪儿找到他?”

“吏部,此人还在当差,世子可多加留意。”

话音落下,曹丕的身影再次被涌起的白雾笼罩,气息迅速与这书房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需要去找到这个赵铭,在他与那腐尸鬼的八个时辰限约之内,争分夺秒。

不过在这之前,他需要回一趟药房,去看看那药童情况,如果此事为真,那对付这鬼,自己又有了一条准确信息。

司马目送曹丕离开。他这番忠诚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儿子被掳后,日夜忧思、暗中调查得出的结论。

他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既是为了取信于曹丕,也是为了借曹丕之力,救出自己的儿子,更是为了赌一场……这是一场危机中的合作,双方各有所需,各怀心思。

但是..司马懿看着那远去的白雾,由衷的担心他的安危。

子桓……千万别死了。

Chapter Text

分别了司马,曹丕的身影在洛阳的街巷阴影间无声穿梭,浓雾紧贴其身,将他化为一道融入夜色的幽影。

他没有直接前往吏部寻找赵铭的踪迹,而是先转向了之前藏身的那间医馆,确认药童的情况,验证梦中斩首与现实死亡的关联。

即便自己的家人为质,他也必须克服情理的枷锁,去做最正确的决定。

医馆从外看与之前并无二致,甚至刻意维持着一种过分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曹丕利用镜鬼的视野,确定没有鬼人看守,这才潜入其中。

只见几个医官脸上带着忧虑之色,正在整理药材,眼神飘忽,手脚发抖。

曹丕并没有看见当晚值班的那个小药童,当他的身影伴随着丝丝寒气从雾气中缓缓凝实时,两个老医官惊惧的后退到墙边,见清了来人,立刻跪下求饶。

“世…世子饶命!饶命啊!”其中一个老者声音带着哭腔,“王将军…不,王成那恶贼带人前来搜查,气势汹汹,我等将世子藏入库房,打算瞒过一时…绝无加害世子之心啊!”

另一个也连忙附和:“是啊,求世子开恩,莫要杀我们…”

他们的恐惧发自肺腑,身体抖如筛糠。显然,王成等鬼人展现出的暴虐和残忍,已经在这座城市里散播了足够的恐怖,让这些普通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以为所有拥有灵异之力的鬼人都是视人命如草芥、一言不合便可夺人性命的畜生。

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曹丕也必然如此。

曹丕看着脚下这两个惊恐万状的老人,心中并无杀意,心中只剩浓浓的自嘲与讽刺。他曾用自己驾驭的厉鬼,从袁谦手下夺回洛阳城,庇护这些人于灾厄之下,如今却被他们当做与王成同类的凶徒。

他打断他们的哀求,直接问出关键:“聒噪……我问你们,那日我昏迷时,在一旁伺候的那个药童,现在何处?他是生是死?”

两个医官一愣,惊惧地抬起头回望彼此,片刻,那年长的颤声回答:“回…回世子,那孩子死了。”

“如何死的?”为了确认无误,曹丕追问。

“就…就在世子您来的当晚…”老医官回忆着,身体还在发抖,“王成他们找不到您,正在医馆内暴怒搜查…他威胁我们交出世子,那孩子怕极,我们来不及阻止,他刚想告密,头便毫无征兆…就…就掉了下来!那姓王的暴徒也吓坏了,以为是世子神威,没多久就逃了出去……”

另一个补充道,声音带着后怕:“事后…我们也不敢声张,只说他是急病暴毙,放后院那桃树下埋了……”

比起听到他们告密,曹丕更是惊奇这只鬼的霸道!梦中之举,居然真能映照现实?!那药童的死状与司马懿转述王成所见完全吻合,也与他梦中斩首纸人的情景对应。这个结论让曹丕心头凛然,对脑海中那只鬼的警惕与渴望,在被证实的瞬间,攀升到了新的高度。

它危险至极,规则霸道,但也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若当真如此,那他要解决这只鬼的方式就变得考究起来了。

只是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细思,此刻必须立刻找到赵铭,确认人质们都在何处,才好早早做出规划。

雾气随着曹丕的动作微微翻涌,临走之前,他头也不回地冷声问道:“你们有谁认识王成身边一个叫赵铭的户曹小吏?”

有个较为机敏的年轻医官,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认识!三天前他带了个病人来……只是那人头上罩着麻袋,看不见脸,只能从体态和偶尔发出的微弱呻吟声判断,是个女子。像是受了风寒,又兼之长期忧惧,底子虚得很。小人当时给她诊了脉,开了几剂温补退热的药。那赵铭似乎也很紧张这女子的状况,再三询问能否治好。”

“细说。”曹丕转身追问,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急切。

“小人当时不敢怠慢,如实相告,说病情不轻,需好生调养,嘱咐他三日之后,也就是今日,若是症结不减,务必要再带人来复诊一次,以便调整药方,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医官说完,怯怯地看了一眼曹丕,“算算时间,若是那赵铭遵医嘱,今天很可能就会再带人过来。”

他话未说完,医馆外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曹丕的身影瞬间消散,将雾鬼的鬼域缩小,靠在墙边,淡化的白雾藏入阴影之中,渐渐散去,宛若在直接消散在空中。

曹丕清晰地看到个微胖、面带焦虑的身影大步跨进来。他身后跟着侍从,搀扶着一个被黑袍笼罩、体态虚弱的女人。他嘴里骂骂咧咧,连忙招呼那群不长眼睛的懒狗过来复诊。

“一群庸医!怎么吃了药还是这般虚弱!”赵铭语气急促,显然也承受着不小的压力。若是这个人质在他看管期间病死,杨阜和王成绝不会轻饶他。

老医官战战兢兢地请病人坐下,隔着布料勉为其难地诊了诊脉,又询问了几句,对方只是虚弱地摇头或简短回应,声音嘶哑低沉。

曹丕默默看着,虽然看不见面容,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尤其是偶尔因虚弱而发出的一声压抑咳嗽的腔调……无疑是卞夫人。

虽然并非是亲生母亲,为了给子建争夺世子之位没少参与,可毕竟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看到那原本应端庄的身影此刻如此狼狈孱弱,看到赵铭那粗鲁行径,杀意和理智如同水火交融,最终,理智还是浇熄杀人冲动。

此刻动手,固然能杀了赵铭,但会打草惊蛇,他的敌人会瞬间警觉,他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而葬送救人的希望和复仇的可能。

“大人…这位夫人是忧思过甚,气血两亏,加之环境阴寒,邪气入体,非寻常药石能速效啊。”老医官擦着冷汗,“小老儿再开几剂猛药,但若不能改善居处环境,安心静养,只怕…只怕……”

赵铭烦躁地打断:“少废话,赶紧开药!”

那些他能不知道么?可显然无法改变囚禁地的环境,只求在那群人和曹丕谈判求和之前,人质不死在自己手里就够了!

整个过程,曹丕都没有让自己的灵异气息泄露半分,只是看着母亲虚弱地接受诊断,听着她压抑的咳嗽,脑中全是父亲临死模样,默默捏紧拳头。

等药包好了,赵铭一把抓过,再次粗鲁地拉起卞夫人,身后的几位侍从连忙跟上,搀拽着虚弱的卞夫人,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馆。

曹丕所化的雾气穿过屋檐石墙,上升到空中,如同流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缀了上去,与前方的目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赵铭显然十分谨慎,专挑偏僻小巷行走,七拐八绕,时而停下回头张望。走着走着,那几个侍从就被赵铭谴退,只剩他一人拉着卞夫人行走。又穿过大半个洛阳城街,赵铭的方向赫然是皇宫西苑,这与司马懿的推测完全吻合。最终,赵铭在一处荒草丛生、假山怪石林立的废弃园林外停了下来。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搀着卞夫人,快速钻入了假山深处。

“呵,阴沟里的老鼠真是会找洞。”确认了入口位置,曹丕并未轻举妄动,依旧利用镜鬼的视野探寻目标。

假山下的通道狭窄而陡峭,向下延伸极深,墙壁上镶嵌着几盏昏黄的长明油灯,火光摇曳,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壁上,更添几分诡异。通道尽头是一处相对开阔的地下空间,这里并非空无一人,四个身着黑衣、腰佩利刃的守卫分散在入口内侧的阴影里,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其中一人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但曹丕敏锐地察觉到,此人周身散发着一股微弱的、不祥的波动——这里果然有鬼人坐镇。

他的注意力没有过多停留在守卫身上,绕过他们,向着更深处蔓延而去。穿过一道虚掩的、沉重的铁栅门,眼前的景象让曹丕心神剧震。

里面并非单一的牢房,而是一连串狭小、阴暗的石室,彼此以铁栅相隔。而就在离入口最近的那间最大的石室里,他看到了他苦苦寻找的亲人,以及更多他未曾预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卞夫人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的医馆之行和返回的路程耗尽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虚弱地闭着眼,胸膛微弱起伏;

石室内不止曹家女眷,他还看到了夏侯楙、夏侯霸等几个夏侯家的年轻子弟,以及一些与曹家关系密切的士族子弟,男男女女,大约十余人,像牲口一样被塞在那一连串的狭小石室里。地上铺着发霉的干草,空气污浊,寒意刺骨,脸上麻木绝望。

就在这绝望压抑的氛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那是曹干,一个妾室所生的、尚且年幼的庶弟。小家伙稚嫩的脸庞沾满了污渍,乌黑一片,唯独那双眼睛,清澈得惊人,里面竟还带着大人们早已丧失的希望光芒。

只见曹干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破碗,舀了一点看似还算干净的饮水,蹒跚地挪到卞夫人身边,努力将碗沿凑到她的唇边。

“阿娘,喝点水吧……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爹爹会回来救我们的。”

也许是他还年幼,不懂得此刻处境的真正绝望;也许孩童的心天生就更容易相信希望。这句天真而笃定的话语,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他那微不足道的希望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后便又再度沉寂了。

卞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并非自己亲生、此刻却唯一在她身边给予温暖和希望的孩子,嘴唇微微颤抖,那丝神采瞬间便被更汹涌的悲恸淹没。她没有去喝那水,伸出颤抖的手臂,一把将懵懂的曹干紧紧搂进怀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声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滴落在孩子肮脏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上。

她抱着这个在绝境中给予她慰藉的庶子,哭泣得不能自已。这泪水里,有对自身境遇的悲苦,有对失踪亲儿的焦灼,更有被这纯真希望所触动的、复杂难言的心酸与感动。

石室内其他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有的别过头去,不忍卒睹,有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曹丕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石室每一个角落,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这里没有曹植,没有曹熊,也没有司马师。

曹彰镇守在外,未被卷入已是万幸,可子建和年幼的子熊理应和母亲在一起才对,难道不止一个密室?那些反贼把人质分成了两波?

曹丕并不知道这几人的鬼有什么能力,皇帝给的小条上并未详细记录。对现在的曹丕来说,杀他们简单,但要活捉榨取秘密却并非易事。

曹丕忍下冲动,撤离了此处。确认他们在这里,还活着,这就够了。

他只有八个时辰……不,现在剩下的时间更少了。他无法确定和那只鬼战斗自身会有什么变化,即便现在强行救出他们也难以安置,无法应付反贼的反扑。

更何况若驾驭那鬼失败,自身难保,甚至可能变成一个更可怕的威胁,到时候,谁能来保护他们?那时,他们必死无疑。

 

不记代价,驾驭那只鬼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

曹丕在思索如何同那只鬼战斗,在它的主场,自己恐怕难以和它作战。既然这只鬼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长期寄生在父亲的脑中,甚至在父亲死亡后转移到自己身上,那必然存在某种方式让它乖乖听话。

他现在只能确定,这只鬼被关在爹的头里必定是娘的手笔,否则爹不可能驾驭这么一只恐怖厉鬼而不自知,甚至被叛党杀害。

想到身为鬼镇和湖主的母亲,想到那只鬼的袭击方式,曹丕豁然开朗。

有主意了,成败……在此一举。

曹丕的身影如同被夜风吹散的薄雾,悄无声息地重新汇聚在司马懿那间一片狼藉的书房内。寒气微散,显露出他凝实的身影。

焦灼等待的司马见到曹丕归来,眼中立刻燃起光芒。他立刻站起迎接,曹丕抬手虚按,阻止了他的动作,舍弃了寒暄:“位置找到了,在皇宫西苑假山下废弃的冰窖。”

司马懿闻言,精神一振,但曹丕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我母亲在那里,几个年幼弟妹及部分宗亲士族,但却未见子建、子熊,亦未见司马子元。”

“什么?!” 司马懿失声惊呼,儿子司马师是他忍辱负重至今的最大支撑,此刻听闻并未与卞夫人关在一处,惊怒不以。

曹丕的眼神同样阴鸷,兄弟与重要人质的失踪,意味着变数,意味着对方可能还有更深的谋划或更残忍的后手。但现在,他没有时间再去慢慢探查了。

“先生,时间不多了,” 曹丕打断司马懿的惊惶,目光锐利地盯住他,“我必须立刻处理我身上的问题。我需要与寄宿在我脑内的那只鬼做个了断。”

他语气深沉,命令道:“期间,你需要将我妥善安置,此地不宜久留,找个隐蔽之处,期间切莫打扰。”

“我无法预料成功与否,若四个时辰后我还未苏醒,那你便不必再等,带上剩余家眷,快些逃出去吧……我若成鬼,无人可渡。”

听了这个,司马死的心都有,他一把拉住曹丕的手,久久不能人言。

曹丕要这么说,那就证明此事非同小可……司马虽然不懂灵异,但也能从曹丕的情绪中明白曹丕要去做什么。这话语中的决绝意味,让司马懿遍体生寒。

他艰难地咽了口带血的唾沫,最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几字:“……臣,领命。”

“此地不宜藏身,臣知道一处废弃的仓库,自从去年修缮之后就未曾再用过,只是环境糟糕了点。”

“带路吧。”

“是。”

 

司马懿引领着曹丕来到府邸后院一处极为偏僻的杂物房前。“就是这里,世子请。” 司马懿压低声音,率先沿着陡峭的木梯走下。里面阴暗,布满灰尘,空气流通不畅,空间比想象的略大。

曹丕顾不上灰尘,直接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土壁。他最后看了一眼面色惨然、眼神复杂的司马懿,沉声道:“外面交于你,记住我的话。”

说完,他闭上双眼,不再压制脑海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牵引力,跟随自己的感觉,将意识重新与那片诡异的湖水链接。

熟悉的窒息感与刺骨寒意包裹而来,但这一次,曹丕的心境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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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目光所及,尽是死寂的灰蒙。就在不远处,那条肉色裸骨鱼正死死咬着那具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腐尸鬼,僵持在湖中不上不下。

曹丕的目光投向那激烈对抗的中心,他的声音透过湖水的意识链接传递出去:“放它过来,我已经有对付它的方法。”

“如果两个时辰内我还没有成功,你再将我唤醒。” 他设定了一个更短的内部时限,留给自己的现实时间必须更充裕。

感受到曹丕意志的坚决,大鱼松开了獠牙,巨大的尾鳍一摆,迅速退开一段距离。那条鱼消失了,一如之前那样化作水中散开的残影,回到了曹丕体内。

那腐尸鬼一旦脱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嘶嚎,浓郁的尸臭与怨毒几乎要污染整片湖水。它那空洞的眼眶在脱离鱼嘴的瞬间,带着无尽的恶意,瞬间锁定了猎物。

曹丕闭上双眼,凝立水中,意识高度集中,去构建一个臆想的场景。

如果说被我在梦中攻击的人,会被这只鬼用同样的方式在现实中杀死……那如果,我在梦中攻击一个足够恐怖、足够强大的东西呢?……那被杀的会是谁?

这种借刀杀人,鹬蚌相争之法,无论最后谁赢,曹丕都不亏。

这是他在复盘所有线索后,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看似可直指核心的解法,而那个强大且恐怖的灵异,曹丕正知道一个符合条件的存在。

如果这条办法也失败,他就只能在剩余的时间里,用更危险的方式去寻找这只鬼的其他弱点了。毕竟,这只鬼的能力,他从未在鬼镇的任何资料中见过,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搏命!

再睁开眼,果然那只鬼又接管了自己梦境的一切。

不再是灰白死寂的湖水,而是变成了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幼年时在谯县老家的院落。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像之前苑城记忆那样,变回记忆中的幼童。而是以如今的模样站在这里,手里握着双剑无奏。

阳光和煦,树影婆娑,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温暖而怀旧的虚假光晕中。这正是曹丕初拾那拨浪鼓时,所看到的童年记忆。

成功了!

曹丕心中窃喜,可心头仍然萦绕一股不安。因为他知道,直接去回忆一个凶戾无比的鬼是没有用的。因为在这个梦,或者说,在这只袭击自己的源头鬼构筑的精神世界里,是不允许其他鬼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想到的那个对象是鬼,那她将无法存在于这个虚假世界中。

带着一丝不安,曹丕推开院落,走向那记忆中母亲所生活的房间。透过大开的窗户,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被一个身着华服、面容温婉的女人温柔地抱在怀里,轻轻摇晃。那女人的侧脸,与他鬼镇那张生母的画像十分相似,却又笼罩着一层模糊的光影,看不真切。

周围侍立的侍女侍从,全都是一动不动,脸上墨迹浓重的纸人。它们空白的眼眶齐刷刷地“望”着被女人抱在怀中的幼童,整个院落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纸人发出的轻微簌簌声,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恐怖默剧。

曹丕就站在院落的月亮门前,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知道,这又是那只鬼的把戏,它在利用拨浪鼓带来的记忆碎片,试图扰乱他的心神,在他内心寻找突破口。

脚步声打破了死寂。抱着幼童的女人缓缓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曹丕。她的面容在曹丕眼中逐渐清晰。

她确实与那画像完全一样,不是纸人,而是鲜活的面孔。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温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诡异。曹丕紧握剑柄,走过去,可女人凝视着曹丕靠近的身影,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看似温柔的笑容,一种带着奇异回响的嗓音,轻轻开口, “此男儿身乃你梦寐以求,丕儿,你可满意?”

曹丕脚步顿住,眉头一簇。慢慢到女人面前,他没有回话,剑紧贴着手臂。目光在年轻女人的脸上,来回审视,他确认自己对亲生母亲的记忆是接近空白的,现在的母亲究竟是厉鬼伪装的把戏,还是她真的在这里,以一种未知诡异的方式和自己对话。

“你是人是鬼?”

“何必问些废话?”

“也对…哪儿有贼承认自己是贼的道理,呵。”曹丕那一语双关的问话,一个答案也没套出来,不仅有些失望。

女人微笑着,那份笑毫无感情,不疏离也不暧昧,就像是带在脸上的面具,她凝视着自己早早抛弃的孩子,考了考他。

“丕儿,你猜,我们之间哪个是真正的鬼?”

“不是你的话,那就只能是那个我吧。”曹丕目光扫视着陌生的母亲和怀里那个乐呵呵的自己,这里只有两幅鲜活的面孔。周围的纸人,也远比不上在洛阳记忆中那样画得生动,也许是因为这段记忆之中,仅有自己和母亲是印象深刻的存在,所以鬼也只能选择这两人的其中之一作为替身。

“娘,你是怎么到我的记忆中来的?”曹丕握着剑柄的手一松一放。“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 他想证明这个记忆中的母亲不是鬼演绎的,是真实的,他有太多话想要问,想要说,想得到答案,可女人却迟迟不语。

“为什么不回答?”

“有些答案,要自己去探寻。”女人依旧用那空洞的温柔语调回应,仿佛在说着什么至理名言。

她将怀里那个幼小的“曹丕”举了起来,正对着虚假的阳光,但在此时,她的动作猛地一僵。

曹丕出手了,随着血肉破开的噗呲一声,没有预兆,没有废话,剑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弹出,直刺那微笑着的“母亲”的咽喉!

他在验证他的猜想,执行他那疯狂的计划——在梦中攻击自己的母亲,攻击鬼镇之主!

若是所计算不假,按照规则,这个梦境的源头鬼,就必须袭击这个被攻击的目标。如果那牛鼻子老道没骗人,娘能越过湖强杀上任镇主,血洗上代建设者,那么,她就能给自己来解决这个大麻烦!

那么多年的遗弃,是时候补偿一二了……

剑锋撕裂空气,也仿佛撕裂了某种幻象。被举高的那个“幼年曹丕”发出了绝非婴儿的凄厉嚎叫。它那张可爱的小脸如同蜡烛般融化、扭曲,皮肤剥落,瞬间变成了一张青紫狰狞、布满尸斑的恐怖鬼脸。空洞的眼眶里充满了痛苦与怨毒,它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仿佛正在遭受某种无形的、致命的打击。

然而,它却被母亲那看似温柔、实则如同铁钳般的手紧紧抱在掌心,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痛苦扭动的傀儡娃娃。

母亲的脸上,那完美的微笑依旧挂着,即便曹丕的剑刃已经完全刺破了她的脖颈。她缓缓把怀中挣扎惨叫的鬼脸婴孩放下来,端在怀里,又抬起眼,看向保持突刺姿势、眼神锐利如刀的曹丕,轻轻开口:“看,答案……不是来了吗?”

证实了,她真的不是鬼的演绎,她..就是我的母亲,她就在这里!

