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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空像是被舊報紙一層一層裹住似的,沉重又靜默。灰藍的色調吞噬了城市邊緣的光,星星顯得稀疏又遠,像是誰沒繡完的布料邊角,針腳歪歪斜斜,卻意外有一種不完整的浪漫。
他們在屋頂上。
城市的屋頂通常是灰色的、粗糙的,被塵埃、鳥羽和冷風佔據的地帶,冷冰冰、難以親近。但今夜不同。他們鋪了一條深色格紋毛毯,拿著兩杯咖啡和一包還沒開封的薄荷菸。所有這些加起來,好像在屋頂開出了一個小宇宙。沒有邊界,沒有時間,只有彼此和天空。
「你看那顆星星,超——亮的欸!」
秋彥仰躺著,臉上帶著興奮的光芒,手指向夜空中某個模糊的角落,語氣像個孩子發現了秘密基地,急切地想與人分享他的驚喜。他的眼睛追隨著那點微弱的光,彷彿想用眼神將它捕捉下來。
春樹半側著身,枕在秋彥的手臂上,轉頭看他,眉眼溫柔地彎了一下。
「我看不清楚啦。」他坦率地說,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慵懶。
「欸?」秋彥轉頭來,「你不是有戴眼——啊。」
他這才發現,那副熟悉的金屬邊眼鏡安靜地躺在毛毯邊緣,鏡片反射著微弱的光,像是被主人暫時遺忘,或者說,是被刻意擱置。它們在那裡,象徵著春樹與世界之間的一層清晰的連結,而此刻,那連結暫時斷了。
「拿回來戴啊,不然你什麼都看不到吧?」秋彥關切地說,語氣裡帶著一絲催促,他希望春樹也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
春樹搖搖頭,沒動。他的臉頰輕輕蹭了蹭秋彥的手臂,帶來溫暖而柔軟的觸感。
「不用。」
「欸,你不想看星星喔?」秋彥嘟嚷著,語氣裡帶著一點失落又一點好奇。
「我有在看啊。」春樹回答。
「蛤?」秋彥被搞糊塗了。
「雖然星星是糊的,但你看起來很清楚。」春樹笑笑地說,像風那樣,不經意地穿過耳畔。
秋彥愣了一下。那句話像是一根羽毛,輕柔卻準確地掃過他的耳根,帶來一陣酥麻的癢意。那不只是一種生理反應,更是一種情感上的觸動。他感覺自己的呼吸停頓了半秒,胸腔裡有什麼東西在膨脹,溫暖而柔軟。他想說些什麼,比如「這算什麼理由啊」或者「你少來了」,但那些話語卻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堵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好把那口氣咽了下去,任由那句話在他心裡迴盪。
春樹沒看他,只是慢慢把臉靠回他肩膀,整個人像是曬過太陽的棉被,有種暖和的、令人安心的重量壓了過來。他的髮絲輕輕掃過秋彥的脖頸,帶來微癢的觸感。
星光沒有變亮,但秋彥的視線卻一瞬間被點亮了。他感覺春樹靠過來的那一刻,整片天空都變成了對方的剪影,而他自己,則成了那個剪影唯一的觀眾。宇宙的浩瀚與個人的渺小在這一刻達成了奇妙的平衡,因為在那個剪影裡,他看到了整個世界。
他的心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不是鼓棒,而是像鋼琴的擊弦槌,敲得正中柔軟處。那一下下的回音在胸口延續,像夜色裡開出的一朵朵恬靜的花,無聲地、緩慢地綻放,散發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芬芳。他感覺自己的心跳聲變得異常清晰,像是要與這片寧靜的夜色融為一體。
他轉頭看著春樹的側臉。在微弱的光線下,春樹的鼻尖有點紅,大概是被夜風吹的;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投下一小片陰影;嘴角掛著一個不太明顯但真實存在的笑容,那個笑容很淺,卻包含了許多未說出口的情緒——可能是滿足,可能是溫柔,可能是對這個時刻的珍視。那個笑容讓他有一瞬間想伸手摸摸對方的臉,想確認這個笑容的真實性,想感受那微紅的鼻尖是否真的冰涼。但他沒有,他只是緊了緊攬著春樹肩膀的手,將他更溫柔地、更確定地攬入懷中。那個擁抱無聲地傳達著他的感受:他在這裡,他聽見了,他感受到了。
「……我覺得你這樣是犯規耶。」秋彥終於開口了,聲音聽起來好似抱怨,但更多的是被擊中的雀躍,是一種因為意外的禮物而產生的、難以抑制的喜悅。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是情感湧動後留下的痕跡。
「我只是懶得戴眼鏡啦。」春樹回應,語氣像在哄人,又像在撒嬌,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無辜感。
他們就這樣躺著。手機在旁邊,螢幕沒亮,彷彿它們屬於另一個遙遠的、不重要的世界;咖啡喝到一半,已經微涼,但那點殘留的溫度依然溫暖著他們的手心。夜空一點一點地鋪滿屋頂,將他們包裹在其中,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以及他們之間流淌的、無聲的交流。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它不再是鐘錶上的數字,而是由呼吸的起伏、心跳的節奏、以及彼此的體溫所定義。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常常想,如果有什麼是可以一直保留下來的,大概就是這種東西。」春樹突然開口,「星星總會在那裡,即使我們一輩子不再抬頭看它們,即使它們的光芒已經是幾百幾千年前發出來的,它們也會繼續存在,按照自己的軌跡運行,不為任何人改變。」
「那人呢?」秋彥問。
「人不一樣啊。人會變,也會離開,甚至記憶也會模糊。但……」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尋找最恰當的詞語,「但也會留下某些光吧,像那些星星一樣,即使不再聯絡,或根本記不得對方的名字,某段時間留下來的溫度還是會記在心裡。那些共同經歷過的時刻,它們不會消失,只是轉化成另一種形式的光,儲存在心靈的深處。」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指在毛毯上描著什麼。或許是音符,也可能只是走神。但秋彥懂。他懂春樹在說什麼,也懂春樹沒說的那些部分。那些從前他錯過的細節、後來才明白的語氣,全在這句話裡浮現。