……

曹丕入梦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司马计算着时间,坐在废料箱上急得焦头烂额,他凝视着曹丕,不敢有丝毫松懈。

在王成眼中,他八成已是半死不活之人,儿子下落不明,世子冒险入梦,外有强敌虎视眈眈……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地等待那个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未知结果。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此刻把曹丕交出去……如果曹丕真的在梦里和鬼对抗失败,那把曹丕给他们,无疑是能报仇雪恨。

但……他不愿。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从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怀有私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落向角落里的二公子,他的衣衫紧贴身体,一如既往的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连脖颈都不袒露。

司马懿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从前。那时的曹丕尚未被立为世子,也不似如今这般杀伐决断。那时曹丕温文尔雅、酷爱诗书,乃是个翩翩公子,而他被曹操征召为文学掾,奉命辅佐这位未来的继承人。

那时他便察觉到了异常。

即便年少,曹丕的身形相较其他公子显得过分纤细。翻阅书简的手指修长灵巧,指甲总是修剪得整齐干净。与人交谈时,声音清朗却总刻意压低底线,避免过于清脆。侧脸线条流畅,鼻梁挺直,但眉眼间的轮廓却比寻常少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柔和。

他酷爱文学,却总是穿着严谨,从不追随当时盛行的宽衣博带之风。衣领永远严严实实地扣着,亦或是用丝巾布匹系上,打扮得一丝不苟。

这些细节曾经让司马懿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理智告诉他这想法何等荒谬:魏王那的嫡长子,怎可能是女子?

他绝不会认为曹操是猪油蒙了心的蠢货,自己这等外人都能看出,子嗣环绕的曹操为何要把一个女子当做继承人培育?这完全不合逻辑!

尽管不信,司马懿却无法控制自己日益加深的怀疑。他发现自己再难用纯粹看待上位者的目光注视曹丕,总会不自觉地留意对方言行举止中是否藏有破绽。

这种怀疑在曹丕被立为世子后曾一度沉寂,然而此刻,在曹操已然病逝、权力交接的关口,所有的不安与猜忌尽数回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魏王之位需要有人继承,甚至更进一步,取代刘协登临帝位都不在话下。若曹丕真是女子,这一切将如何继续?且不论执政能力,单是至今未有子嗣一事,就足以动摇国本。曹氏一族历经内乱屠戮,血脉凋零,这偌大的基业,该如何传承延续?

曹氏的未来,究竟是系于曹丕一人之身的空中楼阁,还是当真根基稳固、不动如山?司马氏若继续押注于曹丕,他又该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倘若曹丕真是女子,未来的变数实在太大。

司马家必须早作筹谋,抢占先机。

他甚至闪过一个充满利用的念头:若此番能救回儿子,或可顺势推动自己与曹丕结缘。

曹操已死,世子曹丕至今无嗣,这或许正是最自然的切入点,一条通往权力核心最稳妥也是最迅速的路径。既然可以当权臣,为何不能做“夫妻”?若有了这一层关系,甚至..能拥有与曹丕的后代!他司马家的未来,才能牢牢的绑在曹家的大船上,即便看穿了曹丕的秘密,也不会被曹丕卸磨杀驴……

为此,他必须确认这位“二公子”,到底真身何许!

司马懿的视线落在曹丕身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摆在眼前。四周寂静无人,正是验证多年猜测的绝佳时机。

“公子?公子?……”

他先是叫了两声,见曹丕没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是他的脸。

曹丕依旧是那副模样,靠坐在墙角,身体垂松。司马大胆起来,他缓步上前,指尖微颤,这是大逆不道之举,若被发现,万死难赎。

他深吸一口气,松了他的腰带,轻轻掀开曹丕的衣襟,手掌谨慎地贴上对方的胸膛。掌心传来的触感是平坦而结实的胸肌,这分明是男性的躯体无疑。

他猛地收回手,多年来萦绕心头的谜团,终于揭晓。

原来……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臆想。他细致地为曹丕整理好衣襟,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之后,他呆愣在原地,脑中那对于曹丕曾经无处不透露出女性特征的过往,与面前的事实强烈碰撞。

真的是男人么?为何我曾经会如此怀疑呢?不,我曾经为何怀疑又说服自己坚信不疑,直到如今才又生出这般离奇古怪的猜测,非得证实不可呢?司马懿想不明白,他只能默默在心里,抹去那利用曹丕上位的野心。

司马懿的心思,此刻曹丕是没机会知道的。

曹丕刺出那一剑后便迅速后撤,目光死死锁定前方,眼前发生的景象带着一种亵渎生命常理的诡异。

他的剑精准地贯穿了“母亲”的脖颈,伤口狰狞地敞开着,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被切断的气管截面和微微颤动的喉部结构。

按照常理,这应是瞬间致命的创伤。可那女人就和没事人一般,粘稠、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决堤般从创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她华美的衣襟,也溅落在她怀中那扭曲的鬼脸婴孩身上。

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让那空洞的伤口更加清晰地对着曹丕,嘴角那抹面具般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你满意么?母亲?”曹丕抽回剑,“这么多年的不管不顾,也该为我做点什么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那敞开的、本应只能发出嗬嗬漏气声的喉咙里,竟然清晰地传出了话语声,语调平稳得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呵呵呵……” 笑声混合着血液涌动的汩汩声,异常刺耳,“真不错,看来阿瞒把你养得不错,能在这点时间里,想到让娘帮你解决麻烦。”

“是,死了一个倒霉蛋,让我想到了这个方法。”曹丕承认了药童的死亡带给他的启示,“娘,我还是想问你,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曹丕还没有放弃,因为他有太多疑惑。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她为何留下诡异的传承,关于她与父亲曹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人听着他的诉求,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却也更显空洞:“娘给你留的箴言你已经看到了,驾驭这只鬼,驾驭湖,成为新的镇主。到那一天,你不用见我,也会明白一切。”

又是这句话!……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播放一个循环的谜题!

驾驭,成为镇主,然后知晓一切? 可如果无法驾驭,是不是就永远没有资格知道真相?像父亲那样,被鬼折磨至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愤怒涌上曹丕心头。他厌恶这种被安排、被考验、被蒙在鼓里,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嗬……嗬……”

她怀中的鬼婴挣扎得愈发剧烈,黑色的粘液不断腐蚀着她的手臂和胸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狰狞的鬼脸上怨毒几乎要满溢出来。显然,曹丕的第一剑造成的规则仍在持续,但这只鬼还没有完成他的杀人规则。

既然一剑不够……

曹丕眼中厉色再现,没有任何预兆,他手中的剑再次爆发出凛冽的寒光,这一次,目标是母亲的胸口!

剑刃毫无阻碍地刺入,穿透了华服,穿透了皮肉,直没至柄。血液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衣襟。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贯穿的长剑,又抬起头看向曹丕。那完美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赞许。

“这样一来,这只鬼不杀死我就不会善罢甘休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鼓励,“不错。”

她怀中那个已经彻底显露出腐尸鬼本相的婴孩,发出了更加凄厉、怨毒的尖啸。它那张青紫狰狞的小脸彻底扭曲,原本空洞的眼眶里猛地爆发出浓稠如墨的黑暗。细小的、布满尸斑的手臂疯狂地抓挠着,原本婴儿柔嫩的指甲此刻变得乌黑尖长,如同鬼爪,狠狠撕扯向抱着它的“母亲”的手臂和胸膛。黑色的、带着浓烈腐臭的粘液从它抓挠出的伤口中渗出,与“母亲”脖颈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

一个脖颈被洞穿却谈笑自若的“母亲”,一个在她怀中疯狂,形态可怖的“鬼婴”,如此荒诞,如此亵渎。

显然,这只厉鬼的攻击成功了,一场灵异和灵异之间的碰撞骤然发生。只是结果毫无悬念,原本由鬼维持的曹丕的精神世界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周围的院落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即将崩溃。

曹丕感觉到,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精纯的阴冷气息逸散出来,丝丝缕缕地,开始主动流向自己,这力量不像是侵蚀,更像是一种被击溃之后的沉寂。

剧烈的灵异冲突和意识层面的震荡,让曹丕猛地从那种深沉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他倏地睁开双眼,地窖的阴暗尘土和司马懿的脸瞬间取代了那虚假院落的阳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竞速。他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

那只鬼……真被我娘解决了。

曹丕思绪纷乱如麻,根本没空理会一边的司马。鬼镇的档案说过,这种类型的鬼没有形体,只存在于记忆和意识之中,对付它们的手段非常非常有限。现在通过利用它的规则迫使它和母亲之间灵异碰撞,这只鬼战败了,付出了极重的代价,现在不得不乖巧下来。就像它寄存在父亲体内那样,与我重新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然而,就在他思考这算不算驾驭的片刻之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剧痛在他头颅内部炸开!那感觉不像是由外而内的打击,更像是从他的脑髓深处,猛地生长出了一枚无形的长刺,由内而外,狠狠地贯穿了他的两侧太阳穴,这苦痛比当时被拨浪鼓敲中时更加难以忍受。

曹丕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眼前阵阵发黑,地窖的轮廓在视野中扭曲旋转。

是那只鬼!

“世子?!” 司马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霍然起身,他看到曹丕痛苦蜷缩的模样,看到他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和暴起的青筋,心中大骇,几乎想逃,“您怎么了?!”

曹丕牙关紧咬,无法回答。只能在剧烈的、一波强过一波的头痛浪潮中,拼命维持着意识的清醒,终于在片刻之后,那只鬼消停了。

成功了吗?或许吧,但驾驭厉鬼的代价,此刻才刚刚开始显现,只是抓住它就这么难,真要使用它,我真的可以承受的住么?……

“无事,我想歇歇……仲达,过了多久?”

“还不到一个时辰……”

曹丕听了,深吸一口气,看向司马的眼中充满了疲惫:“我需要回去一趟……我会再来找你。”

他召唤了湖,没入其中,这还是司马懿第一次看到曹丕使用灵异力量。

曹丕要回鬼镇一趟,一是想解决头疼的问题,二是想找赵云来……他不求赵云帮忙夺权,只求他能够帮忙保护他接下来要去拯救的人质,好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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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对前面章节的查漏补缺
感谢亲友的全文阅读校对,让我发现我漏发了好多关键剧情片段,赏了我几个爱吃的大耳瓜子。因为有时候我是攒着几万字的文本再分章节复制,发出去后就不再复读,没有发现复制的时候漏了片段,我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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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曹丕跟随赵云回到成都见过诸葛亮后,赵云请求曹丕留在自己府邸居住方便照顾的同时监视,同一夜里刘备返回成都与诸葛亮商谈魏国来使,刘备怀疑曹丕的身份,与诸葛亮意见相左,刘备仍然相信自己的判定,并提出正式会面时要当场指控曹丕。)

成都夜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卷过空旷的回廊。刘备屏退了左右,偌大的议事偏殿内,只余他与诸葛亮二人。时时间随着蜡烛燃烧殆尽,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跃,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绘着瑞兽祥云的殿壁上,明明灭灭。

刘备难掩疲惫,他才回城不久。他带兵前往巴东地区,想打破尸群封锁的荆州益州两地通路,最终已失败告终。关将军一家没了音信,荆州各处鬼哭狼嚎,宛如地狱,实难打通。

处理完了其余城中决断琐事,诸葛亮才把最后一件事拿出。

他将那份结盟密议书推到刘备案前,羽扇轻摇,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主公,尸祸蔓延之势,已非个人能力可逆。魏使虽行险招,却足见魏国亦有自救之意。结盟清剿,互通有无,实乃存亡续绝之唯一生路。望主公……早下决断。”

他并未立刻去看那卷文书。他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下巴上新生的短髭,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眼前跳动的烛火,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军师所言,孤岂能不明?”刘备的声音低沉。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可,孤认得他。”

诸葛亮羽扇微顿,目光投向刘备:“主公是说……”

“曹丕!”刘备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锐光一闪,“那个如今住在子龙府上,自称‘曹恒’的人,就是曹操的次子,魏世子,曹丕!”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锐利。

“建安五年,许田围猎之后,曹操于许都宫苑设宴,名为庆贺,实为示威。”刘备的语速不快,带着清晰的追忆,“彼时孤亦在席间,被迫献上贺表。曹操志得意满,高踞主位,其子曹昂、曹丕侍立左右。”

诸葛亮静静听着,他知道这是刘备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也是认识曹操父子最直接的契机。

“那曹丕,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立于其父身侧,却无半分稚子怯懦。”刘备的眼神有了变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又暗藏杀机的宴席,“其眉骨高耸,眼窝微陷,鼻梁挺直如刀削——这副骨相,与曹操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孤当时便暗自心惊,此子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比对:“此番线人密报,送来那‘曹恒’的画像与日常行止描述。画像之上,其眉眼神情,虽因年岁增长而轮廓更深,气质更显沉敛,但那份骨子里的锐利,那份刻意压制的锋芒,那眉骨鼻梁的走势……孤绝不会认错!纵使他刻意穿着粗布衣衫,压低眉峰,模仿寻常士子,但那副烙印着曹氏血脉的、独一无二的骨相,骗不了人!”

刘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更有一处细微印证。线报提及,此人随身携带一柄异常珍视的贴身匕首,鞘柄朴素,然刀身隐现异光,军师可知,昔年许都夜宴,曹操曾于席间炫耀其新得宝剑,彼时年幼的曹丕侍立身后,腰间便悬着一柄形制奇特的短匕,鞘口镶嵌绿松,曹操戏言乃其子周岁所佩‘护身刃’,名为‘珏奏’!此等贴身旧物,若非本人,岂会如此珍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奇异语调:“然则,军师,此事最离奇之处,非其冒险入蜀,而是……”刘备的目光紧紧锁住诸葛亮,“线人密报其二,赵子龙府中那位‘曹恒’,其行止气韵,竟似女子……孤初闻只觉荒谬绝伦,然细思其形貌举止,回想当年许都所见那少年……虽已长开,但轮廓依稀可辨,确为一人无疑!这……这曹孟德的世子,怎会是个女儿身?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听了这个,绕是诸葛亮也觉得新奇。他回忆起自己初见曹恒,以及对照赵云的表述,来人的确是女子无疑,为何主公会确信此人是曹丕?

“主公恐有判错之嫌。”

诸葛亮羽扇微顿,娓娓道来:“阴阳造化,或有奇诡。然此乃其家事,于结盟大计,并无根本妨碍。无论男女,她此刻代表魏王,其意已明。结盟与否,当以天下大势、蜀汉存亡为断,而非其身份性别之秘。”

刘备缓缓摇头,眼中精光闪烁,深沉算计此刻显露无遗:“军师此言差矣。其身份性别,非是小事!”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枯枝,“曹操老奸巨猾,竟以女儿假充世子,搅动风云!而此女胆大包天,敢孤身入我蜀都腹地,其心志、其手段,已非常人可及。她代表魏国而来,这身份之秘,便是其最大的软肋,亦是曹操最大的破绽!”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结盟之事,干系重大,孤不能仅凭一纸文书便轻信曹操。”

“此事也许有另一种可能。”

“军师请讲。”

“曹丕是真,曹恒也为真。或许当年曹丕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从小以暗卫养之,此行便是代替他兵行险招,成了,世子之位稳坐,政绩斐然,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一女婢。”

“无论是哪一种,都有偏漏之处,没有更多情报,难以辨别。亮斗胆一问,若此人真是曹丕,主公又要如何处置?”

“那自然……是孤要亲自会一会这位‘魏国世子’!”

刘备突然加大了音量:“……孤要当面揭穿她的身份,看她被剥开层层伪装、暴露真相之时,是惊慌失措,还是能稳住心神,拿出魏国世子的担当!”

“孤更要看看,她孤身置于险地,身份败露之后,还有没有胆量、有没有那份定力,继续留在成都,为那结盟之议周旋!”

震声过后,半晌无声。

诸葛亮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主公,此举……是否过于行险?若揭穿其身份,恐使其心生惊惧,反生变故。且……”他顿了顿,想到赵云府中那微妙的气氛,“子龙那边……”

刘备抬手,止住了诸葛亮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军师勿忧。孤自有分寸。若她连孤这一关都过不了,身份败露便仓皇失措或恼羞成怒,那这所谓的结盟诚意,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曹操的缓兵之计罢了!若她……”刘备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若她能在身份被揭穿之际,依旧能稳住阵脚,据理力争,甚至反将一军,那才真正值得孤与那曹贼一谈!”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结盟密议书上,语气斩钉截铁:“孤意已决!明日,便召魏使曹恒入府议事。军师也请在侧。孤倒要看看,这位曹操的‘世子’,到底是何等的巾帼枭雄!她的胆色,便是魏国诚意的试金石!”

诸葛亮看着刘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沉的试探之意,沉默片刻,终是缓缓颔首。

他明白,这已是刘备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只是想到赵云府中那位在琴音风雪中的女子,想到即将到来的这场身份揭穿的风暴,他心中那份忧虑,如同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起来。

他更担心主公弄错了身份,会被此人言语周旋,被迫做出让步。按理来说,曹操并非昏庸残暴之人,他立世子已有些时日,怎会不知男女。怪!怪哉!

他轻轻捻动羽须,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结盟,竟要从这样一场充满羞辱与试探的“验明正身”开始,这乱世的棋局,步步皆是刀锋。

 

成都夜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卷过空旷的回廊。刘备屏退了左右,偌大的议事偏殿内,只余他与诸葛亮二人。时时间随着蜡烛燃烧殆尽,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跃,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绘着瑞兽祥云的殿壁上,明明灭灭。

刘备难掩疲惫,他才回城不久。他带兵前往巴东地区,想打破尸群封锁的荆州益州两地通路,最终已失败告终。关将军一家没了音信,荆州各处鬼哭狼嚎,宛如地狱,实难打通。

处理完了其余城中决断琐事,诸葛亮才把最后一件事拿出。

他将那份结盟密议书推到刘备案前,羽扇轻摇,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主公,尸祸蔓延之势,已非个人能力可逆。魏使虽行险招,却足见魏国亦有自救之意。结盟清剿,互通有无,实乃存亡续绝之唯一生路。望主公……早下决断。”

他并未立刻去看那卷文书。他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下巴上新生的短髭,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眼前跳动的烛火,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军师所言,孤岂能不明?”刘备的声音低沉。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可,孤认得他。”

诸葛亮羽扇微顿,目光投向刘备:“主公是说……”

“曹丕!”刘备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锐光一闪,“那个如今住在子龙府上,自称‘曹恒’的人,就是曹操的次子,魏世子,曹丕!”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锐利。

“建安五年,许田围猎之后,曹操于许都宫苑设宴,名为庆贺,实为示威。”刘备的语速不快,带着清晰的追忆,“彼时孤亦在席间,被迫献上贺表。曹操志得意满,高踞主位,其子曹昂、曹丕侍立左右。”

诸葛亮静静听着,他知道这是刘备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也是认识曹操父子最直接的契机。

“那曹丕,当时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立于其父身侧,却无半分稚子怯懦。”刘备的眼神有了变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又暗藏杀机的宴席,“其眉骨高耸,眼窝微陷,鼻梁挺直如刀削——这副骨相,与曹操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孤当时便暗自心惊,此子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比对:“此番线人密报,送来那‘曹恒’的画像与日常行止描述。画像之上,其眉眼神情,虽因年岁增长而轮廓更深,气质更显沉敛,但那份骨子里的锐利,那份刻意压制的锋芒,那眉骨鼻梁的走势……孤绝不会认错!纵使他刻意穿着粗布衣衫,压低眉峰,模仿寻常士子,但那副烙印着曹氏血脉的、独一无二的骨相,骗不了人!”

刘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更有一处细微印证。线报提及,此人随身携带一柄异常珍视的贴身匕首,鞘柄朴素,然刀身隐现异光,军师可知,昔年许都夜宴,曹操曾于席间炫耀其新得宝剑,彼时年幼的曹丕侍立身后,腰间便悬着一柄形制奇特的短匕,鞘口镶嵌绿松,曹操戏言乃其子周岁所佩‘护身刃’,名为‘珏奏’!此等贴身旧物,若非本人,岂会如此珍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奇异语调:“然则,军师,此事最离奇之处,非其冒险入蜀,而是……”刘备的目光紧紧锁住诸葛亮,“线人密报其二,赵子龙府中那位‘曹恒’,其行止气韵,竟似女子……孤初闻只觉荒谬绝伦,然细思其形貌举止,回想当年许都所见那少年……虽已长开,但轮廓依稀可辨,确为一人无疑!这……这曹孟德的世子,怎会是个女儿身?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听了这个,绕是诸葛亮也觉得新奇。他回忆起自己初见曹恒,以及对照赵云的表述,来人的确是女子无疑,为何主公会确信此人是曹丕?

“主公恐有判错之嫌。”

诸葛亮羽扇微顿,娓娓道来:“阴阳造化,或有奇诡。然此乃其家事,于结盟大计,并无根本妨碍。无论男女,她此刻代表魏王,其意已明。结盟与否,当以天下大势、蜀汉存亡为断,而非其身份性别之秘。”

刘备缓缓摇头,眼中精光闪烁,深沉算计此刻显露无遗:“军师此言差矣。其身份性别,非是小事!”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枯枝,“曹操老奸巨猾,竟以女儿假充世子,搅动风云!而此女胆大包天,敢孤身入我蜀都腹地,其心志、其手段,已非常人可及。她代表魏国而来,这身份之秘,便是其最大的软肋,亦是曹操最大的破绽!”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结盟之事,干系重大,孤不能仅凭一纸文书便轻信曹操。”

“此事也许有另一种可能。”

“军师请讲。”

“曹丕是真,曹恒也为真。或许当年曹丕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从小以暗卫养之,此行便是代替他兵行险招,成了,世子之位稳坐,政绩斐然,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一女婢。”

“无论是哪一种,都有偏漏之处,没有更多情报,难以辨别。亮斗胆一问,若此人真是曹丕,主公又要如何处置?”

“那自然……是孤要亲自会一会这位‘魏国世子’!”

刘备突然加大了音量:“……孤要当面揭穿她的身份,看她被剥开层层伪装、暴露真相之时,是惊慌失措,还是能稳住心神,拿出魏国世子的担当!”

“孤更要看看,她孤身置于险地,身份败露之后,还有没有胆量、有没有那份定力,继续留在成都,为那结盟之议周旋!”

震声过后,半晌无声。

诸葛亮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主公,此举……是否过于行险?若揭穿其身份,恐使其心生惊惧,反生变故。且……”他顿了顿,想到赵云府中那微妙的气氛,“子龙那边……”

刘备抬手,止住了诸葛亮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军师勿忧。孤自有分寸。若她连孤这一关都过不了,身份败露便仓皇失措或恼羞成怒,那这所谓的结盟诚意,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曹操的缓兵之计罢了!若她……”刘备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若她能在身份被揭穿之际,依旧能稳住阵脚,据理力争,甚至反将一军,那才真正值得孤与那曹贼一谈!”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结盟密议书上,语气斩钉截铁:“孤意已决!明日,便召魏使曹恒入府议事。军师也请在侧。孤倒要看看,这位曹操的‘世子’,到底是何等的巾帼枭雄!她的胆色,便是魏国诚意的试金石!”

诸葛亮看着刘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沉的试探之意,沉默片刻,终是缓缓颔首。

他明白,这已是刘备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只是想到赵云府中那位在琴音风雪中的女子,想到即将到来的这场身份揭穿的风暴,他心中那份忧虑,如同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起来。

他更担心主公弄错了身份,会被此人言语周旋,被迫做出让步。按理来说,曹操并非昏庸残暴之人,他立世子已有些时日,怎会不知男女。怪!怪哉!

他轻轻捻动羽须,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结盟,竟要从这样一场充满羞辱与试探的“验明正身”开始,这乱世的棋局,步步皆是刀锋。

 

Chapter 89

(曹丕在听闻赵云死刑,悲痛之下自暴自弃,戴上了孙权给予的丝巾,在思考未来的格局该如何处理。)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她那涣散而空洞的目光才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搁置一旁的、孙权送来的精美礼盒上。

她缓缓伸手将丝巾从盒中揪出,握在手心,无意识的揉搓,看着烛火透过薄纱,将那绣着金丝的凤凰照得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曹丕重新坐直,或许是出去报复心,或许是寂寥悲切,她将纱巾围在脖子上,如同往常那样系好。

或许…于情于理,都该给他回个礼?毕竟如今孙刘联盟已破,曹魏与东吴的关系微妙,维持表面的礼节并非多余。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此刻的她心力交瘁,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实在没有半分精力去思索该用何种珍宝、何种措辞来回应孙权那不知是试探还是单纯示好的礼物。

她最终只是重新铺开一卷素帛,提起笔,墨迹干涩地写下了一封简短又敷衍的感谢信,内容无非是“礼物已收到,有劳吴侯费心,不过最近公事繁忙,日后定当面回礼”之类的客套话。

写完,她将信搁在一旁。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揉捏眉心,努力将那些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扬声将信使叫了进来。

“即刻传令凉州边防,命他们循着蜀军此前活动的踪迹,仔细搜寻那处古墓入口。找到后,严禁任何人进入,只需重兵封锁,牢牢守住那里,火速来信叫我前往…”

“是!”信使领命而去。

她随后又叫了一个信使,将自己给孙权的信交给他。信使们离开后。帐内重归寂静,曹丕缓缓站起身,踱步回自己的床榻,打算睡下休息一会儿。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睡过了,大部分时间的睡眠,实际上只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眼冥想罢了,根本不困。即便偶尔睡着,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前路迷雾重重,太多的未知笼罩着未来,又有太多的秘密被深埋于过往的尘埃之下。曹丕常常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孤身迷失在无边密林中的旅人。所有人都知晓这片森林中盘踞着噬人的猛虎,而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步履蹒跚的行者,不知何时便会从阴影中扑出致命的獠牙,将她撕碎。

她不敢有丝毫的骄傲与自满,更没时间为了赵云的背叛而自怨自艾。只要一想到那盘踞襄阳、连她的雾鬼都无法穿透的死寂,想到那口悬浮于空、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棺,以及那个墓穴里可能存在的恐怖……那些外界加诸于她身上的“举世无双”、“天命所归”的夸赞,就如同朽木粪土般可笑,甚至带着令人作呕的讽刺。

自她与孙权在荆州先后展露非人的鬼力之后,天下虽暂时被震慑,但暗地里的波澜却从未止息。她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双贪婪而炽热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投来,打量着,算计着。昔日追求权势名利者,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地探寻获取这等鬼神之力的途径,像赵云这种为了得到鬼力而丧命的情况....绝对不会是孤例。

而这种源于直觉的不安,促使她曾多次修书与曹操深谈。

信中不再仅仅是汇报军务政事,更多是倾诉她对这股力量的忧虑、对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知:唯有掌握更强、更可控的力量,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远超凡人战争的恐怖。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敲打着曹丕的神经,提醒她绝不能止步于此,必须变得更强,才能在这已然彻底失控的世道中活下去,才能守住父亲打下的基业。

但有一点东西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人性。

这新旧规则碰撞、人鬼界限模糊的乱世,唯有始终站在力量的顶点,才能让其他诸侯、世家乃至潜在的“鬼人”们心存敬畏,不敢妄动,才能维持曹氏的核心地位,让这艘大船在惊涛骇浪中不致倾覆。

驾驭鬼就像在云层踏步,一旦失足跌落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心知肚明,从被迫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已无法回头。

因此,在曹操的支持下,一项极其严苛的律令被迅速颁布至各州郡:严格管控所有关于“鬼物”与“鬼人”的情报。无论城乡僻野,一旦出现任何关于诡异事件的传言,或疑似身负异力之人出没的踪迹,当地太守必须第一时间派遣绝对可靠的心腹进行秘密调查,核实情况,并将结果直接密报于丞相府,不得有任何延误或隐瞒,更不得私下处置或外泄消息。此事关乎国本,玩忽职守者,将以重罪论处。

她深知,下一次力量的突破,或许就隐藏在某一条不起眼的乡野怪谈之中,或是某个看似荒谬的报案之后。

不过,尽管颁布了严苛的律令,绝大多数上报而来的所谓情报,不过是愚民因恐惧而滋生的荒诞谣言,或是地方官为表勤政的捕风捉影。曹丕很清楚,真正的厉鬼,依旧潜藏在阳光照不到的极深暗处,静默地等待着命运选中的“有缘人”去发觉,或是…被其吞噬。

 

Chapter 93

(刘备受鬼神像蛊惑,野心膨胀,打算于汉中称王,随后上朝公布要成立撅幽司,大肆挖掘鬼神之力,并提拔李严)

数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而来,几道被同时从刘备府邸送出的密信,各自抵达了蜀汉阵营核心臣子的手上。

信中只说明汉中王刘备打算于成都宣布,自己打算顺应天命与“神意”,晋位汉中王。

与此同时,他还宣布了一道更令人震惊的打算:他要尊奉那来自凉州古墓、刻有奇异裂痕的暗金“神像”为 “九灵三目天尊” ,将其定位为至高无上的信仰核心。不仅要立为国教,还下令于成都修建神殿,各郡县立庙祭祀,要求官民参拜,以期获得神灵庇佑,抵御鬼患,光复汉室!

紧接着,又一纸密令下发至心腹将领:秘密组建名为“掘幽司”的机构,征召方士、盗墓者、以及自愿的死士,开始在益州全境范围内,尤其是那些传说有古墓、邪祠、凶地之处,大肆搜寻、发掘可能存在的鬼物或与之相关的器物。

刘备的一系列举动,堪称石破天惊,彻底打破了以往的沉稳形象,显得激进甚至疯狂。

 

当赵云得知这些消息时,如遭雷击,险些两眼一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切的恐惧。

刘备这些密信仅仅只是宣布他的决定,完全没有给他们讨论的余地。这也导致隔日之后的朝堂,气氛诡异得可怕。赵云回川之后,因为身负鬼力和危险的诅咒,非宣并不会来参加,可如今他不得不到场。

刘备端坐主位,眼神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偏执的光芒。殿内文武百官,无论是追随多年的荆州旧部,还是益州本土投效的士族,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

“主公!此事万万不可!”

一名素以耿直著称的老臣率先出列,声音颤抖地伏地泣谏:“主公要称王,我等自然不会反对。此乃顺时应势,然立一来历不明之邪物为国教,举国祭祀,历朝历代都闻所未闻啊……此举恐非但不能佑民,反会招致真正灾祸,惹天下人耻笑啊!”

“臣附议!”又一名官员出列,“鬼神之事,幽渺难测,岂可奉为国本?更何况发掘古墓,搜寻鬼物,此乃自招祸患之举,请主公三思!”

“主公如此激进,必使民心惶惶,内乱滋生!曹魏、东吴虽明面上休整民生,然依旧虎视眈眈,若内部生变,何以抵御外侮?”

反对之声起初零星,继而迅速连成一片。他们并非不忠,而是出于最直接的恐惧和对这明显悖逆常理、甚至堪称亡国之举的本能抗拒。益州本土派的官员更是面露忧惧,他们本就对刘备集团心存隔阂,如今见新主竟行此妖妄之事,更是人心浮动,暗地里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然而,面对群臣的激烈反对,刘备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强硬与冰冷。

“迂腐之见!”此时,一声冷喝响起。众人看去,竟是李严。

他昂首出列,对着先前反对的臣子厉声道:“如今是何世道,尔等还看不清?是尸鬼横行,是厉鬼现世,是曹丕冰封千里,是孙权烈焰焚城……这早已非刀兵相争的寻常乱世,旧的规矩、旧的仁义,在真正的鬼力面前,不堪一击!”

他转向刘备,拱手道:“主公!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谁能掌握抗衡鬼物的力量,谁才能在这炼狱般的世道中活下去,才能保住汉室基业。臣以为,主公此举,正是高瞻远瞩之法,寻找鬼物,筛选可控之鬼人,乃自强图存之必需,岂能因腐儒之见而裹足不前,坐等灭亡?”

李严的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朝堂争论更加激烈。

“李正方,你此言简直是祸国殃民!”有人气得浑身发抖。

“难道要我等坐视曹孙凭借鬼力日益壮大,而我等却固步自封,最终沦为鱼肉吗?”吴懿等一部分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将领也忍不住开口,他们的忧虑更实际,“若真能掌握可控的鬼力,组建鬼人军,确是一线生机!”

“然则此举凶险异常,岂非与虎谋皮?”

“不谋皮便是死,孰轻孰重?”

支持者与反对者泾渭分明,激烈辩论。

支持者多以荆州新兴势力、部分渴望军功的少壮派将领为主,他们更现实,更倾向于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力量以求生存和发展。而反对者则多益州本土士族、老成持重之臣,他们更看重稳定和传统。

 

刘备高坐高位,冷眼看着麾下谋臣将士的争吵。待双方争论稍歇,他猛地一拍扶手,声如洪钟:“够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孤意已决!”刘备目光灼灼,扫过全场,在那群支持者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随即冰冷地看向反对者,“此非议政,乃天命所归,神意所示。复兴汉室,岂能拘泥于常理?掘幽司之事,即刻办理,不得有误,再有非议阻挠者——以抗逆论处!”

反对者们面色惨白,噤若寒蝉,他们明白,此刻任何劝谏都已无用。他们甚至看向了在前排的诸葛亮,他在此番辩论里没发一言。不知是早已被托付,还是…认同变革之法。

刘备的目光扫过人群后方时,骤然定格在赵云身上。

此刻的赵云,站在武将队列的相对靠后位置,低着头,那只黑色的眼罩格外显眼,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喧嚣朝堂格格不入的沉郁与寂静。

刘备心说:赵云的沉默,往往意味着不认同。子龙如今身负鬼力,乃我阵营中唯一已知之‘鬼人’,若他心存异议,其影响力与潜在威胁……不可不察。当众问他,逼他表态。若支持,则大业可期;若反对……则必须在他成为真正阻碍之前,设法‘解决’这个隐患……他大功不假,但此刻切不可心慈手软。

刘备的瞳孔微微收缩,缓缓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这一举动让喧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他身上。

刘备没有看别人,他的视线穿越人群,牢牢锁定了后方的赵云,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直接发问:

“子龙。”刘备一字一顿,目光如炬,“你自凉州险死还生,更亲身接触过那非凡之力。今日孤决意尊神教、掘幽冥、寻鬼力以强我国本,匡扶汉室,众臣工或有疑虑。孤,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是否支持孤的决定?”

这哪儿是在询问,这分明是在架刀!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看向了他,殿内鸦雀无声。

赵云顿时冷汗直流,脑中快速思夺。

支持?意味着背离以往的信念,认同这疯狂危险的计划。此为不义!

反对?那将是直接挑战刚刚称王,正处于权势和决心顶峰的主公。此为不忠!

赵云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注视。他缓缓抬起头,独眼迎向刘备那灼热而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背后隐藏的冰冷杀机。

赵云不知道那鬼神像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它必然是知道自己对它设防的,它现在已经与刘备亲密,必然不希望自己‘旧事重提’的去反复强调它的恐怖和有害之处。

赵云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自己的生死,甚至可能影响整个西川的命运。

沉默了片刻,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赵云出列,先是鞠躬,随后缓缓开口:

“主公,末将深知,如今世道剧变,非常之力已现于世。曹丕、孙权皆凭此力,势大难制。我等欲存续、欲兴复,确需……探寻非常之道。”他措辞极其谨慎,先承认了现实的残酷与寻求力量的必要性,这让刘备的脸色稍霁。

“末将亦亲身经历,鬼力凶险异常,反噬自身,更易惑乱心神。其痛苦与绝望,非常人能忍受,末将斗胆进言,‘掘幽司’之行,关乎国运,更关乎万千性命,务必慎之又慎。遴选、掌控、运用之法,需有万全之策,绝不可急于求成,更不可使其失控,反噬我军民。”

他没有直接说“支持”或“反对”,而是将重点放在了“谨慎”与“控制”上。既没有正面否定刘备的战略,又指出了其中的巨大风险,并隐含地提醒刘备不要被力量迷惑而失去控制力。

刘备死死盯着赵云,似乎在权衡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眼,赵云的回答没有直接反对,却也没明面上支持。显然与自己所期望的狂热支持与不计代价相差甚远。

良久,刘备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了一些,但那份深沉的审视并未褪去。他缓缓坐回王座,声音听不出喜怒:“子龙之忧,孤已知之。谨慎自是应当。你既有此心,日后‘掘幽司’之事,你便从旁协助李严,务必确保……稳妥。”

他没有让赵云主导监督,虽然赵云身为鬼人,由他引领最为合适,但考虑再三也只是让其“协助”,暂时收回了那明显的逼迫之意。

“末将遵命。”

然而这个命令已经说明了一切。明眼人都明白了,这是要提拔李严,冷处理赵云。往后,一切不支持之人,都将会被如此处理!

Chapter Text

曹丕离开的这段时间,赵云并未枯坐虚度光阴。他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探索着之前未来得及仔细探查的那些诡异店铺。

至于左慈问他想不想当这鬼镇之主,赵云暂时谢绝了。

一方面,他深知自身对灵异之事了解尚浅,力量远不足以掌控如此诡谲之地,强行为之,恐成镜花水月,甚至反受其害。

另一方面,他更不清楚成为这“鬼镇之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获得无上权柄,还是背负永恒的诅咒?是与这些鬼物同化,以另一种形式被束缚于此?

他已经因为之前的遭遇,深刻体会到与灵异牵扯的可怕。往后面对任何与灵异相关的提议和决策,他都告诫自己必须慎之又慎。

赵云再次行走在鬼镇那诡异冷清的街道上,目光扫过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空铺,最终停在了那间铁匠铺前。

探索灵异,没有绝对安全之法,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左慈的招揽无形的提醒了他,让他意识到他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不去冒风险,就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就在他双足踏入门槛,落地刹那,赵云浑身猛地一僵。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沉重,一种难以言喻的剥离感笼罩了他。

店铺外的光线和声音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隔断,变得遥远而模糊。这种感觉,就像是内外是两个世界一般。

镇中居然也有诡域?

赵云心中骇然,瞳孔微缩。他遭遇鬼域的次数不多,除了自身鬼域之外,大部分知识来自于档案室。此地给他的感觉更为奇特,赵云此时形容不出来区别在哪。赵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初次踏入档案库时的感觉,这两者给予他的感受上十分相似,心说难道这鬼镇之中的每一间店铺,实则都是一处独立的、由不同规则所形成的鬼域?

不等他细思,一个阴森、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在他前方响起,又像是从这鬼域的每一个角落同时渗出:“进店,五天寿。”

“什么?”赵云迅速转身,查找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

刚进门就要我五天寿命?!怪不得档案库里对这些店铺的记录仅供参考,语焉不详……这种代价,简直就是随心所欲,胡作非为!

这只说话的鬼似乎并不理会,而是继续说道。

“陶罐,五十天寿。”

“打铁…一百五十天寿。”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贪婪的意味,补充道:“一只鬼,抵五十天寿。”

声音的来源无法确定,仿佛就是这鬼域本身在发声。冰冷的规则,明码标价,赵云从不知道活人的阳寿甚至可以拿来当做筹码。

“才进门就要我五天寿命,未免太霸道了,这哪儿是交易,分明就是明抢。”

既然对方能沟通,赵云尝试周旋,他暂且不知道这店里鬼的手段,如果能够赖债那最好不过。

“呵呵呵…”那阴森的声音干笑起来,无视了赵云的抱怨,声线宛如锈铁摩擦,“消费吧,客人,多便宜啊……一个陶罐才五十天寿,就能关押一只厉鬼呢,嘻嘻嘻……” 语调蛊惑,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除了鬼陶罐,你还有什么?”

“我会打铁…我可以给你打造你需要的一切。”那声音萦绕在耳畔,似乎带着一种积怨已久的絮叨,“买点东西吧,客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营业了……” 无形的怨念弥漫开来,如同蛛网般缠绕在赵云周身,暗示着若不付出点什么,绝难轻易脱身。

“说具体些。”赵云语气转冷,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强硬。他刚进门就被强索寿元,若不得点实在的东西,岂能甘心?

“嘿嘿嘿……”声音诡笑起来,似乎觉得终于引起了顾客的兴趣,“你给我鬼,我可以把鬼……做成你需要的形状,物品,或者是别的什么……刀剑、甲胄、饰物……皆可。”

原来那些记载中的“灵异物品”就是这么生产出来的?赵云立刻有所顿悟,彻底明白了这个铁匠铺的功能。

“外面那些鬼陶罐也是鬼做的?”赵云继续追问,这铁匠铺所贩卖的那些陶罐肯定和墓葬中的那些陶罐的灵异源头相同,也属于灵异物品,可为何能制作如此之多?

“当然是!你对‘原料’感兴趣么?”店主似乎抓住了绝佳机会,一阵阴风卷过,赵云只见店铺最深处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随即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滚到他脚边。

那是一团暗沉粘稠的泥土,看上去与寻常泥土无异,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赵云深知此物能关押厉鬼,绝非善类,立刻警惕地向后撤步,与之拉开距离。

“不喜欢?不要紧……”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失望,但立刻又热切起来,“你想要别的什么东西?只要是我有的,嘻嘻……”

赵云心念电转,抓住时机抛出最关键的问题:“既然你已经拿了我五天寿命,你得给我点什么,我需要驾驭魁湖或者镇子的办法。”

店铺内的打铁声骤然停顿了一瞬,那阴森的声音沉默了,仿佛在权衡,又像是根本无从回答。

片刻后,它才幽幽道:“我不知道。”

不愿意透露?或是真的没有?赵云不肯放弃,退而求其次,试图以最小代价换取情报:“那就告诉我这条街,你的邻居们都是做什么的,有什么功用。”

考虑到进门就要交寿命,赵云可不想每个都进一遍,他没有那么多命可以挥霍,直接问是最好的方式。

“嘻嘻嘻,成交。”那声音似乎因为即将成交而带上了一丝愉悦的诡笑,“成衣铺里售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一只鬼,那里的老板不爱看店,不过他可是暴脾气,你要是拿了它的东西,他可不会放过你。”

“成衣铺和你的铁匠铺又有什么区别?”

“嘻嘻,当然有区别,我只接受沉寂的鬼来做原料。”

沉寂?赵云在档案中看到过这个说法,专指那些在厉鬼碰撞之中受到重创而陷入彻底沉睡,或是永远失去自主能力、被鬼人操纵却再也不能复苏的厉鬼。

他眉头一蹙,看来这铁匠铺的条件还挺苛刻,需要的是“死”的鬼,或者说失去大部分活性的鬼。

“难道成衣铺的那些衣服还会复苏杀人?”

“嘻嘻,当然可以。” 铁匠鬼并没有细无巨细的解释,而是开始介绍下一个:“包子铺很久没有经营了,那老东西已经找不到原料了,脾气暴躁,但是他做的包子所有鬼都爱吃。”

这个赵云倒是清楚,档案记载,包子铺的黑包子和红馒头曾是鬼镇最畅销的商品。

据说,黑包子可以让鬼在袭击人之前必须先吃包子,能有效抵挡厉鬼袭击,直到包子被吃完为止。而红馒头的作用就比较诡异,主要用于吸引鬼。

“那么,他的原料是什么?” 如果可以,赵云倒是很想要那些包子,那可会是非常珍贵的生存资源。

“那可是商业机密,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嘻嘻……”铁匠鬼狡猾地回避,“下一个…棺材铺,呵呵呵,那老东西可是这条街上有名的奸商,曾经那些人类,穷其一生都攒不够棺材本给自己下葬。”

“来之前我路过那里,似乎停业多时了。”

棺材铺,顾名思义,是专门给鬼人收尸用的,或是用来关押一些过于凶戾、常规手段无法关押的厉鬼。

棺材分为红棺和黑棺。黑色的棺材代表大凶,据说横死之人怨气深重之人死后才用黑棺,多半指的就是那些不安分的极度凶残的厉鬼,比如…赵云迅速想起了一个东西,那墓穴之中描述的“正卒”。

而红棺材则代表喜丧,民间一些寿终正寝的人会用到,所以在这鬼镇就是专门给生命走到尽头的鬼人用的。通常是他们生前的厉鬼伴随着原本的躯体下葬。据说这样做的鬼人会故意将陪葬的厉鬼调和,让它们彼此之间纠缠消耗无法复苏,再被棺材封印,只要无人故意开棺,则永世不得出。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用来埋鬼,一个用来埋人。

黑和红两个颜色,在这个鬼镇中似乎拥有特别的意义。

铁匠的声音打断了赵云的思绪,他回答道:“因为老板不在那里了。”

“鬼也能离开鬼镇?”