星光沿著春樹的睫毛邊緣繞了一圈,然後在兩人的沉默中墜落,像一道只有他們看得見的流星,帶著一個未被許下的願望,沉入夜色深處。
「你以前有這樣看過星星嗎?」春樹問。
秋彥想了想,「沒有欸。這種場景以前只有在漫畫或電影才會看到吧,哪有人真的會在屋頂鋪毛毯看星星啊。」他大笑,笑聲中帶著對此刻的珍惜。
春樹也笑了,聲音裡帶著一絲暖意。「嗯。我以前也只是想像過。總覺得那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浪漫。但……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哪樣?」秋彥側頭看著春樹的眼睛,即使在夜色中,那雙眼眸依然溫柔而明亮。
「就是……視線模糊一片,連最亮的星星都看不清楚……但好像沒關係,因為,比起星星,我最想看的人已經在身旁了。」
這句話像是完美的結語,把整夜的情緒收在一個小括號裡。秋彥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塞住,講不出話,只能無聲地把那句話記下來。他想笑,想大聲笑出來,因為心裡充滿了喜悅和被擊中的感覺,但他又怕聲音太大會把這寧靜打碎,會驚擾了這份脆弱而美好的平衡。他側過臉看春樹,對方這次睜開眼睛,也在看他。
那一瞬間,他們就像兩顆星星,不再需要仰望,而是在彼此的眼中被辨認。沒有光年距離,沒有時間落差,只有一個人看著另一個人,像在看自己唯一能辨認的星座──那個指引方向、獨一無二的存在。在對方的眼眸裡,他們看到了最真實的自己,也看到了彼此最清晰的模樣。
秋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是從地底浮上來的水流,又像是地鐵穿過夜晚時發出的低頻共鳴。他不知道自己是愛這個夜,還是因為眼前這個人,這個夜才值得被記住。或許兩者已經無法分開,這個夜因為春樹的存在而變得特別,而春樹的光芒,也因為這個夜的襯托而更加耀眼。
他們就這樣躺著,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在這裡變得溫柔而緩慢,不再是催促人前行的鞭子,而是承載他們的河流。
星光未變,依然稀疏而模糊;風未止,依然輕柔地吹拂著,帶來遠處的氣息。時間在夜裡像線一樣被抽長,他們躺在其上,隨它擺盪、緩慢前行,享受著這份被時間遺忘的寧靜。
春樹的手悄悄移過來,碰了碰秋彥的手指。秋彥回握住,將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那份觸碰比語言更確定,比擁抱更長久,它傳遞著無需言說的溫暖、信任與依賴。
「會冷嗎?」秋彥問,聲音低沉而溫柔。
春樹搖頭,往他懷裡更靠近了一點,將頭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不會,現在很剛好。」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滿足的鼻音。
風穿過高樓,從他們的腳邊掠過,將某些話語從他們唇邊奪走,也把他們的呼吸捎進了這城市的夜裡,成為這片夜色中微不足道卻又獨一無二的一部分。
春樹閉上眼,想像著未來的日子。不是那些燦爛的、值得歌頌的大事,不是那些需要努力爭取、可能會失去的成就。而是平凡如晾衣的午後,陽光曬在衣服上的味道;炒飯起鍋時,熱氣騰騰伴隨著鍋鏟碰撞的聲音;洗碗時,肩膀不經意地碰觸到身旁的人;一起窩在沙發上看一部無聊的電影,然後同時睡著。這些日常若能持續,若能被溫柔地累積,也將如星光般,被生命緩慢收藏。
「有時候我會想,這樣平靜的時光,會不會有一天變得很珍貴。」春樹說。
「會啊。」秋彥說得很肯定,「但我們的未來會有更多像這樣的時光。」他的聲音裡沒有一絲猶豫。
「那你會記得今晚嗎?」
秋彥笑了,他的笑聲在夜色中聽起來格外溫暖。「我會記得你說過那句話:『比起星星,我最想看的人已經在身旁了。』生日快樂,春。」
「嗯,謝謝。」
後來秋彥說,那晚他不拉琴也覺得整晚旋律不斷。不是來自他手指、弓弦、鼓面或琴鍵,而是來自春樹呼吸的頻率,來自他貼近心口時那個溫暖而令人安心的重量,來自他低語時的音色,來自他們之間無聲的共鳴。那是一種只有心靈才能聽見的旋律,溫柔而持久。
後來春樹說,那晚是他第一次拿下眼鏡還看得這麼清楚。不是因為星星變亮,而是因為身旁的人早就照亮了他內心所有不確定的陰暗角落,驅散了他對未來的迷茫,讓他看到了最溫暖的歸宿和最清晰的方向。
星星看不清沒關係,愛的人在身旁,就已經是最清楚的風景了。
讓我們交談吧,
那些像星星一樣撒落在人生長夜裡的話語——
無論是輕如風中呢喃的瑣事,
或者是重如心底靜默的真言。
因為你我,
將一同走過春華秋實,
直至生命的盡頭啊。

Jane (Guest) Sat 12 Jul 2025 08:0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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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yl_Loamsdown Sun 13 Jul 2025 04:05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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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dering_star9 Wed 23 Jul 2025 06:5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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