这个消息是赵云前所未闻的!鬼镇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巨大的囚笼,这里的鬼物竟然能离开?它们是怎么通过湖的囚笼的?!

“因为,前任镇主太弱了。”那只鬼的声音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些惋惜,但这份惋惜更像是在叹息,叹息为何自己还被困在这里,而别的同行却能离开。

赵云沉默,心中却更添一丝冷意。

前任镇主太弱?这是不是意味着,成为镇主一旦不够格,或者出现什么变故,鬼镇里这些原本被规则束缚、看似“安分守己”营业的鬼,就会再度脱困逃离鬼镇,继续危害人间?!他之前对鬼镇之主的考量,更多是基于自身安危和力量提升,此刻却骤然明白,这个位置背后,还捆绑着何等沉重的责任。

这不仅仅是一个权柄,更是一个囚笼,一个需要以自身力量镇压万千恶鬼,防止它们肆虐阳世的枷锁!

左慈的招揽,此刻想来更觉深意重重,也更具危险性。这绝非仅仅是个人的机遇,而是将整个鬼镇的平衡乃至外界的安危都压在了继任者的肩上。

“下一个。”赵云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平稳的催促着铁匠鬼继续。他需要更多信息,越多越好。

“下一个,下一个是,哦,纸扎铺!”那声音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语调变得轻快了些,却更显诡异,“不过,那老东西和棺材铺老板一样,已经不在这里了。那家伙可有意思了,嘻嘻,它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你总能找到你想要的。”

赵云心中一动,这个店,他并没有在档案库里见闻,恐怕是因为年头太短,还没正式登记。

在民间,纸扎本就是烧给亡魂的明器,与鬼物有着天然的联系。在这鬼镇之中,竟然也有一只鬼经营的纸扎铺?它所售卖的东西,绝非寻常的纸人纸马。

“它卖什么?”赵云追问,直觉告诉他,这纸扎铺可能比之前的成衣铺、包子铺更加诡异难测。

“什么都卖。纸人、纸马、纸屋、纸船……甚至一些你想不到的小玩意儿。它的手艺可是顶尖的,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候连活人都分不出真假……当然,代价嘛,自然也不菲。”

“那是给人用,还是给鬼用?”

“能用就行,给人给鬼,有何区别?嘻嘻。” 赵云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这意味着纸扎铺的产物,可能不仅仅是作用于鬼物,他联想到了左慈曾经借给小寰的那纸船。这比单纯的关押厉鬼或者制造灵异物品,似乎又多了一层诡谲莫测的变化。

赵云正思索着这其中的意味,那阴森的声音却陡然拔高了一丝:“最后一个!……在花街的最深处,还有一家青楼。”

“????”

赵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沉稳如他也不禁愕然:“鬼还逛青楼?!”这简直超乎了他对鬼物的认知底线,荒诞到令人发指。

“嘻嘻嘻……” 铁匠鬼发出尖锐的诡笑,仿佛早就预料到赵云的反应,“鬼为什么不可以逛青楼?那里以前可是热闹得很呢,它很早很早之前就在这鬼街了,在我来之前就在了。”

它的话调变得飘忽,似乎在回味什么:“那里可不只是皮肉生意,还唱一台戏,那戏价格不菲,戏中可以窥探人生,甚至可以预知未来。”

窥探人生?预知未来? 赵云的心猛地一跳。这能力对于任何活在世上、尤其是身处乱世和灵异漩涡中的人来说,诱惑力都是致命的。若能预知未来,哪怕只是一角,也足以改变无数抉择,避开无数杀劫,就像那鬼神像一样……难道,那神像曾经就是鬼戏的一部分?

“要不是价格太贵,绝对是你们人类最需要的。”铁匠鬼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嘲弄,随即,它的语气陡然变得幽深而冰冷,“人啊……逃不过命。看到了,未必是福,躲开了,未必是祸。但那台上的戏文,却总是精准得让人绝望。”

命中注定…?看到了也未必能改变?甚至可能带来更深的绝望?

这青楼,恐怕比想象中更加诡异和危险。它提供的并非单纯的力量或物品,而是关乎命运本身的信息,而获取这种信息的代价,以及知晓命运后的无力感,恐怕远比付出阳寿更加可怕。

“它的代价是什么?”赵云沉声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代价?嘻嘻……那可就因人而异了。”铁匠鬼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油滑商贩的腔调,“或许是你的某段记忆,或许是你的某种情感,或许是……你未来某个至关重要的‘可能性’?谁知道呢,那老鸨子定价,向来随心所欲。”

赵云听得心中寒意更盛。用这些无形却构成一个人本质的东西来交易,比明码标价的寿命更加可怕。他下意识追问:“那里不用寿命进行交易么?” 相较于记忆、情感和未来,已经被夺走五天的“寿命”似乎都显得可以量化了。

铁匠鬼发出一阵尖锐而充满嘲弄的诡笑,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问题,“寿命?你一次支付得起百年的寿命么?”

百年寿命?!

寻常人能有多少个百年?这根本就不是为活人准备的交易门槛!

铁匠鬼的笑声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嘻嘻……能去那里听戏的‘客人’都是只能拿别的来抵债的可怜虫,自以为窥探命运长河的涟漪。”

至此,铁匠鬼似乎已经将鬼街几家重要的店铺信息透露了大半。成衣铺、包子铺、棺材铺、纸扎铺、青楼……每一家都代表着一种诡异的功能和残酷的规则,共同构成了这片鬼域光怪陆离而又危险万分的生态。

而赵云付出的五天阳寿,换来的不仅仅是这些信息,更是沉甸甸的认知。

“……我明白了。”赵云的声音低沉,将所有震动压下心底。他不再询问,因为知道的越多,越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

“你知道的确实不少,五天的寿命,我支付了。”赵云缓缓说道, “但这‘命中注定’……我却不信。”他看了一眼那仿佛隐藏在阴影中嘲笑着他的铁匠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也许是只赚到了五天阳寿让这贪婪的店主不是很满意,周遭阴冷粘滞的空气波动了一下,发出几声不满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嘶声,但最终并未强行留客。

或许这鬼域的规则允许“潜在客户”离开,以期其下次光临。

“嘻嘻……客人…下次……一定要来啊……”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融入了那规律的打铁声中,不再单独显现。

 

当赵云彻底踏出铁匠铺那低矮的门槛,重新站在鬼镇那灰蒙蒙的街道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剥离感和虚弱感漫上他的四肢。他双腿一软,寒起脊背,那感觉并不剧烈,却无比清晰,一种淡淡的倦意也悄然缠绕上来。

这就是五天阳寿被剥夺的感觉吗?这代价,真实不虚。

从铁匠铺老板口中,他已然知晓了鬼街几家核心店铺的大致信息和其背后代表的恐怖规则与代价。

没有再探索的必要了。

虽然这些信息无法立刻证实真伪,但仅仅是“进门费”就要五天阳寿这一条,就足以让他对其它店铺望而却步。谁能保证下一个店铺不会更贪婪?以自己的能力,想在这种地方赖账,简直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赵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叹息。

自己终究是年纪大了。

年过五十,气血精力已不复壮年时的巅峰。纵使枪法技艺愈发纯熟,经验愈发老辣,但人命终究是有极限的。在这处处需要以生命、记忆、情感都可以作为筹码的诡谲之地,他这点“本钱”显得如此微薄,稍有不慎便会消耗殆尽。

若自己能再年轻二十岁,气血充盈,筋骨强健,或许能支撑更久,探寻更多。

赵云忍不住想,自己也能拥有如曹丕那般驾驭厉鬼的诡异力量,是否就能拥有更多的主动权,是否就能不再如此被动,连进门都要掂量着付出生命的代价,是否就能更好地应对眼前的危局去改变什么?

然而,每一次当他内心深处萌生出对力量的渴望时,那尊鬼神像都会浮现在赵云的眼前,让心悸之感再次袭来。它引发的连锁反应酿成大祸,也让他至今心有余悸。那是他因追求力量而犯下的错误,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警钟。

这是一种令人痛苦的矛盾与挣扎。

他厌恶并警惕着灵异力量的不可控与邪异,却又清楚,在这愈发崩坏的世界里,没有足够的力量,别说镇守一方,简直自身难保。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灰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坚毅却已带上些许风霜的侧脸轮廓。

在这自我审视的静默中,赵云揉了揉僵硬的脸。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自从来到这鬼镇,接触魁湖之水后,他那因鬼珠侵蚀而日渐僵硬的脸部肌肉,竟有了些许缓和的迹象。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虽仍偏冷,却不似先前那般如覆寒冰、难以牵动。那或许并非偶然,而是魁湖之水在无形中压制了他体内鬼珠的侵蚀,延缓了厉鬼复苏的进程,也缓解了对他身体的僵化。

于是赵云回到了档案库,他需要为自己规划一条路。

能保全自身、乃至发挥力量的道路。而这条道路的核心,便是如何面对和运用那危险无比的“厉鬼”之力。根据档案库中诸多记载,在驾驭厉鬼这条遍布荆棘与疯狂的险途上,大致存在着几种不同的方向。

最常见的便是“对抗”。以某种特定的灵异来强行压制体内的厉鬼,使其无法反抗只能被驱使,压制厉鬼复苏。这条路简单直接,但对驾驭者的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被厉鬼反噬。记载中多数不得善终的鬼人,走的便是此路。

另一种则是“平衡”。如同走钢丝一般,寻找厉鬼之间的规律、矛盾或是共生点,让它们在自己体内形成一种微妙的稳定状态,彼此牵制,从而降低单一厉鬼反噬的风险。这条路更为精巧,也更注重智慧和洞察,但构建平衡极其困难,且一旦平衡被打破,后果往往比单一厉鬼反噬更加恐怖,能善终的寥寥无几。

赵云思考着曹丕的情况。似乎和这两者都不一样。曹丕不止一种灵异力量,那诡异的雾、冰寒之气,还有那存在于冰面里的鬼脸,魁湖之水……它们似乎并未激烈冲突,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同种灵异。他在一步步收集、拼凑属于自己的灵异拼图,构建一个稳定而强大的单独体系。

除了“对抗”与“平衡”这两种主流且相对有迹可循的道路之外,档案库的某些最深暗角落,还零散记载着一种最为极端、最为诡异,被隐晦地归为 “异常”的方法。

这类鬼人,与其说是“驾驭”了厉鬼,不如说他们自身的存在形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扭曲和重构。走上这条路的“人”,与鬼的结合已经深入到了难以想象的层次——不仅仅是借用力量,也不仅仅是构建平衡,而是灵魂、意识、乃至存在本质都与厉鬼进行了深度的交融甚至是覆盖、取代。

他们可能还保留着人类的思维和记忆,但思考的方式可能已经带上了非人的冰冷与诡异;他们或许还有目标,但早已偏离了人性的范畴。

很难界定这种异类到底是算鬼还是算人。

这类鬼人的记载极少,且每一个的描述都堪称惊心动魄,充满了不可复制的偶然性与极大的个体差异。当然,代价也极其恐怖。所以,他们就像是灵异道路上的“异类”,走的是一条独木桥,可参考性太低,可复制性几乎为零。

那绝非自己的道路… 赵云在心中断然否定。

他不喜欢豪赌,十赌九输,赢一次就想赌下一次,抱着这样的心态,迟早会输光。

他还不确定自己该走哪条路,也不知这只夜明珠和哪只鬼适配。这并非上集市货比三家,往往在危机之时选无可选。

这些道理赵云心里门清,往日谨慎的性格促使他不做没准备的仗。

现在也不知道蜀地如何了…主公、军师、孟起……一个个名字从脑中划过,对故地,对战友袍泽的思念,还有对自己府中下人的愧疚,如潮水涌来。他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当日离开隔离营地去见诸葛亮时军师所说那番话。

荧惑之芒,凶影潜伏,予汝所求,予汝安乐,以盼之天恩为饵,步步深入,直至荧惑戾气爆发,杀机毕露,乃荧惑守心之凶是为死劫之昭示。

如今似乎都在一一应验。

但不同的是,当时所有人包括他,都误以为那凶险来自于小寰。现在看来,那更像是在说自己亲手带回的那尊鬼神像!

被鬼的力量诱惑,被鬼的力量欺骗,被鬼的力量麻痹。那所谓的死劫,是否在说我最终会死在这只鬼手上?

星象的昭示,究竟是似是而非,还是人的宿命冥冥之中就已经被某种神秘力量盖棺定论?想到铁匠说的花街深处的青楼戏台,赵云心里痒痒地。没人会对自己如何死去没有好奇心。

Chapter Text

就在赵云沉浸在忧愁中时,档案室那沉重大门再度打开,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赵云抬头望去,烛光摇曳中,映出来人疲惫而熟悉的身影,正是曹丕,此时的他,眼眸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步伐飘忽地跌进来。

“小寰?”赵云立刻起身,眼中的警惕化为浓浓的关切,“你回来了?情况如何?”他快步上前,扶住曹丕有些摇晃的身形,拉住她的手。

曹丕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赵云,竟然渐渐红了眼眶,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泪水。在告别司马的时候,他是打定主意让赵云帮忙的。可他知道赵云的状态并不好,继续使用鬼力有厉鬼复苏的风险。但曹丕深知赵云是什么性格,只要自己开口,他就绝对不会拒绝,哪怕是冒着死亡的代价。

他本应该展现出坚强和决断,善用帝王权谋之术。他甚至已经说服自己,是赵云背叛了自己的信任在先,他应该付出点什么补偿。可当感受赵云手掌传来的温度,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哽在喉间,千头万绪化作巨大的愧疚与悲恸,汹涌而上。

他身边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他不想再牺牲赵云,可他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再如今这个紧要关头,他堂堂世子,居然无人可用。

面对未知数量的敌人,要如何战斗的同时保护人质?鬼和鬼之间的战斗凶险无比,尤其是那王成的存在,只需要一段简短的哭声,笑声,就能将普通人全部杀死。

复杂的悲恸交织,让曹丕一时难以成言。

赵云见她这般情状,心中焦急更甚:“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悲恸?!”

在他连声追问下,曹丕终于崩溃,哽咽道:“……洛阳发生了叛乱,他们窃取了我关押的厉鬼……我的养母被当做人质控制,我的弟弟们不知所踪。我的父亲……我父亲被害死了……”

说道这儿,他的眼泪又决堤而下:“我回家时,我父亲瘦成了人皮包裹的骨头,我从没见过他那样……他就在我眼前…我救不了他,他走了…”

“我需要帮助…我不求你替我夺权,我只想求你保护我的家人们…”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和曹丕崩溃的倾诉,让赵云的心猛地一沉,他根本想象不出曹丕当时面临何种绝望。

赵云并无犹豫:“好,我随你去。”他转身欲行收拾甲胄,却被曹丕一把拽住衣袖。

“等等!”曹丕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满是忧虑,“我是需要帮助,可你的鬼……还能撑几次?我不想看到你厉鬼复苏……那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曹丕的担忧并无道理,叛党绝不会放弃人质,赵云有很大概率会遭遇战斗,甚至是面临和鬼人战斗,若是赵云复苏在人群里,完全得不偿失。

赵云停下,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放缓了语气:“放心,魁湖之水对灵异确有压制之效,这段时间我感觉好了不少。我会成为你的后盾,和你一起战斗。”

曹丕擦了擦眼泪:“…如果有的选,我并不希望你去战斗。”她的声音很轻,伸出手,慢慢地揭开赵云脸上那只黑色的眼罩,抚摸着他的眼眶。看着夜明珠,那一圈蔚蓝色如同虚幻火焰般的光影环绕着白珠,在眼罩揭开的瞬间,那蓝火仿佛被惊醒,无声地升腾、摇曳起来,散发出浓郁而冰冷的灵异气息。这火焰虚影并不躁动,而赵云的脸色看上去,也的确比他们在寒潭重逢时好上了许多。

可曹丕清楚,在只驾驭单一厉鬼的情况下,每一次使用力量都是在刀尖跳舞。若是叛党疯狂反扑,赵云和家人都很危险。

“你随我此去,非以战斗为主,等我解救人质们,你带他们躲藏起来,优先保障安全。”

“可那些歹徒穷凶极恶,你一人如何对付得了?”

这下轮到赵云着急了,曹丕拉着赵云的手,带他到档案库那张陈旧的长椅旁坐下。“你先听我详细说完。”

他们两手相覆,赵云温热干燥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力量,让曹丕从悲恸与混乱中抽离,思绪重新变得清晰。

他整理着线索,开始向赵云阐述那些叛徒在洛阳的所作所为,然后将他发现的诸多疑点总结:“子龙,此次叛变绝非表面看去那么简单。我离家满打满算不过半月而已,他们为何行动如此迅猛,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首先是那些鬼陶罐,它们被我发现之后就一直秘密收藏,守卫森严,叛党是如何准确知晓位置,并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将其窃取?这绝非临时起意或简单买通能做到,更像是有熟知内情之人指引。”

“其次,也是最重要,你应该也清楚,寻常人接触厉鬼九死一生,即便侥幸未死,想要在厉鬼的杀人规则中幸存下来,并最终将其驾驭,需要何等苛刻的条件、运气乃至…特定的方法。一群普通人,为何他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成功驾驭,还能形成一定的战力?这简直不合常理。”

“我怀疑,他们背后有从未露面的神秘人或者神秘势力在指引。这个人或势力,不仅熟知我收藏鬼陶罐的地点,更掌握着某种…或许是相对安全,或者是成功率更高的驾驭厉鬼的秘法。是他们提供了情报,提供了方法,甚至可能在他们驾驭过程中提供了某种‘保护’,才能让他们如此迅速地形成威胁。”

“我们要对付的敌人,远比在洛阳城内看到的更多、更隐蔽、也更危险。那个藏在幕后黑手,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颠覆我曹家的统治那么简单。他搅动洛阳风云,散播灵异力量,所图必然极大。”

赵云并未打断,只是默默聆听,眉头越锁越紧。他越听越不对劲,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心脏几乎要停跳三拍。

轻而易举地制造出鬼人……通晓灵异奥秘……熟知内情并提供方法……

这几个关键点串联在一起,在他所知晓的、有限却足够恐怖的认知范畴内,指向了一个他极度不愿回想的可怕存在——鬼神像!

只有那个混账东西能做到!

那个他曾为了寻求力量、对抗灵异而错误带回,最终引发连串灾祸,让他追悔莫及的邪异之物!

只有那东西,才拥有如此诡谲莫测的能力!它不仅能蛊惑人心,通晓鬼神之事,更可怕的是,它似乎能窥探世间正在发生和未来可能发生的轨迹!

如果叛党背后是它在指引,那么它能精准提供曹丕收藏鬼陶罐的地点、并能给出“相对安全”的驾驭方法,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不!不不不……千万别是那玩意!

赵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阴沉,握着曹丕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心虚不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伴随着的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负罪感与恐慌。

如果……如果这一切的源头,真的就是那尊鬼神像……

那么,子桓父亲的惨死,弟妹们的失踪,洛阳的动荡,甚至子桓此刻所承受的这一切痛苦……岂不是都是由自己愚忠愚行、不听劝告所引发的后果?!

他带回的灾厄,最终却报应在了他最在意的人身上,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让他日后如何面对子桓?

赵云几乎不敢想象小寰知道真相的后果。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这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拷问与煎熬。他只能压抑住内心的惊骇与翻腾的情绪,不敢让曹丕看出丝毫端倪。此刻,他绝不能慌,更不能让小寰察觉到这个令人绝望的关联。

“在回来前,我又收复了一只鬼,这鬼我取名为癔鬼,乃作用与意识和头脑。”曹丕没有察觉到赵云的不对劲,继续说道: “如果剩下的人质已经被转移,逼问那些亡命之徒恐怕是得不到答案的,我想在叛党身上试试新鬼的能耐。如果顺利,我说不定可以直接从对方脑中获取答案。”

听完曹丕的描述,赵云心中凛然,这只鬼的其杀人规则和杀人手段,简直是防不胜防的诡异能力!

“小寰,你真的要一人对付所有的鬼人么?真的不需要我去……”

“你只需要保证我无后顾之忧。”

“好,我同意。”赵云叹息一声,知道说服不了她了,“但我会随时做好同你一起战斗的准备。”

曹丕随着这声答应,悬着的心骤然落下,一股混合着感动与愧疚热流涌上心头。这份信任,重逾千斤。

 

曹丕和赵云一同走出档案室,两人心中都装着方才定下的计划,神色凝重,然而刚踏出门没几步,一个飘忽的身影便如同早已等候多时般出现在前方。

左慈依旧是那副鹤发童颜、道袍飘飘的模样,手中拂尘轻摆,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睛,在曹丕和赵云身上扫过,尤其在两人尚未完全松开的手上停留。

“哦?”左慈发出一声意味悠长的轻吟,“小两口这是又要有什么新计划了?”

曹丕停下脚步,将方才在档案室内流露出的脆弱尽数收起,重新披上了属于魏王世子的冷峻与疏离。他不着痕迹地松开了赵云的手,目光平静地迎向左慈:“我与子龙要离开一些时日。”

“哦?”左慈眉毛微挑,似笑非笑,“那大概何时回来啊?”

“不知。”曹丕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透露行踪的打算。他对左慈的态度虽比初时友好了许多,但她始终未将这位神秘莫测的老道视为可以推心置腹的同僚。

“这些时日感谢前辈照顾,”一旁的赵云则依礼抱拳,语气客气而沉稳,“待晚辈处理完事务,再回来与前辈请教。”

“呵呵呵,好,去吧去吧。”左慈拂尘轻扫,脸上带着那惯有的、仿佛洞悉一切却又讳莫如深的淡淡笑意,“再多的理论知识,也不如一场实战作用大。”

曹丕不再多言,直接拉过赵云的手,带着他快步走向鬼镇那无边无际的水域。十指相连,纵身一跃,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两人包裹,迅速下沉。这是赵云第二次完全没入湖水之中。湖中没有水底应有的窒息,倒有一种奇异的失重与流畅感。无数模糊的光带如同活物般在四周游弋穿梭,扭曲的光影构成了难以理解的图案,仿佛穿梭在一条由光线和水流构筑的奇异隧道中。

赵云只觉得周身被一股柔和而庞大的力量托举、牵引,而那力量就来自曹丕。

他身形舒展,墨发如同海藻般在身后飘散,游动的动作自然而优美,周身似乎有鱼的阴影笼罩,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与水汽,仿佛生于此中,与湖完美交融,如鱼得水,灵动非凡。

真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赵云凝视着曹丕的背影,心中哑然,他不知未来如何,不知他们缘分何时到头,一如既往的只能看着小寰的后背。

曹丕拉着赵云,片刻之间,带着他破开层层光怪陆离的阻碍,向着洛阳疾速前行。

破水而出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曹丕先一步上了岸,将他从湖中拉出。赵云下意识地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水汽的陈腐的空气涌入肺中。他晃了晃头,甩开脸上的水珠,定睛一看,心中不由感叹湖的伟力。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鬼镇的诡谲光影,分明是一间阴暗、潮湿、堆放着杂物的地窖,这里正是司马懿府上那处隐秘的藏身之所。

之前在地窖焦灼踱步的司马懿,被这突如其来的出水声惊得霍然转身,尤其是看清曹丕从水中拉出的是何人时,他那张惯于隐藏情绪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

赵云?!怎么是他……纵使司马老谋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世子去搬来的同谋居然是赵云。而且他绝不会认错,昔日赵云作为蜀汉使节来访洛阳时,曾于百官面前露面。其人与年龄不符的俊朗容貌与沉稳气度,都给司马懿留下过深刻印象。

可……就算他们曾经一路扶持,有些私交情义,那赵云也是刘备麾下的心腹大将,是敌国的重要人物,现在要参与到他们的政治行为当中,此事完全不妥!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闪电般掠过司马懿的心头,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行礼,只是僵在原地,脑中飞速编辑如何开口,目光死死地盯在赵云身上,随后落在他们反手扣拉的手腕上。

就在这凝固般的气氛中,曹丕松开了拉着赵云的手,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目光扫过震惊失态的司马懿,语气带着威势,打破了地窖中的死寂:“仲达。”

这一声呼唤让司马懿猛地回神,他连忙收敛心神,躬身行礼:“臣在。”

为了让司马安心,曹丕稍作解释:“赵将军已经下野辞官,此人可信。”他的话语简短有力,继续吩咐,“接下来,他将会随我营救人质。我若不在,你听从赵将军命令,你须视他如我,不得怠慢。”

“是……”

“你这地窖得立刻清理整顿出来,联合可信之人,做足准备。事成之后,人质暂时安置于此。此地必须确保绝对隐蔽和安全,不容有失。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会讯息万变,我无暇顾及,需你们见机行事。”

司马懿心中虽仍有万般疑虑,但在曹丕坚定目光下,他只能将所有疑问咽回肚里,深深一揖:“臣遵命。”

曹丕不再耽搁,对赵云道:“我们走。”

话音未落,朦胧的白雾自他周身弥漫开来,迅速将两人包裹。下一刻,连同那诡异的白雾一起,凭空消失在了阴暗的地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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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又冷又潮,曹干蜷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肚子饿得一阵阵抽痛,像是有只小爪子在里面不停地挠。

送来的那点馊饭冷汤根本填不饱肚子,尤其是对他这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来说。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入睡,只能在冰冷的草席上翻来覆去,强忍着饥饿和泪水,脑中盘旋的全是各色各样的美食。

周围时不时也传来其他被囚禁的人偶尔发出的、压抑的啜泣或沉重的叹息。饥饿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也让恐惧被无限放大。

他想念府里热乎乎的羹汤,想念软绵绵的床榻,更想念父亲……虽然父亲曹操总是很威严,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也很少来看他,但至少有他在,一切都是安全的。

可现在……大人们都说,父亲恐怕不在了,兄长们也不知所踪,只剩下他们这些妇孺任人宰割。

想到这里,曹干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他赶紧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虽是庶子,但他还仍旧是曹家的儿子,不能在这些恶人面前示弱。

就在此刻,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外面蓝光一闪,他以为看错了,又仔细瞧了瞧。这地牢是冰窖改的,厚重的木门底部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外面本该是同样漆黑一片的走廊此刻闪过一道虚幻的蓝色光芒。

他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缕诡异的蓝光,恐惧和好奇一同升起。没等他想明白,那缕原本细弱的蓝光猛然暴涨,瞬间充满了整个昏暗的牢房,将每一个角落都映照得一片通透,墙壁、栅栏、地上肮脏的草席,仿佛化作了虚无,人质们甚至可以看到对面囚笼里那惊惧的脸。

曹干只觉得眼前一片炫目的蓝,周围的墙壁和栅栏像是融化的蜡一般开始变形、拉长。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数破碎、扭曲的色彩和形状从身边飞速掠过,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那吞噬一切的蓝光骤然消退,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

曹干猛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触手所及,不再是冰冷潮湿的石壁,而是粗糙的木料,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茫然四顾,下意识去找大人。

黑暗依旧,但不再是地牢那种带着霉味和绝望的黑暗。这里的空气虽然也有些陈腐,却空间宽阔。借着从高处一个小气窗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他能隐约看到周围堆放着一些杂物和麻袋。

这里已经不是地牢了。

他还在震惊中无法回神,就听到身边接连响起压抑的惊呼。他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那些原本和他一同被关押在废弃宫殿地牢里的族人,此刻竟然全都出现在了这间陌生的房间中。

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脸上写满了茫然、恐惧和难以置信。刚才那诡异的蓝光,那瞬间的天旋地转,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堪称神技!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骤然爆发的惊恐低呼与混乱的窃窃私语。有人试图去推那紧闭的木门,有人蜷缩着瑟瑟发抖,更有妇人低声啜泣起来,就在这骚动即将升级之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骚乱。

众人循声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之中已经站着额外的两人。其中一人尤其引人瞩目,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刚毅,虽布衣简饰,脸上裸露的那只浊白眼球,极淡的蔚蓝虚影与他方才施展的力量隐隐呼应。

“你,你是……是赵云?”

人群中,有曾经在洛阳见过赵云一面的世家人质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没人知道蜀汉的将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站在赵云身旁的人他们就认识了。司马懿此刻神色凝重,比起其他人的惊慌,显然镇定得多。

司马懿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诸位稍安勿躁,这里是我司马府邸,已不在叛党掌控之地。”随即提高了音量,抛出了那个足以安定人心的消息,“诸位,世子已归!也正是世子设法,请动赵将军,以非凡手段将诸位从虎口救出,请诸位在此安心歇息,世子已亲自前去清剿叛逆,相信不日便归。”

“世子回来了?!” “子桓公子回来了?!” “苍天有眼!我们,我们都有救了!”

绝望的气氛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希望所冲淡。对于这些在绝望中挣扎了许久的人质而言,曹丕的回归,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众人的目光再次投向赵云,之前的惊疑变成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激,有敬畏,也有对其身份和力量的深深忌惮。

“感谢赵将军搭救。”但无论如何,是他们被救了出来,这是不争的事实,纷纷感谢。

赵云迎着众人的目光,抱拳一礼,声音沉稳有力:“不必谢我,云受人所托,护诸位周全。此地由司马先生话事,请诸位安心,静候佳音。”

 

曹干挤在人群中,听着司马懿和赵云的话,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但另一个更深的恐惧却随之浮上心头,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在渐渐平息下来的低语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怯生生地鼓足了勇气问道:“司马先生,兄长回来了……那、那我阿爸……阿爸怎么样了?阿爸怎么没在这里?”

这声稚嫩的询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是啊,司马大人,魏王何在啊?” “丞相可还安好?”

“为何丞相不惩处那些叛贼?!”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追问从不同方向响起。其实他们心中有答案,但不愿相信罢了。曹操是这些人权利的核心,也是一切的基石,他们的命运都与曹操息息相关,曹操的生死,直接决定了他们未来的走向。

司马懿面对着这无数道饱含期盼与恐惧的目光,他那张惯于隐藏情绪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

他的目光环视一圈,回到曹干那稚嫩却写满不安的脸上,沉痛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地窖,仿佛字有千钧之重:“魏王遭叛贼毒手……已然归天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响,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侥幸。

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泪水纵横,掩面痛哭。年轻的宗室子弟们也都面色惨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其中最受打击的莫过于卞夫人,她原本在人群中心,强撑着维持着一丝镇定,在听到归天二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晃,脸上血色尽褪,直直倒了下去。周边的人慌忙扶住,曹干看到嫡母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迷茫无助的站在那里,只有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地滚落下来。先前因为获救而产生的一点微弱光亮,此刻已被这噩耗吞噬。他只知道自己早没有了生母,现在父亲也离自己而去了。

赵云站在悲恸的人群边缘,默然无语。

他不是魏人,无法同情曹操,无法对这些人的深切悲恸感同身受,他只能感觉到曹丕肩上此刻承担的重压。他只能坚定地守在此地,护住这些刚刚得知残酷真相的脆弱的普通人,等待那个独自扛起复仇与重整河山重任的世子,带来下一步的消息。

...

就在赵云救出人质之前,地牢内一切正常。几盏油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投下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看守明面上是五六名身着精甲、手持利刃的士兵,他们分散在牢门内外。然而真正的威胁,来自于那两个气息明显异于常人的鬼人:赵铭和李辛。

赵铭靠坐在一把歪斜的木椅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他周身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让靠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李辛则在不远处缓缓踱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空洞,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指甲刮擦着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压抑氛围中,其中一盏油灯投射在潮湿墙壁上的光影,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一张扭曲人脸,在那光影中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窥探那两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鬼人。

那是曹丕的“眼睛”。镜鬼可以穿梭于任何镜像的夹缝,窥探现实,是一种难以被常人察觉的灵异,也是曹丕常用的侦查手段。

她不清楚这两人驾驭的鬼具体拥有何种杀人规则和能力,也无法确定对方是否拥有在瞬间大规模杀人的诡异手段,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赌不起。她微微侧头,对身旁同样隐匿于雾气中的赵云低声道:“子龙,里面有鬼人,情况不明,我不能赌他们有没有瞬间杀人的能力。你立刻开启诡域,带走所有人质,将他们转移至仲达准备好的密窖,你可还记得路?”

“没问题,自然记得。”

“你多加小心。”

曹丕目标明确,先救出人质确保他们的安全,之后才是清算的时刻。赵云取下眼罩,蔚蓝色的光芒开始无声地凝聚流转。下一刻,就在地牢内无人察觉之际,那幽蓝的鬼域之力,穿透了现实的阻隔,精准地笼罩了所有被囚禁的、手无寸铁的人们。直到蓝光骤然大盛,人质凭空消失,他们才惊觉变故发生,但为时已晚。

李辛那空洞的眼睛猛地瞪大,他瞬间感觉到周身有一股强大的灵异逼近,几乎是本能的,他连忙驱动自身的灵异打算自保。同时之间,极寒之气毫无征兆地自他脚下爆发,幽蓝色的坚冰瞬间将他覆盖、包裹,将他惊愕的表情彻底凝固成一尊冰雕。

他刚提起的灵异波动被强行打断,但这并非终结。被冰封的李辛,那坚硬的幽蓝冰雕连同内部被封冻的躯体,仿佛被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同时抓住,然后以截然不同的方向狠狠一拧!

一声闷响,冰雕连同其中的李辛像一块被拧干的破布一样揉搓挤压,在赵铭惊骇的目光中,成了一段段被打碎的石雕般瘫在地上。

赵铭此刻才彻底反应过来,他猛地弹起,眼中充满死亡的恐惧。浓郁的血色气息伴随着刺鼻腥味从他体内涌出,乌黑尖长的指甲带着腐蚀恶臭,但他甚至连看清曹丕在哪的机会都没有。

“咚哒…咚哒…咚哒…”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鼓声,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灵魂之上。赵铭浑身剧颤,体内那原本汹涌躁动的灵异如同被一座无形大山轰然压下,硬生生被按回体内深处,连一丝都无法调动。紧接着,四道冰冷的寒光几乎不分先后地掠过!

剧痛尚未传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臂、双腿离开了躯干,伤口处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层幽蓝色的冰晶急速蔓延,失去了支撑的躯干如同沉重的沙袋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直到这时,他面前的空气才开始扭曲,一团森白的雾气凭空汇聚,曹丕的身影由虚化实,如同从另一个世界踏出,冷漠地俯视着他。

“是…是你!” 赵铭嘶声尖叫,恐惧压倒了一切,“世子饶命!小人是被逼的!我没有虐待你的家人!他们每一个都活得好好的!好好的!”

他恐惧的大叫着,拼命试图催动体内的厉鬼,但回应他的只有死寂,那原本如臂指使的诡异力量此刻温顺得像陷入了永眠。此刻他才绝望地明白,鬼与鬼之间的差距,简直比人和狗还大,在曹丕的力量面前,他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他才知道他们错的那么离谱,本以为靠着人数优势可以轻易击败曹丕,再不者说是折损一两人,便可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世子!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内幕!”

曹丕冷漠地看了一眼在哀嚎求饶的赵铭。他是不知道对方驾驭的鬼具体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一开始就全力出击,以碾压之势杜绝一切意外。

内幕?呵…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可没脑子里的真。

曹丕不打算和死人浪费时间。他心念一动,一掌抓在他头顶,立刻开始驱动脑海中那只新来的“房客”,刺入了赵铭毫无防备的意识之中,记忆的壁垒被强行突破,曹丕屏息凝神,他打算从赵铭的脑子里找到其他人质的下落。

窥视记忆的过程难以形容,并没有任何人如同曹丕曾经那样被拉入梦中昏睡,就连赵铭本人都不知曹丕想干什么,只是惊恐无助的继续哀求。

曹丕闭眼感受着,以一种奇异感官在他人的记忆中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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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开始只找到了两三段此人酒色片段,在茫茫识海中,想找出特定的记忆并非一蹴而就。

曹丕加大了癔鬼的能力,通过语言刺激赵铭,终于找到了第一段记忆。

“曹熊呢?”

“被那群教徒带走了,小人真的不知啊……”

……

不知时间何许,画面晃动,看起来就在此处。

角落里,一个瘦弱的少年蜷缩在干草堆上,正是曹熊。他脸色潮红得不正常,呼吸急促而微弱,额头上布满虚汗,嘴唇干裂起皮,身体时不时地因寒冷或高热而剧烈颤抖。他显然病得很重,连呻吟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似乎在无意识地呓语,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爹…娘……我好冷……”

“喂,那小子好像不行了?” 赵铭对着旁边的李辛努了努嘴,语气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李辛瞥了一眼,嗤笑道:“这些世家公子哥,一点苦都吃不得,病秧子一个!上面只说要活的,可没说要好好伺候。”

此时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了牢房的门框前,是卞夫人,她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早已散乱,脸色苍白憔悴,那双曾经雍容华贵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绝望的泪水。她双手死死扒着冰冷的视窗,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地向着赵铭和李辛的方向哀求:

“大人,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儿请个大夫吧!他烧得厉害,再不用药会没命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啊,求你们了,老身给你们磕头了!”

赵铭闪过一丝烦躁和不耐。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吵什么吵!哪来的大夫?上面没吩咐,哪敢带着你们露面,上次不是给你熬了汤药么,病不见好关老子屁事!”

“药不对症怎可行啊……大人啊,这孩子天生体弱,他会死的!” 卞夫人悲痛欲绝,见说服不了那两人,身体顺着栅栏滑落,几乎瘫软在地,她看着角落里气息奄奄的儿子,又看向冷漠的看守,泣不成声,“孩儿,我的好儿子……阿母没用……救不了你啊……”

最后,只是过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地牢的光线依旧昏暗,但曹熊所在的那个角落,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不再颤抖,也不再发出任何痛苦的呓语,只是维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卞夫人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坐在离儿子不远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随着曹熊生机的流逝,她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

一名士兵例行送饭时,用脚随意地踢了踢曹熊,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士兵蹲下身,探了探鼻息,随即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缩回手,转头对赵铭和李辛喊道:“头儿!这小子真没气儿了,身子都僵了。”

几乎在士兵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边呆坐的卞夫人身体猛地一颤,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滚爬爬地扑到曹熊身边,颤抖的手抚摸上儿子冰冷僵硬的脸颊。她没有再哭喊,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伏在儿子的尸身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无尽的悲恸与死寂。

“操?真死了?麻烦,不能让王成那个狗东西知道,用麻布装起来,偷偷拖出去,找个地方处理掉。”赵铭不耐和晦气的情绪中毫无对生命的怜悯,只喃喃道若是王成责问,该如何搪塞。

两名士兵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粗暴地将卞夫人拉开,然后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尸体如搬动杂物般抬了起来,走向地牢出口。卞夫人试图挣扎,想去拉住儿子的手,却被士兵轻易推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尸体被拖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赵铭辱骂着那些因此事对他们讥讽不以的人质,处理尸体的人回来了。他们抱拳回复:

“扔城西乱葬岗了,没埋,估计晚上就能给野狗啃干净了。”

有了经验,曹丕继续问话引导,发现这样审问的效率极其之高,他扣在赵铭天灵上的手掌紧了紧力道。

“司马师在哪儿?”

“也是他们带走的……”

……

记忆继续回跳,画面是在地牢的入口处,光线比牢内稍亮,但依旧阴沉。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和匆忙,一名被押解出来,看身高形态,应该是司马师。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上套着黑色的布罩,遮住了面容和视线,嘴巴也被布团死死堵住,只能发出极其模糊的“呜呜”声。他们的衣衫还算完整,但明显带着挣扎过的痕迹,司马师的肩膀处甚至有一小块暗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污垢。

赵铭视角转向了他身旁的另一个人,王成依旧是那副阴郁的样子,周身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寒意。

“人交给你了。” 王成的声音响起, “路上小心看着,这个小屁孩可是硬骨头。”

交接那人赵铭并不认识,曹丕也不认识。他裹着黑袍,看不清脸。那人只是挥了挥手,他身后几名士兵立马上前,粗暴推搡着人质,将他押向外面停着的一辆看起来坚固密封的马车。

“呵,也不知道那群教徒要司马家的孩子做什么。” 赵铭低哼到。

“听说是送到巴蜀那边去?那位大人的事儿我们少管,不过也好, 少一个人质就是少一个麻烦。”

“我的三弟曹植呢?”

“被杨大人…呸,那姓杨的狗官带走了……”

……

记忆继续往前回溯,记忆的画面剧烈晃动,色彩充斥着刺目的血红与摇曳的火光。

这里是曹植的府邸,此刻已不再是宁静,变成了残酷的战场。尸体横陈,大多是曹植的家兵和仆从,也有不少跟随叛党的士兵。

一个身影站在中央格外醒目,正是曹植,他发髻散乱,锦袍染血,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原本温润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曹植牙关紧咬,几近疯魔,剑光闪动,竟让他接连刺倒了三名扑上来的叛党精锐。鲜血溅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凄惨与悲壮,他口中厉喝:“乱臣贼子!”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他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战胜的对象。赵铭看着浑身浴血、依旧持剑而立的曹植,脸上露出一抹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子建公子,好剑法,好胆色。可惜……到此为止了。”

曹植只觉得头脑一阵剧烈的刺痛和眩晕,紧握剑柄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发软,体内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当啷!” 长剑脱手落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铭身影如鬼魅般欺近,他那带着血腥灵异气息的手掌,如同铁钳般狠狠扼住了曹植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呃……” 曹植痛苦地挣扎,双腿徒劳地蹬踢,却根本无法撼动那非人的力量。

“啧啧,细皮嫩肉的才子。” 赵铭狞笑着,另一只手粗暴地捏住曹植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虽然听说你和你那世子兄长关系不好?但毕竟也是兄弟,他有没有教过你怎么才能像他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鬼人?”

周围的叛党发出了放肆的哄笑。

他并没有立刻杀死曹植,赵铭似乎将这位身份高贵的公子当成了发泄和取乐的对象。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夹杂着灵异力量侵蚀带来的远超寻常殴打的痛苦。用污言秽语羞辱他,嘲笑他的反抗,讥讽他身为曹操儿子的身份。

曹植被打得遍体鳞伤,口鼻溢血,但他始终咬紧牙关,除了因剧痛而发出的闷哼,没有一句求饶。他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痛苦,但更深处的,是刻骨的仇恨与不屈。

“硬骨头是吧?” 赵铭似乎玩够了,或者说,觉得这种纯粹的肉体折磨不够有趣,他阴冷地笑着,“带走,关进密室!杨大人可是特意交代了,要好好‘招待’这位子建公子,说不定……他能告诉我们,该怎么才能既拥有力量,又不被体内的‘宝贝’反噬呢?”

……

记忆又跳到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密室。曹植被铁链锁在墙上,伤痕累累,气息微弱。接下来的记忆碎片变得断续而模糊,无外乎是些拷问和逼供。叛党们似乎坚信,作为曹丕的弟弟,曹植一定知晓某些关于“平衡厉鬼复苏”的秘密方法。

他们用尽手段,试图撬开他的嘴。

鞭打、水刑、饥饿……甚至可能动用了某种微弱的、不致死的灵异手段来加剧他的痛苦。就像对待曹操那样…

然而他们根本不知,曹植和曹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曹丕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些,他根本就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弟妹,也成为自己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每天行走在死亡边缘,担惊受怕,被厉鬼折磨,死也不得安宁。

赵铭已经不耐烦了,他甚至考虑是否要下杀手,只是这天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他的地牢,是跟王成一起来的。依旧是那身邪教徒的身份黑袍,目光直接落在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曹植身上。

“此子,我要带走。”

“带走?” 赵铭愣了一下。

“那位大人亲自点名要的人。” 他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着曹植此刻半死不活,至少还在喘气的模样, “子建公子才华横溢,声名远播,天尊慧眼,看中了他的资质与潜能,欲引其皈依,纳为教中栋梁,这是他的造化。”

赵铭的记忆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是深深的忌惮。他不敢违逆此人,更不敢违逆他们背后那位神秘的大人以及他们所信奉的“天尊”。

“既然是大人的意思,那自然没问题。” 赵铭立刻换了一副态度,示意手下放开曹植。

曹丕的意识从这段记忆回溯中抽离,接连窥见的景象让她心如刀绞,带来近乎窒息的痛楚与滔天怒火。

面前的赵铭对自己记忆被彻底窥视一无所知,只觉得头昏脑涨,看到曹丕从短暂的、令人不安的呆滞中猛然回神,那双冰冷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人类的温度,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杀意。

癔鬼的入侵骤然驾驭,记忆猛的拔回到更久之前,赵铭的脸色猛然僵住,他感觉到一种比断肢更剧烈的痛苦,在脑髓中瞬间爆发!

“饶命,饶……!”

赵铭无肢的躯干在地上疯狂扭动,被冰封的断肢处甚至崩裂出细碎的冰碴。

曹丕冷漠地看着他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如同看着一只被钉死在标本上的昆虫,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一把抓住他的大脑,继续检索。

 

杨王等叛党在得知他回归后的仓皇密谋;改变计划主张谈判;推责刘备换取性命;妄想套取逆转厉鬼复苏的方法。

直到曹丕找到这段记忆。

不知何处的密室,血腥与惨叫,幸存者脸上劫后余生的麻木……曹丕清晰看到了这里的每一个人的面孔,有王成,有杨阜,有李辛,有十余人。

随后,记忆中的关键人物登场,那名没有任何有效消息的神秘护法,以及首次现身气质阴鸷的李肖白。

除了那神秘人透露要前往江东之外,在场的这些人便是那场残酷“融合仪式”后仅存的,打算对付自己的鬼人团伙了。

记忆读取到此,赵铭精神与肉体也到了极限。现实中,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如同被无形电流击中,口中吐出白沫,七窍之中不可抑制地渗出粘稠的黑血,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但曹丕并不打算放过他。他无视了赵铭濒死的惨状,继续在那片即将彻底崩坏、被痛苦和恐惧填满的识海里东翻西找,尽可能压榨着最后一点价值,也让赵铭在意识彻底湮灭前,多感受一分灵魂被撕扯、记忆被强行翻阅的极致痛苦。

这种满嘴谎话,看人下菜的畜生,死不足惜。

赵铭的记忆回溯到了更早的时刻。

在洛阳城一处不起眼的暗巷深处,灯火阑珊,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的腐臭和某种隐秘的香火气。赵铭忐忑不安地跟着杨萧,走进了一间阴暗的密室。

而密室中只有一个穿着宽大黑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中的神秘男人,在赵铭的记忆中,他并不认识这个男人,甚至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房间的布置十分单调空旷,唯有一面墙前,有一桌供台,上面供奉着一尊九臂三目的木雕神像,房间内充满了浓郁的焚香气味。

赵铭精神紧绷,此刻正处于曹操颁布的严令之下:任何人都不许焚香拜佛。

杨萧只负责把人带来,之后就默默退到一边,那神秘男人大步上前。他的声音清冷,宛如鬼魅:“赵校尉,你心中的迷茫与渴望,早已被天尊洞察。”

“天……天尊?”赵铭有些茫然。

“至高无上的‘九灵三目天尊’。祂洞察过去未来,通晓万物之情, 知鬼神之事。”他指了指供台上的神像,“唯有虔诚皈依,成为天尊的信徒,加入吾等,方能得到真正的指引与恩赐。”

赵铭下意识地抗拒,这莫名其妙的神祇,无法轻易说服他接受。但神秘男人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心底欲望的牢笼。

“……驾驭鬼神,操弄生死的力量。难道你不想拥有吗?就像那位世子殿下一样。这正是天尊所能赐予信徒的恩赐。”

曹丕……白雾弥漫,冰霜封天!

曾几何时,他赵铭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小吏,在尸鬼围城之前,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每天有酒喝,每天有女人睡。袁谦的来袭打开了他心中对神力的渴望,他总是想,如果我运气能和那曹丕一样,现在被顶礼膜拜的,被加官进爵的就是自己了。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对曹丕力量的嫉妒,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对厉鬼之力的贪婪,最终压倒了一切,一种混合着恐惧与诱惑的战栗传遍全身。

他咽了口唾沫,跪拜道:“我……我愿意皈依天尊!”

砰!

记忆的画面于此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仿佛熟透瓜果爆裂的异响。

现实中的赵铭,眼球猛地凸出眼眶,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正常地膨胀,头皮被撑得近乎透明,血红夹杂着恶心白浊的液体从他的鼻腔、耳孔乃至眼眶中狂涌而出,脑袋整个爆开了。

他死了。死状凄惨而诡异,记忆消散。曹丕冷漠地看着赵铭,心里默默评估着癔鬼的效果。

看来,短时间内进行大规模记忆搜索,即便是驾驭了厉鬼的鬼人,也无法承受这种精神层面的巨大压力和痛苦,更遑论普通人了。

当然,也不排除是我初次使用这只鬼,寻不到技巧,控制不住力道而导致的过度杀伤。

但无所谓,目标还有很多,可以用来慢慢‘练手’。

这群人,自己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里该杀的都已经杀了,地牢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曹丕靠在木墙上,试图整合刚刚得知的信息。

杨王之流不足为惧,他们不过是被利用的蠢货,真正的敌人,是来自川蜀的那支“商队”,以及他们背后所膜拜的“天尊”。

他们有何目的,为何要染指他曹魏政权,刘备从中到底是真实参与,还是另有隐情?赵铭的记忆不全,如果要更多信息,他需要更多叛党的记忆。

或许,我应该假意和杨王等人合作,把外敌诈出,再收拾这群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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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之余,脚下那些破碎的肉块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曹丕一撇,思绪被打断,心说竟然这么快就要复苏了?

他眉头微蹙,心念一动, 发动冰鬼的力量,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尸块凝结,冻成了几块坚硬的冰坨,暂时遏制了厉鬼复苏的进程。他泄气般地抬脚一踹,尸块翻滚着,精准地落入了那夺取了弟弟性命的牢房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鬼陶用在你身上都嫌浪费,”曹丕的声音在空荡的地窖中回荡,毫不掩饰对这些投机者的轻蔑和厌恶,“就在这地方呆着吧。”

他现在没有收尸的打算,通过在鬼镇的学习,从事后的反应上来看,这些需要借助尸体媒介才能行动的厉鬼通常行动能力十分低级,只要无法突破地窖的暗门就暂时构不成威胁,可以让它们在此地留待日后处理。

但这个插曲也提醒了曹丕,他总归是需要几个能用来收容厉鬼的鬼陶以备不时之需的。

也不知道那群畜生,是不是把我那些鬼陶都搜刮干净了

……先回家一趟吧…

他曾经命人将几口从凉州墓穴中带出的空罐送回府邸,充入库藏,以备研究。那些陶罐,应该也被送回了世子府才对。

想到这里,曹丕身形卷起白雾,消失在地窖之中。

 

当曹丕绕过守卫,再次踏足于自己府邸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即便是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也忍不住恼怒起来。

昔日清朗大气、井然有序的府邸,此刻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一般。

朱红的大门歪斜地敞开着,上面有好几道清晰的劈砍痕迹;庭院中,娇贵的花草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假山倾颓;回廊下的宫灯碎裂一地,血迹暗沉。

他快步穿过前庭,踏入正厅。只见所有的家具摆设都被推翻砸烂,书架倒地。珍贵的竹简、帛书被撕扯得粉碎,如同雪花般铺满了地面。墙壁上悬挂的字画被利器划破,甚至他平日里处理政务的那张紫檀木大案,也被人从中劈断。

这根本不是搜查,而是彻头彻尾的洗劫与破坏!

曹丕忍着火气,前往府库以及私人收藏室,别说那些从凉州送回的鬼陶,就连府库中存放的金银珠玉、绫罗绸缎;私人书房里的兵书战策、心爱古玩;衣柜里所有的衣物配饰,甚至孙权送自己那条精美华丽的丝巾,跟自己写的那本手册原稿都被搜刮一空,连一件像样的袍服都没留下!

一群该死的蝗虫……

这种行为伤害不大,但侮辱极强,无异于给了曹丕好几个耳光。他们根本就没打算事后留活口,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劫匪歹徒之事!

曹丕在心中暗骂一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原本盘算着,若能在家中找到哪怕一两个遗漏的鬼陶罐,就能立刻动用雷霆手段,优先将王成这个最大的麻烦解决掉。

可现在必须重新规划了。

别说鬼陶,这群混账甚至没给他留一件完整的衣服!

他可不会忘记那张鬼脸杀人速度有多么迅猛,规则有多么简单,以它的杀人效率,一旦放任其完全复苏或无法关押,凭借那无差别的声音攻击,随随便便屠光整座洛阳城的生灵绝非危言耸听。

没有鬼陶,就无法实现速杀王成的计划。这可悲的现实的浇熄了他进斩首行动的念头,迫使他重新审视局势改变原有的计划。

曹丕回想起方才在赵铭记忆中看到的画面,那些叛党核心成员在密室中聚集时,虽然嚣张,但面对未知变数时流露出的惊疑不定,以及杨阜提出的所谓谈判之策。说明这帮人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死的,他们同样恐惧,同样在寻找出路,有与自己妥协和解的打算。

既然暂时无法迅速清除王成,那就只能暂时利用他,等找到陶罐再处置他。

王成性格暴戾,被厉鬼侵蚀严重,行事近乎疯狂,但他同样渴望活下去,并且对力量有着极强的贪欲。他们与那些黑袍教徒之间也非铁板一块,从赵铭的记忆碎片来看,王成也好杨阜也好,对他们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似乎并不买账。

想到这儿,曹丕下定了决心,决定去单独会会王成,见机行事。

雾气翻涌,凭借从赵铭记忆中获取的、关于王成平日行踪习惯和府邸布局的精确信息,曹丕立刻前往目标。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王成的府邸内,一间装饰奢华、铺着厚厚绒毯的内室中,正是一派酒池肉林的荒唐景象。

大概是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王成毫无节制的纵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此时的他已经接近自暴自弃,只想着能多享乐一刻是一刻,他身边的侍卫和仆从也都面带谄媚,无人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他敞着衣襟,露出精壮却已隐隐透出几分非人僵硬感的胸膛,他一手搂着一个衣衫不整、强颜欢笑的歌姬,另一只手抓着酒樽仰头畅饮,案几上杯盘狼藉,珍馐美馔散落四处。

地牢被袭、人质被救的消息尚未传来,从事件发生到此刻还不到半个时辰,王成依然沉浸在自己掌控一切、肆意享乐的幻觉之中。

“哈哈哈!喝!都给老子喝!”王成现在越来越不像人,那张寄生在他脸上的另一张鬼脸朝着他越来越近,几乎要把原本属于他那张脸给彻底取代。一旦那张脸取代了原本的脸,厉鬼复苏的那一刻就会无法阻止的到来。

室内角落,那原本静止的帷幔忽然无风自动,浓郁的白雾如同活物般凭空涌出,迅速弥漫开来,吞噬了光线,也吞噬了声音。

曹丕没有犹豫,他深知王成那只厉鬼的恐怖,自己的鬼域根本无法阻止那杀人声音传播,唯有先下手为强。

借助鬼域的偷袭,王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就被拨浪鼓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张死人鬼脸正中央,其效果激烈,一股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高大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这股巨力直接从原地轰得倒飞出去,“轰隆”一声巨响,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屏风上!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后是混乱的尖叫与逃窜。那些歌姬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而谄媚的仆从躲进桌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丕缓缓收回拨浪鼓,白雾在他周身缓缓流转。他站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从废墟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王成,如同在看一只落入陷阱、徒劳挣扎的野狗。

“妈的……什么狗东西。”王成摇摇晃晃地从屏风碎片中挣扎着爬起来,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剧痛和灵异被强行打断的反噬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就想催动脸侧的鬼脸进行反击,然而心念刚动,他就猛然想起,再用一次……哪怕只是一次,自己绝对会立刻被鬼脸杀死。

这股死亡的恐惧瞬间浇灭了他的反击念头,他定睛朝雾气中那道身影看去,当看清那冷若冰霜、眉宇间杀意凛然的面容时,王成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瞳孔骤缩,失声惊呼:

“曹……曹丕?!”

曹丕并未立刻理会他的惊骇,他环顾四周,扫过那些吓得缩成一团、衣衫不整的歌姬舞女。

这一看,更是让他怒火中烧!

在女人身上,竟然穿着他私下收藏、做工精美,却因身份从未有机会穿出去的华美绫罗,这些衣物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物品,更承载着复杂的私密情感。

而最刺眼的,当属是其中一个歌姬脖颈上,随意缠绕着的一条金丝紫绡丝巾!

那丝巾自己只戴了几天,后因要前往凉州恐弄坏了它而放在家中保存,如今看到自己的私密之物,被这样一个卑贱的歌姬堂而皇之地戴在身上,向着王成服侍献媚,一股比杀意更浓烈的恶心与暴怒直冲头顶!

他大步上前,径直走到那名歌姬面前,一把粗暴地拽下了那条丝巾,熟悉的触感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穿着她衣物的女人,从牙缝里挤出克制杀意的通牒:“不想死的…立马给我滚。”

这句话如同赦令,又如同催命符。那些歌姬、仆从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内室,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转眼间,奢华的房间内,只剩下狼狈不堪、惊疑不定的王成,以及手持丝巾、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的曹丕。

王成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粗重地喘息着,如同受伤的恶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曹丕,几乎要喷出火来。

本以为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没了曹操坐镇,自乱阵脚被他们诛杀乃迟早之事,再不济,他们十来号人车轮战拼死他,自己怎么都能在曹丕手上走上两回合,不死也要啃下他两块肉来!

现在,他却这么轻易的败了,甚至败得不知从何说起!

他或许残忍,或许暴虐,但并非蠢货。他立刻就意识到,李肖白那狗娘养的蜀人骗了他们……根本没有对他们说实话,让他们对曹丕的能力进行了错误估计!

王成死死咬着牙,三步并作两步,立刻跪了下去,朝着曹丕连续磕了三个响头:“世子饶命!小人有情况禀报!”他头磕在地上,回想起自己的过往,自己不过是个在行伍底层摸爬滚打、靠着狠劲和一点点运气才爬上来的无名小卒。武功不算高强,智谋更是平平,他能倚仗的,就是这股不怕死的凶悍。

他对曹丕的恨意十分复杂,那不仅仅是立场敌对,更掺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他嫉妒这些天生就站在云端、锦衣玉食、舞文弄墨的贵胄公子!

曹丕在他眼里,白净瘦削,全身上下哪有一丝男子气概?阉人都比他像个男人,他妈的这就是个臭娘们,爱收集女装的死变态!

这种混杂着自卑、嫉妒与偏见的情绪,再此刻,再临死之前,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他早在站起来前,就试图动用厉鬼之力,想在临死前反扑拼死曹丕,然而那鬼脸无动于衷。

他就算再蠢,也该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了。想杀曹丕,就得等机会…

曹丕没有回答,不急不慢地走过去。

“抬头。”他命令道。

王成刚刚抬头,只见曹丕抬起那只被冰鬼寄宿的左手,毫不留情地一掌扇过去。

“啪——!!!”

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成那张因惊恐和愤怒而扭曲的丑陋脸庞上。

王成甚至没能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夹杂着刺骨的寒意袭来,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再次如同破麻袋一般,被凌空扇飞出去!

他再次重重地砸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破裂,鲜血混合着几颗碎牙吐了出来,耳朵里更是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

这一次,他连爬起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能瘫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野狗,徒劳地喘息着,用充满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那个如同索命修罗般缓缓走近的世子。

这种待宰羔羊般的绝望,让王成从天上坠落回了凡间。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再半个月前,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兵卒。

曹丕停在瘫软如泥的王成面前,垂眸俯视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你比我想象中的抗揍一点。”

剧痛和屈辱如同毒虫般啃噬着王成的神经,曹丕微微弯腰,目光如同两道冰锥,阴冷地刺入王成充满恐惧的眼底:“你有什么价值,我凭什么要饶恕你?”

王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好不容易才从底层爬上来,好不容易才获得这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力量,他怎么能就这样憋屈地死在这里?!

“我知道很多秘密!我知道谁是幕后主使!!”王成尖叫着,“我还有用!别杀我!”

“我对此表示怀疑。”曹丕的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刻意停顿,欣赏着王成眼中爆发的屈辱、挣扎与更深切的恐惧。

他看着手上被“弄脏”了的丝巾,这样的屈辱,他必须要让敌人百倍偿还!

“像条狗一样求我,”曹丕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剐蹭着王成仅存的自尊,“说不定……我能大发慈悲,让你多活几天。”

这句话将王成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彻底撕碎。他曾经多么鄙视曹丕,多么渴望将对方踩在脚下,可现在,他却要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去祈求对方的慈悲?

强烈的屈辱让他几乎咬碎了牙,活?!呵,他怎么可能会让我们活!

对于杨阜的谈合计划,他是最不认可的。王成从一开始就不信曹丕会让他们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干掉曹丕。

想起刚刚,曹丕拿着一个小玩意砸了自己的鬼脸之后,那脸就沉寂下去,王成瞬间有了一个阴毒的计划。

他要熬到鬼脸苏醒,只要鬼脸醒来,自己背后偷袭一定能杀死曹丕,再夺走他手里那个小东西,那东西一定就是曹丕延缓复苏的神兵!

没有一点能耐和眼力,王成可不敢谋反,不得不说,他的认知速度很快,也很准确。

为此,他必须抛弃尊严,暂时稳住曹丕。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世…世子…殿下!”他带着哭腔,混着血沫和口水,显得含糊不清又无比卑贱,“饶…饶命,求您…求您饶了我这条贱命!”

他抬起磕红的额头,脸上涕泪横流,与血污混在一起,丑陋不堪,目光只敢卑微地停留在曹丕的靴尖前。

“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他一边哭嚎着,一边用还能动的那只手疯狂地抽打着自己的脸,巴掌扇得啪啪作响,丝毫不敢留情。

曹丕……曹丕……今日之仇,我必将百倍千倍还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抽打,双手撑地,整个上半身都伏了下去,以最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匍匐在脚下:“只要…只要您能让我活下去…我给您当狗!您让我咬谁我就咬谁!汪…汪汪!” 复仇的渴望让他真的学起了狗叫。

曹丕垂眸,那学狗叫的卑贱模样,非但没有激起丝毫怜悯,反而让他心头那股压抑的杀意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冷静的外表下汹涌奔腾。

他根本不想放过王成。但凡有一个陶罐,他会立刻将这个逼死父亲、囚禁家人、玷污他私物的丑陋贼子千刀万剐。但现在,他必须忍耐。

“够了,闭嘴。”

曹丕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 “我那些鬼陶罐,被你们丢在哪了?”

王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忙不迭地回答道:“在…在杨阜手里还…还有几个,其他的被李肖白那混蛋拿走了!”

“和我去找杨阜,路上你可以给我讲讲,你口中的李肖白又是何许人。”白雾席卷,将瘫软在地的王成一同包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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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李肖白静立于九灵三目天尊木雕之前,恭敬地上香。

香火缭绕,映得他脸上阴影不定。他早已洞悉洛阳的剧变,人质被救,曹丕发动袭击,甚至王成与杨阜的心怀鬼胎。

这些并非他安插的眼线回报,全都来源于天尊的预言。是那位前往江东的护法马超,临行前特意为他留下的几道关键箴言。

他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天尊从未出错,护法也从未撒谎。

预言中清晰地昭示了:曹丕的归来、杨阜王成的首鼠两端与不堪大用、乃至……曹丕会带回赵云作为帮手,这一切都在天尊的预测框架之内。

马超几乎将关键的节点都为他点明,让他能够专心布局,对付曹丕这个心腹大患。

这是他效忠的机会,也是他继续攀升的敲门砖。这一战,他自认没有任何理由会输。曹丕掌握着三鬼和拨浪鼓,赵云的鬼珠,杨王等人的鬼物信息,他全然知晓。

然而,他之所以至今仍按兵不动,除了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外,还有一点私人目的。

他想干掉赵云,拿此叛徒的头去要求主公给予封赏。

天尊给他的指令是活捉曹丕,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曹魏不重要,洛阳局势不重要,天子的龙椅不重要……李肖白看不透天尊的手笔,不知深意,询问护法马超,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你再置疑天尊?”的训诫。

现在马超走了,他成了当家主事之人,虽然记得自己的目的,但顺路给自己拿些好处,总归是人之常情。

李肖白并非刘备麾下老臣,他原是荆州牧刘表治下之人,祖籍成都。虽非地方豪强,家中却也几代居住于此,算得上是识文断字、略有薄产的乡绅之流。然而,这样的出身在讲究门第与根基的世道中,依旧微末如尘,家族从未出过什么显赫人物,连寒门都够不上,上升之路几乎被彻底堵死。

当刘备势力入主益州,开始组建秘密机构 “撅幽司” ,并发展鬼神势力时,这对于李肖白而言,不啻于天降之机。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凭借着几分机敏,成功被吸纳为所谓的 英才。他投入李严麾下,对撅幽司,对那尊赐予力量的 天尊 ,可谓是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他紧紧攥住了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唯一机会。在他看来,凡人想要挣脱出身枷锁,获取权势地位,本就需行非常之事。驾驭厉鬼,固然九死一生,但只需要赌上一次性命,一旦成功,力量、权势、地位便会接踵而来。这在他看来,是光明正大的、无比正确的、乃是神明恩赐的、最为公平的晋升阶梯,是他们这些泥腿子、这些底层农民乡绅,能够踩在那些天生贵胄头上的唯一途径!

彼时的赵云尚未辞官下野,不仅是刘备集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更是集团内部唯一成功驾驭了厉鬼的鬼人,是强大而神秘的鬼将军。

李肖白最初对赵云的印象十分好。他不像曹操那样在世官家族里出生,也不像刘备那样有名师背书官运顺畅,赵云起于义军,似乎和这个时代无数起义的民兵一样,和自己似乎也差不多。

在一次撅幽司的集会中,李肖白跟随上官李严,向包括赵云在内的部分核心人员讨论那超乎凡人想象、足以撬动生死规则的厉鬼之力。面对这令人心悸又着迷的力量,大多数人的反应,都与李肖白一样,或惊叹于其诡谲强大,或默许其用于非常之事,或眼中燃起对其所能带来的权势的野心火焰。

他们内心无不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己或亲近之人也能发掘并掌控真正的厉鬼之力,变得如同眼前的赵云那般,既是万人敌的猛将,又是掌控神秘的非凡之人。

当所有或振奋、或羡慕、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赵云身上,期待这位先行者的肯定时,赵云却只是沉默。

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没有对力量的赞许,没有对同道的认可。沉默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李肖白火热的心头。

他无法理解!……赵云自己就是鬼人,享受着厉鬼带来的力量与地位,为何要对同样追求此道的人抱以如此冷漠的态度?!

后来,李严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斥和架空赵云。这背后的缘由,李肖白不甚明了,但他乐见其成。他不理解赵云对正道的坚持,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或者说即将被淘汰的旧时代强者维护自身地位的虚伪说辞。他自己出身微寒,太清楚力量的重要性,太渴望抓住这唯一能让他摆脱出身、凌驾众生的机会。

赵云的沉默与后来的不合时宜在李肖白眼中,逐渐从最初的困惑,演变成一种背叛——背叛了鬼人这个新兴且高贵的群体,背叛了天尊指引的光明前路,也背叛了他们这些渴望凭借此道改变命运的同道!

尤其是之后听赵云所说:“诡谲阴邪之力,纵然一时得势,摧城破敌,终非长治久安之道。此等力量,蚀人心智,更非大丈夫所为。”

此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李肖白那颗因出身而敏感自卑的心。他拼命想要抓住、并为之辩护的力量和道路,在赵云这等不过占据些许先机的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堪!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彻头彻尾的羞辱,是对他李肖白个人,以及他所选择道路的全盘否定。

这种扭曲的认知,使得李肖白对赵云的观感,从最初对强者的敬畏,彻底转变为深刻的憎恶与鄙夷。

他认为赵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一个沉浸在过时理念中的可怜虫,尤其是他叛逃之后,更是如此。

如今在洛阳,赵云果然站在了天尊势力的对立面。这对李肖白而言,恰恰印证了赵云冥顽不灵,注定被时代淘汰的判断。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不仅要完成护法交代的任务,更要将这枚绊脚石碾碎,向他证明,他李肖白所选择的、凭借天尊之力向上攀爬的道路,才是坦途!

“吱呀 —— ”

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迅速合拢。

杨萧快步走了进来,直接对伫立在天尊雕像前的李肖白禀报道: “我已探明,赵铭和李辛确已被杀,死状极惨,地牢内囚禁的所有人质已经被全部接走。”

尽管早已通过天尊预言知晓此事,但亲自确认,还是让杨萧眼中依旧掠过一丝恐惧的寒芒:“曹丕回来了,我们是否立刻按照计划行动?”

李肖白缓缓转过身,看着惊慌的杨萧,脸色不变:“你去吧,记得召集所有人。这一次是你们为生而搏命,切记勿要手下留情。”

“.….是。” 杨萧自从上次厉鬼复苏被解决后,已经再也没有使用过厉鬼的力量,因此他此刻的状态极好,作为集团中唯二驾驭两只厉鬼的人,又作为李肖白的话事人,他的地位不低。

曹丕归来,赵云相助,救走人质……这一切,都在天尊的预料之中,见李肖白如此镇定,杨萧的心中稍安,心说也许这次危机只要按计划行事,就能化险为夷。

天尊总是不会错的,这次应该也不会…

“不过还有一事,杨阜和王成他们是否该提前处理?若是他们迫于压力,当真反水,联合曹丕来对付我们……”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虽不信曹丕真能忍下杀父之仇与囚母之恨,与此二人真心合作,但曹丕此人…心思难测,若他暂时隐忍,纵横联合,对我们来说也是麻烦。”

“自然如此,你把人集合起来,去你新盘下的仓库,这里不要再来了。哼,你放心,王成濒临厉鬼复苏,杨阜首鼠两端,他们握不成一个拳头。”

“那…请问大人,您是否会来从旁协助?我怕解决不了……”

听了这话,李肖白不悦道:“照我说得做就是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杨萧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李肖白的脸色,又不敢多言。

“等我解决完了叛徒的事,自来会和你们集合,你们那么多人,还解决不了一个曹丕?!”李肖白再次挥了挥手,显然不想在此事上多做讨论。

“.…是” 杨萧无奈,心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低头退走。

 

等杨萧离去,李肖白嘴里念叨低声骂了句废物,随后看着天尊神像,眼中满是狂热。他早已打定注意,杨阜也好,杨萧也罢,他们的作用就是去消耗曹丕,至于之后他们的死活?那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曹丕要复仇,要救人,要稳定洛阳就必须四处奔波,频繁动用他那几种厉鬼的力量,他动用得越频繁,厉鬼复苏的进程就会越快,侵蚀就会越深。

最终,他一定会疲于奔命,加速他的厉鬼复苏。

当他被自身力量折磨得痛不欲生,意识濒临崩溃,眼看就要被厉鬼彻底吞噬之时,他将完成此行的任务。

李肖白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密室角落,那里被一块厚重的麻布覆盖着什么东西。

他走了过去,伸手掀开了麻布。下面露出的,是一口猩红刺眼的棺材,棺材的木质已经有些岁月,前后两端都用扭曲如蛇虫的黑色墨迹写着两个巨大的“奠”字,散发着一种不祥与沉寂的气息。

这口红色鬼棺,正是当初撅幽司从巴蜀一处古老秦人墓穴中发掘而出,这棺内原本关押两鬼,正是后来用于马超身上的那一口,事后被回收作为灵异物品,现在马超把这口棺材交给了自己。

他并不知道这棺材具体由何人所造,马超只告诉他此棺拥有延缓厉鬼复苏的神奇能力,活人躺进去即便是厉鬼复苏也还能保持意识清明,抵抗厉鬼的侵蚀,换取一线生机。

这口棺材的原主人,很可能也是用它来延缓自身的厉鬼复苏,在里面苟延残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那人还是未能逃脱宿命,无法彻底阻止厉鬼复苏,只能选择将自己永久封存在这口棺材里。

他伸手抚摸这诡异的红棺,仿佛已经看到了曹丕疲于奔命、逐渐被自身力量反噬的景象。什么仇恨、什么权势,在生存面前,都不值一提。

“除了乖乖向我低头,祈求借助这口红棺保住性命之外,你还能有什么选择?”李肖白仿佛已经看到了曹丕屈服的场景,语气中带着一丝愉悦,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打心底里认为优势在我。

此时在司马懿府邸那阴暗潮湿的地窖之内,气氛压抑非常。

赵云安静地坐在角落,手中握着一柄军中制式的长枪,那并非他惯用的那杆龙胆亮银枪,而是司马找来的代替之物。鬼的战争中寻常兵刃已无太大意义,但对于活人,一把武器的威慑还是必不可少的。

司马又去拿了些食物清水,给这群人缓解饥渴。获救的人质们大多蜷缩在另一边,大口的吃着冷食,虽然饭菜冰凉,比起牢里的泔水污物,这菜宛如珍馐。

原本鸦雀无声的压抑氛围中,忽然有两人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神变得有些涣散,随即开始发出不和谐的低声议论,声音在封闭的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说,他…他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吗?”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人眼神飘忽地看向赵云,语气充满怀疑。

“我也怀疑,我…我好像之前听那些看守闲聊时说过…”另一个人接话,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他们说…说杨阜、王成那些人,早就和…和巴蜀那边有勾结,这叛乱,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就是刘备的阴谋!”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地窖内顿时一阵骚动。

赵云抬起头,转头眯眼看去,一时不知所措,然而他们的讨论并未因赵云的发觉而停息。

“是啊,为何赵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莫不是世子已经中计了?那赵云他是刘备的心腹大将啊,万一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他在这里,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为了把我们都控制住,好背后捅世子一刀…”

这些言论迅速在人质们惊恐未定的心中滋生猜忌。 他们对突如其来的救援本就心存恍惚,此刻被这般挑拨,看向赵云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恐惧。

司马懿听了脸色骤变,厉声呵斥:“休得胡言,赵将军乃世子亲自请来,怎会有假?”

然而,那几人仿佛听不见,依旧在散播着猜疑,甚至开始鼓动其他人:“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司马大人,我们必须和赵云分开,另找地方躲藏!”这些人,正是杨萧早早利用自身驾驭能影响心智的厉鬼,悄然安插在人质中的鬼奴, 他们的神智已被扭曲、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只待关键时刻触发,目的就是为了在天尊预言中“赵云接走人质”这一环节应验时,施展反间计,离间赵云与众人,制造混乱与击破的机会。

“诸位冷静!此皆叛党离间之计,切不可中计!”

司马懿面色铁青,那些话若是放在平时,他也是要信个七八的。但此时非彼时,世子亲自带来的人,怎么会是反贼?!若赵云有问题,那岂不是这一场政变成了世子贼喊捉贼的戏码?!

这简直荒唐至极,他虽不全信这些挑拨之言,但人心的恐慌是真实的。他是世子幕僚,可不代表其他人都是。这些人里,也有不少是当时世子之争时支持曹植曹彰之人,本来就对曹操死后的局势充满恐惧,加上被困良久,早已失去了判断能力。

然而,他的辩解在根深蒂固的认知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一位年长的士人壮着胆子开口:“司马大人,非是我等不信您…只是那赵云赵子龙,其忠贞义胆皆是为了刘氏,天下谁人不知?他怎会突然背弃旧主,转而相助我大魏世子?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没错!”另一人接口,脸上满是恐惧后的猜疑,“即便建立短暂合盟,刘备与曹公仍乃是敌非友,他的大将军,怎么会好心來救我们?万一这真是刘备的阴谋,他与叛党合演的一出戏,我们留在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成了要挟世子的筹码?”

赵云听着,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他捏紧了枪,站起身来,直直走来。

他们的担忧并不难理解,赵云投曹这个想法在大多数人看来,比曹丕与杀父仇人合作夺取王位还要荒谬。他对刘备忠义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此刻他出现在曹魏的核心地带,本身就充满了难以解释的矛盾。阴谋的言论一旦与这种固有认知结合,立刻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司马懿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言以对,只能茫然的看向赵云的方向。他与赵云确实不熟,无法以个人信誉为其担保,且赵云与刘备的关系更是天下共知,他根本无法解释赵云为何会在此地,更没法替世子解释为什么独独拉来了赵云做保。

他哪儿知道赵云和曹丕的私情,哪儿知道鬼镇魁湖的存在,哪儿知道这背后种种因果?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见赵云走来,有人激动地喊道,“必须离开这里!另找安全的地方躲藏!”

“对!离开这里!”

“司马大人,带我们走吧!”

群情汹涌,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司马懿的敬畏,也淹没了那微弱的理性声音。就在司马懿进退维谷之际,一直沉默的赵云将枪托砸向地面,打断了骚动的人群。

他没有说话,大步走来,那张平日里温润俊朗的面容此刻神情肃穆,目光凌冽如刀,不怒自威的气势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和嘈杂。

方才还喧闹不已的人群,在这股强大的气场下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纷纷向两侧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通路,无人敢与此刻的他对视。

赵云没有理会其他人,目标明确,直接来到了最先引起骚动、散播谣言的那几个人面前。他出手如电,一把拎起其中一人的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小鸡般,将其拽到眼前,鬼珠爆燃起了火焰,仔细审视。

此人长期被囚,面容憔悴蜡黄,与其他获救人质无异。但赵云敏锐地注意到,此人双目空洞无神,缺乏常人应有的情绪波动和灵性,表情呆板,形同傀儡。

这种神态……赵云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日三军会盟时,混入刘军之中,身上带着古怪灰烬味道、眼神同样空洞的那些灰人傀儡。

刹那间,赵云心中雪亮。

幽蓝色的光芒以他为中心展开,光如同一个倒扣的碗瞬间便将整个地窖笼罩在内,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而在蓝色的光域内, 他发现了异常,只见从那几名僵立的鬼奴身上,隐隐约约延伸出几条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灵异丝线。

这丝线若有若无,在正常视野下根本无从察觉,唯有在这鬼域的独特视角下,才勉强显露出痕迹,丝线另一端,诡异地没入虚空,不知连接向何处。赵云心中凛然,这丝线显然是幕后操控者的手段。

“赵将军!?这是何意啊?” 面对这一幕,司马懿惊疑出声。

赵云没有解释,他立刻将那些已经明显异常的鬼奴排除在外。下一刻,地窖内其余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再次清晰时,他们已然不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窖之中,而是出现在了一处的庭院里。

这里,正是昔日赵云作为蜀汉使节暂住过的静养别院,因洛阳几经变故,早已不再使用,也无人看管了。

转移位置后,赵云立马转头看向脸色凝重的司马懿,声音斩钉截铁:“司马先生,多的我不便解释。既然不信,我也不加强求,此事招致灵异,一时片刻解释不清,你立刻带领其余人离开此地,另寻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敌人已经盯上了这里,盯上了他。如果敌人与自己发生灵异战斗,所有普通人质都难以幸免。他无法在保护人质的同时与未知的敌人周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司马懿带着人质远离,而自己要主动吸引所有的火力,让暗处的敌人无法判断人质的真正去向。

司马懿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瞬间明白了关键所在,额头顿时沁出冷汗。

他不再犹豫,重重点头:“好!赵将军小心!” 随即立刻转向众人,低喝道:“所有人,跟我走,快!”

其余人也不敢再议论,他们眼中重新装满了惊慌恐惧,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匆匆离去。

很快只剩下赵云,蓝光重新包裹他如闪电般转瞬离去。

Chapter Text

杨阜府邸,烛火摇曳,映照着杨阜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他坐镇后方,正在反复推敲着与曹丕“谈判”的细节与风险,思考着如何将李肖白和刘备势力的嫌疑坐实,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突然,令人心悸的森然白雾毫无征兆地在角落涌现,杨阜心中猛地一沉,豁然起身。

“杨大人别轻举妄动。” 熟悉的声音让杨阜愣住,随后雾气散开,曹丕的身影显现出来,身后还灰溜溜的站着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边脸肿的老高的王成。他这般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曹丕没有理会杨阜的惊骇,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双腿交叠,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落在杨阜身上。

“你想谈判,我们可以开始谈了。”曹丕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曹丕的到访太过于突然,杨阜之前给自己设想过无数处境,无数先决条件,无数陈词用语,都没有考虑过现在这样的情况。

他看了一眼如同丧家之犬般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的王成,心中对曹丕的忌惮瞬间提升到了顶点。本以为这个废物能有点作用,死前拉着曹丕下水,没想到和条野狗一样没用!

杨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王成的惨状无疑是最有力的威慑,这说明曹丕不仅拥有那诡异莫测,杀人无形的手段,更具备了直接压制甚至废掉其他鬼人的恐怖能力。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之前的预估,也和李肖白给他们的信息不符,信息差让他的战斗念头瞬间消失了三成。 “世子…殿下,”杨阜深吸一口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能看到您安然归来……”

曹丕直接打断了他这套虚伪的说辞:“废话少说,告诉我,那群从川蜀来的邪教到底为何目的?” 杨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顺势说道:“殿下明鉴,那姓李的贼子,狼子野心,他和他背后的巴蜀势力,才是此次祸乱洛阳的真正元凶!还有杨萧那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早已被李肖白深深蛊惑,死心塌地投靠了过去!之前种种,实乃受奸人蒙蔽,迫不得已……如今我等与那些人已势同水火,他不仅想利用我们消耗您的力量,更想借此机会彻底掌控洛阳,为他主子刘备铺路!我等愿弃暗投明,助殿下铲除这群居心叵测的逆贼,只求殿下能给我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曹丕没有驳斥,他们都不知道癔鬼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看过了赵铭的记忆。冷眼看着他表演,心中清楚杨阜的盘算,但这正合他意。无论其中到底有没有刘备的手笔,曹丕都打算细细排查。那伙教徒目的不明,来路不明,若是现在除掉这群叛党,自己就得独自面对西川势力,敌暗我明,不是上策。若能利用叛徒内部的矛盾,让他们狗咬狗,互相牵制,也是目前最有效的策略。

不过这种计策周期性太长,不好把控。

对方来势汹汹,没办法等着分别击破,自己的时间不多,何况这些人也反应了过来集结在一起,肯定是已经做好对付自己的准备,拖得越久,他们只会更团结,自己变数更多,必须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使用过癔鬼的力量之后,曹丕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三家合盟之时,孙权曾经表露过一个建议,他们可以效仿抬棺悼鬼,用鬼的能力制造出一些高效、忠诚、不畏生死的‘人’,来为自所用。

曹丕曾经强烈反对孙权的这种做法,因为那只小伥鬼就是一个最大的反面例子,危险、不可控制,且噬主。

不过那时候,他们的经验都太少,对鬼的能力也没有系统性的认知。伥鬼不是鬼奴,也不是鬼的衍生产物,他是真正的鬼,没有人性,只有纯粹的恶意和本能,危险至极。

但现在,曹丕在鬼镇所学习到的知识中,用鬼来操纵人其实已经被前人无数次认证,是十分可行的一种方式。既然我娘可以用癔鬼修改记忆,操纵局势,为什么我不能把这群人洗脑,扭变成能受我操控的,对我绝对忠诚的活人奴隶?

这不仅比操纵一只真正的鬼安全,也比再冒着风险造几个新的鬼人更加省心。

这种想法无疑跟孙权当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孙权是个灵感充沛的,胆大心细的天才,若是再给他些机遇,如今天下局势难以预料。

不过此事她从未尝试过,如今大魏鬼人资源稀缺,绝对不如刘备现在的势力,若是自己从头培育一些鬼人再尝试洗脑操控,未免过于浪费,不如以那群叛党的贱命尝试,也算是物尽其用,等过了这关再秋后算账!

成了就成了,失败便作罢,自己并无实际损失。

想到此处,曹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强杀立威。 “可以。”曹丕淡淡吐出两个字:“把你知道的那群人以及他们麾下主要鬼人所驾驭的厉鬼能力,一五一十说清楚,不要试图撒谎或者隐瞒,你应该知道后果。”

杨阜心中一喜,知道初步的合作达成了,不敢怠慢,连忙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臣绝无隐瞒!那杨萧驾驭了两只鬼,一只能影响心智,他似乎能操控一种无形的‘丝线’,既能传递信息,也能在极长的范围内影响甚至操控他人;另一只则较为特殊,似乎赋予了他极强的生命力,寻常致命伤难以立刻毙命,但具体极限未知。而李肖白此人极为神秘,臣……并不知道他所驾驭之鬼,其本体极少露面,常常就是呆在密室内供奉神像,不过,有零碎消息表明他的体内可能有三只鬼。”

三只?……这个数量有些超出曹丕的预料,刘备真的能从三家会盟到如今短短时间内培育出驾驭三只鬼的鬼人?如果只是凭刘备自己,曹丕是绝对不信的,可若是别的呢?

来自川蜀,以及他们背后所膜拜的“天尊”。

曹丕立马想到了赵云曾对自己坦白过他从西凉古墓,寻回了老鱼头抛弃的那鬼神像献给刘备,导致刘备派人大肆掘墓寻鬼,使巴蜀地区,鬼祸四起。

再一结合联想至今的遭遇,曹丕瞬间头皮发麻,他紧紧捏着扶手,眉头紧锁。

自己在赵铭记忆中看到的那个九臂三目的神像,就是那鬼神像?

不,刘备绝对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那估计是个仿制品,邪教团伙的象征罢了。可这不是重点,因为那个鬼神像从老鱼头的笔记来看,能言善语,可预知凶吉,绝非单纯的灵异物品,和拨浪鼓这等死物不一样,它能害人,能蛊惑人心,利用人性已有先例,那老鱼头便是血淋淋的案例。

如果李肖白这恐怖的三鬼之力,真的是源自那邪物的引导,那么引动这串连锁反应的开端是什么?……是我!

是我在赵云彷徨无助时心软,告诉他方法,让他得以深入古墓! 是我对父亲关于人性险恶的担忧不以为然,未能及时察觉其潜在的巨大危害! 是我的疏忽,我的天真,我那自以为是的判断,最终……为父亲引来了杀身之祸,也将家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曹丕想起自己和父亲前往五丈原时,在路上对父亲说过的天真的期愿。

那句:“今日你告诉赵子龙如何识鬼避鬼,明日刘备就可能据此训练一支不惧寻常鬼物的精兵!” 还历历在目。

这个认知带来的负罪感如同烧红的烙铁,比任何厉鬼的侵蚀更加痛苦,比任何刀剑加身更加残忍!

这场阴谋,究竟是刘备自发而为想要斩断他们曹家血脉,颠覆联盟成为时代的新霸主。亦或是,刘备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那只鬼的层层布局,而此次袭击也不过是鬼物为了引发比之前更大更恐怖的滔天灾祸的序章?!

 

杨阜见曹丕脸色不对,他也不敢去揣摩曹丕的心思,只能低头继续补充:“除了杨萧和李肖白之外,还有一人十分特别,他也驾驭了两只鬼,名叫吴奉。“

“如…如何特殊?”曹丕强迫自己从消极的情绪中解放出来,事到如今没有直接证据,他还不能被自己的臆想打败……

“属下不知具体,但他本是杨萧之友,他是我们所有人里唯一一个驾驭第一只鬼后又抛弃原有之鬼,额外驾驭的人。”

“哦?”这倒是引起曹丕一些好奇心。

“他…形态特殊,据说是无法存在于黑暗之中,必须由光照亮之后,才会显出身形。而另一只鬼漆黑如墨,如同影子,可制人犹如傀儡无法挣脱,似乎还有更诡谲的作用,但自从他驾驭双鬼之后,性格大变,不再爱交流,很擅长保密自身情况,更多的属下也实在不知。至于其他聚集在仓库的鬼人,能力大多驳杂,有能喷吐腐蚀黑雾的,有身躯异化更注重生存能力的,有能变成异兽的,还有能制造幻影分身的……具体名单和能力细节,臣可立刻书写呈上。”杨阜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曹丕的神色,见曹丕还是那副表情,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中更是一凛,暗忖对方恐怕早已掌握部分情报,自己若有所隐瞒,定然讨不了好。

“他们其中是否有人拥有鬼域?”

“这,从未听说。”

杨阜并没有说谎,他虽然不知道太多鬼的知识,可也听李肖白说过鬼域的特殊,毕竟之前他们可是打算一起对付曹丕的,而他们反复讨论过最复杂的问题就是没有人有鬼域,想干掉曹丕就必须限制他用鬼域逃跑的能力。

“你可掌握他们的确切动向?”

“是,臣耳目遍布,在您回来之前,臣已设法探查到杨萧、李肖白等人的新动向。他们如今聚集在东城的永丰仓内,那里已被他们改造成一处巢穴,剧线报,他们麾下的大部分鬼人已经开始在仓库内集结,恐怕是已经知晓殿下回归,正准备着某种大的行动!”

曹丕眼眸微眯,命令道:“把你从我那儿拿的陶罐还来。”

杨阜心中一凛,虽不知曹丕具体要做什么,但不敢违逆,连忙应道:“是!臣这就去取!”

等杨阜拿来了七八个空的鬼陶罐,曹丕才瞥了一眼王成,冰冷说道:“你们两人等会随我一同去永丰仓。”

王成闻言大惊,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急声道:“属下…属下体内厉鬼已濒临复苏,强行催动,只怕未及交战便要失控反而误了殿下大事!” 他此刻状态极差,只想苟延残喘,哪里还敢再去参与这种级别的灵异碰撞。

曹丕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本世子自然有法稳住你的鬼,你若不去……” 他目光扫过王成,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王成已经被打怕了,他浑身一颤,感受到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只得同意。

然而他心中仍旧不服气,不想被曹丕驱使,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必死无疑,于是稍微试了试,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唤醒鬼脸,只好握紧拳头,延迟反抗的计划,见机行事。

东城,废弃的永丰仓内,天已落下帷幕,黑夜再度笼罩,巨大的仓库内部空旷而阴暗,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映照出数十个影影绰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身影。

杨萧站在人群前方,脸色阴沉。

他已经等了快三十分钟,李肖白人仍旧不见踪影。那姓李的驾驭三鬼,解决只驾驭了一只鬼的“叛徒”赵云需要那么久?!

忐忑中,他不得不向其他人说出李肖白似乎不打算来支援他们了。

顿时打破了宁静,也戳穿了所有人内心的不安。有人顺势提出要不他们一起逃跑,这件事本来也和他们没关系,也用不着为了他李肖白冲锋送命,他们有这身本事,离开曹魏南下去孙权的地盘,怎么不能吃得开?

杨萧听了烦躁不已,大骂此乃下策:“你以为你们说的我没想过?曹丕是三鬼,李肖白也是三鬼,加上那天尊的手段,你们能预测到他俩谁能赢?”

“别忘了,那曹丕有诡域,姓李的也有,我们能逃到哪儿去?无论他们输赢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那护法临行前说了什么,尔等忘了?!”

杨萧不愧是生意人,头脑清晰,面对杨萧的质问,那汉子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何处。他自以为是可以两头吃好处临阵倒戈孙权,然而他们根本没得选。李肖白狂妄自大,可对那护法恭敬无比,那护法绝对是比姓李的更恐怖的角色,如今那护法去了江东,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和那孙权或者是其他势力勾结。而他们一群乌合之众,连李肖白都不敢反抗,如何能从那护法手里活下来,不被清算?

他们从上了船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选择了。

“啧……”汉子踢了一脚木箱,略显颓废,“那我们该怎么办?没有李肖白,我们能赢么?”

杨萧不语,他心中分析,杨阜他们的鬼都并不强,而且自己可是驾驭了两只鬼,即便王成的鬼足够恐怖,然而他长期复苏到现在恐怕是难以再用鬼力了,即便倒戈向曹丕,也不可能参与作战。

他可太了解王成渴望活下去的决心了。

其余的人,赵铭李辛已死,除了杨阜之外,状态好的人也没几个。

可相对的,他环视身边聚集的这些人,这些人里大部分驾驭的厉鬼都算不上强悍,虽然状态都还不错,数量加起来有十数之多,但他们没有多少实战经验,面对曹丕,他们的实际战斗力大打问号,真要与能正面击溃状态未知的曹丕对上,怕是要付出不小代价。

“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这么多人,料是曹丕再狂,也不至于能把我们一网打尽,大家别怕。”士气乃军队之本,杨萧给众人加油打气,希望这群各怀鬼胎的人可以尽力而为,别想着玩什么牺牲他人自己独活的戏码。

“不知道杨阜王成那几个墙头草现在是不是倒向了曹丕。不过,曹丕已经杀了他们两个人,大概是没这个可能的。就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去做,我和吴奉复制限制和干扰曹丕的鬼域,你们一定要拼尽全力杀了他。至于收尸的事情,就不用再考虑了,只要成功,我们可以顺势提出追随护法前往江东,这人间炼狱就留给别人去承受吧。”

他们之中没有人真的忠于教团,他并不想死,也并不想和曹丕战斗。仓库内气氛再度压抑下来,油灯的光晕在杨萧手中微微摇晃,将他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焦虑照得明暗不定。

杨萧提起油盏,朝向一旁,昏黄的光线刺破浓重的黑暗,光线所及之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他屹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没有丝毫人类该有的情绪波动,散发着阴冷气息,只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走近的杨萧,他正是吴奉。

这目光让杨萧感到一阵不适,但他强压下心头泛起的寒意,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从刚才议事开始,你就没反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试探,“对于目前的局面,对于曹丕……你难道,就没有任何意见要发表?”

没有回应。

吴奉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依旧盯着他,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这种彻底的漠然,比激烈的反驳更让人心底发毛。杨萧感觉自己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心中暗骂一声,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强硬:“啧……刚才商议的,你都听到了吧?” 他盯着吴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需要有人去正面限制曹丕的行动,为我们创造机会。这个人选……”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吴奉毫无起伏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简短得吝啬:“我知道了。”

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掺杂,就好像杨萧刚才说的不是让他去拦截那个煞星曹丕,而是让他去搬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杨萧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不寒而栗。这家伙……真的还是活人么?对比王成那个为了活命挣扎,对抗厉鬼的侵蚀,接近崩溃的疯狗模样,吴奉的状态平静的令人发指。

他捏了捏手中的油灯杆,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光亮处,将那片令人不安的黑暗重新留给了那个更加令人不安的身影。

 

就在他刚走回人群中,仓库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带,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雾气流散,三道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为首者,一身常服却难掩凛然威势,正是曹丕。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信步走入自家庭院,然而那双扫视全场的眸子却冰寒刺骨,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在曹丕另一侧,那个半边脸高高肿起的身影是王成,还有一人,是双手别在身后,故作深沉的杨阜。

杨萧瞳孔猛缩,惊怒交加之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厉:“你疯了不成?你竟然只带两人来,难不成你真的认为,你一个人加上两个叛徒,就能对抗我们这么多只鬼?”

杨萧根本没想过曹丕敢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袭击,他还以为曹丕会更谨慎的等待袭击他们的机会,就好像两军对峙一样谨慎才对。他的反应,也使得身后的那一众鬼人是瞬间哗然。

曹丕听闻,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杨萧气得几乎要吐血,他猛地踏前一步,试图在道义上占据高地,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锐:

“曹丕,别忘了!平心而论,你父亲的死和我们毫无干系!是你身后那两根墙头草!” 他再次指向杨阜和王成,语气斩钉截铁,“是他们一手引导、操弄了一切,是他们虐杀了魏王!你要报仇,找他们去!”

就在杨萧声色俱厉地指控时,曹丕身后一直低着头的王成,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牵扯到肿痛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他感觉到灵异力量悄然修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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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曹丕对我的压制失效了,这是个好机会。王成的目光变得贪婪而阴毒,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死死锁定在曹丕右手宽大衣袖下隐若现的拨浪鼓。

那个东西才是曹丕真正的杀手锏,那天杀的姓李的神棍故意不告诉他们这个,让自己吃了个大亏。

只要他们动上手,只要曹丕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我就从背后偷袭这个死娘炮,抢了那东西!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掌控那件圣物,反过来压制曹丕,甚至掌控全场的美妙场景。之前被迫低头、被打脸的屈辱,此刻都化作了更加炽烈的怨恨和觊觎。

他的目光贪婪的盯着曹丕的背身,而曹丕并不理会身后王成那点点小动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骚动,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清理门户,不分早晚。何须挑地,尔等逆党,今日便到此为止了。”

“狂妄!” 杨萧大怒,周身开始荡漾起无形的心智干扰波动,试图先发制人。

曹丕根本没有给他施展的机会。就在杨萧话音未落的刹那森然的白雾骤然扩散,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庞大的永丰仓内部,完全被这浓郁得化不开的白雾所笼罩填充,片刻之间可见度几乎为零。

全力展开的浓雾隔绝了内外,也模糊了所有人的感知。杨萧惊觉自己难以穿透这诡异的白雾锁定曹丕,其他鬼人也纷纷惊呼,他们的视觉、听觉,甚至对灵异的感知都受到了极大的压制和干扰。

“开始了!曹丕想困死我们!吴奉,别让她融入鬼雾之中,快去限制他!” 杨萧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后尖声大喊,“其余人小心戒备!”他并没有实战的经验,他充其量只杀过普通人,甚至连野鬼都没有处理过。

曹丕如此干净利落的开局让他心头狂跳,紧张得心脏都要奔出胸腔。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直低眉顺眼、状似惊惧的王成,眼中猛地闪过难以抑制的疯狂和贪婪。然而,他的念头刚起,甚至还未动作,曹丕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判官,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死吧……”

王成瞳孔骤缩,惊骇欲绝!曹丕明明看起来在前方,可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他想反抗,但为时已晚。

一道冰冷的锋芒自浓雾中一闪而逝,他甚至没看清是什么攻击了自己,只感觉脖颈一凉,视野便天旋地转起来。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头飞上半空,看着身体大肆喷血,染红了地面。

 

曹丕怎么可能不防范他这个反复无常怨毒深重的贱人?

早在带着他踏入这仓库之前,曹丕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动用了癔鬼的力量,与粗暴翻阅赵铭记忆碎片的方式不同,对王成这种状态极不稳定的家伙,曹丕采取了更加隐蔽的思绪监视。不触及深层记忆以免引发剧烈反抗,悄无声息地渗入王成的意识表层,却将他每一个恶意的念头、每一次贪婪的觊觎、每一丝背叛的算计,都清晰地反馈给了曹丕。

在曹丕面前,王成那点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小心思,如同裸身上街。

离得近的杨阜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他吓坏了,见曹丕杀了王成,刚想自保,又见曹丕转向自己,做了个嘘声是动作:“杨大人,在外面稍等片刻。”

说完,曹丕就将杨阜扔出了自己的诡域。

 

而与此同时,在浓雾的另一处,紧紧盯着曹丕原先所在方向的杨萧,盼望着吴奉能够行动成功,随后所有人一拥而上。却只看到白雾翻滚间,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抛了过来,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不远处。

“噗通!” 那是一颗头颅,他下意识地定睛看去,那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恨意、愤怒与不甘,表情定格在生命最后一刻,此头正是王成,看得杨萧本就紧张的心情猛地拔高到了极点。

更恐怖的是王成头颅上那只属于厉鬼的诡异的面庞开始抽搐起来,这一次他它不是笑脸,反倒更像是因为被殴打,嘴角以一种非人的方式向下咧开,拉扯出一个极其夸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丧表情。

杨萧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不…不好!王成被杀,他厉鬼复苏了,快逃!!”

对鬼的本能恐惧,让杨萧下意识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面对真正的厉鬼,多数情况逃跑都比对抗更正确。

他提醒友军撤退,今日的局势已经超乎了他能把控的限度!

 

真正的鬼和被人驾驭的鬼,它们之间区别是极大的。

曹丕深知这一点,他曾经就在江东被那只孙权饲养的小伥鬼打得濒临复苏。鬼不会死,不会疲倦,没有极限,但人会有。

此刻,在这白雾构成的囚笼中,一只彻底回归本能的厉鬼,正在展现其最原始的恐怖。诡异的哭声从浓雾深处响起,起初只是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渐渐地在诡域内开始回荡,在空旷的仓库墙壁间,在浓郁的白雾之中,不断回响,音浪层层叠加。

“呜——哇——” “呜——哇——!!!”

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一种强制性的规则力量,穿透雾气侵蚀着每一个被困者的肉体!

曹丕也不例外,即使他早已用层层白雾将自己紧紧包裹,如同穿上了一层灵异铠甲,但那哭声依旧如同无孔不入的毒针,钻入他的脑海。

他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嘴角仿佛被两只无形的手强行向两边拉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绝望情绪莫名地从心底涌起,催促逼迫着他,要在他脸上刻画出那个致命的哭丧表情。

他死死咬紧牙关,调动体内的鬼力死死定住脸部表情,稳定自己的意识,慢慢敲动小波浪鼓来对抗那不断叠加的哭声。

 

曹丕的雾鬼域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死亡囚笼,在杨萧那一声绝望的提醒下,有人立刻放弃了对抗的念头,转身就朝着记忆中仓库大门的方向亡命奔逃。他们催动体内厉鬼的力量,或是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手段去对抗。然而,在这片被曹丕主宰的领域之中,方向感早已丧失殆尽。他们感觉自己跑出了很远,却最终绝望地发现,自己始终找不到出口。

“门呢?!出口在哪里?!” “放我出去!这件事和我无关!曹丕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奔跑中,一个鬼人突然感觉脸颊肌肉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痉挛,他惊恐地想用手捂住脸,却感觉自己的嘴角正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向下拉扯。

“不…不要……” 他含糊地嘶吼着,他并没有阻止这种灵异侵蚀的能力,下一秒,他的表情彻底定格在一个扭曲夸张、充满绝望的哭丧脸上,奔跑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直挺挺地向前跪倒,生命气息瞬间消失,只剩下那张诡异的哭脸对着浓雾,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徒劳。

也有凶悍之徒发现逃跑无用,试图以攻代守。一名身躯能够腐化,笼罩一层恶臭尸水的鬼人,咆哮着将鬼笼罩自己的身体。试图用这已经被鬼侵蚀的躯壳硬抗哭声的规则,但他失败了,渐渐的,挣扎变成了痛苦的闷哼,那哭声仿佛能穿透他的灵异包裹的外壳,直接作用于他的面部神经,他感觉自己那已经腐烂的露骨人脸正在被强行扭曲,他拼命维持面部形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最终,伴随着一声崩裂的脆响,他那张皮肉腐烂露骨的面容上,一个极不协调的、深深的哭丧纹路被硬生生“刻”了出来,他的身躯僵住,随后跪倒下去。

杨萧则凭借其驾驭双鬼的优势挣扎求存,他全力催动那只赋予他顽强生命力的厉鬼,试图抵抗面部肌肉被扭曲的命运。他另一只擅长心智干扰的鬼也被调动起来,不是去攻击哭丧鬼那毫无意义,而是扭曲自身对“悲伤”和“哭泣”的认知,试图欺骗、延缓规则的判定。

这让他比其他人支撑了更久,同僚倒下的声音和咒骂声的消失让他极度不安,他在白雾中艰难移动,试图寻找哭声更小的区域,他甚至尝试用心智干扰的能力去影响周围的白雾,妄想能找到曹丕鬼域的薄弱点。

然而,在真正的鬼面前,他的挣扎显得如此徒劳。

那无处不在的哭声,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渐渐锁定了这个“生命力”格外顽强的目标。规则的侵蚀力骤然加强,杨萧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开始剧烈痉挛,那种强行拉扯的力量远超之前,他那特殊的生命力仿佛成了哭丧鬼规则重点关照的对象,反而加剧了对抗带来的痛苦。

他拼命维持着面部表情,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球布满血丝,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下拉,又被他以意志和灵异力量强行拉回,如同在进行一场残酷的拉锯战。他的脸庞在这种对抗下开始变形,皮肤下仿佛有虫子在蠕动,看起来异常狰狞。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意识开始因对抗规则的巨大消耗而模糊。“这不可能,我已经坚持了那么久,我还有两只鬼,我怎么会死在这里!!”

声音,是声音!

那哭丧鬼的杀人规则是通过声音传播,作用于听觉,进而扭曲面部表情,如果……如果听不到呢?

这个想法是如此骇人,但在眼前的死局中却成了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破规则的办法,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自身完整性的眷恋。

杨萧眼中闪过希望的厉色,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朝着自己的双侧耳道狠狠插了进去,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剧痛,刀尖摧毁了耳膜,捣碎了内部结构,鲜血瞬间从双耳涌出。

刹那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那原本无孔不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真的消失了。那强制他做出哭丧表情的无形力量,也随之骤然减弱,仿佛失去了源头。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的席卷了杨萧。他踉跄一步,捂着血流不止的双耳,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难以抑制地浮现出带着痛楚的狂喜。

成功了,我听不到了,我安全了!

用这惨烈的代价,终于找到了规则的漏洞,为自己争得了一线生机。杨萧开始疯狂地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趁着这“安全”的间隙逃离这里。这种伤对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反正他体内还有一只鬼可以修复身体,只要想办法逃出去。

他捡起油盏,贴着墙壁,试图在这浓雾和黑暗中寻找方向,以避免碰到其他危险,希望寻找到曹丕鬼域的破绽。

他没有看见,有一道扭曲墨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凝聚显现。

杨萧忽然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背后猛地窜起,霍然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那道不断滴落着污浊墨渍,没有五官的人形轮廓。它并非站立在地上,而是如同壁画般嵌在了坚硬的砖墙上,被他手上的光源照亮之后,如泼墨一般呈现出来。

“呃?!” 杨萧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冻结,化为更深的惊恐。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想要逃离那面墙壁但已经晚了。

只见他脚下自己的影子与墙壁的黑影已经连城一片,墙面上墨影的轮廓产生了诡异的重叠。厉鬼的杀人规则被直接触发,杨萧感觉一股无可形容的巨力作用在自己的整个肉身上,他的身体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变成了一张薄纸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地朝着那面镶嵌着墨影和自身影子的坚硬墙壁摁了过去,直接将其拍打在了墙壁上。伴随着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混合着骨骼碎裂、血肉挤压的可怕声响,他的肉体与砖墙发生了惨烈无比的空间重叠。

就像一幅血腥的抽象画,他的身体在接触墙壁的瞬间,就被灵异规则的力量碾碎压扁,与墙壁表面的阴影强行糅合在了一起,鲜血、碎骨、肉糜、内脏的残渣……诡异地被限制在墙壁表面那片阴影区域内,形成了一滩粘稠、向下流淌的暗红色血肉烂泥。他的头颅甚至没能保持完整的形状,如同被砸碎的西瓜,五官扭曲变形,脑浆与血液溅射开来,成为那幅恐怖壁画的一部分。

一个拼命想活下去的人就这么被厉鬼杀死了,甚至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以最为直观的方式讽刺着他曾经对厉鬼力量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